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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神速青灿 于 2015-11-26 00:46 编辑
和小蛙无关,这是初代蒙古草原狼种的故事。

-----------------------以下正文-------------------------------------

对红峡乱雪来说,母亲的记忆便是草莽的记忆,是鲜血,是杀戮,是战斗和粗旷的长嗥,是为了活下去而不断踏足死亡,夺取生命或者被夺取。深春的长草间天地清朗如人类的丝绸,入冬的落雪冰冷萧瑟,顽石上歷歷刻著歷史的水流和风化,母亲在这样的环境裡拉拔他长大。

乱雪出生为人类,但接受狼的教育,他打架,他咬死对手,他奔跑能及上最快的母鹿,他的力气足以斗垮大熊,虽然并非野狼,不过当他完全掌握了狼的生活方式时,天终于听到他的祈求,赐与他狼的身体,那年他十三岁。

而如今的乱雪已然成长,他是一头狼,坚强的欧亚狼,住在蒙古草原上,或者用牠们自己的话说,是一头蒙古草原狼。乱雪强壮而敏捷,早已可以自行猎食,并且,拥有自己的地盘。

母亲教育他做狼,他便做,可母亲却也教育过他人类的生活方式和语言,只是从未用上。

※                 ※           ※

那一年的冬日食物比平常稀少,乱雪和母亲四处捕猎却仍填不饱肚子,终于草原上出现了饿死的狼隻,并且,绵延了好几公里。

踩著死去同类的足迹,母亲把乱雪叫到跟前,在他的面前,母亲立起了后足,竖起了尾巴,化身为一个纤细优雅的女子,身披皮氅,颈围狼绒围巾。乱雪傻住了,母亲拉起他,令他变为人,为他赤裸的身体披上死去的狼皮,便牵著他走向人类的文明。

乱雪一直都不明白,母亲当日的用意。

※                 ※           ※

母亲带著乱雪横渡蒙古的天险,踩过戈壁越过荒原,直到深入汉族的领域,并一路向南,越过了长江。

在这路上,乱雪见识到母亲相当熟习人类的习性,说人类的话做人类的事,用人类的货币吃人类的食物,母亲教他打扮成人类,学习人类的礼仪,并且给他取了人类的名字。

然后,母亲带他走入一户豪门。

在客房裡,乱雪变回狼,但耐不住焦虑而啃咬家具,他不能忍受压得低低的山节藻棁,房樑像随时会落下将他斩首,蒙古的蓝天高而远,悬在无尽的长空,使他安稳,旷野的风声也安抚著他,可客房裡就只有诡异的死寂,声音都被隔在竹门之外。乱雪在太师椅上磨利他的牙齿,这些木材上了奇怪的涂料,又苦又腥。他躺在床上,被棉被的包覆性刺激到,草原的细草围住他的身体,遮蔽他的体型却不使他窒息,可棉被却像是要将他绑死一般,贴覆著他的身体,乱雪跳起来抖掉被褥,那温暖的感觉彷彿野狼的尸皮。

这房间的一切都让他恐惧,让他不自在。

乱雪呼呼的低吼,跳到桌上打翻了水杯,水杯滚落地面的碎瓷声又惊吓到他,他再次跳起来扑向房顶,却摔落在床罩上,扯落了床罩。床罩落到他背上激发了他攻击的本能,于是丝质的床罩在狼牙下碎成破片。

将全身的力量都消耗在扯碎床罩之后,乱雪累了,他倒在地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地面传来,折磨他的听觉神经,可他还是精准的找到了母亲的声音,毕竟,那曾是他存活的基础。

母亲在和一个男人说话。

※                 ※           ※

「……星灿,离开这么多年了,为甚么突然回来?」
「因为我想你,焰。」
「对不起,你走了之后,我已经有妻室……」
「不要紧,我只是来看看你是否安好,很快我就会回到大草原上去,我是一头狼。」
「……星灿,你不只是想我吧。」

「焰,我有事情要拜讬你。」母亲终于说出了真正的原因:「请你,负起父亲的责任吧。」
「……他不是狼吗?狼就应该活在草原上不是吗?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离开我的吧?」
「焰,我们的孩子,不是狼。」乱雪的心臟抽紧。

「我是狼,一头真正的狼,纵使已经活了千年,在我成仙之前,我的本质依旧是狼。可我们的孩子不是,他以人类的姿态降生,却在性成熟之后变回野狼,几千年来我从没有看过这样的例子。我们的孩子是人类,是有著狼姿态的人类,和我这个狼精不同。」
「……」
「本来,我不想把他交给你,我想把他当作狼养育。但人类的身体有著人类的寿命,纵使一生以狼的姿态活著,也无法和狼的配偶长相厮守,一再遭遇至亲的死别十分痛苦,这个痛,我不希望我的孩子经歷。」
「星灿,你在人类和狼族都无法和挚爱终老,所以感到痛苦,因此想把他送回人类的身边,享受与生命长度相配合的幸福吗?」
「是的。他是人,该过人的生活。」

「那么我了解了,我陈小焰将视如己出的养育这个孩子,算来他今年也已经十六岁了,也许不久就可以成家立业。」
「拜讬你了,焰。让我们的孩子享受应有的幸福。」
「他叫甚么名字?」
「红峡乱雪。陈小狼。」

「等等,星灿,你未来还是会像这样,在生与死之间,一个一个的男人之间流转吗?纵使找到最爱的人,也依然要面临失去?」
「是的。在我得道之前,所有的痛苦都必须忍受,虽然,我还不知道,人类的爱情之中能否得到成仙的力量。」

那是乱雪最后一次听到母亲的声音,当他受不了而衝出客房外时候,母亲已经化为一阵轻烟,消失在烟雨朦胧的江南。

※                 ※           ※

乱雪凶残,好斗,残酷,野蛮。这是用人类的话语形容。乱雪饿了便杀戮家中饲养的鸡与猪,鲜血和尸骸被他随意掩埋在庭院裡,渴了就跳进园林的池中顺便洗澡,将荷花紫菱踩碎,累了挖开灿烂的繁花睡觉,将整栋屋子肆无忌惮的便溺做记号。

这便是把狼关在围栏内的情况,他希望大家能明白。

然而没有人明白。父亲一次一次的让下人把毁坏的庭院整理好,让男仕抓住乱雪给他穿上衣服,没有兽笼的束缚但衣著却绑得更紧,乱雪嚎叫挣扎弄伤自己,衣衫沾染斑斑血迹。乱雪大声咆哮著说自己是狼想要自由,但没有人理他,家仆叫他小狼公子,父亲喊他陈小狼,纵使他再怎么疯狂失控,人类社会的软圈套却越绑越死。

乱雪的身体很混乱,渐渐的他不再能控制自己的外貌,有时一半是人一半是狼,有时顶著狼头人身,又有时候以人的嘴去啃噬尸体舔闻鲜血,连尾巴都搞不清是否存在,可他的心却依然坚信自己是狼,毕竟狼的身体他盼望了十三年才获得,终于,成为和母亲一样的生物,可却又惊觉,自己原来不是狼。

乱雪不是狼精,人型的他不能随意改变外观,乱雪也不是人,他有著狼的姿态。渐渐的他感觉自己的精神也和身体一起混乱了,理智再也不能阻止他,他想要做一件狼才会做而人不会的事情,以玆证实自己,回答自己的疑问。

幼年的记忆提醒他人与狼的差异,蓝天碧草下足迹所踩踏的是鲜红。

※                 ※           ※

是夜月色正圆。

乱雪全身心的化为狼,月光下他一是头棕灰色的大狼,一双焰黄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两支尖竖的耳朵刺破长空,饱满的毛尾如毛笔,勾勒出强壮的背线,背部有著散生的白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那便是他被称为乱雪的因由。

乱雪轻巧的推开门扉,以狼的冷静和缜密行动,黑夜裡他的双眼照亮死亡的道路。他穿行在迴廊隔室间,无声的足掌踩著狼的果敢,或许在家人的眼中他只是一头失控的狂狼,可狼这种动物从来都不疯狂,逼疯狼的永远是人。

整栋屋子裡只有一个人不曾为他做事,乱雪谨记著狼的尊严和道义,至少报恩也是狼的行为,只是未必需要表现。他闻著那人的气味,以狼的机敏和野地的力量,找到了父亲和后母的房间,裹著暗夜突入,用后母的颈血祭祀自己身上的狼魂。

后母厌恶的表情从没有消失过,乱雪未曾见到后母的笑容,母亲之所以来去匆匆,全是因为这个女人独佔了父亲的爱,母亲身为千年的狼精,却因人类男子的爱情而痛苦,乱雪不能认同,这并不是幸福。可父亲义无反顾的把这狼子视如己出,乱雪下不了手,相形之下后母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是在嫌弃自己,父亲是这个家的狼王,但后母是不必要的竞争对手,为了母亲,让她死吧。

没有这个女人,母亲是不是就能回来?留在父亲身边,让自己回到草原上呢?

推开后母的尸身,无视惧怕的父亲,乱雪甩掉一口不适应的人血,一滴也没吞,他对著满月长嗥,呼唤远在未知的母亲。

※                 ※           ※

等待乱雪的不是母亲的归来而是下人的飞剑和箭雨。

乱雪不知道这些人现在是甚么心态,难道他不是小狼公子了吗?难道自己对所有人都有危险了吗?母亲教育过他身为掠食者绝不能受伤,可现在羽箭射穿他的身体,长剑刺破他的皮,乱雪害怕极了,嘶吼著衝出了大宅,带著血迹逃进了深山。

他知道自己是一头狼,真正的狼了,因为这些人终于露出本色,用猎人对付狼的手段对付他了,身体很痛,但他很高兴,因为最终,人类也认可了他是一头狼,是的,这就足够了。

乱雪在混乱的痛苦和愉悦之中,拖著身体离家远去,靠著狼的坚强和想求生的本能。

※                 ※           ※

乱雪在山林裡过著狼的生活。江南的山林和蒙古不同,可也有狼生活在裡面,这些狼是中国山狼,在狼族的分类中和乱雪不一样。乱雪很快的学会了新的猎食方法和适应新的猎物,他佔据了一片不错的地盘,树立了自己的领域,并且有了自己的配偶,过著愉快的狼生。

乱雪的配偶叫凛霜,是一头细瘦的白狼,有著宝蓝色的眼睛,剽悍而美丽,乱雪和凛霜终日裡在山中遊戏追逐,逍遥自在。他们让细碎的蕨草为自己铺成爱床,也听著飞鸟的奏鸣,把吃剩的骨骸随处堆置,或者在饥馑之中去抢夺其他动物的美餐。无牵无挂却需要为生存奋战的日子,血腥残酷却单纯美好,正如乱雪幼年的认知一般。这就是狼日子,也是乱雪追求的日子。

他从未跟凛霜提过自己半人半狼,乱雪甚至也已经遗忘。母亲的担忧都成了多虑,反正他早就长到该自立的年纪,在蒙古他应已离开家,踏足广原的某一角,作为顶天立地的狼王。多么想就这样把狼的幸福含在齿间,用锐利的尖牙守护,用飞奔的足送入青天,永远像飞舞的雪片般美丽,生活本该如此。

可命运不认可乱雪的坚持,异常的身体再一次背叛了他,幸福不再是美丽的飞雪,而是朝阳下倏忽已逝的白霜。时间过去凛霜逐渐苍老,失去光泽的皮毛像弄脏的冰柱,连蓝色眼睛也黯淡,渐渐的脚步也不稳,失去猎食应有的速度,可乱雪却正逢二十多岁,生命好似高昇的朝暾,他愉快的享受青春,挥霍时光,但愿意厮守的却已如残芳般几近凋零。乱雪开始害怕,母亲的担忧像是自己身后的影子,无论他对著阳光奔跑多久,回头,影子依然在那裏,紧紧地黏著自己的足根。

更可怕的是凛霜看向乱雪的眼神开始带著仇恨,耗费一生的年华却膝下无子,乱雪可以感觉出凛霜后悔了,如果选择其他的中国山狼,牠早已经完成降生于世的终身大任,但牠选择乱雪,牠后悔。

如今乱雪终于知道自己不是狼,若是,怎会生不出小狼?并且应当和凛霜一同老去,但他不愿意承认,从来都是为了成为狼而活著的,作梦也想不到是这般下场。乱雪开始做恶梦,梦裡母亲化为轻烟离去的画面纠缠著他,他看见老去的凛霜发出后母死前的惨叫,他的心又乱了,再次,乱成无法整理的一团。

乱雪混乱的心无法察觉凛霜的变化。他以为凛霜只是因为自己相对不会老去而疑惑,但凛霜的日子已经不多,急躁的开始跟乱雪发生争执和打斗,最终凛霜在夜裡离开了乱雪,踏著月光下凄惨的白霜,走上哀悼自己遇人不淑的迷茫之路。

当乱雪察觉凛霜的离去而奋力追赶时一切都已来不及,凛霜的尸体被一头巨大的老虎拖行著,越过了降雪的江南。

※                 ※           ※

若说乱雪一生中有甚么记忆最重要?又有甚么记忆最想遗忘?毫无疑问都会是此次与老虎的交遇。幼时在蒙古无虎,但母亲曾教他避开所有大型的掠食动物,到了中国后他曾多次看见老虎,也从凛霜的口中知道老虎才是森林真正的王家。

眼下见到挚爱死在虎牙之下,乱雪几乎发了狂,他想衝上去将那老虎撕碎,却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本能想避开这头猛兽,视线却黏在凛霜凄惨的身躯上无法脱离,意志在怒吼,肌肉在发颤,战斗还是逃跑的念头已经混乱,此时乱雪却更加确定了自己身体裡装载的心不属于狼。

在蒙古,他看过太多次一对狼之中一头被熊掌劈杀,毫无意外另一头狼的做法是逃走,纵使有多少不甘心,失去配有多难过都远远及不上求生的本能,狼打不过熊,被愤怒掌握的个体只有送死天择一途,活下去才能赢,才能养大配偶留下来的子嗣,也才能找到新的配偶组成家庭,这个想法乱雪理解,是狼的想法。

但现在乱雪几乎管不住自己,他发觉自己的情感比真正的狼强烈太多,明知凛霜已死,但不能打倒这头老虎却使他更难过,他觉得这样的自己亏欠了凛霜甚么,远比生不出狼仔重要。如果不去打,他总觉得自己没有脸继续存活,对不起凛霜,也无脸在去找下一任配偶。乱雪察觉到,这份愧疚和不甘,心中的空洞以及必须化为实际行动的坚持,是人的思维。

狼生活在生命的夹缝上,生死只是一瞬间,不必过于悲伤,随时抬头往前走,不利于存活的行动都必须捨弃,狼不报仇,不向比自己强大太多的对手復仇,为此狼才能称霸草原,永远活著,永远胜利。但人生活在思想和行为的夹缝上,更多时候,行动是为了自己心裏的安稳,为了贯彻自己的理念,连生命都可以捨去。人看待自己的生命价值比狼微薄,太多的思想和坚持凌驾人类的生命,人,是会杀身成仁的动物。

于是乱雪纵容自己的情绪凌驾理智,无视完全没有胜算的实力差距朝老虎衝过去,放弃狼的生存方式而选择人类的思维,为了虚无的理念残害自己身体。草原上的狼是霸主,牠们深知活下去才是赢家,做出如乱雪此般行为的狼都应该从狼的社会裡死去,没有资格留下后代。乱雪输了,狼的身体输给人性,输给那过于强大的情感和意志,属于人类的部分。

乱雪受了重伤,但他并未死,老虎早就被凛霜的尸身餵饱,没有杀死奄奄一息的狼的兴趣。毕竟,老虎也在使用掠食者的思维,减少自己受伤的风险。

※                 ※          ※

乱雪倒在凌乱的战场上,他知道这回,躺著也无法痊癒了。身体很痛,他需要治疗。心也很痛,失去了凛霜,并且再次认清自己不是狼。

乱雪知道不远处有个村庄,村子裡大概有医生吧。小时候他曾听母亲说过人类的医术远远比狼的自癒能力高明,经过思考,他撑著身体爬向那裏,并且化为人型等待救援。

这是杀死后母离开陈家大宅之后,乱雪第一次变回人类。他注意到自己有了鬍子和耻毛,以前并没有。此时他安静的等待著,不再使用狼或人的思考,身体太虚弱了,一切都交给命运吧。不管是人或是狼,都会这么做。

乱雪倒在村子裡,被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孩救起,女孩本著人类的善良,找医生为他治好了伤。乱雪以人类的身分待了下来,并且和她一起生活,最终甚至因为失去凛霜的空虚,他和女孩成了家。

※                 ※           ※

女孩名叫梅芳,从小就生活在这个村庄,和经过长跑和磨合的凛霜不同,她其实并非刻意选择乱雪,仅仅因为需要一个寄讬,就答应了乱雪的追求。

在和梅芳生活的日子裡,乱雪终于知道母亲的教育意义何在,他开始熟习使用人类的语言和文化,并且发现了过去仇视的人类社会竟也有不同的一面,充满希望和梦想,充满笑声和欢乐。在这个村子裡他使用陈小狼的名字,和过去正好背道而驰的,隐藏起自己狼的身分。乱雪心裏虽然还很乱,但他已经逐步朝接受自己是人的思考而去了。

小村的生活很安宁,却处处充满过去不曾体会的神奇。当乱雪有了困难,他可以随意找村人协助,无论是修理房屋或者挖凿水井,同样是有自理能力的个体,人类可以互相帮助,狼却是竞争优先。村子裡的人们互相信任,把家裡的食物分享出去,并且从其他人那裏取得不同的物件,这种劳力所得的流转,总是让乱雪兴奋并且思考很久。

和梅芳的相处更是比凛霜更有趣。平日裡乱雪的工作是打猎,他花许多时间在山裡以狼的身体追寻猎物并带回村落,梅芳则种田。当乱雪从山上回来,梅芳会准备食物和换洗衣物,花许多时间和他聊天,耗费能量唱歌逗他笑,或著诉苦。乱雪也逐渐习得人类的习惯,他会捕抓美丽的鸟儿摘下羽毛打扮梅芳,或者为她製作漂亮的花环,甚至当他把猎物搬到遥远的市场去贩卖,收到钱也会先帮梅芳买些首饰。

人类是很容易快乐的动物,会因为一些没有实际用处的甜言蜜语和行为而快乐,这是过去过著杀戮求生生活的乱雪不曾尝到的。以前乱雪从没有完全卸下心防,随时都准备要跳起来,警戒的态度不曾放下,表情也相当冰冷,现在的乱雪则不同,晚上他信任著村落的守卫,可以睡到棉被掉了也没察觉,脸上总是挂著笑容,并且自在地与人相处。情感无须隐藏也无须特意迴避,可以自然的表现出来,不必为了求生先担忧。

人类的生活多采多姿,虽然心底深处仍认知著人类很危险,但乱雪却已然接受自己也是这种生物的一份子,他终于能够体察母亲的苦心,为母亲把自己带回人类的社会而感激,甚至想念起远在不知何处的父亲,还对自己杀死后母的行为愧疚起来。

不过乱雪并不想做任何的改变来打破这份安逸。

※                 ※           ※

不管是人还是狼,生命不能一成不变。天下为一不变的事情,便是所有事情都会变。

梅芳怀孕了,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看著腹部鼓起来的妻子,乱雪终于不再犹疑,完全接受自己是人类。虽然很高兴终于有了孩子,但乱雪心裡又起了些阴霾,孩子如果和自己一样有著狼的姿态,梅芳能够接受吗?

想来想去,乱雪益发觉得自己不能对梅芳隐埋自己的秘密。梅芳从来没有问过乱雪的身世,她说这是对他的尊重,但乱雪觉得梅芳甚么都不知道就和自己成亲实在是草率,虽然梅芳说她相信乱雪的人格。既然梅芳这么相信自己,自己也应该对妻子坦诚才对,想来自己都快当爸了,妻子却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好像自己在骗她一样。

于是他把梅芳叫来,一五一十的把自己过去的遭遇和身世告知她,从自己是狼精和人类的孩子开始,说到自己受伤出现在村落的原因。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但梅芳认真地听完了,并且在最后,给了乱雪一个拥抱。

乱雪忽然察觉人类是世界上最心胸狭窄,却也最宽大的动物。人类是最有趣,却也最无聊的生物。人类凶残又温柔,人的世界远远比狼要丰富。

「不管你是不是狼,你都是我的丈夫陈小狼,如果我们生下的孩子和你一样,我也要教育他做一个人,如果他是一头狼,那我们将他送回你母亲那裏吧,希望我们的决定也能像你母亲一样,使孩子得到幸福。」梅芳如此回答,并拥抱了狼姿态的他。

乱雪满足的笑了,他上山捕抓更多的猎物,为梅芳购买更多的衣服。他决定,让自己的家族成为最富裕的一户,让自己的孩子享受丰足的幸福。

※                 ※           ※

夕阳的光盏在树荫间逐一灭去,树影的黯淡朝下扩散,一束束白光消失,对乱雪来说,世界一直都是凌乱的样子。在人和狼的夹缝间,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人与狼的差别而理清自己内心的思绪,但最终,世界又否定了他。

一生都在区分人和狼的差别,可直到生命消逝,他才发觉,人和狼是一样的,都归是生命,有著共同的特性,并且,最后都会走入一样的暗无。

那一夜,曾经杀死凛霜的那头虎,闯入了村子。

那虎彷彿发了疯,曾经的本性不再,牠大开杀戒,狂啸怒吼著把无辜的村民撕碎,虎身的橘黑纹路是地狱燃烧的炙火,焚尽了村民的幸福。在黑暗的掩护下,虎发出人的高笑,淒厉的哀号奏响死亡的哀歌。

倒下的蜡烛烧起来,在村脚燃放成一道冲天的火柱烟树,火焰中巨虎彷彿有人的身姿,在村民徒劳的逃跑潮之中,乱雪惊呆了,莫非那也是如自己一般的怪物?他离开梅芳的身边,走向那人型的虎,大声向他问道,你难道也是人吗?为何要杀戮无辜的人类,难不成,宽广的山林也不够你遊猎?

巨虎给乱雪回答是一口尖牙,乱雪看见他眼神中的疯狂,一瞬间他理解了,这头虎依然在为自己的身分迷茫。过去乱雪为了证明自己是狼,杀死了后母,让血腥的气息激唤狼的兽性,虎大约也是一样,想靠杀戮确认自己的心,毕竟人类和猛兽的最大差别就在于此,人类称为残忍无道的暴行在掠食者眼裡只是生活的常态。

乱雪幼年的记忆也是如此,鲜红的血泊裡飞坠蒙古落雪的冰花。

虎是独居的动物,可他身上人的社会性却时时折磨,也许这头虎心裏也有甚么隐密的混乱,也许他更加不懂得自己生存的意义,但乱雪无法揣度虎的心思,他只知道,这头虎也打算用生命血祭自己的虎心,并且因为强大,因为力量,乱雪只用一个人的生命来确定自己,他则想杀死所有人。看见人的恐惧,看见人的奔逃,看见一张张惧怕的恫颜,虎笑了,这些都在向他传达,自己一是头老虎的证据。

就如初来此地的乱雪因为陈氏大宅裡下人的箭雨而证明自己是狼。

他想让这头虎知道,他也是一个人。凛霜的仇恨又在发酵,乱雪想阻止这一切,他觉得上天又开了他玩笑,这次他别无选择。狼会逃跑,捨弃身体素质差的配偶梅芳和肚裡的孩子,独自逃离混乱并且生活下去,但人会保卫自己的眷族,或者说应该这么做,乱雪又迷惘了,该听从哪个心?

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他选择,虎一个接一个杀死和蔼的村民们,一个接著一个无法守护的生命逝去,很快会轮到梅芳和自己的孩子。一瞬间乱雪明白了,他既是狼也是人,是有著狼型的人。狼和人的心现在合而为一,对孩子的爱人兽皆同,纵使选择不一样的做法,爱子之情却连天都不能否认。

即使无力保护后代,或者必须捨弃,狼依然会爱著牠的孩子,就像自己那狼的母亲,千里带他从蒙古走到中国,只为了许他一个幸福。狼母尽了最大的努力,让如今的乱雪拥有梅芳,背叛了凛霜的期许,乱雪不容许自己,再次因为无能扼杀梅芳的希望。

我是人,乱雪最终只带著这个信念,并且渺茫的希望,能传达到虎的身上。

乱雪变成了狼,在因害怕而动弹不得的村民面前,和巨虎打成一团。狼血和虎毛在夜色中燃烧,逐渐混成一摊湿糊的血泥。乱雪是狼,天生打不过虎,在无情的爪牙下饱受摧残,背上雪白的乱点染著殷红,逐渐的,无法辨识出曾经的形状。

雪裡红,狂虎的戾气无法淹没乱雪坚定的意志。雪花脆弱抵御不了炽焰,会化为融水,而水却是火的剋星,小小的雪片积沙成塔,最终也能化为大江大海,冲去烈火无情的灾厄。

面对不要性命的顽强对手,虎的眼睛开始朦胧,残杀的亮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乱雪咬住虎的脸,虎滚动身体将他的颈椎在地面砸断,若杀了这头狼,应也能证明自己的力量,狼打不过虎,这是大自然订下的生理规矩,服从这个规矩,也是必须的吧?

垂死的乱雪不放弃,他紧紧扼住猛虎的脖颈,死神和他曾杀戮的生命都在一旁等他,他已经看见后母的冰冷眼神,嘴裡的力量来自对梅芳的誓言,要给孩子幸福的誓言,如果没有生命,何来幸福?

乱雪最后的视野停格在巨虎的颈后,他的头已经被虎爪扯下和身体分离,在生命最后的几秒钟他仍看得见,仍能听得到,在仅存的村民惊呼声中,梅芳挺著大肚子双手高举自己打猎用的短刀用力挥下,刺进了老虎的后脑,顺著颈椎切断,血溅湿她美丽的脸庞,潮湿的衣物下腹部更形鼓胀。梅芳拔出刀子,老虎轰然倒下。

「梅芳!你杀了牠!」村民的声音在颤抖。
「不用担心我,我是狼之妻。」梅芳苍白的脸清冷如月光。

「神啊!请祢保佑我的子子孙孙拥有小狼的力量,也请祢保佑他们不再迷茫,他们要做人,作坚强勇敢的人,以狼的身体,贯彻如草原般广阔的意志。」

村民愕然,没搞清楚梅芳许愿的想法,莫不成是不捨将死的乱雪,希望狼血在血脉裡永世流传,当作对丈夫的念想?亦或梅芳响往乱雪是因为有著野性的诱惑?只有乱雪知道梅芳许愿的真心,为了孩子,她想把父亲的力量和母亲的爱都传递下去,当作子孙永恒的传家宝,他耗尽了一生去寻找的答案就在此方,作为人却拥有狼的力量,那么便可以承担更多责任,守护更多。不再是苦苦寻觅幸福的场所,子孙要成为製造幸福的那一方。

可是半人半狼很辛苦,梅芳真的知道吗?在掌握自己的能力之前需要克服多少迷茫?这样的痛苦要让子孙永远承受?乱雪不同意,梅芳会因为自己的愿望而后悔自责吧,他不想看到那样的梅芳。于是他用最后的意识许下愿,让梅芳在此生都不要见到自己的子孙,因为身分而思绪混乱的模样。

人,果然是世界上最难以理解的生物啊,自己也已经成为这种生物了,乱雪自豪的闭上了眼睛。

※                 ※           ※

失去乱雪的梅芳,独自走上了挚爱来时的逆程,她羁旅江南,找到了陈氏的大宅,成为陈家的女人,生下了有狼血的孩子。

神听到他们的愿望,梅芳活得很长,在她生前每一个子孙都没有狼的姿态,可当她溘然长逝,曾孙出生于世上,活过了十三岁便拥有了狼的身体,正是和乱雪一样的年纪。自此之后蒙古草原狼的血脉继承方式固定下来,每隔四代的长孩,就肩负著乱雪和梅芳的意志:以狼的力量作为人,成为散播幸福的那一方。

无数的世代过去,星移斗转,流著狼血的陈家离开了江南,搭上横越黑水沟的险船,并把这沉重的足迹,踩上了台湾。

──谨以此作纪念幼时好友和的歷史课对人生观的影响,并向渡海来台的先民致上最高的敬意,有您们的草莽和血洗才有今日的我们,并且将这分精神在血液裡传承下去。

              《乱雪》完 2015/11/25 11;44pm于宜兰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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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按照最早的想法,小蛙渡海来台的祖先带著的孩子才是第一代狼种,
但想到蒙古草原狼不可能一代之间从蒙古过台湾,文化差异太大了,所以从新写之后改成现在的样子。
主要是想表达种们对于自己另一个姿态的矛盾心理和混乱,特别是不知道自己是种的初代们。
这裡的乱雪只是一般的狼而已,不是小蛙那种巨狼,小狼(乱雪)也不像小蛙是身经百战的武功高手,自然打不赢老虎。
试著表达出动物和人之间的相同之处与相异之处,并且解释蒙古草原狼种继承的方式。

另外,那头被杀的巨虎,就是初代南西伯利亚虎(东北虎)种,往后小蛙和小猛的遭遇裡会解释,虎选择和狼不一样的道路。
小蛙继承的是乱雪想以自己的力量成为幸福散播者的心,南西伯利亚虎们继承的则是"己身既被视为修罗,那便化世界为炼狱,使与世人期望相符。"的心情。
于是牠诅咒所有的蒙古草原狼种都要死在南西伯利亚虎的手下,并开啟了小蛙和小猛宿命必须战斗的理由。

并不是说每一个种都有各自继承的意志和生存的理由,更多时候他们只是有著另一种姿态的人类而已,
所以确实对多数种来说,who am I是一个大问题,像黛西(班爪雪间,珊娜妹妹)那样一直把自己当成动物的不在少数,也有很多像艾咪一开始思绪混乱,
身分认同的迷茫是种们所经歷的一大挑战,但最终,出色的种们都找到了自己的真正答案,即:我其实是人类,生物上的人类。
不过要选择甚么生活方式,就是个人的喜好了。

 


快把萌灿抱回家!
Don’t think, just do. For the heart is an organ of f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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