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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紅峽青燦 于 2019-9-19 20:30 编辑
夕陽的餘暉把草原染上一層淡淡的粉紅,纖瘦的少年穿著自己縫紉的鹿皮衣,站在那曾經由密布的溝壑所連結雕刻、彷彿長者皺紋的亂石原上,遙望落日。落日彷彿熟透的水果般由天際滾落,摔墜似的沒進西方的闊葉樹林中,以此為契機,林內蛙聲驟然成陣,盛夏豪情化為萬千軍勢襲向鼓膜。

少年向東方的灌木林撇了撇頭,霞光漸散,人類的瞳子已逐漸看不清了。

碎石密布的長草裡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急速朝他襲來,還來不及反應,襲擊者就到了自己身周,來襲者穿越草叢的時候他已經知道對方是誰,聲音的高度和速度都指向唯一的答案,但縱使腦子知道,身體也來不及──正確來說是還沒想出來過──正確的應對,草叢裡的兇徒便拔地而起,氣勢萬鈞將他推倒在地上,一口白牙含上他的喉,他閉上眼睛,任由對方擺布。

「醜一,你又死一次啦!」來者冷笑,夜色逐漸加深,黃色的眸子彷彿火焰似的燃燒起來。倒在地上的少年不作聲,既不去糾正對方自己並沒有犯規,也不重申自己沒有跟對方玩甚麼遊戲,他只是靜靜地躺著,默默接受這所謂”狼的打招呼方式”。

黑狼從少年身上下來,他馬上就看不見牠了,如同融進夜色裡一樣,黑色的獸消失在長草間。他又在地上躺了一會,見遠處岩石洞口升起了火焰,橘黃柔光照亮了天際一角,使遠山更加深沉,裊裊白煙化為遊龍循天而去,才起身,撢去草屑,一腳高一腳低的往火焰處走去,蛙鳴淹沒了他的足音。

※                 ※          ※

小猛不知道如何評價小蛙這個人,至少在他的認知中,還沒有遇過,也沒有聽過像她這樣的人,如果硬是要他想出個形容詞,他覺得小蛙不只像頭野獸,每每讓他驚恐,如果用古代的君權來形容,神擁有這片土地的一切,而小蛙是在地上代行神權的暴君,兇殘任性,卻又無比純真。

小蛙的每個舉動,都不被小猛認為是合適的,但他又承認自己不得不依賴這個人,否則廣大的星野山河,都容不下他的存在,高貴的掠食者們踩著彼此的足跡環繞在黑夜裡,將小眼睛藏在枝椏後,貪婪窺伺著任其宰割的幼雛。

天際的暗雲後,星點露出笑容,火爐邊小蛙盤腿坐在一張已經磨損不知道是甚麼動物的毛皮上,手裡握著油滋滋的骨頭,骨頭上附著肉,看上去是肋骨,小猛實在不知道是甚麼動物的肋骨,也沒興趣知道,他就看著小蛙把那根骨頭伸進火焰上方再拿出來,重複著這個動作,偶爾舉起左手的小刀,削掉焦黑的肉,直到色澤她滿意了,一手用刀切著,就著刀刃咬起肉來。她幾乎一絲不掛,胸前已發育得具型的乳房被火焰照亮,白皙的皮膚透著燥熱的薰紅,火光映在她瞳裡,彷彿她的眼睛還是狼型一般。

「坐啊,諾。」她看見小猛,用下巴往火焰邊緣揚了揚,那裏有另外幾根血淋淋的肋骨,放在天南星科植物的葉片上。
小猛低著頭坐下,抱起雙膝,猶豫了幾秒,才開口:「那個……小蛙,能麻煩妳穿下衣服嗎?抱歉……我有點不習慣。」便聽到一聲不屑的「嘖!」抬起頭,眼前的少女已經變成了黑狼,黑狼維持著剛才的姿勢,以狼不能做到的姿態彎曲著腿和腰,繼續進食,火焰照亮了她雪白的肚子。
「該不習慣的是我吧?在你來之前,我可從來沒在這裡穿過甚麼衣服,你看哪有動物穿衣服的?」小蛙嘎吱嘎吱的咬碎骨頭吞下去,不滿地說道。
小猛沒有吭聲,他很好奇小蛙怎麼能消化那些骨頭?狼的腸胃可以,但人的腸胃絕對是不行的吧?吃骨頭下去還不鬧胃疼,這傢伙是把自己的腸胃給獸化了嗎?

他抬頭看著天空,西方的天空依然比較亮,但在火光的對比之下深沉了許多,小蛙站起來四肢著地,抖抖尾巴,突如其來地發出一聲尖銳而悠長的狼嚎,小猛猝不及防,覺得鼓膜要被震破了,趕緊掩住雙耳低下頭,卻聽到嚎完的小蛙發出卑鄙的嗤笑,等他又抬起頭時,小蛙已經消失在夜色裡。

他拾過小蛙留下的刀,將肋骨肉切塊,用細樹枝串起來放在火上烤著吃。一邊吃,小猛注意到周圍的草叢有東西遠遠的來了,靠近了,他感到有點害怕,拾起地上小蛙吃剩的肋骨朝聲音來源處扔去,聲音分散成兩三個,一個逃走,另兩個似乎又近了些,但終究沒有進入火焰照亮的範圍。

※                 ※           ※

吃飽後,小猛沿著小蛙垂掛在頂部的藤繩爬上風嘯洞頂,鋪著小蛙剛坐著的獸皮,躺在石頭上觀星。

狼之谷的星空有自己的一套,不同於地球主世界,這裡的星空是被由外界投影進來,在堪比大螢幕的夜空中撥放,但小猛看不出來它跟真實星空的差異,星斗依舊由東向西流轉,閃爍的星光有大有小,看上去也有遠近。望著星空,小猛感到自己無比渺小,只是這微不足道的星球上一個微不足道的生命,存在於虛幻的空間裡,他想著,此時此刻,遙遠宇宙中是否有另外一個生命,也在瞭望星空思考生命的課題?

右手邊的天空被營火照亮,形成一片朦朧的橘黃光害,煙使他看不清楚更小的星辰。

小猛側過頭,幾隻飛蛾在火焰上方盤旋,稍高的天空中,急速掠過的菱形剪影是展翅的蝙蝠,正追逐肥美的晚宴。他凝視著火焰與煙,視線跟著煙上升至空中,正當他又要重新與無限的天之眼對視的時候,一陣夜風流來,把煙撲散。風把火燒的木材味道帶到小猛身上,也帶走了他的體溫,雨季後的夜晚透著涼意,背後石材的冰冷也透過獸皮鑽進身體裡。

他坐起身,望著星空與地面的交界,山巒與樹林將夜空的邊緣咬成鋸齒狀,風輕輕吹著,彷彿有雙手在撫摸他的臉頰,小猛低下頭,任長髮垂落遮蔽自己的視線,感受風拂動自己的劉海,幻想那是溫柔的撫觸。

山在歌唱,蛙聲已遁為背景,鴞與猿的叫聲一聲比一聲高,夏蟲奏著繁複的情歌,山野混雜的聲響在小猛耳裡化為有節奏的沙沙聲。草原在笑,草葉摩擦追逐著風,隨著夜風將潮水般的嘶嘶聲拓展出去,偶爾有狼嚎從遠處傳來,浩渺悠遠,彷彿呼喊對像在塵世之外,又似以聲音寄託,將思念寄往世界盡頭。

夜晚從不安靜,從不沉默,小猛聽著世間萬籟,生命彰顯自己的存在,在黑紗平等的撫觸下,似是要證明自己活著一般,對著天地謳歌自己,譜成一首綿延不斷的永恆禮讚。

遙遙的,有個不同的聲音加了進來。

那是文字,也是語言,和構成夜之歌的背景不同,是小猛能聽懂的語言,那聲音乘著風跳著舞,悠揚溶進夜色裡,他閉上眼睛。

狂風沙,漫蓋天,千里路,我獨行,伴長劍,友雲月,只向前,
夢如煙,觸則退,時如燕,去不回,一杯酒盪盡苦做甜。
品命的醇美乃是生死相搏,無限的人生之道誰是贏家?
偌大天地任我棲,笑談古今盡餘杯。


聽著聽著,小猛笑了。

※                 ※          ※

「小蛙,我想知道,你昨天晚上唱的歌是誰教你的?」
「是豆子,那是一首很長的歌,但是我已經忘記前後了。」
「這樣啊。」

隔天,下雨的時候小猛問起,小蛙給出一個他不怎麼意外的答案,畢竟他不認為,此種滄桑和空虛的歌小蛙能唱出其精髓,倒只有充滿其中的孤寂感與小蛙很相襯。小蛙常常唱歌,在任何時候都可能唱,多半不會把一首歌完整唱完,唱著唱著還會嚎叫幾聲,小猛偶爾覺得她根本就把唱歌當成狼嚎一樣是宣示領域的手法。

早晨下了大雨,空氣裡充斥著腐植質的氣味,還有一點點屍臭和酸敗,對小猛來說雨後的味道完全不能用清新形容,他覺得雨水總是把大地沉寂已久的塵埃激起,順便把將要被忘卻的悲哀與死亡喚醒,在大雨中天地間唯有雨聲是主宰,淅瀝瀝的從天上毫無道理的跳落,彷彿降下神罰一般,無差別的折磨生靈,在雨剛停的時候山野會安靜一會兒,霉味中的動物們抱著慶幸整理自己濡濕的身體,其後才再次喧鬧起來,彷彿互相慶賀躲過了一場劫難。

大雨、毫無道理的大雨以及流水瀰漫,是小猛對樹蛙草原雨季的唯一感想。

每一次大雨過後,小蛙總會帶他一起前往樹林,撿拾因為暴雨而死去的動物屍體,常常可以撿到老鼠和小型鳥,偶爾會有爬蟲類。小蛙把這些動物屍體切碎做成肉醬,捏成小團小團的烘乾,做成魚餌。她通常不吃這些小型動物,對她來說捕獵大型又可口的獵物很容易,但她也曾經告訴過小猛,如果獵不到鹿與羊,這些小屍體就是珍貴的能量來源。

「我以前常吃這種東西,剛死不久很新鮮的。」她笑著說,小猛胸口一陣噁心。

而在今天雨快停的時候,小蛙衝出去在雨水中洗了一個澡,她大張著嘴喝雨水,在洞穴後的小溪流裡浮沉,因著雨季溪水暴漲,稍微放輕鬆躺在水上感覺跟坐遊樂園的漂漂河差不多。她用手掩住雙耳,潛入水中聽取雨水在溪流面上擊鼓般狂奏著,然後竄起,對著天空叫喊,又叫又跳,自己玩得很愉快。

洞裡的小猛只覺得小蛙真是一個野人。

※                 ※          ※

如小蛙所預料,雨後天空很快放晴,太陽重掌天空的秩序,將光與熱毫不留情的往地上發射,水氣馬上被帶回天空,空氣變得溫暖濕熱,泥巴和積水被曬溫,出外玩耍的野人頂著毛澎澎的的狼身回到洞穴裡。洞裡的孤兒正拿著小刀和一截他前陣子撿回來的段木,努力的挖啊削啊刨啊,他決心為這個野生的窩添置一些人類的用具,包含碗和湯匙。

「嘿,小猛,我看你閒得發慌,不如來做羊皮紙吧?」小蛙笑著說,望著露出狐疑眼神的小猛,他以為小蛙是文盲。結果為了這個誤會的代價,整天他就被小蛙要求把已經浸泡透了的羔羊皮給去毛,這些羔羊都是小蛙前陣子為了蒐集羊皮紙材料遠到山腳下去殺回來的,當時連續搬運了好幾天的羊屍,小猛忙著幫忙做肉的處理,累得都快昏死過去,小蛙卻說只有這個季節才能吃到羔羊肉,大殺特殺,小猛當時只覺得她就是一個變態,現在一想,原來是預計好的,只能說她對環境的要求還真是任性到了極點。

此舉令小猛深深感知到,人類果然是君臨食物鏈頂點的最高級獵食者,就算沒有小蛙自身的力量,人類依然靠著智慧和工具對大自然進行掠奪。

在他不甘不願的刮著毛時,小蛙竟又拿出了神奇的儲存品,看上去是黏糊糊的藍色醬料,被小蛙摻上蒐集的腐果發酵成的汁液,搞成褐色噁心巴拉的泥,小蛙就在太陽下攪著這玩意,搞了整個下午,然後把幾張之前做的皺巴巴麻布拿出來用泥在上面畫,泥逐漸被陽光曬乾,剝掉之後竟然成了藍色的花紋。

「藍染?」小猛忍不住問。
小蛙點頭:「是啊,你想玩嗎?但別拿來把衣服整個染色,你穿上有色的衣服會比現在更顯眼,對掠食者來說就更好捉了喔。」說得小猛眼神黯淡。

被強制勞動的小猛就在原始的手工業中度過了整個有太陽的時間,山鳥啁啾著叫,令人察覺不到時光流逝。小蛙本人則染完了布就跑到遠處玩了,在小猛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粗大的藤繩上盪鞦韆,迎著山丘上的風搖晃,望著綠成了草饅頭的遠丘上頭,老鷹在盤旋。

空中的雲流絲一般拉扯著,糾結成毛線團狀,炙熱的陽光烘烤山坡上的裸岩與密草,蒸餾出微甜的氣味,向陽的丘面撒著金粉,幾根孤零零的石山從地面處穿出,上頭頂著看上去頗涼快的墨綠柏樹,背陽的丘影中有褐灰色的動物列隊行走,樹叢掩住牠們低下的頭與腳,稀稀落落的紅色與黃色鮮花綻放自大地,銀溪拉長尖叫聲奔流遠去。

「那裏,」小蛙指著遠方的矮丘:「長滿了木藍,如果喜歡,我帶你去採。」

※                 ※           ※

幾天過去,羊皮紙做好了,小猛開心的把它們切下來,問小蛙打算裁多大?小蛙才說出那些全都是要給小猛的。

「你很閒怕你無聊,給你塗塗寫寫。」她說:「洞裡有墨水,自己找找吧。」說著又出了趟遠門,她說鹽已經不夠了,要去很遠的海邊曬些回來,但小猛的腳不耐走,所以不帶他去了。這趟路既遠且長,與平常幾乎甚麼都不帶就會一連出去好幾天比起來,小蛙可謂準備了不少東西才隻身上路。

「你何時會回來呢?」
「滿月之前吧。」小蛙隨便的看了看夕陽,口氣敷衍隨即又轉為警告:「老實給我待著,沒事別亂走,被吃掉我是不會幫你報仇的。」
小猛苦笑。

※                 ※           ※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猛吃著小蛙留給他的屯積食物和那彷彿吃也吃不盡的羊肉乾,每天切著醃肉用水煮開配上耐放的果子和附近生長的野菜,也試著用小蛙給他留的水流屍丸子釣魚來吃,甚至有天他學著小蛙的樣子用刀挖開腐木,蒐集了滿滿一樹皮碗的雞母蟲,拿去釣了整天卻只釣上一隻又癟又瘦的老鱒魚。

「我大概沒有野人的天分吧。」他自嘲的笑笑,但心裡也明白雖然小蛙看上去就是野人,衣不蔽體一言不合就使用暴力,實際上卻是在發達國家出生的孩子,能讀能寫也受過基本的教育,跟巴勒斯寫的人猿泰山有著本質區別。

他拿著羊皮紙和墨水,對著日昇日落和營火,最終甚麼也沒寫下來。

今夜的狼嚎得特別響,蛾子和逐光的蚊蚋卻不像平常那樣老是衝著火光鑽進洞穴裡來,原野上沒有風吹的草木濤聲,小猛放下薄得透光的羊皮紙,搭上獸皮披肩,小心將頭探到外面,裸岩上立刻映出了他自己的影子。

洞口的大片平坦石面上有黑影在竄動,仔細一看,全都是蛾的影子,有大有小在石上跳躍出狂亂的皮影戲,突然一隻巨大的飛蛾落下,嚇得小猛立即縮進洞裡。大飛蛾摔在石上翻身而起,展開圖案詭譎的翅膀,三角形的上翅有著斜線和圓點以及深淺不均的色斑,乍看之下彷彿枯樹皮,下翅是金黃色,在營火的光線裡微微顫動,小猛靠前去觀察,發現飛蛾的背部正中間有一張陰沉的人臉,又黑又小的眼睛衝著他邪笑,還長著染血的嘴唇,詭異的臉譜隨著飛蛾的動作輕輕顫抖,肥厚的腹部分節彷彿蝦子,牠拖著毛茸茸的身體在石頭上爬行,上下緩緩拍動翅膀。

小猛厭惡的看著牠,正想拿個木棒把牠趕走,忽然草叢裡衝出一隻黃鼠狼類的動物,一口就咬住笨重的飛蛾,飛蛾發出淒厲的叫聲,音量大得不像是牠的體型可以發出來的,小猛受到驚嚇,手上的木棍掉在地上,黃鼠狼也受驚,咬著獵物瞬間消失在夜色裡。

過了幾秒鐘,小猛才確認方才的驚悚小插曲只是一隻鬼臉天蛾被火光引誘,撞到石洞後掉落,被鼬科動物獵食,實在沒必要嚇成這副德行,便自嘲的輕敲前額。雖然動物們在小蛙離家的時候會將活動範圍拓展到風嘯洞附近他已經習慣了,卻仍覺得今夜並不尋常,在確認沒有人眼可以目擊的猛獸之後,小猛鑽出洞外,站在方才鬼臉天蛾被捕食的地方。

滿月的亮光把周圍照得一片亮堂。

※                 ※           ※

夜色被滿月照亮。

無風的夜晚,遼遠的草原動也不動,每片葉都被月色鑲銀,每叢細草都凝為一簇霜。凝立的遼野化為無盡的針之道,又密又亮,渾然無一點溫度。灌叢和長林承著月光點點,似是輕雪覆蓋,向月的那側在暗沉的夜裡剝離出銀白的模型,而陰影空空如也,樹與草像金屬刮畫,細緻得沒有一點點真實。小猛環顧四週,視野可及的範圍中空間好似凝固了,天地乃是一塊純淨的琉璃,其中景物是雷射光雕所刻,夜籟則在琉璃外,環繞著靜止的世界,而自己則為物中人,渾然徜徉於藝術品中,自身也是藝術品的一環。

深深淺淺的灰色構成樹木的輪廓,天空並非尋常黑藍,在月色的漂染下成了淡淡的紫灰色,碎雲如煙,風彷彿也在微微發亮。夜氣侵身,清涼而不真實,五感從體內被抽離,腦的機能好像也停止了。小猛忍受著失去時間概念的異樣感,抬頭望著滿月。

月很圓,圓得能用圓規插進圓心,旋轉著工整切下,平得比羊皮紙還扁平,小猛幾乎想伸出手去摳看看,能不能將它剝下來?他怔征的看著滿月,舉起手上的羊皮紙擋住月光,立刻有一枚白色圓形映上,小猛反覆看看天空的真月再看看羊皮紙上的映月,感覺自己的存在也虛幻了起來。

圓的是天月抑或紙上月?活的是真人抑或是假人?狼谷的天空只是成像,活在成像下的幻域的自己是否一直都在夢境中從未醒來?

他低頭去看自己的影子,赫然發現那不是人型,而是有著尖尖三角耳,四腳著地的猛獸,體型大得不像話,背部刺著高昂的鬣毛。

小猛嚇得立即回頭,身後空空如也,沒有動物站在自己身後,再看影子,清晰瘦長邊緣圓滑,分明就是自己的倒影。他想起狼人,每逢滿月就不由自主變身的可憐種族,但他不是狼人,絕不是因為被月光照射而變身的。

我是甚麼?

※                 ※           ※

他再抬頭,月亮看著他。

圓圓的月形狀就如同一隻眼,裡頭深淺的暗影是眼球上的血絲,小猛看著月亮,覺得自己正在張目和天空對望,他瞪大雙眼,月凝然不動,他眨眼,月依然沒有別過視線,星斗似乎聚集起來了,千千萬小眼朝他瞇著,而那隻冷然高貴的獨眸,依舊居高臨下,鄙睨著他,彷彿他是甚麼壞東西,讓人想圍聚起來指責。

他拿羊皮紙擋住月光,月透過羊皮紙依舊看著他,薄薄的羔羊皮遮不住月冰冷的視線,小猛放下紙,月還是那麼傲慢。他不甘心,向著天空咆哮,學小蛙大吼,但月渾然不理,只依舊凝視著,越看越觳觫,越看越毛骨悚然,月眼直勾勾的望著他,彷彿在檢視著他,望得他心底發寒,他覺得天空正在對他投下無盡的視線,盯著他,嘲笑他,鄙視著他。

「吼啊啊啊啊啊啊啊!」小猛感到不甘心,對著天空大喊大叫起來,蹦跳著吶喊。

我是什麼?

我當然知道我是甚麼。

我是被神給拋棄的,毫無一點用處的垃圾。我被訓練了那麼久,卻連神給予的任務都沒能完成;我是虎種,卻被褫奪了虎的資格,失去山林之王的尊嚴;我是狼種,卻不會變身,被同伴的狼嚎嚇壞,被飛蛾的叫聲嚇腿軟;我是種,卻聽不懂萬物的聲音,不知道動物們的語言;我被神當成寵物的玩伴放養在這片虛假的世界,卻連保護自己都做不到,萬事依靠別人,並且,連那個人在想甚麼,我都完全不理解;我是個寄居者,吃別人的用別人的,為了給我排遣無聊,讓人屠殺那麼多羊羔;我還是個多餘的存在,沒有我,那個人可以自由自在的不受禮教拘管,以天地為屋宇,以愉快為褌衣。

天在指責我,那無數的眼睛在看著我,看著廢物的我,我是否該消失,讓這個世界回復原本的模樣?讓那位暴君繼續她任性的治國?讓所有的不甘都消失殆盡,躲到不會再被冷然睥睨的漆黑深處去?

小猛厭恨地揮動雙手,朝草原走了幾步,抬頭,月還是在看他,他又往前跑,星空依然瞪著他,小猛像是想擺脫來自天空的視線般朝樹林猛衝想躲入黑暗,但又在踏進灌木林的瞬間止步。

離開小蛙的地盤等於送死,他知道灌木林裡徘徊著無數想吃掉他的虎豹狼豺,每一個都想拿他來加飯菜,這些掠食者,全是礙著小蛙的氣味線才不敢踏進草原上,她的氣味拉出了一條防線,阻隔了凶狠的掠食者,但也限制了小猛的生活範圍,一道牆,既是安全的防禦又是最高的牢籠,小猛完全感受不到自由。他往後退了幾步,感受著來自天際的灼人視線,想逃進闊葉林,但最終也沒有走進去。

在林木之間,蛙聲奏響,小猛感覺到身為人類對夜晚山林原始的恐懼,甚麼也看不清,等在前方的只有未知和危險,森林的漆黑相比於明亮的月夜顯得更深沉詭譎,小猛萌生了那便是地獄,或者垃圾桶的錯覺,就該由他這樣的垃圾去填塞。

但他不想死,一直都不想死。

於是在未知和鄙視交錯的邊緣迷失了,徘徊於月影林光中。

※                 ※           ※

有人抓住他的手,力道大得使人疼痛。

小猛從失神中回來,發現抓住自己手的人是小蛙,小蛙乃是人型的樣子,穿著麻布套頭上衣,背上背著很大的竹簍,赤裸的雙腿和手臂上著綁腿和護臂,腳蹬涼鞋。她一隻手提著幾個用穿繩綁縛的竹筒,另一隻手緊緊抓住小猛,焰黃的眼眸奕奕生輝,一臉疑惑和不耐,捉著小猛的手略髒的指甲緊緊陷進他的皮膚裡。

小猛傻傻地看著她,小蛙也愣愣地看著他。

在一陣風過去之後,小蛙才開口:「你在這裡幹甚麼?」
「沒有,我,我只是……」
「沒有就過來,有一堆東西要你幫忙。」說著小蛙放開了手,徑直朝洞穴走去,小猛立刻跟上去,面前那人背上的竹簍完全擋住她矮小的身材,風吹過去,她昂起頭,對著滿月發出一聲悠長的呼嘯。

狼主歸國。

月光變得溫柔,小蛙輕輕搖晃著手上的竹筒,清亮的聲音徘徊著,與月色交織著,融進盛夏喧鬧的夜空。

月明千里鏡,刀舫裂水銀,醉裡遊湖波微起,
小舟盛歡愉,酒渡暗香去,皓白當空尋歡盡。
少逢得意老別離,時人又何憶?
只今流光孤挺傲,青衫羈旅,
拄劍蹣行血振襟,千秋散,笑風遲。


小猛又笑了,又是這種,不知道在唱甚麼的歌。

※                 ※           ※

「……所以,你就在那裏思考人生?像個白癡一樣的站在樹影裡面進退兩難?」問了小猛難以理解的行動動機之後,小蛙笑得前俯後仰,拍著地面,發出刺耳的笑聲。
小猛不悅:「你不知道我在煩惱甚麼。」
小蛙點頭:「確實,也是,我怎麼會知道呢?」說著站了起來,走進自己房間。

不一會兒她出來了,小猛有些詫異,小蛙穿著淺青色的短衫短褲,衣帶不僅妥善的繫好,還在腰間帶上了劍,兩腳穿著米色護腿,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正如小猛第一次看到她的樣子,儀容整齊眼神銳利,彷彿中國古書中的俠客般。他真誠地認為,這個野人終於變得人模人樣了,不,她本來就是人模人樣的,只是沒有意願保持罷了,寧可放任自己的野性和任性,而不願表現一副功夫大師的穩重氣度。

她手上提著兩個小竹筒和一個大竹筒走向月色,擱在洞外的空地上席地而坐,小猛也跟了出去,看到小蛙從大竹筒裡倒出澄黃色的液體。

「是岩蜂的蜜水,來喝吧,喏,給你。」說著把其中一個小竹筒遞給小猛,小猛伸手接過,坐在小蛙身邊,他不願意抬頭。
小蛙拿著小竹筒,對著夜空笑了笑,舉起杯子: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說著朝小猛遞了遞:「你就是那第四人。」臉上笑咪咪的,黑溜溜的眸子映著月的銀光。

小猛一時間不知該做甚麼反應,這個人的每一個行動他都不懂其動機,便低頭看了看手上的竹筒杯,水面上浮著一片可口的明月,月光發甜,他怯怯地抬頭,月光又回復了如奶水般的清涼,四野也如玻璃光雕藝品般精緻,空氣是固體,將爽快充斥於肺中。英姿勃發的小蛙正如那畫中人,向自己邀飲,而自己,不也就是這畫中不可或缺的人了嗎?

「喝吧!今夜月色正美,適合──
「叉猹!」小猛大聲說,草叢裡有動物吱溜溜的竄開了。

兩人大笑,霎時一陣風起,山林野地的樹木叢草一齊搖動,發出了哈哈哈哈的,悠遠無盡的笑聲,兩人舉杯,以蜜水為酒,以月為下酒菜,與天地共酌。
《滿月夜》完
                                    20190919PM17:53於陽明大學實驗室

---------------------------------------------------------------------後記--------------------------------------------------------------------

這篇的時間點在美麗新世界中小蛙開始教導小猛野外求生之後,差不多是美麗新世界的最後一段,兩人的關係還沒進展到小猛單向的戀慕,但已經產生了依賴。

這篇的主角是小猛,小蛙是做為小猛憧憬的對象被刻畫的,我想表現出有小蛙在的時候小猛的心境和只有他自己的時候大相逕庭,他很想去理解小蛙,但總有種伸手碰不到的感覺,而對於自身的無力感則在背後猛追他。另外也想側面暗示小蛙的孤寂,她其實相當喜歡有小猛作伴,不只分享,她已經開始認同小猛是自己的夥伴了。

本來是中秋節寫的,但一直沒寫完,今天終於偷空寫好了發上來。
最後那段的今夜月色正美適合叉猹,來自魯迅,願讀過魯迅的人能會心一笑。

 


快把萌燦抱回家!
Don’t think, just do. For the heart is an organ of f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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