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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艾修伯理曾在《戰鬥的飛行員》中寫到:
......肉體的消亡不是生命的終點,人的生命是存在於生者的思念和愛意之中的,如果世上還有人記得他,那他便依然活著,活在他人的記憶裡、活在人與人之間的連結中,只要思念與愛的連鎖不斷,人便永生不死。

我對這一番話的感觸很深,我是一個非常討厭失去的人,對我來說新的一段關係的開始並非帶給我快樂,而是在提前預告別離和關係結束的痛苦會在之後到來,且對我而言,失去一個人(指的是與他的連結)的痛楚遠遠大過跟他一起享受的所有快樂,沒有任何過往的歡愉可以彌補失去的痛苦,完全沒有。因此我並不喜歡交新朋友,沒有目的的話我很少主動去認識人,對於不會深交的人,只流於表面的人我根本理也懶得理,最討厭的就是頻繁的跟不重要的人講話,所以厭恨服務業。為了避免失去,我主動放棄許多東西,我知道那些東西的美好,但對我來說那些美好都是糖衣毒藥,最終我是要失去它們的,那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擁有。

但即使我極力迴避,人生總會失去許多重要的東西,有許多人會與你擦肩而過,有些過去親密的人疏離了、有些親戚過世了、有些人只跟你講過幾句話但帶給你很深的印象,而他們再也找不到了,這些人的生命線與我再也無交集,即使他們還活著,對我來說也已經失去了。當然,從人生中消失的人不一定都是依依不捨的好人,常常也有我們討厭到吐的對象,在畢業或者調職或者離開某個團體之後再也不必見到他,讓人心裡的愉悅可以持續好幾年:太好了他終於離開我的人生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性格容易記仇,我常常會把已經從我人生中消失的壞蛋們當成小說人物的原型,無論是讓主角痛毆他們或者讓他們死狀慘烈,對我來說都是出了一口心頭惡氣,在我的小說裡面這是我的絕對領域,你們就給爺爬! 然而我雖然寫過很多很多小說的人物是有真實雛形的,卻很少是好人,絕大部分都是我生命中虧對我過的臭傢伙,好人則多半是現實的朋友還有連絡。要說誰是曾對我很好而後化身小說人物的,大概只有豆子了,細細講來這也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

小時候我生活在一個人口眾多的家裡,除了父母與祖父母,還有親弟妹之外,情同兄妹的表哥寄居在我家,還有未出嫁的小姑。雖然後來姑姑嫁人了哥哥回去親生父母那裡了,但因為祖父母住在我家,親戚三天兩頭就會來,來了一住好幾天都是常態,常常有那種五叔六伯七嬸剛走沒幾周又有三姨八姑和七舅來住的情況,我家是一個真正的大家庭,是國小的家庭介紹作業中極少數會寫上複數人口的學生,而且小孩子也很多。這些來來往往的親戚人數眾多,年幼的我其實並不能真正搞清楚誰是誰的哥哥誰是誰的表親,反正都是父母的親戚就對了,如果這些親戚有帶小孩來,就是跟那些堂表兄弟姊妹一起玩就是了,誰管他是誰家的小孩!我常常跟人家玩了整天,都不知道他們的爸媽是誰。

在這些頻繁來訪的人裡面,我記得一個特別的人。在我的印象中這個人不是我的親戚,他是我父母的密友,是一個氣功師父,因為他會教我們打氣功,人又一副國術大師的氣質,我都叫他師父。師父其人仙逸非常,常穿著馬掛唐衫,教我們這些小孩子打太極和運氣,雖然在我印象中他只有三十幾歲或四十出頭,但常常給人一種老熟的感覺。師父對小孩子非常好,跟我們都很親,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和哥哥常常喜歡往山上跑,父母都很反對覺得很危險,但如果師父在,他就會跟我們一起去,他跟我們一起去父母都會放心,而他也不會像其他大人一樣一直說該回去了快回去吧不然怎樣怎樣的。總之,在我的幼時印象中,師父是一個很好的人。

我記憶中的師父是一個大陸人,他常常說中國怎樣怎樣他想念他的家人之類的,我好像問過他為甚麼要來台灣,但詳細的理由我忘記了。總之後來有一天,師父忽然不再來了,好像跟甚麼大三通還是小三通開通有關,總之師父忽然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當時我覺得他是回去大陸跟他家人團聚了,所以也沒有太在意,這個人離開我的生命時我大概只有十歲。

後來,我開始寫小說,將師父的感覺寄託在豆子身上作為豆子性格的原型。雖然因為師父那事情是我很小很小時候的事了,實際上師父是一個怎樣的人我已經模糊了,所以添加了很多很多想像的部分,最後形成的豆子也跟師父真實的給我感覺差很多,但豆子的原型確實就是這個人。

差不多三年前,我突然想起這個人,想說問看看他到底是誰?畢竟現在也夠大了,我覺得父母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師父也不是甚麼需要隱瞞的人物吧?他在我小時候確實扮演了一個滿重要的腳色。我向我父母問起這個人後來去哪了?他們感到很疑惑,說沒有這個人呀?他們從來都沒有認識甚麼氣功師父,也沒有朋友在我小時候那段時間頻繁來我們家,我不服,去翻家族照片, 師父以前這麼常來,家族的節日合照裡面應該會有的,小時候我們家很愛照相,各種節慶或者沒節慶的時候親戚來訪的照片堆成一座小山。結果我翻過了家裡所有的相本,居然都沒有找到師父!

於是這事情就從懷念變成有點驚悚,我問我弟妹記不記得師父這個人?他們都不記得,說沒有這個人呀?我又問了其他當年常常來我家玩的親戚,其中有好幾個人都記得師父,當我跟他們說我沒找到這人的照片時,有一個小表妹受到莫大驚嚇,逐個詢問,發現堂表兄弟姊妹中大概只有三四個人記得有師父這回事,我在父系加母系的同輩混合起來中排行老五,比我大的四個人只有小時候住在我家的哥哥記得有師父,還有兩個比我和哥哥小一點點的表兄妹記得看過師父,其他更大或者更小的同輩全都不知道這個人,而記得的那幾個人印象中的師父跟我的記憶非常類似,這絕對不是幻想出來的人了!

我和我哥努力回想關於師父的事情,後來他終於想起一個關鍵性的資訊:他想起了師父的姓氏,師父不是我以為的姓陳。我又回去問我父母,說這個姓氏的那個人呢?那個人就是師父吧?我父母也想了很久,然後給我一個始料未及的答案:確實有這個人,但他不是氣功師父,他是你以前的一個親戚。他經商,在大陸談生意的時候包了二奶,後來拋棄你的某位女性親戚去跟二奶結婚,有一天突然就消失了,但幾年前好像生意經營得很差又想回台灣,打電話給你的那位女性親戚,被掛電話。我和哥哥得到這個答案的時候非常震驚,原來我們小時候那麼親近的師父,其實是一個渣男嗎?那個待人隨和、帶著小孩子一起打太極,穿著復古裝束文質彬彬的青年,居然是拋家棄子去大陸的負心漢?這件事情對我來說比師父不在照片裡還要震驚,我立刻去連絡那位女性親戚的孩子跟我同輩的,對,也就是師父的孩子確認。結果對方聽完我的描述後說,這個人確實就是他的父親,他知道父親以前對小孩子都很好,所以我的記憶沒有大錯,但他不知道,居然在他還五六歲的時候,父親就已經在大陸包了二奶,還把那些人當成他的家人而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師父跟我說的那些想念的大陸家人,居然全都是二奶那邊的人!他越說越生氣,師父居然很早以前就已經不把自己的家庭當一回事了,還去跟其他的表親孩子講述"大陸的家庭"而且持續了那麼多年,那說明師父有好幾年的時間都是在兩個家庭裡扮演父親的腳色,而且居然明目張膽的讓我和哥哥知道他有另外一個家庭,這個表親覺得師父他當時是在玩火,師父怎麼不會擔心我和我哥去告訴其他人他的家庭的事情?他真的就那麼確定我和我哥不會說出去?或者我們不知道他是誰的父親嗎?表親覺得我這通電話讓他更加認定自己的父親就是個混帳,是個見色忘本見錢眼開的人渣。

「你小時候就沒有想過,他如果是真的大陸人,講話會沒有口音,會講台語?」表親嘆道:「你那時候真的太小了,他是騙你的啊!」

我和這位表親說起了相片的事情,他跟我說那其實也不是甚麼奇怪的現象,就是當年他父母離婚後,母親把所有有他父親的照片都要了過去,所以我家雖然是整個家族的聚會場所,卻並沒有保存任何一張有師父的照片,因為照片都在他那裡。但那些照片留在之前搬家的老房子裡,現在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也許被他母親扔掉了,又或者還躺在某個封塵的小角落裡,總之,師父是他們家庭不願意想起來的陰影,他很驚訝師父在我和我哥的印象中那麼是正面。我們談回了他父親離婚去大陸的事情,他奇怪我為甚麼現在才知道這個,當時這件事在家族裡鬧得沸沸揚揚,大家應該都知道才對,我也不確定我為甚麼不知道,可能是忘記了。

豆子的原型是人渣這件事雖然驚悚,其實對我也沒有甚麼大影響,因為師父畢竟只是一個骨架,豆子的絕大部分設定都是在這個骨架上添的血肉,他早就已經不是那個渣男了,所以我也沒有感覺很遺憾。但後來又過了一陣子,我發現,我其實應該還是知道離婚的事情的,這個資訊一直在我的潛意識裏面,只是表層的我想不起來了。比如豆子最終離開小蛙時那麼突然,小蛙都沒有搞清楚狀況他就走了,不就很像現實中忽然消失了的師父嗎?還有小蛙的父親是個渣男,去大陸包了二奶不回家把小蛙和母親扔在自己弟弟家裡的情節,其實跟現實中的師父所作所為一模一樣,甚至連後來經商失敗回去想求跟小蛙母親複合的部分也是,所以深層的我果然還是知道這件事的,而且已經反應在小說裡了。

細細想來一個只跟我接觸幾年的男人,居然形塑了我小說裡主角身邊兩個最重要的父輩:給予依靠和力量的豆子和給予傷害和痛苦的父親,這事情也太奇妙了。我突然就覺得,怪不得離婚對小孩子的傷害很大,連我這種只不過是親戚的小孩,都能受到成人離婚的影響形成某種潛意識,那實際上遭逢父母離婚的小孩,不知道心裡會埋藏著什麼樣的想法,在甚麼時候表現出來呢。

你也許也有這種經驗,某個人曾經與你一起度過許多或平凡或獨特或平靜或刺激的生活,然而他最終離開了,從你的生命中永遠的消失了,你以為他只存在於回憶之中,但在多年以後的某一天,你發現他依然存在,存在你潛意識設計出的劇情或者人物之中,甚至就是你的腳色原型,他依舊和你在一起,永生不死。

 


快把萌燦抱回家!
Don’t think, just do. For the heart is an organ of f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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