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时空旅人
悠久之地时光尽处，伟大的英雄正远渡，他机敏、残忍又冷酷；
破城的木马为他所铸，诸英雄为他所戮，虚伪的献祭他不屑一顾。
奥德赛啊是他的名，来自伊萨加岛的国王；
歌颂著特洛伊胜者的荣光，他带起舰队扬帆返乡。
那一夜燃烧的城门火光照亮雅典，灰烬吹到斯巴达；
人肉的焦臭笼罩迈锡尼，特洛伊人的哭泣震动爱琴海，海水都为之动盪。
「终结战争者是睿智的奥德赛，而非战勇的阿基里斯。」
但海不总是蔚蓝，神谕精准得令人不安；
悲凉的岛屿上意外频传，智慧也难抵巨人凶蛮，弑神之子需要果敢；
不顾海神回应爱子的哭喊，一心只为早日归返，梦中只见伊萨加的诸山。
海怪觊觎你，女巫色诱你，？阿波罗的神牛也餵了你；
智慧女神帮著你，海之父亲憎著你，风神反覆拿不定主意。
奥德赛啊奥德赛，你可曾怨恨命运的本质是多舛？
令你漂泊半生不得岸，十年征战，十年徘徊，只因神将人间作棋盘。
阖上书，小猛静静的握著书本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他手上拿的是一本附有编注的荷马史诗，书末编注者为漂流记主角奥德赛写的诗歌让小猛感到有些惊奇，他想：这位作者一定对奥德赛这位英雄非常喜爱吧？确实和其他希腊英雄比起来，奥德赛的结局很好，悲剧的希腊英雄数都数不完，数有好下场的却只需要一隻手，甚至整本荷马史诗裡就奥德赛一个人重夺了所有失去之物。希腊的英雄几乎可以说是悲剧的代名词，似乎只有无可奈何的被命运左右或者因为人性的缺点而赔上性命，才是希腊英雄该有的结局。
他想跟小蛙讨论一下这个观点，在小猛眼裡小蛙就像阿基里斯，身为天之骄子却衝动易怒且好战，聪敏但情绪化，特别是重视的人受到伤害后就会近似乎发狂的爆怒用毁灭性的力量击倒对手，彷彿失去理性的展现粗野行为这一点也很类似，他常常觉得小蛙要是生在古代且身为男性，绝对是人人畏惧的战鬼。但小猛依稀记得小蛙曾经说过她比起阿基里斯更喜欢奥德赛，喜欢到了仰慕的地步。他想知道小蛙对自己像阿基里斯这点怎么看？还有她为甚么仰慕奥德赛？
小猛抬起头环视时光图书馆，这裡可谓是全人类智慧的储藏库，是超越一切时间与空间将人类所有技术保存起来的场所，独立于世界之外，拥有人类这个种族所有的著作与发明，以及被撰写被理解过后失去神秘的魔法，和井井有条的逻辑性科学研究成果。只不过，这是需要将灵魂作为筹码穿过实体限制才能到达的地方，并非所有人都能想来就来，就算来了也不是所有的书籍都能被阅览，实际上图书馆的运作有它自己的规则，能找到甚么书或者获取甚么知识，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对学习魔法的人来说，时光图书馆是一个里程碑，能将精神进入时光图书馆查阅资料是一个决定性的阶段，在某些魔法公会甚至就是能得到”魔法师”承认的标准，因此使自己的精神能够与时光图书馆的波长同调后相接的能力至关重要。但就算登陆图书馆，还是有些人不被允许阅览资料，在他们眼前的是形体暧昧不清的书本，边界都很模糊，甚至拿起来翻开也不能辨识字。被准许阅读的书本会有清晰的形体，但大部分都可以在该人生存时代的现代化国家图书馆内找到。
偶尔，可以发现没有看过的书或者过往的技术，这些资讯不存在于网际网路和发达国家的资料库，也不在古老民族的口耳相传中，属于某些人私下保有的知识，这些资讯非常珍贵，是魔法师们长时间待在此处的目标。
身为罗涅小猛是这裡的常客，虽然他大部分时间是在阅览普通的知识而已，就比如今天找到的这本书只是平平无奇的某一版附加了私心的荷马史诗编注罢了，可正好引起他的高度兴趣，他想将这本书借回去给小蛙看。
※ ※ ※
小猛走向柜台，柜台裡坐著一隻跟人等高的野兔，牠身上穿著古老的希腊式斜襟衣，头上戴著尖帽，灵敏的大眼睛和微微抖动的鬍鬚看起来就像个古代哲人，有黑尖端的一双耳朵警戒的朝向小猛。
「借书吗？」野兔问道。
小猛点头，将那本书递出去，野兔的耳朵轻轻动了一下：「这个吗？确定？」
「嗯。」小猛再次确定，野兔站起来，向他伸出手，小猛的形体便有一部分融化了流到野兔手上，野兔将那一部分带有颜色的混沌之物在手中反覆摺疊，做出一本和小猛手上一模一样的书。接著，野兔将製造出来的书递给小猛，并把小猛拿来的原本往空中一丢，书便向有生命似的自己将内页对分至两侧封面，鸟儿鼓翼般飞走了。
少了一部分的小猛见怪不怪，道谢之后将书接过来，他已经习惯了。时光图书馆中的资料不能带出去，因为那是超越时空间的存在，是不具形体的知识本身，要将资料带出的方法除了用脑袋记住之外，就是让图书馆管理员用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作成复写，才可以带离图书馆，毕竟那材料也是自身，不受图书馆规则的规范。当然，以灵魂为材料的复写本数量存在上限，上限就是个人灵魂的完整度和量，借太多书可是会造成灵魂的破碎导致精神失常发疯的，古代很多贪心的魔法师都是死于渴求知识的贪婪。
「还书就像老样子就可以了。」野兔──图书馆管理员对小猛说道。
「谢谢。」小猛又看了牠一眼，穿过时光图书馆的门不见了。
※ ※ ※
「小蛙，我觉得这本书有触动书耳朵的情绪。」在聊完阿基里斯的话题之后，小猛和小蛙继续閒聊，他已经从小蛙处得到了答案：她自己像不像阿基里斯并不重要，她觉得别人怎么看待她不会影响她对自己的评价，讨论也就不了了之。但这个话题还没完，小猛认为自己借书的时候，时光图书馆的管理员书耳朵表现出明显的情绪反应，他猜测这本书或者裡面的内容对书耳朵个人有甚么特别的意义。
但小蛙不这么认为，她也是偶尔能去时光图书馆的人，书耳朵她当然认识，她觉得是小猛太过敏感又想像力丰富，把别人细微的变化都理解成情绪反应，实际上书耳朵就是书耳朵，每天给世界上那么多魔法师借书的管理员，会对区区一本平凡的著作起甚么反应她实在不能想像，她觉得是小猛想多了。
「你脑补的吧！这本书你都不太可能是第一个借阅的人了，牠就算有甚么情绪反应也轮不到是你第一个发现啦。」
「你这样说也没错，可是我很常往牠那裏跑，对他的了解比你更深啊，我有时候还会和牠閒聊，牠不忙的时候也会跟我聊天的，我们对彼此的认识应该是到了朋友的地步，总觉得牠今天有点不寻常。」
小蛙嗤笑：「少来了！牠跟谁都是那副态度啦，是你单方面把自己的资讯透露给牠，你仔细想想，你又懂牠甚么了？你连牠为甚么是时光图书馆的管理员都不知道吧！而且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也太过分了！朋友看起来不寻常，你连一句『怎么啦？』都不问就走了？那你还好意思说牠是你的朋友？」
小猛捏了捏手有点心虚的说：「……那是因为我后面有一个人在排队啊。」
「狡辩，没准牠的情绪反应是因为后面那个人呢！跟你或者你这本书一点关係也没有。」小蛙反驳，小猛一时语塞。
夏末秋初的夜晚星光熠熠，流星滚过天际，营火燃烧著，晃盪小猛的脸和眼眶的阴影，以及小蛙脸上明确的毛色分界线。狼的眼瞳辉煌如焰火，在光点中闪烁，而人的脸庞充斥著宁静和青春，垂在颈边的长髮映著火光，一丝丝都被镶烫著金边。夜风吹来小蛙脸颊和背部的长毛被气流轻轻拨动，湿润清凉的夜气渗透肺部，小猛拉紧衣领，一手把插在营火边的烤肉翻了个面。
「小蛙，你不会好奇，书耳朵是甚么人吗？」
「当然会啊，」小蛙回应道：「我一直都很好奇牠是甚么种族的动物。
「你看牠的样子像是超大型的野兔，动作却跟人类一样，这就很神秘了，能做出灵长类精巧的弯指动作，我觉得那表示牠的骨骼结构跟人类是一样的，说明牠应该是类似种兽化之后，只有外型和体态变成动物的模样，跟人类不同的器官都是用人类的身体改成的，可这也不合理，种兽化之后的体型和正常动物差不多大，我可没见过一个人大的野兔。」
「我也觉得他不像是我们已知的任何特种人类。我猜过牠的外型是靠幻术或者其他障眼法的魔法变成的，或者牠是魔法生物，可是我不知道有甚么魔法生物是那么大的野兔，我也问过认识的人，他们或多或少都猜过，但最后大家都觉得，时光图书馆本来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也许书耳朵甚么都不是，牠只是图书馆的一个机关而已，追究牠是甚么并没有意义，反正牠也不会离开图书馆。」
小蛙笑道：「诚实说，我还真的问过牠是甚么，但牠不告诉我。说不定牠是甚么神明或者为了这个功能做出来的神造生命吧，但这样的话……确实，牠的意义确实就只是图书管理员而已，那果然，牠是甚么也不重要。」
蛋白质熟透的香气扑鼻而来，小猛咬了一口烤得香喷喷的肉却被烫得抖了一下肩：「嘶！啊！烫死了……」小蛙露出戏谑的笑容，小猛故做镇定，继续说：「你也认为牠只是图书馆运作机制的一部分吗？大家都觉得牠只是工具……牠的意识和本人不需要被重视，但我觉得牠不是神明或者别种动物，牠应该是人类，牠给我的感觉是人类的内在，有一种人类的情绪和思维……这很难说明白。」
「我懂，我是说不明白的部分，你他妈的到底在说甚么。」小蛙笑了笑，低头咬起肉来。
※ ※ ※
月色如奶，泼洒整个原野，狼主逡巡在领地上，对著月色发出震慑的豪歌，小猛早已习惯小蛙心血来潮的突发行为与树蛙草原上各种生灵的音响，不至于因为狼嚎声而失眠，但他确实是因为小蛙而失眠的。小蛙在晚饭时对他说连一句问候都不说就走不是朋友，这对他而言是大打击，小猛自以为是一个充满关怀的人，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不周的地方。
「难道我也和其他人一样，潜意识认为书耳朵是图书馆的工具，是会说话的机器，不具有自我意识和被以人的态度看待的价值吗？这样的话，又说出自己是书耳朵的朋友是何其伪善的想法啊。」
于是他返回时光图书馆，如小蛙所说的问候了书耳朵，但书耳朵笑了笑，将他打发走了，回答还是甚么事情都没有。
「我不是任何人，我只是图书管理员罢了。」穿著古典装著的野兔说道：「你可以把我当成机器，也可以认为我是一个负责人，这其实都无关紧要，因为我是甚么并不影响我的功能，而且，追究我是甚么没有意义。」
「书耳朵是你真正的名字吗？」
「就跟你说了我的功能和我的名字没有必然关联，我认为比起名字你更应该重视我的功能，我是『nobody』。」
儘管书耳朵彷彿一个预设AI般对私人问题会技术性跳针，但小猛敏锐的观察终于有了价值，不久后他发现，书耳朵看起来虽然像平常一样安稳，可那眼神分明是强自镇定的模样，并非普通的慌张，乃是遭遇生死危机却对压迫毫无反抗能力时竭尽全力使自己镇定，希望能最后依靠冷静思维找出脱身之策的时候。他太了解这种眼神了，他看过很多次，在与小蛙併肩而立的时候看向对面，甚至是在湖水中的自己
然而借书的人们总认为书耳朵只是图书馆的一个零件部分，不具有被重视的价值或自我，即使他们之中有人拥有跟小猛不相上下的洞察力，却依然不在乎书耳朵的状态而没有发现，说穿了他们太习惯将这未知的存在视为工具，没有把牠作为生命去尊重，因此也不浪费能量在观察牠上面。小猛发现这点之后故意总在柜檯周围徘徊，想观察出是甚么原因让书耳朵必须逼迫自己冷静，绝大部分的时间牠都是很镇定的，只有很偶尔的时间才会露出那种眼神。
连续观察了一阵子，耐心有了回报，一位看起来像教授模样的人借了几本书，并向书耳朵閒聊几句后，书耳朵展现出压抑的紧迫，小猛立刻排到队伍的末端，等其他魔法师走了而自己身后还没有人来排队时向书耳朵搭话。
「你怎么了？」小猛把一本随手挑的植物摆设杂誌放在台前，压低声音问道。
「我？我怎么了？你要借书吗？」书耳朵回。
「不，我在问你，你还好吗？」小猛低声但坚持的说：「你遇到困难了？」
书耳朵笑了笑：「没有。」
「少来了，告诉我吧，我会尽可能帮你，」小猛继续劝说：「我不会要你说出任何秘密来交换，但看你坐立不安的样子，我觉得身为人不能弃你于不顾。」
兔子低声笑：「呵……居然说我坐立不安啊？你该不会每一次来都是在偷窥我吧？
「嘛，既然如此我也没有甚么好违抗的了，毕竟是命运。」书耳朵站起来，将小猛假意租借的书扔回去，打开前檯的隔板：「进来吧，陌生的友人。」
※ ※ ※
「其实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你知道希腊吧？那裏最近海难频传，听说是海里有怪物。我有点烦恼要怎么办才好，毕竟我虽然可以离开这裡，但并没有能对付海怪的自信，所以稍微有些困扰。」书耳朵说：「我是在考虑拜讬能够制伏海怪的人去处理问题，也许去公会发发委讬甚么的，但是这事情有点棘手，因为我身为图书管理员，无法拿出像样的报酬，所以即使在公会发布委讬，也不会有人或者公会愿意去做这件事吧？再加上海怪常常都只是海象恶劣以讹传讹出来的东西，不是真实生物，白跑一趟的魔法师们若对我兴师问罪我能有甚么办法呢？」
小猛的表情变得有点愣：「你是可以离开这裡的吗？」
书耳朵笑了笑：「你说过不问我秘密的吧？你应该知道我在图书馆裡有绝对的控制权，要让你忘记听见的话不会很困难哦？但这其实也不算是秘密，纯就可不可以离开来说，是可以的，只是有时间限制。
「图书馆内的时间是随图书馆人的意识而变化的，它并非实体，因此当管理员不在，图书馆有自己的机制可以将时间无限迟滞延长，让人无法感受到时间的存在，自然也就不会萌生出想把东西带走或者该离开了等等的想法，换言之就是不需要管理员的服务。但这个自调控有其极限，如果没有在时间内返回，会失效。
「然而即使离开图书馆，我也没有能力在时间内对付海怪，所以，确实是有点困扰啊。」
小猛抱著双臂，看了看书耳朵：「那我知道了，我会去问问我的同伴能不能帮上忙，我想她会乐意，因为就是她说教我对朋友的态度的啊嘿嘿。」说罢苦笑了一下。
书耳朵慢悠悠的拨了拨脸：「你的同伴是做甚么的？奇幻生物猎人？」
「不，她是个战士，也许你听过她的名号，有些人称她做传说中的狼种。」
「真的非常抱歉，恕我无知。」
「没听过也没关係，她是恐龙神的神使，我觉得她有能力处理这问题。打个比方她就像阿基里斯一样，不只擅长战斗还有几件神器，而且是个飞毛腿。」
「像阿基里斯一样？」书耳朵苦笑著抹了一把鬍鬚：「你对你同伴的评价真刻薄，可神使的话那真的不劳烦她了，这不是甚么大事情，我可以再想想办法。」
此时又有一个女法师走来，手上捧著书，书耳朵立刻回到柜台前制式的向她做确认之后将对方的灵魂製成书籍复写本，完美完成自己的工作。
※ ※ ※
悻悻的躺在草地上，小猛一脸闷闷不乐，闻著充斥鼻腔的血腥味，小蛙正在他旁边杀鹿，她把鹿腿割下准备做成风乾火腿，腥味很重的内臟除了肝之外都扔掉了，在她短刀精巧的切割中，鹿骨架子以部份分离但根根完整的形式从肉上逐渐剥落。小猛面向杀鹿的小蛙，眼光却不在她身上，彷彿隔著她看著甚么人。
他没有想到书耳朵会拒绝，他以为搬出小蛙来对方就会同意了，离开图书馆之后小猛又去猎会打听了一波资讯，却没有人知道希腊出现海怪是在哪裡，甚至还收穫了一波取笑和假消息传播者的批评。他不死心，跑去美国找珊娜确认网路资讯，忙得要命的大学教授根本没时间理他，随便上网搜寻了几个希腊渔船失事的新闻就打发他去见一个伦贝堡大学的古典文化研究所博士生，这人专门研究古希腊神明的信仰流变和文化意义等，他缠著小猛讲了一大堆在小猛看来是当下非必要的知识，甚么希腊神话和印欧文明是同一个体系、波赛顿的三叉戟被认为是阳具的象征，这与波赛顿好色的设定是关联的、而宙斯司掌雷霆的设计实际上可以追溯到和奥丁同宗、许多希腊英雄的原型都是两河流域的神话人物等等，小猛感觉自己在浪费时间，他只想知道希腊海域现在到底是不是有海怪，如果有，在哪？
「你很喜欢海洋相关的知识吗？」兴致勃勃的博士生说：「这正好是我最擅长的领域，实际上我在研究关于海神波赛顿信仰的復甦，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课题。
「现在我们知道在十世纪以前古希腊文明的信仰就开始衰退了，一部份是因为城邦国家太小在互相併吞的过程中长久来看非常混乱，另一部分原因是遭受侵略，这部份的问题我个人认为和两河流域有点类似，你知道两河流域的都市国家每一个都有他们自己的神明，可林立的都市国家互相兼併和侵略造成神性当代就被作为政治筹码反覆操控，衍生出非常复杂的神谱。在爱琴海地区后来你也知道，基督教几乎掌握了整片欧洲，许多古代的神明就被批评为邪恶的或者与撒旦有关联的，最后完全消失成为歷史，无人再崇拜了。
「可后来发生很有趣的事情，你猜怎么的？海神波赛顿的信仰曾经復甦过，在基督教完全掌握爱琴海地区之后，波赛顿的信仰居然有过重现，而且不只一次，史料记载就整整有三次，甚至根据我现在蒐集到的资料显示，应该是是四次。这些时期的人们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不完全尊崇一神教的教义而又重新开始崇拜古希腊的诸神，特别崇拜波赛顿，这难道是一种文明的返古现象吗？」
小猛有些敷衍地说：「为什么会这样？」
博士生兴趣盎然：「我认为是气候造成的。比较过其他文献和地质证据后我认为这些时期的爱琴海风暴增多，给渔民和商船带来困扰，于是他们开始崇拜专司海洋的海神，希望能得到庇佑，当异常气候时期结束，在一神教的大环境下海神信仰就自然消失了，但是，但是！」
「但是？」
「但是现在又出现了！在伊萨加岛上又出现了信仰波赛顿的人！」博士生站起来在会客室裏面走动：「我两个月前去做过考察，他们确实又开始搭建波赛顿的神龛，查访结果显示果然最近当地也是海难频传，甚至有人跟我说都是因为有海怪，但根据我的研究那些失事的事件都是气候造成的，没有人真正被海怪伤害，因此这也验证了我的假设：海域不平静导致海神信仰的復甦，你看，这不是很神奇吗？」
※ ※ ※
「你为甚么不高兴啊？」小蛙一边听小猛抱怨那位研究生有多聒噪一边处理肉品：「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资讯耶，他不是告诉你答案了吗？现在真的有海怪，就在伊萨加岛上，你追寻的答案人家明明已经给你了，珊娜还送我们两张机票，我很期待这次旅行！为甚么你要摆出那么苦闷的脸？」说著小蛙把一片鹿肉朝小猛扔过去，吸引他的注意。
小猛任凭肉掉到自己脸上没有挡，伸手把腥腥的生肉拿起来，对著阳光看其内部纹理：「我在想，书耳朵是不是就是波赛顿的分灵或者本体？牠一听到有海怪就要急著回去希腊，难道是因为牠的崇拜者在呼唤牠吗？而且牠拒绝我是因为我说你是神使，这显得牠不愿意让其他神明做人情，甚至我说你像阿基里斯牠觉得这是刻薄的评价，波赛顿就是阿基里斯的外公，人家用自己疼爱的孙子形容别人，会有奇怪的反应也很合理吧？可如果牠是海神，为甚么会没有处理海怪的能力？是因为信仰不够，祂没有取回原本的力量？还是甚么原因呢？」
「这也不关我们的事啊，既然牠自己就是海神，牠会有办法的，牠不是都跟你说了牠会想办法吗？有甚么好担心的？」
「我担心的是，牠要是真的没有办法取回力量，那可是会死很多人的！放任海怪继续做乱，会牺牲多少无辜人的生命啊！」
「博士生不是跟你说了吗？海怪就是异常气候，异常气候消失了，海怪自然就死了，世界会恢復和平，不被需要无人信仰的众神也会消失，书耳朵会回来当图书管理员的，我完全看不出有需要担忧的地方。」
小猛叹气，把那片生肉随便弃置在地上：「你就是这样，觉得别人的生命都不是生命，不是你重视的人死再多也没关係，你就坐等极端气候自己消失？万一那是真正的海怪呢？你就等著波赛顿想办法治牠？明明可以试著拯救更多人去帮上忙的，但你却不肯，空有那份力量还不如给我，我一定马上就去救人。」
小蛙耸了耸肩，继续她的工作：「会说这种话就表示你没有持有我所具备力量的资格啦，你看世界的视野既狭隘又幼稚，真以为你能以天下为己任？如果是真的极端气候那我去也没用，我又不是可以调整气候的神。而且我没说不跟你去看看啊，只是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是个人类，在海裡战斗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厉害，甚至在淡水都只是依靠熙京的官印呼吸而已，实际上还是不具有水生生理结构，更何况海水裡官印根本无法作用，想帮忙我也想啊，但无能为力嘛。」
小猛又开始频频叹气：「你说的我知道，这也是一个让我觉得不安的地方。我是在想，如果变得弱小的波赛顿要打倒海怪那么困难，祂会不会耗尽自己的所有来拯救那些人？毕竟祂看起来超困扰的，我有点担心以后见不到书耳朵了，是不是我的关心来得太晚，已经无法挽回了？想到这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对牠见死不救，牠现在一定还是在困扰吧。」
「切！你也太滥情了。」
「……不行，那不行，我不能继续待在这裡，波赛顿不会放过我，这样下去最后他会把整个国家给夺走，铁拉马库斯已经长大了，是时候让他接替我们一脉单传的王位，为了保全伊萨加。」身著华服尊贵的王摘下了他的冠冕，跪在床边紧握著床上人的手，那隻枯瘦乾瘪略呈灰色的手掌已不復往日的丰润，它曾经温润得就像凤凰螺壳内光滑层一样，五指晶莹得彷彿贝柱，但如今那双手已经在岁月的侵磨和疾病的刨剜下失去光泽，像乾掉的枝状海藻。
「但是夫君……」床上人乾枯的面庞也彷彿贴皮的骷髅，泛黄的白髮稀疏的铺在枕上，枯瘦的身上衣裙像裹尸布似的覆盖著近乎死去的肉体，身体散发出腐臭，没有人能猜到她是伊萨加尊贵的王后，拥有不下于丈夫的聪明，并依此在丈夫出征漂流的二十年间保持贞操守护幼子成人，一直等待著丈夫回归。潘妮洛普是她尊贵的名字，她正紧紧握著她心爱的丈夫──特洛伊战争中希腊联军的参谋奥德赛的手，渴望能多得到几口气和夫君相处：「您是一个明君，有无上的智慧……在您的统治下伊萨加将会成为最强的国，您可取代那狂傲的阿家门农成为王中之王……继续守护我们的国吧……」
奥德赛深深叹气，和垂死的妻子相比他的样貌异常年轻，健实的古铜色身体壮硕如陶瓶彩绘，捲曲浓密的黑髮像雄狮一般，他下颚的络腮鬍间找不出一根白毛，连站在他身后的独子铁拉马库斯都没有父亲的雄壮。他温柔的亲吻妻子乾燥且粗糙的额头：「阿家门农早就死了，在特洛伊战争回航就被她妻子刺杀了，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现在尸体恐怕都已经消失了吧。」
「对不起，我忘了……对我来说，您出征就好像才是昨天一样，您的归返就像是今天早上的事情……那深沉的年岁只是一场黑夜，啊……我亲爱的奥德赛……我睿智的夫君呀！能成为您的妻子是我一生的荣光……多么希望能和您一样一直活著，永远陪伴您……」
奥德赛抱著潘妮洛普，语带哽咽：「潘妮洛普……潘妮洛普！选择你做为妻子，才是我一生最聪明的决定！我多想和你一起死去，在那阴暗幽深的冥府相会，战争的回忆于我而言只是过往，我心中充盈的是与你相处的种种……你是我活著的动力，没有你我怎能熬过波赛顿十年的折磨！无数次无数次我痛苦得想自我了断，可是因为你，唯有你，没能见上你的面就死去，我定会成为漂泊的孤魂永远不能安息！」
潘妮洛普依靠著他，那冰冷的身体就彷彿雪峰上的冰渣：「不要哭，奥德赛，你是名垂青史的英雄，而我只是与你相伴的女人。你能活著是雅典娜的旨意……世界依然需要你，即使离开伊萨加……你还是伊萨加的奥德赛……」
「不！那不重要！我永远都是你的丈夫！我是潘妮洛普的夫君！家人是我的唯一挚爱，除此之外一切皆可抛弃……啊啊……愿那公正的冥王关照你，我无法放开手……你是我一生最爱的人……永远也无法取代的……我的所有……」感觉到妻子的灵魂已经离去，奥德赛嚎啕大哭，他紧抱著潘妮洛普的尸身不放。铁拉马库斯也难掩悲伤，由后抱住父亲的肩膀，被母亲独自带大，成人后才得以与父亲相会的他，对母亲有无上的深情。
直到国王恢復平静，让王后安息于床上，王子跪在父亲跟前，接过父亲手上的金冠和神弓，在为王后的葬礼举办的二十七天运动竞赛结束后，他就会正式接管伊萨加，而父亲奥德赛则退位，深居在王宫中淡出群众视野，并在某一天告别生养他的岛国，扬帆离开他所统治过的世界。
铁拉马库斯仍无法理解父亲为甚么不会老去，一直都是年轻的样貌，在他出生前奥德赛就被阿家门农强迫远征，但父亲回归至今都不见岁月的痕迹。他曾经询问过父亲原因，奥德赛也不明白，直到数年前雅典娜的祭司预言家旅经伊萨加岛，才告知他们惊人的事实：奥德赛在漂流中曾穿越时空，返回时却只有地点正确，与他离去的时间有差距，造成他的时间错位，因此他个人的时间被固定住了，永远无法配合上环境，也就无法老去。奥德赛开始寻求帮助想回到正确的时间点，可由于在海上漂流过长且舰队损失无数，航海日记早就丢失也没有意义，最终甚至只余他一人归航，他是在哪一天的何处穿越时空早已无法考证，预言家和会魔法的人们都拯救不了他。
「我以为回到家就甚么都好了，可那卑鄙的海神还是得到了胜利……他竟使我在漂流中穿越了时空，永远不能回到正确的时间。儿子呀，要是我永久的统治下去，必然会被称为不死的怪物并引来勇士的讨伐吧！人是不可能不老的，不老的人已经不是人了，伊萨加是人之国，必当由人来统治，因此流我血脉的你，是时候履行义务了，从今往后保卫伊萨加就像我与你祖父一样吧。」
「明白了父亲，」王子点头：「可我依然很担心，您说您若是一直待在伊萨加，暴怒的海神最终还是会忍不住报復将王国毁灭，但您要离开伊萨加，不还是得走海路吗？那时候海神会报復您的，您只要再踏入海上就是对祂的挑衅了不是吗？您此行无异于自戕！」
奥德赛温和的笑了：「不必担心，我从雅典娜女神处得到了庇佑，离开伊萨加后我将前往北方蛮族的大陆，并登上辽阔的蛮荒土地去寻找新的领地，我将在那裏为众神建立神庙，并祈求祂们为我解决困难，雅典娜女神的祭司告诉我，祂已经答允拯救我于不幸中，只是依然需要时间。」
※ ※ ※
在爱琴海的上空，一架波音737飞机正在盘旋排队，准备降落雅典国际机场，机长广播降落说明，要求乘客和空服人员都做好准备，今天的海和天空都无比蔚蓝，阳光如碎玻璃般撒在海上，清澈的海洋彷彿琉璃烧铸，闪烁著清爽的银光。靠窗的位置上，一个有著浓密漆黑捲髮的男人被广播吵醒睁开眼睛，深邃如古典大理石像雕刻的五官上淋淋漓漓满是泪水，他举起手不顾身上昂贵的西装用力擦了擦脸，拉起窗户隔板往外看，见那星罗棋布的岛屿在宝石般的海上屹立著，像天河中的繁星。
「多么无聊的小海，既不比太平洋辽阔也不比大西洋丰饶，不过就是一池浅水还自以为是世界，可悲如我竟在这愚蠢的浅湾中被诸神玩弄二十年，足足浪费潘妮洛普半生的时间。」男人自言自语，自嘲的从鼻腔裡发出气音：「但居然是托了那福才能知道世界究竟有多辽阔，还在三千年后坐上这玩意往下看，呵，伊卡洛斯还真不是异想天开。」
飞机要下降了，他拉下窗版，向空服员要了一杯红酒，空服员有些奇怪都已经要落地了餐车都收起来了这才要酒，但还有几分钟时间便给了他，男人拿起酒杯品也不品仰著脖子就喝乾，立刻将玻璃杯还给空服员，好似他只是要拿红酒解渴。虽然行为有点奇怪，但男子的笑容很迷人，他有典雅的外貌和彬彬有礼的态度，玄武岩色的眸子湿润的微微带著忧郁的眼神，让空服员心头上小鹿跳了一下。年轻的女空服员拿过酒杯离去，把这当成当天的愉快小插曲，毕竟希腊的男人常很多情。
她向餐车和给空服员乘坐的安全座位走去，路上经过两个孩子，这两孩子也同样吸引了她一瞬间的注意，他们长著一副东方的面孔，两个人却买了三个座位的乘票，在两人中间的座椅上放著一个琴盒，看形状裡面是吉他或者比大提琴小的某种乐器。空服员想这应该是一把非常高单价的乐器，不能交给托运必须由主人仔细照料，因此带上了乘座位。这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许多音乐家都会这么做，这俩孩子其中之一可能是某处的音乐神童罢了。
天气清朗，海面平静，阳光耀眼，飞机平安降落在机场，就如往常一样乘客们都轻鬆自在，一瞬间就从飞机裡散出去了。捲髮男子慢悠悠地从座位上方的置物架裡拿出黑色的风衣穿上身，拢好西装整整领带，跟上其他乘客的步伐。他浑身散发著一股尊贵的优雅气质，走路抬头挺胸谈吐从容，讲话带著一种厚实的口音，还时不时会用古典，与他交谈过的人都认为这人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上流阶层，但却猜不透他来自哪裡。当他把护照给海关人员时，海关人员也被他的高贵气质吸引多看了他一眼：「先生，出入境纪录……你叫甚么名字？工作是？入境希腊的理由？」
「您好，」男子彬彬有礼的回应道：「我叫李察，职业是私人图书馆管理员，为了渡假来到希腊。」
小猛和小蛙在雅典国际机场下了飞机，到达市区后小猛立刻发挥他多国语言翻译机的本事，到处打听如何能前往伊萨加岛，即使话都是小猛在说，任谁都能看出来决定权还是在小蛙身上，她掌握著两人旅程的节奏。伊萨加岛目前是一个人口不足五千人的小岛屿，居民大部分是渔民，虽然现代化设施都有但相对希腊其他地区落后一些，小猛认为要前往伊萨加并不容易，但他低估了本体是众多海岛的国家岛屿间联繫的能力以及观光盛行地的旅遊运输。可即使已经确认前往伊萨加岛的方法，小蛙还是认为他们需要更多资讯。她决定俩人该先去大吃一顿好好享受地中海的健康美食，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品尝鲜鱼和充满海洋味道的汤品了。
「你真的不关心海怪！你只想享受地中海风情！」小猛哭丧著脸说。
背上背著乐器盒，双手兜在米白色薄外套裡的小蛙蹬著宽底凉鞋微微侧过头，挑高一边眉毛撇了撇嘴角：「你要是知道地中海地区的人有多会宰观光客和顺东西，你就不会认真跟他们讲那么久，还有，你穿成这样我们会很不方便。」小猛紧张地看看自己身上：发皱的白色老式衬衫和有点过紧的灰长裤，还有枣红色的皮鞋，棕色长髮束在背上用蓝色缎带扎成低马尾，浑身打扮状似走错棚的时代剧演员。
「喂！小蛙！平常都几乎半裸的你居然准备融入环境的观光客装扮，你分明就是准备好来渡假的吧！」他不满的哼哼。
低著头踩著自己的影子往前走，阳光洒落在肩上，小蛙笑道：「且吃且玩且侦查，且看且走且处理！」
乾燥的风徐徐吹过，大街上观光客们移动分散聚拢的模样好似汪洋裡的鱼群，披著五颜六色的鳞拖著各色方形的尾鳍，靠近又分开，出入各式店家彷彿穿梭在珊瑚和海底。首都雅典的建筑不如沿海那般大致呈现天与海色，灰、白、浅黄和工业风格的水泥色方块建筑四处坐落，各自顶著参差不齐的精巧屋顶，有些较高大的现代建筑表面精巧，远望彷彿一个个潘朵拉的宝盒，小型古风的房舍则如造景玩具，三五成群构成一处处悠閒的巷弄。路边的小窗台上摆著乾燥的植物或装饰盆栽，处处可闻轻巧如浪花声般的交谈低语间杂在喧嚣的交通与吆喝声中，装载花束的小贩拉著推车在人行道上，淡淡的食物香味飘散开来，沿著大街自成一种轻鬆的风格。
白金色的太阳胸章别在奥蓝天空的胸膛上，阳光乃是天空的多律枪，拉斜了两人的身影把人型钉在地上，小蛙轻轻唱起中文词的《卡布里岛》，在一个十字路口有老人向小蛙点头致意并轻轻鼓掌，小蛙笑了笑，又把音调升了一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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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为李察的男子出了机场，一手提著小小的牛皮行李箱，他对著太阳瞇了瞇眼睛，坐上巴士前往雅典城。在人群喧闹的观光区他低著头往前走，在书店和路边的报摊买了几份报纸与旅遊杂誌后，径直转进雅典城非常有名的高级酒店女神战车。
地中海的温暖风情和温热气候让人们热情好客，也喜欢探听其他人的讯息，在酒店裡服务人员传说客人的个人资讯也不是甚么罕见的事情，有些偏僻地方的旅馆甚至连一点隐私道德观念都没有，把客人的情况当成小镇上的趣闻。当然这些事情在希腊首都雅典城是很少见的，特别是女神战车。女神战车接待过数名他国元首，是雅典首屈一指的高级旅馆，员工训练有素服务也很周到，价格自然也不是普通人能担负的，平日出入的都是商界大佬或者绅士名媛，据说泰国国王也曾下榻于此，还有几位法国贵族和义大利古典家族后人在这间旅馆有长期租房。
男子预订了一间高级双人房，附有独立的客厅、休息室和卧室，浴室有两间，一间纯供淋浴一间可以泡澡，还有能远望雅典卫城的宽敞阳台。他在柜檯和服务人员亲切的閒聊之后，以现金支付了半个月的房费，又顺手给服务人员五十欧元的小费。服务人员对这位从未有入住纪录却文质彬彬谈吐优雅的绅士非常有好感，虽然他给的小费在上流菁英中不算多，可依然属于出手阔绰的那一群人。服务员替他将实际重量远较外观看起来沉重的小行李箱送至房间后，他又要了一瓶红酒与一份罗勒番茄起司三明治，以及烘烤过的白身鱼汤。
他在阳台上对著傍晚的城市品尝晚餐，淡紫色的天空下城市闪烁著金黄和橘红的微光，四处充斥著愉快气氛。整座城市彷彿将夜空绘製于大地上，车影流光是星河的轨迹，重重建筑是星云与天尘，灯火如繁星，城市的声响是生命的谱歌，远处的低矮山峦沉静得像永恒的时间。男子端著红酒站在阳台上，面对生机洋溢的城市静静出神，绣工精巧的银灰色厚窗帘在他身后被风吹开了。
「彷彿还是那样子……」孤泪化水晶，滑过古铜色的面庞，沿两颊剃过残余的鬚根朝下颚挺进，晚风却温柔地将它拂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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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裡播报著最近的海难事件，男子将买来的地图和报纸摊在床上，其中两份报纸记者已经敬业地列出了最近海难事件的发生地点和死亡人数，男人就一边比对旅遊指南裡的交通方式一边看著报纸上的地点。事件零星发生在希腊领海中靠西侧几个岛屿之间或者开阔水域，有些事件裡不幸有人罹难，有些全员获救，但更多的只是出了危险航行意外，船隻在遭受损伤或者失去部分财物后依然自行返航。
围绕发生事件的水域中心是伊萨加岛，男子咬著钢笔盖，将报纸上的死亡人数涂圈起来，他发现死者似乎随著与伊萨加岛的距离增加而有增加的趋势，在伊萨加附近岛屿间的船难都只是财物损失或者渔船作业受阻，没有人死亡，而离开爱奥尼亚群岛的岛屿沿岸深入爱奥尼亚海则开始出现死亡事件。三个月前在凯法利尼亚岛外海与义大利领海接近的地方发生的遊艇翻覆事件导致了六个人死亡，是近期事件中最严重的一起。
本来这算是一个可以合理解释的现象：岛屿间的船隻航行速度通常偏慢，渔船也属于小体积的沿岸作业船，加上海域上船隻间容易互相照应，出事了救援也较外海即时，自然死亡人数较低。但男人觉得此事并不单纯，爱奥尼亚海周边虽然也属于观光盛行区域，却不是希腊的海岸观光最热点，克里特岛附近才是船隻数量和观光人数更多的地区，却没有任何的异常情况，似乎显得有甚么东西在针对爱奥尼亚群岛，无论是诡异的气候或者”海怪”。
他皱著眉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将报纸在手上翻了几翻，躺倒在床上让报纸覆盖住自己的脸，吸著油墨噁心的刺激性臭味，直到受不了了又将报纸扔到一边，愣愣地看著天花板。
天花板粉刷著浅金色的油漆，和墙壁相接处有阶梯状的装饰，上头镶著金属花草纹路壁饰。壁饰下方正对著床铺的墙面上挂著一张希腊神的油画，画裡一个年轻男子头戴金属盔，盔上有羽翼纹路，脚蹬皮带凉鞋鞋跟有羽翅，看都不用仔细看就知道那是赫密斯，保佑商业与旅途的神，放在高级旅馆裡确实很合适。接著往右边看过去，通往浴室的走廊上铺著地毯，地毯上简约的金红方格罗列在浅蓝色绒毯上，营造出轻快的感觉。走廊右侧的墙面被卧室门挡住了，左侧呈现浅蓝色与白色相间的壁纸，墙上挂著另外一张油画，隐约看到几个灰白色的形体在画中间，画的上半部底色是米色，下半部底色是蓝绿色。
灯光照在油画上略为反光男人看不清楚那张图，但他隐约觉得那不是一张他喜欢的图，似乎看到了讨厌的东西在上面，他稍微挺起身体改变视角，立刻就发现油画上果然有一根金色的三叉戟图案，三个尖头都刺进他眼睛。
他一个猛挺坐起来爬下床推开门大步流星赶过去看那张画，画上是海神波赛顿驾著马车乘风破浪，周围有无缰的白马和海豚相伴，一起从浪涛中跃起。波赛顿的左手挽著马缰右手高举三叉戟，气势雄壮露出肌肉和手臂，鬍鬚沾著水甩开在空中，天上隐约还有女性形状的云。好一幅经典的海神出巡图，画工精巧构图极富张力，看在男子的眼裡却觉得分外丑陋，他双手拿住画框想把这幅画从墙上拔下来，但画钉得牢牢的稍微用力拔一下还是文风不动。他索性踱进浴室拿了两条浴巾出来巖巖实实的把那幅画罩住。
「这裡也不放过我吗？」李察恶狠狠的啐了一声爆出一句脏话，全无在柜檯和飞机上的优雅。
古老的神明生自于人类的愿望，离开非洲母亲的怀抱后从丰饶辽阔的远东大陆到沙河交错的肥沃月湾，从苍郁茂密的山区高地到泛滥横溢的堆积平原，人类在挣扎求生中呼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神明，将祈愿凝聚为保佑，神明被安上各自的职责，生育、丰收、狩猎、战争，所有古代人类活动都有神明在看照。随著世代繁衍和扩张，人类的敌人从无法抗拒的大地变成自己，权力和资源成为胜者的所有物，无数部族和城邦在干戈中化成为荒土。一位又一位守护著自己人民的神和其他人民的神激烈战斗，赢的成为了战争与胜利的化身，输的神祇则在传说中被夺去所有或者改变神性与设定，将原本的职责让渡给更强族群的守护神。
当举著蛇纹旗帜的部族横行在丰饶的黄河平原，将其他部族兼併侵吞，并把拜鸟的部族赶进南方阴暗的丛林时，龙诞生了。此后千年远东由龙的传人统治，自称炎黄子孙的他们奉黄帝为主神；更古老的史诗则为胜者所撰写，百年的战乱和土地分割后，有閒暇留下文学作品的乌鲁克人将他们的都市神伊南娜拜成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战争神；甚至战争的女神雅典娜亦是雅典城的守卫者，在神话中希腊诸神保卫著他们的信奉者，而雅典娜以理性智慧和高超的战斗技巧赐予战士无双的护佑。
「神生自于人的祈望。」
然而随著时间过去，具有自我的神明们发展出各种互动，人类的信仰和慾望也逐渐复杂，神明和人类的关係变得更加紧密，有些神成了恐怖的象征，是人类和其他神祇怨恨的对象，有些神明则成了特定族群的守护神。甚有一些神明开始以玩弄人世为乐，用凌驾于人类的力量支配人类，人类臣服于神的威光下，贡献出幻想。神明一直存在，直到无人再记得祂们、无人再坚信祂们，就会自然地成为一个文化符号和艺术表现，消失在歷史的长河裡。
他躺在床上，伸出手对著雅致欧风吸顶灯张开右手掌，缓缓把手指收进掌心，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留著的小指独翘在昏黄的灯光裡，似乎在等著和谁勾指做约定，男人无言凝望自己的手，一时间装饰华丽的房中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为甚么总有人要把你唤醒呢？为甚么三千年过去人类依然如此愚蠢，总将希冀和未来讬付给神？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和自己一样脆弱任性的存在，然后再来懊悔痛苦和憎恨！人类啊……为甚么被做成这个样子，是甚么样的生物成长为人？」手臂微微晃动，灯光在轮廓边缘闪烁了一下，男子的眼眸映著辉光：「这一次难道是你一手造成的吗？是你引发了海难，是你把无辜的人送到冥府，你到底想要甚么？
「无所谓。」他将小指收拢，坚定的右拳紧紧握住。
他坐起来，再次面对著散落在床上和地上的报纸，电视机还在播报新闻，可已经是他国事件了。男人叼著笔盖心想，如果近期在希腊海域上发生的这一切都不是天气和自然现象，而是有未知的生物或超自然力量在掌控，那可以推测出许多假设。假设是海怪造成的，为甚么离伊萨加越近伤害越小？伊萨加岛上有甚么东西阻止了海怪吗？又或者是海怪在外海寻找著甚么？显然海怪的巢穴不是伊萨加岛，动物们往往守卫自己的巢穴时最凶暴，伊萨加上的人们依然好端端活著没被全数杀灭就证明了这点。是否是岛上的人信仰的神祇和海怪的力量在抗衡，就如神的本质是生于人类的冀希，人群的愿望赋予未知力量实体和意义，成为神明去对抗自然灾害和怪物？有一位未知的神明诞生了，正守护著伊萨加岛免于海怪的侵袭？亦或者这个神就是波赛顿，人们重新开始信仰祂，所图其是航海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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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假设都有合理的理由和可被推翻的观点，男人认为光凭新闻上的资讯不足以做出正确的判断，他相信海洋研究学者和军队一定还有另外几套他想不到的假设，甚至这些人的理论也许更接近实际情况。但李察想到的另一个可能性他自诩全世界只有他能想到，而且这个假设极其卑劣阴损和背德。
如果这些连续事件是海神和海怪的对抗，那就说明海神和海怪是分属两方，但如果自始自终异常海难只有一个来源，那就可能是海神。传说波赛顿愤怒时能让深海自行生成海怪，其本人也与海洋仙女们诞下过各种海中生物，祂使役著某种海怪袭击船隻造成海难是完全有可能的，但问题就在于，为甚么伊萨加岛附近无人死亡？李察瞇起眼睛看了一眼被矇住的波赛顿画像，又把注意力拉回到纸上，有一种可能是伊萨加岛的人们向海神献上敬意与贡品，换取海神手下留情，那海神释放海怪必有其他原因，但另一种可能性是，伊萨加岛附近的平静是海神刻意为之。
「呵……和我纠缠了三千年，你这混帐也学会了人类的智巧吗？是想要利用我珍惜故土的思念诱使我重返伊萨加好抓住我，还是要让我认为你在保护我的岛？或者营造出伊萨加很安全的假象？无论哪一个都只有一种可能，你知道我一定会去。」男子点了一支菸，深深吸吐之后看著烟雾飘散：「想对我设陷阱吗？」
他那张轮廓清晰如古老雕塑般的脸庞挤出了歪曲狰狞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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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净一身的疲劳和风尘后，小猛套著新买的衣服，一手把长髮抓在毛巾裡拧乾，一手推开浴室的门。狭小的廉价旅馆双人房裡瀰漫著淡淡的溼气，电视机嘈杂的播著节目，冷气发出低沉的轰轰声，他看见乐器盒打开乱扔在地上露出裡面花花绿绿的备品，床铺裡一个黑色的后脑勺面向自己，白色T恤下瘦小的肩膀缓缓起伏著，懒洋洋的小蛙上半身躺在大枕头上，棉被盖住腰部以下，她手裡搂著朱鞘的中国剑，当然，乐器盒裡装的不可能是吉他或提琴，而是小蛙的零飞剑和小猛的咒具与魔法书。
看见小猛出来，小蛙瞇得不能再瞇的眼睛瞬间阖起来了，她已经和许普诺斯的睡意抗战了许久，终于屈服在睡神的神威之下，连她尊贵的领导神──四大初始之神的生之神──也不能帮上她，她就那样睡著了，凡人都是需要睡眠的，再强的英雄也没辙，正如宙斯也会屈服在许普诺斯的力量之下。然而她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时空旅人，睡著就放下防备和暴露弱点是不可能的，即使意识已经远去依然紧紧揽在手上的剑就是最好的证明。
小猛没有看过小蛙睡觉的时候剑不在她伸手可及的范围内过，她总是带著武器睡觉，抱著那把玉石琢成的神兵利器，零飞剑身乃寒冰极玉雕成，锋刃镀著妖兽牙炼出的髓质，削铁如泥都不足以形容零飞剑的锋利，普通的金属在零飞剑刃下切起来就跟豆腐没两样，甚至连水火都能斩断。这把剑是义父黄河主赠与小蛙的重逢礼物，乃神明所赐，虽非神明亲造，但材料珍稀且由魔法製成，故足以列入神器之谱，再加上小蛙精湛的剑术，使其发挥出震慑神明的威力，所谓宝剑赠英雄，小猛认为这便是对零飞剑和小蛙的最好描述。在小蛙手裡冰冷坚硬的玉剑就好像柔软温暖的泰迪熊，被她贴著脸紧抱著，充分表现出武器就是剑客的生命，只有剑能带给他们安全感，也只有他们能释放剑真实的价值。曾几何时小猛非常害怕，觉得不放开剑睡觉的小蛙随时都能杀他，但后来逐渐习惯了剑就是小蛙自身的一部份，拥剑入眠的小蛙成了小猛觉得最安心的画面，他知道小蛙永远会保护他，自己无时无刻都很安全。
不过，知道自己安全并不表示进一步接触是可以的，如果再靠近一点甚至替小蛙拉上被子，那自己最后见到的就会是斲落首级的闪光了。小猛轻声靠近床铺拿起棉被上的遥控器将电视关掉，并把空调温度升高，开始摆弄自己的物品，让已经玩累的狼安静休息。他也疲倦了，阳光绚烂的地中海城市很好逛很好玩，他们在卫城溜达了整个白天，又在高级餐馆裡享用美食，还看了復古的悲剧表演，充分享受碧海蓝天的假期幸福。
夜已深，倪克丝神飞翔在天上，小猛用一条白杨树皮织成的布料做了一个魔法护符，只要将它绑在鞘上，普通人将看不见零飞剑的存在，小蛙就可以明目张胆的配剑外出了。准备好护符后他将其他材料收回乐器盒，并附上只有他的血液可以解锁的防御性咒式后躺上了床，不一会儿就跌进了梦乡。
他梦见明亮的爱琴海风光，佩加索斯飞翔在晴朗的天上。
※ ※ ※
一夜无眠。
清亮的白色早早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男子睁著眼看那窗缝裡的光束。昨夜散乱的报纸和杂誌已经收妥了，让客房服务送了罗勒起司通心粉和红酒作为早餐之后，他踏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看水柱从莲蓬头倾泻而下，水体如水晶雕柱，砸向地面碎成片片后又弹入空中变成闪烁著光辉的切割钻石。
脱去衬衫和长裤，伸腿踏进湿润的淋浴间，清水流淌在他坚实有力肌肉匀称的身躯上，沿著大腿内侧和小腿的肌肉线条往下推平微微捲曲的腿毛，并与排水孔交会。那双走过了遥远的时光，从诸神的博弈中逃离、见证国家雏型发展为完整形式、踩过黑暗死亡的年岁、目睹伟大的征服者两度来往与两次世界大战、穿过工业革命的第一双工厂製鞋的腿伤疤累累，从大腿中部以下佈满生死交关的痕迹，壮实的古铜色躯干亦有许多旧伤，在肩部还带著今日所有外科医生都会费解的古希腊拟肌铠甲长时间磨擦留下的茧与疤。男人左腹侧有两行细小的刺青，洗澡时他轻轻的摩娑著该处。
沐浴后，整理好仪容，他前往女神战车内的精品店长廊，买下一隻昂贵的女用长夹，并委讬店家将长夹包装成礼物，还在包装盒内放入亲笔写的卡片，精緻的烫金卡纸上用有香味的墨水写著：「给亲爱的潘妮洛普，你挚爱的奥德赛」。在他写卡片的时候，精品店的店员偷偷观察他，他温柔的笑了笑，对店员说：「我想给我的爱人开个小玩笑，请替我保密哦，可爱的女士。」店员笑著说：「您的爱人一定相当聪慧，或者饱读诗书吧。」像所有其他的服务人员一样，她也对这位气质斯文长相俊美的客人很有好感，她相信他应该是一个低调的演员。
回到房间后，男人叫来服务人员，让他们去替他找一个跑腿的外派服务生，并且要尽可能跟自己长相神似。
「先生，我是萨兰斯，很高兴为您服务，听说您在找一个长相跟您相似的人，希望我能及得上您一分帅气。」
站在男子面前的是酒店给他找来的外派服务人员，女神战车真不愧是雅典著名的高级酒店，还真派了一个身高和体格都酷似李察的服务生来了，且这个服务生显然受过训练，气质和语调都颇为高尚，虽然从粗糙的手腕可以看出他主要应该是负责搬运、驾驶和清洁的工作，但全无劳工阶层的粗旷气息，面对男子不只态度得体，还专业的”顺口”称赞他的外貌，足见酒店的素质不凡。
男人笑著指了指椅子让萨兰斯坐下：「你好，萨兰斯，你就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人选，你来自哪裡？」
「先生，我是雅典本地人。」
「哦！好的。是这样的，我和我的爱人本来约好要来希腊度假，但前些日子我们起了点争执，」李察露出抱歉的神色右手掩了一下嘴，苦笑道：「我希望你能假扮成我，去向她道歉。」
「先生？」
「我们吵得有点凶，现在情况很尴尬，她不愿意见我，我也没有脸去见她，可是我希望她能够知道我愿意修復感情，因此我准备了这个礼物。她现在应该是在伊萨加岛上，我们原先预计明天就要去那裏，现在吵架了她故意不来这间酒店与我会面，直接跑去伊萨加了，毕竟那部分的行程是她规画的，她也一直在期待能去爱奥尼亚海上观光，所以我确信她在那裏。」
「……」
「我设计了一个浪漫的形式，希望你能假扮成古代英雄奥德赛，带上礼物前往这个地址所在的地方，将礼物交给她。她对荷马史诗非常有兴趣，要是听到”奥德赛来找她”一定会猜测是我并且开门的，当她看到你会很疑惑，你就藉机把事情告诉她就行了，这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我就是……我就是……提不起勇气亲自去做……」李察尴尬地笑著，把礼物放到萨兰斯旁边的桌上。
萨兰斯保持著专业的笑容，心裏却鄙夷的想著这个衣冠楚楚的上流阶层居然如此窝囊，连向女人道歉都不敢去，算了算了没用的社会菁英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只是如此离谱的要求还是闻所未闻。他想了一下，没弄懂：「先生，是要我假装成您还是假装成奥德赛呢？您不是奥德赛呀？」
「啊！」男人低呼：「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我被这件事情弄得心烦意乱，口不择言了。我本来是要假装成奥德赛在伊萨加岛上给她一个惊喜的，现在我们吵架我没法做这件事，所以希望你能带替我假装成奥德赛。」
萨兰斯点点头：「就是扮演『扮演成奥德赛』的您是吧？」
「没错，你像奥德赛一样聪明呢，」男子笑道：「另外我还准备了一些小道具请你务必带去。」
他拿出一条精緻的领带、一副墨镜和一个男用长夹，裡面还有一本土耳其护照：「这是我常用的东西，你带著它们能更好的假装成我，而这本护照是一个信物，请一併交给她。」
萨兰斯皱眉：「先生，这是犯法的。」
李察不动声色：「不必担心，这是假的护照。
「对你很抱歉，所以我先告诉你一些事情吧。我的爱人名叫珍妮，她是一位女星，因为经纪公司缘故我不能向你透漏她的本名，她曾经在中东遭受迫害，她的家人用这本护照通关去接应她出来才能得救，因此这本护照一直是她最珍贵的东西。我们吵架后她一气之下离开，却落了自己的宝贝在我家，也正是因为这东西在我这裡，她才气得不愿意见到我。可以请你把这些事情当成演艺圈不为人知的祕密吗？我现在是不得已才告诉你的，求求你不要说出去。」李察一面说著，一面打开自己的皮夹，拿出一小疊美金。
意思很明显了，萨兰斯陷入犹豫。
「先生，我怀疑您想让我走私身份证明。」
「不用担心，你可以立刻拿这本护照去土耳其大使馆确认，我向你保证他是假的，而我自己有真正的英国护照，在这裡。」李察向萨兰斯展现自己的英国护照，看起来确实没什么问题。
「你只要连著礼物给她这个护照就好，不必拿著护照到处张扬，我甚至推荐你带上自己的护照，这真的没什么，你可以去警局询问，我只拜讬你不要把我爱人的事情说出去，那样将会让她受到伤害，还有经纪公司会找我麻烦。」
「……」
「让你跑这一趟实在不好意思。」李察又拿出另外一疊美金，将它们推给萨兰斯：「抱歉，我现在身上一时没有这么多钱，回来之后我再给你另外一些，或者你希望我写一张支票？」说著李察签下一张十万美金的支票，并附註上提领日期为七天之后，在萨兰斯面前摊了摊。
萨兰斯被说服了。
「谢谢你，这裡是给你变装用的道具和来回的船票，需要你转乘两次甩开可能存在的狗仔队。如果有问题可以随时打来酒店找我，哦对了，最后一件要注意的事情就是，请你上了伊萨加岛后在任务完成之前都自称奥德赛，不要摘掉墨镜和领带，直到把礼物交给我爱人后再坦白身份好吗？」
「先生，这有甚么用意吗？」
「我们有些朋友已经在那座岛上了，他们不知道我们吵架，我不希望惊动他们，请你让他们以为你是我，也许他们会过来问你，那就请你找藉口溜走吧。」李察说：「有些人是明星，任务完成后你可能可以得到他们的签名。」
※ ※ ※
送走外派服务人员萨兰斯之后，男人靠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喝著普奎鸡尾酒，这是他让酒店吧檯乱调的，他随便指了几个瓶身看起来有趣的酒就让调酒师自行发挥了。调酒师不在意他的要求，上流社会中稍为低层的人除了自己喜好的高贵酒品外，也常会外行指导内行的按自己的想像凑出一些调酒妄想能发明出下一款伏特加马丁尼或者长岛冰茶，但绝大多数都是整出一个味道猎奇的酒精水溶夜罢了。
男人喝鸡尾酒也不是在品尝鸡尾酒的味道，他在等著，望著喧嚣的城市。凉凉的晚风颳起，整天都在房间裡分析情况和消磨时间的他，感觉到一丝睡意，可睡神的羽翅刚拂过，他就慌张地放下调酒返回室内，从行李箱中翻出一个玻璃瓶，倒了两粒药丸进嘴裡。
隔天，正如他预期的萨兰斯打电话来了，但却不是在他预留的时间中而是当日晚间，电话裡服务员声音有些焦促，听得出他背后呼呼作响的海风声：
「先生，我找不到您说的那位珍妮小姐。」
「你有按照我的指示找到旅馆吗？」
「并没有，」萨兰斯说：「您给的地址并不是旅馆，而是一处民宅，民宅主人声称从未见过叫做珍妮的小姐，最近也没有见过陌生的女性遊客。」
「……」
「我请当地的警察协助看过资料了，四处都没有名叫珍妮的遊客，反而因为我自称是奥德赛搞出了一些麻烦，我已经向警长坦白了，可我请他不要说出去。」
「那个……珍妮的宝贝还在吗？」
「在，放心吧，我口风很牢的。」
「那你按照船票时间明天回来吧，托个口信给当地人，也许有人没说实话，珍妮在他们之间呢。」
「要说甚么呢？」
「说『奥德赛回来了』就好。」
「先生，我们能不继续玩cosplay了吗？」
「拜讬，请把这句话告诉你周围的人，让我知道你说了就好，我会给你更多补贴。」
萨兰斯沉默了一会儿，李察听到他在电话裡告诉其他人请他们记住奥德赛已经回来了，惹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萨兰斯气急败坏，似乎这件事让他有些难堪，但男人很满意，允诺将物件带回后除了本来的支票外额外给予一笔奖金。
※ ※ ※
但萨兰斯最终没有得到男子许诺的钱。
他所搭乘的回程渡船在伊萨加岛无预警意外翻覆，船上全员获救，除了他溺毙在海中，这是目前诡异的船难中第一起伊萨加岛附近的死亡船难。死者的身分被大肆报导，其生前最后一段时间奇怪的行为也上了电视，记者们纷纷探究他自称奥德赛的原因和身上携带的高级皮夹中那封诡异的卡片，以及他保护在身上的假土耳其护照，上面的名字栏写著尤里西斯──希腊英雄奥德赛的转写别称──女神战车含蓄出面说明事件后，让警察调查了李察，但警察没有查出甚么特别的地方，只有这个人确实很有钱，和他让萨兰斯跑腿的说词全是谎言。
由于无法证明李察和船难的关联性，也没有李察实施犯罪的证据，虽然他持有假土耳其护照存在法律责任，可他坚称那只是伪饰护照，并且实质上从未用该护照通关，而萨兰斯也知道护照是假的。警方怀疑所谓的珍妮是犯罪组织的线人，可也未在岛上发现任何可疑人士。最终事件被以「患有妄想症的有钱人使唤服务生提供外派服务，而该服务生意外身故」作结，李察被释放，女神战车本来打算拒绝让他继续入住，可无奈他状似人畜无害又在几乎所有服务人员面前留下好印象，加上警方认为他还是嫌疑人，能掌握确切位置更方便日后的刑侦，因此他以被软禁的形式继续留在酒店内，不允许离开酒店大门。
警方草草结束侦查将男人持续滞留酒店的原因是在审讯和警方作决断的过程中，异常海难持续发生，甚至变本加厉几天内数量就翻了一倍，这让警察们根本无心好好调查他，也迫使希腊政府不得不暂时将爱奥尼亚海周边的观光渡轮强制关停，以防止遊客出意外。萨兰斯的事件后每一次海难都有人死亡，伊萨加岛也不再安全，海军直升机和军方的船在那附近天天徘徊，还是没找到原因，只有自称目击海怪的渔民在不断增多，有些恐惧的渔民还暂避到其他更大岛屿上或者大陆区去了。
「毫无疑问是针对我了，十有八九是你吧，可恨的波赛顿。」被软禁却还是过得很滋润的男人边吃美食边看新闻，喝著加冰球和柠檬的威士忌瞇著眼：「以为能从那愚蠢的外派嘴裡问出我甚么事来吗？有本事你上陆地来找我，我等著！」
观光客们被公家机关从相关区域强制撤离，可有些人不愿离去，他们准备在岛上度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即使知道海域危险无法进行任何水上活动还是拒绝被撤，其中就包括了早在几日前登上伊萨加的小蛙与小猛。小猛用暗示魔法和声咒让当地人和警察们相信他是音乐家，已经租下岛上的一幢空屋要在这裡写歌，而完美迴避了国籍与监护人的问题。
萨兰斯在伊萨加岛上假扮奥德赛的时候，小猛与小蛙也在现场，当时景象过于奇怪，吸引了很多人观看，小小的伊萨加岛上观光客相对集中，人群就像趋近腐肉的苍蝇般聚集而来。他们看著萨兰斯尴尬的自称奥德赛、羞耻的敲开附近居民家的门、卑微地说自己是代替人前来道歉，然后在群众的取笑下说明情况后落荒而逃，想观光的小蛙和小猛甚至差点坐上萨兰斯回程的渡船。
然而仅仅几个小时后一切都变了，意外来得太快事情出得太突然，就算地中海民族追求慢活漠视效率连撤离命令都耽误了两天，终究还是做了，人群开始严肃看待这些海难事件，他们承租的小旅店老闆决定关闭旅社撤离至其他行政区，小猛千拜讬万拜讬还用了点小法术好不容易才把他那本来就只有四个房间两层楼的破民宿整栋租下来，之后连附近的餐厅都关了，遊客大部分也走了，除了会打烊的便利商店，小猛和小蛙的生活只能靠自己了，为免那野生的同伴跑去岛上狩猎，小猛决定肩负起用储备的食材从民宿厨房裡製造食物的责任。
在小猛忙于安顿两人长期生活的据点时，小蛙也没閒著，她沿著海岸线把整个小岛走了一遍，岛中央的山区部分也进去探查过了，她呼唤岛上的生灵向她提供资讯，但陆地动物们并不在乎海洋裡的问题，鸥鸟们也对人类的困境视若无睹，唯一有用的消息就是在岛屿西侧稍嫌陡峭的海岸边，夜间偶尔会出现一个半透明的人型，那玩意总在海滩上哭泣。
「我怀疑海滩上有鬼魂，也许那个鬼魂知道些甚么，它是在海难开始发生后才出现的。」小蛙严肃的对小猛说：「我要去见那个鬼魂。」
小猛很担心：「你应付得来吗？鬼魂耶！」
小蛙露齿笑：「没什么，我不是第一次和鬼魂交流了，它们不能拿我怎么样。」说著她从领子裡摸出一个黄澄澄的东西甩了一下。
小猛皱眉：「仗著豆子的保护四处横行，你真的太嚣张了。」
「哈哈哈！我这样就算嚣张，那中西各国从古至今四处冒险的英雄们是不是也太嚣张了啊？有东西就用有甚么关係？又不是在害人。」她撇撇手把官印项鍊塞回衣服裡，捞起米白色外套穿上，手背在脑门后面轻快地出门了，衣角被配剑撑起来一块，白杨树皮布的护符从腰际垂下来。
※ ※ ※
太阳刚下山，约莫是晚上八点半，小蛙已经来到据说出现鬼魂的海滩，她在海滩上坐了大半夜又自诩机动力卓越拔群起来四处巡视，却迟迟没看见鬼魂现身，眼见天色渐渐变亮，不知是鬼魂今夜不愿现形，亦或是不愿意见到生人。但小蛙没死心，天完全亮之前都还有可能性，她站在海边的礁石上远望狭窄的海岸，忽然发现远处沿岸上有一个灰黑色的东西在动。
越接近目标越清楚，小蛙发现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动物，而是一个人型。它身上披挂著黑漆漆的长条状东西，拖在地上慢慢向前走的样子，像某种怪谭裡的长髮怪，纤细惨白的四肢在黑色长条中若隐若现，低著的头完全被阴影和条状物遮住。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现自己还是有点害怕，可既然都已经找到对方了，小蛙还是壮著胆子走过去，左手紧握著零飞剑鞘，右手抚上剑柄。
人形物体在小蛙面前停下脚步，抬起它的头，展现在小蛙面前的是一个阴森森且苍白的人型剪影，五官和躯干都不清晰，海带一样的长条海藻披在它身上织成一件拖曳及地不规则的长裙，小蛙鼓起勇气对它说道：「你就是徘徊在海岸上的鬼魂吗？」她不担心对方听不懂自己的语言，大部分的鬼魂都能直接理解人类语言，因祂们已非人类，不受国籍世界和文化的束缚，人类的意念和鬼魂是能直接沟通的，但前提是对方属于灵魂较完整的人鬼，还保持著生前的精神性和人格，以及最少关于自己的部分记忆。
可披挂海藻的鬼魂只看了小蛙一眼，就慢悠悠的越过她走了，小蛙注意到它嘴裡正喃喃叨念著某个词彙，她跟上去，意外发现鬼魂走得并不慢，小蛙甚至需要小跑步才能跟上。它沿著海岸来回走了两趟后，终于对尾随在后的小蛙起了一点反应，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她，嘴还是轻轻的张阖著。
「Odysse……Odysseus？你在叫奥德赛的名字吗？」小蛙问，鬼魂微微的颤动著，身上的海草颜色似乎变得更深，她完全面对小蛙缓缓伸出手，小蛙这才能看清楚她是一个女人。女鬼的手如海鸟描述般是半透明的，带有一点淡淡的紫色，好似把霞云和雾气压缩为人型，她歪斜著向小蛙靠近，忽然变得佝偻且瘸跛，模糊的脸变得清晰。小蛙被突然出现的阴郁可怕老妪面容吓得退了一步，鬼魂见状僵住了。
此时太阳破云而出，第一道阳光照射到海岸时女鬼全身的海藻立刻像是有生命般的颤动起来将鬼魂紧紧包住，她向小蛙伸了伸手后就被自己身上爆涨的藻潮吞噬。随后那些海藻快速纠缠和攀爬，拖著毫无反抗被裹住在中间的鬼魂往海洋窜去，在水面激起巨大的水花，一道形状对称浑圆的浪将它冲走，岸上的小蛙目瞪口呆的望著那道固体水晶压克力般的海浪渐行渐远。
「甚么鬼！听过人家说穷到被鬼抓走，还真没看过鬼被抓走的啊？」
过半夜的女神战车酒店裡，男人坐在套房客厅沙发上，一边抽雪茄一边喝兰姆酒，他知道自己的房间被监视著，但他并不在乎。稍早前让服务人员送了一些腌橄榄和伊比利猪火腿切片当成下酒菜后，他就一直坐著消磨时间，服务生现在对他的要求很谨慎，每一次服务都会派来两个人，虽然没有人能证明萨兰斯的死和他有直接关联，但女神战车不想再惹上甚么麻烦。所幸李察在警方草草认定是有妄想症的有钱人之后，并未再作出任何奇异举动，实际上他态度温和理性配合度极高，没有任何精神科医生对他做过严格诊断，因此有部分服务人员仍然认为这是一场谋杀，拒绝服务他。
客房电话响起来，男子走去接，清晨四点的柜台服务人员声音听起来有点困惑：「李察先生，梅斯警官说现在要见您。」
「现在？知道了，能顺便请服务人员帮我带一份油渍鳀鱼三明治吗？」
「我很抱歉李察先生，梅斯警官要单独见您，而且他不认为您可以在和他谈话时吃宵夜。」
「……好吧，谢谢。」
挂掉电话后，男人知道自己只有几分钟时间可以作反应了，酒店的电梯很快，不超过三到五分钟梅斯就会来到自己房间。梅斯是负责调查萨兰斯案的警官，先前已与男人有过多次接触，在侦讯中李察看出他是个粗俗懒惰的地中海慢活人，六点下班五点就不接电话五点半就开始收东西的那种类型，问讯的时候也很随便，这种人不可能在邻近清晨还来找一个嫌疑犯办案，除非是发生紧急事件。但若事态紧急或证据确凿，警方完全可以强行将他拘留而非单独让一名警官来与他接触，于是男人推测也不是多大事，他试探一下要求消夜，在整间酒店都对他的要求分外谨慎的时候梅斯却拒绝与其他人一起前往他房间，略一思索，男人认为这人极大机率压根不是梅斯本人。
不是梅斯却胆敢假扮警官来访，此人应该相当危险，极有可能是杀手刺客之流，隔壁的义大利都还有黑手党存在，男子不敢大意，虽然他自认并没有跟任何人结怨到足以被暗杀，萨兰斯家人更不至于在保险公司客船公司和法律问题都还未解决时就买凶，可眼下自己只剩不到两分钟时间能自保，他毫不犹豫打开房门锁后伸手从行李箱裡捞出一张油纸包裹的短信封，提起牛皮行李箱逃进淋浴间并虚掩上门。
刚刚将手放开门把，皮鞋声就从走廊上传来了。
※ ※ ※
来人站在李察房间门前伸手轻扣房门，房门早已被打开后虚掩，这一扣门往裡面动了动，他直接把门推开进来了，既没有出声询问，也没有遵照警察训练时被教育的方法先提起枪作突击准备后才推门而入。他走进高级套房的客厅，环视客厅裡李察整齐放置的报章杂誌和用到一半的餐点，以及散落在床铺上的高级西服，李察听见他按了按沙发椅的噗噗声，似乎是为了确认没有人躲在裡面。他轻轻关上门，打开橱柜翻过窗帘又探头看过阳台，四处都找不到人，便开始走向连通卧房和浴室的走廊。至此李察已经确定了，此人绝对不是警察，否则为何不出声喊人呢？
在走廊上来人发现被用浴巾包裹的画像，似乎出于好奇，他拉下盖在上面的浴巾。先前警员来做调查时也发现李察把波赛顿的图画盖住，当时他们询问过理由，李察随便找了一个自己信教不喜欢异神画像所以尽可能遮掩的藉口敷衍，警察们也就没有再问，但现在”梅斯”像第一次见到这幅画，他在画像前端详很久，李察从浴室的镜子上观察他，发现他对著画像微微点著头，神色甚是满意，甚至用手比划了一下画面中波赛顿的身体比例，还摸了摸突起的颜料。
「还不错。」他低声说。
他进入卧室，翻了翻棉被和衣橱，又检查泡澡间之后，终于向李察藏身的淋浴间慢慢走来了，李察看他一派轻鬆，嫌疑人消失既不叫外援也不告诉旅馆营业方，像个已经把现场整理乾净后正在细细检查的杀人犯，或者执行秘密计画的特务。他站在淋浴间外面往内看，女神战车的淋浴间用单向玻璃做成墙，李察看得见他他看不见李察，于是来人一步踏上淋浴间的踩脚垫慢慢推开玻璃门，终于在镜子裡和李察的视线对上了。
他举起手，不是子弹也不是飞刀，水柱凝结成的六柄叶型矛尖向男子招呼过去。
男子早有防备，在看见门被打开的瞬间就将手裡的油纸信封扔出去，信封的开口并未缄弥，内容物顺著纸槽泼洒到空中，空气中立刻充满细小如粉尘的灰黄色土屑，土屑沾附到水之矛上，霎时就将水吸走。六柄水矛彷彿泼在矽藻土上一瞬间就不见踪影，不仅如此，那些吸收水分的土屑还膨胀起来，源源不绝的由自身向外产出大量土堆，每一堆土都有超强的吸水力，还越吸越多，土堆立刻充满了整个浴室，止不住的滚滚向外溢出去。来人走避不及被洪水般的土壤直冲出走道滚进卧室，在混乱的土石流中李察左手擎著完全打开并固定了表面铁扣成为一面大方盾的牛皮行李箱从乱土中跳出，他高高跃起上身蓄力用盾面猛击对手正面将来人撞倒在地上顺势紧紧压住，高举的右手则攒拳朝来人的鼻梁重击下去，来人一阵晕眩行动变得迟缓，李察两腿张开撑住地面以盾抵住来人下颚直推到墙上让他脑袋重重撞在墙角砰的一声。
「现形吧，可恨的波赛顿！」他脸上挂著狰狞的笑容，瞪大暗色的双眼，扔开行李箱，用双手紧紧扼住倒在地上身著警察制服的假冒者，力道大得将几道手指上的旧伤撑裂，鲜血近乎以受压形式喷出，又立刻被土屑吸走了。被撞得头昏脑胀的假警官挥了几下手可算做最后的挣扎，就彻底失去意识。他的舌头吐出嘴外眼睛也暴突起来，眼眶和眼球的血管被压迫，彷彿流著血泪，和著口水和鼻涕流了李察一手。在足以折断颈椎的巨大压力下，假警官头部慢慢变形，灰白的头髮蔓生变长，下颚也长出茂盛的鬍鬚，警帽掉在地上，取而代之的是彷彿骨螺围绕的金色尖角冠，中年男子的脸变成威严的老人样貌，正如同墙上悬挂的海神画像。
屋内一片狼藉，土堆把所有家具都冲歪了。高脚椅和书桌倒在地上，棉被枕头没进土裡，走廊上充满废土，衝击力把挂画给扯了下来。浴室裡的土还在吸收水分不断变多，直堆积到浴室天花板上，灯泡被埋住，环境光暗了一部分。
遭受男人的奋力攻击，老人却没有死去，不多时便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反绑著手脚扔在床上，而始作俑者正站在床边，一边抽菸一边用怨毒的眼神望著他，那模样就像是仇视著另一个狮群领袖的雄狮，眼眶都要瞪出血来，他手上缠著衬衫的碎片做止血带，在兰姆酒杯上留下浅褐色的指纹。满房间的凌乱和积土依然存在，从地面堆到天花板。老人稍微使力挣扎，手脚立刻传来烧烙般椎心的痛楚，身体也变得虚弱无力，他知道自己这下逃不掉了。又看了看床边一脸阴沉的男人，对方似乎没有打算使用锐器或任何能切割的伤害性物件，老人决定进行协商以换取自由。
他从道德劝诱开始下手。
「咳！咳……了不起……不会魔法的你居然能抓住神明，从哪搞来这种东西？」
男人面不改色缓缓吐出一口菸：「你还是别费口舌了，波赛顿。」
「唉……是不该轻看全希腊最狡猾的军师，盾攻竟然三千年后还有用处。算我输了。你想拿我怎么样？」
男人将香菸摁熄在菸灰缸裡，在床边坐下，注意力还是在老人身上：「不干甚么也可以啊，你别小看人类的好奇心，还有对破除迷信和神祕的执著。你只需要躺在这裡就好，反正人境干涉定理作用下早晚有人研究你分解掉你的魔法让你消失掉。」
「……还用得著其他人来？你不就这么干很多次了吗？用你那可恨的三寸不烂之舌，夺走我的信奉者反覆杀我。」
「哈！哈哈！」男人近乎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拍著床铺：「杀你？别开玩笑了！
「任凭我说烂了嘴让整个世代的人都不再迷信你我都知道那只是让你暂时消失而已，谁知道甚么时候又有白痴会开始崇拜你？要把海神波赛顿从世界上消灭掉，我大概得杀光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人口、将全世界所有博物馆放火烧掉、填平地中海把欧洲炸成齑粉，然后跟那些魔法师成为敌人，直到将魔法完全从地球上清除才有可能，或者化身为甚么细菌或病毒把人类全消灭了，黑死病都没做到的事情，我区区凡人能做得到吗？」
「……」
「省点力气吧波赛顿，我是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你，但根本用不著我处理。」
老人又叹了一口气：「就算我被研究透彻了更多魔法失去效果，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你管我，我是不是满足跟你一点关係都没有。」男人站起来，将桌上玻璃杯裡的兰姆酒一口气喝乾，被酒精呛得咳了几声，他再点起一根菸，打开窗户对著逐渐变亮的天空长长的吸了一口，吐出烟雾看著它们缓缓上升。
老人又动了动身体，将自己弯成虾米状：「拜讬，奥德赛，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一次一次的来杀我，我们真的要互相伤害到时间尽头人类灭绝才行吗？我好歹也是奥林帕斯十二神中少数倖存的，而你是近乎不死的永恒英雄，我们会永远存在的，你就要这样永远的恨著我，不管我復甦几次都要天涯海角来消灭我，永远抱持这份仇恨活著？」
男人瞇起眼睛，他的眼神无比残酷：「别装好人了，波赛顿。
「我是你养出的怪物，是你自己作的孽，别说得好像是我单方面的问题，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要是三千年前你没有故意把我推进时光隧道，让我永远不能回到自己正确的时间，我早就跟潘妮洛普一起老死变成了一堆废土！现在一定在冥府安安分分的过我的死后生活，无论是享受睡之城永恒的安宁或者跟阿基里斯一样徘徊在战士的荒原上，都好过一直活著！」奥德赛越说越气，左手握拳在窗框上砸出一个血印子，他回过身来将香菸燃烧的一端摁在波赛顿脸上疼得后者频频吸气：「是你让我不能跟上我心爱的家人，是你让我被时间抛弃了！是你让我不愿意死去，是你让我不能屈服！全部都是你的错啊波赛顿，你还有脸对我说甚么话？
「你害死我几百个无辜的士兵，你害死了多少英雄！在我们返家的路上是你在暴乱做恶！从西元纪年以前就以害人为乐的你到现在还是不放过可怜的现代人！我早知道船难都是你搞的，你知道自己復甦我一定会来追杀你，就想让我回去保护伊萨加岛，那个可怜的服务生也是你害死的，你觉得能从他身上问出多少我的讯息？哼！」奥德赛冷笑著把熄灭的香菸随手丢到地上：「你以为是你设陷阱来抓我，但你毕竟是海神，终究没有雅典娜的智能，故意高调再放一个傻子去散佈我的消息你就像鱼咬饵一样傻傻的上钩，我早就知道了！你不能长时间待在岸上所以我故意让自己被拘留，让你无从下手，直到现在你觉得我已经放下戒心了，就自己像笨蛋一样亲自行刺来了？或者你觉得我只是区区一介凡人，不是神子也不会魔法，硬碰硬斗不过你这个真神？」
奥德赛绕著床走，把那神秘的土屑捞起来往波赛顿身上扔：「对啊，我不是特种人类，但你太小看人类的交流能力了吧！这是息壤，一千四百年前我费尽千辛万苦从黄河那弄来的对水神专用武器，任凭你再召多少水来都没有用，只要一点点息壤就能把你水吸光，然后转变成不同的性质。而绑缚你的是善来比丘降龙时所著的袈裟布条，身为海神的你与梵国的龙王本是同类。呵，呵呵，我能找到这些东西，还真要感谢你让我无法老死，有几千年时间去找东西对付你！」他低著头大笑不止，越说越大声，最后近乎是叫喊著对波赛顿吼道：
「省省吧波赛顿，无论你復甦几次，无论你在哪裡，我奥德赛一定会赶过去再把你给弄死！就算要弄到时间耗尽地球爆炸我也义无反顾！我会永远活下去，我不让自己死！因为我活著的目的就是弄死你，防止你这任性的邪神又因一时兴起而祸害世人，让任何人变成像我这个样子，漂流在无尽的时间中看著所有亲爱的人挥手远去，永远都追不上他们，不能跟他们一起走……你能使人如此痛苦如此孤寂，我岂可以容许你存在于世界上？就凭著对你的愤怒我就可以一直活下去，一直，一直，一直！」
「……是吗，你最重视的还是家人啊，那么我也不跟你废话了，」眼见道德劝诱无效，波赛顿不再放低姿态，回復神高高在上的语气：「凡人重视家人自以为很高尚，我神明也重视我的家人啊，是你先将我儿子刺瞎又杀死，别说得像是我先动手的一样！到目前为止都算是我大意，我压根就不认为你这凡人有甚么能耐对付我，对于你能处心积虑抓住神明我表示赞赏，只不过，如果你真的在乎家人的话，最好还是将我给放了。
「我手上有一个你爱的女人，如果你不放开我，我就把她变成怪物。」
「别唬我了，所有我爱的人都已经死去，肉体还给盖亚灵魂归黑帝斯管理，你别以为随便找甚么东西都能激发我的保护欲。」古老的英雄是残酷的，他曾捨弃重伤的同伴只为了军心安宁，也曾命令自己的士兵跳入海中餵饲海怪来拯救船上的多数人，区区一两个他熟人的生命并不能改变他坚持三千年的宿怨。
波赛顿耸了耸肩：「信不信由你，反正你不放开我，她就会变成怪物。」
「你就被我绑在这裡，我倒是很好奇你口中的那个人要怎么变成怪物。」
「我对她下了成为海怪的法术，如果她不能靠自己的意志挣开，那她就会一直是怪物，最终被信仰成怪物后变成真的怪物，但我可以解开咒语。」
「哈！哈哈！哈哈哈！要真是我看上的女人，绝对有足够坚强的意志抵抗你的鬼法术，即使一时不察被你变成海怪，她们也有足够强韧的自我掌握自己的灵魂！别小看我的女人们，她们全是比我更坚强且伟大的生命！而如今她们全在黑帝斯的护佑下安息著！」
「那可不一定，」波赛顿说：「天快要亮了，她就要回到我身边了，到时你可以亲眼看看……哦，来了，来了！」阳光从被奥德赛打开的窗户照进来，将混乱的房间照得亮堂，外头的雅典城隐约喧闹了起来，车辆的声音和人群的声音从外面刺入屋中彷彿突破方阵刺进士兵咽喉的西弗斯剑。
奥德赛不为所动，他起身将房间门关上，又坐回波赛顿身边，开始收拾行李。他确实没有能力将神明现场杀死，但也不打算把这个奇怪的神明扔在这裡，他捡回自己的牛皮行李箱，打开箱口面对波赛顿，海神惊讶的发现行李箱裡面居然有一个看上去十分危险的法阵，光是散发出的魔力就让祂寒毛倒竖，绝对是非常强大的魔法师留下的阵咒。古老的战士抓起俘虏的后颈将祂整个塞进行李箱去，碰触到阵咒的波赛顿就如同被塞进玻璃瓶的布娃娃一样紧密摺疊著被摁进狭小的空间，接著奥德赛将装息壤的信封翻面，信封背面画著极为复杂的图案，他把图案按在土堆上，土堆马上就变成了一小搓粉尘，被奥德赛收回信封中，信封原是封印息壤的符咒。
他又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个道具，是个以假乱真的高级伪装面具头套，戴上头套的奥德赛看起来就像一个披头散髮的老人，他换了一身长辈常穿的吊带西装裤和苏格兰格子纹衬衫后，提著行李箱大摇大摆的走出女神战车，用另一本名为格莱特斯的美国护照过海关。希腊公权力对他设下的所有限制都不被这位年纪远比希腊政府更大数倍的英雄看在眼裡，曾经的国王认为自己对现代政府已经足够尊重了，所谓的政府不过就是把一个阿家门农变成很多人组合成的阿家门农罢了，概念和本质千年都没有变化。
普通的外貌和普通的态度让心态随便的海关人员不疑有他，只稍微检查了一下就放他人过去了，但他的行李却出了问题。在他购买机票的时候，地勤人员就发现这个箱子重量远比看上去的体积还要重，女性地勤根本拿不动，男性地勤也举得很吃力，一秤箱子竟然超过六十公斤，可面前的老人似乎提得不怎么费力，还要求把箱子作为随身行李并多付了一大笔钱。地勤人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们怀疑奥德赛携带超量的黄金，于是暗地裡报告给了检验关口。检验关口的负责人也很惊讶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可以提动六十公斤的行李箱，箱子通过X光检查机时却没有扫出金属反应，乍看之下裡面只有衣服、四条皮带、几个药瓶、两副眼镜、一些纸张和两本书，没有甚么特别的东西，全是旅行用的小玩意，可这些东西不应该那么重，于是海关人员要求开箱检查。
奥德赛同意了，他和海关人员一起来到检查室的小房间裡，让海关人员打开自己的行李箱，行李箱中除了画在箱子内面的诡异图案外确实没有甚么不寻常的东西，其中一些海关人员认为这是一口老式的行李箱材质本身就很沉重，将内容物移除后箱体重量就很惊人，加上这位老人明显会健身有能力提起重物，大概没什么问题可以放行，但有两位海关人员死活都不同意，他们坚持这个行李箱一定有问题。
「先生，不好意思，你的行李厢有保险吗？」
「痾……甚么？」奥德赛一头雾水。
「我指，你有没有在保险公司购买不便险或者财产保值赔偿这类的服务？」「……没有。」
「那很抱歉，我们有权检查你的行李箱。」海关人员说著，将内容物已经移出的奥德赛的牛皮箱猛的往地上摔，另一人拿出短斧直接劈在行李箱表面，好好的一个行李箱霎时被砸成不完全分离的四片，而其他几位海关人员则拿出机场航空公司提供的代用行李箱把奥德赛的物品收进去，他们似乎已很习惯随手破坏遊客的所有物之后让航空公司去处理，反正绝大部分情况下财物损失都只能由遊客摸摸鼻子自认倒楣或者保险公司赔偿。
奥德赛完全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上一次坐飞机的年代海关X光检查都还不存在，最新的处理方法他根本不知道，阵咒在暴力拆箱中破碎，封印著神明的圆环断裂，身著警察服饰被绑住的波赛顿像膨胀似的突然从行李箱碎片中出现，吓得拆箱的海关人员都倒退一步，从来没有看过有人从空的行李箱裡蹦出来过。
但其中一个海关人员没有被吓到，在波赛顿出现的时候他就立刻反扣奥德赛双手把他按在桌子上，另一个回神的海关人员则把绑住波赛顿手脚的布条拉掉，在他们眼裡那并不是来自印度神僧的咒具，而是绑架犯控制受害者的绳索替代品，受害者甚至穿著警察制服，怎么看都是想要通关的老人是罪犯。奥德赛被三个男人紧紧压在桌上动弹不得，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此时已经没人关注空行李箱怎么会有人冒出来了，所有人都在注意这很可能是一起人口贩卖，检查室的警报被按下，机场维安人员和警察们朝此处衝来。伪装成警察的波赛顿在另一位海关人员的扶助下爬起身，他不顾相助者不停问他事发经过和状况，对著奥德赛说：
「哈！大意的人是你，没料到行李有机会被开箱吧？我还以为你比我更了解现世呢，原来还是几百年前的老样子嘛！」话还没说完解除封印的波赛顿身上就凭空涌出了大量海水，检查间裡颳起惊滔骇浪，海关人员和奥德赛都被衝撞到墙上在水流中无法控制自己，玻璃门被水压挤破汹涌的浪潮将正赶来支援的防暴警察等人全部冲散出去，海关检查口的所有警报都叫起来发出刺耳的声音，遊客乱成一团互相推挤和踩踏，海水在关口翻腾将人和物品高高抛起重重摔下，整个雅典国际机场由内而外陷入前所未见的混乱。
与此同时破碎的检查室裡波赛顿拔出腰上的配枪神速上膛朝奥德赛的下背部连开两枪，子弹的推力将他重重按进水中，贯通伤溢出的鲜血马上就把检查间变成炼狱般的血池。剧烈的灼痛朝奥德赛袭去，波赛顿狂妄的笑道：「这一次是我赢了！雅典娜的宠儿！」奥德赛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淡红色的水体遮蔽他视线，波赛顿的声音在水中听起来隆隆作响混浊不清，血水溶液灌进俯身跌入水中的他口鼻裡，呛水让胸部剧痛，冰冷的感觉传遍全身。
「吾友啊，死后在冥界称王也比不上活著当一个草民……」朦胧间似乎有人在对自己说话，他想起这是阿基里斯的声音，痛楚和神经的紊乱把认知大力抽离，奥德赛的意识立刻落入漆黑而无情的深渊。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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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21 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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