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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2016/8/2)
「公爵夫人,」綠衣的狼人騎士洛奇從巴魯斯身邊起身,在安哈特伯爵所居住的客房門口迎接被巴魯莎摟著的佳楚德。「怎麼回事,巴魯莎?」洛奇看著佳楚德臉色蒼白,忍不住擺頭詢問他自己的妻子,「公爵夫人是不是受傷了?」
「她剛才被公爵掐脖子,」巴魯莎回答道。「巴魯莎!」佳楚德輕聲斥責著,「別胡說。」巴魯莎把她的金眼珠都瞪圓了,「我胡說?」她兩隻大手揪住佳楚德的雙肩,「他都快把你掐死了,你還替他掩蓋什麼?」
「本來就該掩蓋,」早已經穿上綠色侍從服的黑狼布魯托走到門口來,「你不掩蓋,凱撒的整個家族都會陷入危險。」巴魯莎聽見這話翻起白眼,擺過頭去望著黑狼說,「這話聽起來像是約翰說的。」黑狼半瞇著眼睛,藍色的冷光從眼縫緩緩流出,注視著巴魯莎,一副怒火中燒又隱忍不發的樣子。披著熊皮,穿著馬褲坐在門邊的巴魯斯站起身來,從旁抱住黑狼,細聲安撫著,「我們進去繼續收拾吧。我幫你。」可是黑狼掙出了熊皮男人的懷抱,衝著白狼巴魯莎說,「今夜在公爵夫人的見證下,我就和你把話說清楚。你已經和洛奇結婚。我已經在族人面前宣布脫離伊利諾族,並且不再是提爾與伊莎之子,洛奇的兄弟。」
「布魯托!」洛奇發出驚叫。黑狼只斜瞄他一眼,又拉回視線瞪視巴魯莎,「你聽到了,管好你的丈夫。別再讓他對我說好話,還當我是他兄弟,」他一手緊勾住身邊粗壯男人的後頸,讓自己的毛臉隔著熊皮緊靠男人的臉部一側,「我的兄弟現在是巴魯斯。我不再與你們有任何關係。」
洛奇向黑狼伸手哀聲說著,「拜託,布魯托,」卻被黑狼用另一手拍掉伸來的手掌。「你幹什麼?」巴魯莎正要衝上前去,被洛奇抱住阻擋。接著洛奇轉過頭對黑狼低聲請求,「至少祝福我們倆的婚姻吧。」
「我不會祝福一對在週五結婚的笨蛋,」洛奇挖苦道,「而且我希望教會會因為你們在週五結婚而宣布你們的婚姻無效。也不知道這裡的主教是怎麼想的,居然會違反禁令讓你們在聖子受難的週五結婚。」
「那是我母親的命令,」佳楚德忍不住說話了,並且擺出高姿態斜視面前比她高大許多的狼人侍從,「你作為安哈特伯爵的侍從,卻一點規矩都不懂,不僅批評皇后的命令,還頂撞皇后親封的兩位騎士,應該受到懲戒。」
「請原諒,公爵夫人,」洛奇抓住巴魯莎雙手,卻望著佳楚德落下雙膝。「你在做什麼,洛奇?」巴魯莎要把雙手抽出洛奇的掌握,好扶洛奇起身。但洛奇卻緊抓巴魯莎的雙手不放,仰望佳楚德繼續說道,「請寬恕我的兄弟,他不是故意要說那些冒犯到皇后的話。」
「別再稱我為兄弟!」布魯托大吼,狼的咆哮聲也隨著他說話的聲音從他的喉嚨冒出來,嚇壞了房裡還在整理物品的其他侍從與僕役們,「你不是討厭我對你做的那些事嗎?既然如此,就不要再對我好,或者,為我求情。否則,」說著說著,他噘嘴露齒,口水從他嘴角滴落在地,語氣變得淫靡下流,「我怕我又克制不住,對你做那些會讓我十分快樂的事。」
「布魯托.提爾森!(Pluto Tyrson!)」洛奇幾乎是跳起來地衝到黑狼面前,高喊著他兄弟的名字和父名。巴魯斯連忙又抱緊黑狼後退一步。不過看來洛奇沒有再上前攻擊黑狼的打算,他只是瞪著黑狼,瞪到眼珠由純金變成濁黃,蔓延無數的血絲,「你滿腦子就只有那種髒東西嗎?我想原諒你。可是你為什麼要一直說會讓我繼續恨你的話?」
「因為我愛你,」布魯托冒出這句話,抬眼望了望巴魯斯,後者則撇開視線,望向洛奇褲腿末端露出的腳爪。布魯托又收回視線望著洛奇,「你如果願意繼續做我的兄弟,就離開巴魯莎回到我身邊,繼續與我做快樂的事,我也會離開現在抱著我的這個男人,」他這麼說著,還搥了搥巴魯斯的胸膛。巴魯斯則鬆開擁抱他的雙手,轉身背對他抱胸望地。他緊接著說,「如果你不願意讓我繼續碰你的身體,我就不再是你的兄弟,」他伸手從巴魯斯背後握住巴魯斯從胸部放下垂在大腿邊的右手,「我會是他兄弟。」
「這是我聽過最背德的言語,」佳楚德呲嘴咬牙,一雙草綠色眼珠流露出極端的厭惡,「跟親兄弟同睡很快活嗎?你這骯髒的狗!」
「不能跟我同睡的男人就不是我兄弟,」黑狼以十分理所當然的語氣回應佳楚德的譴責。洛奇氣得渾身發抖,身上的毛都豎直了,「你都不愧疚嗎,」他質問黑狼,「對我?你對你無數次傷害我從來都不愧疚嗎?你覺得你對我做的事是對的?」
「如果你還願意讓我碰你,而且沒有約翰來作亂,我是不會介意你娶巴魯莎的,」布魯托的言語弄得連背對他的巴魯斯都轉頭斜視他:「我喜歡碰你。不管用什麼樣的手段我都要得到你,就算是約翰所謂的威脅,我也可以做下去。你不是也屈服於我了嗎,為了巴魯莎?你們普通雄性可以為雌性做任何事,我也可以為了得到一個能夠伴我一生的雄性做任何事。」
「無恥!」洛奇發出怒吼,握緊拳頭舉到半空,一副要揍布魯托的樣子。回頭斜視布魯托的巴魯斯看見這幕也只是轉過頭去繼續看著地面,似乎也覺得布魯托該挨這拳。但是洛奇終究沒揍他的親兄弟,他甩下拳頭,走回巴魯莎身邊,摟住巴魯莎的腰,「就像你說的,我可以為巴魯莎做任何事,」他語氣恢復冷靜,也冷峻而不帶任何感情,「我沒有像你這樣的兄弟。從今以後,你無父,無母,且是無兄弟的人。你不配擁有提爾森這個名字,因為你不是提爾之子。你只是巴魯莎與我的好友大熊阿布雷希特的侍從。要說我有兄弟的話,」他發出一聲冷哼,「他叫約翰,希德勒村的約翰,伊利諾村的約翰,我岳母塔西娜曾是他的保護人。他又稱賓根的約翰。而你,」他舉起空下來的右手,朝布魯托伸直食指,「傷不了他。」
「很好,」布魯托握緊巴魯斯的右手,把他往房裡拖。房裡的僕役們像沒事人那樣繼續他們手上的工作。布魯托也抄起剛才他還在床上折疊著的衣服,繼續他剛才中斷的工作。「我能做什麼事?」巴魯斯把臉湊近布魯托的臉低聲問。布魯托回答,「幫我摺這些衣服,放進床尾置物箱,等等一起抬上馬車。」
「布魯托!」一直站在房間裡的安哈特伯爵阿布雷希特高聲喊道,「過來!」
黑狼嘆了一口氣,「好好摺,」他吩咐身邊披熊皮的男人,「像我剛剛那樣舉起衣服攤開再對摺,都摺好再一件一件放進箱子,」然後他轉身跑向伯爵,「我能為你做什麼,爵爺?」他鞠躬說道。「向門外跪下,」伯爵說,「請求公爵夫人和我的兩位騎士朋友寬恕你剛才的冒犯。」黑狼很爽快地雙膝下跪,並對門外的一對狼人與公爵夫人伸出雙手,展示長著黑色肉墊的手心,「原諒我,三位尊貴的閣下,剛才我冒犯了你們。」
「布魯托,」洛奇又忍不住心軟,想走進門扶黑狼起來。黑狼大叫,「別過來!」驚得洛奇停下腳步與動作,向黑狼伸出的雙手也停在半空。「別過來,騎士大人,」黑狼的語氣恢復從容與恭敬,「我侮辱過你,你不能扶我起來,」接著黑狼把鼻尖指向洛奇身後的紅衣貴婦,「公爵夫人,」他喊道,「我願意為我的無禮接受任何懲戒。」
「不了,」公爵夫人把臉撇向一邊對伯爵說,「這狗就交給你自行懲治吧,熊。」
「遵命,」伯爵行了鞠躬禮,再對黑狼粗聲粗氣地說,「起來。」黑狼依令起身。「回去!」伯爵低聲咆哮猶如一頭灰熊,「繼續收拾我的東西。回安哈特我再整治你。」
「是,」黑狼對伯爵哈腰,退回滿布衣物的床邊,站在巴魯斯身旁發愣。「剛才門外發生了什麼?」伯爵又扯開嗓子問著房裡的僕役們。「沒有,爵爺,」僕役異口同聲地回答。巴魯斯對眾多僕人整齊的答話聲感到驚訝,環視著答話的僕人們。而黑狼仍然望著床上的衣物發呆。
「抱歉,」巴魯斯突然說。「什麼?」黑狼回神,看見衣服被巴魯斯捲成一球一球,搖頭說,「不,不是這樣。我剛才怎麼摺的你沒看見?」他準備抄起其中一球衣物重新攤開,卻被巴魯斯握住手腕。「這樣比較省空間,不是嗎?」巴魯斯反問道。黑狼歪著頭細想了一下,似乎覺得巴魯斯的話很有道理,也開始把伯爵的衣物捲成一球一球。
「我終於知道安哈特很少有謠言流傳的原因了,」公爵夫人仍然站在門外,對門內的伯爵說道,「你把下屬管教得很好。我相信你也能把那隻狗管得嚴一點,別讓他又到處亂咬人。」伯爵輕笑幾聲,「喔,公爵夫人。這很簡單的。你只要跟僕役們約定好,讓他們知道你說這句話意思是要他們回答什麼,而又不能做什麼,這個約定就會像咒語一樣,牢牢綁住他們的心。就算他們有人要破壞這個約定,那也只會有少數最後真的會這麼做,」他長呼一口氣,「雖然很不願意想起這點,但這一招確實是那約翰教我的呢。」
「那個巫師約翰?」公爵夫人皺起眉,「說真的,我不喜歡他服侍我的父親。你討厭他卻又讓他服侍我父親,究竟存的是什麼心?」伯爵露出微笑,「喔,公爵夫人,」他回答,「我討厭他。你討厭他。凱撒也不是很喜歡他。我為了他讓我安哈特的領地有所損失而想殺了他。但我仔細想想,我相信凱撒也明白,這人是個天才,一天能想十個主意,其中有五個爛到爆,另外五個好到不能再好。他是亞瑟王身邊的梅林。沒有他,凱撒要花費更多代價才能獲取金皇冠。」
就在伯爵與公爵夫人透過敞開的門閒聊時,巴魯斯和布魯托也一起在伯爵帶來的床上把伯爵的衣物捲成一球一球。「是我害了你,」巴魯斯又說話了。這次布魯托聽懂了,「不是你,」他回答,「是我自己。我把你撿回來。事情發展至今都是我自己選擇的結果。我在遇到你之前就一直在犯錯。」巴魯斯低聲笑出尷尬意味濃厚的細微笑聲,聽來是不確定該不該笑,「布魯,」他說,「為什麼要做一頭壞狼?」
「跟你攻擊凱撒後一樣,」黑狼把一件衣服擀成圓柱,再把圓柱摺了三摺,「壞事都做了,就沒必要再為自己辯解了。」
「如果有人給你臺階下呢?」
布魯托噘嘴露齒,無聲地笑了起來,「蠢貨,」他把巴魯斯手中的衣物搶過來,「要是洛奇剛才真的說他願意,我真的會把你一腳踢開喔。」
「我的意思是,」巴魯斯搖搖頭,「你真的認為要繼續認他為兄弟,他就必須跟你同寢?」布魯托本來要開始捲搶過來的衣物,聽了這問話停了下來,「哼哼,哼哼哼哼,」從喉嚨深處傳出嘲諷似的笑聲,「他以前一直忍受我,而且又對我很好。我其實知道他不喜歡我這樣對他。可是他一直表現出不介意我碰他的樣子,又一直喜歡跟我說心事。他一直想假裝我沒有傷害過他,我是他最信任的兄弟。我就一直欺騙我自己,去想說他也不能沒有我,他也需要我的身體,我可以一直重複對他做我想對他做的事。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殺約翰嗎?」
「怎麼突然問這個?」話題從洛奇的事突然跳到約翰,巴魯斯一時無法理解清楚。而布魯托重複著他的問題,「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殺約翰嗎?」巴魯斯想了幾秒才說,「因為他害伯爵的領地被火燒,伯爵想殺他。」
「還有。」
「還有?」巴魯斯皺緊他的濃眉,又想了想,遲疑地回答,「因為他是一個邪惡的巫師?」
「不,」布魯托搖頭,「他不邪惡。他救了洛奇。他從我這裡拯救了他。他讓我沒辦法再欺騙自己。他讓我知道我自己是個壞人。」
巴魯斯凝望著黑狼的側臉。而黑狼捏緊手上的黑色褲腿,正要開始捲它,冷不防被巴魯斯一手攬住左肩,右側身體猛地靠上巴魯斯的胸膛。「不管你做了多少壞事,」莽漢抱著黑狼輕聲說道,「我都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這會公爵夫人還站在門外與門內的伯爵漫談,「艾麗卡還好嗎?」她問起伯爵的母親。伯爵恭敬地回答,「上帝保佑。她一切安好,身體健康。」
「可惜我婆婆死得早,不然她一定樂意跟你過來。畢竟,我死去的婆婆是她的姐妹,」公爵夫人矯揉造作地感慨一陣,弄得伯爵心裡不禁嘀咕著:你是在我的吳芙希德阿姨死後才嫁給她兒子的,裝什麼思念逝者的樣子?
洛奇和巴魯莎已經退到公爵夫人身後。巴魯莎把臉貼到洛奇肩上。而洛奇抽了抽鼻子,似乎聞到了什麼,循著那味道把鼻頭往下指,看見巴魯莎右腳用泛黃紗布包紮著的部位正在滲血,驚得伸出雙手抓緊了巴魯莎的兩邊肩膀,「巴魯莎,」他說,「你在流血。」
「是嗎?」巴魯莎眼皮下垂,目光渙散,舉起一手用食指按上自己的腦側,「難怪我覺得有點暈。」洛奇趕忙把巴魯莎摟到門邊讓她靠牆坐下,並幫她拆開右腳上的紗布。伯爵也趕緊走出房門,同公爵夫人一起蹲下察看紗布下的傷勢。「哎,都忘了你腳上還有傷,」伯爵懊惱地叨唸著,「看你在走廊上跑著追人卻沒阻止你是我的錯。」
「追誰?」公爵夫人好奇問道。「追你啊,」伯爵沒好氣地說。「天啊,」公爵夫人擺回臉來望著白狼,並把左手按上白狼的額,「似乎有點發燒,」她說。洛奇沉默著,端起那隻右腳湊到眼前,注視昨夜小刀刺入造成的深傷。「讓我看,」黑狼布魯托不知何時出現在洛奇身後,他一出聲四人都抬頭看他,而他身後站著把衣物箱扛在肩上的巴魯斯。巴魯斯慢慢把那口重箱子放到地上。洛奇緩緩起身,讓布魯托上前蹲下看著巴魯莎的傷口。
「傷口是因為剛才跑步才裂開的,止血就沒事了。原諒我,爵爺,」黑狼四肢並用爬到伯爵身邊,把頭鑽過伯爵與牆壁之間的縫隙,對房門內喊,「誰有乾淨的布?」
「不用麻煩了,」洛奇說,並把右臂上的長袖套從肩上的衣物連結處拆解下來,交給回過頭來看他的布魯托。布魯托回過身接過綠袖,拿它來綁緊傷口。「喔,原來你還是醫生啊?」公爵夫人挖苦著正在替傷口止血的布魯托。然而洛奇回答,「他本來會是我們族裡的醫生的。」公爵夫人一時語塞,只好閉緊嘴巴。布魯托束緊巴魯莎傷口上方的踝部,接著舔舐巴魯莎腳背上的傷口,這是他十年來對巴魯莎最親密的動作。如果是今年十月以前布魯托對她做這樣的事,她大概會欣喜若狂。但她現在內心只有感嘆:怎麼我們三個會變成這樣?難道真的像布魯托說的那樣,都是約翰的錯?
「恭喜你,騎士大人,」布魯托突然說,「你懷孕了。」
第二十八章(2016/8/12)
布魯托宣告伊利諾騎士白狼巴魯莎懷孕,驚呆客房門外環視巴魯莎腳傷的三名貴族。「你這個庸醫,」佳楚德斥責道,「胡說甚麼?你--」「請問公爵夫人有養過狗嗎?」布魯托打斷佳楚德的話反問。「當然,」佳楚德說,「我在巴伐利亞有養幾隻獾狗(Dackel)。」「你應該知道怎麼辨別母狗是否受孕吧?」布魯托又問。「不知道,」佳楚德答得乾脆。「那請過來看,」布魯托伸出一隻食指指著巴魯莎的兩腿之間。佳楚德好奇起身,走到布魯托身邊再蹲下。「你看見那地方正在收縮嗎?」布魯托解說道,「那就是受孕的徵兆,」然後他抬頭,望向身後的灰狼騎士洛奇,巴魯莎的丈夫。洛奇清清喉嚨,「說來十分慚愧,」他邊說邊用右手食指尖的爪子搔了搔臉上的毛,「我在婚禮前就與巴魯莎同睡了。」
「哎呀,沒什麼,」佳楚德臉上展露尚算友善的訕笑,促狹地說,「上帝會原諒你們的,畢竟,你們後來還是結婚了啊。」而黑狼布魯托仍以意味不明的眼神看著洛奇。洛奇知道布魯托聞得到,他也知道族人都聞得到巴魯莎身上有另一個男人的氣味,而不少靠近過皇帝的族人肯定知道皇帝就是那股氣味的主人。他不知道其他族人是怎麼想的。不過他也只在布魯托眼中兩次看見過惡意:一次就是在昨夜的山洞裡,第二次就是現在。
巴魯莎閉上眼,臉枕在一邊肩膀上。「巴魯莎?巴魯莎?」佳楚德輕聲呼喚,巴魯莎卻沒有回應。「看來她是昏過去了,」佳楚德抬頭對洛奇說道。洛奇只是聳聳肩。
他其實不在乎巴魯莎懷的胎會不會都是自己的,就算生下的都是皇帝的孩子他也不在乎。他怕的是他自己跟巴魯莎會生下像他兄弟布魯托一樣有惡癖的後代,就像他的外公有個同性戀兄弟早逝無後,但外公自己後來結婚也生下了兩個同性戀兒子一樣。
洛奇和布魯托的母親伊莎有三位兄弟,都活得比死在那場野牛圍獵中的伊莎還要久,他們分別是薩奇(Saki)、尼奇(Nicki)與艾德蒙(Edmund)。同樣都是老洛奇與莉莉(Lili)的兒女,就只有艾德蒙與伊莎有後代,薩奇跟尼奇在伊利諾村裡則是出了名的喜歡男人。洛奇和布魯托對父母沒多少印象,被巴魯莎的父母芬利斯與塔西娜漸漸養大,才知道他倆的親生母親還有這麼幾位兄弟。艾德蒙舅舅有自己的孩子要照顧,對他姐妹留下來的這兩兄弟很冷淡。反而沒有孩子的薩奇和尼奇對這兩個外甥相當好,常到當時還是酋長的芬利斯那裡來看他們。而且薩奇與尼奇總形影不離。
聽說在洛奇與布魯托兩兄弟出生以前,當時還算年輕的娜西塔為薩奇和尼奇舉辦過結拜儀式。這個儀式被後來到村裡建立教堂的本堂神父賓根的彼得譴責,因而廢止。但即使是賓根的彼得,也默認那些之前已經舉行結拜儀式的同性伴侶繼續像一對夫妻那樣生活在一起。只是薩奇與尼奇作為親兄弟還又透過結拜儀式成為「兄弟」這點讓彼得覺得驚世駭俗,所以在每個禮拜日村人們上教堂的時候,薩奇與尼奇只能坐在最後一排,比一般「維持異教習俗的」巫醫們離上帝的祭壇更遠。照顧洛奇與布魯托的酋長芬利斯夫婦也有意讓小狼兄弟盡量遠離這對亂倫的兄弟。
關於洛奇與布魯托的外公老洛奇有位同性戀兄弟,倒是一向對兩位外甥冷淡的艾德蒙舅舅說出來的。那時布魯托、洛奇和巴魯莎玩鬼抓人,洛奇剛好撞上他艾德蒙舅舅的小腿。艾德蒙舅舅沒有像他預想的那樣生氣,而是嘆了口氣,忽然噘嘴露出頑皮的笑容,把當時才七歲的小狼男洛奇用兩隻手從他脅下抓了起來。
黑毛大狼男就這樣與三隻小狼人玩了起來,直到他們都玩累了,躺倒在村子外的枯黃草地上。洛奇記得當時他開口問艾德蒙舅舅,「為什麼大家都討厭薩奇舅舅與尼奇舅舅來他們家裡啊?芬利斯不准他們進我們家。你也不准他們進你的家,為什麼啊?你們都是我和布魯托的舅舅啊!」
「因為他們不乾淨,」艾德蒙舅舅回答。
「可是我不會討厭喜歡跟男生幹的男生耶,」這時巴魯莎也插嘴進來。
「芬利斯的女兒。不要說粗話。」成年的黑毛狼男故作正經地對小小的白毛狼女訓了這麼一句。小白狼把頭撇到一邊,從鼻孔噴出氣來。「我們家族,」艾德蒙舅舅突然說,「已經好幾代都出這種不乾淨的人了,像我的亞歷斯(Alex)叔叔也是喜歡男人的人,他是我父親的兄弟,也是你們倆母親與我們父親的兄弟。我並沒有見過他,但從許多大人口中聽說過他的事蹟。他最知名的故事,也是導致他死亡的事件,就是他愛上了一名波希米亞騎士。」
「波希米亞是什麼?」巴魯莎又插嘴問道。艾德蒙又搖搖頭,但還是回答了巴魯莎的問題,「那是一個充滿森林的地方,樹長得比我們這裡還密,總之,」他繼續講他的故事,「我的亞歷斯叔叔為了這名騎士做出了危害我們族人的事。
「那年你們父母和我都還沒出生,我的亞歷斯叔叔在森林裡救回那名迷路的騎士。他把他帶回我們住的地方,讓他吃喝恢復力氣。他還跟那名騎士同睡。據我父親說,那時亞歷斯叔叔身上都是那名騎士的味道。
「那名騎士恢復力氣後便帶著亞歷斯叔叔離開了我們,等他們再次回來的時候是隔年春天,還帶著一支軍隊。那時塔西娜的父親,也就是巴魯莎的外公,當時的酋長芬里爾帶領族人在森林中擊敗他們,殺光他們,只留下那名騎士與亞歷斯叔叔加以審問。我們從他們口中知道了那名騎士想要我們當時住的土地,所以要亞歷斯叔叔帶路,領軍來殺光我們,好佔領我們那時居住的土地。亞歷斯叔叔會答應幫助那名騎士,也是因為村裡的男人都因為他喜歡男人而遠離他。連我父親也遠離他,儘管他們是同胎生出來的親兄弟,於是他答應要幫助他所貪戀的騎士去傷害他的族人。不論如何,他傷害了我們,他想幫助敵人毀滅我們,所以我們把他和騎士都殺了,並且和其他被殺死的敵人埋在森林裡,很快就離開那裡,那年亞歷斯叔叔也不過十七歲。十七歲,就能為一個男人背叛我們整個族群,他讓我們洛奇家族蒙羞,我的父親還以為從此沒人願意嫁他。可是你們倆的外婆就出現了,」艾德蒙指著小洛奇和小布魯托說,「她的名字叫莉莉。要記得她的名字,因為有她,才有你們的母親、薩奇舅舅、尼奇舅舅和我,也才有你們和你們的表親,我的孩子們。」
「你認為喜歡跟男人幹的男人們都會像那個亞歷斯那麼可惡嗎?」巴魯莎問道。「不會,」艾德蒙又搖搖頭,「不過我父親在我結婚的時候跟我說過,他原本擔心我成為像亞歷斯叔叔那樣的叛徒,因為我跟他一樣都是黑毛。」
「嘿,」巴魯莎用鼻頭撞了一下布魯托,「你也是黑毛,你會成為喜歡幹男人的叛徒嗎?」
「巴魯莎,」艾德蒙又糾正道,「不准這樣說你的兄弟。」
「所以,」洛奇問大黑狼,「你一直很擔心,我們這些小孩裡面,會有人像薩奇與尼奇舅舅,或像你的亞歷斯叔叔那樣嗎,艾德舅舅(Onkel Ed)?」
「亞歷斯這種人是特例,但在我們洛奇家族裡,喜歡男人的男人,甚至愛上自己兄弟的男人,還有兄弟相戀的狀況也不少,這也是我後來自己聽長老們說的,我父親從來沒跟我說過這種事情。」
「你能跟我們講這些故事嗎?」洛奇央求道。「我不會講它們的,」黑毛狼男起身,「我對你們這些小孩講得太多了,」然後他拋下他們三隻小狼,自己回村裡去了。後來三隻小狼再遇見艾德蒙,他也不再像那次誤撞之後陪他們玩,而是保持他長久以來的冷漠,不跟他們說話,他的孩子們遇見他們三個也總是說「我們爸爸不准我們跟你們玩。」唯一的變化是,布魯托開始跟薩奇與尼奇舅舅常常待在一起,甚至表示想成為巫醫,要跟兩位舅舅學習。有這個正當理由,芬利斯也同意了,因為除卻有亂倫的污點外,薩奇與尼奇的醫術其實相當優秀,已經不輸長老級的巫醫,遑論他們倆的第一位導師,當時才五十多歲的娜西塔。
艾德蒙、薩奇與尼奇舅舅都死在十三年前以搜捕約瑟夫.馮.施萊歇爾為由發生的那場大屠殺中。三位舅舅都英勇戰死,其中沒有一個通敵背叛村子。
洛奇想起這樣的往事,又望了望他的黑狼兄弟布魯托。他想起他十年來自己一直忍受布魯托侵犯的理由:他不想製造出一個叛徒。在艾德蒙舅舅說了亞歷斯的故事後,他又向一些喜歡說故事的長老們打聽,打聽到了他的艾德蒙舅舅沒講清楚的部分:亞歷斯曾強迫老洛奇與他同睡,老洛奇當下反抗了他,之後並疏遠了他。洛奇並不願像自己的外公老洛奇那樣,死後有嘲笑他的歌謠流傳著:「亞歷斯愛上了洛奇,他的兄弟。洛奇卻恨他,不再把他當兄弟,所以他變成伊利諾人的叛徒。上帝懲罰洛奇,生了一對彼此相愛的兄弟。洛奇家的男人之前有這樣骯髒的事,以後也一定會有:自己的兄弟是愛男人的,自己生的兒子也會有愛男人的。」
不過,自古流傳下來的歌謠不都是這樣的故事:你越想避免的事越是容易發生。其實當約翰揭破這一切骯髒的事情,洛奇竟然是鬆了一口氣。巴魯莎既沒有覺得他噁心,養大他的芬利斯也沒有拒斥他,他至今也沒聽過有族人議論他身上布魯托的氣味太重,(或許有,只是剛巧都沒被他聽見而已。)洛奇又往後望,看著站在他身後的巴魯斯。月光從巴魯斯背後照過來,把他背光的正面照成一片黑色剪影。洛奇感到恐懼。這個巴魯斯會是第二個波希米亞騎士嗎?布魯托會變成他們的亞歷斯舅公第二嗎?
*
「皇后殿下,」一名老侍女在與一名年輕侍女共同服侍皇后換上睡袍的時候說,「明天是禮拜日,搬遷恐怕不好吧?還要在教堂做禮拜呢。」
「這我明白,」皇后說,「我們只是先準備好,等到了禮拜一就能讓家具和行李直接上馬車。」
在皇后身處的更衣間外,皇帝已經穿好睡衣,躺在寢宮內的床上。剛才他在花園裡痛斥巴魯莎行為屢次失當,要巴魯莎待在蘇普林堡等候處分之後,心情便有些不好。他已經都和洛奇夫婦說好這是演戲了,但當他看到巴魯莎那副委屈的垂耳表情,心都要碎了。然而,為了巴魯莎和她族人們的安全,還有進軍羅馬之前的布局,他必須得硬起心腸把戲演下去。
當皇后走出更衣間,寢宮外響起敲門聲。「誰?」皇帝出聲問道。門外的聲音通報,「賓根的約翰,領巴伐利亞公爵亨利希晉見凱撒。」皇帝大喝道,「領他進來!」侍從約翰開了門,扶著跛足的驕傲者進入房內。「天,」皇帝見到他女婿這等慘狀,趕緊下床,光腳跑到他女婿面前攙扶著他,「亨利希,我兒,」皇帝特別對他女婿使用「我兒」這個親暱的稱呼,「你這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白狼攻擊我,」亨利希回答。「白狼?」皇帝問道,「哪來的白狼?」
「還能是哪隻白狼呢,陛下?」亨利希高呼,「白狼巴魯莎攻擊我!」
「你在說什麼呢,亨利希?」皇帝搖搖頭,「那頭傻狼怎麼可能攻擊你呢?」
「陛下!」亨利希說,「那位侍從可以作證!」
「是真的嗎,約翰兄弟?」皇帝語調上揚,望向已經退到一旁的小鬍子侍從。「是的,陛下,」侍從回答,「我看見伊利諾騎士把公爵擊倒在地,還把公爵大人平常掛在脖子上的金鍊條纏住他的頸子。」
「你看我的腳跛了,」公爵對皇帝說,「看看她是怎麼對我的,陛下!」
「不,在伊利諾騎士還沒揍公爵的時候,公爵的腳就是跛了的,」侍從突然這樣說道,令公爵表情驟變,從向皇帝呼求公道的哀告轉變為吃驚。「而且公爵夫人當時與伊利諾騎士行可羞恥的事,」侍從繼續陳述他所看到的,「公爵只是行使他作為丈夫管教妻子的權力,就被伊利諾騎士揍了。」
「什麼管教妻子?」皇帝質問約翰,「你是什麼意思?」
「公爵掐了公爵夫人的脖子--」約翰話沒說完,被公爵轉身用雙手掐住脖子。「你不要胡說八道!」公爵大吼。
「放開他,亨利希,」皇帝沒有走上前阻止公爵,只是語氣慵懶地下令。「陛下,」公爵雙手還掐著侍從約翰,卻轉過頭再以哀求的語氣向皇帝呼告。「已經夠了,」皇帝懶懶地一手搔搔頭,像是不吃這套,「你找的人證也太爛了。你不知道巴魯莎就是由你面前那人引見給阿布雷希特的嗎?」
「什麼?」亨利希在驚訝中鬆了手。「你都不認得他?」皇帝說,「他跟在阿布雷希特身邊那麼多年,總要有點印象吧。」
怎麼會有印象呢?他是一個多高貴的人啊,怎麼會記得一個低賤的侍從呢?話說回來,他還真的有些記得大熊阿布雷希特身邊有個侍從老騎著騾子跟著他的白馬走。難道就是他?他又是怎麼變成皇帝的侍從的?
(阿布雷希特帶著漢堡的援軍回到已經解圍的蘇普林堡,皇帝帶著儀仗隊和巴魯莎出城迎接時,公爵並沒有跟隨,因為公爵不屑為一個邊境伯爵接風,而且阿布雷希特還是他母親幼妹的兒子,對薩克森公爵這個位子也有聲索權,令他感到十分不快。既然他當時沒有跟著皇帝出城,也就不會看到皇帝是怎麼請阿布雷希特把侍從讓出來的經過,更遑論注意到一個老是被皇帝叫做約翰兄弟的侍從跟狼人們總是走得特別近。)
「這件事我會處理的,」皇帝的聲音把發愣的公爵意識拉回現實,「你先回去休息吧,亨利希。」
「陛下,」公爵吶喊道,「你要對那白狼輕輕放過嗎?」
皇帝原本半瞇著眼,一副慵懶的表情,突然瞪大眼睛,彷彿有火要從眼睛噴發出來,「輕輕放過?」他瞪著他的女婿,提高音調質問道,「你覺得我對我的救命恩人,因為她的族人誤獵一頭鹿,責備她一頓,這樣叫輕輕放過?你覺得我對你妻兒的救命恩人,同時又冒犯了你,是要輕輕放過,還是重重懲罰?我有說不處理這件事嗎?你要我下令殺了白狼嗎?不行,在我還沒下令怎麼懲戒她以前,你不可動她。她是我的人,你皇后的騎士!要懲治她,我說的算,皇后說的算,你說的不能算!」
「陛下!」
「回去吧,」皇帝指著門,「我明天就會處理這件事。現在你且去休息,不然我怕你明天又在傻狼面前吃虧。」
「明天是禮拜日,陛下!」
「安息日不可做工,是嗎?」皇帝語氣略帶嘲諷,「我都讓傻狼在禮拜五結婚了,你怕什麼?教會?在我們還沒把教皇送回羅馬以前,一切問題都是小問題。現在,請你回去休息,我兒。這樣你才有力氣應付明天的答辯。」
公爵閉上眼,從鼻子呼氣,鬆下緊繃的肩膀,向皇帝彎下背行禮,轉身一跛一跛向門走去。約翰正要走去攙扶他,卻被皇帝叫住:「約翰!」
「是,」約翰停下腳步,雙手懸在半空,臉轉向皇帝回應這麼一聲。(而公爵擺過臉來狠狠地瞪著約翰。)
「你找普洛克(Plock)來扶公爵,」皇帝吩咐道。約翰恭敬地低頭回答,「我來扶公爵就行了,陛下。」「不,」皇帝命令約翰,「你離公爵遠一點。不要惹他生氣。快去找普洛克來。」「是,」約翰迅速從門口退出去。
「不必那麼麻煩,陛下,」公爵回過頭說,「我自己走就行了。」「不,」皇帝堅持道,「你再等一等。普洛克馬上就來扶你。瞧,他來了。」一個留有落腮濃鬍的男人走進來,向伯爵行鞠躬禮,上前一手摟住公爵的腰,另一手抓住公爵的左腕,把公爵整條左臂圈上他的頸後,慢慢帶公爵走出門。
從剛才就一直保持沉默的皇后看公爵的背影在門外消失,便從更衣室門口走到床邊,稍微撫了一下床單,說,「該睡了,洛泰爾。」皇帝嘆了一口長氣,默默回到床邊,與皇后和衣睡下。
*
「你們出城就帶這些?」阿布雷希特問。「對,」灰狼洛奇點點頭。
在床上擺的是兩把劍,除此之外再沒其他東西。
「好吧,」阿布雷希特點點頭,「你們三個當初見我也是什麼都沒帶,」然後他把手放上眉部,半遮閉上的雙眼,嘆出一聲「唉,」他在感嘆這三頭當初看來十分團結的戰士小隊,就因為約翰的嘴而分崩離析。他乃聽信布魯托的說法,而布魯托也向他坦承確實傷害了洛奇,這讓布魯托的說法相當可信。約翰在他心中就是這樣的雜碎,布魯托對約翰作為的形容他還覺得太溫和。
都是約翰的錯。
「我會帶上寒風,」巴魯莎在佳楚德以及包括布魯托在內搬行李的侍從與僕役離開阿布雷希特所住客房後不久就甦醒了,她一這麼說,阿布雷希特與洛奇都往右撇過頭來看著她。她則雙腳着地坐在床邊,一手握住床上那把皇后賜給她的紅石寶劍,據說那是皇帝洛泰爾討伐波希米亞使用過的,她很寶貝那把劍。「你要把它帶進森林?」阿布雷希特問道,「你不是說它怕狼,唯獨不怕你?」
「他終究得習慣跟我們相處。他是我的馬,而我是狼群的一分子。」
「你要讓他成為伊利諾人,對吧?」阿布雷希特咧著嘴笑,覺得自己說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但他發現兩雙金色狼眼望過來的眼神是嚴肅的,「老天,」他雙手抓住自己的腦袋瓜,「你們是認真的。」
「寒風不只是一匹馬,」巴魯莎微微點頭,「他還是我的朋友。」
第二十九章(2016/8/23)
被僕人普洛克攙扶著要往房間移動的公爵在走廊上遇見不知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的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原先冷著臉望著公爵,忽然又露出微笑,溫婉地說,「你回來啦,」她柔聲招呼著她的丈夫,儘管她丈夫一隻腳是她踹跛的。「我不是一直都在這裡嗎?」公爵也微笑回應,儘管他剛才呼了他妻子一巴掌,後來又掐了他妻子的細頸。公爵夫人走上前,從大鬍子普洛克的手接過公爵的左手,「你可以回我父親那裡了。謝謝你,普洛克。」大鬍子普洛克向公爵夫人鞠了個躬,「這是我應該做的,夫人,」然後普洛克就轉身走了。
公爵收起他的假笑,扭頭問站在他左側的妻子,「如果你沒遇見我,你會往哪走?」
「我一定會遇見你,」公爵夫人保持微笑回答,「因為我本來也要往我父親那裡去。」
「哼,」公爵把他的臉往右別開,「你要替你的母白狼情人辯護,對吧?」
「聽好,亨利希,」公爵夫人說,「我是你的妻子。傷害你就是傷害我。我不希望白狼受我父親信任的時候你去我父親面前講她的壞話,那樣做對你不好。」
「難不成他會廢除我繼承的資格嗎?」
「他不能這麼做。可是你如果保持這樣要強的個性,他死後你可能沒辦法得到他的王冠,」佳楚德眨著她棕綠色的眼珠,向她的丈夫陳明利害,「你所有敵人會團結在一起對付你。我父親手下被你得罪的人也不會支持你。還有阿布雷希特……」「不要提那人的名字!」亨利希發出憤怒的低吼,打斷他妻子的勸諫。
他們互望一秒。佳楚德堅定地注視她丈夫的雙目說,「你覺得你現在該提防的,是一個爬升太快,但永遠不會被其他貴族接受的怪物,還是你母親姐妹的兒子,對我父親準備要讓你繼承的薩克森也有聲索權的阿布雷希特?」
「你這是什麼意思?」
「當你踞肆待人的時候,阿布雷希特在做什麼?」佳楚德頓了兩秒,深吸一口氣,再說下去,「他在善待每一個他能善待的人,不管他是騎士還是侍從。你看到白狼了嗎?你看到他身邊的狼人侍從了嗎?」她伸出右手,輕撫她丈夫的臉,「不要小看每一個能成為你助力的人,也不要仇視她,」她口中的「她」,很明顯指的就是巴魯莎,「我很抱歉說了那些沒有憑據的話傷害了你。可是,亨利希,」佳楚德說,「你最大的敵人不是白狼,是史陶芬家族,再來才是阿布雷希特。白狼根本不能算是你的敵人。只要你把她爭取過來,阿布雷希特算什麼?」
亨利希皺著眉說,「你該不會想說你剛才跟白狼親熱都是為了我吧?」
「怎麼不是?」佳楚德發出輕笑聲,「告訴我,我們養狗是為了什麼?」
「為了狩獵,」亨利希很快回答。
「那麼我善待巴魯莎像對我們養的好獵犬那樣,難道不是為了一場更大的狩獵嗎?」
「你不會和獵犬親熱,」亨利希斜視著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佳楚德挑挑眉,說,「你確定?」
同一時間,遠在東弗蘭肯,趴在床上昏迷的施萊歇爾男爵在沉睡中發出一聲驚叫而甦醒,所有服侍在旁的僕從趕忙圍了過來。「這是哪裡?啊……」男爵卡爾因為用力說話動到了背上的劍傷而發出呻吟,再次說話時音量已小了許多,「我在哪裡?我昏了多久?」他問。
「你在希德勒村村長家裡,爵爺,」一名僕役回答。「希德勒村?」男爵想起他的私生兄弟約瑟夫就是在這座村莊蒙難,然後被一間農家給救的。「現在什麼時候?」男爵問僕從。僕從回答,「接近午夜。」
「日期?」
「十二月五日。」
「我昏了兩天……」男爵喃喃唸著,再抬眼,說,「把施萊歇爾家的騎士都找來。快。」
等到施萊歇爾家的騎士都到了,男爵便開口問道,「誰說要撤出安哈特的?」
十數名騎士有的低下頭,有的望向其他人,有的四下張望,彷彿男爵問的那人散布在空氣中。終於一名黑髮騎士向前站了出來,說,「是我,」但他聽見另一道聲音跟他說了一樣的話。大家都把臉轉向另一位說「是我」的騎士,那是金髮的亨弗里。原本保持沉默的褐髮阿圖爾嘆了口氣,也站出來說,「不,不是他們兩個。這都是我的主意。」
黑髮騎士急切地大聲說,「不,不是他們。是我!」金髮的亨弗里說,「別鬧了,寇特。我們當時都看見是誰下令撤退的。是阿圖爾把我的主意付諸實行的,男爵,」亨弗里向床上坐著的男爵單膝下跪,右手放上心臟,「請單單追究我的責任就好。」
男爵輕聲笑了幾下,緊繃嚴峻的表情緩和下來,「放輕鬆,三位,」他忍著背上的傷痛輕聲笑著,「我都不知道你們是爭著認錯還是搶功勞了。的確,」他斂起笑容,「撤退不是我會做的決定,但是,我知道那是當時最好的決定。所以,」他閉上眼,向眾騎士低頭,「感謝你們當時的正確決定,拯救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寶貴性命。」
黑髮騎士寇特突然在已經單膝下跪的亨弗里身後彎下右膝,高喊「誓死效忠爵爺!」其他騎士紛紛跟進,曲起右膝向床上的男爵跪下,齊聲高喊,「誓死效忠爵爺!」
*
蘇普林堡,早晨,禮拜日,十二月六日,王室帶著眾多貴族與僕役前往聖彼得與保羅教堂參加禮拜。當貴族的隊伍走過城內主街,圍觀的民眾發現原本會一直走在皇帝夫婦身邊的白狼不在那裡。在圍觀的喧嚷之中,流傳著各種議論。「希奇了。白狼跑哪去了?」「聽說她昨天被國王罵了一頓。」「你怎麼知道?」「我侄子是城堡裡的僕役,他在國王的花園裡看見的。」「胡說。白狼怎麼可能會被罵?」「你就不會罵家裡養的狗?」「誰會養狗?」「你不養狗?」「我自己都吃不飽了還養狗?」
而白狼此刻牽著她的白馬寒風,與她的丈夫灰狼洛奇並肩跟隨安哈特伯爵的返鄉行列,避開主街,向城北門走去。
「終於要離開這座混亂的小城了,」安哈特伯爵大聲感嘆著。「蘇普林堡是混亂的嗎?」白狼巴魯莎出聲問前方騎馬緩步行進的伯爵。「難道不亂嗎?不曉得有多少貴族跟巴本男爵一樣,向薩克森,巴伐利亞,與士瓦本同時宣誓效忠。他替士瓦本謀畫殺害凱撒,又要在死前說自己對不起凱撒與公爵。我還真不知道他對不起的是薩克森的凱撒,士瓦本的凱撒與他的公爵,還是巴伐利亞偉大的公爵大人。」
「別再說了,爵爺,」已經化為人形的布魯托走在伯爵的馬旁低聲勸道,他人形時相貌相當瘦削,且比他狼人型態還矮一顆頭,只有那頭濃密如狗毛的黑髮才能讓認識黑狼布魯托的人勉強聯想到他的毛色。「我才不怕,」伯爵還是大聲嚷嚷著,「不管是士瓦本兄弟還是巴伐利亞兄弟,他們有多少耳朵在城內,就讓他們聽吧。反正我也從來不會講他們什麼好話。就讓他們聽到生氣吧。他們拿我沒辦法的。」
他們走到城門前,衛士問伯爵,「你不隨凱撒去做禮拜嗎,伯爵?」伯爵回答,「我要到樹林裡,和我的狼人朋友們敬拜上帝。」
樹林裡那片空地,昨日上演對同性戀與外人的批鬥,今早又是另一場批鬥:灰狼長老娜西塔召集族人,提出罷免酋長的動議。「你這是什麼意思,娜西塔?」沃坦長老在族人的沉默中朗聲質問他們的巫醫長,「當初說伊利諾酋長適任的是你,現在說她不適任的又是你。」
「我的治療術一直以來都比占卜高明得多,這是你們都知道的,」娜西塔抬高她的長鼻與下巴,冰冷地發表她的聲明,「而關於約翰那個預言,我知道我不過是湊巧猜中。在那之後我有多少預言是應驗的?」
「關於巴魯莎的預言就應驗了,」沃坦說。
「可是那是關於那位巴魯斯的,」娜西塔激動起來,簡直是氣得發抖,「而你們都不相信我的說法。」
黑白相間的老雄狼搖搖頭,「你說過那預言是關於巴魯莎……」「那是伊利諾說的!」娜西塔尖聲嚷著打斷沃坦的話,「她一直對你們說我那五枚符文指的就是巴魯莎,可是我從來沒這樣講。我說的是復仇的機會即將到來。」
「然後巴魯莎就出現了。」
「但是預言指的不是巴魯莎!」
「夠了,不要再講預言了!」最年長的長老弗麗嘉已受夠兩位長老之間無意義的爭論,大聲吼了出來,嚇得兩頭老狼趕緊閉嘴。然後弗麗嘉轉向前任酋長,年紀最輕的「長老」,巴魯莎的父親芬利斯,「當初是你推薦伊利諾繼承酋長之矛的,芬利斯,」她問,「你有什麼看法?」
芬利斯就坐在三大長老的身邊,謙卑地低頭貼耳聽他們的談話。此時他抬起頭來,望了望坐在他對面低著頭的雌性狼酋。被當初大力支持她當酋長的巫醫長否定的狼酋伊利諾,一直低頭看著她盤起的雙腿前橫擺在地的酋長之矛,不敢抬頭看芬利斯。她知道芬利斯對她昨天的表現相當失望。她對布魯托的攻擊完全是因為嫉妒心與戀慕被踐踏的報復心所致。她等待芬利斯發言。她等待他宣判。
「各位應該還記得,伊利諾是一位好斥堠,幫助我們避開過不少瘋狂的騎士行列。我也因此在那時決定將酋長之矛傳給她。可是她這兩個月以來的表現,證明她只能是一位好斥堠,不是一位好酋長,」芬利斯直盯著伊利諾。伊利諾還低著頭,但能感受到芬利斯的瞪視。她聽見老白毛狼男說,「因此,我提議廢止伊利諾的酋長職權,另外挑選人才,將酋長之矛交給他。」
圍成圈的族人們開始熱烈地討論。忽然有人高喊道,「把布魯托找回來,讓他當酋長!把巴魯斯找回來,讓他加入我們!」那是黃毛狼男尼克,族裡的二把手,伊利諾的妹婿,布魯托兒時最好的朋友。
「讓約翰回來!」在一片喧譁聲中,尼克的妻子卡拉也充滿激情地吶喊著,「他是施萊歇爾家的私生子。他可以帶我們回到故鄉!」她只想著讓她心目中的狼族救主回來,並不關心她的酋長姐妹。
「巴魯莎不是伊利諾騎士嗎?」一名今年春分才經歷過成年禮,已經可以在會議中發言的狼人少年也大聲喊出他的意見,「就讓她當我們的酋長吧!」
少年提出的這個意見比尼克夫婦分別提出的可疑建議還要順理成章,族人們紛紛以嚎叫表示同意。「巴魯莎已經是我們的領主了,」芬利斯在群眾的嚎聲中竭力喊著,「伊利諾的酋長得選擇他人,並經過她同意……」「嗯嗯嗯嗯嗯!」一陣凄厲的馬嘶聲從空地外圍的樹林間傳來,將狼族的紛擾打回平靜。伊利諾的狼人與狼循聲望見穿著綠色男裝的伊利諾騎士「白狼」巴魯莎牽著一匹白馬沿樹林間的小路走來。她牽著的白馬看起來有些焦慮,不斷從鼻孔噴氣。她則不停輕拍白馬的大鼻樑,細聲安撫它。
白色種馬寒風完成了或許其他馬這輩子不可能完成的一項成就:隨著他的狼頭主人走入一群狼頭怪中間。
而上次有馬進入伊利諾人中間的時候,是在十三年前施萊歇爾男爵的騎士們進入伊利諾村大肆屠殺之時。
白狼騎士站在族人們圍成的大圈中央,確定白馬不再發抖,便環視她四周的族人們,大聲宣佈,「我作為凱撒任命的伊利諾騎士,如我的父親芬利斯長老所說,我擁有任命伊利諾村長的權力。現在我在這裡宣告,你們不能收回伊利諾酋長的矛,因為我不允許,我的丈夫阿弗雷道夫騎士洛奇也不允許。被伊利諾酋長提議逐出部落的布魯托也告訴我,我們需要她繼續領導我們,所以,」巴魯莎一手抓著馬嘴上的韁繩,另一手捏住坐在她面前傻傻盯著她看的雜色毛狼女左肩,示意要狼女酋長起身。伊利諾照辦了。巴魯莎又蹲下撿起酋長之矛,把矛推到女狼酋懷裡,並大聲說,「沒有我的同意,誰都不能說要奪走伊利諾酋長的矛,就算是我的父親也不行,弗麗嘉長老也不行。我說,伊利諾是我們的酋長,除非她死,或是親手將矛交給她的繼承人,否則誰都不能說要廢止她的酋長職權,」巴魯莎說完,左手還捏著韁繩,突然就向伊利諾行單膝跪拜禮,右膝碰地,右手心貼上胸口,抬頭仰視女狼酋。「你在做什麼,巴魯莎?」狼酋伊利諾彎腰抓住巴魯莎的雙肩想把她拉起,巴魯莎右手反抓住伊利諾的左手腕,「我將族人們交給你管理,你不能拒絕。」
伊利諾深深吸氣,左右來回擺頭,「那晚我就在你丈夫附近,可是我只是看他被砍。你被小刀戳傷腳,我也沒幫你。」
「那都無所謂了,」巴魯莎說,「現在我們要團結在一起。布魯托會跟著安哈特伯爵,他倆都會幫我們的,」說完,她放鬆上仰的後頸,向自己剛才的來向平視。伊利諾循她的視線扭頭一看,只見安哈特伯爵在另一名狼人騎士洛奇,披著熊皮的巴魯斯,以及一名黑髮人類侍從的陪同下,出現在林間小徑通來空地的入口。
伊利諾站在上風處,嗅不到伯爵,他的兩位侍從,與洛奇接近的味道。但她特別被那名黑髮綠眼的瘦削侍從吸引。她其實根本無法確定,但她認為那名黑髮青年就是那個讓她由愛生恨的雄性。她抓著矛向黑髮青年走去,走過了剛才狼群為牽馬的巴魯莎讓出的一條通道,一直走到那人面前,「你是布魯托,對吧?」她問。黑髮青年沉默地點點頭。
她抱住黑髮青年,痛哭起來。
聖彼得與保羅教堂的祭壇前,凱撒洛泰爾在耶穌受難像下雙膝下跪,在額上,胸口與雙肩畫了十字,閉眼祈禱著。皇后也在他身邊跪下。凱撒與皇后的獨生女佳楚德則抱著她的獨生子亨利希站在她父母身後,眼神恭敬地垂下注視他倆的背影,她身旁則站著她的丈夫,巴伐利亞公爵亨利希.馮.韋爾夫。在公爵身邊,又站著公爵的幼弟,溫順的韋爾夫,抬高臉面仰望著耶穌像。
主啊,我感謝你。你毀壞我兄弟的謀畫,卻也免了他的罪。我必定竭盡全力勸誡我的兄弟回歸正途--他這麼在心中默唸著,並在自己身上虔敬地畫了十字。
約翰也仰望著耶穌。自十三年前上帝在他身上顯示神蹟,他便無時不倚靠著上帝。他行事謀畫靠所謂智謀,但他自己清楚這些「智謀」其實一點也不聰明,它們能成就都是因為上帝應許。十三年,世事多變,當初該為伊利諾村屠殺負責的人幾乎死盡了。重點已不在復仇,而在讓伊利諾人在這場混亂中爭得一席之地,榮耀,還有他人的尊敬與懼怕。沒錯,懼怕,讓那些視平民如雜草一般加以踐踏的貴族們在遇到伊利諾人,或進入伊利諾村的地界時,得好好考慮自己是否該把自己的惡行加在這群善戰的民族身上。明天,他就要隨王族遷往紐倫堡了。未來還會再發生什麼事,他不清楚,但他絕對要繼續盡他的力守護所有的伊利諾人:為了塔西娜的信任,為了芬利斯一家對他的照顧,為了他對伊利諾村的虧欠。
他的視線從耶穌像往下移,剛好與兩位狼人侍從對上眼。他們是弗雷奇與格利,凱撒說要好好培養成為騎士的灰狼兄弟。他看著他們兄弟倆,彷彿看見伊利諾村未來的希望。兩位狼人少年也對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報以燦爛的露齒笑容。
為了伊利諾--當初與三位狼人伙伴一起許下的諾言還在,而今「三狼組」因他的挑唆而有了嫌隙,想必三位也不會再無條件的信任他了。事情就是這樣。就算他失去所有人的信任,甚至死後下地獄,為了伊利諾,他什麼都願意做。
就算要把靈魂交給惡魔,他也願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