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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浑身上下穿得那么鲜亮,好像夏天雨后的一株灌木,可是被这小区入口处的熏风一吹,整个儿便落满了来自未及盖上水泥的地面的浮土。她费力地揉了揉眼睛,从白色紧身裤里掏出了那块破坏她线条美感的肿块,一个土黄的笔记本,翻开来贴近眯缝的眼睛细看,没错,是这里。那位沉寂多年、最近终于复出并一举拿下当年的阿Q文学奖的短篇小说圣手,真的就住在这个小区里。它干脆就没有一个大门,里面的一排排六层楼房清一色地刷着油腻腻又干巴巴的粉红涂料,让人隔着老远就仿佛闻到了刺鼻的劣质油漆味。小区地面粗糙地铺着一层灰水泥,留出的土黄色的绿化带宽不到一米,风儿刮来,扬尘便像为风助势般地从那些土池里站了起来。

楼道很深,黑洞洞的不透光,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腐味,似乎是烂掉的大葱塞进了旧胶皮拖鞋里,让她不敢大口喘气。门槛拌了她一个趔趄,她伸手扶住了墙,那凹凸不平的水泥墙面凉得她浑身一惊。她已经忘记了现在是夏天,季节似乎从她迈进楼道的那一刻起就彻底乱套了。101。就是这家。她定了定眼神,让瞳孔适应一下这里昏暗的光线。逐渐地,位于她的左手边、两道宽阔楼梯折弯处的那扇暗红色的小铁门在她的视野中显现出来。它是上个世纪的老式样,上半部分有铁栏交错而成的方格,里层铺着灰蒙蒙的纱窗,显得这扇门单薄而不可靠。有几级往下走的台阶通向它。门口倒是很干净,像是刚打扫过不久,扫帚还立在墙角。她走下台阶,头顶上那向下倾斜的楼梯让她有一种钻山洞般的压迫与眩晕感。门牌的标号没有问题。但门框上没有贴对子,只有零星的红白色残余,大概是去年留下的。

楼上响起一阵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有人下楼来了。她突感感到心慌,脑袋中间绷起了一根神经,像是一块在风中鸣响的银元般嗡嗡作痛。她连忙去摁门铃。她用力摁了好几次,直到她快要放弃的时候,那因电力不足而疲软不堪的铃声才拖拖拉拉地响了起来。她听到里面的细碎脚步,是拖鞋摩擦着地面。门开了,作家点着头,将她迎进客厅。门咯噔一声关上。楼道里的脚步仍在响着,震荡在她头顶,一步一步地,仿佛踩过她的每一寸骨节,最后终于随着一声爆裂,消失了。她发现自己已经坐进了一张赭黄色、好像挤成一堆的鞋油般塌下去的沙发里。她刚才和作家本能地寒暄、表明身份,现在回想起来,还好,一点都没有失礼的地方。毕竟她是个职业记者,口齿间早已编好了一套程序。她为此感到自豪。

作家看上去倒是很有亲和力的样子,甚至有点过分。他站起来脑袋几乎顶到天花板,可坐下后又像个精致的矮子,弯月形的歪脸,两条轮廓清晰的薄嘴唇,打卷的头发乱糟糟地紧贴着头皮,眼睛在一指厚的镜片后面完全消失了。那干瘦的肋骨上裹着墨绿色的羊绒衫,下面是一条灰色的运动裤,包着脚后跟的黑紫色棉拖鞋。他坐在那儿的时候,两只脚就不由地互相磨蹭,仿佛两头不知名的极地哺乳动物在拥抱着取暖;十根骨节粗大的手指也像蜘蛛腿一样不安分地活动着,哪怕是拢到了一起也停不下来。

脚步声吓到你了吧。他善解人意地笑问道。而后他站了起来,往里屋走去,这个话题就被撂到这儿了。片刻后,淅沥沥的水声传来。这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作家端着两个杯子走了出来。经过她身边时,一阵茉莉花香飘进鼻孔。朋友刚给我寄来的,应季的茶叶。他把一个鲜亮的白瓷咖啡杯推到她面前。茶几是白纹绿底大理石面的。他自己拿一个没有把儿的玻璃杯,隔着琥珀色的茶汤,看得到杯底没洗净的茶渍。谢谢您。她说。而后她就没话可说了。这古怪的静谧气氛,竟把她的记者本能驱赶得无影无踪。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直接站起来走人。不行,他已经认识她了。鼓起勇气,她抬起头。所幸她看不清作家的眼神。

感谢您同意接受我的专访。我很幸运,成为了这次阿Q文学奖揭晓后第一个采访到您的记者,这也将是我职业生涯中的荣耀的一笔。她拿出了那个笔记本,按一下圆珠笔,准备记录。不用弄得这么正式,我们聊天就好,如果你真弄个摄影机戳在我前面,我就哑巴了。他这时的语气和刚才略有分别,仿佛故意加了些口语的表达。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皱了皱眉头,似乎是被烫到了。因为你是专业文学刊物的记者,我才同意接受采访,我信得过你,知道你不会问那些无聊的问题。那您准备好了吗,我想现在就开始。那就开始吧。他说。

我们都知道,您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成名的,当时的批评界把您的创作归入到先锋派。她的凉鞋触及冰冷的地面。每块地砖只有蒲扇那么大,由绿色和白色的不规则的小块拼缀起来,缝隙里塞满黑乎乎的油泥。您自己也说过,您受到伍尔夫和福克纳的影响很深。水色浸透了墙根,脚趾感到了一股阴冷的湿气从地板里渗出来。在文体上,您很早就在进行有自觉的而且卓有成效的探索。生锈的暖气片暴露在空气中,上面搁着一大一小两个泥瓦花盆,里面的花叶有的卷成了几绺,有的缩成了一团,都枯死了,土面上铺了一层绿色的绒毛。今天如果让您回顾一下自己在九十年代所进行的文学实验,您会做出怎样的评价呢?粉红的绣着花瓣的窗帘掖在暖气后面,淡黄色的流苏被磨得没有了光泽。

你这个问题好大,让我想想。灰绿色树皮一样的墙纸很多处都剥落了,搁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相框,玻璃反着阳光,看不清里面的任何一个影像。文体无论如何创新,它永远只是载体,并不等于作品的全部。茶几的一端被清理干净,另一端却堆着一摞摞的旧书和CD碟片,书上落满尘土,靠内的这一侧,有的书脊上还沾有些古铜色的斑点,好像是吃面时溅上去的酱汁。我们在文体上的探索,是为了摆脱它经历过的过分的禁锢,一旦这种禁锢解脱了。鞋柜是冷绿色的,配着白色柜腿儿,柜门半敞着,里面的鞋堆得快要溢了出来,她看得到几只深粉色的拖鞋,以及白色、蓝色的七扭八歪的旧系带高跟鞋,带子耷拉在外面。形式与内容获得了融洽。上面一层整齐地摆着几双旧皮鞋,角落里有一个敞开的白盒子,里面也放着一双鞋,她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楚,只感觉它们在隐隐地泛着珍珠光泽。我们的探索也就该告一段落了。

我指的是自觉的、矫枉过正的探索。他说。蓝色圆珠笔在暗黄色小本上滚动着,发出自行车快要散架时的那种压抑的吱吱声。他皱起了眉头,好像闻到了刺鼻的油墨味。她微微向内勾起的垂肩短发随着她胳膊的动作而不停地摇晃着,却始终遮着她的眼睛。右脸上的妆不太均匀,在下午的阳光里,脸颊上油亮而颌部暗淡,所幸她的皮肤年轻,似乎没什么可遮盖的。她一直没有摘下她的挎包,它看起来样式很旧了,表面的绒毛多处已经被磨光,好像一个人被烫伤的皮肤,与这一身白得耀眼的运动服显得毫不搭配,而且他明明看到,刚才她是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两样文具的,这样一来,挎包的用处便成了一个谜。他还注意到,她的手指上涂着淡玫瑰色的指甲油,而脚趾上却没有,脚跟的颜色通红,脚踝上有青紫色的痕迹,让他想起了剧场后台化妆间里养的一株莲瓣兰。神秘感。她说。她直起腰来,微微侧着脑袋,抬起的那只手拿着笔,好像夹着一根筷子,认真地斟酌着提问的字句。在您的作品中经常弥漫着一种神秘感。她的全身沐浴在下午三点钟的阳光里,衣服的每一丝褶皱都被灌满了,他看不见她的影子,脑子里浮现出一只在云层上方飞翔的天鹅。天鹅可能飞得那么高吗?哪怕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故事。或者它不是只天鹅,而是一朵雪白雪白的喇叭花,在火焰的热气里蒸腾旋绕着升上天空,穿透云层,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在您的笔下。他隐约觉得她这么说道。

也会笼罩上一层迷雾。她最后两个字说得很重。他的眼睛突然睁开,躲过了一个危险的盹儿。抱歉,抱歉。他恰如其分地解嘲道。人老了,觉多。没等她客气,他就立刻精神抖擞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我们的世界本身就笼罩着一层迷雾。他仿佛在这样说。我作品中的神秘感是我努力再现我对生活的直接体验的产物,你知道视角主义,我们总在一个特定视角上看、感受、生存而视角就意味着永远有未知这就是神秘感的来源比方说你我永远只能站在我的角度来看你如果我想看到另一面的你我就必须换一个角度但与此同时我就丢掉了我当前的角度哪怕是传统小说中经常用的所谓上帝视角我可以在无数个视角之间随意切换或者采取一个能够透视到所有点的最高明的视角可是在同一个时间点上我永远只有同一个视角只要有言说就会有迷雾无非是你是否承认它有没有能力将它表现出来的问题罢了他的语言变得越来越书面化自动化他厚嘴唇上淡黄色的八字须也越来越浓密闪亮引她注目后来她的视野中只剩下一张不断开合低声念动拉丁文咒语的多毛的嘴。在他说话时,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记下的都是她在那阵迷狂结束后回忆起来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我自己特别想向您请教的,因为我也是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自己写过一些不成熟的小说。你太谦虚了。哦,谢谢。我想问的就是,在您看来,一个文学创作者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残缺呢?

残缺?你是说——哦,我不是说作品的残缺,是人生的残缺,荷马没有视力,塞万提斯没有左手,阿伯拉尔被阉割,小仲马是私生子,尼采没有爱情,卡夫卡没有婚姻,纪德因为性取向而受歧视,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历过死亡。她眼睛发亮地说着,好像这种诉说带给了她某种解脱似的。这些残缺到底是怎么造就这些伟大作家的呢?我听过一种说法,说作家都是不健全的人,都是有结构性残缺的人,而写作就像癌变,它不是一个本领,而是一种病。当然这种说法很偏激,可是您觉得它是不是多少有些道理呢?她向前倾着身子,两只胳膊肘分别抵在两条大腿上,头发激动地散开,紧闭的下巴见棱见角,姿态完全是个男人。他盯着她的高跟鞋,忽然觉得它们看起来十分别扭,简直都有些滑稽。他想都没有想,等她的话音刚落,他就抬起头来,说出了下面这一番话:

每个人都会有苦难有残缺作家也不例外而且我同意正是非凡的苦难加上非凡的敏感才造就了非凡的作家不过我认为一个真正严肃的作家应当正视自己的残缺而不是懦弱地把作品降格为一个逃避残缺的伊甸园的不畏残缺品尝残缺继而书写残缺升华残缺这才是伟大作品价值的来源因为任何个人的残缺只要它得到了深刻的展示就必然会具有典型性因而便成为了一个时代的病理切片自我解剖是一个严肃作家必须具备的本领和职业素养因而在这个意义上我说非凡的作家也要有非凡的牺牲这牺牲就是指着自己血淋淋的感染的伤口来警示世人而不是将它用幻想这种廉价的棉线缝合起来

她记下了他说的每一个字,虽然当时她并没有弄明白它们的意思。因为他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中间未曾给她留下思考的空档。说完后,作家从容地端起茶杯放到嘴边,继而他发现杯子早就空了;不过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仰起脖,抖落出茶叶间最后一滴水,皱起眉头,费力地把它咽了下去。我想到了您最近获得阿Q文学奖的中篇小说,我个人很喜欢这部小说,感觉它的语言比您之前像梦幻一样飘忽的风格更凝重、含蓄一些,真的是字字千斤哪,虽然它是个中篇,可读完后感觉像是读过了一个几百万字的长篇一样,让人久久不能释怀。我刚才请教您的问题,也是我读过这篇小说后苦苦思索了很长时间的。

您不要误会,我不是在打听您的隐私。我明白,你是想让我就这篇作品谈谈我刚才的观点。您真的是……善解人意。没关系,这篇小说的风格是比较写实的,它自然也就容易引起读者的这种思考,它跟作者自身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啊,是不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啊,你这样问并没有冒犯我。他停顿了一下,抿了抿干巴巴的黑紫色嘴唇,它们的表面布满了蜕皮之后留下的亮晶晶的浅坑,好像月球上的环形山。不讳言,小说的确是从我的亲身经历中取材的。妻子非常爱他,像个母亲一样地爱他,也像个女儿一样爱他,可是他对妻子的爱早就消磨殆尽,心里哪怕有一丝回报她的念头,他就会感到恶心和委屈,然后他出轨了,出轨之后他隐藏不住这个秘密,它压得他无法忍受,最后让他崩溃、自杀。他的眼睛盯着绿色的茶几表面,瞳孔里激动地闪着泪光。他就是我,只不过是一个行动并且承担了后果的我,而我就是一个潜在的他。我和我妻子曾经有很长的时间,处于小说里的那种状态,甚至……我写的就是我的现实和我的可能,用刀把自己的伤口割得更大一点,好让人们都看清楚。

小说里的每个人物都有原型,每一个都有。他凛然不可侵犯地靠在沙发背上,双手扶着赭黄色、被磨得露出了木头骨架的扶手,脖子梗起,脑袋微垂,紧皱眉头,厚镜片像两团巨大的白内障或白霜一样完全遮住了眼神。她仿佛看见了一个林肯或圣雄甘地。他坐得那样稳,像一座雪山或丰碑,头颅伸到凡人无法企及的高空,独自迎接着罡风的洗礼。啊,那是一种多么神圣又高尚的痛苦和极乐啊,只有苏格拉底服毒、日本武士剖腹、革命烈士跳崖方可比拟。她激动地想道。说出自己的罪过——还有什么行为比这更伟大呢?他的裤脚像一双合十的手一样在空中悬着,露出下面收口处开了线的鲜红秋裤。今年可能是作家的本命年。对,网上的资料里显示他三十六岁,属羊的。她兴奋地推断道。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我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露出了一个温暖的出镜式微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表情让她想起了比尔·盖茨。好像那位世界富豪也有一件这样的羊绒衫。还有一件事,是我自己的事,想请您——

这是我写的一篇小说,我自己感觉最好的一篇。她终于低下头,打开了一直靠在她身体右侧的那个挎包。他似乎在一直盼着她这样做,这时他松了口气。好的,我现在就看。他接过那一摞纸,捻了捻。在这里我没法专心。你坐着等会儿,喝点茶。哎呦,那多不好意思。她的脸真的红了,透过那浓淡不均的妆容燃烧着,好像犯了严重的皮肤过敏。他带着小说悄无声息地走进昏暗的书房,啪的一声打开台灯。客厅里的光线也暗了下来,没有铺坐垫的皮面沙发不像刚才那样刺眼了,墙壁搁架上的那些相框已经对她显现出一团团模糊的彩色内容。不过她此刻还是不敢挪动地方,她怕弄出一点响动打扰了作家,他现在可是正在读她的小说啊,在读她的小说。

他才25岁,就已经博士毕业,在圈子里小有名气了。他没尝过被人冷落的滋味。每天晚上都有人请他吃饭、喝咖啡,师弟师妹们围着他转,在学校里,他新发表的论文比专业教材的读者面还要广。他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感觉,咬定牙关不交女朋友,但从不拒绝主动送上门来的桃花运,这种风流才子的光环给他的形象平添了一层神秘的魅力。可有人不遵守游戏规则,一个师妹跟他睡过一晚之后,竟然疯狂地爱上他了。嗯,他现在应该读到了这里。在一次辩论会上,这个饱含怨气的女人爆发出了神灵附体般的智慧和口才,将他批驳得体无完肤,让他打落生后第一次下不来台。其后的几个月里,他逐渐发现,他的追随者少了。这让他产生了自杀的冲动。是一个课题救了他。导师将一个非常困难的课题交给了他,说如果在这其中有所突破,他便立刻能够扬名天下。这里有一大段意识流的描写,写出了他复杂的内心斗争,是她最得意的段落之一,此刻他应该读到这儿了。最后他决定学术造假。他运用自己渊博的知识和丰富的经验,凭空捏造出了一份希伯来文文献,说是他去年造访耶路撒冷时在博物馆见到过的。他知道阴谋总会败露,可比起自杀的结局,享受一下欺骗的成果不也很好么?没想到的是,论文发表后引起了全国性的轰动,他就此被聘为副教授,那个让他在辩论会上下不来台的美狄亚竟然泪流满面地跑来乞求他的原谅。一晃五年,他的声誉和威望日盛,他内心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每当有学生用崇敬的目光看着他时,他就害怕突然有人闯进教室,高声宣布他是个大骗子。最后,他自己在报纸上发声明,揭露了这个至今无人戳破的骗局。从此他离开了学术界,一个人流浪异乡,身边再也没有了一个朋友。他读完了。窸窸窣窣的翻页声。他要站起来了。没有,他翻到了第一页。他准备再读一遍!她的脸再次烧了起来。她开始坐不住了。咚!

咚!咚!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有人上楼。他该是个多高的巨人啊,长着双柱子一般粗的象腿,脚上净是粗糙的老茧,嘴撇着,仿佛所有人都欠他钱似的。长年累月的平庸的生活消磨了他的胃口,让他不自觉地长出了一张永远带着恶心表情的脸。他钉着生锈的蹄铁,松松垮垮、快要掉下来的黑色裤子的褶皱里布满了腻歪歪的烟油子和烟灰。这一形象立刻浮现在她眼前,她真想扑过去打开门,看看他是不是真长这样。可她突然想起了作家。脚步重新,踩过她的,每一寸,骨头,踩在,脚上,膝盖,盆骨,胸,鼻子,头盖骨,咚!咚!咚!咚!她不能再站着了,她必须找点事干。她一步迈到墙壁搁架前,目光随即被吸引了。好漂亮的女人!漂亮得扎眼。几张是她跟作家合照的。她穿着蓝色长裙,作家穿着黑西服,显得肩膀那么窄。他是严肃深沉的,只有一张带着一点笑容,她则大部分是微笑的,有一张笑得很快乐,背景似乎是夜里的海滩。几张生活照的比例似乎都有点问题,像是被精心剪裁过的,她的一只手好几次伸到了相框外面。哦,她做过一年的摄影记者,对这个非常敏感。有三张剧照,一张是《天鹅湖》里黑天鹅的定妆照,它明显比别的照片更狭长。一张独舞的照片,背景是蓝幽幽的舞台。一张是王子和黑天鹅的双人舞,照片的表面有点皱巴巴的,被玻璃片压平了。还有一张是集体照,一行金字写着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楼上的脚步逐渐消失,她闪电般地回过头来。他没有出现,但拖鞋的声音继续响着。她朝他隐秘的书房望去,只看得到狭长的一条。蛇皮似的黑绿色地毯在门口翘起,书柜在阴影中,棱角分明,好像古代埃及的巨型建筑,精致的木头书案上堆满了笔筒、台灯、茶具、稿纸、青铜胸像,中间留出一块光亮的圣地。她的心扑扑地跳着。她看见了他的字台!他出现了,她的目光再次跳开去。餐厅的暖黄色大理石纹桌子,被一筐又一筐的鸡蛋和干挂面占据了,空闲处蒙着一层薄纱似的灰尘,椅子都靠在墙角,被几摞厚重的空花盆压得歪歪扭扭。她的心更慌了。不错,不错,我很喜欢。一个传统的精彩的故事,手法虽然谈不上新鲜,但也比较熟练地运用了一些现代主义的技巧。

而且你的写作功底很扎实,没有因为追求手法的实验性而丢掉了传统的基础。他坐在刚才她的那个位置,面对着阳台。天空已经彻底阴了下来,鲜艳的粉红窗帘像是挂上了灰扑扑的蛛网。她坐进那张靠墙的长沙发里,阴影把她完全笼罩住了。这让她感到安全。你开一下灯,拧一下。她才发现她身后的一盏纯黑色像莲蓬一样垂下头颅的台灯。她想起了咖啡、话剧舞台和死亡。橙红色的灯光出奇地集中,正打在作家手中的稿纸上。她也不由得将目光投向那一摞陌生的稿纸。我喜欢你的描写,但有一个问题就是,你写男主人公和朋友们相聚的场景,非常精彩,鲜活而且细腻,含着一股莫名的能量,可是你写他独处时的场景,却有点干瘪、单调和抽象,细节很难撑起一个活的画面。请允许我冒昧地猜一下啊,你平时的生活可能充满了丰富多彩的社交,在朋友中你也很受欢迎,但你也许缺乏长时间独处的经历,对孤独的滋味没有太多的体验。很多作家也面临你这种处境,他们会找时间独自在山里隐居一阵子,这倒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办法。听到他这么说,她的脸又发烧了,带着灿烂的笑容,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把幸福感完全写到了脸上。可是她的脸越来越烫,眼睛就像高血糖的人喝了瓶蜜桃罐头那样充血、酸胀,整个人甜得快要失去了控制,浑身的皮肤好像裹了一层细密的保鲜膜,一滴汗也出不来,急遽累积的热量也散不出去。她厌恶这种发烧般的病态的幸福感,可它又毕竟是种幸福感啊。轰隆!不是脚步,而是雷声。阳台的玻璃模糊了。

我开车送你回去吧。作家站起来,脑袋又一次顶到了天花板。不用了,我有个朋友就住在附近,我就是搭他的车来的。她双手从作家手里接过自己的稿子,哆哆嗦嗦地放回挎包里。屋子里的潮气蒸腾着,浓重的苔藓味或毛拖鞋瘆人的甜味已经窜进了她的鼻孔。这么大的雨都肯接送,不是一般的朋友吧。作家笑着说。她已经走到了门口,这时回过头来,也冲他调皮地一笑。

跑出作家所住的小区,在密集的大雨中,耳朵里灌满了哗哗的水声与焦急的汽车鸣笛。穿过一条马路,在一家咖啡馆的屋檐下,后背紧贴着砖墙避雨。一阵凉风飕过,她浑身一个激灵,泪如泉涌。


(完)



那丑 于 2023-12-2 18:44 补充以下内容
回复 1#  @那丑

各位请忽略字体的变化,这是没想到的,不是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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