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起之前的一兩個小時,是夜晚最為寒冷的時刻。前一日的溫暖以地表輻射的形式散盡,後一天的柔情又還未降臨,漆黑的天空開始微微的轉紫,星光更亮了,夜風列隊在原野上行軍。
廣闊的原野散布著矮丘和亂石,枯死的樹幹錯落伸向天空,綿延的蔓草中有的是墓碑和車轍,草葉低矮處和微有潮氣的車輪印子構成了蜿蜿蜒蜒的路,繞過巨石躲過樹墩,暗示著為數不多的旅人如何越過這片除了盜匪之外,只有狐狸和野兔的荒涼土地,通行此處的人皆緊張的聽著自己的腳步和天空中雲朵翻湧的聲音,偶爾有毒蛇在岩石下發出嘶嘶聲為伴。
如今夜色漸退,星光在天際喧鬧,寒氣讓萬物肅靜,遠遠的,唯有一個人,縮著肩搓著手,以斗笠覆臉,裹在斗篷裡緩緩前進。
※ ※ ※
小蛙在天亮的時候,到了荒野的盡頭。
聳立在她面前的,是豐饒的水上都市艾奎爾斯,坐落在大陸邊緣的巨大湖泊側面,被群山和荒野包圍的漁獲與貿易中繼補給港。東承奔流洶湧的大河保證湖水量,西側面海的湖泊有缺口,南北的山脈與荒原擋住風暴和匪徒,大船能通過瀉湖口進入艾奎爾斯避風或者補充物資,和海水相混的偏鹹淡水也產出非常豐盛的漁獲,美麗的艾奎爾斯被稱為湖中仙女的寢室,正迎接著滿身風霜的天涯浪人。
潔白高聳的城牆用遠方運來的大理石砌成,城上的弓兵守護著面向荒原的門戶,牆面每隔一段距離就垂掛著鮮豔的布旗,紅底鑲金邊,上面用銀色繪製著人面龍,龍身長著魚鰭,臉則是微笑的女性,女性的前額彷彿獨角獸般長著一隻尖角,角面光滑。小蛙看了它很久,在她的記憶裡,沒有這樣的奇幻生物。她思考這是甚麼動物的誤認呢?也許這是城市虛構出來的守護神形象罷了。
在城門處,兩位手執長槍的士兵擋下了小蛙,細細盤問一番之後,發給了通行證。
「遠來的旅人啊,願你能欣賞艾奎爾斯我們自豪的一切,而你的一切都在Dracomaid的觀看下。」守衛們以這樣的說詞給小蛙的被盤查畫上句點。
※ ※ ※
越過雪白的城門與連綿的旗幟,在藍色緞帶綴飾的拱型門框後方,艾奎爾斯的一切盡展在小蛙眼前。平民男女的穿著簡單樸素,搬運著貨物與一簍簍的魚,推著堆滿絲織品和陶瓷器的手推車,幼童在圓石鋪成的路上追逐,木造的房舍沿著湖岸連綿而去,並架高伸展到湖水之中。離了岸棧板和高架屋鋪滿水面,主要幹道都延伸到水上,富有的人家騎著高頭大馬來來去去,苦力組成小組背扛著物件。路邊隨處可見掛著防水皮幔帳的小攤子,攤中的人大聲吆喝著販售魚類或者各國奇貨,吵雜聲音充斥街道,雖然人很多聲音很鬧,但路面乾淨整潔,頭戴灰色帽子的掃除人員時不時會撿走被人遺落的垃圾,通往水面的棧板路也寬敞乾淨,顯然城市規劃縝密,沒有骯髒的違章建築或者危險的加蓋。整座城市都是和平的,販售和嘻笑的聲音,以及貨物批發聲充斥風中。
各家的彩色屋頂與船棚連接成一面繽紛的百衲被,遠遠覆蓋了整片湖岸與部分湖面,當越過城門的瞬間,小蛙就被吸入了百衲被一部份,成為流動的炫彩人潮中一個不起眼的黑色小點,空氣中烤肉與魚腥味並存,還有花香與薰香料以及半淡水的微鹹,訊息過多超過附載使小蛙立刻解除了鼻腔的獸化,慶幸著還有人類的嗅覺可以選擇。
她掀起斗笠,近午的烈陽灑落些微刺眼的金針,人影在地面上逐漸變短,向著因房屋層疊而不清楚的湖畔走去,身上墨黑的短髮與深黑的斗篷連接成大面積的黑色正開始吸熱,小蛙眨眨彷彿黑曜岩般的眼珠子,露出一抹疲倦但雀躍的笑容,腳步也輕快起來。
這個城市地勢不平坦,南北偏高,城區延續到山腳下,城中地勢較低,大河穿城而過,河上架著典雅的橋,人群來往,河中駛著小舟。遠遠望去,河岸邊有一座巨大的公園,公園中有個直立威武的雕塑,是一尊騎馬的騎士,手上挽著比武用長矛,頭盔上綴著一截銅塑的短布,盔甲在烈陽下反光刺得人幾乎無法睜眼,馬匹身上沒有披華麗的飾布,只簡單裝配護甲,騎士單手挽著長矛指天,一手持盾,背對小蛙。
小蛙聳聳肩,太熱了,明天再來看看吧。
一間名為「紅頂」的旅社被她選中,紅頂整棟木屋都位於湖中,沿著棧板道走進湖的範圍裡才能到達,外觀看上去是較為陳舊的旅社,高架的一樓也沒有小舟,小蛙掂掂口袋,還真是沒有幾毛,所幸住房費並不貴。在櫃檯處,一個胖胖的婦人擺出如陽光般的笑臉歡迎她,卻毫不顧忌客人感受的對這一身黑的少女用眼睛上下檢查,小蛙也不在意,畢竟自己看起來確實有些可疑,十二三歲的女孩獨自旅行,連在她出生的時空間都不算正常。
「叫甚麼名字?」
「弗萊爾‧潘(Flare pen)。」小蛙胡謅。
「弗萊爾小姐嗎?」老闆娘確認,並向小蛙收取費用。小蛙解開斗篷的釦子,從口袋拿出裝錢的小袋子,一邊說:「啊……因為沒有換這裡的貨幣,我只有一些大陸上其他國家的貨幣或者碎金子,這可以嗎?還是哪裡有換錢的地方?」說著把錢包裡的東西拿出來給老闆娘看。
畢竟是商貿發達的城市,老闆娘並沒有驚訝的樣子,她仔細看看小蛙擁有的金額,取了她認為等值的部份,並且告訴她換錢的地方位置。在她們進行交易的時候,一個有頭蓬亂捲曲棕色頭髮的年輕人從老闆娘身後的門裡鑽了出來,繞到小蛙背後,饒富興致的觀賞她的劍。小蛙眼角餘光看到他了,從他的步伐看得出來是受過點訓練的,長得跟老闆娘很相似,一雙圓溜溜的藍眼睛好奇的模樣也像,應該是她兒子。
「亞瑟!別賊頭賊腦看人家,多沒禮貌!帶人家去房間,諾,403的鑰匙。」老闆娘低喝一聲,被換做亞瑟的年輕人乖乖接過鑰匙,領著小蛙去了。在路上,他一句話也不說,就偷偷瞧著小蛙的劍,小蛙腦子裡浮現了《季札掛劍》的一段”徐君好季札劍,口弗敢言”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403是一間面向湖的小房間,雖稱不上豪華倒也整齊,房中除了一張床、一套木頭小桌椅和盥洗用具之外,甚麼也沒有了,床板坐上去還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棉被也有點潮氣。
小蛙大大的深了個懶腰,除下衣物洗去身上的風塵之後,她一隻手用毛巾包住濕漉漉的頭髮,一手猛力打開門,果然亞瑟還偷偷的待在外面,被小蛙的舉動嚇了一跳,他不知道小蛙早就聽出他大步離開之後又躡手躡腳的回來了,再微小的動靜於高架屋中都會被放大並轉換成輕微的震動,只是亞瑟他們這些湖上的居民已然習慣,不覺有異。
「你在這裡幹嘛?」小蛙沒好氣地問。
「那個……呃,我媽告訴我,來通知你我們家是不附飯的。」亞瑟支支吾吾地編出一個看似合理的理由,殊不知小蛙早就知道了,老闆娘沒有疏忽這點。
小蛙邪邪一笑:「無妨,我的劍又不用吃飯。」果然提到關鍵字,亞瑟的表情變了,眼球似乎顫動兩下,他露出無奈的笑容,對小蛙說:「抱歉,我有點喜歡劍,但我從來沒看過這樣形式的劍,有些好奇。」
「哦?這個是中國劍,是東方的武器,這裡確實不常見,但貿易商那裡或許會有吧。」小蛙客氣地回答,她覺得這個年輕人的好奇心有些獨特,在羈旅的路上大部分的人看她配劍都會遠遠躲開,也有些人覺得是假的會來嘲笑和挑戰然後被她施與一頓血的教訓,甚至有鍾情於研究冷兵器的人帶著一副老學究的表情過來觀賞零飛劍,但這年輕人看似都不是這些,對他來說劍肯定有甚麼重要的意涵。
「原來如此,」亞瑟點頭道:「它的殺傷力大嗎?」
小蛙搓搓下巴:「這個嘛!東方有一句話說『一年刀十年劍』劍的殺傷力和使用的人經久練習很有關聯,而如果客觀來說的話,不如刀吧。」
「但劍很好,對吧?」亞瑟挑挑眉:「你說刀更好,但你帶著劍。」
小蛙自豪地笑笑:「是啊!我喜歡劍,非常非常喜歡,而且技術嘛,不算壞。」亞瑟也笑著,小蛙打發他走了。
小蛙覺得這個年輕人還不壞,就是眼神看上去有些憂鬱,待亞瑟離去之後,她悄悄的獸化雙耳,施展輕功無聲溜下樓,躲在樓梯口關注亞瑟與自己交談後的動向。亞瑟似乎很激動,大步往下跑突入他母親所在的廚房,拉著老闆娘就自顧自說起來:「那個弗萊爾小姐的劍是中國劍,很漂亮我從來都沒有看過。」
老闆娘整理著火爐,懶洋洋地回應著兒子:「知道了。」
「媽!她說她劍術很厲害,我想去試試。」
「別胡鬧!亞瑟,那孩子都還沒你大,你這樣對得起你爸嗎?」老闆娘的不太高興:「放棄吧,去城裡找個工作來做,你已經十八歲了,人家都在幹甚麼?別老在家裡做著還能進入騎士團的夢。」
亞瑟執拗的說:「我去年差點就能獲選了!」
「你前年也這麼說,」母親毫不留情:「結果呢?人家那些騎士團的實習生都是十五歲進去的,今年肯定也有很多十五歲的優秀少年,哪還輪得到你?我從來沒聽過十七歲以上的騎士團實習生!你知道為甚麼?他們二十歲的時候會進行真劍格鬥剃除一半的人,才兩年的訓練怎麼可能贏過五年的人呢?你就別想了。」
「可是……」亞瑟聽起來想辯解。
「亞瑟,每個人擅長的東西是不同的,你不擅長劍術,你爸爸他十四歲的時候就已經沒有同齡人是他的對手了,但是我能看出來你沒有繼承爸爸的身手,」母親頓了頓,喘了口氣繼續說:「一定有適合你的事情可以做,我不期望你一定要繼承爸爸的衣缽,我希望你能安全地多在我身邊陪著我。」
小蛙偷偷的探出頭去,看到亞瑟垂下肩膀,離開母親,乖乖地拿起角落的清潔用具,似乎準備去打掃大廳。
走出廚房,他差點和小蛙撞個正著,見到小蛙,亞瑟那粗曠的眉頭緊緊皺起來,他捉住小蛙的手臂把她拖進大廳,嘶啞的問:「你在偷聽我和母親的對話嗎?」
小蛙不避諱地直看著亞瑟:「對啊。」
亞瑟煩躁的把抹布往桌上一扔:「真是沒禮貌!我不知道怎麼跟你這種沒禮貌的人說下去了,雖然你是客人,但是,但是──」亞瑟似乎找不到字詞來批評,小蛙抓住他的手。
「如果我可以陪你玩玩,你能讓旅館服務附上早餐嗎?」
亞瑟冷冷地看著她:「你想要陪我練劍來換飯吃嗎?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厲害。」
小蛙雙手往腰一插:「你隨便找一個你覺得厲害的人,我跟他過幾招,你看看我厲不厲害再決定吧?怎樣,我覺得挺公平的哦?」
聞言亞瑟眼睛一亮,露出笑容,這個大男孩笑起來有幾分憨蠢,他點點頭帶著小蛙離開旅館,沿著在地人習慣的棧板路跑去。
※ ※ ※
亞瑟帶小蛙離開湖面,來到湖岸的建築群中,在混亂的市場後方找到一片狹窄的空地,空地裡有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其中兩個男孩看起來年紀和亞瑟相仿,另一個明顯小得多的女孩在玩球,兩個大男孩的腰上都掛著鈍劍。亞瑟向他們揮揮手,帶著小蛙奔跑過去。
「高文!崔斯坦!」亞瑟喊著,拉著小蛙翻越隔離空地的幾個木箱子,靠近這些人,被喚做高文和崔斯坦的兩個大男孩相看一眼,一起走過來。其中一個年紀輕輕就長出捲曲鬍子的大男孩不客氣的嘲笑起來:「潘卓根家的木頭人又來討打?跟你說過了你該去找別的事情做嘛!」另一個眼睛很小的大男孩無奈的搖頭:「你在說甚麼,亞瑟怎麼樣也是我們一起長大的朋友,別這麼瞧不起人。」
面對老朋友的諷刺,亞瑟無奈地笑了笑:「不,今天還是別揍我吧,我帶了一個人來跟你比試。」
捲鬍男孩挑高一邊眉毛:「有趣,是你背後那個小不點嗎?黑髮黑眼,等一下,是女孩子?」發現小蛙的性別後,他略為吃驚:「亞瑟,你讓女孩子跟我玩?是瘋了嗎?她跟摩根娜差不多大吧?」說著指了指身後放下球也跑來湊熱鬧的女孩。
小蛙從亞瑟後面走出來,抬起頭瞇著眼睛看捲鬍男:「你這種人我看多了喔?對自己的實力還沒有甚麼自信之前就對別人的敗北很有自信的傢伙,躺地上的都是你這種人喔?怎麼?不敢打女生嗎?想拿甚麼噁心的騎士精神來當成懦弱的理由嗎?我讓你三劍,跟我玩玩吧?」此言一出,亞瑟和另一名大男孩笑得前俯後仰,亞瑟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小蛙狠狠瞪他:「你也是抱著看我出糗的心態嗎?你會後悔。」
「不是……」亞瑟止不住笑:「不是笑你,我怎麼敢現在笑你呢?高文最禁不起激了,你看他,臉脹紅了喔!噗哈哈哈!」小蛙回頭一看,被叫做高文的捲鬍子男孩已經氣得脹紅了臉,他對伙伴咆哮道:「這婆娘真多嘴!我要好好教訓她對未來的騎士該用甚麼態度說話!」音量大得附近的小販都轉頭過來看。
「請便。」小蛙玩味的笑,對著小眼睛男孩伸出手:「不好意思,你的劍能借我一下嗎?雖然我也有配劍,但我的劍可能會把他的劍給削斷,我怕他輸了賴給武器。」崔斯坦猶豫了一下,把自己腰上的訓練劍遞出去。
兩人持劍站定,高文雙手持劍,稍微岔開腿站著,小蛙仔細觀察他,發現他劍鋒偏右,右肩的肌肉也比較明顯突起,預判他應該正在蓄力,會使盡全力由右側砍來,打算第一劍就用力揮砍,看起來這個人是靠蠻力取勝的類型。小蛙自己單手提劍,輕鬆的站著,左手垂在身側,見她這毫不防備的姿勢,高文嘴角抽筋似的笑了,亞瑟和小孩子在貨箱上坐下,崔斯坦看兩人都不動,將舉起的右手用力揮下:「開始!」
他手還沒完全收回來,高文已經挾帶風雷之勢狂吼著撲向小蛙了,小蛙往自己右側一閃,高文的劍撲了空,但卻馬上又往小蛙的方向橫劈。這孩子反應很敏銳,一邊想著小蛙屈膝後仰躲過橫掃的劍,高文又一擊不中立刻往後退拉劍回身朝小蛙刺去,小蛙左手撐地一個後翻躲過高文的突刺,她看到高文眼中閃爍著困惑的光芒,便輕快地說:「讓你三招,我要還手囉!」高文不應,持劍朝她衝上去保持劍鋒去勢,小蛙踏出一步揮右手以劍格住高文的劍刃直往前推,利用正在往自己跑來的高文拉進兩人的距離之後突然用力一翻手上的劍,劍刃便沿著劍鍔翻過高文的手,朝他脖子滑去。
高文嚇得往後退,卻發現自己無論怎麼退,劍鋒都貼著自己脖子,直到他一個踉蹌跪下,面前的小蛙卻只是把手腕翻兩下,劍往下一劃,指著高文的胸膛,高文不知所措的眨了眨眼睛,小蛙笑了:「怎麼沒躺下呢?」
「不會吧!」率先叫出來的是崔斯坦:「這根本就是騎士團教官級別的!小姐!請務必跟我比試!」高文立刻站了起來高聲說:「等一下!崔斯坦我還沒跟她比夠呢!再一次!拜託,我想看清楚剛剛是怎麼又擋住我的劍又能向我脖子攻擊的!」「高文你不能賴皮啊!她手上的是我的劍!我也該有點好處吧!」「你忍忍嘛!很快的,再一次啦!好嗎?拜託再一次!」見兩人爭著要跟小蛙比,亞瑟清清喉嚨提高音量:
「不好意思兩位,這位小姐是我的專屬劍術教練!你們想讓她幫忙還得先問過我的意見!」小蛙無奈的抓抓頭,把訓練劍遞回去給崔斯坦:「甚麼問你?問我吧!」高文和崔斯坦追問亞瑟怎麼得到這麼好的教練,亞瑟得意地把過程說了一遍,聽得小蛙尷尬莫名,崔斯坦和高文哀求願意負擔小蛙的午餐和晚餐,希望能再跟他們練練,拗不過苦苦哀求的眼神,小蛙答應了。
※ ※ ※
在小空地上訓練了一整天,四人都汗流浹背,摩根娜覺得無聊早就回家了,她是高文的妹妹,高文讓她去給大家帶點水和蘋果,她根本也沒有聽。小蛙是四個人裡面出汗最少的,畢竟女人的體力更加珍貴,她習慣節省體力戰鬥,閃避才是持久戰的精華。亞瑟崔斯坦和高文輪番上陣也撼不動她,三人喘吁吁的倒在地上,一邊哀嘆太陽毒烈一邊發出無意義的抱怨聲。
「你比教官還厲害啊!」崔斯坦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教我!讓我看看你的動作!」高文說是這麼說,整天下來他一次都沒看清小蛙的逆轉動作。
亞瑟只是喘氣。
太陽快下山了,小蛙撢撢手上不存在的灰塵:「好啦,今天就這樣吧!回家吃飯了,誰要讓我吃晚餐?」「我……」高文無力的舉手應道:「我家有新鮮的魚,我已經讓摩根娜叫媽媽招呼客人了,但是……再讓我休息一下吧。」小蛙點頭,在木箱上坐下來。
「既然這樣,我就來說說你們各自的缺點吧,回去可以努力。」她擺出教官的樣子:「高文你無意義的動作太多了!嘴上也應該安靜點,不要老想著耍帥,動作再連貫點再順暢點,還有左邊不要老是被鑽空子,崔斯坦你太膽怯了,每個動作都猶豫,雖然反應迅速但是缺乏氣勢,導致身手變得有點慢吞吞,還有腳不要黏在地上,戰鬥用全身,手上拿劍腳也要動啊!至於亞瑟……你的進步空間還很大。」
高文聽了笑起來:「亞瑟不行的吧!他身體超僵硬的,又沒什麼力氣,反應也很慢,根本不行吧,一次也沒看到過弗萊爾小姐的劍啊。」
連崔斯坦都搖頭:「就像雞被嚇到不會動一樣。」
遭到如此評價,亞瑟狼狽地說:「我……我只是沒有接受你們在騎士團的訓練而以,我還是可以通過騎士團的入團測試的吧!我會努力的啊!」
「你省省吧!哈哈哈哈!」高文已經恢復了精神:「我們後年就得實戰測試了,打不過的人會被淘汰,你現在都追不上我們,就算你今年考上了,兩年的時間怎麼可能打過其他我們的同年生呢?」亞瑟聞言垂下了頭。
崔斯坦安慰他:「你如果真的很想加入騎士團,你可以去報考騎士團的行政培訓啊,那個不是二十歲才考嗎,你還有時間準備,而且工作不只管理,還有金融和飼馬,總有一個你適合,薪水也不差,又安全不必流血,你媽媽也會高興的。」
亞瑟搖頭:「我只想當騎士,想做一名真正的騎士啊!」
看著這個情況,小蛙不知如何是好,過去她的人生太任性,做了太多自主選擇,在離開原本生活的時空間後,她花了很多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直以來她都鼓吹著「自己真正想要的夢想才是重要的」並到處去說服別人掌握自我,還拿自己當例子,但如今她面前的就是一個無奈的反例:一心想當騎士的亞瑟,完全沒有格鬥的資質,小蛙只需要跟他過兩劍,就心下昭然。
她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才好。
崔斯坦和高文一個安慰一個調侃,把亞瑟弄得分外沮喪,小蛙看不過去打算拿劍教訓一下他們倆何謂”騎士精神”,就在此時,摩根娜來了,邀請小蛙前往他們家吃飯,並說高文和她的父母非常歡迎亞瑟和崔斯坦一道去,小蛙由此看出高文的家境不錯,或者說這個豐饒的城市裡多數家庭都算有裕。
四人便前往高文的家。
高文的父母是漁人,一直都以獲選為騎士實習生的兒子為榮,聽見摩根娜說自己的兒子還遇到厲害的劍客訓練,非常高興,招待小蛙等人滿桌的海鮮。
小蛙從來沒吃過用蝦子和切碎的蛤蜊與洋蔥熬煮的濃湯,也沒吃過夾著切薄魚片的麵包,更沒吃過蟹膏做成的塗醬,鮮甜的異國美食讓她胃口大開,嘴上除了稱讚好吃和吞下去之外,完全沒辦法說出甚麼話。高文的母親見了樂不可支,拉著她介紹本地食材。高文的父親則向三個男孩詢問訓練的過程,崔斯坦和高文都爭先恐後的描述從小蛙身上學到的新觀點,只有亞瑟悶著不說話。
飯後,這個興奮的父親拜託小蛙再和自己兒子來幾下,雖然不懂劍但他也想看看,崔斯坦和母親也跟著出去了。亞瑟沮喪的留在餐桌邊聽著外頭的劍擊聲和笑聲混著湖水的潮聲逐漸變成壓迫似的噪音,其實不用高文跟他挑明,他也知道自己大概是跟騎士團無緣了。他想著自己的父親擔任騎士團小隊長,與荒野的盜匪戰鬥殉職,騎士團的牆上還刻著他的名字,但自己死後不但無法被刻在牆上,連進入有父親名字的大廳也不可能,便傷心的沉默著。
正當他低頭傷心的時候,一雙小小的腳進入了他的視野。
亞瑟抬起頭,是年幼的摩根娜,這個小女孩是神祕的,他已經這麼想了很多年。摩根娜小高文和自己五歲,理應和小蛙一樣年紀,但個頭不僅小得多,說話也總帶著孩子氣的內容,還很喜歡拋球玩,淨做些五六歲的小孩子做的事情。看人的時候,大而失神的眼睛不知聚焦在哪,據高文說這孩子除了球之外,只喜歡一本古老的魔法書,她父母打算找個魔法師給她當師傅,但這年頭魔法師已經是稀罕職業了,也沒有人知道哪裡有。
亞瑟還依稀記得,摩根娜小時候長得非常可愛,是父母心中的寵兒,才五六歲大,就有人來為自己的兒子向她提親。高文也很疼愛這個美麗的妹妹,一家人把小女孩寵上天,導致她養成了自以為是和嬌蠻跋扈的態度。但似乎從五六歲開始,她就不再長大,一直保持幼童的模樣。鄰居對她指指點點,附近的女孩都不跟摩根娜玩,她們覺得她有問題,她逐漸變成現在陰氣森森的樣子,連亞瑟也不太喜歡這個孩子,但高文和崔斯坦總是很有耐心的帶她出門,認為她只是需要時間,總有一天會變回正常的模樣。
現在,朋友的妹妹正站在自己面前,用一雙空洞的灰眼睛望著自己,她有跟高文一樣的捲髮,但一臉陰沉,不向哥哥那麼磊落情緒明顯,她玩著嘴唇,眨巴眼睛瞪亞瑟,亞瑟覺得渾身不舒服。
「唔,你想哭。」摩根娜說。
亞瑟回應:「關你甚麼事。」
摩根娜放下揉著嘴唇的手,更靠近他:「你因為劍術不好,當不成騎士,所以想哭。」
「煩死了!長不大的魔女,你少來煩我!」亞瑟不耐的低吼著,用雙手掩住臉。
摩根娜繼續說:「不管你做甚麼,Dracomaid都會看著你的。」
「我知道!別老拿那些長輩的廢話來教訓我,比起來看我,Dracomaid更應該好好的看看你怎麼長成這樣!」心情惡劣的亞瑟,說起惡毒的話,眼下他自己也很傷心,渾然不管會不會把摩根娜弄哭。
奇怪的是摩根娜似乎不受影響:「你怎麼可以那麼說湖中仙女?Dracomaid會生氣的!生氣的話,她會降下詛咒唷。」
亞瑟不耐煩的抬起頭:「Dracomaid是不是真的存在還不知道呢!哪裡有甚麼詛咒。」
「有,」摩根娜很肯定的說:「Dracomaid是真的存在的!」
「你有看過?別瞎說。」
「有,我看過,」意外的,摩根娜緊緊抓住亞瑟的手,亞瑟發現這孩子的手跟死魚一樣涼,還有點黏黏的感覺,完全就像捕上來的死鱸魚貼著自己的皮膚,嚇得抖了一下,摩根娜把那雙失焦的眼睛湊近他,一字一頓的慢慢說:
「Dracomaid是湖中的仙女,她每個滿月的晚上都會在水面上洗澡,很久以前有天我看見了她,她也看見了我,我就過去和她一起玩,她對我說:『凡是見我真身的人,如果能為我帶來我索求之物,我就能為他實現一個願望,但若失敗,我就奪走他一樣東西』我希望能永遠幸福快樂,就答應了她,但是我最後沒有找到她要的東西,結果……」摩根娜低下頭。
「結果?」亞瑟追問。
摩根娜用更低更慢的聲音說:「結果,我就再也長不大了。」
「那Dracomaid要的東西呢?是甚麼?」
「我……我想不起來……」摩根娜突然哭了,嚇得亞瑟趕緊去找高文,但高文非常淡然,只說著妹妹的情緒本來就不穩定,隨便就把摩根娜安撫了過去,高文的媽媽出來把她抱走,摟在懷裡溫柔的說著:「親親小公主,不要哭啊不要哭」對亞瑟露處抱歉的神色。
※ ※ ※
晚上,亞瑟帶著小蛙回紅頂旅館。
豐饒的艾奎爾斯晚上家家戶戶燈火通明,不需要提燈也能安全回去,路上兩人不發一語,小蛙感覺氣氛略尷尬,便抬頭望天,看見亮晃晃的明月,隨口吟道:「……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唔,前面一半忘記了。」亞瑟聽不懂,問道:「你在說甚麼?」
「吟宋詞,蘇東坡的詞,我喜歡這個人的文章。」
「是文學?講甚麼?」
「講一個人有著實踐夢想的狂傲,我只是看到滿月突然想起來隨便念的,不重要,我喜歡月亮。」小蛙說。
聽到滿月,亞瑟止住腳步,小蛙沒料到他會突然停下,差點撞上去,正打算罵他幾句,卻見亞瑟也望著滿月,她以為亞瑟也喜歡月亮,便繞到他前面去看他表情,卻發現後者一副正義赴死的模樣,分外肅穆。
「亞瑟?」
「弗萊爾,你知道Dracomaid嗎?」
小蛙搖頭:「不知道,但我在入城的時候,守衛對我說我的一切都被Dracomaid看著,那是你們的地方信仰嗎?」
亞瑟轉回看月亮的臉去看小蛙,用平靜的表情說道:「那是這個湖的守護者,我們叫她湖中仙女或者Dracomaid,樣子呢?你進城的時候應該看過了,就是一隻有女人臉的龍,艾奎爾斯到處都是她的形象。據說她是湖的主人,我們是因為她的允許才能在這裡建立城鎮的,艾奎爾斯的豐饒都是她的護佑。」
「嗯,那有甚麼問題?」小蛙回應,心下了然,原來Dracomaid不是奇幻生物,可以算是神明,那無論是何種造型都不意外。
「我想去找她,讓她幫我實現願望。」
「蛤?」小蛙足足過了一秒才反應過來:「你要去找她?你知道她在哪裡?那不是神明之類的東西嗎?」
「嗯,我知道她在哪,拜託跟我一起去吧!」亞瑟懇求:「你幫我這個忙,我會跟媽媽說明讓你不用付旅費的!」
手頭拮据的小蛙受不了免費的誘惑,最終和亞瑟一起坐上了他跟人借來的小船,在滿月的光輝下滑向湖心。
※ ※ ※
暗藍色的鵝絨布鋪滿了天空,向下懸垂著星光,銀河拋撒出整條的珍珠與碎鑽,遠遠圍繞在湖邊。遠山在暗夜裡變成平面的黑絲絨,使星空鋸齒般缺失了兩角,萬家燈火輝煌閃爍的艾奎爾斯城在小船的行進下逐漸被拋遠,透著光芒的窗遠去變小,橘紅與金黃的燈光互相堆疊,成為地面的星屑,直至連燈光都不明顯,化為隱約的黃紅殘影。只有高聳的白色城墎與長牆還可辨識,最終也變成細細的銀帶,彷彿一只有缺口的銀環,落在湖岸。
滿月的光華由空中傾落,在湖面上延伸為乳白色絲帶,隨著水波盪漾,月光絲帶的邊緣皺出了蕾絲邊,好像在宣告沿著這條光路航行便可到達天際。光帶之外的水面撒著星星點點的碎琉璃,波紋若隱若現,整片湖面不若鏡般平整,搖曳著清淺的微風。
小舟如刀,裂綢而過,循著那虛無縹緲的月光路,向著湖心航行,激起絲質的水波環環沿舟身散去,湖風清涼,水氣如煙,人影被月光鑲了一道銀邊。亞瑟不說話,靜靜的划著船,小蛙打了一個噴嚏,覺得自己置身奇幻主題的油畫中,正伴著亞瑟王行船至阿瓦隆,但這看似亞瑟王臨終的場景,又令她覺得自己並非戰爭與死亡的女神。
在她欣賞著湖色與夜空時,亞瑟停下了船。小蛙站起身越過他的頭望去,看見遠處的湖面上,流過一道閃光。
那閃光由遠而近,在水面下速度飛快,一路拖曳著閃爍的銀光,小蛙認為是一條巨大的銀魚。忽然間大魚躍出了水面,在空中甩出點點滴滴的水珠,由牠身上潑灑出的水珠全都流轉著七彩炫光,但魚身遠比水粒子更奪目,雷射貼紙似的光斑環遊牠身體,閃得小蛙幾乎張不開眼,魚體幾乎由十字形星芒所構成,她勉強一看,那條魚體態彷彿海豚,但腹下生著兩對鰭,身體大約是帶著金屬銀光的淺藍色,她只能看清那麼一瞬間,魚身一動,新的閃光又遮蔽了身軀的輪廓,亮得無法直視。
在亞瑟的驚叫中,銀魚劃過天際,牠頭上長著一根透明的角,海豚似的躍著水玩,激起四濺的水花之後,又再次跳向天空,落回湖面時,變成了一個裸體的美女,美女額上依舊留著長角,她行走在湖上,雙手抱胸,對著滿月唱歌。
「星光龍!」小蛙把差點喊出來的話吞下去,星光龍雖然沒有像閃焰龍或霜羚龍那麼稀少,但仍是很難見的,能近距離欣賞星光龍的美麗,小蛙覺得此行已經值了,更何況還是一個能變成美女的星光龍。
她能忍住,亞瑟卻沒忍住,對著那美女就喊出了:「Dracomaid!真的有Dracomaid啊!」
星光龍原本自顧自地唱歌,完全沒有注意小蛙與亞瑟,但亞瑟這句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轉過來,看見小蛙與亞瑟,小蛙與亞瑟也看著她。
時間好似凝固了。
※ ※ ※
小蛙不確定是自己中了魔法,還是被星光龍的美麗所干擾了,她只知道自己的反應確實變慢了。在凝時中星光龍率先做出反應,她用非常優美的聲音對著小蛙和亞瑟大聲尖叫:
「該死的男人!竟敢看我洗澡!」說著變回龍型朝小蛙和亞瑟衝來,挾著滔天的巨浪。
亞瑟也尖叫一聲,奮力往回划,但船速如何能趕過水速?立刻就被Dracomaid追上,Dracomaid發出使人崩潰的音波,震得小蛙幾乎失去意識,她抓緊亞瑟,還沒把他拉近身邊,船就被高高拋起,使她突然覺得星空變近了。在巨浪的半空中,兩人緊抓船身,Dracomaid的臉出現在船邊,巨大的紅眼直瞪著他們,周身的閃光讓他們無法睜眼,Dracomaid繞著船一邊捲浪一邊尖叫,淒厲的聲音讓小蛙想起傳說中的賽倫女妖:「看我的裸體!你敢看我的裸體!必須死必須死必須死必須死必須死必須死必須死必須死必須死!」
Dracomaid緊緊貼著船身,但縱使小蛙膽子再大,也沒膽殺已經被膜為神明的龍,而亞瑟當然沒法子回嘴,船被水龍捲帶上高空直直跌下,在湖面上撞成了碎片,船上升的時候小蛙就心裡暗叫不妙,落下時趕緊抓住亞瑟由自己受身,但在不穩的水面與迸裂的木條中保持穩定本不易,又帶上一個人,結果小蛙雖然保住了兩人的命,但側胸撞上木條,她能感覺到肋骨折斷了,亞瑟也在這陣衝擊中昏厥。不過沒有時間給小蛙掙扎了,半空中Dracomaid以角指她直衝撞上來,她只得抓緊亞瑟使出掠水無紋輕功朝岸邊逃去,那模樣像極了逃避美洲豹的雙冠蜥。Dracomaid從沒看過有人能在水上行走且速度還那麼快,一時間愣住了,就被小蛙逃掉了,等她發狂的挾浪撲來時,小蛙已經逃進了層層疊疊的船體中,看不到人影。再次出現時已經跳上高腳屋的棧板,逃上岸去了。
Dracomaid憤怒的回到了湖中。
※ ※ ※
岸上早已聚滿了不明究理被大浪的震動弄醒的人群,人們穿梭在燈火中朝湖面望去,但他們看不到Dracomaid的真身,只看到她掀起的巨浪,眾人議論紛紛,有些怕事的人帶著家眷往岸上跑,城中甚至出動了騎士團來勘查情況,在一片喧嘩之中小蛙謹慎的避開人群,把昏迷的亞瑟帶回紅頂旅館,老闆娘見到自己一夜未歸的兒子渾身濕透被客人帶著回來,客人鼻孔和嘴角還滴著血,嚇得幾乎不能保持鎮定,小蛙放下亞瑟,自顧自擦掉血跡之後,猛力掐了腋下把亞瑟給弄醒。
亞瑟向老闆娘老實陳述一整天的事件,小蛙癱坐在木椅上,胸口每次呼吸都疼。
老闆娘越聽臉色越難看,終於受不了給了亞瑟一個響亮的巴掌:「你是想當騎士想瘋了!那種魔女的話能聽嗎?現在可好了,你把Dracomaid惹毛了,要是她打算毀了這個城市,你就是千古罪人了啊!我怎麼會養出你這種可怕的孩子來!我的天啊,烏瑟,我實在對不起你……我……」說著就哭了起來。亞瑟不停的安慰著他的母親但卻一點沒見效,老闆娘哭得撕心裂肺,最後還暈了過去,他只好把老母親扶進房間裡。
等他搞定母親出來,小蛙臉色慘白的坐在椅子上,一手護著傷處:「亞瑟,其實摩根娜也沒說錯,只是我們不知道Dracomaid不願意見到男人,我估量摩根娜也不曉得吧。」亞瑟低著頭不說話,小蛙看著他,努力調平自己的呼吸,又過了幾分鐘,亞瑟才低沉的說道:「弗萊爾小姐,你的劍不見了。」
這句話差點沒把小蛙嚇得吐出一口血。她立刻坐起身往腰上摸去,果真沒有,低頭一看只有一個折斷的金屬方型環,一邊還掛在腰帶上晃蕩。一定是在受身的撞擊中配戴零飛劍的配劍環被小船的碎片撞斷了,零飛劍落進湖裡,而自己提著亞瑟根本也沒注意到,就這樣讓不離身的兵器沉湖而去。
她想馬上衝進湖裡去把零飛劍找出來,但現實並不允許這麼做,縱使她有熙京的侍郎官印能在水中呼吸,半淡鹹水的湖會使她的肺臟脫水,且她估量自己肺也受了傷,這種情況下潛水無疑是尋死。就算她毫髮無傷堪比水中蛟龍,深夜的湖水也是伸手不見五指,零飛劍又不會發光,如何能尋得出來,她連在甚麼地方遺落的都不知道。
勉強撐著身體回到房間,喝點金沙藥鎮痛療傷,小蛙就在床上昏睡過去。
亞瑟一夜無眠。
把Dracomaid激怒,害小蛙受傷,諸如種種嚴重的情況都在他意料之外,亞瑟花了幾個小時才緩過來能進行思考,在他安逸和平的生活中,除了父親意外過世,還真沒遭遇過甚麼驚悚的事件,突然間就陷入此番境地,自然慌得手足無措,但冷靜下來之後,他明白責任還是在自己,說到底看摩根娜的樣子他也該知道這不會是甚麼好的交易。
如今交易沒做成,還可能賠上整城人的性命,亞瑟覺得無論如何都得平息下Dracomaid的怒氣,即使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蠢,真是蠢透了,就算死也不過是愚蠢的自己該死而已。
天剛亮,他再次划著另一艘偷來的小船前往湖泊中,這一次,他一路上都低著頭不敢直視湖面,生怕又看到Dracomaid的身體,經過昨夜的大風浪,今天所有的船都留在港口中,沒人注意到亞瑟的行動,使他可以滿懷愧疚之心的前進。
划著划著。由於不敢看湖面,偏離好幾次航道之後,在正午的烈陽下,亞瑟的船再也划不動了,湖面彷彿硬化的玻璃,把船鑲嵌在中間,水面硬得槳插不進去,亞瑟放下槳,垂首坐在船中,他知道,大概是Dracomaid來了。等他完全跪坐好,湖中就傳來了Dracomaid的聲音:
「好個愚蠢的凡人,昨夜無禮的觀看我的身體,今日又毫無計畫且大膽的前來,如果那麼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或者對我有甚麼過分的想法,便立即頭朝下墜入湖中吧,在堅實的湖水中窒息死去!」
亞瑟依舊低著頭,小小聲地說:「湖中的仙女,偉大的Dracomaid啊,我無意冒犯您,我是粗鄙的俗人尚且不知與仙女會面的禮儀,今日來向仙女致歉,請您息怒,如果您不嫌棄,我願意做任何事情來彌補。」
亞瑟等著Dracomaid處罰他,但意外的,Dracomaid笑了起來,她的身音非常好聽,像玻璃珠在銀盤上滾動:「算了,你走吧。我已經不生氣了,你也不是第一個看到我的人,我是不喜歡被人看見,但過往由城裡來見我的人都是女性,因此我也激動了,現在我心情很好,在我生氣之前,回去吧。」
亞瑟依舊低著頭:「偉大的湖中仙女,我感謝您的寬宏大量,但如今我尚有一事相求,能否……能否將昨夜,落失於湖中的劍,還給我?」
Dracomaid不笑了,聲音失去了溫度:
「抬起頭,看這這裡。」亞瑟照做。
湖中伸出一隻潔白的纖纖玉手,手上握著一把劍,那把劍有著優雅的銀色劍柄,劍首鑲著紅寶石,劍鍔的雕花是兩頭爭鬥的銀龍,龍眼鑲著藍寶,龍身每片鱗都綴著黃玉、翡翠或者鑽石,閃閃發光美麗異常,劍刃雙開,劍脊上鍍著灰黑色草花紋,有鳶尾和三葉草,那隻手緊握著劍柄,在亞瑟的面前緩緩轉動展示著:「你掉的是這把華貴異常,鑲滿珍貴珠寶的麗劍嗎?」
「不是。」雖然對那把劍的美觀感到驚訝,但亞瑟搖了搖頭。
湖中仙女的手收回去了,過一會兒,又伸出來,這回是握著一把入鞘的劍,劍身沒有特別鮮豔的寶石,雕刻也很樸素,但卻透露著一股凜然的氣息,黃金劍柄在太陽下折射出比陽光更耀眼的射芒,仙女的手依舊轉著這把劍,緩緩說:「那麼是這把嗎?斷鋼神劍Excalibur,持有它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持有它的鞘能受傷不死。」
「不是。」亞瑟緊緊握住自己的右手:「我要的不是這個。」
仙女之手拿著Excalibur在小船邊遊蕩著,不時用Excalibur戳戳他:「你確定不是這個?有了這個就算身手遲鈍也能加入騎士團,真劍勝負可以順利通過,當騎士之後受傷了不要緊的,可以長年陪伴母親哦?你知道Excalibur是甚麼吧?亞瑟?你們的一切都在我的看顧之下,這是很配你名字的劍,不是這個?」
「不是!」亞瑟脹紅了臉,緊緊抓住自己,Excalibur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實在太想要了。
見他堅決拒收,仙女嘆了口氣,把Excalibur收回湖裡:「那你掉的,是怎樣的一把劍呢?我這裡劍太多了,我不知道是哪一把。」
「那是一把很特別的劍,整體造型方方正正,朱紅色劍鞘,鞘的末端包著黃銅,鞘身三分之一的地方也有黃銅環,劍柄是朱紅色玉,扁扁的,左右兩側有方型的螺旋圖案,大約環繞三圈,劍柄是白色,質地像玉石,劍首也是朱紅色玉,兩側扁中間凸起,有稜。」亞瑟準確地描述了零飛劍的外觀,他看小蛙的劍可是看得很仔細。
仙女沉默了一會,冷冷的說:「這麼多細節我記不清楚,你就說劍刃是甚麼顏色。」
亞瑟眨了眨眼睛,細細密密的冷汗從他額頭上滲出,他不知道,他完全不知道,他從沒看過小蛙拔劍出鞘,他不知道零飛劍刃是甚麼顏色。他偷偷張望湖水,Dracomaid的上半身出現在水中,穿著柔軟的絲質女用睡衣,正把兩隻手肘撐在湖面上托著腮,偏頭看他發窘,美麗的臉蛋帶著惡意的笑容。
「說呀!誠實的好孩子,既不貪富也不貪寶物,那你要的,是甚麼呢?劍刃是甚麼顏色呢?」
亞瑟狼狽極了。
※ ※ ※
「劍刃?劍刃是雪白的,玉石質地,抽出來對著陽光會有亮晃晃的反光,揮舞的時候,劍光會化為一道流白哦!」尖銳但有點中氣不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亞瑟回頭一看,小蛙站在水面上,劍眉倒豎,蒼白的臉殺氣騰騰,使他縮了一下,小蛙一腳跨進船裡坐著。
Dracomaid笑了,又潛進水裡,再出來時拿著零飛劍在手上把玩:「是這個嗎?」
「對!」兩人異口同聲。
Dracomaid微笑著,把零飛劍在手上轉動,稍微抽出再插進去,玩了好一回,亞瑟愣愣地看著她,小蛙氣得慘白的臉都發紅了,她實在很想撲過去直接把劍搶回來,但礙於對方是神,自己還是收斂點的好。玩來玩去搞了好一會,Dracomaid把劍收鞘,正色對小蛙說:
「這把劍很有意思,我不還你了。」
「給我!」小蛙咆哮。
Dracomaid拒絕:「不給,如果你真的很需要劍,Excalibur給你吧,和你交換。」
小蛙暴跳如雷:「我才不要!誰要Excalibur啊!那是亞瑟王的東西,我又不當亞瑟王!你把我的劍拿來!」
Dracomaid露出無辜的樣子,眨眨鑽石色的睫毛,鮮紅的石榴石珠子轉了一下,銀白色的頭髮甩動,陣陣流光:「奇怪,這年頭Excalibur沒價值了嗎?沒有人要啊?我以為拿出Excalibur你肯定會願意交換的,我沒有坑你,這是貨真價實的Excalibur喔,我真的是湖中仙女。」
小蛙煩躁的搖頭:「我沒有懷疑,但我不要!我要我原本的東西!你如果喜歡中國劍,我可以奉獻很多給你,拜託把這個還給我吧,就這個!」
Dracomaid再次拒絕:「不還!我喜歡這個,你奉獻再多給我我也不要,我就要這個!
「你這把劍多有意思,裡面還有一個雪白的女孩子,我喜歡她!她這麼好看,又是永恆的,我要定了!」說著Dracomaid念起咒語,零飛劍的武器靈葉零飛被迫顯現,從劍身上被分離出來,葉零飛痛苦的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純白的臉扭曲起來,小蛙大駭,伸手要去救她,Dracomaid立刻沿著水面退了一步,亞瑟嚇一跳,跌坐在船底,葉零飛嘶啞的喊著:「小蛙先生!」小蛙又急又氣,手撐著船沿就要跳出去,猛然扯到胸口的傷處,疼地趴倒下去。
「看吧,如果有Excalibur的劍鞘,你睡一晚上傷就好了,」Dracomaid搖著頭說:「為甚麼一定要這個呢?我不是強取豪奪,我跟你交換了呦。」
小蛙費力的撐起頭:「奪走別人性命交付的夥伴很快樂嗎?那個武器靈是和我生死與共養出來的東西,自己的東西被人搶走,拿回來不是正常的嗎?東方有一句話叫做敝帚自珍,就是說東西還是自己的好,Excalibur雖然也棒,但那不是我的東西,我只要我本來的就好!」
Dracomaid嘆著氣停下咒語,零飛立刻溜進了劍裡,小蛙無奈的看Dracomaid,她在水面上轉圈,直立著彷彿儒艮般游來游去,繞著小船團團轉,在亞瑟差不多暈了的時候,她終於開口了:「好吧,我會把劍還給你,畢竟你是水神的眷屬,我能看出你身上有水族的加護,我也不想得罪其他地方的水神,但是,這湖裡的一切東西都是我的,我可不能白白損失。
「所以亞瑟,」Dracomaid轉向亞瑟:「負起責任吧,負起你看到我洗澡的責任,還有你欺騙我的責任。這把劍明明不是你的,你卻要我還給『你』?對仙女說謊是要付出代價的,因此你跟這把劍交換,劍還給異國人,你隨我到湖裡去。」說著伸手抓住亞瑟,亞瑟連叫都沒叫出來就被拖進湖裡,小蛙撲向他卻攔了個空,只有零飛劍孤伶伶濕漉漉的放在船底。
「亞瑟!」她對著湖水叫道,但湖面已經復歸平靜,Dracomaid消失了。
※ ※ ※
小蛙躺在小船裡思考著該怎麼辦,自己就這麼回去跟大夥說亞瑟被湖中仙女帶走了仙女已經原諒了他大家可以繼續過日子了?不,怎麼想都不對,這個仙女這麼任性,雖然她知道仙女甚麼的都是任性的,但突然把人抓走怎麼說也接近邪神的行動了。可憐的亞瑟不知道會不會游泳,這些湖上居民應該都很識水性吧?但就算再怎麼會,亞瑟也不是魚,終有憋死的時候。
這時她想起了摩根娜的說詞。
小蛙立即翻身爬起,對著湖水大喊道:「Dracomaid!湖中仙女!
「Dracomaid!我聽說你幾年前曾經對一個小女孩說如果她能找來你想要的東西,你就實現她一個願望,但她失敗了,於是你奪走了她的成長,對嗎?如果我能找來你要的東西,呃除了我的劍之外,你能實現我的願望嗎?」
Dracomaid的聲音從水中傳來:「哼!別傻了,就算你是水神的眷屬,你也不可能找到我要的那樣東西,我確實是跟小女孩那樣說了,但那是小女孩太任性,區區的凡人小孩還想來跟我一起共浴?給她點處罰罷了。」
小蛙不放棄:「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呢?說不定你要的東西我有?」
Dracomaid大笑起來:「不可能!說甚麼傻話!你們這些人,都一個樣!貪婪妄為又任性!自以為可以決定命運!你不可能辦到的!」
小蛙不甘心:「那你說說看啊!到底是甚麼?」
Dracomaid收斂了笑聲:「不,你先說你的願望是甚麼?」
「把亞瑟還來。」此言一出又惹得Dracomaid一陣暢笑:「傻瓜!他已經是我的了!這次我不會還了。」
「那你想要的是甚麼?」小蛙不理會Dracomaid的嘲笑:「我明白你之於我是絕對強大的力量,所以我沒有要違抗你的意思,但能不能給我機會去找你要的那樣東西,找到之後我們再交換?如果我找不到,你就把亞瑟帶去吧?這樣你可沒損失。」
這回Dracomaid沒有再猶豫,爽快的說道:「好啊,你這麼有自信就去試吧。
「我要的東西是『藍斯洛特』,到下一次滿月之前,盡管去找。」說完話,一陣悠長的波浪推送著小蛙乘坐的小舟回到岸邊穩穩地靠了岸。
一回到地上,小蛙立刻趕往昨天高文與崔斯坦等人練劍的地方,果然他們在那裡玩,看小蛙倉皇而來,兩人都疑惑萬分,只有摩根娜咧著嘴笑個不停。
「亞瑟被湖中仙女抓走了!」小蛙開門見山的說。
「甚麼?」高文與崔斯坦好一會兒嘴都閉不上,小蛙便照實把情況說了,兩人大駭,高文生氣的捉著摩根娜破口大罵,摩根娜搖頭晃腦,一副不關自己的事情的模樣看得小蛙大為光火,要不是跟這些人不熟,她可能會毆打摩根娜。
「現在怎麼辦?」崔斯坦無奈的看著高文與摩根娜兄妹吵架,還是跟小蛙討論下比較實際:「Dracomaid要的東西是甚麼?」
「藍斯洛特,」小蛙雙手抱胸:「圓桌騎士武藝第一、亞瑟王的盟友、桂妮薇皇后的情人,三角戀啥的,那不是一個虛構人物嗎?」
崔斯坦大力搖頭:「才不是!藍斯洛特是真有其人!他就是這個城的建立者,艾奎爾斯是藍斯洛特的領地所發展成的城市,他是Lancelot of the Lac啊,湖上騎士!你難道沒看過紀念廣場上他的雕像?」
「真的假的!所以世界上真的有卡美洛王國,不,是真有亞瑟王的嗎?連阿瓦隆都是有的嗎!」小蛙驚叫。
「搞錯重點了吧!」教訓完妹妹的高文轉過頭來罵道:「梅林都還沒死呢。」
※ ※ ※
小蛙震驚了,她完全不能說出一句話。艾奎爾斯Aqueous不僅是近代英文,也是近代的稱呼,很久以前這個城並沒有名字,它是藍斯洛特的領地。
據高文和崔斯坦所言,這個武藝高強的圓桌騎士亂源在失去心目中的王之後,出家做了修士,但修士的平靜生活無法安撫戰鬥倖存的血性騎士的悔恨與空虛,他認為投往宗教的慰藉僅是自欺欺人的拒絕面對自己製造的悲劇而已,因此他離開卡美洛,回到自己的城中,他發誓要將這裡再重建為偉大的王國,重現卡美洛的雄風,然後將這座城獻給亞瑟王,以告亞瑟王在天之靈。
他做到了。
艾奎爾斯靠著獨特的地理環境發展起來,成為貿易和漁業的大城,在城市的日漸繁盛中藍斯洛特逐漸老去,許多圓桌崩解後倖存的騎士也搬家到這裡,在眾人的努力下艾奎爾斯越來越大,終於建起了高聳的城牆。
期間,桂妮薇曾來找他,希望能加入這個城,再次與藍斯洛特相伴,但藍斯洛特拒絕她,他對她說:「現在我沒時間沉浸於過去卑劣的柔情,我有正經的事要辦。」沒有再理會過桂妮薇。他致力於城市的完善,效仿亞瑟王建立了騎士團來保衛城市,在他和那些真圓桌騎士一一老去凋零了之後,艾奎爾斯自立了,靠著自己的腳步穩穩站妥屹立不搖。那些離開的騎士留下傳說,留下亞瑟王的威光,使這裡的孩子世世代代被託付與那些英雄的名字,隨身攜帶父母的寄望和護佑。
崔斯坦說,喊一聲亞瑟這個城裡大概有十分之一的男人會回頭,喊個高文和他自己,每條街都有撞名的人,每個人都有叫做貝德維爾的鄰居,凱恩和鮑斯整個市集到處都是,不管純潔於否,都有人叫做加拉哈德,不管好看與否,女人都可能叫做伊蓮。但是,沒有人膽敢叫做藍斯洛特,也沒有人願意自己的孩子叫做莫德雷德,因此Dracomaid提到的藍斯洛特,絕對就是那個圓桌的、唯一的、亞瑟王盟友的、喜歡桂妮薇的那一個湖上騎士藍斯洛特。
但這人已經死了,死好幾百年了。
小蛙困惑又沮喪的伸手抓頭,她總算明白自己一直都只是在被湖中仙女玩弄,死人怎麼能找得到呢?雖然死者國度並非不能去到,但就算是能穿越時空的種,把藍斯洛特帶回來,自己可是要血寫歷史的啊!加上藍斯洛特他們這些人,死了大概是前往阿瓦隆了,那是甚麼地方?她小蛙可是幾十分鐘前才半信半疑的接受這地方可能存在,別提沒有認識的神明、沒有正當的理由,她就不覺得能去到。
如果要施行降靈術,她也不會,小猛大概也不會,這真的難辦,找到藍斯洛特的遺物打發Dracomaid有用嗎?不,最根本的源頭,Dracomaid為甚麼會想要藍斯洛特呢?她只是個湖中仙女,又不是桂妮薇!小蛙煩躁的想著,仰面坐在木箱上,崔斯坦和高文互相討論著,後者甚至提議把妹妹拿去跟湖中仙女把亞瑟換回來,他覺得摩根娜也有責任。
「高文,你說梅林還活著是甚麼意思?」小蛙忽然想到。
高文攤攤手:「我們相信梅林還活著,他可是魔法師呢,魔法師是不受生死規範的,我媽媽說他現在把自己隔離在一個超脫生死的地方渾然忘我的活著,總有一天會回來,因為藍斯洛特都幫亞瑟王寫了『永恆之王終將回歸』的墓誌銘了,梅林一定也會一起回來的啊。」崔斯坦也附和著點點頭。
「所以梅林也只是一個傳說……可是湖中仙女和Excalibur是真的有的……那阿瓦隆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呢……卡美洛真的有嗎?」小蛙自言自語道,思索這些事情之間的關聯性。
※ ※ ※
小蛙離去之後,亞瑟被Dracomaid帶往湖底。在他落水的時候,Dracomaid在他脖子上戴了一條項鍊,他拚命憋氣,Dracomaid狠狠推了他一把,他便往水中沉下去,Dracomaid似乎還在水面附近跟小蛙講了一會話,之後轉身朝自己游過來,在水中她似乎不需要擺動身體就可以前進,游向亞瑟之後,她冷不防的捉住亞瑟鼻子和下巴,把他的嘴撥開,亞瑟奮力掙扎,撲撲撲的把氣都給吐光了,她還捏著亞瑟的鼻子不放。
亞瑟覺得自己要死了。
在絕望之中,他閉上眼睛把水往喉嚨裡吸,霎時間窒息感不見了,亞瑟驚訝的把眼睛再張開,發現自己突然能看清水裡的一切了,聲音、氣味都彷彿在陸地上一般鮮明,而自己正自若的呼吸水中的氧氣,Dracimaid放開他,他四處轉了一下,發覺自己能夠輕鬆的泳動,屈身一看,腰部以下竟變成了一條巨大的銀魚尾,他成了人魚。
他感到慶幸卻失落,雖然沒有死,但卻覺得失去了自我,他無神的望著Dracomaid,Dracomaid看上去很高興,圍著他游了兩圈:「可愛的小魚!跟我來吧!那劍換你也不虧,那把劍太血,我其實也不喜歡,裡頭的女孩子大概也是個嗜殺成性的精靈。」亞瑟無言且無助的跟上去,老老實實的游在Dracomaid身後,跟著她進入湖的深處,沿途所有的魚都躲著他們,進入深水中陽光無法穿透亞瑟開始看不清楚,但他卻發現Dracomaid的身體開始發光。
隨著水越深,Dracomaid的光越亮,亞瑟隨著她游到湖底,湖底凌亂的散落著一些船的殘骸,偶有武器鏽蝕得不成樣子,在Dracomaid的光芒下露出猙獰的模樣,Dracomaid帶著亞瑟穿過零落的木條、劍、槍和盔甲,游進水下洞穴裡,洞穴中相比外面清潔得多,底部鋪著細白沙,洞有點蜿蜒水平延伸了幾百公尺,亞瑟猜想這就是Dracomaid的家。洞裡有些懸浮的氣泡,裡頭整齊地擺放一些閃著金屬光澤的武器,亞瑟看到Excalibur也在其中,還有各種使他眼花撩亂的美麗裝飾與珠寶,但沒有任何的居家用具。Dracomaid在最深處的寬敞洞腹內停了下來。
「這裡就是我的家了,你就住在這個洞裡吧。」她伸懶腰,坐在空空如也的沙地上:「你脖子上的項鍊是用我的鱗片做的,可以讓你活在水裡,摘掉無所謂,馬上就會溺死。」亞瑟吐吐舌頭,接受了現狀。
他恭敬的對Dracomaid說:「需要我服侍您的起居嗎?一般的家務事我都能幹,差不多也會煮點東西,我可以──」
「無所謂,你愛幹嘛就幹嘛吧,我不需要你幹甚麼,別吵我,我要睡覺了。」Dracomaid就地躺下,白沙從地上漫起將她的身體包覆,同時一堵堅實的沙帳把亞瑟隔離到外面,亞瑟往後退了一點,從沙帳縫隙往裡看,這個湖中仙女的睡相一點都沒有仙女的樣子。
不只睡相不仙女,亞瑟在洞裡來回游了兩趟,他發現這仙女可是貧窮的很,既沒有美麗的水晶雕城,也沒有成堆的金銀財寶,除了幾個氣泡裡的劍之外,甚麼也沒有,沒有女侍沒有跳舞的水仙子,似乎她就只是一條大魚,獨自住在洞穴裡。亞瑟忽然覺得有些可憐,小時候,他可是聽著「Dracomaid的皇宮有多麼豪華」的童話長大的,但如今親眼看見,湖中仙女的家竟然彷彿獸穴。
Dracomaid沒有限制他離開,但他靜靜在洞裡待著,洞外的漆黑湖底他也不知道能上哪去,怕自己又不小心幹了蠢事把Dracomaid激怒,讓場面更加一發不可收拾。
Dracomaid似乎也不是睡得很安穩,沒過多久就醒來了,見亞瑟還在外頭,懶洋洋的問:「你還沒有走啊?沒去求救?」說著解除了沙帳和沙被。亞瑟老實的看著她,字正腔圓的說出剛剛已經練習許久,準備在仙女醒來就給自己刷一波好感度的台詞:「我還沒有那麼大膽,今後請讓我服侍您吧!偉大的Dracimaid,現在我想給您料理食物填飽肚子。」
湖中仙女看著他,眨了眨美麗的大眼睛,她一點也不驚訝,圍著亞瑟繞了兩圈:「太遺憾了,我這裡沒有廚房,否則我還真想吃吃看你做的食物呢。不過你如果餓了,我會弄食物給你吃的,畢竟你得在在裡待上一輩子了,永恆的生命會使你對一切勞動都覺得是徒勞的。」說著她伸出手,對著空空如也的沙地一揮,手所指處地面便隆起一張美麗的雕花長桌,把沙屑都堆落由地底冒出,等桌子穩定,Dracomaid再輕輕一彈手指,桌上憑空出現了好幾道佳餚,全都在一豎光內出現,亞瑟看得傻了,Dracomaid搖了兩下手指,變出叉子和盤子,遞給亞瑟。
亞瑟向她道過謝後便狼吞虎嚥的吃起來,Dracomaid漂浮在水中,下半身也變成魚──也不能說是魚,她的腹部下方有一對看起來很有力的鰭,腰部以下像海豚一樣縮細,但尾鰭是直立的歪型尾,身上覆蓋著菱形的金屬質感鱗片,背部還有一道硬稜脊,就是星光龍的模樣──,她手撐著自己下頷,手肘抵在桌上,身體與桌面呈水平狀,觀察亞瑟吃飯。
「你吃吧,一邊吃,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是一個很浪漫的故事喔。」Dracomaid笑瞇瞇的說。
從前從前,有一條自由自在的龍,牠出生在提爾那若玻璃般的澄淨水域裡,在星羅棋布的零碎島嶼間追逐著流水,樹上的蘋果落下為牠的食物,英雄的靈魂途經此地由牠目送,仙神與英靈都疼愛牠,牠是永恆之地的寵兒,高唱著神聖的禱歌。
摩莉甘女神見牠可愛,摔碎了祂的寶鏡,做了牠披覆全身的彩鱗;庫丘林見牠活潑,摘下Gáe Bolg的槍頭給牠安在頭上,讓牠能有勇敢的武器自保;努達亞見牠別緻,用那神造的銀臂愛撫牠,使牠全身閃爍神聖的光芒,牠就是這麼的受疼愛,快樂地生活在樂園中。
時間流逝,歲月無情,日夜歡舞的提爾那若永垂不朽,但仍敵不過變化。有一天,另一片幻域飄來,逐漸與提爾那若融合在一起,全新的神明與全新的地表生成,英靈們為了保衛安息之地奮力抵抗,但最終兩塊幻域完全重合,神與靈們都非常疲憊,祂們逐漸接受新的世界,並將其名為阿瓦隆。經歷過阿瓦隆的生成,摩莉甘女神忽然在意起外邊的人界是否仍安平?戰爭是否仍繼續?死者是否能找到前往樂園的路?或是漂流在無盡的時空間中,孤寂的凋零?
於是摩莉甘女神派牠出去,給了牠穿梭時空的力量,要牠去外頭好好確認,愛林與不列顛島上的一切是否仍與往常一樣?牠飛翔在無數的時間裡,見證無數的傳奇,牠是行走於悠久時空的自由之身,不受生死的束縛。外頭的世界新奇而充滿變化,人的一生何其短暫,大起大落如一篇篇精彩的短篇小說,聽慣了提爾那若的英靈們永無止境的懷念生前,對牠來說,活生生的人類實在太吸引人了,牠很快就忘記了摩莉甘的任務,天天沉迷於不同的視野觀察人類的一生。
某日,牠來到一處大河形成的潟湖,在湖岸上,牠看見一位白髮蒼蒼的男子。男子對著朝陽懺悔,雙手緊握一枚十字架項鍊,痛哭失聲,又對著大湖對岸祈禱,接著操起劍,在沙灘上優美的揮舞,一下下重複著凌厲的動作,那矯健的身姿和雄壯而輕盈的腳步,彷彿雄獅的躍動,牠覺得自己見過這個人,但想不起來是何時見過,於是便待在潟湖中,想要弄清楚。男子每天都重複同樣的日課,在朝陽初昇的時候懺悔,接著練劍,牠一天天看下來,從滿天星斗的夏夜看到銀雪初落的冬晨,這個人很有意思,表情永遠都是嚴肅而哀傷的,看上去飽經風霜,但眼神卻很堅定。
牠終於想起來,男子就是自己曾見過的藍斯洛特。在某次時空穿梭中,牠觀察卡美洛王朝的興衰,卻沒想到失意離去的圓桌第一騎士竟然到這裡來了,得到解答牠感到很滿意,想回去對摩莉甘分享,卻發現自己已經耽誤了任務太久,女神震怒了。掌管復仇與死亡的女神,收回牠穿梭時空的能力,使牠滯留在潟湖中,再也不能輕鬆的躍過時間與空間的隔閡。
龍失去了自由。
※ ※ ※
不再自由的龍日夜思念著阿瓦隆的一切,牠想離開這裡,想回到眾神和英靈的寵愛之中,但卻毫無辦法。潟湖外的深海中,居住著更加兇猛且強壯的海獸,Gáe Bolg的槍頭根本無法保護牠逃過海獸的巨口,永生的身體只使牠疼痛,被生死拋棄的牠只好委屈的住在潟湖裡,看著藍斯洛特漸漸老去,練劍的時間漸少,祈禱的時間漸多,而他的身後,聳立起了彷彿卡美洛般的巨城,大船與小舟四季航行在湖上,漁歌與歡鬧終日不息。
有一天,一艘單調的黑色小船駛來了這個漁港城市,從船裡下來一位修女。
修女年華已去,但仍風姿綽約,她在海灘上徘徊,四處詢問人,夜裡也沒有離開,在冷風呼嘯的沙灘上升起小火,守了一夜。直到天亮,藍斯洛特又來到海灘上,修女迎上去,打斷了他的日課。修女很親密的靠近藍斯洛特,但藍斯洛特不為所動,兩人交談很久,最終藍斯洛特轉身離去,既沒有祈禱也沒有練劍,就那樣回到城裡。修女在沙灘邊緣失神的走著,逐漸離開漁港的範圍,走到潟湖與山相接的狹窄礁岩區去,一頭投向湖中。
牠嚇壞了,立刻趕過去把投水自盡的修女救起,原來修女是想與藍斯洛特復合卻失敗的亞瑟王遺孀桂妮薇。
※ ※ ※
桂妮薇對牠訴說嚮往藍斯洛特的愛意。
牠聽了很久,聽了很多,從藍斯洛特的小習慣到逞強好面子的事蹟一一聽聞,牠覺得這個女人與自己很像,一直都觀察著有趣的對象,連細節也不放過,但終將失去。藍斯洛特已經鐵了心,不再眷戀兒女之情,他只想專心的建立起偉大的城,希望亞瑟王能看見,而孤獨無依的桂妮薇,被藍斯洛特拒絕之後,世界上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
「我想要永遠留在他身邊,我想要再看著他的偉業。」亡國的王后面向城市,露出痛徹的表情,流著淚說。
龍動容了,牠和桂妮薇做了交易。
龍把永生不死的身體換給了桂妮薇,使她能永遠守護著藍斯洛特與他的城,真正做為他的守護神在離他的偉業最近處看著他,而自己的靈魂捨棄軀體,成為死者得以回到相當於冥土的提爾納若──阿瓦隆,擔任使者去向亞瑟王的英靈敘說藍斯洛特的贖罪,以及為自己的失職向女神謝罪。桂妮薇則披起了摩莉甘的鏡甲、帶起了庫丘林的Gáe Bolg、滑行在銀臂的光中,成為湖中仙女,城裡的人依照形象給她取了名字,Draco──龍,maid──女性,龍之女。
Dracomaid日復一日守護著她的愛人與愛人的城,春去秋來,夏渡冬臨。年老的藍斯洛特死了,死在較年輕的夥伴們守護下,死在化為人形前去照料的Dracomaid懷裡,臨終時他握著Dracomaid的手,安詳地說:「湖中仙女啊……我有罪,我是圓桌的罪人。我是否侮辱了您的姊妹對我的養育之恩呢?小時候曾有一位仙女將我帶入湖中宮殿,教我做一名騎士,使我得了『湖上騎士』之名,令我好好輔佐亞瑟,用我的武藝守護卡美洛。
「但是啊……我辜負了祂,我愛上不該愛的人,使王痛苦,也使王后數次遭遇危險,我所造成的傷害,連獲得Excalibur也不能避免,所有的贖罪都是徒勞,亞瑟已經不在這裡了。
「如今我生命也到了盡頭,死後能見上亞瑟一面嗎?我希望能當面對他道歉,但……我這樣罪孽深重的靈魂,有甚麼資格去與那純潔高尚、英勇無懼的王相會呢……更不用提我那近神的兒子……做為他的父親我深感羞恥,我終究只是一個……愚蠢的凡人而已……屈服於慾望……驕傲自滿……您為甚麼還願意……守護我的城呢?
「湖中仙女……如此相似的容貌……桂妮薇……」他遺憾地笑著,在眾人的注視下嚥了最後一口氣。
所有人都泣不成聲,喪禮過後,藍斯洛特的雕像在紀念廣場中豎起,城鎮不負期望的日益壯大,以艾奎爾斯之名成為赫赫有名的水上貿易中繼站,以悠閒愉快的生活和美味的海鮮慰勞旅人的心靈,並以堅固的傳統保衛家園,迎著風一張張刺繡著Dracomaid的旗幟呼嘯招展,以『薄桌』為名的騎士團繼承著圓桌騎士的風骨,在大潟湖邊上向亞瑟王獻出永恆的致敬禮。
Dracomaid到頭來也沒能說出她的心意。
※ ※ ※
亞瑟手上的叉子掉到沙地上,噗的一聲直挺挺的插進沙子裡。
「Dracomaid你是……你是桂妮薇?」他吃驚的結結巴巴,Dracomaid──桂妮薇點點頭,對他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在水中轉了一圈:「是的,很意外嗎?我已經在這裡守候了好幾百年了,期間一步都沒有離開過,日夜守著你們,我看著城裡所有人的生死,你們的一切都在Dracomaid的觀看下。」
亞瑟依舊不可置信:「都沒有離開過?那……Excalibur是怎麼來的?這些武器是怎麼回事?艾奎爾斯從來都沒有發生過戰爭啊?」
桂妮薇瞇起眼,銀色的睫毛閃爍碎光:「沒辦法,我已經是湖中仙女的一員了啊,藍斯洛特死後,那些曾經的圓桌一一老死,他們都效法亞瑟王,把自己的配劍和武器『還』到我這裡來,我只好幫他們保管起來喽,剛剛給你看的麗劍,是凱爵士的配劍,亞瑟賞給他的。幾年前養育過藍斯洛特的湖中仙女薇薇安來到我這裡,說遵從摩莉甘的話把Excalibur給我,讓我保管著以備不時之需,所以毫無疑問這是真品。」
亞瑟往後靠在椅背上,稍微鎮定了點,但依舊難掩驚訝:「有其他人知道你是桂妮薇嗎?不……你對其他人說過嗎?沒有吧?我從來都沒聽過這種傳言?是開玩笑的吧?」
桂妮薇看他似乎已經吃飽了,手一揮,桌椅瞬間消失,亞瑟跌坐在地上,她居高臨下的望著亞瑟,表情平靜,銀髮流瀑般在身後擺動:
「當然不只你知道,但知道的人,大多都不在了,或者永遠無法說出來,湖中仙女可不是低賤的爛好人,我有我的尊嚴。」
亞瑟渾身冷顫,桂妮薇靠近他,身上發出刺眼的光,亞瑟忽然發現現在只有自己和使人恐懼的湖中仙女共處在無邊的黑暗之中,仙女用光芒在逼迫他,使他備感威脅,桂妮薇游近亞瑟,伸出手捉住他的下巴:「你是我的東西,別想著要鬼鬼祟祟的搞甚麼,但我還沒問你,你昨天跑到湖上來找我,究竟是打著甚麼算盤?」
「我……我聽說,如果找來您想要的東西,您可以實現一個願望,我的身體素質不好,體能很差,但是我想要加入薄桌騎士團,我……我原本想向您祈求給我更好的身體使我能成為一名合格的騎士……」亞瑟老實承認,但越說越小聲。
桂妮薇聽了大笑起來,放開亞瑟:「還真是單純又愚蠢的願望呢!但很可惜的是現在輪不到你,這個任務有別人去做了,那個異國來的有水神加護的孩子為了救你,可是去找了不存在的東西哦?在下一次滿月的時候她就會兩手空空的回來吧?那時候我會好好審視她有甚麼價值的。」亞瑟說不出話,緊緊的握住手,沙子從指縫裡流走,他忽然覺得這守護城鎮的湖中仙女根本就是女妖,雖然母親也跟他說過,仙女本質上是邪惡與善良共存的,比起神明更像人。
見亞瑟不說話,桂妮薇在水裡游了兩圈,用尖銳的頭角輕戳亞瑟:「況且你以為,仙女只有實現人家願望的功能,自身沒有願望嗎?」
「願望?」
「是的,」桂妮薇停止逗弄亞瑟,身上的光芒也恢復成可以直視的溫和亮度:「我也是有願望想被實現的,把你留在這裡並不是沒有意義。從前我從龍那裏繼承了不死的身體,來守護藍斯洛特和艾奎爾斯,一秒也沒有忘記過藍斯洛特。但他只是凡人,總會早一步離開,而我留下來,已經守護艾奎爾斯很久了,現在感覺很累。我也想離開,想去和藍斯洛特團聚,我作為守護神照顧這個城已經幾百年了,功績足夠大了吧?可以抵銷我不忠的罪過了吧?我有自信可以前往阿瓦隆,只要我離開這具被詛咒的枷鎖。
「靈魂是不滅的也是不老的,無論在天國或者地獄。如果靈魂主動想消滅,只有進入靈魂之流,聽從摩莉甘的吩咐,或者在時空間的夾縫間枯竭。但我相信藍斯洛特不會消滅的,他一定能前往阿瓦隆找到亞瑟,因為我們都知道,他對亞瑟最為尊敬,而亞瑟,是被摩莉甘親自帶往阿瓦隆的啊!」說著桂妮薇皺起了眉頭,聲音有點斷續,亞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在水中何有眼淚一說?
「我想去到愛我的、我愛的男人的身邊去!我只是一個普通女人的靈魂,不是神明也不是精靈,我是被龍騙了,被禁錮在這個不死的身體中……但我不能就丟下這裡不管,沒有我的守護,外海的海獸會進來,湖裡的魚群會減少,沒有神靈的加持,貿易不會興盛,我不能就自己一走了之,艾奎爾斯衰敗了的話,我還有甚麼臉見藍斯洛特呢?」
「所以亞瑟,我要和你交換,你將成為湖中的仙王,守護艾奎爾斯的工作就交給你了,我知道你可以幹好的。成為仙王,你將擁有超越整個騎士團的力量,遠比高文和崔斯坦都厲害。是我看著你長大,我知道你是一個善良的好孩子,願意努力且樂於助人,你能不能幫幫我,幫幫這個可憐的女人去獲得她希望的幸福?」
「我們去找教官或者騎士團的行政官想辦法吧。」崔斯坦瞇著他那對本來就很小的眼睛,皺眉頭說,高文不同意:「這種事情,我們可以自己想辦法的!我們已經是成年人了,再過兩年就要進行實戰考核,還天天巴著教官不放?又不是第一年的實習生!」
「可是……對方是Dracomaid欸!你有辦法嗎?而且藍斯洛特早就死了啊,你真的有本事把他從死者國度帶回來?不然呢?還是找其他人商量啦!這事情本來就不是我們幾個人可以私下搞定的。」崔斯坦繼續說服:「高文,就算今天我們已經是獨當一面的騎士,也不可能自己解決這個問題的。」
高文堅持:「可以的!以前的圓桌騎士們,一定都是自己想辦法解決問題的吧!」
小蛙煩躁的揉著傷處,聽兩個大男孩爭執簡直煩不勝煩,這些亟欲自證明自己羽翼豐滿的亞成鳥除了滿身的笨勁去幹蠢事之外,就不能有點好的主意,她還比較欣賞崔斯坦的態度,雖然這個人給她的感覺比較怯弱,但高文的愚勇她怎麼也不敢苟同。她出聲阻止兩人爭執,說道:「我想到其他地方去逛逛,順便想怎麼辦,去你們說的紀念公園看看吧。」說著率先站起來,伸伸手腳往城中地勢低的地方走去。
一行人來到紀念公園中,在崔斯坦和高文的介紹中,小蛙了解了紀念公園不只是藍斯洛特的紀念公園,也包含了這座城的建設歷史和過去事蹟。經過昨夜湖水的騷動,紀念公園裡今天活動的人少了很多,小蛙可以從他們零落的足跡中看出地上每隔一段距離就鑲嵌著銅方板,仔細一看,上面寫著許多圓桌騎士的逸聞。公園中種有不少樹木,涼爽且有微風,無論身在公園何處,都能看到公園正中間的藍斯洛特雕像,雕像身穿整套盔甲,頭盔的面罩掀起來,露出傳說中第一騎士英俊溫柔的面龐,那張飽經風霜的銅臉神色嚴肅,眉宇間透露著悲傷,小蛙仔細看了看銅像,發現它頭上的盔飾是一截綴有珠子的布套,大概是藍斯洛特僅此一次配戴過的信物珍珠紅袖套,是與他有夫妻之實生下加拉哈德的伊蓮給的比武大賽信物。公園裡有個小小的紀念館,整潔的石製房屋和木窗都打理得整齊有條理,鐵門開著,他們帶著小蛙進去參觀。
剛踏進紀念館,一個高瘦的老人站起來歡迎他們:「你們好!這裡是艾奎爾斯的歷史紀念館,也是一個認識藍斯洛特爵士的好地方!」高文沒理會老人的開場白,走過去就捉弄他:「還沒老死啊?貝德維爾?」名叫貝德維爾的老人厲聲說:「真沒禮貌!哪裡來的小鬼頭!」
這下換高文顯得很驚訝,他指著貝德維爾:「你老得連我都不記得了?」
「誰記得你?這城裡滿滿都是同樣名字的男人!貝德維爾、貝德維爾、貝德維爾!我今天已經遇上三個跟我一樣名字的人了,越來越搞不懂這城到底是怎麼回事,這裡的人就這麼喜歡把圓桌的悲劇背在自己身上?就不能取點吉利的名字?看看你,我猜不是叫做亞瑟就是艾克特?再來就是波希瓦里?崔斯坦?歐文?還是加雷斯或加拉哈德?反正不是藍斯洛特和梅林!」
「我是高文!拜託!你自己說過高文是第四常見的!亞瑟最多,加拉哈德第二!貝德維爾第三!高文可是第四多的……喂!那邊那個第五,說你呢!崔斯坦!」
小蛙皺著眉頭看這一切,崔斯坦偷偷向她解釋:「貝德維爾老先生是紀念館退休的館長,也是我的鄰居,我和高文、亞瑟從小就跟著他學文學和禮儀,他平常很和善,今天大概是心情不好又被高文弄煩了吧。」
此時高文已經一把抓住崔斯坦將他拖到貝德維爾老頭面前:「你看看他!你還記得他嗎?他是小眼睛崔斯坦,不是附近沒爸媽的孤兒崔斯坦喔!」
貝德維爾老人不耐煩:「知道知道知道!我又不是瞎子,我老歸老眼睛還是比小崔斯坦的大!兩個無聊的幼稚鬼,後面這位可比你們有趣多了,是不是啊?徒步穿越荒漠的異國嘉賓?」
這下小蛙大駭,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我?」眼中滿是警戒之色。
貝德維爾老人笑道:「當然知道!你不是昨天早上在門口被守衛盤問了嗎?我全看到啦!你還真是不得了,小小一個女孩子自己穿過那片生存著不知多少猛獸的荒野啊。」
高文撇撇嘴:「貝德維爾你可別小看這個人,弗萊爾小姐認真起來,我和崔斯坦圍攻她一個也打不贏,崔斯坦堅持她比訓練我們的教官還厲害喔。」
貝德維爾冷笑:「這不是太糟糕了嗎?你們倆實習生前段班的,打不過一個外鄉的女孩子,怎麼保衛艾奎爾斯?我的天……這城市完蛋了,主啊!請祢讓藍斯洛特爵士再次來人間吧!艾奎爾斯需要他!梅琳還沒死也一起來吧。」
「你個老東西今天是怎麼啦?講話顛顛倒倒還很不切實際!」
眼看高文和貝德維爾又要開始爭執,崔斯坦拉著小蛙小聲說:「我們把Dracomaid帶走亞瑟的事告訴他,讓他幫忙想吧?貝德維爾老先生我們信得過,而且他對艾奎爾斯的歷史和藍斯洛特的事情都很了解,一定可以幫上忙的。」小蛙點點頭,過去打斷了爭執不休的老少,把Dracomaid的事仔細地說了。
老人思考良久,一張充滿皺紋的老臉變得更皺,他的眼睛和嘴彷彿都擠進了皺紋裡,表情酷似偶爾會被捕獲的深海魚。接著他駝背躬身走到紀念館的員工用隔間裡,一會兒帶著一條細鍊出來。細鍊是金屬環構成的,相當陳舊,鍊墜為一銀十字架,刻刻碰碰的痕跡很明顯,表面已經凹凸不平。貝德維爾把這條項鍊遞給小蛙,要求她戴上去。
「這是藍斯洛特生前用過的十字架,他在晚年總是用這個對著朝陽祈禱,祈求亞瑟王能原諒他,你拿去吧,也許能幫上你們的忙,願Dracomaid能平復心情,湖中仙女可是比你們以為的還要更複雜、更哀愁的哪。」貝德維爾拍拍小蛙的肩膀:「對了,我看你好像受傷了,拿去,晚上配溫水喝了吧。」說著又遞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瓶,裡面有鮮紅色的藥水。
走出紀念館,小蛙低頭玩著頸上的項鍊,心想我真的有資格配戴這個嗎?不,更重要的問題是,藍斯洛特信仰的神我並不信啊!但高文和崔斯坦都沒注意到她的迷惑,一個抱怨著:「啊……結果找他並沒有用嘛!」另一個重複著:「貝德維爾老先生的藥一定要喝喔,有奇效!他是製藥專家呢!」小蛙望著正午烈陽下的藍斯洛特雕像,覺得脖子非常沉重。
※ ※ ※
亞瑟考慮了很久,在深沉的湖水中不能看見日昇日落,他覺得自己考慮了八成有好幾天,在這期間他安靜著坐在沙地上,細想他所能憶及的每一天、每個人、每件事和所有的變化,心裡盤算過無數的利弊衡量,最後,他答應了。
「好,我和你交換,讓你解脫,桂妮薇。」他沉著的回應道:「但不是現在,請你讓我回去向母親與好友告別,還有向那異鄉人道歉,將她拖進這場混亂之中,還使她受了傷。」
桂妮薇點頭:「你去吧,我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她帶著亞瑟游到洞外浮上水面,指著艾奎爾斯的方向:「頸上的項鍊摘下來就能恢復人身,你帶著去,明天正中午回來找我,我會在這裡等著,不打擾你神聖的訣別。
「切記,不可與任何人說我的事情,我受到龍的交換魔法禁錮,知道實情的人越多,我的靈魂就會與這軀體結合愈緊,最終無法由龍身中脫出,所以你萬不可說出實情,你只需要讓他們知道你被Dracomaid選中作為繼承人,將要繼續守護艾奎爾斯就好了。」臨走前桂妮薇仔細地叮嚀亞瑟:「母親也不能說。」
亞瑟點點頭,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化為一道擺盪的銀光,返回陸地。
亞瑟穿越了大湖,在夜色中回到岸邊,他脫下項鍊,雙足顯露,吃力地爬上沙灘,虛弱倒在沙灘上,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下弦月高懸在他頭上,冷光如彎刀,彷彿隨時會落下來斲斷他的頸項。命運的齒輪激烈轉動、出軌,朝他預期之外的方向掉落,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如此的身不由己、亦如此的接近傳說。一直以來,亞瑟自欺欺人的相信自己會成為騎士團員,立下諸多戰功,但他也不是從未正視現實,他也考慮過做一個精明的魚販或者仲介商,在豐收的漁船或華貴的商船間周旋,他還想過當騎士團的書記官,有賴自己寫得一手好字。
但如今,他將要去做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成為艾奎爾斯的守護神,永世居於湖中,並離開人世。亞瑟感慨自己十八年來的生命竟如此微不足道,但哀嘆無濟於事,他拖著腳步往家裡走去,心理琢磨著該如何對母親開口。
他回到紅頂旅館,發現屋中無人,趕緊前往高文家,才看見自己的母親正坐在高文家的客廳,身上披著厚衣服以淚洗面,高文的媽媽正在餵她吃飯,邊餵邊勸慰,高文的爸爸和自己兒子,以及崔斯坦和小蛙嚴肅的在桌邊討論著,摩根娜在餐廳邊緣玩球。亞瑟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在高文一家的驚喜中被迎入屋裡,和母親團聚。
他多麼希望這時候只有自己和母親,沒有這麼多外人,但艾奎爾斯的人天性樂於助人,他家裡遭逢變故,好朋友的家人也沒有捨棄他母親,出手相助。亞瑟感動極了,但他忍著不哭,用冷靜的聲調,向眾人宣布自己已被選中,將要繼承Dracomaid的職責,成為湖中的龍,守護艾奎爾斯。
「我的天!兒子!我真為你感到驕傲!」
率先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的是紅頂旅館的老闆娘,她跌跌撞撞的跑來,將兒子緊緊抱在懷裡放聲大哭,邊哭邊笑:「你父親一定很以你為榮!我們潘卓根家族總是被批評徒有一個與王者相同的姓氏卻一點出息也沒有,如今你可真成了全城最有出息的人!能成為Dracomaid看上的繼承者!亞瑟!我太高興了!」
其他人都不知道這種情形是應該高興還是悲傷,成為湖中仙王意味著亞瑟將離他們遠去,不再能夠想見就相見,且當熟悉的人日漸凋零,亞瑟將孤獨的在湖中繼續守護著城市,高文和崔斯坦面面相覷,小蛙轉著那雙黑色的眼睛,三人看向高文的父親,捕魚維生的高壯男子略一沉吟:「既然老闆娘那麼高興,就是好事吧!我們來慶祝。高文、崔斯坦,以後你們可以跟人說,你們的幼時玩伴是湖中仙王了,真不錯。」說著去拿來了酒,高文露出無奈的表情,站起身去拍拍亞瑟的肩膀:「真服了你了,本來以為你只能幹幹寫寫字那種低級工作的,害我們還這麼擔心你。」
「謝謝,還有抱歉。」亞瑟悲傷的微笑:「高文,我會保佑你父親捕魚順利,也會護著你們戰鬥平安的,那個……雖然我還不知道怎麼保佑。」
崔斯坦疑惑地說:「但是,你是怎麼被選上的?難道Dracomaid從一開始就是想要你去繼承她嗎?」
亞瑟嘆了口氣:「你也知道,Dracomaid一直都看著我們的一切。」
崔斯坦點點頭,不再提這個話題。
眾人開始把酒言歡,高文的媽媽弄來下酒菜,大家追問亞瑟Dracomaid的宮殿是不是很豪華?有沒有水晶桌椅和翡翠床?桌巾是不是用銀拉絲編織的?是否有長著尖耳朵的妖精服侍?想起水底洞窟的貧窮,亞瑟只好謊稱Dracomaid沒有帶他進宮殿,只在海面上說話,然後誇張地描述了海面上滿月光華的美麗,以及Dracomaid的閃光身姿。
「喝吧!祝福你做為凡人的最後一晚!」高文的父親紅著臉大笑,眾人應和著呼喊,在酒水的巡禮下,三個男孩和男人很快就不勝酒力的醉了,還一杯一杯的往嘴裡灌酒,亞瑟的媽媽摟著他和高文的媽媽一邊小酌一邊聊著市場的物價波動。只有小蛙和摩根娜因為未成年,滴酒不沾。
摩根娜依然玩著球,小蛙看著爛醉著的眾人,無奈地苦笑,她坐在牆角仔細調息,這三分之一個月中,她很驚訝的發現自己的傷已經完全好了,比往常快上極多,貝德維爾的藥真的有奇效。眼見事情應會順利收場,自己也沒有出場的餘地了,更不用再去找死人,她心情大好,離開高文家在夜色裡逛起了艾奎爾斯,熱鬧的港口日夜不歇,捕夜魚的船正點起燈火,一一離開港口駛向大湖。
她奔馳在風中,掠過重重屋簷,欣賞豐饒的城景,在每一次跳躍時,頸上的銀十字便閃閃發亮。
※ ※ ※
當晚,男主人和年輕人們醉倒在客廳的地毯上不省人事,女主人為他們蓋上被子,夥同女旅館老闆一起上樓去歇息了,亞瑟的母親情緒並不穩定,一會哭一會笑,高文的媽媽決定餵她吃下安眠藥使他能平靜下來。小蛙不見了,眾人並不擔心,摩根娜早早回去自己房間睡了,現在大概已泅游至夢海深處。
亞瑟躺在高文和崔斯坦中間,因醉酒而昏昏沉沉,他的眼角也帶著淚花,一想到自己將永世居住在那貧窮的湖中,就不禁感到寂寞,但他也承認能守衛艾奎爾斯是很榮譽的,也許再過幾百年,他可以像桂妮薇一樣再找到一個繼承人,然後離開塵世。只不過到那時候,好友都已經不在了,他會成為外於時間的孤獨生命,將飽嚐『守護的東西自己永遠不能參與』的痛苦,就好比一個美輪美奐的水族箱,裡頭的造景彷彿天堂,鮮豔的小魚小蝦活得很快樂,但養魚的人只能觀賞、只能以自己美麗的水族缸為榮,卻永遠無法生活於其中,享受自己營造出的天國。
漆黑的夜色裡,一道細小的身影從樓梯轉角間出現,用高文父親的打呼聲掩蓋足音,躡手躡腳地來到亞瑟的身邊,跨過她哥哥寬厚的肩膀,小小的手中拿著一把銳利的剪刀,另一支手擎著蠟燭,摩根娜偷偷靠近亞瑟,仔細觀察他,從他的頸子裡拉出Dracomaid的鱗片項鍊,然後一刀剪斷。醉暈的亞瑟沒有反抗,只稍稍扭動一下身子,嘴裡吐出夢話:「高文……別揍我,我真的不是……不……」摩根娜冷酷的笑了,這人平常被哥哥欺負得多慘呢?燭光照亮她小小的臉,那雙黯淡的眼睛如今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仔細看著亞瑟,把他從頭到腳檢視了一遍。
「明明是我先看到Dracomaid的,憑甚麼是你要當仙女?我才要當仙女!」摩根娜詛咒似的用氣音說,顯然是說給自己聽的:「因為你,我想起來了,湖中仙女要我去找的是藍斯洛特,真壞,死人怎麼找得到呢?你明明也沒有找到呀!」
接著她放下蠟燭,抓住自己哥哥的捲髮,把高文往旁邊扯,夢中的高文吃痛縮了縮身子,正巧給摩根娜留出了空間,摩根娜蹲低身體,靠在亞瑟耳邊小聲念:
「沖好茶、取好酒,湯水備辦,果飲鮮釀,填肚填腦填心滿,
麵也香、飯也嚐,菜肉任取,魚瓤無量,酒足飯飽吐真言!
把Dracomaid的祕密告訴我,我要去回應Dracomaid的委託!」
於是,天還沒亮,Dracomaid是桂妮薇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全城,很多人驚訝,更多人不信,在曦微的晨光中漁船和貿易船紛紛出海,某些船上的人們似已忘去對Dracomaid的敬意,彷彿她只是一個不忠的妻子,在王和偉大騎士的身邊擺弄,以男人的感情為食,曾遭火刑,被藍斯洛特救回只是和騎士卑劣戀情曝光的證明。
艾奎爾斯的人們敬重藍斯洛特,但他們都知道,他做人是有汙點的。藍斯洛特對王后桂妮薇的逾禮之想,與他拋棄和自己有夫妻之實的伊蓮、導致加拉哈德不原諒他甚至讓伊蓮尋短的不負責舉動,都是艾奎爾斯的長輩日常告誡晚輩的內容。但他們尊敬他,尊敬他的武藝和鋤強扶弱,也尊敬他對王后的一廂情願,當然他們最尊敬藍斯洛特的地方,毫無疑問是建立了艾奎爾斯,藍斯洛特的贖罪是實質意義的,他沒有把自己關在修道院用哭泣和無濟於事的祈禱向亞瑟王請求原諒,而是付諸行動,在艾奎爾斯人的眼裡,這才是男子漢犯錯之後應該的作為。
對於藍斯洛特,他們理解人無完人,但對於桂妮薇,他們可不這麼想了,桂妮薇導致了圓桌的分裂,不忠的情感使亞瑟王深受其害,但亞瑟王是如此大度的一直在原諒,明知藍斯洛特的行跡可異,卻為了顧及朋友以及圓桌的團結暗自隱忍,可桂妮薇不自愛,在獅子的眼皮下犯事,直到亞瑟王忍無可忍將桂妮薇處以火刑,她還期待著藍斯洛特來救。大多數人並不相信Dracomaid是桂妮薇,相信的人之中有些則帶有種奇妙的憤怒,彷彿桂妮薇就是他們尊敬的偉大騎士人生汙點,而非藍斯洛特自己的邪念。
無論不相信的人有多少,對桂妮薇心懷憤怒的人又有多少,都已經對桂妮薇造成了實質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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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下午,亞瑟在高文殘暴的毆打之下被弄醒。
「你完蛋了!Dracomaid真的生氣了!你快回去湖裡啊!她掀起巨浪打翻船了!」沒等亞瑟反應過來,高文和崔斯坦就架著他往湖邊跑去,路上他看到人群正倉皇往岸上逃,湖線沿岸亂成一團,沙灘上到處都是被沖斷的棧板道和船體碎片,洶湧的水花在嘶吼,將人群的驚叫聲淹沒。遠方幾層樓高的洶浪幾幅堆疊,擺動成水柱,Dracomaid站在水浪上扯著嗓子大喊:「亞瑟在哪裡!亞瑟!」她的聲音直透雲霄,眾人聽得清清楚楚。Dracomaid身上銀色的長紗裙末端變成了絲帶,閃爍著不詳的紅光,絲帶末端綴著尖銳的菱形刀,她的頭髮豎起,在風中張揚著,一雙美麗的眼睛被血紅覆蓋,銀色瞳孔直豎著,從眼中滴下奪人眼目的鑽石淚,落進水裡化成血跡暈開了。
「亞瑟!你為甚麼要背叛我!你為何不守信用?你為何要跟這麼多人說!說得讓我脫離不了,你是在報復嗎?我要詛咒你!詛咒潘卓根家族世世代代被厄運纏身,再無成功的一事!」字字血淚,被中傷的湖中仙女連哭聲都淒美動人。
亞瑟看到水柱中漂浮著船體的殘骸,人群從他們身邊其他的棧道上奔馳而過,互相罵著「那個亞瑟在哪?」沙灘上除了船,沒有任何一個人,浪一波高過一波,衝上甲板和船舷,流往大湖的大河水位倒灌,河水漫上了橋與岸。高文嚷嚷著不知道甚麼內容,混雜著幾聲咒罵又加快了腳步,亞瑟一個踉蹌倒在棧道路上,連帶著把崔斯坦絆倒了。
一個肥胖的身體跌跌撞撞的推擠眾人,幾乎是用滾的爬上了大夥避之唯恐不及的沙灘,是紅頂旅館的老闆娘,她雙手在胸前緊握,雙膝著地跪在沙灘上回應Dracomaid的話:「偉大的湖中仙女啊!拜託請息怒,亞瑟是無辜的!是他太累我留他休息,耽誤了與仙女的約定!要就處罰我這一無是處的老女人吧!我願意獻上生命來平息您的怒意!」
「你的生命毫無價值!你這個不誠實的女人!要說你有甚麼用,只有生下亞瑟這點功能罷了!烏瑟留給你送亞瑟去劍術學校的錢被你拿來裝修旅館,亞瑟拙劣的體能是因為小時候你沒有妥善的給他營養,我一直都看著的!我不要你這汙穢的靈魂!滾開!你兒子在哪?」Dracomaid厲聲說,亞瑟母親僵在當場,跪在沙灘上起不了身,一個大浪打來,她立刻被湖潮吞沒。
「媽媽!」亞瑟想去救她母親,卻發現自己的腳被棧板道的裂縫卡住了,崔斯坦一隻腳陷進折斷的兩張木板中拔不起來,高文一手一個正在拉扯他們。還來不及起身,就看到摩根娜穿過混亂的眾人奔向空無人煙的沙灘,手中揮舞著閃閃發亮的東西,那閃光亮得彷彿把星光握在手中,亞瑟下意識往胸前一摸,項鍊不見了。
摩根娜高舉著從亞瑟處奪來的項鍊,不顧一切地跑到沙灘的狂浪裡去,水淹到她小腹,她無所畏懼的揮舞著手,對遠湖上的Dracomaid尖聲大叫:「Dracomaid!Dracomaid!項鍊信物在這裡,我願意成為湖中仙女!」
Dracomaid在水柱上四處張望尋找聲音來源,發現是沙灘上的小女孩後,由水柱上俯視她,瞇起血紅的眼睛:「是你!你被我拿走生長還不夠嗎?還要來激怒我?就是你到處去宣揚我可以實現願望的吧!我們不是說好了,在我找到繼承者之後,就把你的生長還給你嗎?」
摩根娜尖叫著:「不必了!我想要的是永恆的漂亮!我已經說了,我想要永遠幸福!我想代替亞瑟!」
「憑甚麼你要我就得順著你?你小時候就是一個沒有教養,被嬌慣成性的壞女孩!看來只給你一點教訓還不夠!」
摩根娜氣得扯著頭髮叫:「我才不壞!這些年我有反省!是你害我沒有朋友!你才是邪惡的女妖!我就要讓你一生都不能離開這個湖!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真身和來源!下賤的蕩婦!
「那一天,我在月夜下看到你美麗的身體,想過去親近你,但你卻蠻橫地趕我走,說我不配看,我不配?我父母說我是小公主,我從來都是孩子中最可愛的女孩!可以愛怎麼樣就怎麼樣!結果卻中了你陰險的計謀,變成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魔女,都是你的錯!可惡的湖中女妖!」摩根娜哭喊著說,她的用語突然變成熟了。
Dracomaid不說話了,在空中變回龍身,頭部的Gáe Bolg槍頭亮起血紅色光芒,微開的龍嘴裡積蓄著銀白的光球。亞瑟大駭,扯著嗓門吼道:「躲開啊!摩根娜!」高文跑去救,但他們尚離沙岸遙遠,不可能趕上。
空中的Dracomaid口中發出金屬摩擦聲,光球離開龍齒,化成光線朝摩根娜撲去,目睹光線人群發出轟然的驚叫,在混亂的場面中,一道淺青色的身影從船隻和棧道的碎片中衝出,後發先至在被光線劈中之前將摩根娜拉開,但依舊沒完全趕上,光線穿透了摩根娜的一隻手掌,手掌在白晃晃的熱線下立刻消失了,摩根娜尖叫,項鍊掉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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