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峡青灿 于 2018-10-18 21:40 编辑
父亲是一个爱山的人,他生在山上,活在山上,在山上生我,并死在山上。
父亲死时我不在,但我在那之后见过他,那时,我很讶异的发现,父亲是如此瘦小的、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男人。并不是尸体缩水了,而是他真的相当矮小,个子似乎不到母亲的胸脯。
想不透为甚么,雪豹的他,明明是那样巨大。
并且,尸身的附近,一隻兀鹰也没有,没有东西来吃他的尸体,似乎甚么都不愿意吃他,明明死在那样平坦显眼的场所,却没有一个他所热爱的生物来为他举行天葬,出于无奈,我把他带回了人类的火葬场,让他安息在祖先的衣冠塚裡。
感觉,好像被山抛弃了。
我不知道为甚么。
※ ※ ※
我一直,都不清楚,父亲在死前四个月,做了甚么事情。
他在生命最后的四个月,日日夜夜的祈祷和拜神,向山祈求赦免。他口中呼喊雪山神、西王母、莲花生大士、仁波切们和神山苯,以及各种山的神灵,他向著山峰虔诚的哭泣,说愿意用自己的力量换取弥补罪过的机会,说自己已经知错了,然后在某一天,没带任何行李,隻身前往山上,并死去。
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威严并温柔的人,他深爱著山,最后一次见他时,「我必须回山上去。」他只对我这样说。
※ ※ ※
四个月前某一天,父亲把我唤来,令我变成雪豹的样子。
我毫不犹疑,立刻做了,并且完完整整的变成了一隻灰扑扑的豹子,我年纪还轻,变成的雪豹脸短耳圆,而且颜色偏深,但父亲说,等过几年,我也会长大。
会长成像他一样洁白美丽强壮的大豹吗?当时我心想著。
父亲用前脚捉起我的头,看著我的眼睛,对我说道:「很好,从今以后,伯莱若德就是你的名字了,伯莱若德是暴风雪的意思,也是我们世代继承的责任,你得成为雪山之王,保护雪豹和雪域的生态系。
「但切记,不可妄自菲薄滥用力量,你是个人类,至多,就是隻雪豹而已。」
从小,他便教导我关于山的一切,如何在山上生存,如何捕捉猎物,如何观察动物的痕迹,如何用风和雪估量天气,如何跟踪车辆还有如何拆除陷阱,我从小就熟悉于山裡的一切,就和父亲以及祖父以及远至那祖宗所有的男人一样,总有一天会继承父亲的智慧和身分,以及责任。当我开通了种的能力,父亲便教我以雪豹的身体打斗,如何在人兽之间取得平衡,活用身体裡蕴藏的力量,以及几种简单的魔法。
这些对寻常的人类来说,相当不可思议,但对于特种人类,对于种来说,寻常不过。对我来说,最不可思议的,是和父亲一起前往狼之谷自然保留区,参加种大会,那是我生涯中最奇幻的光景。
※ ※ ※
父亲告诉我,狼之谷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时空间,和地球上我们生活的主空间是分开的,属于四位伟大的初始之神之一恐龙神大人,这块神之领域是恐龙神大人为自己创造出的居所,除了遴选之梦和种大会举办的期间之外,几乎不会向外开放,若没有祂的允许,也不能够随意进来。
我们在入口处的狼头岩石边兽化,父亲在地上描绘了阵咒,我们便瞬间被传送到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上,一踏进狼之谷的界地内,父亲的头上便出现一串悬空的数字:503694236,而我的头上出现的则是503694236-2,当时我吓得瑟缩成一团,父亲对我解释这是种大会报到的序号,雪豹种是五亿零三百六十九万四千两百三十六位参与种大会的种,而同属雪豹种的我则是五亿零三百六十九万四千两百三十六之二,出现数字就是与会成功,接下来只需要等著叫号报到即可。
在草原上,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好多好多,看也没看过的动物,父亲说他们全都是种,都在等著报到。世界上所有的现生动物都有种,甚至有好多,已经绝种的动物,都还是有种,大自然对物种的界定是以动物的认知为出发点,并不是以人类的分类学为依据,有好多被人类分成同一种的动物,其实以动物的观点来说也是不同的,都会有各自的种,如此大量的种在排队,我们也必须等候。不只有动物,我们还看到好多好多的人,奇装异服各式人种都有,父亲说,他们一般都是体型很小或者非陆生的动物,以兽化的姿态前往,也许会失去生命,宁可以人类的姿态出现。
面对这些人,父亲露出骄傲的表情,我能够感觉,父亲认为自己优于这些人。
为甚么父亲觉得自己比这些人优秀呢?当时的我并不明白,但,现在,写著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
父亲,只是把自己的自卑包装成骄傲罢了。
※ ※ ※
在草原上等的时候相当无聊,我问父亲:「种大会是干甚么的呢?」
父亲回答:「我们种,出生在不同的地区,生活在不同的国家,恐龙神能够知道所有种的生死,但却不知道每个种分别的情况,所以,每隔一阵子,祂便把大家集合起来,逐一确认个别的状态,你就把这当成是身体检查吧,虽然意义不大,但给神明看见我们健在,是好事。」
「仅仅为了知道我们的身体健康,就把我们召集起来?神明能不能接受我们去医院做检查,然后给祂发报告呢?」当时的我感觉这件事,交给医生不就成了,神明还真是多此一举啊。
父亲欲言又止,似乎斟酌著怎么解释会比较好些,我热切地看著他,摆动著我的尾巴,冷不防背后被重击,我朝前跌倒在地上,撞在父亲脚上,父亲扶住我,对著我身后咆哮吼叫,我转过头去,一个肥胖的女人倒在地上,看来,是她刚刚跌倒撞到我了吧。在女人的身前,一隻花豹用后脚站立著,像人一样双手叉腰,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对那女人大吼:「走路不看路!撞上来也不会道歉,你这种人有活著的价值吗?」女人撑著地爬起来,右手掌上凝聚了一道光束,我感到很害怕,缩进父亲的怀裡,周围好几隻动物都退开了,父亲叼起我的后颈缩入兽群中,同样是种,为甚么这两个种要打架呢?
不知哪裡有人传来了别人的低语:「又是他,不学无术的神使,是故意找碴。」「毕竟是特斯卡特利波卡的神使呢。」「恶神的神使啊。」「打起来恐怕会变成神家的战争吧。」「恐龙神大人的神使没有来阻止吗?」我不知道神使是甚么,看著父亲,正当我想问的时候,空中飞来一隻风凝聚成的无形大龙,是恐龙神大人:「不许打架,请安分的等候。」我听到兽群裡传来人们议论纷纷的声音,但更多的是安心的叹息,我看了看父亲,父亲正盯著那一人一豹看。
花豹好像不打算停手,他对著女人龇牙,恐龙神说道:「这裡是狼之谷,住手。」胖女人走进兽群裡消失了。看到胖女人离开,花豹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也旋即离开现场,恐龙神环视周围一圈之后,也像来的时候一样,迅速消失。
我问父亲那两个种是甚么来头?父亲说他不清楚,但幸好是在恐龙神的领域,那位神明会维持种大会的秩序。
我问父亲:「他们也是种吗?」
「是啊,他们是种,我不知道是哪种。」
我想了一想,又问道:「他们强吗?随便打架难道不怕受伤吗?」
父亲抚摸著我,缓缓地说:「在狼之谷裡,恐龙神拥有最大的力量,没有任何一个种能够在这片土地上打得过祂,就算是强大的神使也一样。」
我感觉有点诧异,原来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啊。
「爸爸,神使是甚么?」
「就是神明的使者,是服侍并传达神的旨意的人或生物,不一定是种,也可能是别的特种人类哦。」
「爸爸知道的很多,也是神使吗?」
父亲温柔的笑了,舔著我的头:「成不成神使那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是神明大人的意思。」
那时候,我觉得挺羡慕的,因为接近神所以强大,总觉得,那两位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 ※ ※
等著等著,我观察了好多好多的种。
有很多种看起来是旧识,坐在一起愉快地聊天,我想起小学的身体检查也是这番光景,大家排著队等进入医生所在的小隔间,没轮到的时侯,窝在地上就玩起来了。我觉得四海一家方言真是好,能让讲不同语言生在不同国家的人互相沟通,人和人的对话真比和动物的对话有意思也有深度多了,虽然因为文化差异,也很容易一言不和,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我又看到有两个种打架,恐龙神再次阻止了一次争执。
周围的人依旧议论纷纷,有人说今年老是打架,肯定是因为恐龙神的神使没有来维持秩序,如果有人看著,哪有那么多敢造次的不法之徒?但也有人说恐龙神持有的神使太弱,并没有摆平纷争的能力,没来也是情理中事,我还没好好向父亲询问清楚,脑海中就响起一个声音叫唤我:「五亿零三百六十九万四千两百三十六之二雪豹种。」我还记得,这就是遴选之梦裡恐龙神大人的声音,我四处张望去找祂,祂就在我前面。
一瞬间,周围的閒杂人等都不见了,只剩下我和父亲,以及恐龙神,这时的恐龙神大人是实体,一条青绿色的很像各式爬虫类拼装而成的大恐龙,刚刚在空中飞的,大概是祂的力量分灵。我们被隔绝在结界裡,恐龙神大人的样子我以前已经见过了,但感觉还是很新鲜。祂命令我和父亲回復人形,问了我们最近的身体状况后再兽化,我觉得并不比学校的医生仔细,也没有触诊,大概是我的表情露出了心中所想,祂对我露出整排的牙齿微笑:「我是神,用眼睛看看你就知道你的身体状况了,随便问问,只是确定你会不会对神明说谎罢了,如果打算欺骗我,我就收回你的力量,这你要牢记在心。」我吓得直冒冷汗,狂看父亲,但父亲也只是笑,似乎并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
然后,恐龙神开始问父亲话,那是些父亲从未向我提及的事情。
※ ※ ※
「最近,有没有神明找上你?」
「没有。」父亲沉著的说。
恐龙神轻轻地说:「没有吗?好吧,我这裡也没有申请,你们就继续过你们的日子吧。」
父亲看著祂:「您的意思是,没有神明需要我们吗?」
恐龙神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你们目前是自由的,去吧。」
我完全听不懂,感觉恐龙神和父亲在进行很深奥的对话,我看看父亲,又看看恐龙神,然后怯弱的开口问:「请问,有神明找上,是甚么意思?」
恐龙神看向父亲,父亲的双耳与尾巴垂下,又是欲言又止的表情,见状神明
祂蹲下来,直视我,摸著我的头:「小雪豹,你大概不知道,有很多很多的种都是世代隶属于某个神明的,是那位神明的使者,侍奉著被称为领导神的那位神明,但雪豹种是没有领导神的,我只是问问你父亲,有没有神明想要雪豹,有些神明会自己去和种互动,但更多的则是对我提出申请。」
「成为神使吗?」我问。
「嗯,被神明拥有之后,就可以担任神明的神使。」恐龙神大人回答。
我了解了,但我还想知道更多:「恐龙神大人,拥有领导神的种,会比较强吗?是因为他们侍奉神吗?我听到人说,您的神使很弱小。」
恐龙神苦笑了一下:「这个问题,我不能给你肯定的答案。你们做为种,兽化和四海一家方言的能力是我赋予的,人人都拥有,但通常各自的领导神会给予神使完成任务所需的力量,所以你可以说有领导神的种通常会的技能比较多,但也不乏无所事事毫无用处神明也懒得使唤的神使,有那么多閒时间又有兴趣,自学魔法或武术甚么的也大有人在喔。
「就拿我的神使来说吧,你们说他弱,确实蒙古草原狼的身体素质不高,况且我并没有教给他们甚么,怎么说呢?我是一个懒得使唤神使的神明,而且现在手边也没有神使。」恐龙神大人还是和遴选之梦一样,非常平易近人。
父亲闻言立即趴伏低下头:「我,雪豹种伯莱若德,愿意成为您的神使,请任意差遣我吧。」
但恐龙神并没有答应:「蒙古草原狼已经出生了,只是现在不在我手边,如果我需要,我就会叫唤他,用不著你。事实上我的种,几乎不能称之为神使,我没那么多事情给神使去做。」
※ ※ ※
恐龙神大人似乎很忙,解答了我们的疑问后没有多说甚么就解开了结界,消失了,大概去检查下一个种了吧。
父亲似乎终于准备好对我解释了,他叹了口气,在草地上坐下,语重心长的说:「儿子,你要知道,拥有领导神,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人类和野兽的关係密切,人类恐惧野兽的力量,却也崇拜著野兽的美,所以才会屡屡跨过人兽的界线去亲近野兽,也才会有我们种,虽然我是不知道那些弱不禁风的物种也能有种是怎么回事就是了,但总归来说,我们种,就是具有野兽力量的人类,这件事我想你已经听腻了。
「而神明,也是人类崇拜力量所产生的,神明会为了配合自身的威仪而选择神使,神使既是为了彰显神的力量,也是为了让神明做事更方便才有的,所以祂们当然会去选择跟自己的文化崇拜有关的,或者强有力的物种当成神使,基本上你想得到的兽类种都有领导神,差别只是在于这些神有没有使唤他们的必要,就好比工具,有就是有,爱用不用。
「好用的工具大家都喜欢,有时候为了争好用的神使,神明也会打架,但不好用的工具就没人要,比如说甚么涡虫啦线虫啦蛔虫虱子跳蚤甚么的,神明大概都不要,这些软弱的动物能成甚么气候?你看像狼,分布又广适应力又好,跟文化的关联性也强,那可是炙手可热啊,随便你想得到甚么神都可能会使唤狼,恐龙神大人要留著狼在身边,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不只狼,好用的大猫也是,多少神明是役虎的?那可就难数了,虎种的数量也很少,全都是有主物,虎可是强大、美丽、高贵的王者象征啊!
「可是儿子你知道吗?我们雪豹,已经几百年没神要了。」
父亲似乎觉得,没有领导神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是神明不承认雪豹的力量,我们雪豹,身体素质比狼强,比狼更适应高寒,也更美丽,还是许多地方的代表动物,但是没有一个神明要我们。也许那些父亲认为弱小的种,他们也有领导神,那些蝼蚁般的生物,弱小的,食物链底层的生物,是有神要的。
美丽的高原神话,没有神明想要。
※ ※ ※
那时的我还懵懵懂懂,现今的我,完全不同意父亲的想法。
我喜欢恐龙神大人的说法,没有领导神意味著自由。
那些担任神使的种,也许强大吧,可是他们必须听命于神,神要他们打斗他们就得去,打斗受伤很疼的,并且是掠食者的大忌啊,谁没事好好的愿意受伤呢?不提受伤,单是被使唤这件事我就不乐意,我喜欢自由自在地过生活,爱干甚么就干甚么,听命于神明,有甚么好处呢?
或者更惨的,使役我们的是邪神,要我们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不乐意,不做,怎么办?神明会把我杀掉吗?或者神明不开心了,把我们当成替罪羔羊了,会怎样?想著就害怕。
父亲考虑过这些吗?我其实不清楚,但我是考虑了,而且觉得没有领导神,真好。
还记得当时,我对父亲说了我觉得没有领导神也挺好的,与其被邪神使唤,不如做没有领导神的种,他不置可否的摇头,对我说,我是受了太多的人类社会灌输的善恶观念,心被蒙蔽了。
「儿子,神明没有真正的好坏,一个坏神之所以是坏神,必然是因为文化信仰中需要有恶神的存在,才能衬托出善神的价值,如果没有恶神,善神就不是真正的善良了,就像没有夜晚,你还会觉得白天很亮吗?必然不会。善与恶是相对的概念,互相补足同等重要,恶神和善神都是一样伟大的,因为文化需要祂们,祂们不仅仅是相对,也是同样的。
「就像山岭,你觉得山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山和高原赐予雪域的万物生命和活下去的方法,但也无情地夺走牠们的生命。不论是能救命的不腐乾尸和夺命的大风雪都是山来的,山没有好坏。山的神明也没有好坏,那都是纯粹的力量以不同的形式展现,只是有些力量展现的方式我们喜欢,有些不喜欢罢了。」父亲不再和我谈论这个话题了,他大概有自己的看法吧。
※ ※ ※
后来,又举办了一次种大会,但我没去,而如今父亲不在了,今年的种大会,是由我去的。
和第一次一样,我在入口处兽化了,但我不会父亲的法阵,也不知道集合的大草坪在哪裡,于是我站在入口的狼头石雕那裏等著,期望有其他的种出现,能带我一道过去。我等了很久都没有其他的种来,心裡感到很焦急,我总隐约感觉,有很多的种会著我所不会的能力,他们和我不是同一个阶层的,说不定他们都是靠魔法直接飞到大草原上,而不知道通行方式的只有我而已。
这样看起来,雪豹似乎是种很弱的种,所以没有神明要吗?
我叹了气,踏进狼之谷的界线内。
一踏进去,我的头上立刻就出现报到序号,脚底出现法阵,被传送到大草坪了,和跟父亲一起来的时候一样,发现这是自动化的运输,我鬆了一口气。
我坐下来耐心等待。
有几个比较小的孩子在我旁边玩耍,我仰头观看周遭,虽然有人在打架,但整体气氛挺不错的,有不少人在社交和互动呢,于是我起身加入他们,找人聊天攀谈,想获知些新的知识。
我和一个女人聊得非常投机,她告诉我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这世界是由运算所掌握的,自然界的共通语言是数学,一朵向日葵裡面的种子排列方式是可以计算的,蜗牛壳的转弯角度和蕨类植物的嫩芽有共通之处等等,好神秘好像魔法一样的事情,但她却说在她的国家,学生必须学习这些知识,每个人都可以学,而她是一个老师,专门教这些知识,但她比其他的老师更厉害,拥有一种称为教授的头衔,并且主持著那个国家的许多重大硬体建设。
这个女人肯定非常伟大。
于是我问她,你有领导神吗?她笑了笑,答说是有的,她的神明是一位我不曾听过的神,据说管理著睡眠和梦境,我有些疑惑,这个女人的才能跟她的神有任何地方契合的吗?她说她的神不曾使唤过她,大概是因为她是很弱小的动物,所以神明没有命令她做任何危险的事情,但神明常常召她去聊天,提供些建议给梦境变点花样,大概对神明来说她还是相当有用。
她是文昌鱼,我不知道那是甚么东西,据她说就是像小鱼乾一样的东西。
聊著聊著的时候,我被叫号了,和上回一样,文昌鱼女子的形状在我面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龙神大人和别无他人的空间,几个关于身体的问答被提出,和父亲提过的问题也被提出,一切的一切都和上次一样,恐龙神大人看起来也很忙,祂确认过我的状态后准备要走了,但再一次,我叫住祂。
「您知道我爸爸死了吧?」
绿色的神明笑了笑:「当然,我知道你们每一个现在是生还是死。」
我犹豫了一下:「那么,您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在死前四个月某天突然回村落裡,不去山上了,然后开始拜很多的神,直到他又离开家为止……恐龙神大人,我想知道父亲死的时候,发生甚么事情……不,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为甚么会死呢?」
恐龙神大人摇头,露出非常严肃的表情:「其实我不想花很多时间处理你们这些种私底下的问题,对我来说,你们是怎么死的,如果不影响到世界的运作,我才不在乎,我有好几亿的种等著去检查呢!没有时间可以回应你的问题。」
我焦急的说:「如果我有领导神,我就会向祂询问,领导神一定会知道很细节的问题吧?但是,我没有领导神啊,而且就算我不是种,一般的人类无端失去亲族,不也会求神拜佛请求神明给个答覆,让死因水落石出吗?所以才会有观落阴或起乩等各式的法术存在吧?」
恐龙神听了,用苍蓝的玻璃般的眼珠子望著我,大概有好几秒,然后露出笑容:
「嗯,说得很对,你说服我了。你先回去,等我忙一段落,就给你消息。」
※ ※ ※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裡的我雄壮威武,四肢强壮尾巴粗长,头颅浑圆身体的肌肉发达,斑点很少皮毛颜色很浅,并不是我习惯的,灰扑扑的我。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视野也不是我能调整的,但我仍认出了这具身躯,是父亲的。
我用父亲的身体和视野看著梦境。
父亲在荒凉的雪原上行走,我突然意识到,这是父亲的记忆,恐龙神大人调阅了保存的父亲的记忆,并令我得以看见。在我意识到这是记忆之后,画面忽然动得很快,我──父亲的身体也以超快的速度活动著,难不成是恐龙神大人在快转?
这令人晕眩的快转在几乎把我弄吐的时候停下来了──原来我的感觉和父亲的肉体是分离的吗?这是怎么回事──我来不及细想,因为画面和动作都开始以正常的速度拨放──如果可以说是拨放的话──并且父亲开始做起我觉得非常奇怪的事情。
父亲对一群藏羚说,希望牠们跟随他进行一次超常的活动,为了拯救雪豹从邪恶的特种人类手中得救,他需要牠们的力量,藏羚们不愿意,牠们希望雪豹死光别吃牠们了,于是父亲承诺牠们若跟随这次的行动,就会保护雌羚完成隔年的产仔迁徙,于是藏羚们同意了。接著父亲对一群岩羊说希望牠们能跟随进行一样的活动,岩羊也不同意,于是父亲承诺保护牠们的幼仔不被狼吃,然后父亲又以提供修巢的材料给大鵟来取得牠们的跟随,如此种种,最后父亲带著一大票的动物前往一处山坳。
父亲与一头瘦小的公雪豹对峙,公雪豹的周围有四隻成年的雪豹,我从来没看过在非繁殖期,有这么多雪豹以这么密的情况聚集在一起。
兽群藏在山后,父亲和那头名叫史诺伊的瘦小雪豹发生剧烈争执,看来史诺伊是希望能改变雪豹的习性让雪豹变成群居动物来保护牠们,然而父亲认为放任才是好的,于是他们不认同对方的观点,并指责对方是雪豹的邪神。这个史诺伊有神奇的力量,他命令兽化状态的父亲趴下,父亲的身体竟无法抗拒,但在他准备要杀死父亲的时候,预先藏匿的兽群衝出,把史诺伊所领导的群居雪豹们吓坏了,于是伤痕累累的父亲得以脱身。
感觉满错愕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现在正在写纪录的我依旧不同意史诺伊的异想天开,但父亲的作为也吓到我了,他怎么能驱使那些动物离开本来的居住地,强行把兽群融合变大、以壮大自己的声势呢?这和他口口声声强调的「保护大自然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干涉」完全相违背。
记忆裡的父亲以人类的姿态摇摇晃晃地爬上石崖离开史诺伊那一群,在石头上他喘著气变回了雪豹,当他完成兽化抬起头,我透过他的眼睛看到的是非常可怕的景象:兽群在他面前乱成一团,互相厮杀和践踏,大鵟直接把原羚的幼仔抓走了、王不见王的公北山羊打成一团、牦牛为了护幼围成圈不顾一切的踱地踩死了慌张走避的藏狐与红狐,并且在远处的山上,狼正在围观这群猎物的大混战,各个双眼放光。
父亲扑向兽群想阻止牠们的争斗,但兽群因为天性的缘故而有的大打出手,有的害怕得逃走,他几乎无法控制他们,领头羊们带著羊群要离开,却又因为怕狼而互相挡住路,拖慢了兽群解散的速度。我从父亲的视野中不能看到是甚么事件引发了兽群的混乱,明明一开始虽然剑拔弩张但还尚能控制住、一起来到这个山坳附近的,为甚么会失控的打起来了呢?
也许,是兽群中有动物跌倒,或者甚么飞石落进去了也说不定,让整群本来就紧张兮兮无法安定的动物陷入爆走的状态,造成野生正常情况下完全不会发生的大混乱。
动物不是人类,就算能讲四海一家方言,牠们也没有能理清楚误会并靠沟通釐清事件的智商,有这种智商的动物大概也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打起来吧?神虽给了万物共通的语言,但大部分的物种没有驾驭的能力,只能靠暴力,除了某些奇幻动物或者比较少见的高智商物种之外,大部分的物种都是以身体决胜负,这是父亲一直告诉我的。
在这阵混乱面前,他真的只是一个人类,至多是一隻雪豹而已。
记忆又被快转,我看到那阵兽群骚动之后的那片雪原,呈现凄惨的情况,由于遭受外力折损,各兽群的育幼率史上最低,还出现许多伤员,这造就了狼的兴起,那年狼生了很多的小狼,大部分都长得不错,吃掉了许多猎物,灭了一个原羚群,也让史诺伊那些雪豹们不好过。
这些,都是父亲的错。
父亲最后,没能遵守他对野兽的任何一个承诺。他说过,为甚么动物要怕我们种要服从于我们,一是力量二是信用,力量是无法被克服的,而信用则是人类惯有的,能使动物暂且在全新的互动下放下恐惧,製造双赢的局面,是种能和野生动物好好相处却保持著自己的地位的不二法门。
父亲丢失了动物对他的信任,而他只是一隻雪豹,没有领导神,会的魔法弱小,只能拆拆陷阱的雪豹。
※ ※ ※
我醒了,梦境结束了,恐龙神大人似乎认为我知道这样就够了,父亲的身体是怎么死的我不在乎,但作为伯莱若德的他在那时就死了,因此他急于把身分继承给我,我能理解。他受到了心的折磨只能不断的拜神,但神却不理会他,也没有领导神可以帮他收拾善后。
他真是一个很坏的父亲啊,把山上的烂摊子这样丢著,让我去处理,然后自己不顾一切的死掉了吗?
我在床上兽化为雪豹,紧紧的咬住自己的尾巴。
※ ※ ※
父亲,最终,玩起了扮演神的遊戏。
他越过了人和神的界线,从守护山岭的万兽之守护神,变成破坏山岭规则的邪神。
他用他的力量,驱使他本来应该守护的动物,做出了违背行为的事情,只为了贯彻他守护山岭的理想。
是因为,他看不惯另外一个和他一样,可以是半神的存在吗?明明放任著那个人和他的那群雪豹自己走向灭亡就好了,他就偏偏要出手。
四个月前我觉得,父亲渴望著有领导神,大概只是,想在神明庇佑下,恣意展现自己的力量,并且把一切作为都推给神,共享一部份的,属于神的崇拜吧。
他想成为力量的延伸,成为力量的一部分。因为他认为力量没有善恶,所以每一种表达方式都是对的。
现在看来,父亲只是在迷惘而已。从祖父那裏继承来的名字和身分,他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扮演好伯莱若德。于是他像刚出生的幼兽一样依赖,渴望有领导神的存在,神明能够指引他该做甚么?怎么做?听命行事永远比自己想解法要容易。
就算是恶神要他去杀人放火,因为是神使,所以他也会去做,然后把责任丢回去给神,他已经想好了,神本来就没有善恶。
他想要有人或神告诉他该怎么办。
但没有,于是他只好自己来,救雪豹,拆陷阱,杀猎人,他一直都在玩著成为雪豹的神明的遊戏。
然后,他也当起其他物种的神。
嘴裡说著是为了生态是为了雪豹,却伤害其他的动物,于是山最后惩罚了他,收走他的力量。
我相信,山是有神灵的,并且正照看著我。
无论是否有领导神,我们都被神明盯著看,就算神明不存在,也存在于我们的心中,并且时时鞭策著,我们相信的信念。
※ ※ ※
写到这裡,我也开始迷惘。作为伯莱若德,我应该怎么做才能保护雪豹和雪山,却不会步上父亲的后尘?
我不知道。
我需要去向这世界寻找答案。
我觉得,做为没有领导神的种,可以幸福,也可以不幸,要怎么使用那份力量呢?
我还没想好。
但也许我根本不必想。
文昌鱼教授不是过得很好吗?她看起来生活的很棒,悠然自得,并且深受人们敬重,她是一个伟大的数学家,在她的国家非常尊贵。我知道,她应该是按部就班的学习,逐渐掌握数学的能力,然后成为教授的,她有理想和方向,也有需要她的人群,她活得真是妥当,在人类的世界裡面。
这份兽化的力量或许是枷锁,我何必硬要去思考,要怎么使用呢?为何一定必须得用?我开始对父亲教导我的一切感到疑惑。我们人类,哪能真正理解雪豹甚么?我们并不是雪豹啊!说要成为雪山之王,实在是太傲慢了!
我是种,自由的种。
20181017 PM10:55于阳明大学实验室
后记是之后才写的,因为完成文章的时候精神力已经不足了,并且之后非常忙碌,所以拖到今天(20181018)才写。
这篇文章和我其他的小说相对而言剧情比较简单,内容也全部都是第一人称自述,没有复杂的阴谋诡计也没有夸张的战斗,甚至主角也没有名字。
但我想表达的内容其实很复杂,我希望能够让这些复杂的内容可以互相融合展现,算是一种尝试。
我想表达,人是很复杂的,存在各式各样的想法,有领导神的种和没有领导神的种,哪一个比较好,完全没有定论。有时候运气好,遇到不怎么使唤神使的神明,种就过得轻鬆,但有时候遇到了恶神,也无能为力。受制于神明的种们,在某种程度上都失去了自由,即使,像蒙古草原狼这种神不管的种,仍然会被其他人在背后议论能力强弱是否足以和神明相衬,因此神使的身分,本来就是一种标籤和比较。然而就算成为神使可能会有诸多麻烦,因为可以获得力量和其他的东西,仍然会有像老伯莱若德那样趋之若鹜的人,他要的不是力量,而是唯命是从的安全感,并不是每个人都希望也有能力成为大家的保护者,更多的情形是不得已而为之,自己却走不出那个崁。
另外也有人专注于人类社会的价值,并不是每个种都想要飞天遁地的徜徉在幻想世界中,也有人宁可安于人类的世界,自有一番成就。小伯莱若德在徬徨,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能够做的选择太多了,既可以遵守父亲的教诲生活于山上,也可以和文昌鱼教授一样投身人类的世界,他因为选择过多而徬徨,能够选更多的未来亦是一种负担。
此外也稍微提及老伯莱若德的死,是为了跟艾叶豹的上一篇相呼应,我想解释,其实可以不要管史诺伊的,但伯莱若德为何要出手干预,就像之前回应的,并不是伯莱若德的理念特别高明,而是他造神自己并且迫使自己遵循自己未必同意的观点,他也是盲从的,并且,他也是为了自己的理念而打碎了自己的理念,是一种自毁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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