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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黎明之月


我浑身发烫,可是,炭火也不能让我感到温暖。我的眼睛发肿,看不清笔下的纸,看不清纸上的字。我的生命在流失。我的嗓子沙哑,血液像墨迹一样在变得迟滞、干枯。我在这里挣的钱够我住上半个月,可这之后的事情……不,我也许挨不过这半个月了。至于出海的事,更像是一个悲哀的笑话。我大约应该郑重一点地写下这样的话:铁匠的儿子奥尔菲(他曾经也是个铁匠,后来却做了一个不自量力的流浪歌手),他的旅途将要在这间潮湿的小旅店里终结……有人踩着楼板从我的头顶上经过。这句话听起来多么奇怪啊,因为我住在楼梯下面最便宜的小隔间里。这里我有几位患难的朋友,她们是酒馆里跳舞的姑娘,遇到她们喜欢的客人,也会把他们带进自己的房间去。她们的房间就在我的对门。我和她们是合作伙伴,当然,那是我还能够演出的时候。我喜欢和她们相处……她们如果真的尊重什么人,就足可以做到让那人在她们面前根本不会有任何亵渎的想法。我们的友谊是很奇怪的、下等人之间的友谊,酒馆的客人将我们视作玩物,可我们自己却有着另一种自尊。她们喊我“公爵大人奥尔菲”,我也喊她们“公主殿下”,我们自视比王侯贵族还要高,因为他们没有本领去降尊纡贵、在乌烟瘴气的酒肆里凭借一技之长来填饱肚子。我知道,我们并不是真正的“下等人”——只不过别人都这么称呼我们而已;世界上没有“下等人”,除了那些为了满足贪欲而自愿出卖自尊的人……我有点累了,事实上……我已经头昏眼花,但我必须写,就好像在黑暗里爬行,只要我不爬,就会永远留在夜里……她们想要帮助我,但我把她们关在门外,因为我的病……也许是一种传染病,是我在阿碧河上的几年里、从水手那里带来的……我已经受够了它的折磨,它让我喘不上气……一天中有几十次,我感觉死神紧紧扼住我的脖子,就在我快要放弃挣扎的时候……也许我能对这个世界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并不是自不量力地跑到遥远的北方去试图阻止一场大屠杀,而是紧闭屋门,在这块铺着粗麻布的木板上等死……已经几天了,我也记不清,我把自己关进来……我的琴,我的乐谱,我的诗集,它们也许都沾染了致命的毒素,只等待随着我的尸体一并烧得一干二净。想到这儿,我确实有点悲哀: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奥尔菲;没有什么地方,或者什么人,会记住他,他原本视作永恒生命的东西,也会和他瞬息的生命一起灰飞烟灭。我真希望我的身边有个朋友,可是,我离开了所有朋友……我总想着,我根本不可能获得长久的友谊或者爱情,因为除了我,谁都渴望一个安宁的家;然而,我最终还是死在了床上,看不到那凄迷的夜路,还要痛苦地捱到那一刻……我没离开过家,我走了这么多年,还是没离开过这该死的地方。死神到底还是得钻到一个带着屋顶、看不见远方风景的地方来找我;我被它打败了。这么久以来,它竟然一声不吭,看着我费尽心机、却一步步掉进它的陷阱里。那扇门,我大概永远出不去了……这是我写下的最后一句话吗?我真的不想放下我的笔……

奥尔菲离开密斯提米若后的第五年,在阿碧河下游的河港小镇澳普斯特的旅馆里写下这样的话。当时,他生命的希望就像他面前那盏忽明忽暗的油灯一样闪烁不定。几天里,他把自己关在房中,害怕见到任何人——这种心理很矛盾:他既不愿自己将瘟疫传染给别人,又害怕店主一旦得知他患病,就会把他赶出去、或者甚至于扔进河里淹死。

那时,他体内的热量急剧散发到周围的空气中,整个身躯好像一层炭火包裹着一截冰柱;在高烧时的幻觉里,他看到了自己的亲人、朋友和萍水相逢的路人,那些或亲切或陌生的面孔飞绕在眼前,就像一台调度混乱的假面哑剧……没有谁和他说一句话。他看到了艾拉荼——她双眼噙着泪,看着远方,可是他就在她的身边;他看到了蔓茉莉——她与他隔着一道厚厚的、透明的围墙,她低着头,口中仿佛在念着什么;他看到了希尔克——他惨白的脸浮上水面,双眼仿佛被某种强烈的光芒刺瞎了;他看到了阿汐娜——她正站在一座悬崖上远眺,面露欣喜,右肩上落着一只灰色的猫头鹰,它正在用脑袋亲昵地摩擦她的鬓角;他看到了迪德珞,看到了海馨托,看到了赫拉克勒……最后,他看到了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皮肤如石膏一般的俊美的年轻人,他伸开双臂,缓缓地走向河滩上的一具尸体,那是一个刚刚被洪水淹死的女孩。奥尔菲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因为在幻境中,他仿佛没有了肉体的不适,只剩下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它们不光在看,而且在流泪,泪水里饱含着奥尔菲的悔恨:他为了永恒而固守着孤独,可是,生命却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占用时间的过程;死亡也如是。没有不灭的友谊和爱,然而,那些能够陪伴自己度过艰难时刻、在死神送上它枯朽的怀抱之前、将自己揽在臂弯里的朋友和爱人,哪怕他们的爱好似一段花期而无法长久,却也是弥足珍贵的。比起抽象的一神论而言,这也许并不是“实用主义”的爱,而是爱的真貌。

……


这五年中,奥尔菲大多数时间被各种疾病困扰着。阿碧流域潮湿多雨的气候,让从小生长在山区的奥尔菲很难适应,而且在湿热的空气中,各种瘟疫就像多长了一对翅膀的墓瓮鬼魂,将可怕的诅咒毫无预兆地带给有罪或无辜的行人。他第一次生病是在拜访赫利孔山之后。那神山的山脚下有一座废弃的花园,其中堆放着无数珍贵的艺术作品,都是朝圣者们献给缪斯的祭物,然而,乐谱在空气中泛黄、腐烂,雕塑的臂膀上挂满了鸟粪,油画的表面蒙着厚厚的尘土,书籍更是被啮齿动物啃得千疮百孔。奥尔菲沿着赫利孔溪水,艰难地爬到山顶,又从另一侧下山,进入山谷之中,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类或仙人居住的迹象。他极度疲惫且失望地离开,向北而去,一路上怀疑自己的遭遇是否意味着他根本没有受到艺术之神的眷顾,她们不愿意在他面前显现——可是,那片无人打理的花园又说明什么呢?赫利孔神山,不过是一座含着泉眼的荒山,至少在一个也许被诸神抛弃了的门徒眼里,无非如此。他的那匹白色骏马——密斯提米若的欧塔称之为“断掉翅膀珀伽索斯”——不知为何,在留下鞍辔之后便失踪了;行囊与灰暗心绪的重压,让他对漂浮的毒素失去了抵抗力,很快,他就患了严重的头痛和耳聋症。他在帐篷里向缪斯们祈祷着,恳求她们原谅自己冲闯圣地的亵渎行为,并将宝贵的听觉还给自己,否则,他即便不会命丧黄泉,也将浑如行尸走肉一般了——可是,虽然绝望与恐惧令他方寸大乱,他的心底却还是隐隐地觉得,这样的行为事实上有点荒唐,因为艺人们的神灵和那些主宰命运的、凛然不可侵犯的主神并不一样;描摹一切、嘲讽一切、冒渎一切,只要是为了某种真诚的目的,那就是艺人的特权;真正的缪斯并不在艺人之上,而是在他们之内。

在那之后,他听到的第一种声音,就是阿碧河舒缓而磅礴的流水声——大河的喧嚣治好了他的耳聋,而在温暖的河水中沐浴的做法,又使得他浑身的痛楚减轻了大半。他怀着近乎虔敬的心情在河边住了十多天的时间,等到身体恢复如常,就沿着河岸往东而行,在沿途的各个村庄和港口投宿、献艺,收集关于河神的传说。他有时也会搭上那些出没于大河及其几条宽阔支流中的商船,在水手们中间演出,并记录他们的歌谣。这段旅程令他收获颇丰、刻骨难忘;给他留下最深记忆的,就是在这种绚烂而富于激情、同时也危机四伏的环境中,那些好像河面泛起的泡沫一般脆弱的生命。在他乘坐过的几条船上,经常会有船员死于行船事故、永无止息的瘟疫、对抗水匪的战斗,或者同船伙伴之间的决斗。几乎每天都会有一两具尸体被由船尾扔进河里。奥尔菲也有好多次感染了水手们的疾病,但他还是不愿放弃船上的生活——对于一个幸运儿来说,在一艘商船上游历阿碧河及沿岸各具风貌的港口村落,这简直是无可比拟的神奇经历。死神一次次地和他擦身而过,死亡早已成为他眼中的一道风景——它干裂的指爪磨砺了他的心,甚至让他一度觉得,它已经对他无能为力了;它也许会突然将他带走,却不能使他悲恸或发抖。

然而,当船只在某个幽静的港口停泊、船员们在岸边围坐点燃篝火时,奥尔菲惬意地躺在一堆被飓风摧折的芭蕉树叶上,周身凉爽,心中却忽然一阵烦躁。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进入阿碧夏之前的自己——那时候,他看似只为了生活而奔走,却无意中担负起了许多责任。这个世界远远不是一个理想的天堂,而只有流浪于其中、在它之内却又能够旁观它的兴废的奥尔菲,才能够真正看清这一点——除了他,哪怕是最智慧的人,他或她的命运、利益和情欲,都浸在那条长河之中,水流冷热缓急的变化叫他们应接不暇;他们的眼睛难道不会因此而变得浑浊吗?而奥尔菲又如何呢?他好像一只浮在水面上的鸥鸟,依靠着河流为生,翅膀下的所有美梦也无一不漂漾在涟漪之中;然而,浑浊的河水无法阻挡他的视野,他偶尔也能飞到空中,瞥一眼大河的全貌,看看它究竟是流向了落日还是朝晖。可是今天,奥尔菲羽毛上的油脂被洗净了——他已然变成了一条水底的鱼,醉心于波浪中的生命乐趣,而忘记了其它。他在肆意地挥霍时光;那是因为,活着,甚至于快乐地活着,原来是如此容易,然而在这种快乐之中,隐藏着一种类似于窒息的危险:他已经离真实的世界太遥远了;梦里的空气真的足以供养一个鲜活的生命吗?

就在前几天,有一对从北方逃难而来的商人夫妇搭乘他们的船,据这对夫妇说,大批的海盗正在集结起来准备攻击维诺城,而依照这些野蛮盗匪的习惯,如果攻破了城池,他们很快就会把这座城邦从大地上抹去。奥尔菲听到这个消息时,甚至都没有太过吃惊——他就像聆听一个遥远的古代故事那样,只是为了一座繁华城邦即将化为焦土而扼腕叹息。可是眼下,他回想起逃难者的话,以及自己当时的反应,一股巨大的耻辱之感升上心头,变作一身的冷汗散发开来——就在北方,那件事正在发生,无数人将随着他们的家园一起历经惨死的苦楚,而化作永难安息的幽魂。可是自己这支冷酷又贪婪的羽毛笔呢?却好像战场上空盘旋的秃鹫,迫不及待地要将他人的痛苦、绝望和鲜血变成自己的美味珍馐。对于挽救劫难,他当然无能为力;可是,他难道就因此而有理由心安理得地做一个急于怀古的诗人吗?

不久之后,奥尔菲就在罗蕾莱岬角附近的港口下船,徒步绕过这段行船禁区,并根据水手们的指引,很快到达了阿碧河下游最大的港口澳普斯特,住进其中的一家名叫“圣徒拇指”的旅店里。旅店的一楼是酒馆,二楼是客房,地下层则是仓库、劣等的客房和舞女们的房间。奥尔菲打算在酒馆里演出一些日子,等赚到足够的钱,就搭乘北上的帆船前往维诺城——他也许能赶在那座名城化为废墟之前到达。


……

耗人心神的回忆。对于一个原本就精疲力竭的人尤其如此。

奥尔菲的眼前发黑。他想要深深地吸一口气,却感觉越是用力、胸口就越是紧得像一块铁板。他的胳膊麻木,羽毛笔已经从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间、带着墨水滑落了。他的手还在绝望地向前抓挠,将纸上未干的墨迹涂成一幅怪诞的图画——这是临终的诗人看到的地府景象吗?

可是有一个声音,把他从那条边界之河的渡口上拉了回来:那是一阵急促而轻悄的叩门声。

它沉闷得好像鼓声,清越得却又像钟声——事实上,奥尔菲那混乱的听觉,已经难以辨认出它究竟是什么声音。他只知道,它残忍地搅乱了他的安眠——就在那入睡前的苦难即将结束之刻。

“奥尔菲!”门外的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响起,“让我进来。”

“谁……”奥尔菲的口中只能发出含混的闷响。

“辛夏。”她清晰而简短地答道。

奥尔菲突然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他有点不敢相信地又问道,同时有一股醉人的生命之息涌入他的胸肺。

“辛夏。”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辛夏?奥尔菲没有想到,他会在这座狭小昏暗的坟墓里听到这个名字。

不错,她是她们中的一员;也就是说,她也算是奥尔菲的患难朋友之一——可是,她和别人又有着很大的不同。也许是她那无人知晓的历史所致,或者纯粹是性格使然,在这座整日飞扬着浑浊酒气和放诞玩笑的建筑物里,她的严肃、淡漠与不苟言笑,已经到了引人注目的程度。但事实上,只要有谁愿意和她规规矩矩地说上几句话——虽然在这儿几乎不太会有人这么做——就会发现,她是一个非常认真且谦虚的人。她的目光会穿透浮尘与喧嚣,直接和那些愿意与她交流的人对话。当然,她也并非拒绝所有形式的幽默。奥尔菲虽然不敢用“公主殿下”这样略带玩笑意味的词来称呼她,却也曾经用一两段诙谐的鲁特琴演奏和讽刺短诗引逗出她的笑容——虽然那笑容很快就隐没在那张聚精会神的脸上,两排月亮碎片般的牙齿只闪耀一瞬,便被小心地封存。

比雪更冷,比银更重,

凝神安坐,目光沉静。

你是那一尾洄游的鱼,

在泡沫泛滥的水域浑浊;

总不能安心戏耍、挥霍,

牵挂着渺远的汪洋辽阔。

你的下颌低沉,若有所虑,

好像总在斟酌、朴素的字句;

在一丛油亮的橄榄中央,

你是那默然不语的沉香。

……

依照那些颇具性别局限的审美标准,辛夏几乎可算作美神的一位宠儿;但她仿佛从骨髓里缺少一种生命的张力,这不但令那些好色之徒为之扫兴、甚至让她的朋友们都觉得很不自在。她永远是那么镇定,没有人能够从她的语调或表情中察觉到她在想什么、她喜欢什么、她讨厌什么。那些有幸到她的房间里过夜的人们,第二天早晨都在抱怨,自己简直是和夜神本尊共度了一晚——她永远不会点起灯来,并且不会发出一声。当然,她们与这些旅客之间的亲密关系,多半是一种生意往来;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她们用泉水般源源不断的笑声来缓解尴尬、表达不屑,使得一切道德理由的得失与顾虑,都达到喜剧式的消解,她们也就变成美丑两个世界之间的一群自由穿梭的精灵;但辛夏则不同:她仿佛不需要这种于无奈的境遇中产生的、仿佛有点自欺欺人的哲学;奥尔菲之所以不敢戏称她为“公主”,是因为他觉得,她就是一位真正的公主。闭上眼睛,他看到她的形象被古怪地拆解为两尊优雅的雕塑:一尊是她的头和颈项,另外一尊,是她裸露的一段小腹。它们都是雪白的石膏像,好似美术学生们的习作,边缘柔和,泛着萤石般的微光……

这算不算是亵渎的想法呢?无论如何,这是奥尔菲头脑中出现的唯一一幅图像:辛夏的石膏头像睁开了眼睛,开始说话了;她的肚腹也配合着旁边摆放的头像,作出各种微妙的扭曲、含蓄的表情——她们在无声地说着同一句话,奥尔菲却除了一阵阵的兴奋与迷醉之外,什么都没有领会到。可是突然,他用双臂撑起了自己的身体,剧烈地呼吸着带有烟火味的空气;鼻腔内的干痛刺激了他混乱的神智,他想到,她还在门外等着。他能够爬起来去给她开门——这将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时刻!命运在他临终时还赐给他一位朋友,而且是他做梦也不敢妄想去结交的,神秘、特异、总被洁净的光晕笼罩着的非凡人物——她现在就在外面,和他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

可是,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恨不得自己的灵魂就随着这一口气而得到彻底的自由。

“天黑了,”他说,“请回去吧。”

他紧闭双眼,用两只冰凉的手掌捂住发烫的耳朵。可他越是想要投入寂静的怀抱,他的感官就越是灵敏得出奇:他发觉有一种银色的冷光,由门缝渗入屋内;同时流入的还有一股微风,带着戈壁或沙漠中那种洁净而干燥的气味,呜呜作响。他惊愕地睁眼,看到两扇门像两只乏力的翅膀一样缓缓打开,清光泻入,炭盆里蓝红相间的火苗,在鼓荡的大风中颤抖了几下就熄灭了。

辛夏澄亮的影子……她那霜白色的步履。

随她而来的,到底是晨曦还是月色?奥尔菲只顾在张口贪婪地呼吸:他吸入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另一种迥异的流体;他的灵魂好似一尾久旱的鱼儿,在突然涌入的海水里雀跃狂喜……他只听见辛夏这样道:

“你的门忘锁了。”

奥尔菲的头脑像爆炸一般陡然清醒了过来;周身的环境逐渐明晰:两扇屋门已经关严;炭盆里又冒出融融的幽光;可是,屋里腐朽的气味已然被荡涤一空;最后——

“辛夏!”侧卧于床的他,诧异地仰望着悄然坐在他身边的那个身着朴素而干净的亚麻布衣裙、扎着淡麦色长辫、将本该吐露于唇腮间的笑意蕴藏在两汪深蓝的井水中的女孩——脱口而出;随即,一股巨大的恐怖泛上心头;他惊惶失措地大声吼道:“快走开!远远地躲开我!”

他抓过身边粗糙的被单来盖住自己的脸,用发闷的声音恳求她赶快离开,以免感染上他体内的毒素,或者遭到和他一样的诅咒。可是她摇了摇头——虽然他没有看见。

“只有我能照看你,别人都不行。”她几乎是在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我知道你的病——‘拉奥孔诅咒’。只要从它的手里逃过一次,往后就再也不用害怕了——比如我。”


这一段时光,我简直无法形容……它好像一段奇异的梦,在梦里,我不再是从前的我自己——我甚至都忘掉了自己;因为我没法用那个带着我的全部历史和自我认知、自我定位的自己,来接受、来适应……这么说吧,如果在从前,我绝对没办法接受这样一种状况:我自己虚弱得整天躺在床上,哪怕是吃饭、喝水和取暖这样的小事,也要劳动一个差不多和我素不相识、岁数还比我小的年轻女孩;甚至还有一些更为尴尬的事情……最麻烦的是,她莫名其妙地完全自愿做这些事,从来不会抱怨一句。我向她不住地道歉,她却仿佛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歉意似的……我这些天只见到她一个人,而她也绝少离开我片刻……她让我非常疑惑,因为我从来都不敢问她这样做的原因,害怕她觉得我自作多情;而她自己也不会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态度——她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没有一个看法,或者她的看法藏得太深了。我其实很享受这种日子,但前提是,我早就把自己给忘掉了:我想,这原本就是个梦,难道我还要把醒时的所有重担都带到梦里来吗?

我和辛夏之间并不像我开始想象中的那样寡言相对……事实上,我们之间的话还真不少,因为我没有其它的事可做,而她也……(我真的很奇怪为什么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俩)……她像是对任何话题都很感兴趣,尤其让我震惊的是她对酒馆舞蹈的研究。很多人都认为,那些不过是用来吸引异性目光的香艳舞蹈,根本没有任何讲究可言;然而在辛夏的眼里,它们的价值丝毫不逊于那些足以作为缪斯献礼的精致的舞蹈艺术——我虽然认为她的这种看法有点偏激,因为在我看来,任何情况下,严肃的目的和娱乐的目的总是相互矛盾的,除非真正地将娱乐众人作为真诚的信仰——而她又显然并非如此;可是,她对待这类舞蹈的态度,又极其严肃认真,对每一个动作都有着深刻的理解,力求达到最好的效果,哪怕她的大部分观众根本就不会买账……不过总的来说,我觉得,这一切也许只是因为她的特殊性格。她异常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工作,这样才能够将严肃的目的和娱乐的形式奇异地调和在一起——她好像根本看不上她的观众,她给我的感觉,是在为他们之上的某一双眼睛而表演。

不过,无论是谈到舞蹈、音乐、诗歌还是别的话题,她即便有无数或高明、或狭隘、或成熟、或幼稚的见解,在表露时也总是不带着任何感情。她积极地思考,却——至少是看起来——冷漠地感受,只有在谈到“死亡”时,她那冰山一般的心灵才会有一丝的消融:那些足以令她为之激动的人和物,仿佛只存在于彼岸世界里。她说她看到过太阳之上的那个世界,在那里,充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形象与存在;那里没有情感,没有欲望,只有智慧,只有妙不可言的真理——因为情感和欲望都起源于我们肉体的牢笼与灵魂之间发生的关系,而只有纯粹的智慧,才是真正自由的灵魂所追求的东西。因为有“我”,有自我意识,灵魂才没有自由,情感和欲望都是一种消除自我意识的渴望,但它们不但不会让灵魂摆脱它的敌人,反而会让不断餍足的“我”更强大,而叫灵魂“忘我”的努力变成徒劳。我问她,是什么东西能够促进人们对智慧的追求呢?或者说,难道是智慧促进它自身吗?一些积极的情感或欲望是否可能成为增进智慧的动力呢?她说,有的智慧属于不自由的世界,而另一些智慧属于自由的世界;前者需要情感或欲望作为动力,而后者不需要——它的动力就是灵魂本身对自由的渴望。我无法从她的话中指出问题,因为我既无法确定、也无法否认她所说的那个“太阳之上的世界”的存在,至少我对“真实”的所有体验,都来源于我周围的这个世界;另外一个世界的“真实性”对我而言,就好像另外一个“我”一样,哪怕它再“真实”,都必然是荒诞的。

……

这是奥尔菲笔记的另一部分,它写于他的身体状况略有好转之时。辛夏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令他惊喜且感动之极,同时,他也越来越不安于自己对她如此行事之动机的无知:她为什么这样不辞辛苦、不避嫌疑、不分昼夜地守在一个底细不明的流浪艺人的身边,哪怕他患有致命的流行瘟疫?她不像一个普通的朋友——事实上在这之前,他们根本不能算是朋友;可是,她又不像是对他心存爱慕——如果是这样,她应该很享受照料自己心上人的过程,因为当他的性命都在她手里的时候,获得爱情的回报应该不是件难事;然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是快乐的,或者,她愿意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示给奥尔菲。她既平静且朴素,甚至于冷漠,她沉默的时候就坐在炭火旁的那张椅子上,眼皮垂下,灵魂飘远,仿佛几尺外的奥尔菲根本引不起她丝毫的兴趣。奥尔菲从未经历过如此反常的友谊或爱情,因此他无法不得出结论:这根本不是他熟悉的某种情感,而是一种——甚至于——与情感无关的东西。

这种疑虑好似一口滚烫而苦涩的咖啡,虽然难以下咽,却也不好吐出;而当一个令奥尔菲始料未及的状况出现之后,它则尤其变得如鲠在喉、叫人发狂。


那丑 于 2023-12-3 09:56 补充以下内容

……辛夏也沾染上了同样的诅咒。

现在她好不容易睡着了,谁知道这样平静的睡眠,今后还能有几次——在那一次永恒的睡眠……我不该这么写,我应该打断自己的手!……她的呼吸又开始不稳了,她一定陷进了一个窒息的噩梦里,可是我不忍心叫醒她,因为只有睡眠能够帮助她恢复如常。她也许是太累了。这是我在安慰自己吗?不……她真的是因为太累了……还好,这种状况很快就过去了,她的气息又变得像盛夏的晚风一样舒缓。我得以静静地观察她。

她是我遇到的无数个谜题中最难解的一个,而且是第一个让我感到恐惧的——她刚刚承认自己对我说谎,那种只感染一次的说法是她编出来的。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说,为了打消我的顾虑。我又问她,为什么这样不顾性命地帮助我;她说,她会这样帮助任何一个人。我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却也找不到任何怀疑的证据。我不忍心再追问下去,因为她已经难受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可是,如果得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根本就不知该如何回报她——我必须面对一个事实:她有可能……我说不出这个词。如果直到它来临,她的愿望还深埋在心底,那么我就只能在刻骨的悔恨中继续苟活了;可是,万一她告诉我的就是真相呢?

……

她刚才醒了,我让她俯卧在床上,双手按压她的后背帮助她呼吸。我的方法真的起到了一点作用;我心里也逐渐好受了一些。其实,我根本没有必要去避讳……也许她整日幻想着死亡,但我现在已经不总想着它了。她又睡着之后,我大概是十天以来第一次走出屋子,去见过她的同伴们——我以她用在我身上的办法,劝说她们不要去看望她。在这之后,我到河边的树林里折了一根柏木枝,回来放在她的床头。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清甜的风吹得我几乎流下泪来。

……

辛夏病倒后的第一天,奥尔菲写下了上面的话。那天晚上,他既担心她休息不好,又怕她犯病之时不及醒来,自己只好坐在椅子里一直守着,实在疲累时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在与周遭的环境参杂不清的、如镜子碎片般闪烁的短暂梦境里,他又看到了散落在床上的那几块石膏像——不过这一次,它们被依序摆放,组成一尊完美的全身像,但各部分之间的裂痕又无法弥合……它们就这样无力地静静躺着。这令奥尔菲感到安心;他等着清晨的阳光照下来,为所有冰冷的躯体注入温暖。

第二天,虽然这间楼梯下的小屋里看不见太阳,但辛夏总算是醒来了。她的嘴角也多了一丝血色。她从床上坐起来时,奥尔菲也立刻直挺挺地站了起来,脸上挂着疲惫的微笑。他的眼睛几乎一直睁着,看见的却是梦里的景象;可是一起身,膝盖碰到了炭盆,“咣啷啷”……幸好盆里只剩下了一小截快要熄灭的木炭,还有一堆灰烬;而这一连串的响声也把他彻底惊醒了。

“你怎么样?”奥尔菲的瞳孔凝聚了起来,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撒落的烟尘,一边和辛夏打着招呼。

她点了点头——虽然他大概没有看见。她走下床,来到奥尔菲身后,躬身将那尚有余温的铜盆拾在手中。奥尔菲转过身来,看到她已经把它捡起,就尴尬地笑了起来,仿佛在嘲笑自己的反应迟钝。

“你去躺一会儿吧,”她的声音似有若无,又一字一顿地,好像怕打碎了什么东西似的,“有事我会叫醒你。”

奥尔菲双眼盯着那张简陋的木板床,就好像一只和风暴搏斗百日的信天翁看见了一块突出海面的礁石;它知道自己一旦落上去,就等于向蚀骨的疲惫彻底屈服了。

“一定——”他在闭上眼睛之前,以仅剩的一点精力,迫使自己和她严肃地对视,“别让我后悔。”


今天,整个小镇都没有出太阳。阴冷的东风刮在灰突突、半透明的河面上,上百只渔船都挤在狭窄的港湾里,随着墨绿色的波涛摇摇晃晃、此起彼伏。这里的渔民比其它地方的更加安闲,天气不好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冒险出船,因为只要赶上好天气,一天的收获足够换来全家一个星期的口粮。我在港口驻足片刻,就正好赶上一场来自东方大海的细雨,它包含着一种让我着迷的潮湿气息,叫我浑身酸软,顿时溺入最深沉、最幽美的回忆之中——可我却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那好像是全新的感觉,却仿佛与我早就熟识。

辛夏的情况明显好多了。至少我很乐观。我在她用热水擦洗身体的时候,到码头上来透透气,但我也不敢待太久。回去之后,幸好她已经在试图用海绵弄干她的头发。她告诉我她刚才犯过一回病,但自己很快就控制住了。她这是要我放心,她完全可以自己应付紧急的情况。可我暗自后怕,心想下次我哪怕就站在门外等着,也绝不敢再走远了。

现在已经是晚上,我坐在椅子里写日记,辛夏半躺半坐在床上。她这几天每到夜里都有一点发烧,今天也不例外。我把炭火弄得很旺,屋子开始渐渐暖和了起来。我和她提过好几次说要找医生,可是她坚决不同意。她说,这种病不属于身体,而是属于灵魂,医生根本治不了。我也私下里去找过当地很有名的一个医生兼炼金术士,他一听到“拉奥孔诅咒”这几个字就吓得紧闭房门,从窗户里探出头来说,这根本不是病,而是冒渎神灵所应得的惩罚。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如果说辛夏不是一位虔徒,那么就没有谁是了。

……

我不想提到它——一个字都不想。

对。辛夏的健康状况在好转。等她完全康复,一切就都结束了。没有人会总是挂念着那些没有必要问出口的问题——只要有选择的自由,就不会留下遗憾。

那很可笑。谁也不会在认不清人的情况下就付出爱,因为爱是独特的、因人而异的。广博的爱是一种性格,而不是爱的某种形式。她对我当然有兴趣,但我为什么一定要弄清这种兴趣是否还有色情的那一方面呢?我们平日里称之为“爱情”的那种高尚神秘的东西,在这里却显得无聊之极。我对她偶尔会有色情的兴趣,偶尔没有,它和我对她的其它兴趣并不抵触,甚至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而这些兴趣、还有某些并非兴趣的东西(我想大概是责任),让我甘愿像照料我自己一样照料她,将她看做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这大概就是“色情的爱”或者“爱情”一类的东西吧……独特的爱可以日益稳定下来,因为它是交换灵魂、托付自尊的尝试;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只要她挺过来;只要月亮还能回到天上。

……

好像是命运在专门和他作对,就在他写下这些文字的当天夜里,拉奥孔的诅咒开始显露出它骇人的暴力:辛夏高烧不退,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四肢抽搐着像是在跳一种诡异的祭祀舞蹈。奥尔菲用尽了各种办法,可它们都令人绝望地失去了往日的效用。最后,他只好让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任凭她明润的脸颊迅速地干枯下去;她圆睁的双眼直视着他,那恐怖的神情就好像看见了死神。他贴近她的脸,急切地问她,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她好受一些。

“吻我。”她那麦色的嘴唇和霜色的嘴角都向上弯起,“解开我的锁链吧。”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吗?”奥尔菲的嗓音就好像温热汹涌的泪泉上一片颤抖的枫叶。

“请你……”


那个吻,我没有感觉到它。

事实上,我吻向了虚无;但我的确完成了我的吻,而不是停滞在我发现对象之虚无的时候。我闭眼,弯腰,施吻,起身——那纯粹是一个仪式,而不是任何具有现实目的的行为。我的嘴唇只触到了空气。睁开眼后,不出意料地,那里已然是空无一人。

辛夏不在了。她由存在化为虚无,悄无声息,也没有见证人,因为没有谁能够见证这一根本不可见的变化。她已经不再“是”什么,因而,也“不曾”“是”什么——难道,真正的“存在”还要把时间作为它的前提吗?我不能想象。

床上空荡荡的。月亮的银屑似乎还藏在被单的褶皱里……哦,不,那是零星的干草皮反射出的炭火光亮。我再度闭上眼睛,却也找不到她。

“你还记得辛夏吗?”我走出屋子,问我见到的每一个人。

“哦……我记得她。”他们大部分都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和颜悦色地答道,“挺不错的一个姑娘。”

我的心里稍微踏实一点了。

早起的人们都还没有摆脱倦意,因为那是个温暖轻柔的黎明。

……

当白日已然攀上半空,奥尔菲坐在一艘开往北方维诺港的客船的甲板上,在刺眼的阳光下打开一卷暗黄色的羊皮纸,平静地记录着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蓝宝石一样的墨迹清丽地闪耀着。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一边听着年轻水手们升帆、转舵时蓬勃有力的喝喊与出航前献给海神的歌声,一边计算着自己在澳普斯特港滞留了多少日子。

“一共四十天,”他喃喃道,“无论我经历了什么,它总归过去了。”

算出了时间,他隐隐觉得自己把某种遗落的东西又安然放回原位。起风了,一阵潮湿的木头气味掠过鼻孔,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于是揽过身旁的鲁特琴,用澳普斯特当地的一首民歌小调即兴填词,歌唱起来:

假如有一天,

洁净的我和你,

在圣歌声里入睡——

我们一起:


你的头顶挨着我的脸颊,

你的脸颊挨着我的肩膀;

我没有伸手去碰你的手,

扰乱我们灵魂的交往。


清澈的日光越来越亮,

歌声就绕着它静静飞翔;

我们一块儿闭上眼睛,

朝云海的中央仰望:


那儿有我们想往的一切,

可我一点不会奢求;

只要有一天在圣歌声里,

我们一起合上双眸。




【发帖际遇】:那丑 走在大街上摔了一跤,不但没有幸运地捡到钱,反而不小心丢失了 11F卡币 。

际遇事件仅作娱乐,正式设定请见【DL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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