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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红峡青灿 于 2020-9-21 14:26 编辑
春的踪迹不知何时已然来到,在人们望著厚棉袄烦恼、依旧关注气温和寒害的时候,悄悄的来了,彷彿是在昨日,又彷彿还没降临,测不准的,突然间发觉就是春天了。

午后的平原落满了雨,甘蔗枝和稻细叶伸长了双臂去迎接,淋漓著更加鲜翠,飢渴的豪饮甘霖,放眼望去四下苍茫,白花花的水珠子遮蔽视线,看不清正被洗涤的绿野。大地吸纳了空降的千丝万缕,落在泥土和植物上,雨声被镇收,化为绵延无止的吱喳声。

田园间不见人影,辽阔的乡村家户散落在田间,碧田隐约被阡陌切割,蔗叶摇摆彷彿小型密林,水稻的长叶尚不密,田间水面被雨打成耸动不止的魔鬼毡面,涟漪互相吞噬著,好似波动的油锅。天地间只有雨声,万籁俱寂,在这宁静的春午,没有农忙的勤人,也没有撒泼的孩子。

只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擎著蘑菇般的伞,信步走在雨中。

惊蛰,昨晚已经响过。

※                 ※           ※

辽阔的田野中间,有条大马路穿过,曾几何时,那是唯一的对外道路。当地人叫它大路,沿著大路一直走,便可以远远的离开这片宁静的山野,到发达的城市去,和波云县其他地区相连,而路的另一头,深入山中,最末端埋没在山裡,通往山上的抽水马达小屋。如今大路已经不是唯一铺设柏油的马路了,放眼望去,大路多了许多分支,从前又湿又烂的田间小径,倒有不少铺上了水泥。

大路边的公车亭还是老样子,微微漏水的铁皮遮棚又破又旧,站牌旁堆著居民想扔掉又捨不得的缺脚椅、破缝沙发等供人歇脚,在完全化为废弃物前燃烧剩余的价值,照映出乡下人纯朴的善良与节俭。

撑伞的人走进公车亭,收起雨伞,深深的坐进一张破沙发上。

合起廉价的塑胶伞,伞下露出一张小脸,合著墨染的短髮和黝深的黑瞳,露出若有似无的稚气,她腰上带著长剑但依旧年少。雨不停,洒落在铁皮遮棚上咚咚作响,连续的、毫无节奏的打著一面旧鼓,少女转著乌溜溜、琢磨过的珍珠似的眼,环视雨中的乡村。

「感觉……变了很多啊。」她轻声自语。

公车亭前面的小路尽头右转,是大伯和祖父母的家,世代聚居于此的陈家人,死守著自以为是的传说和骄傲,被贫穷的生活折磨,如今她继承了血脉裡的传说,但却不是在此等无聊境地发扬光大,而是在远方,在一个人所不知的,深沉的世界裡徜徉,曾经在这裡的生活,对她来说毫不足道,就是那个陈家败家子的孩子,一不顺心就会生气,攻击别人的麻烦孩子而已。

无论她在远方做了甚么轰轰烈烈的事情,被以多么夸张地名号称呼,对这裡的亲族和村民来说都不重要,村落彷彿有自己的曆法。她的强悍和生命都只是村落的过客,既不会深入村落的歷史也不会对它有甚么影响,越是封闭和自行其是,她的存在就越渺小。

只有冷雨无差别的落在所有人身上。

她轻轻往后靠,仰头看著破旧的铁皮,几滴水落在她脸上,她赶紧别开脸,雨水顺著脸庞滴落,她伸手擦擦眼睛周围的水渍,起身打算换个位置躲开漏雨。站起来时,她看见沙发后面有一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

纯黑色的,彷彿黑曜岩珠子般的眼睛。

那眼睛镶在一张白皙的小脸上,乱蓬蓬的半长黑髮圈著脸,潮湿而弯曲,注意到她的眼光,那孩子露出不解而恐惧的表情,又往沙发后方的缝隙裡缩了缩。孩子身上穿著陈旧的薄长袖外衣,那是她熟悉不过的一件衣服,是堂哥太小了给她的,袖子太长剪掉了一些,导致袖口本来有一节花纹,剩下一半,土色短裤脏兮兮的,脚上穿著比小小的脚板大上不少,一边带子已经开始裂的浴室塑胶拖鞋,坐的地方因为身体被淋湿的缘故,已经有了一圈水渍。她看了看那孩子,再看看自己,乾燥俐落的短髮、整洁柔软的浅青色交领短衫和宽鬆却合身的浅青短裤,不仅是一套的,还是用特殊的材料做的,脚上的草鞋是自己编的,合脚又舒服,面对那孩子,她露出浅浅的、无奈的微笑。

见她笑,孩子又更缩了缩身体,紧紧抱起肩膀。

她对孩子伸出手,孩子无动于衷,她拿起刚才收合的塑胶伞给她,孩子也不要,想了想,她解下腰间的长剑,递出去。

缝隙裡的孩子瞪大眼睛,迟疑著,她点点头,孩子接过剑,生涩的一手握著剑鞘,一手握住剑柄,缓缓的抽了出来。

剑刃离开鞘中黑暗的阴影,亮白流转于锋芒,剑尖闪烁著笔直的流光,孩子直视著雪白的剑刃,微微张口,表情吃惊,但没有发出任何惊叫。她转动手腕仔细看了看剑,微微颤抖著想把它收回去。她伸手接过,俐落的收剑归鞘,插回腰上的配剑环裡,紧紧扣住。

孩子露出安心的笑容,她对孩子伸出手,孩子捉住那手,从缝隙中站了起来。

这个小孩,其实与她差不多高了。

※                 ※           ※

雨依然不停的下著,孩子望著细细密密如帘幕般的雨丝,静静地走出了公车亭,她的全身本已湿透,走进雨中也不做遮挡,回头望了她一眼,又往前走去。她苦笑一下,拾起雨伞,撑开,跟上孩子的脚步,再次走进春雨中。

这个方向,她记得,是以前在这裡读小学时,坐在自己旁边的同学小溪的家。小溪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已经不太记得了,她只记得小溪有一辆脚踏车,有时候会拜讬小溪载她,小溪和其他几个有脚踏车的孩子偶尔会骑去比较远的地方玩,有一次她也想去,小溪载著她,和其他几个孩子到后山去,结果路上遇到了其中一个玩伴的爸爸,大家被斥责了一顿赶回家,没能成功到后山。

孩子走过小溪家前面为了让运甘蔗的货车比较好进出而拓宽过的水泥路,她往路对面看了看,以前停放货车的棚子已经塌了,屋子黑洞洞的,没有人,门前养狗的大铁笼开著,挡雨的木板腐朽落在狗笼裡,前庭长满草。小溪家已经不在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大雨中彷彿传来,小溪他们追逐时的笑声。

孩子再往前走,背向离开村落的方向,往后山前进著,她跟上去,前面是里长伯的家。里长伯是村子裡最热心的人,连任了好几次的里长,印象中里长伯是呼满族的,非常喜欢吃槟榔,常常在集会上提供大量槟榔给居民包食,吃得许多人满嘴红汁彷彿口吐鲜血一般,小时候她看到总觉得很可怕,这些人知不知道用酒瓶砸脸也会让人满口鲜血?把刮鱼鳞的小铁棒伸进嘴裡戳刺也会滴出血来,这些人真的很喜欢嘴裡流血吗?但看著他们很开心的模样,她总觉得心裡充满了矛盾的感觉。

在佳节和祭典上,里长伯不止准备槟榔,还会发给小孩子零嘴,曾经有一次他看到她的衣服又脏又旧,马上回家去拿了一件看起来还很新的外套送给她,上面还有《美国鼠侠》的图案,那是她小时候最流行的卡通人物。这个热情如火、乐于帮助村民和炒热气氛的人见人爱里长伯,最终却栽在他爱吃的槟榔上,听说在中秋节的时候,里长伯吃到了倒吊子槟榔,中毒心臟衰竭猝死了。

噩耗马上传遍全村,那天晚上她知道这件事后,躲在衣橱裡抱著里长伯送给她的外套哭了很久,那是她第一次,为了家人以外毫无关联的人落泪。为甚么这么好的人会突然就死了呢?为甚么那些伤害其他人、使别人难受的人会一直活著呢?她想也想不明白。母亲知道她伤心,打开衣橱抱著她安慰了很久,那件外套穿久了脏了旧了,收起来了,现在还放在家裡的衣橱裡吧。

她皱著眉头,几乎不可辨识的笑了一下。

里长伯去世了,他的家也就没有人了,在她还住在这裡的时候就在拍卖,到现在,看过去还是没卖掉呢,荒凉的废屋上,售字布条已经晒得退色看不到字了。孩子在这裡停下脚步,久久凝望著那栋空屋,从后面看过去,小小的肩膀在抽动。她走过去,从后面搂住那孩子,轻轻拍她的背。

过了几分钟,孩子推开她,往前走。不知何时,孩子身上穿了那件美国鼠侠的外套。

雨势仍未减小,孩子的足迹趴搭趴搭的沾起混浊的泥水,沿著拖鞋后面甩起来,弄脏孩子自己的裤管,她想过去为孩子撑伞,但每当她靠近,孩子就会与她拉远距离,彷彿还沉浸在自我的忧伤当中。

再次看看里长伯的家,走了。

遥远的记忆中,她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叫甚么名字她从来都不知道,只知道村民都叫她臭屁老师。大伯说她是一个退休老师,和村裡的其他人比起来是读过不少书的,本来和老公一起在教书,老公突然过世后她继承了村落裡的房子和大笔遗产,于是在退休后来到这裡定居,听说她在编篡华樟的民俗誌,好像在文化研究圈裡还小有名气的样子。在她搬来这裡的时候,臭屁老师就已经在了,感觉上村民并不喜欢她,总是在背后说她不过是读了几页书就到处指指点点的教别人。

确实,臭屁老师很喜欢干涉其他人的事情。在她的印象中,每次里长伯发槟榔的时候,臭屁老师就会在旁边一直大声的劝说其他人不要吃,说些很难的名词甚么口腔癌纤维化之类的,有些村民会去羞辱她说她女人家懂个屁之类,但臭屁老师一直都不放弃。不止吃槟榔,臭屁老师还常常会去有孩子的家裡劝说父母带孩子去打流感疫苗,把孳生蚊虫的积水容器倒掉或者告诉那些种甘蔗的人要打破伤风防止镰刀误伤的感染甚么的,给村人提供各式各样的卫生教育和指点,小时候大伯觉得臭屁老师很烦,还想在村议会上让其他人把臭屁老师赶出去,但母亲阻止了他。

母亲说,臭屁老师是对的。

在她刚搬到这裡的那年冬天,寒流肆虐流感爆发,村子裡的大人和小孩一一倒下,好多人都因为流感而到城裡的医院住院去了,学校也因此停课了,她和小溪他们无聊的在冷风飕飕的田间控土窑烤地瓜来吃,这时候村人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所有按照臭屁老师的吩咐去打疫苗的家庭都没有人得流感。接著夏天来了,周围好几个村子都传出有登革热的疫情,只有他们这裡没有,臭屁老师提醒大家倒掉水的画面歷歷在目,最后村民终于发现,臭屁老师的卫生讲堂是有用处的,于是在里长伯过世后,臭屁老师担任了里长。

臭屁老师的家在靠近后山的地方,前面有一道长长的竹篱笆,孩子蹲在篱笆后面的树丛间,她也蹲下去,透过篱笆缝隙往裡面看。

前庭停著好几辆车,雨中的屋檐下,头髮花白的臭屁老师和几个穿著唐衫的人正喝著茶,她看起来更老了,那些人笑著祝贺著她,在雨中听不清楚内容,好像是甚么终身贡献奖,她看了看这个把文明带向荒野的女人,跟上孩子的脚步,走了。

在后山前面,孩子终于停了下来。

※                 ※           ※

曾经,在这裡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直接导致她离开这个村落。

她做梦也想不到,那个憨憨的、傻傻的,被老师认为智力发展有点迟缓的,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堂哥,竟然会去吸毒,还是儿童色情片的主角。堂哥曾在这裡想用暴力将她制伏,将她带去那片禁忌的慾土,要不是堂姊和她的警察同僚们赶到,未来的生活她完全不能去想像。

就在这冷雨渐停,苍翠的森林蓊蓊郁郁,远山黛而近山青的后山边缘,在如画一般的田园风光和旖旎的群山相拥之处、在回首可以俯视全村,甘蔗田化为绿毯水稻田彷彿天空镜的半山腰上,幼小的身躯被痛殴于尘土,将使之屈服于烟离慾害。孩子在她面前蹲下,双手紧紧抱住肩膀,跪坐在地面任由双膝被泥水浸染,发著抖紧紧蜷缩变小,头部低垂,害怕的啜泣著。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孩子的哭声。

眼前,通往后山的道路上,出现了堂哥的身影。

堂哥看上去有些奇怪,眼眶发紫脸色苍白,额头上青筋暴露,双手紧紧地攒著拳头,他就挡在山道的中央,浑身散发出不祥的气息。孩子依然在哭,怪模怪样的堂哥步步逼近,她仔细看看堂哥,其实也不是特别奇怪,在她的印象中,堂哥开始变坏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只是和其他的孩子比起来很奇怪罢了。

她往前走去,挡在堂哥面前,用自己不高大的身影,把啜泣的孩子严密的挡住。

堂哥慢慢靠过来,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她扔掉雨伞,抽出剑紧紧握在右手,左手握住地上的孩子的手臂,她们紧紧相连著。

面前的堂哥变得更高大了,身体往上延伸,逐渐变黑,容貌渐渐改为另一个长相相似的人,她知道那是因为同家族。仅仅是长相相似,并不是同一个人,永远不能是同一个人,现在站在她眼前的人,是更加罪恶深重、也更加危险的存在。

喝醉酒的父亲,蓬头垢面的挥舞著酒瓶,眼睛因为酒精而充血,鬍渣散乱。衬衫领子大大敞开,领带鬆垮的挂在脖子上,裤裆拉鍊也没拉上,相当汙秽的露出内裤,这样糟糕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嘴裡吐出连串的脏话和醉语,无法预判的动作挥舞著酒瓶袭来。

孩子哭叫著大力挣扎,她紧紧握住两手,将剑刃竖直沿著自己眉心和鼻头持正,两眼隔著剑刃直视对方,漆黑的眼瞳燃起了火焰。

「你是永远存在的,我知道。

「但是,有太多事情比你更重要,所以,

「滚回去我的恐惧之中吧!」

剑刃亮起明火,熊熊燃烧的朱红色火光照亮了她的脸,火舌化为无数狂吼的猛兽朝面前的男子袭去,在被火焰舔舐到的瞬间,男子的身影消失了。

她放开孩子的手。

※                 ※           ※

雨停了。

被雨水淋洗过的天空,蓝得彷彿粉彩纸,没有一点不均匀,也没有一点杂质,晴朗无垠。只有远方有云朵,白得彷彿脱脂棉球,让她想起国小的劳作课。

山是那么的绿,地面上的水洼是天空的碎片,每一片都浮著流蓝和天光,风吹过来,树梢上的水滴沿著叶脉抛出,化为碎钻的细雨,闪著光落下来,水珠越过眼前,风景折射在曲面上,旋转、发亮。抬头看看树梢,荫下的蛛网未被大雨完全淋破,串线般挂著银珠鍊子,在风中微微摆盪。

通泉草的唇瓣上盛著水珠,彷彿在诱使谁来相吻,紫花酢浆的花瓣托著水珠,彷彿杯中美酒欲溢,姑婆芋的佛焰苞上缀著水珠,彷彿害羞以斗篷掩首,野百合的花蕾上留著水珠,把甜蜜稀释后泼洒在大地上。潮湿的土味掩不住花香,花香在雨后变得闷重而浓烈,林野间充斥著腐植之气和湿暖的水温。

山鸟啁啾,山村慢慢地醒了,从远远的,人们聚居的房舍那头,传来了人声。

孩子放开她的手,往前走去,她收剑拾起雨伞,甩去水粒子挽在手上。孩子不再回头,沿著马路往山裡走。

走过被村人说是鬼屋的奇怪房舍,走过柏油尽头与水泥相接处,走到了山路弯曲回头望不见村落的地方,走到通往水车小屋的空地上。

走上那片空地,孩子回头看了看她,身影在风中变淡,消失于无形。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笑了,把雨伞扛在肩上往前走,走向那从小未曾被允许探索的小屋,走向一直被限制理解的未知,走向更宽广的世界,走进神秘和隐蔽之处。山林和传说在呼唤著她,呼唤她去解答从小听说的谣言与故事。

「如今我已有了保护自己的力量。」

她迈出脚步,春雷乍响。

──谨以此篇纪念幼时的乡村生活和对我人生的影响。

                         《山居岁月》完20190421 PM05:02于龟山阿嬷家

 


快把萌灿抱回家!
Don’t think, just do. For the heart is an organ of f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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