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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無邊的夜色中,視野前方有螢光綠的方框和幾個跳動的數字,耳邊有刺耳的雜訊和模糊的人喊聲,頭部能轉但範圍有限,身體無法動彈後背有東西緊貼著,手腳雖然能動但相當沉重。恍惚間,濃重如稠墨的天空裡,亮起一點金黃,隨後變大變紅並閃爍著,滾滾煙塵從那處星火中席捲而來,刺眼的亮光和火舌像自針眼中爬出,互相糾葛、撕扯,聚集而起,殘灰的影子便由內而生。越來越大越來越近直到佔據了視野,楔形與三角形構成的鐵鳥在火焰的包覆中奮力掙扎,它不會浴火重生,而只是在自身受擊噴出的滾燙血液中垂死。

鋼翼不會煽動,鐵嘴也不會哀號,它挾帶著火與煙,揮別了沉寂的天空,拉出一條金紅交織的流光,自天邊拋撒而去墜入無盡的黑暗,並在過程中裂成更多的小碎片。其中一片依然有可識別的尾翼編號沒燒盡,旋轉著逐漸暗去。

克基斯猛的睜開眼睛從床上坐起,傷痕累累的胸膛激烈的起伏著,心跳聲重得自己腦子嗡嗡作響,他感覺自己正在窒息還流了一身冷汗,便張大了嘴用力喘氣,唾沫沿著嘴角滴下,他抬起手背抹了抹。巨大騷動驚擾了枕邊人,珊娜被他突然起身引起的床墊震動嚇醒,麻利的右手一伸擰開床頭燈,昏黃暖光中她看到愛人臉色慘白驚魂未定卻一動也不動,深栗色的眼珠顫抖著,一隻手上有晶瑩的唾液,口水牽絲連到嘴角,另一隻手緊抓著被上的毯子,指節還在抽動個不停。

她立刻明白發生了甚麼。珊娜抽了張衛生紙,輕輕握住克基斯舉著的手替他把手上和嘴角的唾液都擦拭掉,隔著被冷汗浸濕的綿睡衣伸手捋他瘦骨嶙峋的背:「Puppy, puppy, it’s okay, I’m here.」克基斯依然在喘氣,珊娜又溫柔地喊了他幾聲,甚至伸手輕拍他的臉,好不容易才把出竅狀態的人拉回來,回神的克基斯疲憊的垮下肩膀長出一口氣,放鬆痙攣的手指後轉向珊娜,眼前的女人一頭細碎金紗般的髮絲凌亂不堪,碧玉似的眸子卻安定而堅毅,克基斯望向她的眼眸,綠油油一片像是春天的原野。

溫暖、快樂且生機蓬勃。

他緩緩俯向珊娜如傾頹的堆積物,珊娜張開雙臂環住他,用手接住從天上墜落的破碎靈魂,讓他把額頭靠在自己肩上並深深擁抱著。克基斯看著珊娜身上的織物,感受珊娜的體溫和氣味,聽她呼吸的聲音,心中一無所想只單純的調節自己的吸吐節奏去跟隨珊娜直到兩人的呼吸同步,他才感覺自己終於找回了身體的控制權,於是抬起手將珊娜緊緊抱住。

珊娜對他的行為毫不意外,繼續撫著克基斯的背,直到他全身都放鬆了,才輕輕說:「沒事了嗎?好了,好了,太冷了,躺回被子裡去。」接著摟克基斯躺下,把被子和毯子都拉妥,將暖空氣封在床上。克基斯順從地讓珊娜把自己塞回被窩裡,可手依然握著珊娜的手腕,珊娜知道他還是有些不安,便說:「想喝點熱牛奶嗎?我去弄給你,還是要吃藥放鬆?」克基斯輕搖一下頭以示拒絕,放開了珊娜的手:

「我沒事,不用麻煩你。」
「哪有甚麼麻煩的,微波爐兩分鐘的工作,去廚房也不用十秒。」珊娜笑道。
克基斯悶悶地說:「外面太冷。」
珊娜再次拍拍他:「你也知道冷啊?」
「……」克基斯沒說話,只把愛人輕輕摟著,珊娜的體溫和棉被裡的暖意再次包圍著他,讓他終於感覺到戰爭遺留的冰冷恐懼從身上退去,再次意識到自己依然活著,珊娜發現克基斯的身體逐漸變軟,心想今夜的意外插曲差不多要結束了。

過了幾分鐘,珊娜睡意來襲,她伸手想把床燈關掉,克基斯卻突然拉住她的手阻止動作,珊娜注意到他的眼球又開始神經質的收縮,便停止關燈的動作縮回去被褥裡繼續抱著克基斯等他再次平靜,克基斯這回不再緊緊靠著珊娜了,他轉頭不願和珊娜對上視線:

「再一下就好……幾分鐘就──」
「沒關係,今晚不關燈了。」珊娜機敏的察覺到克基斯不願讓光源消失的原因:「看到甚麼了?」
「墜機。」克基斯小聲地說,用手摀著自己的嘴,囁嚅:「噴著紅色的火……劃過夜空。」

聞言珊娜起床將房間的燈打開,讓光芒把所有黑暗驅散,克基斯看著珊娜開完燈又坐起身,珊娜拉住他的手臂把他身上汗涔涔的睡衣強行剝起來,然後開衣櫃拿了另外一件乾的給他,克基斯老實地把衣服換上躺回床上,拉起被子蒙住臉:

「對不起……」
「沒什麼好對不起的,誰不會做惡夢?」
「但我特別麻煩……」
珊娜把被子掀起來撫摸克基斯的頭:「你現在已經好多了,不是嗎?以前比這嚴重吧?你沒有用酒精或藥物麻痺自己,無懼地跟PTSD做抗爭,我為你感到高興。」

「……」
「最艱難的時候你獨自撐過去了,可以為自己的康復程度驕傲的。」
「……」

「……謝謝你為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平民戰鬥過,克基斯‧安格里上校,謝謝你跟我分享榮光的殘餘,只是個惡夢而已,我陪陪你它就會消失掉了。」
「……」

「沒事的puppy,你最勇敢了,而且超棒的。」
「……」

又過了一兩分鐘,克基斯長出一口氣再次面向珊娜,眼神相當疲憊但不再焦慮:「不用哄了我又不是小孩。」他起身把房間的燈關了,也把珊娜頭邊的床頭燈關掉,再慢慢地縮回去被子裡把毯子蓋到頭頂,珊娜伸手沿著胸膛確認著克基斯的身體部位,手沿膚而上直到撫摸著他的臉,克基斯嘟噥:「十二月23號做惡夢,真不吉利。」

「腦部的神經活動哪有甚麼吉不吉利的?」珊娜說:「快睡啦,明天要去城裡採購,小心沒精神。」說是這樣說,珊娜心裡有點無奈,她知道明天大概又不能按計劃行事了。通常克基斯只要晚上PTSD發作隔天就會精神萎靡,還有很高的機率舊傷會跟著痛起來,甚至嚴重點受創過的內臟也來湊熱鬧,他就只能忍著反胃感吃止痛藥後意識不清的躺上一整天。雖然不想讓聖誕假期的行程只剩下照顧病人,但珊娜莫可奈何,扔下克基斯自己去玩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而不論她做甚麼,克基斯都會為此自責和消沉。

儘管對明日感到失望,克基斯今晚的行為卻讓珊娜喜聞樂見,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克基斯做惡夢驚醒時,她想安撫他,但克基斯回神後卻突然下床跑到客廳去獨自一人縮在沙發上,說甚麼也不願意回去床上睡覺怕自己又吵醒珊娜,兩人推推攘壤耗費快一個小時,他死拖活拖拉不動又不肯讓珊娜在沙發上陪著,她沒辦法就自己回去睡了,孰料隔天那身體不堪涼的半殘退伍軍人就發了高燒,還在燒得站都站不穩的情況下把珊娜給攆回紐約去。然而克基斯從來沒有把小蛙攆走過,即使小蛙照顧他時總是不停的責備和發脾氣,還會口出惡言和使用暴力。

珊娜把此類行為視為克基斯不能對等看待兩人關係的證明,過去他在這段感情中一直覺得自己拖累和虧欠珊娜,從兩人第一次認識後克基斯就很自責讓身為平民的珊娜被捲進戰鬥,還被迫目睹軍人陣亡;在克基斯最難受的時候珊娜是極少數陪伴過他的人,即使只有幾天,克基斯卻從不認為自己值得珊娜為他付出;其後他從墨比肯中將那裏知道,珊娜利用人脈和職務之便做了無親無故的自己的法律上的關係人後,他感到欠珊娜太多了。正所謂越加珍惜和重視就越捨不得對方辛苦,以前他寧可自己獨自忍受折磨也不肯麻煩珊娜照顧一下下,連一杯水都不讓珊娜去倒給他,生病了還哀求醫院不要通知珊娜,曾經讓珊娜接到電話時已經是緊急手術的同意徵詢。因此,見到克基斯開始願意依靠自己、向自己展現脆弱和尋求安慰,甚至具體告訴她身心的感受,珊娜覺得很欣慰,這男人終於願意降落了,願意信任她,把她當作最安穩的停機坪,將自己的一切交予她。

互相陪伴和依賴才是人之常情!珊娜鄭重地想,她理清腦中大部分是擔憂的千絲萬縷,這才發現克基斯早已經睡著了,靠著她的手臂睡得很香,臉頰和手掌都很溫暖,呼吸深且均勻,珊娜悄悄又打開床頭燈,看見克基斯的睡相相當平靜,不帶絲毫痛苦,一點也不像剛剛被惡夢折磨過,反倒像從嬰兒時期就舒服的酣睡到現在。

「你這傢伙!安心下來後怎麼比我還早睡著了?一臉幸福真令人忌妒!」珊娜皺了皺眉,嘴角卻忍不住得意的高高揚起,笑得像隻柴郡貓。

※                 ※           ※

隔天珊娜醒來時天已經全亮,朦朧間往旁邊一摸她直接驚得完全清醒,預期中會委靡不振躺在床上昏睡的克基斯居然不在,她掀被而起發現克基斯不僅早就起床還盥洗完畢換好衣服不知道跑哪去了,睡衣整齊的折疊著放在枕頭邊,房間的喇叭鎖也被預先鎖上。珊娜按了按鈕把房門打開探頭出去一看,克基斯站在客廳桌邊,手上拿著平底鍋正把某物用筷子移動到桌面的盤子上,一股黏膩的甜味充斥在空氣裡,混合著大空間的冷空氣,讓珊娜忍不住皺起鼻子。

「早。」克基斯聽見開門聲轉頭看珊娜,珊娜瞇起眼睛隔著鏡片上下打量他:「怎麼這麼早起?」

克基斯聳了一下肩膀將視線投向牆上的時鐘,八點四十五,A-17基地的晨間練飛第一批都已經降落,可珊娜的標準說工作日是不早了但以假日來說還尚早。她打著呵欠拖著拖鞋啪答啪答的走到桌邊一看,克基斯煎了幾個小鬆餅分在兩個盤子上,鬆餅大小不一還不太圓,若是擅長料理的人肯定會大加取笑。好在珊娜沒那麼在意食物的賣相,她在意的是桌上的盤子:一個是分成四淺格的不鏽鋼餐盤,另一個是比較小的圓角方型便當蓋,兩個明顯都是軍隊發的東西。見狀珊娜大大的嘆了一口氣,指著盤子問:「你還要用這種東西到甚麼時候?」

克基斯不明白珊娜不高興的點:「這很好洗又很耐摔。」
珊娜用手抹了一把臉:「不是那個問題……你甚麼時候才要用比較正常的生活用品?不求有質感的,普通一點的行不行?你退伍很久了欸。」

克基斯眨眨眼:「……好吧。」
「你很喜歡這種盤子嗎?」珊娜感覺出了他的不情願。
「嗯。」
珊娜放棄:「那好吧,咱繼續用吧。」說著又啪答啪答的走進浴室開始梳洗。望著珊娜關上浴室門的背影,克基斯忽然恍然大悟的放下平底鍋對著浴室喊道:「待會就去買新的盤子把這些全換掉!」

聞言珊娜猛力打開門:「為甚麼又突然改變主意了?」
「通常女人不喜歡軍用品!」克基斯直盯著珊娜正經八百的說:「這是一種常識!」
「不是好嗎?是我不喜歡那種盤子啦!」珊娜感覺有點絕望:「算了……我應該直接跟你說我想要正常的盤子。」克基斯聽了立刻打開儲藏櫃一通翻找,找完儲藏櫃又開始找廚房的吊櫃,連冰箱旁的食物櫃和牆上的藥櫃都翻了一遍,珊娜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認為自己有普通的盤子,但沒找到。

「好啦別找了,沒有就沒有啦。」
「……我找到了。」
「找到甚麼?」
「另外一個不鏽鋼餐盤。」
「……」

※                 ※           ※

盥洗完畢後珊娜坐在客廳沙發上一邊吹頭髮,一邊用叉子吃小鬆餅。小鬆餅外型雖然不優,口感倒是不錯,沾上蜂蜜或巧克力醬後香甜可口,她看了眼廚房,克基斯還在那裏忙著,吱吱作響的聲音和鹹香味暗示他可能在煎培根或蛋。他的廚藝跟自己差不多,珊娜心想──大致就是能不餓死自己或死於營養失調,還有幾道拿手菜的程度──但她馬上否決了這個假說並下了新結論:克基斯的廚藝可能在自己之上,因為他還會做幾道中國菜,雖然味道不怎麼樣。

等著吃鹹食的時候,珊娜在克基斯的客廳和書房晃,有幾個大紙箱早在珊娜來前就放在牆角和電視下面,書房的桌上擺著幾捲紅紅綠綠的包裝紙和兩個長寬都接近一呎的牛皮紙盒,看來克基斯沒能在珊娜到訪前就把禮物包妥。按耐不住好奇心的珊娜趁著克基斯在忙,悄悄伸手撥了撥那倆紙盒,像忍不住手賤要推落桌上物品的貓一樣。其中一個紙盒內傳來大量細碎零件滾動的聲音,另一個非常沉重,珊娜把沉重的那個拿起來,發現上面有不可搖晃的標籤後,就放回去了。

她走到正把荷包蛋和培根平均倒在那兩個一模一樣的軍用品餐盤上的克基斯身後,用難掩失望和無奈的口氣說:「你是嫌家裡F-16不夠?又買了一架?」
「我沒有買F-16,那是──等等!你偷拆禮物?」克基斯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皺眉道:「那不是給你的!」
珊娜摸過自己的叉子叉了一塊培根:「我才沒有拆呢,那肯定是小蛙的禮物吧?」
「你怎麼知道?」
「這還用猜?」珊娜發出清脆如鈴的笑聲:「你除了給她買戰機模型當禮物之外,還買過甚麼其他的嗎?但她每次裝完都扔在你這裡,說真的太多了吧!你櫃子裡有十架F-16欸,外面的小坡裡面不是還有一架真的嗎?」
「我沒有買F-16。」
「那是甚麼?F14 15 17 18 19 20?反正肯定是某一種戰機吧,不知道甚麼型號而已。」珊娜把培根放進自己嘴裡,另一手拍拍沙發旁邊,克基斯就坐下來開始吃自己的早餐,他吃東西速度很快,珊娜還沒把她盤子上的培根和荷包蛋吃完,克基斯已經把他自己的鬆餅和培根蛋都全吞光了。

「你是蛇嗎都不用咬?肚子(stomach)破洞還吃那麼快,噎死不救你喔。」眼見克基斯要洗碗盤了,珊娜慌忙把最後一個荷包蛋叉起來塞進嘴裡並把餐盤遞給克基斯,順手將叉子扔到盤上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收回手時她戳了一下站起來的克基斯後說。克基斯把餐盤和平底鍋疊成一塔朝水槽走去:「我沒有胃破洞(perforation)過。

「而且會噎死的是食道或氣管。」聽到克基斯的說法,珊娜大笑不止,笑得差點自己被蛋噎死。

※                 ※           ※

吃完早餐後,珊娜催促克基斯將書桌上的禮物包妥:「你再不快點動作,那倆小鬼要來了,鬼知道他們甚麼時候會來,雖然我想他們才不在乎包裝紙呢,可你既然都買了,那還是包妥比較好吧?」
克基斯斯從抽屜摸出美工刀和膠帶:「你不好奇怎麼只有兩個?」
珊娜黠笑著伸手拍他:「你是這麼遲鈍會讓我看到自己的禮物在桌上的人嗎?我們都甚麼關係了,我還能還疑你沒準備禮物給我然後心裡忐忑?又不是第一次談戀愛的小女生!還是我要假裝以為你沒準備禮物然後鬧一下或者暗示一下我想要禮物,你覺得比較有談戀愛的酸澀味兒?」
克基斯聳聳肩:「但你在這棟房子裡不可能找到你的禮物。」
「那就是藏在機堡裡,不然就藏在地窖──哦地窖也算這棟屋子──或者藏在你的郵局信箱裡……啊我知道了,在那倆小鬼那裏,是吧?是吧?親愛的Puppy?」

把紙箱放在包裝紙上開始折的克基斯放下手上的美工刀,認輸般擺擺手:「……早知道不讓你猜了。」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這個人性格這麼好掌握,傻傻的還想唬弄我?」

※                 ※           ※

倉促的包好禮物後,克基斯回到廚房洗鍋盤。珊娜不想勞動,裹著毯子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昨天她確實沒睡好,被克基斯吵醒後無論如何都睡不安穩,即使克基斯後來把她當抱枕般摟著睡得很甜,她卻怎麼也沒法不反覆想起克基斯被回憶嚇醒的無助模樣。偶爾她想到克基斯一生都要承受此類痛苦直到死亡才能真正從戰爭的折磨中解脫,就感到萬分心疼,然而她的理智總是一再告訴她:克基斯是那些遭受PTSD折磨的老兵中非常非常幸運的少數。

他有願意陪伴他的摯愛和一起玩樂的朋友、有關心他退伍生活的長官和在軍中備受尊重的地位,即使他大庭廣眾下也不肯脫掉軍裝還常會做奇怪的事,風神城的樸實居民對他都很寬容,最重要的還是他沒有經濟壓力。克基斯無疑受到幸運之神一直眷顧,可能還有超高密度守護天使飛在他上方,甚至退一百萬步來說他身受多處致命的重傷後還能恢復到如今的狀態就已經是奇蹟中的奇蹟。珊娜想,社會上多得是比他慘上千千萬萬倍的老兵,克基斯所擁有的任何一項都足以使那些人從痛苦的深淵中獲救,但沒有人去救他們。那些人等待的奇蹟不知何時才會降臨,在這聖誕前夕的好日子裡,還有多少老兵徘徊在街上,用燃燒的鐵桶取暖,或者獨自在陰暗的房間裡聽著惱人的聖誕歌?

有甚麼辦法可以拯救他們?珊娜自問,她沒有餘力也沒有意願去照顧那些人,她本不是一個嚮往世界大同或有著博愛胸襟的人。從小珊娜就只關心她在乎的人,面對強者她總興致勃勃地去挑戰,而弱者遭受凌虐和不公她充耳不聞。珊娜覺得階級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爭鬥和殺戮沒有對與錯,都是生命的天性。她一直認為陌生普通人在自己面前死亡都不能影響她的情緒分毫,她只願意和同自己般優秀的社會菁英來往。

可當她真正親眼目睹了傑佛遜是如何因為荒謬的情況而毫無意義的獻出了生命、克基斯又是如何在失去摯友後痛徹心肺卻依然將責任和任務以及他人性命高高的放置在第一順位後,珊娜高傲的心裡第一次迸發出異常猛烈的怒火──對這草菅人命的世界、對愚蠢將領的決策和唯命是從的軍人──更多的是身為導火索的自己,她嗔怒至極。時至今日珊娜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是如何在五角大廈裡將兩個本該負責保衛責任的FBI探員罵得無地自容甚至羞愧得放棄外勤身分,還有舌戰群將至整個軍情室鴉雀無聲。

突如其來的壞回憶稍微影響了珊娜放假的心情,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開口和克基斯閒聊:「Puppy,我也給小猛買了書。」

「……」克基斯總是沒什麼明確回應,她習慣了。
她知道他有在聽:「你桌上那個很重的東西是給小猛的吧?」
「嗯。」

廚房的水聲涓流不息,珊娜說:「希望他不會覺得我們倆很敷衍。」克基斯沉默著,將清潔劑擠在鋼絲絨球上用力刷平底鍋表面的蛋焦痕,沙發上懶洋洋癱成一坨頹廢聚合物的麻省理工天才此時看不到他的臉,沒能發現平常總是面無表情且木訥的前飛官此時一邊嘴角正往上彎著,露出一副不協調的狡猾微笑。

※                 ※           ※

雖然精神還算不錯,克基斯其實依然有受到昨晚的影響,一早起床他就感覺腰部和腹部的開刀傷痕隱隱作痛,但還不至於難受,然而若放任不管的話接著打掃房子就有困難了,通常這類疼痛會隨著他活動時間加長而加重。他坐在沙發上撩起毛衣用手指壓壓傷痕,猶豫是否要吃止痛藥。珊娜見他動作沒表現出痛楚卻一直在看自己的傷痕,問道:「怎麼了?又痛了?」

「還好,」克基斯說著放下衣服,轉頭環看自己家,思考怎麼花最少的體力把這裡打掃乾淨,珊娜看他的動作就知道他大概在想甚麼,她從沙發上起來:「我來幫你擦桌子和掃地吧,你去吸地毯和窗簾,不用一直彎腰應該會好一點?」
克基斯搖頭:「我自己來就行,房子沒那麼大。」

「是沒那麼大,」珊娜說:「兩個人一起幹活效率更高啊,早點打掃完我們還可以睡一下。」
「你想睡就去睡。」
「你這根木頭!金屬腦袋!」珊娜走到廚房拿過掃把,用掃把柄輕輕敲克基斯的頭:「我想跟你一起睡啦!不要讓女人這麼直接的跟你講話!」
「……」
「快點清一清!六點大賣場就關了,今天是平安夜耶!快去吸窗簾!」
「是的長官。」克基斯用很敷衍的口氣回應,從儲物間拿出手提吸塵器慢悠悠的晃到窗簾邊,一邊想著珊娜說的不要讓女人那麼直接到底是什麼意思?

一邊吸,他一邊偷偷觀察掃地的珊娜,卻發現珊娜也在偷偷觀察他,有一瞬間克基斯想問「你為甚麼在看我?」但他的直覺告訴他要是問了珊娜就會生氣,可他不知道珊娜為甚麼這樣會生氣,換作是珊娜問同樣的問題,自己也不會生氣啊?他承認他有時候很不理解珊娜的一些行為和思維,一直以來他都把這當作珊娜智商太高,其思維和行為所在的層級自己腦力不能企及所以理解不了,可當他偶爾和小蛙閒聊時問起小蛙關於那些情境的看法,小蛙總是笑著搖搖頭對他說:「當然會生氣!是真的不懂還是裝傻啊?你腦子裡面是不是除了戰鬥機之外甚麼都沒有?你神經是鋼鐵做的嗎?」剛開始他還以為是小蛙再怎麼野蠻也還是女孩子,自然能理解珊娜不高興的點,可他發現小猛、華生醫生甚至墨比肯中將都對他激怒珊娜的情境抱持相同的看法時,他就覺得問題出在自己身上,但卻是不可見的問題。

「好像我的尾翼上有奇怪的塗鴉讓珊娜很不高興,你們所有人都看得到,只有我看不到,到底是甚麼東西。」克基斯曾經困惑又悶悶不樂的對小蛙如是說。

注意到克基斯一邊吸窗簾一邊一直在看自己,珊娜忍不住問:「你幹嘛一直看我?」
「因為你一直在看我。」
珊娜說:「我在觀察你啊!」
「……」
「不能觀察你嗎?」
「為甚麼要觀察我?」
「還不是你喜歡逞強!無論你再怎麼裝,我還是可以從你的動作看出你哪裡不舒服喔?我的觀察力可是受過訓練的!」珊娜得意的說:「還不都是為了對付你這個有事不說的可惡雙殼貝,那個嘴就跟蛤一樣閉起來後除非用刀否則根本撬不開。」
「……」
「看吧!又不說話了,你這個雙殼貝!」
「你說我是雙殼貝,我要回你什麼?回說我不是?我本來就不是啊……」克基斯困擾的說:「我知道你是比喻,但……我還能回甚麼?」他實在搞不清楚為甚麼明明是在澄清自己緘口不言的原因,卻把珊娜笑得前俯後仰,克基斯很肯定自己沒有嘗試逗樂珊娜的意圖,也沒說笑話。

珊娜笑得掃把都差點拿不住:「你是真的想把我笑死……好了不要看我了,吸你的窗簾啦!」克基斯乖乖轉過去繼續打掃,但他還是有點困惑,忍不住又偷偷看珊娜。

珊娜這回真的認真地在掃地,沒注意到克基斯鬼鬼祟祟的視線。克基斯偷偷瞥著她,看到那快活的小母貓每個步子都輕盈,背後那束晃動的金髮像隨時都會愉悅捲起的貓尾,俐落掃地的動作充滿幹勁,他知道珊娜心情很好,不自覺的也跟著輕鬆了起來,舊傷的不適立刻被拋到九霄雲外,直到兩人打掃完坐回沙發上休息,珊娜問他是不是還痛?會否更加難受?他才想起來剛剛好像有過這回事。

一邊休息,克基斯忽然發現隨著跟珊娜在一起的時光加長,他逐漸變得有點健忘。以前他常覺得自己的腦子裡有一台自動播放機,每天都會不自主在腦內撥放一些令人不適的畫面,那些畫面在白天時不時地閃回,一到了睡覺時間就會將他閉上眼的黑暗當成巨幕強行投影在視覺皮質上,不想看也不行。可珊娜在的時候那該死的播放機就彷彿被關了電源,不能逼他一遍遍的重溫戰場的慘劇,偶有它強行運作的時候,那插頭卻總是在珊娜手裡,這女人幾聲叫喚就能把折磨自己十幾年的夢魘停播。

不只痛苦的回憶忘記了,痛楚也會因為珊娜的出現而忘記。克基斯曾經花了一個晚上認真回想,自己在最後一次任務造成的大面積灼傷和體腔裂傷時,醫生用嗎啡幫他止痛但依然很難受,他幾乎無法入睡。可珊娜卻曾將渾身舊傷疼得像撕裂般、內臟絞痛而無法移動身體的自己抱著哄到睡著,她的手有神奇的力量,輕撫可以撥掉折磨,肌骨的冷痛能被她掌心溫暖,內臟的痙攣還能被珊娜的手隔著體壁按平,她的存在比嗎啡更能止痛。略一思索,克基斯想到許多母親常對很年幼的受傷孩子說痛痛飛走來安撫他們,自己小的時候母親從來不對他說類似的話,讓他一直都覺得那只是唬小孩的戲言。沒想到在成年後才徹底認知到這真的有用。

「這是一句咒語。」他在心裡鄭重的告訴自己,從小蛙和小猛身上學到的知識告訴他:魔法無處不在,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有效使用。

※                 ※           ※

吃過飯,洗過餐具,整理好屋內,擦完所有的家具,吸完地毯和窗簾,將房子準備好就等著迎接客人後,克基斯和珊娜癱坐在沙發上休息了一會,便出發前往大賣場,他們要趕在平安夜賣場關門前買足聖誕季的食物,否則就得讓小蛙去狩獵草原上無辜的動物了。

通常聖誕節的大餐他們買現成的。珊娜廚藝普通,克基斯拿手的中國菜是大家都不愛吃的重口味,去年小蛙烹調她家鄉華樟群島的傳統菜,被珊娜批評除了糖類脂肪和蛋白質之外一無可取之處,而且每道菜都帶著奶味還甜甜的,讓她譏諷華樟人是不是每個都死於糖尿病。

「聖經用麥子比喻上帝的信徒!上帝說應許之地是流淌著奶與蜜的!所以糖類脂質和蛋白質就是上帝認證的最好的食物!你這西方人怎麼意見那麼多!」當時小蛙強詞奪理的說:「色貓子不聽上帝的教誨!」
「我又不是基督徒!」珊娜反駁道:「別在那鬼扯了這裡沒有人是基督徒!」
「那我們過甚麼聖誕節?」
「聖誕節又不是只有基督徒能過!連軍隊都會過聖誕節的!是吧Puppy?」
「是啦,但──」
「基督徒沒有那麼吝嗇!不是基督徒也可以過這個節!而且重點是你煮出來的東西很不營養啊不要迴避主題!」
「你就假裝自己今天是基督徒,所以今天吃上帝認證的食物嘛!」
「基督徒才不吃糖燉肉呢!基督徒不直接吃糖漿的!」
「Kitty……Kitty……話不能這麼講,基督徒吃糖漿,傑佛遜是超虔誠的基督徒,但他一餐吃的糖應該是小蛙的好幾倍……他可以直接吸掉一罐楓糖漿…….」為了打圓場,克基斯只好出賣已故的摯友,孰料這對他來說只是日常資訊的事實不僅徹底終結了珊娜和小蛙的爭執,還將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帶到了一個新的震驚層面上。

小蛙大叫:「吸掉一罐糖漿?」
珊娜伸手掩著嘴說:「傑佛遜耶!他看起來不像那麼嗜甜的人啊?我是說他體格還滿精瘦的。」
「跟那無關,他每餐吃飯都要加糖,水加糖咖啡加糖茶加糖,連啤酒也會倒個幾湯匙的糖進去。」克基斯說著,露出懷念的神色:「他給我的熱牛奶永遠都是甜的,死甜。」
珊娜的表情帶上了點恐懼:「他甚麼時候給你準備過熱牛奶?」
「通常是我狀態不好的時候,空戰打到虛脫或剛出院或者──」克基斯看了一眼自己的勛章牆:「或者他覺得我身體不好的時候。」
小蛙和珊娜也順著他的目光往牆上看去,那裏貼著幾張克基斯和傑佛遜的合照,克基斯很確定從那之後,她倆看向傑佛遜照片的眼神就多了幾分驚恐。

想到把糖當主餐吃的傑佛遜,克基斯的視線往大賣場的糖果架上看去,吃太多糖總是會被珊娜罵,但買些糖果四個人分著吃應該還好吧?他看著珊娜用眼神徵詢珊娜的同意,珊娜似乎也想著差不多的事情,讓克基斯拿了幾盒拐杖糖和幾種不同口味的薑餅人DIY組合包。兩人推著手推車沿著糖果架子慢慢往前走,玻璃罐裝調味料的開架映入眼簾,克基斯馬上就看到上層放著的加拿大產楓糖漿,珊娜也看到了,她拍拍克基斯的手:「中國人是不是有在死者照片前放食物當祭品的習俗?應該是放死者喜歡吃的東西吧?你可以買一小罐放在傑佛遜的照片下面,他會很欣慰的。」
「……我不想做這種事。」

「他要是能看到你現在的生活,一定會很高興。」珊娜說。
「他知道的,」克基斯輕輕說:「他一直都知道。」
珊娜側頭看了看克基斯藏在帽沿陰影中的臉,後者眼神透露出些許悲傷,但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                 ※           ※

「Puppy,為甚麼你今天買一堆奇奇怪怪的食材?除了糖果之外我都看不懂!那堆一束一束的香料,還有法國麵包?麵粉和山羊奶酪是怎麼回事?這些生肉又是要幹嘛的?你要煮甚麼?」回程車上,珊娜看著休旅車後座堆放的食物以及被副駕駛座的克基斯小心護著以免折碎的長條法棍與香草,聰明如她這回也是莫可奈何。克基斯手上夾著一張小紙條,上面密密麻麻列了三十多樣材料,為了找齊這張紙上的食材,兩人在城裡東奔西跑足足找到六點所有店都關門前一刻才終於完成任務。

「小猛說他要做法國菜和日式料理。」克基斯說:「他昨天把這張材料單傳給我。」
聞言珊娜忍不住啐道:「這倆沒時間概念的傢伙!知不知道過聖誕節前的美國是甚麼樣子啊?就給你一天的時間?萬一沒找齊怎麼辦?哪有時間卡那麼緊的!」
克基斯說:「我買不到,他們會買來的。」
「去哪……也是。」珊娜會意,不再抱怨食材,轉而憂心起來:

「小猛煮飯你吃過嗎?」
「沒有。」
「該不會不能吃吧……」
「一直抱怨之後就換你煮。」克基斯平靜的說,珊娜卻覺得這句話語帶威脅。

※                 ※          ※

毫不意外當他們回到家的時候,小蛙和小猛已經提著兩包行李坐在門口的樓梯上等了。一見到珊娜的車停妥,小蛙就踢著腿大聲抱怨:「色貓子你好慢喔!拖拖拉拉的害我等了一個多小時了。」相比之下小猛成熟多了,他主動過來幫忙提物資,克基斯和珊娜把比較重的東西都塞到小蛙手上,身強力壯的野狼一點也不在乎。所有物資卸貨完畢準備關上車門時,珊娜才從後車廂拿出三個包裝精美的禮物,克基斯一看到那幾個方塊包裝紙閃爍著雷射虹彩,上面紮的絲帶也有多種鮮豔的顏色時,立刻愧覺自己是笨手笨腳的大老粗,他所謂的包禮物只是把有顏色的紙裁成紙箱六面的相等大小後用膠帶黏上去而已。

四人踩著散亂的薄雪在門內換了室內拖鞋,珊娜和小猛把食材搬到廚房去,克基斯悄悄靠近小蛙,用中文低聲問:「有帶吧?」小蛙信心滿滿的拍拍自己口袋,左手握拳將小指側輕捶在克基斯腰間,克基斯點點頭後大步離開前去幫助珊娜整理食材,三人在廚房裡好一頓忙。小蛙趁機將克基斯勛章牆下方的玻璃櫃打開,從行李中摸出一袋小硬塑膠聖誕帽,給每架模型飛機的座艙罩或機頂上都來一頂,過程中小猛有注意到小蛙正在對戰機群施以戴聖誕帽的大工程,他靈巧的拖住了珊娜和克基斯將他倆困在廚房直到小蛙完成秘密佈署後離開現場。

勛章牆附近不愧是克基斯在家中第三常流連的場所,他一出廚房馬上就發現戰機都被戴了聖誕帽,他走到櫃子前蹲下來仔細看,然後打開玻璃門把其中幾頂他認為歪了的扶正。小蛙見狀又立刻跑過來,克基斯向她伸出手,她將那袋還有剩餘的聖誕帽遞出去,克基斯便又把每架雙座戰機上再加一頂,二戰以前有後座機砲手的機型上也加一頂。但小蛙認為一頂就夠了,一頂和兩頂的差別在於帽子是戴人頭上還是戴戰機頭上。於是她把克基斯放的拿掉,但她拿一個起來克基斯又放一個上去,她拿越快克基斯放越快,眼看克基斯手上那包塑膠袋裡還有幾十個──彈藥非常充足──天空之王瞇著眼睛戲謔地望著小蛙惱怒的加快拔帽手速。

「笑死,你去哪裡買的?」珊娜看到小蛙和克基斯在股搗戰機新加裝,忍不住笑著說:「但我也準備了好東西,puppy,把野狼抓住。」話音剛落克基斯就陡然伸長手臂勾住小蛙後頸,小蛙裝模作樣的掙扎了幾下大呼小叫,珊娜從背後摸出一個聖誕帽就往她頭上罩,克基斯放開小蛙,小猛在一旁笑得沒心沒肺,冷不防珊娜又拿出一頂戴在小猛頭上。

「哈哈哈!」珊娜正笑得開心,克基斯忽然走到她背後給她也套上一個。

「Puppy!你怎麼偷有!」珊娜尖叫轉身要抓克基斯,克基斯早溜了,他站在浴室旁背貼著牆防止有人繞到他背後並用雙手緊壓自己頭上的軍帽擺出一副完全防禦無懈可擊的樣子,得意洋洋的看著面前三個身高不如他的人頂著聖誕帽像小精靈一樣竄動,現在沒人能逼他戴聖誕帽了。小猛無奈的笑著把自己頭上的聖誕帽扶正,珊娜精巧的五官皺起來:「我一定會讓你戴上聖誕帽!我不管,今天我就要讓你把頭上那頂可惡的軍帽摘掉!這個假期你不准戴那頂帽子!」說著走進書房裡去。

克基斯疑惑珊娜要怎麼讓自己把頭上的軍帽摘掉,但他又不願脫離牆,他知道只要一鬆懈野狼就會撲上來襲擊,他只能稍微側頭看了一眼書房門口。不到兩分鐘珊娜就出來了,她用克基斯早上包剩的包裝紙剪了一頂小聖誕帽,插在圖釘上就朝克基斯的勳章牆走過去,大動作把圖釘靠向傑佛遜的照片。見狀克基斯大驚,立刻跨大步上前伸手要阻止珊娜,孰料他才剛離開牆面前方,小蛙就一個竄跳而起把克基斯頭上的軍便帽拔了起來,小猛也早已脫下自己被強戴的聖誕帽,在軍帽離開克基斯腦袋的瞬間就伸手給他罩上去。

「哈哈哈哈哈哈!」「爽啦!」「nice!」珊娜放下危險的圖釘,伸手和小蛙小猛擊掌,志得意滿的看著克基斯大笑,接著再摸出一頂補戴在小猛頭上。克基斯滿臉無奈覺得自己著了這仨的道,但他沒辦法,確實是自己先上當的。

算了無所謂。他想,今天大家想要戴聖誕帽就配合一下吧,他朝小蛙伸出手,小蛙不肯還,克基斯只好說:「給我,我保證今天不戴。」
珊娜摟著他用手輕輕揉克基斯後腦:「不行,要說假期結束前都不戴才可以還給你。」
「假期結束前都不戴。」
「以後也不可以戴。」珊娜笑著繼續加要求:「那又不保暖,我買毛帽給你……還是我織一頂毛帽給你?」
「……別。」克基斯苦澀的說,腦海裡出現了珊娜在毛帽上織著令人害羞的話語或圖案的畫面。小蛙笑著,覺得鬧夠了,把軍便帽還給克基斯,克基斯將它放在模型的玻璃櫃上方,表示自己說話算話。

眼見所有人都被戴上聖誕帽了,克基斯感受到聖誕假期真正意義上開始了,他心情很好,問小猛甚麼時候要煮他籌備的法式料理,小猛選擇珊娜作為廚房幫手後,要求克基斯和小蛙去裝聖誕樹。

「你不一起裝嗎?」克基斯問,他感到相當意外,傳統上美國家庭的聖誕樹都是全家人一起布置的,小孩子一般也格外喜歡這項活動,他以為小猛會有興趣。小猛搖搖頭:「上校你跟小蛙玩吧,我比較想煮飯。」克基斯看向珊娜,珊娜搖搖頭:「小猛一個人煮飯你不覺得很可憐嗎?你們倆反正也搞不出甚麼好吃的料理,去幹體力活去!」克基斯皺眉,心想珊娜煮的東西明明也不怎樣,只希望小猛的手藝還過得去。

※                 ※           ※

聖誕樹的材料都在電視機旁,小蛙拿著美工刀正彎腰在割紙箱。克基斯站在她身後,淡淡的說:「小時候我跟安格里上校一起布置過一次聖誕樹。」

克基斯口中的安格里上校並不是指他自己,而是他殉國的父親──史考特‧安格里,那妝點了克基斯的人生初期所有幸福的人。只在十歲前嘗過父愛的溫暖是克基斯和小蛙的共通點之一,往後親情的斷絕原因一是死別另一是家庭結構的變化,克基斯有時候會對小蛙說她依然有機會彌補親子關係實屬幸運,但小蛙則認為正是因為不再有改變,克基斯和亡父的共處回憶才會美得能支撐他越過重重苦難。「人與人間的痛苦未必能夠互通,即使再相似也不會是相同的。」當時克基斯嚴肅的下了結論。

「You will decorate the tree with people in future.」小蛙背對著克基斯,將紙箱完全拆平,露出內裡塑鋼的綠色樹零件時說。
「PEOPLE,」克基斯加重語氣說,蹲下身從小蛙旁邊把樹體支架一根一根取出:「You are in it.」
「哼!」小蛙笑道:「你要是把跟我講的話全都跟色貓子講,我保證她會被你浪漫死。」
克基斯面無表情:「我全都講過了。」
「真的假的?」
「真的,她有時候生氣有時候爆笑。」克基斯輕輕嘆氣:「最近發現比擊落敵軍王牌還難的事情其實很多。」

※                 ※           ※

「博士,你覺得上校和小蛙在講甚麼?笑得那麼大聲。」廚房裡,小猛用火燙了一下奶油刀,迅速將凍塊奶油切下後一轉刀刃挑起奶油塊讓它們滑進磅秤上的玻璃碗,眼睛盯著磅秤指針說。珊娜聳聳肩,將香草束在清水中流洗後刮下葉子放進碗裡:「鬼知道,他們開心就好。」

「不好奇嗎?」
「不好奇。」珊娜用手將垂落的金髮撩到耳後:「他們有只有他們兩個才懂的快樂。」

小猛猶豫地轉頭看了看客廳,克基斯正在將聖誕樹最上面的那一截插在中間段上方,小蛙則跪在地上扶著樹的底座,整座聖誕樹組裝後的高度超過兩米,克基斯放手後樹身傾斜著,小蛙的位置看不見樹不穩便鬆開壓著底座的手,聖誕樹立刻往沙發的方向倒去,情急之下克基斯抱住樹幹,阻止了倒樹砸破玻璃桌和桌面所有物件的慘劇。小蛙則立刻把最底部的那一段重新拆開,兩人看著底座和不能直立的樹身後互相討論著,明顯是有地方裝錯了。

目睹千鈞一髮的組裝過程後,小猛說道:「……他們的快樂不是暴力和慘劇就是些可怕的經歷吧,一直談這些事情真的好嗎……我想都不敢想。」
「那就不要想。」珊娜彎腰預熱烤箱並將剪好的烤紙放在烤盤上比較大小:

「會一直想著自己在意的人在自己不在場時發生了甚麼?又和誰互動了等等,就是不信任。你不要看克基斯很沉默很冷靜,他其實需要跟小蛙去登山玩水或者幹蠢事浪費體力到累壞的程度才行,追求刺激是刻在戰機飛行員靈魂上的烙印,是他之所以是他的原因。如果每天只有我陪他過平靜的休養生活,這不准吃那不准去,他一定會很快死掉。因此除非危及性命否則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和他玩過甚麼嗎?

「小蛙也是一樣,冒險和嗜血是她的天性,她不可能定下來甘於數十年如一日的平淡生活,更不可能停止殺戮和戰鬥。你要是覺得這樣不好,想改變她或想干涉她做甚麼甚至到了逼迫的程度,無論你成功與否,你都將失去她。」珊娜望向重新將聖誕樹組裝穩定後緊張望著樹的小蛙與克基斯:「……我覺得她已經對你很包容了,說真的我要是她,一打架就要被你規勸,浴血生還還要被你責備多殺了人,我早就一刀把你頭砍掉,你懂不懂?」

小猛皺眉:「博士你是被小蛙和上校影響變得暴力了是不是……」
珊娜笑道:「克基斯才沒有小蛙那麼暴力呢!但你自己想一想啦,

「即使平常的生活方式天壤之別,在此佳節我們依然願意聚在一起分享一切,這難道不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嗎?」

※                 ※           ※

穩住了差點釀成大禍的聖誕樹後,小蛙餘悸猶存的對克基斯說:「都你啦,中間那截的螺絲都沒轉就插上面!」克基斯瞪著小蛙手上的螺絲起子明示是小蛙沒拴緊的責任,小蛙對他吐舌頭,彎下腰把另外一個紙箱封口打開,裡面各色的金蔥彩帶暴露出來,塑膠片反射著室內燈光閃閃發亮。

小蛙喜歡閃閃發亮的東西,她立刻坐在地上雀躍地把金蔥彩帶全拉出來,這些彩帶有粗有細還有混色和帶亮片的,克基斯有點訝異種類如此繁複,他網購的時候並沒有細看內容物,只選了一個最熱賣的彩帶套組。隨著小蛙的動作一些令他不適的東西開始外露,克基斯發現自己看到金色紅色和銀色的金蔥彩帶時有種反射般的反胃感,這異常的感覺在小蛙拿出一條金紅內層銀白外層的金蔥粗彩帶時達到最高峰,他用手摀住嘴轉身過去才勉強忍住沒吐。

那些彩帶的形狀和顏色令他聯想到黑夜中墜機的曳火。

為了讓自己冷靜,克基斯深呼吸幾口氣,走到儲物間去拿出之前收納的聖誕彩球,彩球不像彩帶或聖誕樹容易藏汙納垢又難以清潔,也就沒有年年換新的必要。回到小蛙裝飾聖誕樹的現場,克基斯意識到自己真的不能看到那些特定顏色的彩帶,難以自控的心跳加速和恐慌感漸漸浮現,他將彩球箱放在地上後,坐在一旁閉著眼睛喊小蛙:「小蛙,我昨天做了一個夢。」

「嗯?」玩彩帶玩得不亦樂乎的小蛙沒有注意到好友的異常:「夢到甚麼?」
「夢到……有一條金色的火光,從黑暗的天空掠過──」
「是聖誕老人嗎?」
「聖誕你個鬼!」克基斯睜開眼睛稍微大力的拍了一下小蛙的頭:「是墜機!先不要把那些彩帶靠近我……紅色金色和銀色……我……嗚!」克基斯說不下去,用手摀著嘴忍耐吐意,小蛙詫異地看著克基斯緊瞇著眼大力呼吸,她將視線轉向廚房,卻看到珊娜正背對這裡和小猛在說甚麼話,手上還拿著鍋鏟,小蛙又看了一下手上的彩帶恍然大悟:「這幾條像墜機的火光,你會怕?是嗎?」克基斯不敢張開眼睛,用力點點頭,小蛙馬上把那幾條彩帶塞回紙箱裡。

「好了收起來了,你還好嗎?」
克基斯張開眼睛努力平復呼吸:「……還好。」
「我記得去年也有這幾個顏色,但你去年不怕啊?」小蛙轉向克基斯,緊盯著他:「你需要再去看看心理醫生?你不是已經不怕煙火和流星還有仙女棒了?」
克基斯搖頭:「平常還好,但我昨天夢到……跟那幾乎一樣的東西。」
「那這怕不怕?」小蛙說著從彩球箱裡拿起插在聖誕樹頂端的伯利恆之星,這裝飾品是前年珊娜買的,並非簡略五角星狀,而是精緻的長角八芒星,長星芒中間還有短的突起總共十六芒,克基斯一看見它就馬上低下頭:「……今年先不要放。」

看著他害怕的樣子,小蛙站起身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地上散落著綠藍紫色的彩帶,完全可以想像只用它們來布置聖誕樹將顯得陰暗,她又瞅了瞅紙箱裡的亮色系金蔥彩帶和樹頂裝飾物,頂端空蕩蕩的聖誕樹也讓人覺得奇怪。忽然她靈機一動:「Colonel你有沒有鐵絲啊?」克基斯小心的轉頭迴避恐懼源頭,從電視櫃下的工具箱裡摸出一卷扔給她,小蛙開開心心的拆開鐵絲後對克基斯說道:「你眼睛閉著,我做一個好東西給你。」
「?」
「馬上就好……嘿嘿……你想都沒想過的好東西。」

聞言克基斯闔目躺靠在沙發上,感覺萬分疲倦,整天的好心情突然像被打掉的熱誘彈一樣閃了閃就消失了,他在心裡責怪自己不重用,只會給朋友們添麻煩,為甚麼在聖誕節前夕突然PTSD發作?明明之前已經近乎恢復正常,甚至直視電影裡的墜機畫面都不會感到恐懼了,現在又開始害怕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想著想著他越發沮喪,腦子裡一團亂,時間就在此無聲的飛速流逝。

直到小蛙喊他,把一個毛刺刺的東西放在他手上。

克基斯張眼一看,小蛙用鐵絲把金銀紅色的金蔥彩帶纏在一起,編成了一條中國龍。銀色彩帶構成龍腹,金色的龍身和龍爪閃閃發光,紅色龍鬃和龍脊威武揚揚,整條龍彎成W型四腳著地,克基斯驚嘆於成品的精巧,使人害怕的彩帶在她的巧手下被賦予新的形象,昇華到另一個境界,超脫了恐懼。他睜大眼睛點點頭,將龍握在手裡把玩了一會,起身將它固定到聖誕樹頂端,滿意的望著點點頭。

接著,兩人迅速分工有致地將彩球都掛上,克基斯拿來自己和珊娜的禮物,小蛙也把她和小猛行李中準備的禮物翻出來擺在樹底下,聖誕樹很快裝飾好了。兩人圍觀傑作的聖誕樹,小蛙得意的唱了幾句發音不甚標準的jingle bell,克基斯轉向廚房,對忙著料理的兩人說:「布置好了。」

珊娜和小猛全程都旁觀著此事發展,小猛對珊娜中途要求自己假裝不知道轉過身的行為感到困惑,珊娜淡淡的笑著,小聲對他說:

「我的話,不會編龍,只會把彩帶扔掉而已,你明白嗎?」

※                 ※           ※

這一餐對珊娜來說最棒的事情便是小猛的手藝還不錯。她雖然常出席高級晚宴,實際上吃不出來小猛的法國菜到底道地不道地,對珊娜而言只要不用自己下廚、不必吃甜甜的奶油濃湯或煉乳燉肉、餐桌上沒有花花綠綠的雞丁或深咖啡色稠狀可飲用料理她就非常高興了,珊娜真正對食物的要求並沒有自己老是嘮嘮叨叨抱怨所展現出來的那麼高,因此可以豪不吝惜的大肆誇讚小猛,把小猛搞得不好意思至極。小蛙和克基斯也對此十分滿意,在狼之谷總是粗食野飯的小蛙其實知道小猛能搞出精緻料理,只是她嫌收拾和等待很麻煩所以不常任小猛大展身手;至於克基斯,不只職業軍人的味覺在軍校時就常被意外搞壞,有過長期只喝流質營養品維生的經驗後他對食物幾乎到了來者不拒的地步。

餐後甜點是珊娜少數擅長的料理:美式蘋果派。在場所有人都很喜歡這道甜點,她便烤了一大個,克基斯想煮一壺很淡的咖啡用來配派順便守夜,珊娜對此嗤之以鼻,她覺得既不是虔誠的教徒守平安夜根本沒有意義,但克基斯很堅持,小蛙和小猛也老喜歡在特定節日熬夜,珊娜妥協了,嘴裡碎念著軍隊就喜歡搞些毫無意義的儀式性活動簡直是浪費生命,都退伍老久了還要被遺毒侵害,心裡還是擔心克基斯的身體。克基斯知道珊娜的顧慮,決定煮小孩子也能喝的紅茶減少咖啡因攝取,還和小蛙趁珊娜去廁所時在她的茶杯裡加了好幾湯匙的砂糖,甜得珊娜咪咪亂叫後又假裝不知道這件事。

「我覺得小蛙在你就特別壞!」
「沒有,」克基斯挑高一邊眉毛:「你說要買楓糖拜傑佛遜,你才壞。」
「他喜歡啊!我又沒這麼嗜甜!」
「你──」正說著門外有車輛疾馳的聲音打斷了克基斯和珊娜的對話,所有人立刻安靜下來,克基斯靠向門板的貓眼發現是警車,裡頭下來了風神城的喬治警長,看來是夜間巡邏。喬治按了兩下門鈴,克基斯打開門,他探頭往裡面看了一眼後,詫異地說:「上校你這裡怎麼他媽的這麼多人?我還想來提醒你小心不良少年襲擊房子甚麼的……這些人是誰啊?」
「遠親的孩子,遠親孩子的朋友和……」他看了珊娜一眼:「紐約倫貝堡大學的──」
「女朋友!」珊娜高聲說:「我是他的女朋友!」

「蛤?」喬治大叫:「你真的有女朋友!」
「警長,您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小猛有禮貌地打斷這肥胖公務員的錯愕:「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喬治的表情還是有點難以置信:「華生說的時候我以為他在開玩笑……你女朋友甚麼時候認識的?」
克基斯沒有回應他,大步走到桌邊切了一大片蘋果派放在厚廚房紙巾上遞給喬治然後用手推著他出去:「聖誕快樂。」接著馬上把門關上。

門外的喬治手上拿著香噴噴的蘋果派,饞得不行馬上吃了一口,聽見裡面傳來女人高分貝的咆哮:

「甚麼時候認識的?狗子你完蛋了!我在復活節到來之前就要押著你去跟這城裡每一個認識你的人見面!你得給我親口說出我是你的女朋友!然後我要押著你打電話,打給墨比肯中將,打給懷斯上將,打給那個甚麼彼得湯姆喬納森漢姆和派翠西亞!明年陣亡將士紀念日你給我在你爸和傑佛遜的墓前報告自己的感情狀況!」

※                 ※           ※

「好了啦色貓子你不要這麼激動!有一些詞說出來要過心裡那個坎的!」小蛙見到珊娜真的生氣了,幫著緩頰:「那些有溫度的詞就和示弱一樣,要說要做心理準備。」
珊娜冷笑,她站在克基斯旁邊用虎豹的殺氣凝視盯著眼神無辜面無表情的男人:「坎甚麼坎啊!餵過飯擦過澡換過藥,哄也哄過親也親過睡也睡過,如果這樣都算不上女朋友,那還有甚麼可以算是女朋友?」

「你不是會把睡過當成交往指標的人吧?!」小蛙兩手抓住自己頭上的聖誕帽:「美國人難道不是看別人順眼了就會上床的嗎?」
「這跟那甚麼關聯?你小孩子不懂啦!而且你就是蠢狗的壞哥倆,喜歡一起去玩命!逞強!裝沒事!只差沒有抽菸喝酒吃喝嫖賭,你現在不要幫他講話!」
小蛙忍不住:「才沒有呢……原來你覺得抽菸喝酒吃喝嫖賭比玩命還嚴重嗎?」

「不是!」克基斯終於累積夠了反抗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不敢看珊娜發出自暴自棄的聲音:「我沒有當妳男朋友的能力,我說不出來那詞!」

「你怎麼沒有當我男朋友的能力?」珊娜錯愕地說,火氣消了大半:「你就是我的男朋友啊?有好東西都第一個給我、接我深夜的電話、在我寂寞時衝來陪我、知道我的秘密、雖然很笨但總是考慮怎麼樣讓我開心、只要我高興你就跟著高興,甚至為了我一直努力的活到現在,這樣也不算男朋友嗎?」
克基斯用手掩住臉發出絕望的聲音:「男朋友是一個很沉重的詞,那代表了相等的付出和能力……而我……不只沒法保護你,反而是依賴你……我……沒有我你也可以好好活著,人不能在沒有男朋友的情況下成為某人的女朋友!」

「好了啦,」見到克基斯焦急萬分的樣子,珊娜嘆了一口氣伸出手將他抱住:「我比較聰明還是你比較聰明?」
「你。」
「這就對了,」珊娜用手捧著克基斯的臉,正色道:「笨蛋沒有資格質疑聰明人

「是我選擇了你,我基於比你更優秀的思考性能而選擇和你在一起,你被動接受了我的選擇後成為彼此理想的狀態,你沒有能力質疑我,因為你看不到自己的長處,我時常不知道是該先治你的PTSD,還是治你總在感情中自卑的思維。

「你的尾翼上寫滿了優點,編隊裡所有人都能看到,只有你自己看不見。」

※                 ※           ※

「小蛙,」小猛望著在門口相擁的成年人,呆板的說:「我覺得好像看了甚麼很不得了的事情。」
見多識廣的旅人擺擺手:「不管你信不信,這就叫戀愛的酸臭味。」

※                 ※           ※

鬧了一通吃了點心又玩過幾場桌遊後,時間接近午夜。

珊娜站在聖誕樹下,用手指點著禮物數了一遍:「該來發禮物了吧?快要敲午夜鐘了喔。」
小猛說:「等下再發也可以吧?還是你想發完禮物趕快去睡覺了?」
「我還不睏。」克基斯一邊和小蛙收拾著桌上的米寶和籌碼,回應道。
「快發就可以快點拆啊,」珊娜說:「不該是十一個嗎?」
克基斯問:「你現在就要拆?不等到明天?」在美國大部分聖誕禮物會在聖誕節早上,也就是平安夜隔天早晨才打開。

珊娜看看自己手錶:「不是有人要守夜?25號就可以拆了啦。」
「好吧。」克基斯見狀,無奈想著珊娜果然還是很在意自己的禮物,他收好桌遊站起來對小蛙說:「來發禮物。」

小蛙點點頭:「那我制定規則,先拿到禮物的人可以去樹下挑一個不是自己準備的禮物,然後再由準備那個禮物的人告訴大家這是誰的。」「行!」「沒問題。」見到大家都回到沙發上圍著矮桌坐定,珊娜的綠眼睛閃閃發亮直盯著自己,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白東西扔給珊娜,珊娜接住打開一看,是一小塊白色毛皮包著一條細項鍊,鍊墜是一顆祖母綠,鑲在貓型的金屬鑲框裡。

「這你送的?」珊娜將鍊墜拿在手上反覆看:「超高級的祖母綠耶!」
「是Colonel,」小蛙說:「那可不是普通的祖母綠,是你眼睛的顏色啊,colonel挑了好久好久,我們在好多國家花很多時間選的。」
珊娜望向克基斯,克基斯凝視著她:「……最終也沒找到跟你眼睛一樣漂亮的,只好湊合一──」珊娜揮手打斷他:「這就是最好的了!我還沒有祖母綠項鍊呢!」她眉飛色舞的對著燈光看鍊墜,歡喜之情表露無遺。

克基斯注視著擺弄禮物的珊娜,他一直覺得珊娜的雙眼是沒有任何無機物能相比的絢爛,燈光下情感流動於她眼中,那裏蘊含著世界所有的美好,是克基斯想像中天堂最終的模樣。不知從何時起,當他感到恐慌或沮喪時,只要能看見珊娜也在凝視著自己,焦慮就會慢慢平靜下來,心情也變得輕鬆,精神好像逐漸被燃料填充的油箱漸漸恢復,讓他能有力氣再為生活奮戰。

珊娜的手指光滑而勻稱,爪先塗著粉色珠光指甲油,綠油油透明的祖母綠被她指腹擎著,彷彿柔軟珠貝外套膜裹著孵育的璀璨寶石。克基斯看她把玩鍊墜的模樣,忽然感慨活著是一件很好的事。能夠遇到這樣的人,能夠看到這樣的光景,能夠這樣過聖誕節,他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男人。

多希望自己還能給她更多。

「但是,為甚麼在小蛙那裏?」注意力沒有離開禮物的珊娜,突然問。
小猛看著她:「因為那不是普通的項鍊,是上校委託我們做的東西,帶加護的項鍊。

「上校覺得你獨自在紐約生活,也許會遇到些危險的人或者麻煩的情況,他想守護你但沒有辦法,所以委託我們幫你做護符,也就是靠魔法。

「然而護符要力量強大,從一開始材料的選擇就必須慎重,最好是用能連結到生命的物件作為成分。上校給了小蛙他的兵籍牌,說要用兵籍牌鎔鑄成鍊墜,保護他不停出生入死都平安歸來的東西應該有足夠的咒。」
珊娜倒吸一口氣:「Puppy,你真的給他們你的狗牌?」
克基斯點點頭,珊娜有些激動:「……你連傑佛遜的狗牌都還留著,卻要把自己的給我?」
「現在沒有用了,」克基斯淡淡的說:「像你說的,我已經退伍很久,要是那東西還能保護誰,我希望是你。」
「那不是你超重要的東西嗎?」珊娜說:「如果真像你說的它有保護的力量,那……那就是因它你才能活到現在啊!我不能拿走!」
「軍人的職責是保衛國家和國民,我對這國家和社會的貢獻已經沒了,但你不一樣,你活著一天就還能付出。」克基斯說:「不只為美國,你是能為世界付出的能人。我沒有能力保護你,只能──」
「克基斯!」

「你不要激動」小蛙高聲打斷珊娜:「你手上那東西並不是用Colonel的狗牌做的。」
「不是嗎?」
「當然不是,」小猛解釋道:「兵籍牌是刻名的東西,其上的咒和名字主人連結在一起,鎔鑄會毀掉這個有指向性的咒,保護效果是否還存在就未可知了。」
珊娜專注地看他,少年魔法師繼續說:「這個項鍊的金屬是用銀龍鱗鎔鑄,銀龍的鱗有強化守護性質魔法的效果,並將和你眼睛顏色相同的祖母綠作為鍊墜。」
「那是誰打造的?」

「是我和城裡的冶金鋪,」克基斯說:「用我的血寫下加護的咒後和銀龍鱗鎔成銀塊,然後拜託城裡的冶金鋪做成鍊墜。」
「上校的魔力意外的很強,庫蘭試劑測出海軍藍色。」
珊娜悚然:「所以這裡面有你的血?」
克基斯點點頭,珊娜久久說不出話來。

良久,她才有些惆悵的說:「……好貴重的禮物。」克基斯伸手從珊娜掌心拿過項鍊,溫柔的繫在珊娜頸上,他粗糙且無溫度的手指觸過珊娜後頸,珊娜望著他那雙富有感情卻時常壟罩著悲傷的深栗色眼睛,輕輕問:「是什麼咒語?」

「祈禱你不出意外。」克基斯說著,扣上了鍊條將手抽回。

珊娜忽然覺得自己方才為了克基斯不肯說出女朋友這個詞而發脾氣實在太過幼稚,明明和克基斯相處多年她該是最了解有諸多情感不需要言語來表達。頸上還殘留著冰冷的觸感,在有暖氣的室內,卻連靠自己維持溫暖都做不到,面前身體虛弱的男人生命隨時結束都不令人意外,可他仍想將珍視的守護贈與她。珊娜有點鼻酸,她拉過沙發上的毯子裹在克基斯身上,握著他的手:「自己都照顧不好……還想照顧別人。」

發現珊娜的話語帶著點鼻音,克基斯張開毯子把她也包進去抱著,用臉頰輕輕蹭珊娜額頭,珊娜窩在克基斯身上緊緊抱著他將臉埋在克基斯胸口,他還是不知道珊娜為甚麼狀似哽咽,只知道現在不安撫她可能真的會哭。一抬頭看到面前小蛙和小猛嚴肅的臉色,克基斯心裡一驚,小聲說起中文:「怎麼回事?」

「還問怎麼回事!」小蛙壓低音量責備:「她在擔心你啊!」
「我知道──」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每次弄哭她都是因為不照顧自己,明知自己身體比別人差,總是不在乎營養不小心保暖不按時吃藥,一天到晚折磨自己,都氣哭她多少次了?在我看來你要是能照顧好自己的健康,就已經負了男朋友的全責!做不到保護別人至少也不能讓別人擔心啊?你這個白癡。」小蛙罵道,她不知道時至今日珊娜到底會不會中文,但無論珊娜聽懂聽不懂,她覺得克基斯就是該罵。

克基斯嘟噥:「我知道……你也沒資格說我。」
「我哪裡沒資格了?我──」
「好了啦,」珊娜突然說:「我又沒怎樣,只想吸一下puppy的味道你們不要那麼嚴肅。」
小蛙嚇一大跳:「你現在會中文了?」
珊娜抬起臉,她確實沒哭:「沒全會,但和bái chī還是聽得懂,就像你們學英文不是最早學會的就是fuck和shit之類的嗎?」
「這……」小猛和小蛙無言。

她從克基斯身上起來:「聽好了bái chī,你要是再不好好照顧自己,我就在國防部找人再給你打一個新狗牌,名字寫bái chī然後掛你脖子上。」
「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不讓你擔心的。」
「騙鬼!當我第一天認識你?」
克基斯望著珊娜,忽然下定決心,鄭重地說:「Kitty,新年新希望,我跟你打賭。」
「賭甚麼?」
「賭我在陣亡將士紀念日之前都不會生病,連感冒都不會有。」克基斯嚴肅道:「你可以給華生醫生甚麼的打電話或者突然讓誰來抽檢,我會每天按時吃藥。如果生病了,」克基斯吞了一口口水,雙腿合攏手放在膝蓋上正坐:

「我就去A-17旁邊的教堂鐘樓上對著墓園大喊我是bái chī,讓所有安息的弟兄取笑我。」

珊娜瞪大眼睛,克基斯這可謂是發了徹底的毒誓,考慮到他在空軍的軍功聲望以及過去擔任黑鷹部隊任務隊長的嚴厲形象,墓地裡還長眠著他最重視的父親和摯友,加上A-17現在應還有能認出他的地勤在服役,其丟臉程度可能甚於裸奔,但克基斯直直看著珊娜毫無悔意,足見其決心之堅定。

幾秒鐘過去,珊娜噗哧一笑,用手拍打克基斯的肩膀:「你還真認真了啊?」
「我是認真的。」
「認真個甚麼鬼啊!」珊娜說:「這是你能決定的嗎?你那身體隨時都可能有急病你自己都不一定能預先知道,上次甚麼?腹腔沾黏,再上次甚麼?急性肝炎!這些東西防不勝防,要是你可以想自己不生病就不生病,那人都可以想不死就不死了啦。」從克基斯發了毒誓之後就一直在憋笑的小蛙現在終於逮到機會狂笑不止,小猛覺得很失禮所以沒笑,但他承認在聽到克基斯發誓的內容後有一秒鐘控制不住嘴角。

克基斯依然維持著波瀾不驚的表情:「這些不算的話,我是說不會感冒著涼上呼吸道感染肺炎之類的,那些能預防的我會想辦法不要得。」
珊娜搖頭:「你省省吧你,你那破肺裡面塞滿了焦油和菸草屑還有航空燃油廢氣,沒有突然罷工已經很給你面子了。」
「所以戒菸了嘛……」克基斯嘆了一口氣。

「我不是要你答應我去做一件不可能的事,」珊娜說:「而是你真的很不自愛!不自愛的人要愛別人當然會很痛苦啊。當然我早就知道你是這種人,這差不多是你的天性,就像你飛行的天賦一樣可能是與生俱來的,墨比肯也是為此才找來傑佛遜嘛!我心知肚明你基本不可能改這壞毛病了。要是沒辦法接受你這樣,我要怎麼做你的女朋友?我有覺悟在未來還是要看你做惡夢、陪你受苦、接醫院的緊急電話和耗費很多時間力氣去觀察你是不是在逞強,我全都做好心理準備了。

「只是,我會很心疼,永遠都會很擔心。」

克基斯沉默了一會,就像他平常那樣沉默著,眼神貼在珊娜身上,他在思考。良久,他鄭重的呼出一口氣:

「我知道了。

「我沒辦法讓你不心疼,但我保證以後要是身體不舒服馬上告訴你,不忍著,不認為沒事或讓它自己過去,只要稍微覺得跟平常相比不對勁,就打電話給你,盡可能減少你的擔心。」
「用甚麼發誓?」
「不用任何東西發誓,」克基斯鄭重地說:「這是男朋友理應要做到的。」

小猛望著此情此景,感觸良深久久不能自處。

※                 ※           ※

「好了啦你們很嚴肅欸,」小蛙說:「我們到底是在過聖誕節還是清明節?」
「清明節是甚麼?」珊那一邊問,一邊從克基斯旁邊起身:「我來挑一個禮物吧。」

她從樹下拿起一個形狀特別狹長的包裹,其長度大約三米,一開始珊娜以為這是小蛙隨身攜帶的冷兵器,但她印象中小蛙是行動靈敏的劍術高手,這捆笨重的東西明顯不適合她,甚至自己要拿起來都相當費力,她勉強將那包裹推到桌邊後對小蛙說:「這是你準備的?」

小蛙點點頭:「是的,要送給小猛。」
小猛起身過去看:「是甚麼呀?我可以現在拆嗎?」
小蛙阻止他:「先不要,你猜猜是甚麼?」
「我以為這是你要送給上校的,難道是矛?」
小蛙笑:「我送你們矛要幹嘛?這裡除了我之外有誰會用矛的嗎?好吧你拆吧,是很特別的東西!」

克基斯將美工刀遞給小猛,小猛小心翼翼的把包裹外皮的厚厚硬革紙切開,裡面露出一根米黃色細長的錐狀物,表面還有明顯的螺旋紋,小猛睜大眼睛看著它:「這東西是犯法的吧?你為了給我準備禮物殺了一隻一角鯨?」
聽見他的說法,小蛙拾起地上的革紙揉成一球丟小猛:「犯法算是犯法吧,但我才沒有為此殺鯨魚呢!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這是我在暴風雪裡在格陵蘭的海灘上走了好遠好遠才找到的!一角鯨牙不是珍貴的魔法材料嗎?而且還是母鯨的牙,很難得欸!」
小猛無奈地說:「謝謝你是很謝謝啦,但這我還是先藏起來吧,不然等下那警察回來上校就有麻煩啦!」
珊娜插嘴:「不會啦,那個肥貓笨得很,根本不知道這是一角鯨牙。」

小猛伸手指著那根長牙,輕輕唸幾聲咒語後從懷裡拿出一張小卷軸打開,把犬軸面戳在牙上慢慢往前推,長牙就逐漸被紙吞沒,直到整根牙都被塞入卷軸內後,卷軸面上出現水墨畫的獨角鯨牙圖案,他放開手,小卷軸表面的束帶就自己打上了結。珊娜看得出神,克基斯已經見怪不怪了,小猛把卷軸收妥後,從樹下拿了一個用淡藍色雷射包裝紙裹起的閃閃發光禮物遞給珊娜。

「小蛙,這是你的。」珊娜伸手給小蛙:「我可沒犯法喔。」
「甚麼意思?」小蛙小心的把她很中意的淺藍色包裝紙拆開,露出裡面的物件:壓克力模型盒中有一對雙色樹燕的標本,雄鳥青藍的羽毛相當耀眼,與之配對的雌性標本也是藍色,但閃耀程度和藍羽面積都相對較小。雙色樹燕在美國並非保育類動物,剝製標本也可以購得。

「謝喽!這還真漂亮!」小蛙說,她相當喜愛。

其後他們開了珊娜給小猛買的攝影工具書,珊娜很得意地說自己早就發現小猛好像喜歡攝影和繪畫,她很欣賞小猛好學的精神決定幫助他精進技術順便嘴了一下克基斯和小蛙不讀書惹來兩人的激烈抗議,小蛙大聲唸著誰也聽不懂的古文詩詞,克基斯試圖背誦戰機操作手冊來證明自己會讀書又被珊娜一頓嘲諷。然而收到禮物的小猛卻突然異常靦腆,抱著書本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甚至尷尬地立刻把書收進背包,讓珊娜突然覺得這個不坦率的孩子也是毛病多。

相比於送小蛙和小猛的直指對方嗜好核心,珊娜給克基斯準備的禮物卻讓他倆覺得為免樸素得過了頭,實在難以想像是癡情人珊娜會準備的物件:羊毛襪和睡衣,還都是樸素的灰色。

「就這?」小蛙不可置信:「我以為你會拿出甚麼令人驚訝的四米高花束或遠端監視設備啥的,這不是超普通的嗎?」
珊娜捶她:「送對方喜歡的或者實用的是基本常識吧!Puppy喜歡的東西我送得起嗎?還不如給他準備點日常生活會用的東西讓他好好注意保暖!」
「那你不如送電毯!」小蛙笑道:「電毯比羊毛襪和睡衣熱多了。」
「所以才不能送電毯!」珊娜又給小蛙一個爆栗:「燒傷患者不可以用電毯你有沒有常識啊?」

克基斯默默地將羊毛襪的包裝袋打開,脫下拖鞋把腳上的棉襪脫下換上羊毛襪,又把羊毛睡衣罩在自己身上,還披著沙發上的保暖毯,小蛙望著他無言地說:「Colonel你這樣搞真的看起來好老……只有醫院裡的老人才穿羊毛睡衣!披著毯子慢吞吞的在醫院中庭走來走去!沒有人會買這種睡衣給自己穿的!」
退伍軍人淡淡一笑:「還能在中庭走來走去的人狀況都不錯,正是因為沒人會買這種睡衣給自己,穿這種睡衣的都是別人送,

「不就表示,有人很在乎他們嗎?」

※                 ※           ※

當小蛙準備打開克基斯給的禮物時她先放在耳邊搖了搖,珊娜露出一副早就料中內容是甚麼的態度,不料小蛙非常確定那不是模型,還取笑珊娜沒裝過模型不知道模型搖起來是甚麼聲音。當外層紙和防撞紙盒都被剝開露出內部商品原本的包裝時珊娜以為自己贏了,沒想到倒出來的不是塑膠零件,而是拼圖。

「居然是拼圖?」珊娜錯愕地說:「我以為又是模型。」
「哼!」克基斯眨了眨眼,珊娜盯著他:「但肯定還是F-16。」
「才不是!」小蛙說:「包裝盒寫英文你也看不懂?還是數學不會了?這明明大字寫F-15!」
「那有甚麼不一樣嗎!都是一堆在天上飛來飛去的金屬!」
「完全不一樣好嗎!」克基斯糾正:「差得可遠了,光形狀和大小都不同,你不是說自己觀察力很好?」

珊娜惱羞:「可惡居然猜錯……小猛你快拆Puppy的禮物!」
「究竟是小說還是拉丁文字典呢……」小猛無奈將自己得到的禮物包裝剝開,異常沉重的紙盒讓他擔心自己會拿到一個巨型磚塊書,孰料紙盒內還包著高密度防撞泡棉,超厚的泡棉剝開一層還有數層,小蛙和珊娜好奇地緊盯著,直到小猛從中拿出一塊楔形文字石板。

「這是甚麼啊!」三人齊聲大叫。
克基斯把空菸斗塞進嘴裡,叼著它淡淡地說:「我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上面寫甚麼我不知道。網購的時候看到覺得很適合你,就買了。」

「這根本不是書吧?」珊娜攤在沙發上:「太過分了Puppy你今年準備的禮物我一樣都沒猜中!」
「我從來都沒有說過我準備了書啊。」克基斯說,眼神閃著藏不住的得意:「你以為我不會換花樣?」
「唉呀!想不到你性格那麼好掌握,行為卻很難捉摸!」

※                 ※           ※

小蛙送的禮物讓克基斯感覺有點愧疚,整套六人以上家庭用的青花瓷器碗盤在桌上打開時珊娜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一想起早上還跟珊娜為了軍用品鐵盤有微小摩擦,他就覺得小蛙是不可多得的朋友,總能在千鈞一髮之際用及時雨澆滅一些自己都不知道在燃燒的火苗。

白色瓷盤邊緣繪製的中式花草圖案清雅脫俗,珊娜誇讚瓷器非常漂亮,雖然不是她本想買的款式但更好看,知道是從黃河買的純正古法燒製手工青花瓷後悚然而立,小蛙擺擺手讓她不要那麼慎重,笑著說:「我搞這東西就跟你想讓美軍幫colonel打新狗牌一樣,都是職位之便而已,在熙京這也沒多少錢。」珊娜抱怨起克基斯的鐵餐盤,小蛙大笑,表示自己早就跟他說過好幾次鐵餐盤相當耐用,但拿它裝食物款待遠道而來的女友簡直是直男的玩火自焚。

此外她給珊娜一個熱敷眼罩,內裡填充著火龍的肌肉纖維,不用插電或裝水就能持續發熱好幾年。珊娜苦笑著收下了,說自己確實因為長時間盯著電腦眼睛常常不舒服,前前後後買過許多熱敷產品總有或大或小的缺點,但還沒有試過拿火龍肉來孵眼睛,希望不會用完後結膜充血變成火龍眼。

※                 ※           ※

小猛準備的禮物全都有令人驚訝的魔法,他首先將克基斯的兵籍牌還給他,克基斯接過時詫異地發現金屬是熱的,小猛解釋他在該金屬上附了魔,能讓配戴者維持溫暖,克基斯皺著眉頭表示怎麼所有人都在擔心他著涼,馬上收穫珊娜一頓譴責。

「我就掛這再穿羊毛睡衣和羊毛襪睡覺,總行了吧?」他無奈的說。
「那可不行,」小猛說:「會熱死哦上校,保暖效果太強了,你皮膚又沒什麼感覺,推薦出外再配戴。」克基斯聳了聳肩。

小蛙的禮物則是一套她平常就穿的淺青色短衫衣褲和貼身衣物,一開始小蛙很驚訝小猛為啥送這種她有無數套的東西,但小猛要求她穿上後獸化,小蛙本以為會將衣物扯破,故穿上後嘗試性的先將一條腿獸化,想不到褲管居然隨著她獸化的程度從短褲變成熱褲,然後再變成兜擋布,手獸化後短袖變成了背心,她一口氣全身獸化,身上的衣著便消失不見,只留下尾巴基部的一條布環。

「這是甚麼超方便的東西!從此獸化不用脫衣服了欸!」小蛙抓著小猛的肩膀大力搖晃:「你甚麼時後做出這種好東西的?」
小猛被搖得暈頭轉向:「你去找一角鯨的時候、去殺火龍的時候、去黃河鬼混的時候……我不知道你甚麼時候出去我做的啦,你喜歡就好……」
「超棒的啦!」小蛙放開小猛,迅速在人型和獸型間切換姿態,速度快得讓每次獸化都需要心理準備的珊娜與克基斯瞠目結舌,他們雖然不知道有多少種可以像小蛙一般自由決定自己全身的結構,但他們很清楚局部獸化極為困難。

忽然,玩得正歡的小蛙停下變換外型回復人類樣貌,瞇著眼睛皺起眉頭和鼻樑直盯著小猛:「是說,你怎麼知道我貼身衣物的尺寸?」
小猛馬上縮起肩膀:「你……你都自己曬在外面啊?」
「我曬了是曬了,你有問過我?」小蛙靠近他,眼睛瞇得更小。
「我稍微看一下用布料比比大概就知道……」小猛往後退想維持安全距離,即使他知道面對小蛙隔個州也不安全:「……差不多就得了。」
小蛙又逼上前一步:「差不多能這麼合身?你其還是拿來量了吧?」
小猛尷尬且惱怒:「沒有啦!」他的臉頰變得通紅,小步小步走到克基斯和珊娜坐的三人沙發後方,小蛙跳上沙發突然拉近距離,嚇得小猛連退好幾步,珊娜噗哧笑了出來。

克基斯隱約覺得小猛侵犯隱私再這樣下去小蛙會生氣,他想救一下窘迫的少年:「平常同住的人知道彼此內衣褲尺寸很正常,傑佛遜也知道我的內褲尺寸。」
小蛙說:「你們那都是有固定尺寸的軍方發放品吧?看一眼就知道LMS之類,我的貼身衣物是黃河來著的,根本沒有尺寸標籤他怎麼會知道?」
克基斯聳聳肩:「軍方發的東西不同批次不同代工廠有時版型差很多,而且傑佛遜會幫我買私服,大部分都很合身,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他為甚麼幫你買私服?」珊娜說:「你不能自己去買?」
克基斯攤手:「他不讓我穿他覺得會磨傷口的衣服。」眼見其他人都盯著自己,克基斯感到很不自在又不知他們到底在盯著自己幹甚麼,便毫無畏懼的冷眼瞪回去。

珊娜深深地嘆了一口氣:「Puppy……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能不能講,講了怕刺激你,但──」她斟酌著用詞,咂了下嘴,克基斯看著珊娜,安靜地等她說。

「你有沒有想過,對勞德少校來說,你在黑鷹不只是朋友和長官?」
「當然不只,」克基斯秒答:「我還是隊長、新人入隊測試員和空戰教官。」

「……」
「?」
「……」

※                 ※           ※

午夜鐘早就敲過老遠,牆上時鐘指著一點多,看小蛙玩夠了她的禮物並還是教訓了一頓小猛後,珊娜懶洋洋地躺在克基斯懷裡和他裹著同一條毛毯,手指玩著自己頸上的鍊墜,臉上帶著火龍眼罩,發現它意外很舒服,軟得沒骨頭的母貓發出一聲滿意的嗯哼。克基斯側坐臥在沙發裡一手摟著珊娜的肩膀一手放在她上腹,軀幹靠著珊娜闔眼休息,勞動過後穿得很暖又吃得飽,他不只有點睏,實際上已經處於第一期非快速動眼睡眠狀態。

忽然間,珊娜想起了某件事將眼罩掀起瞟了瞟小猛:「所以我的禮物就是puppy給的鍊墜,小蛙給的火龍眼罩嗎?」小猛聞言從已經迫不及待開始拼拼圖的小蛙身邊站起,埋怨道:「都你啦小蛙,害我忘記要給博士禮物了。」
小蛙停下手邊動作:「你沒有拿出來?」
「太尷尬了不好意思一開始就拿出來。」小猛說著,打開自己的背包開始找。
小蛙責備他:「那可是你的出道作欸,應該要到這裡就馬上拿的。」
小猛辯解:「是今天才拿到的時間太倉卒了沒有包裝我不好意思先拿出來啊。」

聽到如此詭異的對話,昏昏欲睡的克基斯徹底清醒,他看見小猛從包裡拿出一個塑膠袋交給珊娜,裡面包著的物品大概小說那麼大形狀規整,袋面上眼熟的圖案一瞬間就讓他起了警戒心,那是風神城唯一的照相館裝商品的袋子,自己不久前才去相館洗了一張墨比肯寄給他的亡父舊照片出來貼牆上。小猛拿出的肯定是能衝擊精神的東西,他緊張地想著,放開懷裡的珊娜,嚴陣以對。

珊娜感受到身邊人的緊張,給了他一個莫名其妙的表情,此時珊娜額頭上戴著火龍眼罩,金髮亂蓬蓬的,蘋果頰粉嫩粉嫩,搭著一雙略無神的雙眼卻好像日本卡通裡的人物,她伸手把塑膠袋裡的東西拿出來,毫無疑問是一個小相框,材質是高雅的黑檀木,觸手溫潤質感相當好。

克基斯一看到相框裡的照片就馬上起身。

相片裡他和珊娜站在一座小木橋上,珊娜的手扶著木橋邊,自己一隻手輕捏著纏在自己頸部的圍巾──那也是珊娜給的──兩人的身影緊緊靠在一起,雙脣相接著,珊娜那雙綠寶石色的眼睛圓睜,滿臉驚訝的瞬間被相機捕獲,自己則半閉著眼,劍眉輕豎上半臉隱在帽沿下,神情流露出濃濃的情感,兩人背後是碧綠交駁的森林和間隙露出的蔚藍天空,陽光自上方灑落下來,幾滴細微的水珠甚至讓照片角落閃爍著反射的虹光,畫面被光暈渲染得有如一幕電影,其構圖和色彩足以當作宣傳海報。

是第一次唇吻珊娜的瞬間!克基斯崩潰地想著自己現在就如同被公開處刑一樣,他知道了甚麼叫社會性死亡。那天後來珊娜給了他綿長的回吻,回到旅館後甚至有了第一次最親密的接觸,但時至今日他都無法忘記自己是怎麼突然失去理智決定要親吻珊娜而唐突出手,更可怕的是被看到了還被人拍下來了連素昧平生的照相館老闆肯定也看了,還是如此令人視線難以挪移的美照!

無地自處的前飛官衝到廚房流理台前去給自己倒一杯紅茶想假裝甚麼事都沒有,有一瞬間他希望PTSD現在突然襲擊自己讓羞恥的情景立刻結束,但很可惜。珊娜拿著那張照片發出尖銳悅耳但克基斯一點也不想聽見的笑聲;小猛尷尬的陪笑手不自在的擰著衣襬;小蛙看著她的好友,克基斯平素沒血色的臉現在異常緋紅,露在帽外的耳尖已經紅得跟聖誕紅有得比,在聖誕帽白絨的帽緣襯托下格外明顯。

「Colonel!你這麼老的人了還害羞喔!」她爆笑出來。

珊娜放下照片對小猛說:「我真的越來越欣賞你了,怪不得你拿到攝影書時那樣。」小猛靦腆的低著頭不回話,珊娜走到克基斯身邊,克基斯撇頭不看她,珊娜摟著他的肩膀喊:「Puppy?」克基斯假裝沒聽見。

「我今天晚上會好好疼你的,讓你快樂的累到忘記所有不該想起來的東西。」她趴在克基斯那已經紅得快滴血的耳朵上,輕輕吹氣後說道,克基斯的手顫了一下,裝了半滿紅茶的鋼杯差點掉在地上,珊娜扶住他的手把東西都推回流理台上後如虎豹般飢渴地說:「你這雙殼貝,不會說沒關係,感情的表達方式、有、很、多。」說著用手摸了一把克基斯的臀部。
「你不──」克基斯雙肩肉眼可見的聳起來,珊娜用嘴堵住他的話,將他壓在廚房牆壁上強吻,克基斯一開始還試圖反抗,但馬上就屈服了。

他和珊娜長長的交換了一口午夜紅茶的氣息。

※                 ※           ※

美國人習慣早上洗澡,亞洲人則相反,小猛在用浴室,洗漱好又繼續拼拼圖的小蛙精神奕奕,克基斯和珊娜則已經準備睡了。

這一天過得特別慢長。克基斯心想,他穿著新睡衣緩緩滑進棉被裡,忽然感覺自己確實很疲勞,但心情依然很好。珊娜將長髮隨便用軟髮圈套了兩套,躺在克基斯身邊和他十指相扣,喜愛的新項鍊放在床頭,她認為自己一天用掉了一整年份的幸福。

「關燈嗎?Puppy?」擔心引起克基斯的恐慌,珊娜謹慎地先問,卻發現克基斯已經閉上眼了,他微微的點了點頭,珊娜就把燈關了,臥室立刻一片漆黑,只有隱約的亮光從門縫下方滲入,她聽見小猛對小蛙說要睡了。幾分鐘後,客廳光源也消失,珊娜知道小蛙睡在沙發上,小猛則睡在書房裡的行軍床。忙碌的一天終於畫下了句點。

珊娜也閉上眼睛,調整好心情和姿勢後抱著克基斯準備入睡,被窩的溫暖和愛人在場的安心感讓她幾乎馬上失去意識,冷不防她以為睡著的人卻忽然說話:

「Kitty,」
「幹嘛呀!」
「今年也謝謝你包容我,我會想辦法盡快,

「盡快讓你有男朋友。」

※                 ※           ※

夜裡,克基斯又開始作夢。

漆黑無垠的夜空中,他駕著F-16正在巡航。沒有僚機也沒有編隊,呼叫塔台毫無反應,遼闊的天地間只有他一人,不知道要往哪裡飛去。

抬頭顯示器的綠字告訴他已接近機種限高,但克基斯覺得今天飛行的手感很奇妙,空氣似乎稀薄到沒有阻力,引擎卻燃燒得很好,星斗閃爍著指示他天方,地面詭異的一片黑暗,好似文明消失了,千萬里不見燈火。

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個小紅點。

沒有地面支援和上級命令不可貿然開火,深知此理的克基斯打算先遠觀那玩意,紅光像是機翼的指示燈,卻有節奏的上下擺動。若是飛機的話……它正在海豚跳?俯仰失衡隨時可能會墜毀!克基斯當即決定前去查看,他簡略的在左大腿綁的飛行紀錄上以字母記述該光源的方向和目測速度後,便加速朝對方飛去,他可是無所畏懼的天空之王,只要保持著隨時能進戰鬥狀態或脫離的速度,沒什麼能奈何他。

紅點逐漸變大,克基斯看見那東西是一個略成矩形的飛行物體,前方有模糊不清的東西擾動著,後方拖曳像仙女棒般閃爍的金色火星,規律擺動著前進,並無一點要墜毀的跡象。他再靠更近後發現那東西轉彎了,並且正逐漸朝自己的方向而來,一看清楚對方克基斯立刻倒吸一口涼氣。

在他眼前,八隻褐色的鹿類動物正拖著一架散發紅光的大木橇在天上飛行,木橇上載了滿滿的袋子和盒子全都包著雷射包裝紙閃閃發光,木橇底盤不停散出火星般的金粉,一個異常肥胖的老頭子坐在木橇前端,身上穿著鮮紅色的飛行裝,頭帶有防風片的頭盔,頸上掛著求生背心,臉上有供氧面照管子連接到木橇上,腿還穿著增壓服。

夢裡的克基斯大驚,直盯著對面奇怪的”pilot”和”aircraft”,氣也不敢喘一下。景象太過詭異他甚至不知道該紀錄甚麼下來才好。那八隻鹿類動物似乎可以踩著某條他看不見的隱型空氣道路,正努力的邁動三十二隻腳給木橇提供動能,克基斯專注看著牠們整齊劃一靈巧轉向向自己跑來。

F-16不能後退和滯空,克基斯本想提高或降低飛行高度來避免相撞,但他一瞬間發現自己失去操控桿的控制權了,他有些緊張的握著文風不動的操控桿,眼睛依然看著前面的不明飛行物,為首的兩隻鹿似乎預感到要碰撞,平地而起往上”走”提升了高度,整串鹿連著木橇就從克基斯和他的戰機頭上越過。鹿踏蹄的空氣振動感甚至傳達到機艙裡,他感覺連人帶機在晃動。

耳機中忽然傳來HO HO HO的老人笑聲。

※                 ※           ※

克基斯驚醒過來,打開自己那邊的床頭燈,看到房間裡一片漆黑,甚麼鬼東西也沒有。

他起身掀開窗簾,風神城還在睡,不算夏威夷的話整個美國都還籠罩在夜色裡。馬路的路燈亮著,遠方山頂上的電塔也還閃著光,天上的星星一如往常,床上的母貓罩在床頭燈的橘黃光中睡得很香,世界還是他知道的模樣。

克基斯爬回床上把珊娜搖醒,珊娜睡眼惺忪:「怎麼了?」
「我做夢了。」
「又做惡夢?」
「沒有,」克基斯看著他的愛人一臉嚴肅:「我夢到聖誕老人了。」
「蛤?」
「聖誕老人在天上飛著,帶著很多禮物。」克基斯若有所思,珊娜滿臉困惑。

「告訴我,珊娜,」擁有輝煌紀錄的前戰鬥機飛行員一本正經咬著手指:「馴鹿拖著的雪橇算不算一種前發動的螺旋槳八引擎飛機?如果是,算公務用貨機還是私人運輸機?」

──謹以此篇獻給我有婚後生活的好朋友們,要幸福喔。

                                              《平安夜》完
                                  2023/12/27 PM10:20於深坑

-------------------------------------後記------------------------------------------
傑佛遜:我就知道我們家長官不是"同"道中人!
珊娜:
小蛙:

只有傑佛遜受傷的世界完成了(X

24號晚上被靈感襲擊的我以為自己可以在睡前寫完所以下了平安夜的標題,結果25號也沒能在聖誕節過完前寫完!
這篇的前篇是朝露,對,不要懷疑,他們那個了。然後不要再跟我討論甚麼克基斯到底有沒有奶頭和肚臍了,問就是沒有甚麼都沒有!

 


快把萌燦抱回家!
Don’t think, just do. For the heart is an organ of f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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