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神速青燦 于 2016-1-26 16:55 编辑
不同於烈火流星的新世界新故事!劍與萬物論,連載正式開始!
年輕的劍士雙手握住這把傳說中的武器,心臟興奮的顫抖著,冷汗從背脊上滑下來,他眨著眼睛,努力想看清楚這把劍的模樣。手指接觸黑木劍把上的銀色防滑雕花,冰冷的觸感彷彿劍本身會呼吸,銀色劍鍔兩側鑲著鑽石,簡單大方的設計,使這把輕劍看起來無比靈活。
銀色的劍身細長鋒利,他輕側劍刃,鏡一般的刃面上照出一張臉,卻不是年輕劍士的容顏,而是一個纖細蒼白的男子,有著黑色滑順的短髮,男子表情冷漠斜眼看著他,劍士受了驚嚇,想將手上的劍拋開,手指卻黏在劍柄上。
劍刃中的男子開合著嘴,彷彿在說話,接者整把劍如活物一般自己動了起來,帶著劍士的手掌,滑向他頸部,沒發出任何聲響,就將年輕冒失的劍士頸部切斷,鮮血像是噴泉,向空中撒出一把紅霧。 年輕的劍士沒有時間後悔自己違背師傅的禁令進入這間房間,觸碰了受詛咒的邪劍,在最後的意識裡,他只聽見一個冷酷低沉的聲音輕幽幽的說: 「恭喜,你是第三百八十七個,死在銀鏡手下的笨蛋。」
天空藍得彷彿剛漂洗過的潔淨衣衫,微微的殘雲是因為勞動而磨損的棉屑,陽光溫煦,風溫柔的拂過綠野的每一寸土肌,平緩小丘上晴空萬里,放眼望去未熟的淺綠麥穗隨風偃下,細葉嘩啦啦唱出夏季的輕歌。
有個少年正愉快的騎馬飛馳在麥浪之中。他有著一頭淺褐色的短髮,像是初秋微枯的乾草,淡藍的雙眸比天還亮,小小的鼻頭和臉頰紅通通,頑皮的嘴唱著歌。他身穿陳舊的棉布短衣,破爛的吊帶褲管已經看不出來原先是短還是長,腳上的皮鞋也起著皺褶。家境並不好,但這不能阻止他的快樂,他歡呼著,敦促著胯下的老馬跑過一片又一片屬於他家裡的麥田,風中,少年剛剛變聲的愉快嗓音無憂無慮。
他叫艾萊斯‧貝特倫,十四歲的他是這片廣大村落格溫村裡的一個普通的孩子,他今天的工作是巡視所有的田,而這會花上他一整天時間。並不是艾萊斯很喜歡偷懶,雖然他確實因為身為么子而有點惰性,但正確來說是田地太大,光是貝特倫家擁有的田地就有四十平方公里。
對於艾萊斯來說,公里已經是幾千年前發明的單位了。在人類還以國籍區分著彼此,不同地區還存在語言差異的時候,公里是個國際承認的距離單位。可是在戰後曆3045年的今天,公里是常識而不用任何人承認,因為它就在那裏,是一種丈量方法,要知道距離,除了公里之外沒有其他系統,當然存在公分和毫米這種次單位,只不過,英尺和丈吋這些都已經不復存在。
艾萊斯也沒有國籍,他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也沒有護照,他是個鄉下人。鄉下人的工作就是養活自己和城市人,以及保護自己僅有的財產,自從第三次世界大戰之後,這個世界就因為資本M型化而產生了兩個階級,人種消彌,只剩下身分。鄉下人一輩子都是鄉下人,不僅要養家,還要忍受城市人的橫徵暴斂,擁有四十平方公里田地的貝特倫家相當貧窮,其他格溫村的人也是一樣,但沒有人敢有怨言。
因為,只有城市人擁有可以讓他們苟活下去的力量。
眼下,艾萊斯擦著汗,駕馬穿梭在綠浪之間,仔細查看麥田有沒有被損壞,他騎的老馬雷茲滴滴答答流著口水,腳步不穩的左右晃動,差點把孩子甩下去。艾萊斯似乎很了解雷茲的想法,他勒韁停下,讓雷茲休息並豪飲麥田邊溝裡的清水。
趁著雷茲休息,艾萊斯打開背包,拿出午餐─一顆蘋果和兩片乾麵包,以及一個陳舊的金屬杯,他將杯子放進比雷茲喝水的地方更上游的溝里,舀起清水把麵包浸軟,並用充滿缺刻的小刀削起蘋果。「雷茲,辛苦你了,我也討厭巡視麥田,可是不得不做呢。」艾萊斯啃著蘋果,拍拍老馬的前腿,老馬揚起頭,啃噬著路邊的青草。
本來是悠閒的午餐時間,被正要喝水的艾萊斯自己打斷了。
※ ※ ※
他發現杯子裡的水中有紅色的液體,白色麵包吸取了液體之後更明顯,剛才無法在水流中察覺的那抹紅,擴散著染到麵包上。艾萊斯立刻警覺的收起杯子和小包,一手牽著雷茲一手握著小刀往上游尋去,在轉過兩個綠色的彎道之後,果然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在艾萊斯的生活之中。
他看見一個渾身是傷的中年男子倒在麥田裡,身上的血流進了引水溝,染髒下游的水源。男子上身幾乎沒有穿衣服,原先的衣裝已經破成碎布片,長褲也染滿血跡汙穢不堪,無法分辨是城市人或者鄉下人,他的頭髮是雜著白髮的棕色,肌肉結實的手臂上握著一根黑色的狹長金屬物。
艾萊斯從沒看過那麼漂亮的物件。那個金屬物漆黑得像夜晚的天空,中間有一道銀色鑲嵌,柄也是黑色的,看上去是木質,還有螺旋狀的銀雕紋,在柄和長金屬相接之處有著另兩個往外延伸的短柄構造,也鑲嵌著閃閃發亮、玻璃似的東西,整枝華麗且乾淨,完全沒有沾到一絲血跡。
艾萊斯心裡砰砰跳,他知道這是甚麼。那是只有在周六的學校裡老師描述過的東西,印在使用了好幾代而破損的課本上,彷彿傳說一樣的物品,是力量和身分的象徵,既高貴又殘忍的物件,也是每個小男孩都幻想自己擁有的東西。
劍,過去歷史裡製造出來,至今已經消失在大部分人的生活中,戰鬥的武器。艾萊斯伸手去觸碰。
「……喂!滾開!」當艾萊斯的手指要接觸到那柄黑劍時,死抓著劍的男子突然抬起頭,怒吼著抽走劍,艾萊斯看見他的胸口有一塊很大的傷,幾乎可以看見肋骨,他一手握著劍一手按著傷口,不顧自己嘴角滴著血,搖搖晃晃地爬起來,瞪著艾萊斯看。
「沒禮貌的小鬼,辛巴大哥我在睡覺……你吵甚麼吵。」男子嗔目。
「……先生,你受傷了啊!」艾萊斯雖然被男子的反應嚇到,但看見男子傷得很重,忍不住擔心起來,這人要是死掉了怎麼辦?放著不管他會死的。艾萊斯只是個孩子,無法想像人死亡是甚麼,但他卻可以連結到村里的人宰殺了羊來吃,羊死掉的情景也很恐怖,不知怎麼,他不願意看見自己家的田裡有這種事發生。
「先生,你需要治療,我可以帶你回去,我父親是村長,他有特許證可以送你到城裡。」艾萊斯張開雙手擋住那名男子的去路,大聲說道。
「不用了……死小鬼,這世界不需要你。」自稱辛巴的男子大手一揮就將艾萊斯推倒,踉踉蹌蹌繼續往前進,但沒走幾步又倒了下去。
艾萊斯想幫助這個人,他拉著雷茲讓牠跪下,設法把男子弄到馬背上去,男子並沒有失去意識,不斷反抗著,但身體卻越來越無力,最後順從的趴上馬背,對艾萊斯露出莫可奈何的表情。
「先生,我可以幫你拿劍。」敦促雷茲站起之後,艾萊斯伸出手。
「……不必了……你這多管閒事的小毛孩,要救我是你自找的,算了……怎樣都好,謝謝你……無論如何都不能碰觸這把劍,知道嗎?」辛巴把劍抱在胸前,厲聲說道。
「……是……是的。」艾萊斯對辛巴的表情很害怕,慌忙牽著雷茲往回走,心裡想著老師曾說過要盡己所能的幫助人,卻沒有告訴過他對方不願意接受幫助,是否可以強制按照自己的意思幫助他呢?
※ ※ ※
回到村落裡的艾萊斯,受到村民的兩極化反應對待。
父親很不高興他帶著陌生人回來,但沒有說甚麼,默默的給辛巴做了簡易的治療,隨後有人騎快馬去請醫生,有人留下來照顧傷者,格溫是個小村落,人口不到百戶,相隔距離很遠,醫師家在六公里之外,不騎馬去短時間根本到不了。
被裹在毯子裡的辛巴,雙手抱著那把精緻的黑劍,接受著村民的詢問。格溫的人很少到外面去,城鎮並不歡迎鄉下人,一般只有持特許證的村長被允許進入城市奉獻徵稅物,所以鄉下人對城市的概念完全來自以訛傳訛,作為外來者的辛巴被認為可能知道城市的情況,因此眾人爭先恐後和他對話。
但辛巴似乎對甚麼都一無所知。
「你去過月都嗎?離這裡很近,馬快的話一天可以到哦!」
「唔……哈哈哈哈哈哈,月都?甚麼地方啊你在學青蛙叫是不是?」
「你也是鄉下人嗎?」
「鄉下人是一道菜的名字吧?我在火都吃過,相當美味,哦!不是……是來自母親……媽媽…媽媽啊!」辛巴聲嘶力竭地哭起來。
「……誰把你打傷的?」
「這是一個好問題,你怎麼不去問那男孩?」
辛巴無法正確回答出村民想聽的答案,又和他說了一會,艾萊斯肯定他撿了一個瘋子回來,父親的臉色更難看了,只有為村子裡小孩擔任老師的碧艾小姐稱讚他勇於救助需要的人。
他突然想逃離這一切,逃離這群喧鬧的大人,艾萊斯想著,就爬上馬背催雷茲快跑,每次都這樣,當艾萊斯闖了禍,他就想逃避,想跑得遠遠的,把事情丟給父母和兄姊去處理,反正過一陣子回來,事情也平息了,頂多挨一頓打,用不著面對村民的詢問。
於是他現在也這樣做,他不管自己帶回來的傷患是不是需要照顧,或者需要解釋甚麼,猛抽雷茲的屁股,他知道自己不負責任的行為一直在給父母添麻煩,但他不想改變這一切,反正逃避之後,總有一天事情會過去的。
明知父親在叫喚他,艾萊斯不管,騎馬跑到他的青梅竹馬,琳娜家裡去。
「艾萊斯,你又惹禍了是吧?」琳娜在廚房裡一邊烹調著食物,一邊說道。
艾萊斯背靠著羅巴家廚房的牆面,雙手抱膝,撇著頭不願意看琳娜,他覺得琳娜沒資格說教他。琳娜是羅巴家的小女兒,但不是羅巴夫妻生的,而是被撿回來的棄嬰,為此,她沒有艾萊斯那種么子的不負責心態,反而總是主動的為家庭付出,但儘管她如此努力,羅巴家是格溫村裡最貧窮的家庭,時常需要被接濟。
琳娜比艾萊斯大上兩歲,在她眼裡艾萊斯就像是犯錯的小弟弟一般,忍不住就想說他幾句,但艾萊斯可不想聽她的諄諄教誨,擺擺手,敷衍道:「知道了啦知道了啦,不過就是一個人嘛!」
「一個人?」琳娜疑惑了。
「啊,沒事啦,話說琳娜你在做甚麼?」像是想強硬轉移話題,艾萊斯站起身湊近看琳娜,發現她正撫摸著一把老舊的厚重菜刀。
「煮飯啊,這是我第一次全程自己操作,」琳娜解釋道:「家裡唯一的刀具就是它,媽媽今天把它給了我,告訴我以後就是獨當一面的女人了,所有事情都得自己做起,直到嫁出去都要自食其力。這把刀是掌廚的象徵,也表示我今後可以支撐這個家了,所以今天我要用它做飯。」
「……做飯?你不是很小時候就可以煮一桌好菜,照顧妳爸媽和哥哥了嗎?」艾萊斯不懂,在他印象裡琳娜是個很勤快的女孩,為了替補羅巴家死去的長女,琳娜從小就熟習各種家務事,因此聽到她說第一次做飯,艾萊斯不能理解。
「煮歸煮,我可從來沒有切過菜啊,媽媽不允許。」琳娜苦笑:「今天我要做洋蔥湯和麥片粥,你不嫌棄的話也留下來吃吧。」說著這勤勞的孩子把剝好皮的洋蔥放在砧板上。
「噢……好啊,反正我今天是不敢回家了……奇怪,這個醫藥包為甚麼放在這裡?不怕裡面的東西濕掉嗎?」艾萊斯四處張望,即使是來過無數次的家徒四壁的廚房,還是有東西值得一看,艾萊斯觀察到一隻甲蟲在屋頂上,正想著下一步要怎麼做,琳娜的尖叫聲嚇了他一大跳。
一轉頭,琳娜的手指鮮血直流,艾萊斯嚇傻了,但受傷的琳娜卻很鎮定,快速沖洗傷口並單手打開醫藥包,雖然疼得眼睛直眨,金色的瞳孔泛著淚光,但她沒有哭出來,自己包紮好傷口,並把沾到血的食材沖洗乾淨。
「不要緊的……媽媽說過,被瑪莉切到是很正常的……她也常常切到手,所以……所以她出門前先把醫藥包放在那兒了……」堅強的女孩露出逞強的笑容,用沒受傷的手擦了擦眼睛。
※ ※ ※
夜晚的幽暗很快侵蝕了整個丘陵地,星月閃耀在虛無。遠望過去整片村落漆黑一片,油和蠟燭都是珍貴品,沒必要不點。夜間的蟲聲悉窸窣窣多重奏著,蛙聲嘓嘓,偶爾傳來很遙遠的一兩聲狗吠,模糊而微弱。
辛巴躺在窄小的床上,靜靜的沉睡著。他傷得很重,經過醫治仍不能保證存活,但救回他的少年雙親還是對他伸出了援手,讓他在屋裡休息,只不過,貧窮的貝特倫家沒有客房的空間,他只能睡在逃避而翹家的少年的房間裡。床墊是破布和爛毯子織成的,下面墊著蓬鬆的乾草,就湊合成一張床,連被子也沒有,只有幾件泛出黃斑點的舊大衣。
儘管如此,他仍然睡得很熟,他太過疲累了。沉睡的瘋子劍士懷裡仍抱著那把黑劍,一刻也不願意鬆開,他的臉頰貼在劍鍔上,手指緊緊捏著劍鞘。
深夜的黑暗房間裡,門微微的開著,這裡沒有門鎖。
沉睡中的辛巴在夢裡聽見了一個低沉的男聲,他微微皺起眉頭。這個聲音他很熟悉,日日夜夜騷擾他的精神,連夢境都不放過的恐怖折磨,總是在騷動他最深處的慾望,理智已經奮鬥了好幾年,但辛巴覺得,差不多是理智凋亡的時候了。
果然,我也不配擁有他……必須要……付出代價……辛巴心想。
一陣輕微的聲響驚醒了受傷的劍士,辛巴睜開眼睛,看見一張蒼白無表情的臉正陰森森的貼近自己,近得鼻頭幾乎要相觸,那張臉上有著一雙冷酷而閃閃發亮的銀色眼睛,烏黑的髮絲由額前垂下來遮住了銳利的視線,薄薄的唇緊抿著,挺著削尖下巴緩緩靠近他,冰冷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他呼出的氣息也冷得扎人肌膚。
辛巴嚇得反射性把蓋在身上的衣物推向對方,那人手原本已經接觸到辛巴懷中的黑劍劍柄,受到衣物遮掩往後縮,黑暗中辛巴靠著星光分辨出那個人的身影,抓起床邊的掃把刺向他,蒼白的男人用手擋掉掃把,但辛巴一鼓作氣從床上坐起來揮舞手中的黑劍,黑暗之中烏黑劍鞘上那抹銀光閃了一下,劍鞘末端打中蒼白男子的肩膀,男子發出痛苦的呻吟,坐倒到地上。
「銀鏡……你……你……」辛巴按著傷口坐在床緣,一手握劍驚訝的說道。
「不知道……我會自己實體……化嗎?」蒼白男子表情痛苦,一邊搓揉被擊中的肩膀,一邊說。
「算了……我早知道有這天……你還真想自己殺了我啊。」辛巴撫摸著手上的黑劍,冷冷道。
「我是弒主的邪劍。」疼痛似乎減輕了,蒼白男子扶著牆站起,卻又虛弱的跪倒下去。
「可惡……」蒼白男子又嘗試了幾下,最後只能背靠著牆垂頭坐著,一點力氣也沒有。
「不好意思啊,」辛巴笑道:「我受傷之後靈力流失超快,你也沒辦法補充吧,可憐的傢伙,還是乖乖歇著。」
蒼白男子被這句話激怒了,猛的揚起頭向床上的辛巴射去犀利的目光,那眼睛就像辛巴手上的黑劍柄所鑲的寶石一樣亮,他突然站起,鋪向床上的劍士,辛巴早料到有這招,把黑劍當胸一橫擋住衝上來的男子,並併攏手指以掌側劈了男子的頸部,男子脫力趴倒在床上,辛巴把他推下床,男子又掙扎著爬起來,抓住被辛巴放掉的掃把刺向他,辛巴一拳打在男子額頭,他摔倒在地上。
「很疼吧,銀鏡。你要在那孩子面前這麼難看的殺掉我嗎?」辛巴稍微提高音量,被叫做銀鏡的蒼白男子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消失了。
辛巴抬頭,雙眼對上站在半開的門口,因為目擊全程而恐懼的黏在原地的少年艾萊斯雙目。
艾萊斯看見霸佔自己床鋪的劍士瞪了自己一眼,把黑劍抱在胸前,又倒了回去。
他跑上前抓住辛巴的手臂使勁搖晃:「為甚麼要打他!那個人看上去很不舒服啊!你還打他,他好像很痛不是嗎?」
「吵死了,死小鬼,都說了不甘你的事!」辛巴用力推開艾萊斯,把手中的劍舉高:「你明明是男孩子,這麼愛管閒事是哪根筋不對?大哥不用你管,給我睡覺去!」
「你正躺在我床上啊,都怪你害我只能睡馬廄……」艾萊斯大聲耍賴,辛巴不理他,只舉著劍不讓他碰觸到。
「這麼想知道原因,那我告訴你吧,反正你面前自稱大哥的人也活不了太久了。」一個異樣的聲音響起,音量很小卻清晰,給人寒毛直豎的感覺,艾萊斯轉頭,看見剛剛憑空消失的神祕男子正背靠著牆,站在門口。
「啊!你沒事了嗎?你是誰啊?」艾萊斯放開辛巴,轉向黑髮的蒼白男子。
※ ※ ※
「銀鏡?你給我回去!」辛巴驚叫。
被叫做銀鏡的男子擺擺手,撥開瀏海,露出遮住的雙眼:「實體化是我的自由。」
辛巴爬起來,用手上的黑劍指著他:「你不會想把這孩子捲進混亂的世界裡吧?他只是個鄉下孩子。」
「想把人捲進危險的是你吧。」銀鏡眨眨閃亮的銀眸子,拍去白襯衫上的灰塵:「你明明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卻不告訴這個村落的人,你才是忘恩負義的人渣。」
「輪不到你這把殺人邪劍說話!」
「殺人劍?真好笑,」銀鏡瞇起眼睛,露出嘲諷的鄙夷之色:「劍就是鑄來殺人的。」
辛巴正要回嘴,艾萊斯終於找到空隙說話:「到底會發生甚麼事情?格溫會有危險嗎?請你告訴我!」他懇求的望著銀鏡,並向他走近。
「危險?稱之為毀滅更恰當吧。」銀鏡盯著矮個子少年,伸出手掌放在他肩上,艾萊斯瑟縮一下,夏夜本已涼,男子的手比寒冬還冷,像是一片金屬冷不防貼到溫熱的皮膚上,他聳起肩,感覺到害怕。
「有人在追殺我們,為了捕捉你撿回來的人渣,他們可能會放出龍。你知道龍吧?未達目的誓不甘休的動物,會毀滅所有敵人直到摧毀目標為止,這個村莊打不贏的魔物哦!」
艾萊斯瞳孔急速收縮,他知道龍,十六年前龍襲擊了格溫,造成前所未見的大災難,本來應該幫助村莊抵禦魔物的城市人沒有來,村民傷亡慘烈。羅巴家的長女因此死去,格溫村的人一提起龍就害怕得像死神來敲門,為了那條龍,月都和格溫的關係惡化了,村民抱怨城市救援緩慢,城市指責村民未依規定避難,從此之後只有村長獲准進入城市,其他村民再也沒有一窺月都全貌的資格。
看著嚇傻的少年,冰冷的男子伸出另一隻手的兩個指頭:「你有兩個選擇,一是去叫醒全村的人,二是給我們一匹快馬。龍是追我們而來的,現在不知道已經飛到哪裡了,你快點吧。」
艾萊斯又想拔腿就跑,他想叫醒爸媽和兄姊,讓他們決定該怎麼做。他害怕做決定,也不敢去想自己選擇的後果,他是個膽小鬼,只會憑衝動做事,撿回辛巴也是,多管辛巴跟銀鏡的事也是,從來不考慮接下來的情況,出亂子就丟給大人,這就是艾萊斯。
但是他現在跑不了,銀鏡的手很有力氣,艾萊斯甚至懷疑這個人剛才為甚麼會虛弱地被打倒?他站得很穩,修長手指看似沒有施力卻無法掙脫,銀亮的眼神直看進人靈魂裡,看穿艾萊斯的懦弱和逃避之心,逼迫他,要他做出一個負責任的選擇。
「我……我去牽馬!」銀鏡放開艾萊斯,他拔腿就跑。
※ ※ ※
艾萊斯離去之後,一直沉默的辛巴搖了搖頭,把黑劍放在床上冷冷地問:「你為甚麼要騙他?根本沒有龍會來,頂多是拔靈師罷了,對村落哪裡有危險?」
「不想讓他看見你死,他只是小孩子。」銀鏡伸伸懶腰,露出陰沉的笑容,蒼白的臉簡直是暗夜裡的鬼魂般令人悸怖:「多虧了他,我有靈力殺死你了,來吧,抽出劍,看一眼劍刃吧,鏡刃將倒映你的死亡。」
※ ※ ※
夜色寒涼如水,寶藍色天空下黑暗大陸延伸到遠方,蛙聲蟲聲不知何時都靜了,只有風穿過麥葉的聲音。空氣中有種陰霾的壓迫感,像是將雨未雨之前使人不快的煩悶,明明不潮濕卻有黏膩的感覺。
艾萊斯站在馬廄邊上,心理砰砰跳。貝特倫家有兩匹馬,老馬雷茲和年輕的駿馬麥文,他看著雷茲和麥文猶豫著。給出去的馬勢必收不回來,若考量馬匹價值,該給出雷茲,但雷茲跑不快,很可能在他們離開格溫之前龍就已經到達,麥文就沒有這個困擾,但給出麥文,艾萊斯擔心自己被父親打死。
最後艾萊斯被自己的私心征服,他喜歡他的老朋友雷茲。艾萊斯牽起麥文的轡頭,套上韁繩和鞍具,牽著麥文走回自己破敗倉庫裡的房間。
他想跟麥文告別,抬起頭,空中響起了響亮的搧翅聲,一道巨大的黑影越過天際,展開的雙翼擋住了星光,在地面投下一片漆黑,覆蓋著麥田。
※ ※ ※
麥文踱地長嘶,艾萊斯大聲尖叫,空中的龍影掠過村落,遠遠的向月都飛去,消失在星夜裡,艾萊斯看見屋裡點起了蠟燭,父親和母親被驚醒,他想向他們解釋便跑向主屋,突然手裡一緊,麥文受驚掙脫他的手,帶著韁繩跑掉了。
他想回頭去抓,但麥文速度很快,冷不防的馬廄後衝出一個人,是那個謎樣男子銀鏡,他抓住馬疆猛力拉扯,強壯的馬匹竟無法掙脫看上去很瘦弱的蒼白男人,銀鏡騎上馬快速的奔進夜色,手上提著那把詭異的黑劍,不一會兒就連人帶劍消失在夜晚的麥田裡。
艾萊斯想追過去,卻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抓住,他踉蹌一步,抓住他的人把他用力摔向的地面。
「回去屋裡!進地下室去,叫你哥你姐和那個瘋子一起下去!」父親大喊到,艾萊斯仰視,看見已經遠去的龍竟然又折返,而且這一回,牠的肚子因火焰而發亮,空中響徹著低沉但迴盪原野的恐怖吼聲。
銀鏡騎馬飛馳過麥田,他的騎術很好,即使單手握劍,馬匹又受驚狂奔也沒有摔下來,更沒有一絲搖晃,整個人像是生了根一樣黏在馬背上,銀色的背心和白襯衫染滿鮮血,頭髮也潮濕的貼住臉,但那雙發亮的眼睛卻更有活力了。他伏低身體放開韁繩,抽出那把黑劍,劍上一片殷紅。
不顧身後村民的驚恐叫聲,遠遠的拋開這個貧困的村落,一點愧疚感也沒有,既不覺得對不起那少年,也不在意明明是自己的謊言卻成真的惡龍,反正人生來就是要死,銀鏡一直都這麼覺得,人死去渾然沒有任何值得憐憫和遺憾之處。
他是弒主的邪劍。
在戰後曆3045年的今天,人類對地球的領導地位已經動搖,地球上出現許多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不僅僅是捲土重來的奇幻生物,還有隱身於人類生活幾千年的靈體和亡魂等也光明正大的現身,更有了許多人類從來不知道該不該算生物的東西存在,物靈便是其中之一。
物靈,是物品經年累月吸取活體生物的靈力而誕生出的擬生命。活物身上都有靈力,靈力是生命的證明,在生物死亡時便會消散,而終其一生,生物會不斷釋出靈力,擴散到周圍的環境裡。當物品吸取這些靈力,到達某一臨界值之後,物品裡就會生成一個人格,再繼續累積靈力,便得以在某些狀況下現形。現形的物靈通常有著人類的外觀,因為唯有非大自然製造的物品才能吸取生物的靈力,這些物品一般吸取的都是人,雖然也不排除吸到其他的生物會產生另外的外型。
通常物品在吸取足夠產生物靈的靈力之前就會被使用至壞,但像武器這種可以直接接觸生物靈力的代稱──血液的物品,很容易生出物靈。只是通常物靈無法自己實體化在物品外面,需要持有人給它一個名字並叫喚它,才會現身。而實體化的物靈會消耗靈力,當靈力耗盡就會昏過去失去意識,沒有魔法協助無法再次甦醒,生物可以靠進食和休息維持生命,換言之補充靈力,但物靈沒有此種管道,它們只能靠著吸取靈力維持存在,休息對物靈來說只是停止消耗,無法補充。
異樣的,不需要主人召喚,銀鏡是可以自己實體化的物靈,他的真身正是那把黑色的劍。此刻他手拿著自己的本體,全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他是把邪劍,他的靈力來源是殺死持有他的人。殺人可以獲得大量的靈力,銀鏡認定觸摸過他的劍身便是持有人,為此可以殺死。實體化的銀鏡是個劍法高超的劍士,甚少有人能贏,他使用自己的本體殺死觸摸過他的人,並獲取大量的靈力,物靈的靈力儲備量沒有上限。
沒有人知道銀鏡為甚麼要弒主,只知道從出現在世界上,就是把會殺人的劍,觸摸銀鏡的人,至今無一例外的都死在他劍下,但他不是隨時都殺人,只有當持有人抽出過劍,看過銀鏡的劍刃,他才會送他們上路,為的是要死者認清,這把劍確實是銀鏡。雖然以前也有些人抗拒著不願意抽出,但終都還是拔出了劍刃,死在自己的武器手下,銀鏡甚至會出聲勸誘對方抽劍,最後可憐的劍士就像辛巴一般,理智被陰魂不散的慫恿影響,慢慢走上瘋子之路。
簡而言之,他是個非常陰險,且危險的武器。但銀鏡非常強大,曾經有國王靠著他殲滅整支軍隊,原因在於:有物靈的武器被人類使用的時候,可以使出神奇的能力,平凡武器無法做到,唯有主人和物靈一起戰鬥時才能使出,像魔法一樣的力量。為了這個力量,許多人曾持有銀鏡,甚至有人傳說只要劍術比銀鏡高強,就可以馴服這個兇猛的邪惡物靈。
當然對銀鏡來說這根本是無稽之談,偉大的國王還是死在他劍下。也有許多人是明知銀鏡會殺人,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他的能力為了完成心願,銀鏡都守約了。這樣的一把黑暗之劍,不會對將要毀滅的村落有任何憐憫。
不過,在最後一幢建築和龍的身影都消失在地平線上時,銀鏡的心底還是響起了那少年的聲音,少年看見自己被擊倒,擔憂的聲音。
少年肯定不知道我非人類,甚至不是善類。銀鏡心想,露出滿足的笑容,銀色眼睛緩緩地閉上。
※ ※ ※
艾萊斯慌忙跑入屋內,哥哥正搬運著家裡值錢的物品,姊姊已經鑽入地下室,入口的木板門後方還能隱約看見姊姊的影子,自從十六年前的龍來襲,家家戶戶都挖了深深的地下室,為了躲避由高空射下的烈焰,幸好飛龍不太會著陸,即使著陸也不進行挖掘。
哥哥指著地下市的木門張大口對艾萊斯說話,但他的聲音被龍吼聲蓋過,艾萊斯突然想到受重傷的辛巴,慌忙跑出去趕到自己的倉庫,在屋外,父親放跑了雷茲和飼養的奶羊,接著要去放牛,遠方的人家沒有點起燈火,就怕吸引了龍,整片村落迴盪著龍的吼聲,夜色裏龍快速橫越天空,一會兒見到全身,一會兒只是個小黑點。
一推開倉庫門,艾萊斯就發覺今天是他人生中最不幸的一天,而以長遠來看,確實。
劍士辛巴倒在簡陋的床上,鮮血沿著手臂流至地面,他的左胸口有一個大洞,還在源源不絕地冒出紅色天漿,破毯子和舊大衣都被染成暗紅,艾萊斯尖叫往後退,踩到地上的掃把跌倒,他掙扎著爬起來,那隻流著血的手臂卻突然動了一下,抓住艾萊斯的衣領,床上應該已經斷氣的男子大睜著雙眼,蠕動著充滿血的口腔,半凝固的血塊被吐出來,混著唾液沿著臉頰流到枕頭上。
「小鬼……那把劍……去把那把劍帶回來……」
「我不要!」艾萊斯終於再也忍受不住,嚇得放聲大哭。
※ ※ ※
飛龍黑色的鱗甲邊緣映著星光,頭部銀角彎曲如月,腹裡的火焰把身體映得通紅,牠大吼一聲,把火球甩向格溫村人辛苦的莊稼。父親沒注意到兒子不在主屋裡,立刻躲入地下室,只差那麼一點點時間,主屋已經化成灰燼。
夜色裏龍恣意地破壞,村民慌忙躲閃,牲畜尖叫,一片慘烈的火海在蔓延,幾公里之內除了植物燃燒的嗶啵聲和龍吼的回音之外,完全聽不見其他聲響,轟隆隆的原野上惡火照亮了夜空,星光被煙灰遮掩,紅與黑的煉獄之中,火龍宣示著絕對首領的地位。
深藍色的夜天和暗綠麥田消失,火星四處冒,飛龍徘徊在空中,幾公里的距離牠一搧翅蹴之可及。
突然,牠鮮紅的眼眸看見一個與煉獄相悖的物件出現在山丘上,那是一頭雪白身驅的公鹿,八架鹿角冰晶般刺破天際,寶藍色眼睛閃閃發亮,連蹄子都是白色,公鹿身上厚實的毛染著凜霜,牠啣著黃金轡頭,背上騎著個高瘦女子,女子用半短的灰白斗篷遮住臉,只能從斗篷邊流洩的銀色長髮和姣好的婀姿分辨出性別。她右手駕鹿,左手握著一把短劍指向天際,劍脊有著閃電形的黃金鑲紋,金黃和亮白相間的雷電纏繞著劍身劈啪作響。
龍被女子的無瑕激怒,從高空俯衝而下,對騎白鹿的女子發出威嚇之吼,空氣分子為之震動。但女子無懼於此,白鹿昂首走向龍在地面的投射點,她劃了個半圓推出左手,短劍上的雷電變大了,開始發出啪嘰啪嘰的聲音。
「幼年的蘇摩爾龍,月都人也真夠殘忍的,這玩意兒長大了之後,他們要怎麼辦呢?」騎鹿的女子自言自語,輕輕搖晃著手上的短劍。
「大小姐,我們只要做好委託得到報酬即可,然後快去追那個男人,他已經負傷,村落不甘我們的事。」另一個女子說話,被稱為大小姐的騎鹿人低頭,一個高大的金髮女性正在幫她牽鹿,女性高大魁武身著男人的獵裝,束在腦後的長髮因為龍吼的震動而飄起來。
「說的也是,那就拜託你了,寧芙。」大小姐微笑,揮動手上的短劍指著怒目而視的龍,名叫寧芙的金髮女性身軀化為金色雷光,吸附到短劍上,短劍因而凝聚大量電,發出耀眼的光芒,部分白色電流甚至竄到大小姐身上,成為閃耀不止的薄薄護層,大小姐隱身於白電中,將短劍指向龍腹。
龍大吼一聲,把燃燒著空氣的灼熱火柱射向她,在火焰接觸到大小姊和鹿之前,覆蓋身軀的白電忽然加強游離,啪嘰啪嘰的衝向天際,在火柱前方形成一面電盾,火焰上端的電漿體被白電導開,擊中白電之盾後向四面八方噴射,點燃更多的麥田,但白電之後的一人一鹿都毫髮未損。
「唔……」寧芙的聲音從劍上傳來,閃耀的金色電流暗了一下:「好強……看來要擊殺龍果然還是做不到……」
「沒關係,」大小姐望著劍身:「本來就毋須將牠殺死,這不是作為斷魂劍的你該做的工作,我們只是要賺點外快而已。」
「來吧,嚇牠一下,把牠趕回去即可。」
龍的攻擊被擋下使牠受到不小的震撼,牠重新回到天際徘徊,肚子裡的紅光在噴火之後消失,現在又重新慢慢累積起來。蘇摩爾龍不是以火焰出名的火龍,牠們真正可怕的是高防禦和蠻力,成年的蘇摩爾龍刀槍不入,鱗甲厚度堪比至今最高級的裝甲車,若僅使用格里曆2000年代的武器根本無法打穿,得使用核子武器才行,降落到地面的蘇摩爾龍幾乎無法擋,愛去哪就去哪,大概只有魔法和其他的龍可以阻止牠。
不過,某些屠龍者很喜歡蘇摩爾龍,動作不快體型又大,殺起來很有成就感。
眼下小蘇摩爾龍回到天際醞釀火焰,穿梭在被煙染黑的烏雲之間,大小姐高舉左手,把短劍尖對準龍,劍上的白電消失,金電聚集壓縮在劍脊的黃金紋路上,劍身周圍的空氣因高能量而開始發燙。
「給我痛苦的滾回去吧!落雷之嶺!」大小姊喝道。
隨著命令下達,空氣中所有的雷電聚集成一道道直線射向她手中的短劍,雷電穿過空間,嘎嘎作響衝到劍刃上,像是鐵砂無法抗拒磁鐵的吸引,許多高速聚集的電流擊中了飛在空中的龍,龍因痛苦而向高空射出火焰。但還不止於此,匯集到劍上的電流重新射到天上,全朝著飛龍射過去,飛龍的飛行速度趕不上雷電,身軀受到痛擊,鱗甲間摩擦發出尖銳的聲響,到喉邊的龍吼也沒能喊出來,硬生生止住。
雷擊結束,痛苦的幼龍搧著翅膀,拖著疼痛受傷的身軀消在遠方,沒有再回來了。
※ ※ ※
艾萊斯瞠目結舌的看著一切發生,虛脫無力跪倒在地面。
那就是武器靈的力量,超越武器本身實用性的強大能力,許多人為了這個力量,甘願把生命獻給那把叫銀鏡的邪劍,屋子裡的瘋子劍士辛巴也是,他在戰鬥中搶得了銀鏡,想要掌控這把劍,卻還是因為恐懼而不敢抽出來,終生受著銀鏡陰魂不散的聲音折磨,精神徘徊在失控的邊緣,成為社會唾棄的瘋子和乞丐。最後為了解脫自己並面對當初的貪婪,他付出了代價,把生命交給那化為劍形,寄生人類社會的邪靈。
這些,在他斷氣前,艾萊斯都親口聽說了。他嚇得無法繼續哭泣,跑出屋外想找父母,但卻只看見化成灰燼的家,和囂狂無理的惡龍,當然他也親眼目睹了騎鹿的女人用雷電趕跑龍,也知道了那把短劍有物靈,還會現身幫主人牽鹿。
那個女人騎著鹿走過來了,慢慢地靠近艾萊斯,艾萊斯想到劍士最後的遺言,要把銀鏡找回來交給一個叫做宋晶晶的拔靈師,他不知道拔靈師是甚麼,但顯然就是能夠對付邪劍的東西。這人拯救了村子,艾萊斯想趨前過去和她說話。
但他害怕得無法起身,女人騎著鹿經過他身邊,一聲吩咐,那個男裝女子出現,把鹿綁在艾萊斯家的馬廄梁柱上,然後攙著女子下鹿。
「小孩子,你有見過一個渾身是傷,帶著一把黑劍的骯髒男乞丐嗎?或者有沒有見過一個偏高瘦,臉色蒼白,穿著白襯衫和銀背心,黑色獵褲的男人?」女子掀起斗篷,用暗紅色的瞳孔盯著艾萊斯,她的眼神充滿驕傲和殺氣,目中無人的挑高下巴,牽鹿的獵裝女子把艾萊斯蠻橫的拉起來,冷冷道:「大小姐在問你話,老實回答。」
艾萊斯害怕得開不了口,今天的一切都在侵蝕他單純幼小的心靈,幾已到了不能承受的地步。看見他發抖的模樣,大小姐嘆了口氣,彎下腰捉住艾萊斯的下巴:「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高階拔靈師宋晶晶,你有看過一個骯髒的男人帶著一把黑劍,或者一個高瘦臉色蒼白的黑髮男人嗎?」
過分害怕的少年,點著頭又搖著手,最後擠出來的,仍是些支支吾吾的片段無意義聲音。
「算了,我們自己找吧,鄉下人就是這樣,跟豬沒兩樣,只知道吃和生產,完全沒有一點用處,反正他們也受傷了跑不遠,我不信辛巴那傢伙有膽子抽出銀鏡跟我對幹。呵呵呵……要是他敢,我宋晶晶還未必是他對手呢,真是有趣。」拔靈師宋晶晶自言自語道,放開顫抖的少年,轉頭眺望火海裡的格溫村:「燒得可真旺呢,月都今年的稅收減少的可真慘,沒看過這麼漂亮的火海,顏色真紅。」
艾萊斯看著宋晶晶把短斗篷脫下,隨意地掛在白鹿背上,心裡突然生出一股濃濃的憤怒,取代了剛剛看見她趕走龍的崇拜。
這個人對鄉下人的鄙視和嫌惡表露無遺,難道他生在這裡就活該被叫豬?活該被課重稅?還得承受貧窮的生活?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格溫是貧窮的小村落,但這裡大家生活很和氣,有困難互相幫助,如果給艾萊斯選,他願意一輩子留在格溫做生活安穩的佃農,只要月都的城市人遵守約定保護他們,他不覺得這樣安分地活著有甚麼不好?如今這個掌握力量的人隨意的把座騎綁在自己家馬廄,無理的對待自己,甚至看見化成火海的村子也沒有打算施救,傲慢的欣賞別人家的悲劇,把災難當成景色來看,他不能認同。
但對方的力量太強,他不能做甚麼事,完全沒辦法做任何事,他只是一個無力的孩子,現在很慶幸放跑了銀鏡。艾萊斯由衷希望銀鏡不要被抓住,才能給這囂張的女人一點困擾,即使銀鏡是邪劍。
哼,麥文跑那麼快,你這隻愚蠢肥大的動物光好看,怎麼可能追得上麥文。艾萊斯心想。
不過他沒有暗爽多久。
「大小姐,找到辛巴了,不過他已經死了,沒意外是銀鏡幹的。」獵裝女子打開倉庫的門,指著裡面的混亂情況,宋晶晶趕上前仔細觀察,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銀鏡呢?」宋晶晶插著腰問。
「不在裡面,看樣子已經逃走了。」獵裝女子──短劍靈寧芙答道。
宋晶晶憤怒地踱了一下地面,隨後她轉向楞站著的艾萊斯:「小子!銀鏡在哪裡?」
「不關你的事!」一直忍耐的艾萊斯大吼道,憤怒取代了恐懼。他不懂為甚麼辛巴想把銀鏡交給這樣的女人,銀鏡不是辛巴寶貴的東西嗎?或者只是因為辛巴被銀鏡刺死,作為報復也想讓宋晶晶奪去銀鏡的生命?死人的想法已經不能知曉,艾萊斯決定不告訴任何人銀鏡的去處,特別是這個女人,他認為辛巴把銀鏡託付給他,愛告訴誰銀鏡的去處是他的自由。
最重要的是艾萊斯覺得銀鏡有恩於格溫村,銀鏡警告了他龍的來襲,艾萊斯責怪自己沒有即時做出正確的決定,他並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巧合。
宋晶晶面露驚訝,突然飛起一腳把他踢倒,接著流利的將厚底靴踩在艾萊斯手臂上:「鄉下豬也敢跟我頂嘴?要是我沒出手,你們全都會被龍殺死,你這是跟恩人說話的態度嗎?」說著伸出手,轉動手上的短劍寧芙。艾萊斯痛得流出眼淚,但他強忍著咬緊牙關,不說一個字,側臉看自己手臂上冒出鮮血。
「銀鏡沒有直接殺死他,那個傷口很大卻沒有一擊斃命,銀鏡的狀況也不好。看起來辛巴被攻擊後還存活了一段時間,可能取得的靈力不夠多,應該撐不久。」劍靈寧芙看著這一切發生,冷靜說道,但她的主人沒有理會,揮著短劍靠近艾萊斯脖子,威脅著。
「請您不要用我傷害無辜的人。」寧芙趨前說道。
宋晶晶抬起頭,一把釘耙突然從後面飛過來,她趕忙跳開躲避。
「你是甚麼人?在對我的孩子做甚麼!」躺在地面的艾萊斯雀躍著,是父親的聲音。
艾萊斯父親憤怒的走向宋晶晶,撿起地上的釘耙防備於身子和孩子之前,艾萊斯爬了起來,撲向稍後趕到的母親懷裡。
「噢,是大人啊,那麼總會比較明理,我問你們,有一個黑──」
「不知道,也沒有義務告訴你。雖然不知道為甚麼龍走了,但你毆打我的孩子,顯見你並不是善類。請你速速離開這裡,不要再製造我們的困擾了。」艾萊斯的父親大聲說,但躲在母親身後的他可以看出父親其實也很害怕。
「哈?原來這個村子的人都不知道何謂感激嗎?真苦了月都還要依賴你們這群豬!龍是我打敗的,那孩子都有看見,這是你作為家長該對恩人說的話嗎?這樣的言教身教會不會太失敗了一點?我問你們,有沒有見過一個黑色頭髮臉色蒼白的男人!」宋晶晶不耐煩的提高音量,寧芙默默的站到主人背後,宋晶晶手上的短劍發出電弧,吱吱作響,威脅性十足。
「沒有就是沒有,我們沒見過你說的那樣的人。」村民們或騎馬或騎牛,漸漸地聚集到現場,其中一個男人提高音量說道:「小姐,我們很感激你為我們阻止了龍,但是我們這裡沒有那樣的人,貝特倫家救了一個男子,但不是你所說的外貌。」隨著村民人數的增加,艾萊斯漸漸的放鬆下來,大人會來為他解決問題的,他想。
宋晶晶嘆了一口氣,右手往麥田一指,那裏有人已經開始想辦法滅火,雖然接近天亮,但村子已經行動起來,盡可能地降低傷害。她指著那群人朗聲說道:
「我就如實告訴你們好了,我是月都派來的。因為你們這群鄉下豬肯定打不過龍,所以月都委託我來保護你們。
「但是我不喜歡做白工,我要你們救了的那個男人做代價,只可惜他死了,所以我要他那把劍,這樣懂了嗎?你們必須把它交出來,因為那個男人不會放棄那把劍的,現在劍不在這裡肯定是被藏起來,我要你們找出來。
「你們必須找給我,這是威脅。我有打敗龍的能力,也有毀滅這個村子的能力,不信,要試試看嗎?」宋晶晶舉起短劍,寧芙消失,空中的雷電再一次聚集到劍上,她平揮出去,雷擊劈穿了艾萊斯家的倉庫。
村民們害怕極了,有人退開有人跑走,宋晶晶很滿意的點頭:「那把劍是黑色的,劍鍔上鑲有不吉利的十三顆鑽石,哦,你們不知道鑽石是甚麼吧?就是比玻璃更加閃耀的透明寶石。劍鞘是黑色,有一道銀色鑲紋,聽清楚了嗎?也有可能會是一個男子,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黑髮的蒼白男子,白色的襯衫黑色褲子,去把它找來!」
清晨的天空已經開始泛白,宋晶晶劍上的雷光卻比日光還亮,電弧吱吱響著,映著她白皙傲慢的臉,使她彷彿是陰間的妖精女王,令人悸怖。村民唯唯諾諾的回答是之後想各自散去,宋晶晶卻又突然出聲:
「不過你們這群鄉下豬是不知道信用的,對吧?
「所以,我要帶走這個孩子,等你們找到那把劍或是那個人,來月都跟我交換。」說著指向艾萊斯。
艾萊斯的母親抓緊自己的孩子,宋晶晶走到她面前,抬高下巴伸出手,向她一攤,意圖明顯不過,要她交出來,艾萊斯拔腿就跑,卻撞上高大的寧芙,寧芙一把抓住他,父親用釘耙打向寧芙,宋晶晶俐落的以短劍一揮,切斷了釘耙,短劍上的電還順著金屬導過去,電暈了艾萊斯的父親,村民們圍觀著卻不敢來阻止,有的婦女發出哭喊,男人無用的吆喝著。
「爸爸!」艾萊斯哭叫。
「安分也做不到嗎?真是可憐的一群人。給你們一個忠告,千萬別用手碰那把劍,找到了就派人通知我,如果愛惜性命的話,絕對不要摸。」宋晶晶踢了地上的父親一腳,伸手牽過自己的白鹿,準備和寧芙一起離去。
※ ※ ※
「請等一下!」
宋晶晶轉身,看見一個女孩叫住她,女孩身穿鶉衣百結的破連身裙,沒有鞋子,看上去真正是赤貧,與她相比,其他村民都富有。儘管如此,她的金髮和金眼閃閃發亮。女孩毫無畏懼的走向宋晶晶,仰頭說道:
「請讓我跟那個男孩交換,帶走我,放過他。」
「琳娜!」羅巴太太哭叫,但琳娜沒有理會,繼續向宋晶晶走去:「我本來就不是這個村落的人,是十六年前被好心收養的棄嬰,因為龍的緣故我來到這裡,現在,請讓我跟隨你離開,可以放過格溫村的人嗎?」
「為甚麼想交換?要是這群豬找不到那把劍,你就再也見不到你的養父母囉?」
宋晶晶警告。
「沒關係,我知道他們愛著我,但我終究不屬於這裡。我想跟你去月都,親眼看一看那裏的模樣。」琳娜懇求道,並轉向所有村民:「謝謝你們收留我,一直都資助我們家,讓我得以平安長大,也謝謝爸爸和媽媽,我愛你們。艾萊斯,以後要好好負責任,別再四處闖禍了知道嗎?」
宋晶晶一揚手,寧芙放下艾萊斯,琳娜走向她,主動伸出手。
「那我就帶這個孩子當作人質吧,反正她也不是你們村落的人,不是嗎?另外補充一點,我給你們三天時間,三天之後我就會離開月都,這孩子要怎麼處置我也不知道,但絕沒有帶回來這項,聽清楚了嗎?」宋晶晶穿上鹿背上的斗篷,騎上白鹿,寧芙把琳娜抱起放在鹿臀上,並在前方牽引,離開了村落。
沒有人阻止,也不敢阻止,羅巴太太哭昏在地上。
「琳娜!別走啊!琳娜!嗚嗚……」艾萊斯大聲哭喊著,母親由後方緊緊抱住他,他不相信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就這樣被帶走了,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村民對著遠去的女子大喊,辱罵,但她沒有回應。艾萊斯看見琳娜轉身對著自己揮手,並以另一隻手背擦了擦眼睛。
坐在白鹿臀部上的琳娜靜靜感受著鹿臀因大腿前後擺動而不斷形變,左高右低左低右高的交互搖盪,有種異樣的不安感,似乎會跌下去,但白鹿的臀部很寬,打個比方就像是坐在一張大椅上,椅子面大且穩,卻不斷地搖動。鹿毛搔得她赤裸的大腿和小腿肚子發癢,幾縷白毛落到她腳上,沾在趾間。
她凝神看著那些白毛又因為晃動而落到地上。
身邊的景物在晨光中漸漸生疏,熟悉的田園在火海裡燃燒照亮天際,自己已被帶向從未駐足的森林。那是男人砍柴的森林,格溫的女人不入山,一般都做些種田和紡織、飼養動物的工作,打獵砍柴和貿易是男人的責任,若是哪家女人去砍柴了,肯定是她家死了男人又沒有兒子。
但琳娜不害怕,她緊緊握住衣角解除緊張感。說到底她是緊張的,既緊張又興奮,因為能夠離開村落見識世面,見識她沒看過的森林,甚至是傳說中的月都,光想著這些可以讓她忘卻恐懼,但躁動的心平靜不了。一開始她也怕,但她說服自己記下路,最壞的打算是自己走回去,而且心中有一個念頭不斷告訴她這麼做是正確的。
「不害怕嗎?」騎著鹿的宋晶晶突然問她。
「沒必要……這是我自己的選擇。」琳娜沉著的回應道,宋晶晶有點不敢相信這是十六歲的少女說出的話,但聽上去卻又好像符合年紀。
「……為甚麼想跟我去月都?你現在可是人質哦,三天之後會怎樣,完全就掌握在你的家鄉愚民手裡。」
「我信任他們,所以不害怕。」琳娜微笑,笑容裡卻或多或少有種逞強的味道。
「信任……還真是可以被任意糟蹋的玩意兒啊。」宋晶晶嗤笑。
「請問……你怎麼稱呼?」琳娜裝作沒聽見她的嘲笑,淡淡地說。
「我啊,反正跟你也只有三天緣份,你沒必要記住我的名字,叫我大小姐即可。」
「那,那位牽鹿的小姐呢?」琳娜指著牽鹿的寧芙。
「你不必跟她說話。」
「……」
「有事,叫我。不管想吃想睡,我會讓她去處理,不需要你跟她交流,你安安分分別鬧別添麻煩,我不會傷害你的。」宋晶晶嚴厲的定下遊戲規則。
白鹿緩緩走進樹林,琳娜聞到從沒嗅過的樹木芬芳,森林裡的泥土上覆著青苔,不同於村落的鳥兒喧鬧不止,她的耳朵一下子聽取了許多新鮮的聲音,眼前也繽紛了起來。副熱帶樹林的曲折和林間植物層就像書上的畫一樣,琳娜甚至相信了這是小仙子的國度,不知名的野花吐艷散芳,各種蕈類沿著樹幹列成一排排小階梯,蝴蝶飛舞在身周,吸取花蜜的彩姬雙翅一開一闔。
白鹿靈巧的涉過小溪,溪裡的小石子無比圓滑,水光在石面上圈出一朵朵亮花,大圓石出水的部分長著青蕨,羽狀的葉梢滴著晶瑩的水粒子,小河淅瀝瀝輕歌不止。
轉頭看見琳娜興奮的臉龐,宋晶晶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我說妳啊,不要一直四處張望,我坐前面都可以感覺到你在動了。」
「對不起。」琳娜重新坐穩並致歉。
「你們這些鄉下人真可憐,看見森林也可以興奮成這樣。佃農真是世界上最低下的職業了。」宋晶晶摸著腰上的短劍,嘆息道。
琳娜依舊沒有回應,不過是言語上的鄙視,沒有真正傷害到她身體上一分一毫,所以應該可以忍耐,她這麼說服自己。
樹林里的陽光漸漸直射了。
※ ※ ※
三天的期限就在驚惶中完完全全過去。
事實上只有貝特倫家和羅巴家在努力找銀鏡,其他村民都忙著重建村落和田野,盡力搶救能搶救的,彷彿犧牲了琳娜,格溫又可以回歸原本的生活,雖然大家都怕龍,擔心龍會飛回來,但比起擔心虛無縹緲的龍,眼前的莊稼才是重點。
艾萊斯真真切切的體會到了人是如此的冷漠。
他知道他已經失去留在格溫的權利。艾萊斯不笨,村民對貝特倫家指指點點,對羅巴家表現出萬分憐憫,同儕不再和艾萊斯玩耍,大家把他當作此次災難的元兇,不僅帶了陌生人回來,放跑家裡的馬,還因為他而讓龍災發生,最後又犧牲掉了別人家的孩子,自己卻一點事情也沒有。哥哥姊姊厭惡的瞪視他,父母親也沒有處罰他(這讓他更傷心,因為表示這罪不是處罰可以解決),星期六去學校,同學用石頭丟他,他想打架,卻被年紀更大的孩子推倒在地上,若沒有碧艾小姐阻止,他很可能會被積怨的其他孩子一頓痛揍。
「碧艾老師,我到底做錯了甚麼?他們要打我,到底是哪裡不對了?」在簡陋的辦公室裡,艾萊斯邊哭邊詢問,淚汪汪的藍眼睛看著碧艾。
碧艾是個瘦小的女性,已經過了適婚年齡的她帶著一副厚眼鏡,有著學者的面貌,儘管矮小,她在村落裡相當有威嚴,擔任公道伯的腳色,因為碧艾並非鄉下出身,是來自月都。碧艾受過高等教育,二十年前來到格溫教書直到現在,在這教書沒有錢拿,平日的生活是靠村民贈送物資,雖然貧窮到也還過得去。
碧艾掏出手帕遞給艾萊斯,一面讓他停止哭泣,一面嚴肅的說道:
「聽著艾萊斯,大家的憤怒不是沒理由,雖然不直接,但正是因為你,間接造成全村的田產損失,明年的苦日子因此而起,大家有怒火完全可以理解。
「你可能會想,你到底做錯了甚麼?搭救陌生人不是課本裡稱道的美行嗎?但是你做事沒有顧慮後果,助人為善沒有錯,可你撿來的人,看上去真的是個善類嗎?不管是不是,你不負責的丟給父母就不對。
「要是你在場,我們可以及早發現他是有問題的人,立刻把他送往月都或者監管起來,就不會發生這種情況,也許龍仍然會來,但琳娜不會被抓走,每一次可以防止事情惡化的時候,你總是沒有做出正確的抉擇。」
「那我現在要怎麼做?大家已經討厭我了啊!你不是稱讚我救人,現在又罵我!」艾萊斯帶淚怒吼。
「我稱讚你救人,我可沒教導過你不負責任的逃走,當時只有你知道對方的情況,你一句不說,現在把自己的責任怪到我身上,一點幫助也沒有。你生氣有甚麼用?不是問我接下來要怎麼辦,而是要問問你自己,你打算怎麼做。」碧艾小姐並沒有被艾萊斯激怒,她沉著的告訴艾萊斯,憤怒、哭泣和逃避全都不是正確的處理方式。
我要怎麼做?艾萊斯誠實的認定,這是他第一次思考如此嚴肅的問題。
「今天是第三天期限,如果沒有找到那把劍,琳娜會發生甚麼誰也不知道,但最快的馬也要一天才能到月都,所以即使現在找到也於事無補了,你認為應該怎麼做?」碧艾放慢語速,引導艾萊斯深入思考。
艾萊斯想著琳娜的臉,他最好的朋友代替他成了人質,要是和其他村民一樣甚麼都不做,他無法原諒自己。
「我去月都,把琳娜接回來。」
「你要怎麼去?」碧艾小姐鏡片後的眼睛眨了一下,她抿抿嘴唇。
「騎雷茲去,把琳娜載回來。」艾萊斯胸有成竹的說。
「你有通行證嗎?你知道路怎麼走嗎?」碧艾逼問。
「路……走走看就知道了啊!通行證,我可以偷我爸的。」
「唉,你真的沒學到教訓啊。你偷通行證,回來之後呢?你想過老爸會怎麼做嗎?而且沒有那張證,萬一臨時又有人要去月都,你爸怎麼跟人家交代?為你爸爸想想啊!」碧艾提醒他。
「那……我怎麼辦啊……我不知道,我想我還是回去問──」艾萊斯又想跑走,碧艾抓住他,對他微微一笑:「回去也還是得想出方法來哦!離開我這裡,不表示問題解決了,你懂得。」
艾萊斯灰頭土臉的跑回去了。
月都真正的名字叫盧那,是拜月教徒建立的美麗光城,美得彷彿精靈仙境。整個城市建築都用夜光石砌成,錐狀建築直指天際,可比擬做倒置的一簇冰錐,越中間越高,錐塔上開著小小的圓窗,每面圓窗都有著十字型的窗格。城市在夜晚燁燁閃耀,從遠處看,城的上空終年有一層朦朧的白光,因為夜光石的緣故,城裡不點燈。華美之中帶點淒涼,絢麗帶點冷艷,冰冷冷的白光冰清玉潔,彷彿地球所仰望的月宮。
但在白天,這裡簡直像座死城,錐狀建築好似靈塔,小圓窗們緊閉黝黑,路上不見半個人,白天的夜光石是灰白色,尖聳的錐塔壓迫感很重,彷彿向天噬咬的的大嘴,露出許多尖牙,空蕩蕩的月都成為大地上突兀礙眼的一簇尖刺。
城裡住著許多夜精靈,占了人口的七八成。夜精靈是拜月教的信仰者,他們深信生命只能由月光滋養,因為太陽的惡毒,神創造了月亮並化身為之。這樣的信仰有生理上的因素,夜精靈的皮膚非常脆弱,白天的光照即可使其癌變和致瞎。在重回地球上之後,夜精靈們建立了一座城市以自保,並在白天關緊門戶,將紫外線擋在屋外。
月都裡也有一些人類,通常他們是基因缺陷的人,有著不能照光的遺傳性疾病,在太陽下很容易引發癌症,他們遷入月都並在此生活著,但他們的後代若是健康的孩子,成年後就會被趕出城去,夜精靈們不能忍受白天的城市有非必要的喧鬧,更甚者自卑感作祟,他們不能忍受人類在白天自由行走,那光景彷彿就在諷刺夜精靈的脆弱。
因此,琳娜連兩天被留在小旅社,宋晶晶說有事就離開了,把她丟給了旅社老闆,付錢讓她自理。
※ ※ ※
宋晶晶並非不想管琳娜,她有重要的事情得忙。
在月都中間的尖塔裡頭,她脫去了白色衣物,只穿著一件半截精繡文胸和短裙,任憑銀髮流瀉於背。這是對夜精靈的禮貌,夜精靈認為女性露出胸膛是尊敬男性的表現,而劍靈寧芙無法脫去衣物,故不被准許以實體晉見月都的統治者,因此宋晶晶令她回到劍內,攜佩於腰。
「大小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儘管叫喚我出來,我可以幫上忙。」消失之前,寧芙幫宋晶晶拉妥裙擺,叮嚀道。
宋晶晶微微一笑,把繫劍的皮帶拉緊,確保劍穩當的插在劍鞘裡。
※ ※ ※
月都的領導人並沒有直接接見宋晶晶。
一個男性夜精靈帶著水晶球進入候客室,待宋晶晶趨前,水晶球裡就出現了領導月都的夜精靈之王──阿爾拜的影像,阿爾拜穿著緊身衣,坐在華麗雕琢的水晶椅上,一隻手撐著頭,一隻手玩弄自己披散的白色長髮,兩隻又尖又長的耳朵靈敏的轉動,探聽著聲音。
宋晶晶覺得不快,對女性露出肚臍也是男性夜精靈該有的禮貌,穿著緊身衣擺明阿爾拜不把她放在眼裡,於是她一把抓過罩袍穿上,並叫喚出寧芙。
「除了胸線,人類女性還真是沒有一點美感。」阿爾拜銀色的眼睛銳利的看向宋晶晶的方向,尖耳朵高高豎起:「貪婪的女子,你的報酬已經由這位特使帶到,你可以消失了。」
「等一下,阿爾拜,那條龍是你放出去的對吧?」宋晶晶陰沉地說。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托你的福牠傷勢很重,我們和格溫的關係,你沒有資格管。」阿爾拜閉上眼睛。
「你真是個陰險的醜陋生物,放出龍傷害無辜的鄉下人,就為了讓他們更加服從你嗎?這麼卑劣的做法,不怕我到處去說?」
「愛說隨你去說吧,你也沒證據,錢拿著快滾。」阿爾拜臉色鐵青。
「還有一件事你沒告訴我,原本屬於你們月都的城市拔靈師,是被銀鏡殺死的吧?因為沒有拔靈師可以收回龍,你才會委任名不見經傳的我,我沒有說錯吧?」
水晶球裡的阿爾拜勃然大怒,跳起來瞪視宋晶晶,他的額頭伸出一對小小彎曲的白角,那是夜精靈憤怒的證明。
「我就告訴你一個壞消息好了,銀鏡不見了。他不在那個村落裡了,三天前就已經殺死持有者離開,說不定,現在也到月都了哦!」宋晶晶血紅的雙眼瞇起,伸出右手撫胸:「而你現在要趕我走,難道不怕他回來報仇嗎?」
「可惡……把斷魂劍給我留下來!」憤怒的夜精靈大叫。
「不好意思,我是大小姐的武器。」寧芙淡淡的回應。
沒等水晶球裡的阿爾拜說甚麼,宋晶晶就向特使伸出手,特使愣了愣,把裝著報酬的袋子給她,她便帶著寧芙離開了。
※ ※ ※
村學堂裡頭,碧艾老師語重心長的提醒艾萊斯,並且把一張破舊的紙放到他手上。
「去到城裡之後,也幫我探視我的父母吧,如果他們還在的話。即使過世了,也告訴我一聲。」碧艾老師指著通行證背面的地址。
「老師真的再也沒有去看過爸媽了嗎?」艾萊斯一想到他面前的年長女性二十年來都不知道自己父母的消息,覺得很遺憾。
「不……不必了,我回去他們會困擾的,我兩個妹妹也是月光人呢。」碧艾淒然一笑。
經過一夜思考,艾萊斯決定請求碧艾的幫助。碧艾出身月都,照理來說也擁有月都的通行證,而且知道路,碧艾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艾萊斯,把珍貴的通行證借給他,細心交代了路要怎麼走,也委託他去看望父母,但碧艾沒有告訴他,自己是主動離開月都的。
月都裡住著無法承受光照的人類,他們被稱為月光人,陽光會傷害他們的皮膚,使他們罹患癌症。月光人之中多數都是白化症患者,也有些是特別罕見的疾病體質或突變,但他們仍有機會生出正常的孩子,像是碧艾一樣。這些孩子從小在因自卑而造成的仇視環境裡長大,被月光人欺負,被夜精靈霸凌,即使由書中知道月光人佔人類族群中少數,可在月都他們是多數強勢者,社會資源都由他們使用,因此正常的人類成年之後會被趕出去,不允許他們使用月都的任何物資。
碧艾艱辛的在月都求學,忍耐這個對她不友善的環境。可當有一天,兩個妹妹拉著母親質問為甚麼姊姊可以走在太陽下而他們卻不能,母親竟給出姊姊因為能走在陽光下,總有一天要離開的答案時,碧艾心碎了。原來父母也忌妒仇視著自己,於是她離開了月都,走向格溫村,和正常的人類生活在一起,但避免了婚姻。因為她學過知識,自己很可能生出月光人,她禁受不起。
眼下,把這件事托給艾萊斯是個不錯的做法。
「艾萊斯,我再跟你告誡一件事吧,既然你已經跟物靈扯上關係了。
「物靈的生命是靠吸收活生物的靈力來維持,沒有靈力就會進入昏迷無法喚醒的狀態,你想像靈力就是體力吧,靈力越多的物靈越有活力,通常也愈強大。如果你不幸遇到那把劍,千萬記得別靠近,他吸收你的靈力,會變強。」碧艾警告艾萊斯。
艾萊斯回想起原本看上去很虛弱的銀鏡,在跟自己說幾句話之後突然就有力氣了,活蹦亂跳的到處跑,威脅他還搶了馬。
「老師對那把劍知道很多嗎?」
「都是書上看的,我也沒見過實體,據說是個很陰森恐怖的男子吧,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是會弒主的危險邪劍,絕對不要正面跟他交鋒,絕對別觸摸他,絕對。」碧艾再三強調。
艾萊斯點著頭去了。
艾萊斯沒有向父母告知自己要去月都的事,偷偷騎著雷茲上了路。他不想要父母再說甚麼了,他覺得自己傷透了父母的心,已經成了一個壞孩子,艾萊斯甚至覺得,即使接回琳娜,自己也永遠不可能再像過去一樣被大家接納,父母也會一輩子帶著孩子犯了滔天大罪的羞愧記憶,何況早就已經過了宋晶晶給的期限。
世界很大,但前途歧路茫茫,艾萊斯腦中一片混亂,充滿了各式想法。不要再回到格溫了嗎?村民仇視的眼神使他無比痛苦,那麼自己要去哪裡?因為么子時常偷懶,艾萊斯的種田技術不佳,即使要種地營生也有難處。學校課業表現也不太好,算術不行,更何況鄉下出身的他不會被城市接納。
那麼,只有走到下一個村落去了。艾萊斯在心裡答應自己,要學著做一個努力負責的好孩子,在下一個村落要平安的活一輩子,取個妻子生個孩子,再也不要經歷危險了,要像父親一樣,做一個可靠踏實的農夫。
但他從不知道負責任是甚麼感覺,即使下定決心,前途未卜的蒼茫和背負怨恨的蒼涼還是折磨著他,使他沒有信心又猶疑不定,想念著自小生長的家鄉被拋在背後,他忍不住在馬背上啜泣起來。
馬慢慢的走近了村界,過了村莊公用的磨坊風車之後,就正式離開格溫了。正當他在馬背上擤著鼻子擦著眼淚時,因為沒有主人控制而信步前行的雷茲,撞到了一個人,那人從田裡倉皇跑出,還沒站穩就撞上馬匹,雷茲受到驚嚇往後退了好幾步,那人卻伸手抓住了馬的嚼環。
「喂!艾萊斯,走路看路啊你!」那人責備道,儘管被直呼名字,卻是艾萊斯沒聽過的聲音。
艾萊斯低頭,發現牽住雷茲的是一個矮且微胖的婦女,婦人一頭灰白的蓬髮盤在腦後,微瞇的褐色眼睛正望著自己,她眼角有魚尾紋,約莫四五十歲,身穿破舊的圍裙,圍裙上少說也有十多塊補丁,連身裙也骯髒破爛,儘管又老又窮,艾萊斯卻覺得她很有親切感,就像是所有的母親一樣,散發出有點年邁的智慧,又善於照顧和關心人的居家氣質。不過,他不認識村裡有這樣一號人物,格溫村落人口少,家家戶戶的人他都認識,這個婦人卻從沒有看過。
「請問你是誰?為甚麼知道我的名字?」艾萊斯下了馬,與對方面對面。
婦人嘆了一口氣,擺出說教的態度回答道:「你闖了那麼大的禍,誰會不知道你叫甚麼?真是的,現在的孩子真失禮。騎馬好好騎,不要抽抽噎噎,要認真看路,發生危險怎麼辦?算了反正你也不是我家的小孩,我幹嘛管這麼多?喔對了,我叫瑪莉,是羅巴家的刀靈。」
「咦!」聽到刀靈,艾萊斯的眼淚全吸了回去。他想起琳娜曾經說過,家裡的菜刀名叫瑪莉,是傳承好幾代的羅巴家女性專用的刀子,雖然時常被切到手,但羅巴家買不起另外的菜刀,瑪莉已是他們家最珍貴的財產之一,難道這婦人就是那把菜刀的物靈,像是銀鏡那樣的實體?
「你是瑪莉?你就是害琳娜切到手指的那把菜刀?」艾萊斯指著對方問道。
「你這小孩的教養需要提升!不過確實我就是那把刀子,但我可不是害她的,廚房裡的女人很辛苦,如果沒有先接受一點歷練的話,未來不管是嫁人或養家都成不了好女人,這是我能給予琳娜的指導,永遠要小心!不管在任何地方,尤其是廚房充滿了危險啊。」刀靈瑪莉聒聒噪噪的講了一串似是而非的道理,並強烈表示這都是為了琳娜好,艾萊斯忍住笑,在他眼裡瑪莉跟自己媽媽沒什麼不同,找到機會就要說教,甚麼理由解釋起來都好像頭頭是道。
「但我也沒時間跟你囉嗦了,你知道怎麼去月都嗎?」瑪莉放開雷茲的銜環,把手在破圍裙上擦了兩下:「雖然已經過了期限,但我想那個女人還沒有離開月都,離月都最近的城市要走上兩個星期,應該可以追上她,或者至少可以把琳娜帶回來。」艾萊斯這時候才注意到,瑪莉自己的口袋裡,擺著那把破菜刀──她的本體。
「你也要去月都!那跟我一起走吧,我要去接琳娜!」艾萊斯興奮的拉住瑪莉的手又馬上縮回來,瑪莉的手也是冰冰冷冷,像摸到一片金屬般。
「這樣啊,那麼太好了,不過如果你能夠乖乖聽話,我想我們可以更好的解決這件事。」瑪莉無視艾萊斯縮手的舉動,雙手抱胸,粗糙的手臂壓住了略為下垂的中年女性的胸,擺出思考的模樣。
然後,她像下定決心一樣呼出一口氣,眼睛直視著艾萊斯。
「聽好,艾萊斯,我現在告訴你一件事,不可以大叫,我需要你幫忙,但你要保證乖乖聽我的話,不然會非常危險。」
艾萊斯又想逃走,但他明確知道自己越跑事情會越糟,所以忍耐住了,並點點頭。
「剛才,在磨坊那裏,我發現銀鏡了。」瑪莉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道:「我希望你對物靈有點概念,我們實體化之後跟人類無異,可以到處走來走去,但實體化會耗靈力,像我現在站在這裡,就在耗損。
「銀鏡一直都是靈力缺乏的狀態,我看一眼就知道了,他現在躲在磨坊那裏殺老鼠,想靠老鼠的血補充,但老鼠不是人類,吸取太多老鼠的靈力不太好,而且找出老鼠也要走來走去耗體力,他很快就不行了,我想他再不採取行動,今晚就會昏倒。
「趁他現在虛弱,我想抓住他,但我只是物靈,我需要身為人類的你的幫助,提供靈力給我做補給。你知道銀鏡很危險吧?所以你必須聽我的話,絕對不可以有閃失,懂不懂?」
艾萊斯有點愣住,一群人找了三天也找不到的銀鏡躲在磨坊裡?但他很快恢復 考能力,提出疑問:「為甚麼不等他昏過去再去拿呢?昏倒的物靈沒有危險性不是嗎?」
「傻瓜!你肯定都沒有好好上課啊,唉這些反正村學堂也不會教,算了我告訴你吧,昏倒的物靈要用很高階的魔法才能喚醒,一般的拔靈師做不到,最少要城市級的拔靈師才有辦法。那個女人會要銀鏡,應該是想要還能實體化的銀鏡吧,等銀鏡昏倒了就得不到他的能力了!」瑪莉露出不耐煩的模樣。
「等等,等等啦,拔靈師是甚麼東西?為甚麼可以取得物靈的能力啊?能力到底是甚麼?」艾萊斯聽得一頭霧水。
「等改天再告訴你吧,先告訴我你要不要幫?不幫我可以找別人,這件事不太難。」瑪莉咄咄逼人。
「好,我幫,我保證聽你的話。」艾萊斯點頭,他沒有忘記碧艾的叮嚀,這一切都是為了琳娜。
※ ※ ※
艾萊斯和瑪莉悄悄靠近磨坊,先躲在樹後觀察,確認銀鏡不在外面後,輕聲靠近磨坊,果然從窗戶看到實體化的銀鏡在裡面,一手拄著劍,靠坐在牆上,四周散落著數十隻老鼠的屍體,鮮血染得滿地都是。雖然殺戮情況看似驚人,主事者卻雙眼緊閉一動也不動,彷彿太過疲倦而睡沉了,沒有警覺的模樣。
瑪莉拉著艾萊斯退回到樹後商討對策。
「真不敢相信,他就在那裏!」
「小聲點艾萊斯,你以為把自己藏起來很難嗎?這個村落土地大人口少,要躲三天一點也沒有難處,不用物靈,你真的要搞失蹤爸媽也找不到你啊。我可是日以繼夜找了這麼多天才找到他。」瑪莉忍不住又教訓道。
「……他看起來睡著了,直接衝進去嗎?」艾萊斯突然有種異常的興奮感。
「物靈不會睡覺,他只是在節省靈力支出,還真有他的,殺了那麼多老鼠,」瑪莉又雙手抱胸,看起來有點為難的樣子:「艾萊斯我告訴你,這有點難,但也不會太難,只要照著我的話做就行了,知道吧?
「待會我進去和他戰鬥,他現在應該沒有太多力氣做反抗,我會把他打敗。你的工作是帶著這個,在這裡等著。」瑪莉把本體交給艾萊斯,吩咐他小心拿好:「實體化的物靈只能夠隨意出現在本體周圍十幾公尺內的任何地方,所以你不可以離開這個磨坊附近,不然我會消失。你帶著這把刀子,小心不要割傷自己,等我把銀鏡打敗,會帶著他的本體出來,你就立刻騎馬把我載上全速朝月都前進,銀鏡的實體就會被迫消失,懂嗎?」
「萬一他攻擊我怎麼辦?」艾萊斯提出質疑。
「那時候你就發動我的能力保護自己。
「別問了,我簡單講給你聽。每一隻物靈能實體化之後,就會有一項特殊的能力,這個能力只有在被人類使用時才可以發動。我的能力叫做斷碎者,看過你媽媽剁肉沒有?就是像那樣急速連砍,但我的有效範圍比砧板大多了,我攻擊範圍是一公尺以內,每一下劈擊的力道是5公斤,他靠近你就要立刻發動斷碎者才能殺他個措手不及,然後接著交給我就行了,我命令你跑你就跑。」瑪莉胸有成竹的保證。
艾萊斯承認他完全聽不懂,對如何發動斷碎者也沒有概念,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瑪莉慎重的又叮嚀了好幾句,確保艾萊斯清楚流程,接著抓起放置在地面的大乾草叉,緩步走向磨坊。
銀鏡聽著腳步聲再次靠近磨坊,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稍稍瞇著眼盯向門口,手裡緊握自己的本體,極盡鄙視的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
瑪莉知道對方是危險的武器,和劍相比,自己僅是處理食材的一把普通菜刀,實體化也不過是一名村婦,沒有強健的體格和靈活的身軀,但她自信滿滿。
作為羅巴家唯一的刀具,幾百年來瑪莉保護過好幾代羅巴家的婦女。她斬殺偷襲的野狼,砍死劫村的土匪,殺過大大小小的牲畜,也曾經和使用劍的武士戰鬥過。她是菜刀,沒有精湛的劍術,卻靠著經年累月累積的實戰自己開發出了戰鬥的對策,她是爛鋼但是把大菜刀,每次戰鬥都會留下刻痕,這讓她實體化也全身補丁,可瑪莉不畏懼,她有厚實的刀背可以承受,並靈活運用短沉的刀身,劈斷對手的細劍。
眼下,瑪莉並非用自己的本體戰鬥,因此更加無所顧忌,她揮動乾草叉連打帶戳朝銀鏡發動猛攻,銀鏡倉皇躲避,他知道對方是也是物靈並非人類。劍一直沒有出鞘,因為即使刺穿實體化的物靈,對方也不會消失,不過是折損靈力罷了,只要沒有攻擊到本體,就可以繼續戰鬥下去。
這傢伙,肯定本體有人持有當作補給,體力充沛至極,即使被毆打也能立刻站起來繼續戰鬥,絲毫不受疼痛的影響。銀鏡心想。
物靈承受的痛楚是人類的數倍,靈力越低下時疼痛感覺越大,持續時間也越長,同樣的一巴掌對瑪莉來說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搧,忍一下就沒事了,對現在的銀鏡來說卻會是生不如死的劇痛,故此他極力閃避,也不願用本體戰鬥,在靈力大量耗損下,一邊思考著脫離這險境的方法。
持有這女人本體的人類應該在這附近,距離太遠她就會消失,那麼打倒他,應該就可以迫使致這女人棄戰吧?這是銀鏡想到的唯一脫身方法,靈力太低下,他連反應速度都變慢,力氣也變弱,要是一般狀態,瑪莉不會是銀鏡的對手。他是殘殺無數的劍,消滅過整支軍隊,區區一件菜刀之靈無法打敗他,現在屈居劣勢完全就是因為狀況不好。
瑪莉看出了銀鏡的企圖,幾下狂暴的急速連刺,把正想逃向門口的銀鏡逼回了磨坊。
※ ※ ※
艾萊斯懷裡揣著瑪莉的本體,覺得一陣昏昏然,他知道瑪莉在大量吸取自己的靈力,沒辦法,如果沒有他供給,在戰鬥中大量耗損的瑪莉也可能撐不住。瑪莉本體原先就傷殘累累,靈力流失速度會比完整無傷的物靈要快。
磨坊中傳來金屬撞擊聲,從剛才就只聽到瑪莉一個人的吆喝和兩人在充滿鼠屍和乾草的窄小空間中打鬥的移步聲,突然間迸出金屬擦刮的尖銳聲響,讓艾萊斯擔心瑪莉是不是被打敗了,一時間忘記瑪莉吩咐過他不可接近磨坊,手裡抱著刀快步趕了過去。
他湊上磨坊通氣窗,看見瑪莉手上握著乾草叉大力揮打,乾草叉的四根叉齒已經被打彎外側兩支,很可能是撞到磨坊內的其他機具,銀鏡似乎只有躲閃的分,但他慢慢後退到堆積乾草的地方,那些乾草是在風車不能靠風轉動的時候,餵食牛或馬驢等拖磨的力獸所用。
瑪莉不疑有他,衝上去把乾草叉對準銀鏡刺下,千鈞一髮之際銀鏡後仰跪倒,身體陷入乾草堆中,還把大把的乾草撥向瑪莉,趁著乾草遮蔽視線時,他抽出了劍刺向瑪莉的臉,劍刃化成一道閃光直指瑪莉臉龐。
艾萊斯尖叫,銀光刺穿了瑪莉頭部,卻也只是刺穿而已。
銀鏡抽掉劍,瑪莉仰面倒下,在飛散的乾草中艾萊斯看不清楚瑪莉的臉,但他可以肯定一滴血也沒有流,倒在地上的瑪莉躺進乾草堆裡,身影在一瞬間變淡,消失了。銀鏡迅雷不及掩耳將本體插回到鞘中,把本體緊握在手裡,慢慢轉身面向艾萊斯。
那是一張極其恐怖,陰沉而猙獰的臉,蒼白彷彿新紙,黑眼圈濃烈而凹陷,嘴唇沒有一點血色,乾裂的唇卻帶著誇張弧度的鄙視笑容,彷彿在笑艾萊斯的無知和無能,又像在嘲諷這個世界,展現著自己不敗的力量,或者只是銀鏡對所有一切都感到藐視罷了。幾縷黑髮稍微蓋住額頭,銀色的眼球無神的盯著自己,轉也不會轉,像傳說中的地獄死人魂,或者索命的死神。
死亡的化身邁開腳步,走向艾萊斯,艾萊斯拔腿就跑,銀鏡沒有追他,撿起地上的石塊朝少年扔過去,被打中背部的艾萊斯趴倒在地上,手上的菜刀飛出去落在不遠處,他揉著疼痛的背部,翻身坐起面向銀鏡,想從地面爬起,不料銀鏡又一伸手,向他扔出另一個東西。
那是銀鏡自己的本體。
艾萊斯藍色的眼瞳睜大,看著那柄黑色精緻的長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迴轉幾下朝自己飛過來,而它的靈體卻滿面堆笑站在遠處,銀色的劍鍔在陽光下發出星狀明亮的閃光,沒有被完全插入劍鞘的劍刃在空中滑出一截,艾萊斯在劍刃上清晰看見自己的臉。
不僅僅是鏡像,那影像幾乎沒有金屬面的反光,彷彿劍刃不存在而那道窄幅裡是另一個世界,那世界裡的少年背後有著田莊和丘陵,藍天白雲的好風光,少年正露出驚恐的表情看著自己,有著跟自己一樣的容顏。這面鏡不只映出影像,還更加真實,艾萊斯從沒看過這麼漂亮,這麼清晰,這麼有實際感的鏡子。
接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看了銀鏡的劍刃。
劍就要落到自己身上了,他伸出手,接住了劍鞘,眼裡沒有那靈體消失前的猖狂笑容。
※ ※ ※
物靈的實體只能出現在本體周圍,靈力越低下範圍越小,當艾萊斯接住了銀鏡,就進入了銀鏡的出現範圍。銀鏡瞬間出現在艾萊斯身旁,伸手從艾萊斯緊抓的劍鞘裡抽出本體劍刃,朝艾萊斯刺去。
「恭喜你,摸了銀鏡看了劍刃,成為我的主人。」銀鏡用幾不可聞的聲音低語。
但銀鏡也沒能得逞,在劍刃要刺到艾萊斯的時候,刀靈瑪莉出現了,她揮動自己的本體,以刀背擋掉了銀鏡的劍,在刀劍相觸的瞬間,兩個物靈都發出了疼痛的慘叫。瑪莉的刀背被銀鏡的劍刃劈到,立刻劃開一道淺凹,艾萊斯看見瑪莉背上的圍裙無端撕裂一角,銀鏡看上去沒有損傷,但他疼得幾乎把持不住劍,往後退了好幾步。
「快跑……把劍鞘打碎……」瑪莉嘶吼,立刻又爬起來掄起菜刀猛力劈。
艾萊斯抓著劍鞘狼狽逃走,剛剛差點就沒命,在銀鏡逼近自己的時候,他真嚇出了一身冷汗,回魂過來看著自己的手裡竟然抓著銀鏡的劍鞘,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死了。
銀鏡把觸碰過他的人視為主人,看過劍刃後就殺,這件事艾萊斯早就知道,他覺得自己終於遭報應了,邪劍的詛咒降臨到身上,自己也要像辛巴那樣死去了,被這把劍刺死。但很奇怪,現在的艾萊斯並不害怕,他理智清楚,而且覺得可以接受這個命運,如今的世界對他來說已太絕望,死亡或許是一個平靜的解脫,讓他可以遠遠離開糾纏不清的責任,全村千夫所指的罪和自己的自責,永遠不再和這些糾纏不清。
死亡是最終極的逃避。
他看著手上的劍鞘,精美無比,黑木鞘像是夜晚無星的天空,長這麼大還真的沒看過這麼黑的木材,仔細一看還有著纖細的木紋,握在手裡沉甸甸的有種堅實感,銀絲鑲在兩面構成脊狀的突起,劍鞘末端也包銀,亮晶晶的光彩他從沒見過。艾萊斯知道自己為何伸出手去接,明明記得所有人都叮嚀他別碰那把劍。但這把劍太美,艾萊斯不忍它落到地上木鞘摔出痕跡或者亮銀磨損,他也知道銀鏡為甚麼敢扔自己的本體,因銀鏡知道艾萊斯肯定會接下而不會讓劍落地。打從第一次相見,艾萊斯渴望和欣賞的眼光就沒逃過銀鏡的眼睛。
他的想法和心早就被銀鏡洞悉,再一次被利用,利用自己愛劍的心理。上一次是吸點靈力,這次,艾萊斯成為邪惡劍的魁儡主人,生命被陰險的劍把握了。
艾萊斯握著劍鞘搖搖晃晃的走向磨坊,心裡一片混亂,瑪莉要他毀掉劍鞘,但他衷心覺得被銀鏡殺掉也不壞,銀鏡的刃是那麼的漂亮,死在如此美麗的武器下不也是一種淒然的瀟灑?他不知道瑪莉為甚麼被刺中臉還能毫髮無傷,毀掉劍鞘真的能夠殺死銀鏡嗎?許多疑問和靈力被大量吸取的疲勞讓他頭腦失能了。
事實上瑪莉並不是沒受傷,她因為被擊倒消耗了大量了靈力,但只要沒傷及本體,物靈實體就不會受損,可以再次出現。物靈在被使用時就會支出靈力,唯有物品收至正確的位置才能完全防止靈力流失,至於要毀掉劍鞘原因是,劍靈和其他武器靈比起來有一個弱點,如果有專用鞘,他們只有本體收到鞘內才能「休息」,因此把劍鞘毀掉,劍靈就會因為無法防止靈力消耗而昏倒。
艾萊斯並不知道這些,他只渾渾噩噩的走向磨坊,拔出使風車靜止的插銷,讓風車帶著石磨轉動起來,巨大的輾穀石磨喀喀作響,屋外的汲水車也滾動起來,溪水被一階階掬至麥田間的水道裡,水車的巨大齒輪咬合發出撞擊聲。
他把劍鞘慢慢靠近齒輪的接合面。齒輪間噴出的水滴濺濕了劍鞘,輪齒不斷咬合著,壓碎了原本落在上面的乾草。
「喂!」交戰中一直看向此處的銀鏡緊張大叫,劍鞘要是被輾碎,等著他的就是昏倒,故此他必須阻止艾萊斯,一不留神手上的本體被瑪莉打落,銀鏡想去撿,卻苦於反應慢了,被瑪莉先下手為強。
瑪莉抓起銀鏡的本體,狠狠向粗糙地面砸去。
銀鏡忍住了沒有叫出來,但還是跌到地上,瑪莉喘著氣笑出聲,用劍尖猛搗石頭,銀鏡痛苦的躺在地上捲曲起身體痙攣著,嘴角嘔出唾液沾濕自己的頭髮,艾萊斯回頭一看,愣住了。
「你這可惡的邪惡劍!馬上送你去給拔靈師!」瑪莉叉開雙腳站穩,大聲咒罵。
「放手啦……」銀鏡已經叫不出聲。
瑪莉才不管他,撿起石頭猛砸劍刃,銀鏡的身體出現無數傷口,卻沒有血流出來,只被磨得皮開肉綻,衣服也撕裂破碎,露出蒼白的身體,漂亮的鏡面被磨出道道擦痕,每增加一道,銀鏡的身體就裂開。艾萊斯這下懂了,無論怎麼揍物靈的實體他們都不會受傷,只會感到疼痛和消耗靈力,真正要殺滅物靈,也可以使用銷毀物品的方法。
「瑪莉!住手!」艾萊斯思緒恢復清晰,大喊道並奔向瑪莉,痛苦掙扎的銀鏡讓他不忍再看下去了。
「這樣下去他會死的啊!好可憐,別再打了!」艾萊斯轉向地上的銀鏡,想去拉他,卻被瑪莉抓住手臂往後拉開,瑪莉拖著艾萊斯走開好幾步,他看見銀鏡的身體變得有些透明。
「退遠點艾萊斯,你靠近他會吸取你的靈力恢復體力,把劍鞘給我。」瑪莉吩咐。
「你真的要這樣弄死他嗎?很可憐啊,我們不是要把活的銀鏡帶去月都嗎?這樣他撐不住,很快會死的!」艾萊斯想起自己是人類,伸手接過瑪莉的本體拿著幫助她恢復,但仍然憐憫的看著銀鏡。
「不把他打倒,他會殺死你,你看過劍刃了。」眼見敵人已經沒有還手的可能性,瑪莉耐心解釋:「我是為了你好,這樣我們可以把他安全的交給拔靈師,他被拔除等於就是死了,就不會來殺你,詛咒就可以破除了呀!你要為世界著想,把他交給拔靈師是最妥當的了,未來他就不會再害人。」
艾萊斯看著瑪莉誠摯的臉,心裡總覺得不太願意。他統整思緒後,終於知道了自己的真正想法。
「瑪莉,我不想把他交出去。」艾萊斯冷靜地說道:「我討厭那個女人,而且期限都已經過了,她也不知道已經把琳娜怎麼了,沒必要遵守約定了吧?」
「那你要怎麼辦?」瑪莉愕然。
「把他帶走,我們先去救琳娜,如果有可能保證琳娜的安全,再把他交出去吧,我想先拿著他,當作一個……嗯,那叫甚麼?跟人家談條件時候有的……」
「籌碼。」瑪莉提醒他。
「是的,就這麼決定吧,反正他現在也很虛弱了。」艾萊斯走向銀鏡,蹲下來看他:「可以吧?我要把你帶走。」
銀鏡氣若游絲:「隨便你……反正最後,我還是會殺你……因為……」
「知道,等時機到了,我就把命獻給你,可以嗎?希望你下手時讓我不要太痛苦。」艾萊斯淒涼的笑了,抬頭遠眺已經幾乎看不見的家,腦海裡出現了父母的笑容,他看見年幼的自己由父親抱著坐在馬背上,興奮的快樂歌唱,而馬匹走向的卻是死亡,那是一切的終點,人終要一死,但若可以決定死的時機和死法,艾萊斯覺得仍可稱作幸運。
瑪莉皺著眉頭看他,心裡只想著要如何保護這個孩子。她是守家的刀靈,琳娜和艾萊斯都是她想保護的對象,現在一個孩子不知身在何處,一個卻誤觸死亡的陷阱,可預見的喪命近在咫尺,瑪莉突然覺得沮喪,最後還是沒有順利解決。
她嘆了一口氣,把劍鞘拿過,緩緩將磨損的劍刃插入,才插入一半,她又抓了一把砂土從劍鞘和劍刃的縫隙灑進去,接著才摩擦著將劍收入。收回鞘的時候,銀鏡身體又被撕裂更多小傷口,趴在地上的他痛苦的抖了抖。
「你可真殘忍啊……」銀鏡呻吟,隨後就消失了。
「哼,才不讓你吸取艾萊斯的靈力恢復呢!艾萊斯,之後要時不時抽出來再插進去磨他幾下哦,別讓他變強壯。」瑪莉把劍交給他,隨後也消失了。
艾萊斯疲累的走向雷茲,爬上馬朝月都出發,他覺得好疲倦,兩個物靈都在猛吸他的靈力。
「拜託你們別吸了……我快不行了。」搖搖晃晃差點從馬上摔下來幾次之後,艾萊斯哀求,活物的靈力耗盡便是死亡,被戰鬥中的瑪莉狂吸取之後現在又被虛弱的銀鏡和瑪莉當補給品,艾萊斯覺得快被抽乾了,腦袋發昏。
「好啦不吸了,你好好騎馬啊。」艾萊斯聽到瑪莉的聲音。
「你管我。」這是銀鏡。
「你不好好聽話,我磨你劍刃哦。」艾萊斯威脅。
銀鏡沒說話,但艾萊斯突然感到不那麼勞累了。
走著走著,雷茲腳一軟跪到地上。
「喂!也不許吸我的馬!」艾萊斯抽出銀鏡用馬蹬刮了兩下。
※ ※ ※
艾萊斯覺得這一切都很荒唐。
帶著兩個吵鬧不休的物靈往月都出發,卻因為騎的馬太老,走走停停的得在荒野裡過夜,這個十四歲的少年十分害怕,他沒有離開家在這種地方睡覺的經驗。
自小母親就告誡過他,午後不可以留在大荒野,一定得回到村界的範圍內,因為大荒野裡有可怕的狼會吃小孩子,甚至有時候連村界的木柵欄也防不住狼群闖入村中,更別提親自去當狼的食物。發覺自己現在狀況堪憂,艾萊斯緊張得四處尋覓看起來安全的地方,不只自己,老馬雷茲是更容易吸引狼群的目標。
「欸……瑪莉,我會不會被狼吃了啊?」艾萊斯膽小的問。
「這個嘛,」瑪莉實體化在艾萊斯身邊,牽著雷茲的韁繩四處張望:「生堆火看看,應該,應該就不會有事了。或者我們到那裏去吧,那裏不是有一面石壁嗎?生火在那裏應該會安全些。」
「不會反而被圍攻,變成背水一戰吧?」在馬上晃蕩雙腿的艾萊斯看著石壁憂心忡忡。
「我會保護你的。打狼不是甚麼難事。」瑪莉邊安慰著,邊把馬牽到石壁邊。
石壁下方有一道小小的溪流,雷茲饑渴的舔吮著,瑪莉讓艾萊斯和自己分別去找些柴火回來,不過她擔心銀鏡會逃走,故此又把他抽出來砸了幾下。每次瑪莉做這種事艾萊斯都會用憐憫的眼神看著銀鏡,心想他可能好不容易舒服點了,又要被凌遲。
幸運的,荒野上的乾燥木材不少,太陽下山之後不久,他們就蒐集了足夠的木柴可以燃燒整夜,等瑪莉把火生起來,天色已經全黑了。艾萊斯蜷縮在火堆邊,戒慎恐懼地望著夜裡彷彿黑色剪紙般的大荒原,瑪莉坐在稍遠處,碎碎叨叨的說著一些派不上用場的安慰話。
突然,艾萊斯感到一陣觳觫,轉頭一看銀鏡出現了,靠在石壁上,懶洋洋地看著自己。
瑪莉立刻警戒的站起來從雷茲鞍邊抽出銀鏡的本體:「你還有力氣實體化啊,真是不死心,一定要殺掉艾萊斯就對了?」說著又要把劍往石面上砸。
「夠了吧……菜刀太太……你是想殺了我吧。」銀鏡的聲音很小,但不滿溢乎於色,畢竟被折磨了好幾次,任誰不會憤怒?
「你就省省吧……我今晚不會殺他的,保證啦。」銀鏡懶洋洋的說道,緩緩消失了。瑪莉把劍插回去,啐了一口:「搞甚麼裝神弄鬼,沒事出來嚇人。」
艾萊斯苦笑。
※ ※ ※
雖然很緊張,但畢竟勞累一整天,被吸了不少靈力,加上身邊有著兩隻不算太弱的物靈,艾萊斯終於無法抗拒夢土的召喚,側躺在火邊睡著了。
瑪莉緊緊守著他,坐在風口為艾萊斯擋住刺骨的夜風,艾萊斯手上仍緊握著瑪莉的本體,這種被珍愛的持有著的感覺,讓瑪莉不由自主笑了出來。對物靈來說,被慎重的珍惜,就是最大的幸福。
夜色慢慢流過天空,時間彷彿靜止。
瑪莉見到火堆變小了,起身添加新的柴火,忽然發現不遠處有一雙綠色的眼睛看著這個方向,在稍遠處還有好幾雙,綠眼睛的光點團團圍住了岩壁下的艾萊斯一行人,雷茲因動物的第六感驚醒,緩緩退到艾萊斯身邊臀部抵著石壁。
是狼群,而且好像已經觀望好一陣子了。瑪莉警戒的注意著狼群的動靜,一邊把火弄大,一邊抄起一根火把準備戰鬥,為首的野狼緩步靠近,包圍圈慢慢縮小,瑪莉把火把握在胸前揮動,騷動驚醒了艾萊斯,他驚恐的看著準備交手的瑪莉。
「別怕,這些狼打不過我。」瑪麗沒回頭,直接說道,艾萊斯放開抓住她圍裙裙擺的手。
狼群漸漸逼近,野狼的毛色和體型歷歷可辨,正當瑪莉跨足衝上前要打鬥時,艾萊斯感覺到一陣冰冷的風吹過身邊,像有人高速拿著冰塊擦過臉頰並呼出一口氣,極盡挑逗和刺激之能。那感覺比銀鏡在身邊實體化還要毛骨悚然,彷彿鬼魅掠過身邊,魂差點被攝走。
艾萊斯回頭往後看,雷茲嚇得撒開四蹄狂奔而去,隨著馬嘶聲,狼群也像是受驚嚇一般消失在荒原上,綠色的眼睛消失,淒厲的嚎聲響起,但那不是捕獵的聲音,隱晦的黯淡星光下狼群往雷茲反方向逃走,發出驚恐的哀號。瑪莉摸不著頭緒的放下手上的火把,艾萊斯撲向她,緊緊抱住她的裙擺。
人類時常被認為是遲鈍的動物,感覺和直覺都不如其他物種,對很多物種來說,這個世界由人類掌權是無法理解的怪事,遲鈍,體能低下,連智慧也不及天精靈,團隊合作的結合心也沒有矮人好,到底憑什麼掌握資源?但人類也往往會發現,自己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遲鈍,基礎的生物本能仍然很好的在運作,像現在的艾萊斯,本能的感覺到恐懼,這是非生物的物靈沒有的能力。
瑪莉安撫的拉住艾萊斯,並四處張望尋找使人類和動物都恐懼的源頭,她發現上方天空中有一道黑影在盤旋,而且顯然是盯住他們了。
黑影飛行的高度不高,只比石壁高上一丁點,也不同於蘇摩爾龍偵查式的飛行,而是忽上忽下繞著艾萊斯一行人轉圈,且圓半徑慢慢縮小。那生物大約比成年人大上一圈,翅膀長在雙臂的部分,橢圓狀翅翼像蝶蛾的上翅,雙足型為粗大的鳥爪,沒有尾巴,頭部短小,生著一對細長的尖角。
是夜行者!瑪莉緊張了。夜行者是荒原的統治者,除了龍,這裡最危險的便是夜行者,這種魔物會用有力的足抓走獵物並吸乾血,連狼都害怕不已,而且牠們只在深夜出沒,飛行時完全沒有聲音,速度又快,俯衝時很難砍中。
夜行者收斂雙翅,降落在石壁上方並低頭查看,一直閉著的眼睛突然圓睜露出血紅色的眼珠,艾萊斯看見牠的眼睛並非長在頭部,而是翅膀基部的連線上,大約在人類的乳頭,發出可怕的亮光。夜行者的頭部伸出一根蝴蝶口器般的吸管,在空中一伸一縮,隨之發出尖厲的高頻叫聲,彷彿數千隻鬣狗同時拔了尖兒的叫嘯,音量震得人腦袋裡嗡嗡響。
艾萊斯無法承受這種噪音攻擊,掩住耳朵跪在地上,瑪莉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他,看著那個詭異的魔物再次振翅飛起,準備衝向獵物。
夜行者甩動尖銳細長的口器衝下來,卻突然U字型迴轉停棲回到石壁上,並停止了使人崩潰的叫聲,牠的雙翼震動著,爪子抓碎了石面,有些許石礫碎片落下來打到瑪莉,艾萊斯縮在瑪莉身後張望四周,刀靈略臃腫的身軀擋住了視線。
銀鏡騎著雷茲站在瑪莉身後,右手舉著自己的本體指向夜行者,在剛才的尖叫聲中竟無人察覺馬匹的蹄聲,劍靈駕著馬回到原地,對著敵人輕輕地說:「你惹錯人了。」手上的劍卻在微微顫抖。
夜行者盯著銀鏡看,銀鏡策馬趨前,艾萊斯看得出雷茲非常不樂意往前走,但銀鏡穩定的扯著韁繩逼牠就範,夜行者發出嘶嘶聲,又作勢振翅起飛,卻沒有飛起,和銀鏡四目相接對峙著。銀鏡閃閃發亮的銀色瞳眸戾氣暴現,艾萊斯周身又感覺惡寒起來,這把邪劍的殺氣太重,每次實體化都使艾萊斯渾身發冷。
夜行者似乎也被這股殺氣嚇到,尖叫一聲振翅飛起,看似要逃走了,但卻又不死心的折回來並U字型俯衝威嚇,艾萊斯尖叫著躲到瑪莉背後,瑪莉拉住孩子,銀鏡依然不動,冷然看著夜行者回到天空中。
突然,艾萊斯覺得雙腳發軟,銀鏡超大量吸取了他的靈力。瑪莉大罵一聲掏出自己本體往銀鏡丟過去,銀鏡靈活的避開,調轉馬匹回身一劍向瑪莉頭頂刺去,瑪莉立即趴下,卻發現那一劍不是瞄準自己,夜行者在暗夜中再次俯衝打算乘瑪莉面對銀鏡時攫走艾萊斯,可牠失敗了,銀鏡的劍比牠的翅膀更快,咻的一聲刺穿了牠的頭部。
受傷的夜行者瘋狂尖叫,那叫聲幾乎震昏艾萊斯,牠振翅想飛離,銀鏡把劍一橫,劈開牠的頭,魔獸流出閃著光芒的紅血衝向天際,在夜色中奮力拍動翅膀,鳥爪空抓著扭動,然後墜下來落在地上翻滾,臨死抽蓄著,閃光的血液噴了一地,像是詭異的液體火劃出一大圈亡命的結界。
艾萊斯嚇傻了,銀鏡甩掉劍上的髒血,伏身把他拉起來放上馬背,瑪莉抓住銀鏡的腿想把他拉下來,銀鏡用劍刃靠著艾萊斯的脖子,威脅性十足的說道:「放手,不然我砍掉他的頭。」瑪莉恨恨地放手,去撿自己的本體,銀鏡拉著韁繩靠近她,向艾萊斯下令:「把她拿過來,快走。」艾萊斯接過瑪莉,後者消失。
「快走吧,夜行者是群居性的,來一大群就麻煩了。」銀鏡沉著的說道,同時猛力夾雷茲的馬腹,雷茲吃痛向前猛衝,艾萊斯緊抓著雷茲的鬃毛,感覺到銀鏡冰冷的左手放在自己肩上,突然他聽到輕微的喀聲,銀鏡收起自己的本體,消失了。
「喂!別消失!出來啊!我很害怕!」艾萊斯抓住掛在馬鞍邊上的劍,搖動道:「幫幫我,要是怪物又來了怎麼辦!」
「沒力氣喽,」銀鏡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嘲笑,更像是諷刺:「如果你肯再給我點靈力,我是可以幹掉全部的夜行者啦,只是,你也順便交上命吧。」
「閉嘴,銀鏡,謝謝你的好意和仗義行俠!」瑪莉出現在艾萊斯背後,扶著他保護著:「別再給我亂實體化了,這裡不需要你。」
「是嗎?刀靈太太,你打不過那個魔物,你我都清楚。」銀鏡笑道,之後就不再吭聲,任跟他說甚麼都不再理會了。
艾萊斯仍然很害怕,他隱隱約約可以聽到身後有無數振翅和尖叫聲在逐漸逼近,老馬盡其所能也甩不掉緊追不放的死亡,艾萊斯幾乎要哭出來了,瑪莉緊抓著他的背,一邊回頭看天空,天上聚集著許多像蝙蝠一樣的大型黑影,整群夜行者傾巢而出,發出魔性的尖叫和呼嘯,逐漸逼近。
在追擊下少年無法保持冷靜,不斷呼喊銀鏡的名字,可我行我素的劍靈一聲不吭,不理會少年苦苦哀求,瑪莉一方面擔心艾萊斯的呼叫會更加吸引夜行者,但又覺得他不叫也不會好轉,這些猛獸是靠聲納和視覺追逐獵物,即使安靜的逃跑,也不一定能逃過空中的千百偵查。
「銀鏡,救命啊!來幫幫我想辦法啊!」艾萊斯語帶哽咽。
雷茲漸漸跑不動了,口水中帶著白色的泡沫,艾萊斯已經看到尖聳的盧那在前方,但後面的夜行者仍緊追不捨,為此老馬拚盡了全力死拖活拉的衝進盧那外圍牆下的燈光之中,試圖尋找保護。光明為他們提供了希望,巡視城牆的守衛騎著奇美拉趕向他們,馴化的魔獸口中噴出毒焰,驅走荒原的主人。
夜行者們忿忿不平地離去,艾萊斯大大的喘著氣,在瑪莉陪伴下進入了月都。
※ ※ ※
夜色是盧那的精魂。
月影斑駁,稀稀疏疏的樹叢下方,剛通過檢查哨的艾萊斯,疲倦的走在街道上,無視那歡愉的夜精靈們在街上唱歌,採購,過美麗絢爛的夜生活。幾束不同顏色的雷射光在高牆上掃蕩,整個城發著清冷的白光,膚色白皙的人們也漸漸出來,一副熙熙攘攘的忙碌景象,在這城市裡,一日之計在於昏。
可艾萊斯累壞了,一夜沒睡又匆忙趕路,幾乎已經要昏倒,瑪莉實體化跟在他身邊,搖搖晃晃的在城裡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他完全沒有向豐富的城市看一眼儘管城市對孩子而言是那麼誘人,右手勾捲著馬韁,嘴裡碎念:「碧艾老師的家在哪裡啊……老師,哦……老師啊……」
「孩子,振作點呀,你這樣怎麼行?晃晃蕩蕩的成何體統?走路看路好好走,你看你之前騎馬也不看路,現在又搖來晃去的樣子沒家教,抬頭挺胸看前面,手不要放在口袋裡,韁繩握好,手握緊,拿出點儀態啦!」瑪莉忍不住碎碎念道:「現在的小孩都是沒一個正經樣。」
「閉嘴,吵死了你煩不煩啊?管東管西我不是你的小孩!」因為疲累而煩躁的艾萊斯,受不了回嘴:「還不是因為你太無能打不過夜行者。」
「你媽媽沒教育過你不可以這樣跟長輩說話嗎?雖然我只是一把菜刀不是甚麼削鐵如泥的寶劍,可我至少存在幾百年了,見識也比你多,尊長說話你到底有沒有在聽?這種態度是不對的,我告訴你,小孩子要──」
「好了爛刀太太,你要不要放過這傢伙啊他已經累壞了,乾脆轉行當保母算了,給他找間旅店休息實際多了。」傲慢的劍靈不知甚麼時候突然加入,還是一副鄙夷人的口氣。
「虧你會說嘴,真的厲害就把夜行者都打跑啊,只會伺機取人性命的邪劍,不要臉。」瑪莉罵他。
「自己說自己是菜刀,不好意思我是寶劍。我的話你要不要聽啊?小鬼,把我的本體放到你那乾媽的圍裙下面,我要是被看到,你會很麻煩的。」銀鏡冷淡地說,艾萊斯突然想起他是很不得了的東西,絕對不可以光天化日之下拿著,被搶了怎辦?交易的籌碼就沒了,於是慌忙把銀鏡拿起,交給瑪莉。
「喂你怎麼──」
「拿著啦。」艾萊斯勞累的說。
瑪莉嘆了一口氣,把銀鏡接過來,一接觸到就露出嫌惡的表情,當然不可能真的收進圍裙裡,她拉下雷茲鞍下的毛毯將劍包住,帶著意識不清的艾萊斯往前走,進入一間看起來最廉價的旅館。
※ ※ ※
夜裡,瑪莉一直固守在艾萊斯身邊,提防銀鏡會攻擊他。但銀鏡本人似乎沒有這個意思,靠坐在矮桌上,靜靜地望著窗外。
然後,他突然開口:「刀靈,你想這孩子會不會把我交易出去?」
瑪莉愣了愣,沒想到銀鏡會說這種話,她沒有回答,只是退到床邊,查看熟睡的孩子,並留意著銀鏡的動作,艾萊斯把瑪莉的本體用布包裹抱在懷裡,為此瑪莉有源源不絕的靈力,而銀鏡的本體則持在瑪莉手上。
「不用那麼緊張,在離開月都之前我不會動手。」銀鏡緩緩說道:「現在殺死靈力來源無疑是找死。明天告訴那小東西,絕不可以讓我的本體被看到,如果他還想活著離開月都的話。我被看到他會惹上無法化解的麻煩,連我都不一定能再保護他。
「他不可能將我交易出去的,那個女人和那隻劍靈我很清楚,時間過了他們一秒都不會停足,不可能再找到她了,冀望能找到你們說的那個女孩吧。不過,找不到也是可以諒解的,因為那個女人身邊不是只有那把劍。」
「這些話,你自己對他說吧,你不已是他的劍嗎?」瑪莉無感情的說道:「雖然我想保護他,但如果真打不過你,我也沒法了,說殘酷點我的目標是小主人琳娜,只要琳娜安好,艾萊斯是其次。」
「哈哈……」銀鏡低笑道:「真是單純的想法……艾萊斯是嗎?這孩子叫艾萊斯?好吧,看看他要怎麼對待我喽。」說著露出玩味的笑容,消失了。
瑪莉心頭一緊。
※ ※ ※
天亮了,琳娜從睡夢中醒來,卻發現自己不是身在那個被遺留的小旅館,而是被放置在一輛馬車上,馬車正準備出發。
駕馬車的是個穿著破舊,抽著廉價菸的男人,那個菸的牌子叫做東亞病夫,是個很廉價下流,品質惡劣連格溫的窮人家都不屑去抽的牌子,因為這品牌時常被跟做黑心勾當的不良集團連結在一起,純樸的農村農夫們尚有點道德價值不願意與之為伍的走私者集團。
琳娜看見對方的打扮,心理恐懼不已,一縮身子,發現手腳都被綁住了,身上蓋的毯子雖然暖,卻有著發酵的汗臭和霉味,混雜著劣等菸和腳臭氣,讓琳娜差點吐出來,那男子看見她醒了也不做甚麼,慢慢駕著馬車前進,琳娜仰頭叫喚,沒有人理會她,她看見這幾天居住的旅館老闆站在陰影裡手上數著鈔票,笑著目送她離開。
「到底怎麼回事!」琳娜大喊,老闆搖搖手:「一般人類也沒什麼價值,你也不是拔靈師的親人吧?我不認識你。」說著走進了旅社之中。
琳娜突然發覺,她被人口販子賣掉了。
前天,那個名叫宋晶晶的拔靈師給了她一點錢,告訴她自己想辦法,然後便離開了月都,無論琳娜怎麼苦苦哀求,都不願意再帶她去別處,只要她自己回去。當時琳娜單純的想著睡醒之後走路回格溫,卻沒想到宋晶晶一走,惡劣的旅社老闆就把她賣給人口販子,想來昨天吃下的飯菜都下了藥,才會這麼好睡。
現在,她無論怎麼掙扎,都沒法子逃脫這個困境,駕車的男人抽著菸,看著她蠕動出毯子外面,厭惡逃避的踢走散發異味的毛毯,緩緩嘆了一口氣。
「別掙扎了,你已經是我們『狼群』的所有物了。」男人淡淡的說,露出無所謂的態度。
遠遠的,好像有甚麼東西走過來了,呼喚著,卻聽不清楚。
銀鏡在空無一人的廣大草原上看著遠方,那個人影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碧藍空中的飛鳥振翅高叫,幾隻烏鴉黑色的身影投映在雲朵底部,天空,晴朗得彷彿陰雨從不存在,濃重顏色如同漆上去一般,飛雲都靜止著,沒有風,世界一片靜謐。
然後,世界動了,因為他的笑聲而動了。
銀鏡拉著那人的手而笑,飛奔過一望無際的翠綠,急速如風,兩人的身影掠過草尖,削碎碧葉漫天飛旋,銀光亮起急劃好似流星,那人的笑更如銀鈴,叮叮噹噹響徹寬廣的天地。那是只屬於他們兩人的歡愉,百花盛開在山丘下,隨著人影越過而搖盪,成千上萬的彩蝶飛舞著圍繞他們,銀鏡出鞘,輕巧如探針般割下最麗的蝶翼,他捧著這些尚自晃動的華夢碎片,一葉葉裝飾在那人髮際。
他們跑過萬里無人的丘陵,笑著拉住雙手,渾然不覺疲累,遠處的樹林邊上出現了鹿群,銀鏡向那人微笑著,為紓解對方緊張而掰開那人的手指,將自己的劍鞘置於其中,而後銀光爆起,迅雷之姿刺向對手,毫不拖泥帶水斬下雄鹿高傲的偉首,將送給那人做禮物,唯有美麗的鹿角可以與之搭配。
鹿頭落下,他單手抄住,鹿血順著劍刃流淌,他高舉戰利品,渾不顧身上的血跡如綿長的紅寶石串珠掛在肩部,銀鏡甩動本體,鮮紅的石榴果粒劃過空氣掉在地上,溫熱的,似乎還有清脆的叮噹聲響,然而鏡刃上映照的卻是死亡,翠綠原野的影像著了火,銀鏡卻渾然不覺。
他的笑容使天地生動,他的劍急速如風,他帶來死亡而不知不覺,他的殺戮改變世界。
被斬首的雄鹿身體沒有倒地,撒開四蹄衝撞站立在山坡上觀看經過的那個人,血灑到對方美麗的臉龐上,驚恐的表情使人又憐又惜,那個人尖叫,被鹿血的漩渦包捲吸入屍體之中,化成一灘汙濁的血水。銀鏡衝過去,但手上的鹿頭活了起來,鹿角長成大樹,捲住銀鏡手臂並往地上生根,他用本體砍過去,右手卻也被捲住,翡翠般美麗的草原著了火,天地一夕變色。
濃濃的黑煙帶著火焰直竄天際,飛翔的烏鴉變成白翼的天使唱著輓歌,四處都著火了,天空變成血紅色,大地一片焦黑和荒蕪,那個人不見了,他看著自己本體的劍刃,鏡面裡卻仍是風和日麗的景象,那個人卻躺在萬里無雲的蒼穹下,無垠的綠草之中,了無生氣的身影漸漸變淡。
銀鏡大吼著掙扎,用自己的本體砍樹,隨著每一下劈砍身體都承受著劇痛,那開始腐朽的鹿頭卻對他說話,紅黑色的血液從鹿眼滴出,腐爛脫落露出牙齒的唇竟是用那個人悅耳的歡愉嗓音:
「哥哥,好痛喔!真的好痛,你放我鴿子好久了,你甚麼時候才要來救我呢?」
※ ※ ※
銀鏡嚇醒過來,大大的喘著氣,身體因恐懼而顫抖並伸手擦拭自己的前額,雖然物靈不需要呼吸也不會冒冷汗,但物靈是人所造出,有著人類的動作和反應是正常不過的事情,追根究柢,銀鏡也比其他物靈更像人類。
他發覺自己躺在窗戶下,便伸手捲住窗簾拉起身,沒有血液流過的心臟驚恐的跳動著,他猛力揉自己的胸脯,一瞬間覺得全身靈力都流失殆盡,虛弱得快消失了,但卻只是錯覺,他深深吐氣,緩和自己的情緒,看看牆上的鐘,他”睡了”兩個小時左右。
等他平靜下來,卻發現刀靈瑪莉坐在床邊,一手輕拍沉睡的艾萊斯,用極盡鄙視的表情看著地上的銀鏡。
「劍靈先生,你花招還真多啊!沒想到你有這種低級的嗜好。」瑪莉冷淡地說道。
「甚麼意思?」突然被責備,銀鏡愕然。
「你像人類的小孩玩模仿遊戲啊?我從沒看過有物靈可以模仿人類睡覺到這麼像的地步,叫你也不會醒呢!連被惡夢驚醒的模樣也維妙維肖,去戲棚吧你。」
「……」銀鏡不想理會。
「還是你打算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讓我同情你,這跟討拍拍有什麼兩樣?你別忘了是誰打算殺死無辜的人類小孩,別裝出一副你是弱者需要協助的蠢樣,能殺死夜行者的不是嗎?大家都知道物靈是不會睡覺的,裝得那麼像還真令人噁心,到底知不知道坦蕩蕩,裝神弄鬼假裝自己是人類,怎麼有性格像你這麼扭曲的物靈,我都起物靈沒有的雞皮疙瘩了!」
「你怎麼知道物靈真的都不會睡覺?」銀鏡冷冷地反駁,但卻沒有要認真跟她爭辯的意思。
「我就不會睡覺啊,這不是鐵證嗎?別告訴我你還會吃東西和上廁所哦!」瑪莉笑道。
「你是刀靈,你怎知道劍靈不會睡覺。」銀鏡伸伸懶腰,探頭看看快要亮的天空,盧那的居民正慌慌張張的收拾著,要趕在第一道陽光出現前消失在街上。
「累就滾回你劍裡去,別老是實體化看著令人害怕又討厭,那張臉白得跟鬼一樣還老是嚇小孩。」瑪莉咒罵。
天逐漸亮了。
※ ※ ※
艾萊斯在一陣金屬的敲打聲中驚醒,不用看也知道瑪莉和銀鏡在打架,他瑟縮在棉被中,害怕的直顫抖,但又忍不住從被窩中露出一隻眼偷窺,兩隻物靈都在猛吸取他的靈力,他暈眩著不知道是誰吸得比較多,但這難受的情況只持續了幾分鐘,銀鏡被打倒在地上,瑪莉氣喘吁吁的踹著他的腰際。
「垃圾劍!陰險的妖怪!」她大罵,把滿是缺刻的本體指著地上的銀鏡,另一隻手拿著銀鏡的本體,銀鏡喘著氣,掙扎要爬起,瑪莉一旋手腕把它敲在壁爐的鐵架上,銀鏡直接跪倒,她不放過,抓起爐裡的火鉗對銀鏡劍刃一陣猛敲,銀鏡忽然大吼一聲跳起來撲過去搶奪自己的本體,無懼於手指被切開抓住劍刃猛抽,另一隻手死死扼住瑪莉咽喉,但物靈根本不會窒息,瑪莉削斷銀鏡的手掌並擊出劍,銀鏡的實體消失了。
「別再打了!」看著這一切發生的艾萊斯不知打哪來的勇氣大喊,他實在看不下去了,打從一開始瑪莉就彷彿想要殺掉銀鏡一般又是凌遲又是重擊,始終不讓銀鏡好好待著,卻又告訴艾萊斯不可將他弄昏,艾萊斯雖然很害怕,但他再也受不了所有一切把自己蒙在鼓裡的做法,他想知道真相。
「你為甚麼要一直虐待他!直接把他打昏吧!到底有甚麼意義?」他爬下床站在瑪莉身前伸出手,向她要手上的銀劍:「漂亮的鏡面都被你打花了,你看,都是割痕和摩擦,好可憐啊,原本好好的劍,你幹嘛這樣對待他?」
「我是在幫你爭取時間啊!」瑪莉氣急敗壞:「說好要一起來救琳娜的不是嗎?你被這把邪劍纏上,我不想再看有人因為這把劍死去!沒錯我很想殺他,但是不能啊,打昏後怎麼跟拔靈師交代?你不要窩裡反,難道你想被他殺死嗎?我為甚麼跟他打架,他趁你睡覺要偷襲你,你以為我真的這麼愛打嗎?我只是一把菜刀,廚房裡的調理用具!我不是戰鬥劍,一切都是為了你!你竟然這樣說我!你這個不知羞恥,無法分辨情況的愚蠢小孩,就是因為你,整個村落現在一團亂,沒有你我現在也好好的在家裡做菜,所有一切是因你而起,你搞清楚狀況好嗎?我為甚麼要去守護一個沒禮貌懦弱怕事又壞脾氣的臭小鬼!」
「你又知道我不想被他殺死了?」艾萊斯怒吼,眼淚潰堤從臉頰上滑下來,瑪莉的話比她的刀刃鋒利,深深砍傷了艾萊斯。他想起了父母慈愛的笑容和村子裡溫煦的陽光,艾萊斯不是行為乖巧的好孩子,只有唯一的好朋友琳娜,他無法把琳娜代自己做人質的事情小看,碧艾的話也不斷折磨他的羞恥心,對於這一切感到恐懼,對於未來感到的迷茫的艾萊斯確實想過死是他唯一的解脫,他不能察覺這個年紀的思考如此不成熟和衝動,卻執拗的相信世界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他不覺得自己做錯了甚麼,自始自終只是順應本心而逃避,因無知的善良而受苦。
而現在,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說要尋找琳娜,不但全無方向,且他真切的感知到這個城市如此的不友善,所有人對他的眼光,正如家鄉遭遇龍劫之後所有人對他的態度,他也因此畏懼完成碧艾的委託,因此,又再加上一筆無能而譴責自己。
原本無憂無慮的少年突然落入了恐懼,悔恨,自責和無助的漩渦,卻沒有救援的繩索,而死亡彷彿蜜糖般在召呼著他。
「你自己決定吧。我不是你媽媽。」瑪莉不可思議的看著艾萊斯,把手上的劍的遞出去,接著拿起自己的本體轉身出門去了,她要去找琳娜,她的小主人。
※ ※ ※
艾萊斯握著劍坐在床緣,眼淚無法抑制的掉下來,掉在劍刃上,一瞬間,他從劍刃裡看見了天堂。
美麗無比,祖母綠和翡翠交織成的寶石草地,天空藍得像青金石,無數蝴蝶飛舞,白馬和野鹿奔馳著,雲朵輕如羊毛絮,而自己從容躺在碧茵之中,高歌著,暢飲流著奶和蜜的河。
「銀鏡……銀鏡,這就是天堂嗎?你送我過去吧……我已經……」艾萊斯啜泣。
劍刃上突然出現銀鏡的臉,他表情無奈低低說道:「真沒看過像你這麼愛哭又沒用的小孩,我是很想殺你,但很遺憾不是現在,你離開這個城之前我不會殺你,我可不想把自己暴露在危險環境之下又沒有靈力補給。」
艾萊斯忽然覺得所有人都在整他玩,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麼求你……下手時輕點……讓我死得沒痛苦,可以吧……」他哀求。
劍刃裡模糊不清的臉點點頭,對銀鏡來說這要求不過份,幾千幾百年來也有不少人做過這個請求,所以他不在意的默許了,畢竟以他的劍法,受害者很快就死去了。
艾萊斯坐在原地放任自己慢慢止住哭泣,平復情緒,瑪莉一直都沒有回來,銀鏡也沒出聲,他孤寂的看著窗外死城般的月都,嘗試著深呼吸,讓自己不要繼續激動。
良久,時間靜止得彷彿沙漏卡住了,陽光逐漸變強,接近正午。空間中的寧靜彷彿被蒸發一般,漸漸的因為燥熱而無法保持下去,淚滴也乾涸。
他深深吐出一口氣,撩起自己衣服下襬擦拭銀鏡的劍刃,手指小心滑過那些缺刻,雖然衣服布料被鋒利的劍割破的一點點,但他還是繼續清潔著把劍弄乾淨,直到劍刃上還未被磨損的鏡面都擦亮可以看見自己的臉時才停下。
艾萊斯站起把劍放下,去拿劍鞘,將劍鞘中的砂石礫子都倒掉,並拍去塵土。他探看裡面,發現劍鞘中空間窄小,手指無法深入,便以劍刃割破旅社提供的毛巾為帶狀,放進去清出砂土,忽然銀鏡出現在他身後,抓住艾萊斯的手把劍鞘奪走。
「外面要怎樣隨便你,不要碰我的劍鞘裡面,那是私人空間。」他冷冷地說,把劍鞘取走,艾萊斯看著他,嘆了一口氣。
「謝謝你從夜行者手下救出我。」
「我不是要救你。你的命是我的,不允許除了我的其他任何東西殺你。」銀鏡回答,並坐在艾萊斯身邊,艾萊斯隔著他的身體可以看見對面的椅子,銀鏡的實體半透明,說明他靈力不足,看起來也有氣無力的樣子。
艾萊斯向他伸出手,銀鏡疑惑的看著他,艾萊斯握住了銀鏡的手,果然像摸到金屬般的冰冷感,但他這回沒有把手縮走。
「靈力給你吧,請你幫我完成夢想,我的命都已經交給你了,就再幫我一次吧。」艾萊斯懇求著,天藍色雙眼鄭重直視銀鏡,仔細思考之後說道:「請你幫我,一起搶回琳娜,我不會把你交出去的,也謝謝你通知我龍的事情。
「是我太笨了,沒有當機立斷的去通知大家,所以,拜託你幫我,就這個好嗎?救回琳娜!」
銀鏡抓住艾萊斯的手,一瞬間艾萊斯覺得靈魂彷彿都要被抽走,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銀鏡已經變成顏色均勻清楚,跟一般人類看上去沒兩樣的實體。
他看出這個孩子仍然想彌補過去的錯誤,已經發生無法挽回的事情就算了,至少還能做點甚麼,用他僅餘的生命,雖然他的生命長短是自己控制的,但他仍想最後自主,或者說他終於意識到一味逃避和哭泣無法解決任何問題,都走到這步境界,難道還想靠爸媽幫自己解決問題不成?
雖然他感到很害怕,仍然想找東西依靠,想有甚麼保護自己,不要赤裸裸去站在問題前面。瑪莉的話傷害到他了,而且瑪莉此時不在,最後,艾萊斯轉而依賴銀鏡,即使明知他會殺死自己。
這或許就是人質綜合症,艾萊斯自己成了銀鏡的人質,卻依賴起他了,向他求助,並且可望跟他一國,欣賞他的力量,對他產生好感進而幫助。或者只是單純因為看見他被瑪莉虐待了憐憫,又或者兩種都有。
銀鏡見過這樣的情況,他殺過許許多多的人,但真的很少遇到這個狀況。一般持有銀鏡的是有主見有力量的人,都是想著要控制他,使他屈服。他是第一次被這麼無能,甚麼也不會的小孩子持有,雖然過去被更小的孩子持有過,但那些孩子都是愚蠢的劍士實習生,自以為天賦異稟可以持有如此危險的武器,因此他讓他們以生命吸取危險物不可觸的教訓,不過他坦誠第一次遇到艾萊斯這種甚麼都不會的農村孩子,愛哭又怕事,逃避又畏縮,動不動就想找人替他負責。
銀鏡發覺,自己有點好奇這孩子之後會如何使用自己,並如何行動了。暫時不殺他也可以,銀鏡覺得艾萊斯很有趣味。
不過,實話還是要講。
「死心吧艾萊斯,你是叫艾萊斯對吧?你找不到那個女孩子了。」
公告,由於先前的文稿遺失,並鑒於作者文筆方式的精進,劍與萬物論將重新撰寫,因此此串將永久性停止更新。至於新聯載會於何時釋出則未有定論,原則上腳色設定與世界設定不會更動,但章節順序和內容,皆可能有大幅度修正。
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關注和指教,冀希能更快的提出更好的作品,供大家指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