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滂沱大雨已经下了三日不止,木造房舍的屋檐和樑脊开始滴水,水滴噗通通摔碎在地面,聚积成一摊浅池。房舍裡石板铺的地面粗糙不平,漏水沿著石板蜿蜒节理汇流起来,无声连于屋外。湿气蒸腾的房屋内瀰漫著黴臭,几乎没有开窗的石板半墙潮湿又冰冷,唯一的窗紧掩,光从大敞的门口射入,在午间即使雨势逼人,顽强的烈阳依旧穿透厚重雨帘,施捨般扔出炙热的光,使得屋门口的积水微温。

屋裡宽敞,三十多个孩子三两成群坐在地上,他们衣衫褴褛眼神无光,整片看去彷彿照养失智老人的安养院大厅裡所有长者都退回幼时一般,有人甚至闭著眼睛一动不动的抱著膝头,浑然没有十二三岁孩子应有的活力与好动,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衣衫褴褛,有几个女孩子躺在地上,那是哭累睡著了,其他人无神的脸几乎都面向门,几乎没有人说话,偶有的几声抱怨都跟飢饿脱不了关联。

在孩子们的殷殷盼望下,雨中出现了一个人影,她头上戴著斗笠,身披蓑衣,手上提著几包草叶结成的小圆球,慢慢踏入屋内。先在门口脱去雨具,露出在雨具下的身体是一位个子娇小的女性,留著参差不齐的短髮,脸上也脏汙不堪,身上穿的碎花洋装破了一隻袖子,孩子们看著她进入屋中,点亮屋裡唯一的蜡烛,昏暗的光芒将门口的阳光延伸了一点点,她打开小圆球露出几个草粿。

「同学,老师带食物回来了,很抱歉,今天只有十个草粿,三到四个人吃一个吧,有谁身体很不舒服的吗?」女性──老师将草粿分给学生,一边环视数著人数,察觉有异后又仔细数了一遍,开口问道:「小蛙呢?」其中一个学生指著屋外:「她自己在外面。」老师立刻站起身穿上雨具仓皇出屋。

在大雨中她不敢高声喊叫,只能低著头瞇眼四处寻找,这裡是原住民被迫迁居的废村,被日军洗劫后大部分的房舍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但尚能躲雨,老师带著一帮学生秘密窝藏在此,恐于被巡视山区的日本人发现。她们在等待时机,等著一位道士说的”天地良时”到来,届时这位上人自称可以打开时光隧道,将一班师生送回去。

身为受过高等教育与具备科学素养的老师,她当然不相信怪力乱神,但摆在眼前的事情就是自己和学生在校外教学的时候遇难了,当时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回过头来竟然倒在一处陌生的广场上,围观她的人们身上穿著歷史课本裡才有的衣著,她花了好几天才接受这裡是日治前期的华樟,而非她任教的西元两千零四年。确认自己穿越回到过去之后,紧接著就是一个重大危机迫近,这裡是绿川县,状态乃刚被日本人全县佔领不久,来自未来的她确认当代时间后发现,华樟史上最凄惨的歷史血案──死去十万余人的绿景川大屠杀将在六个月后发生,而才几天而已她已经明确的察觉到作为被征服一方的华樟人和征服者日军的紧张关係已到了擦枪走火的尖上,华樟人对日军侵略的忍耐已到极限,开始用小规模的游击反抗,汉人用农具埋伏杀死落单的日军,原住民用弓箭和陷阱,对此日军展开高压统治,在每一个村落派驻监视人员,对服从的村落与城市进行人口清查,凡是没有携带日军发放的「良民证」的华樟人,通通抓起来问讯之后发派为军队劳动,而持有良民证的人依据证上地点的分类,不允许离开自己居住的区域以及与其他县市的人接触。

战乱时女性的处境总是比较危险,被日军无端抓住问讯后凌辱的事件时有所闻,仰仗著未来歷史知识的护佑,她避过许多小型战场和混乱,远离日军巡逻的巡弋线。期间目睹了日军惨无人道的行径以及华樟人凶狠的反抗,并得知其他村落有捡拾到和她一样衣著怪异的孩子,始知同行的学生们也遇难了,离散在整个波云县和绿川县裡。身为导师,她开始一段危险的旅程,将失落的孩子们一一找回来,希望能保护他们躲过大屠杀。一开始她得花上数天甚至更久才能找到一个,带著孩子继续找又拖累了她的速度,直到三个月后她遇到一个身著汉服的红衣男子,红衣男子已经找到了数个学生,将他们藏在一处深林裡,并且还发现了另一个更好的藏身处,就是现在所处的废村。

「吴老师,我那裏的孩子们发生了一些情况。」红衣男子自称名叫豆子,是一名武术家,其人外观比她更穿越,彷彿来自古代中国,留著长鬓角且束髮,却说著一口字正腔圆的白话中文,用词还很现代。一开始老师根本不相信他,但山中的孩子们却对他百般信赖,绘声绘影的说豆子如何飞檐走壁使出各路武功将他们从日本人手裡救下,使得她不得不跟豆子合作,而这个豆子还真是有点厉害,不止在一个月内就几乎带回剩下的学生,还将那些孩子平安送到了废村。学生们似乎也很喜欢他,豆子回来的时候都会缠著他,个个眼露精光,那副被包围崇拜的模样让身为国小教师的她都有点羡慕,特别是班上一个名为陈小蛙的女孩子,和豆子亲密得有些过分,浑然不像是在被穿越后才认识的样模样。

但小蛙,就是最早被豆子自行聚集起来的那批学生中的一人,也是豆子与吴老师一见面,就开门见山的提出的情况中的关键人物。

※                 ※           ※

「老师,我找到这些学生的时候,他们所在的村落正和日本人发生战争,」豆子阐述过程时口气非常诚恳,但也很无奈:「附近的几个村落也都在战乱,所以我把这些孩子转移到这裡之后,就更深入火线去找有没有迷失的小孩,而我不在的期间,我委讬这山脚下的一个村落给这些小孩提供食物,那个村落是已经臣服于日本人的相对和平村落,比较贫穷日本人也管理的不太严格,平常甚至很少有日警巡视。」
吴老师狐疑地盯著豆子那引人注目的鬓角:「但我来这裡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有人的村落。」
豆子深深地叹气:「是的,本来照顾他们的那个村落,十天前爆发战乱被日军烧了,我出外寻找比较安全的迁移路线时正好遇到您。」

两人在石上长谈,远处几个小孩子围著豆子捉来的羚羊,自主分工生火烤来吃,他们很安静,虽然两个大人保护者就在一旁安全无虞,但他们依然一声不吭,跟其他几个小孩被老师找到后大喜的模样相去甚远,吴老师专业的认知到这些孩子经歷了心理创伤,而这正是豆子应该对她说明的。

「我先说结果吧!本来这裡有八个孩子,其中叫做赖婼的那一个女孩子被日军杀死了,这是她当时身上穿的衣服碎片,我认为应该交由老师您来保管。」不等吴老师由震惊中恢復,豆子从怀裡拿出一个油纸包,拆开给吴老师看,裡面是一截衣袖,近身侧被切断成圆筒状,切面的血迹已经变成黑色。

「这件事情我有责任,当时我吩咐村子裡的一户人家在我不在的时候带食物给这些小孩,不必多,不要饿死人就好,我每一次回来都有给他们物资做补偿,但当时如果讬付其他人,不,讬付只有男孩子的家庭,恐怕就不会发生这个惨案了。」豆子的语气相当懊悔:「十天前我远到波河那一代去找人的时候,村民来山上找他们,说是日军要管理村落,没收了村民的农具田产和存粮,开始统一配给食物,而且还公告有少女的家庭,如果把少女介绍去军队帮忙,呃,老师您知道我的意思吧?帮忙男性生理需求那方面的,的话,可以得到额外的粮食作为女孩子的工作薪资。」
「这我明白,请继续。」吴老师沉著的回应,她知道豆子指的就是慰安妇,乃是二战时日军普遍对东亚一带国家侵略的暴行之一,但她无法确定当前时代有没有慰安妇这种说法。

豆子看了一眼那些分食羚羊的孩子们,将死者衣袖包回去,递给老师:「这个村民家裡也有女孩,好像一直被骚扰,听说村里有人将女儿交给日军,真的得到了更多粮食,结果他就把坏主意动到这群孩子身上来了,据说是跟日军答应会用女孩们来换取自己女儿安全的样子吧,他还怕我在场,先带著食物自己上来试探,发现我果然还没回来,就威胁这些孩子之中的一个跟他下山,否则没有食物吃。」
「太恶劣了吧!」

「也不能全怪他啦,毕竟亲疏有别而且战争当前自扫门前雪啦,」豆子又看了看小孩:「然后隔天有两个孩子下山了,就是赖婼跟陈小蛙,其他孩子跟我说村民威胁完她们走了的晚上,蔡品瑜跟大家说赖婼保证隔天会把食物带回来,但是大家都不能跟陈小蛙说,谁告诉小蛙就没有她的份,然后隔天那两个孩子下山了,在村子裡应该是发生很可怕的事情了,当天我回来的时候村子裡很闹,日本人在到处抓那些女人,把她们全部绑起来,男人很多被杀死或者在战斗,变成这样的原因我不清楚,但我看到的时候赖婼她已经过世了,小蛙爬到树上去,我就把日本人都驱走先将她先救回来,但当天晚上日军袭击村落,放火烧村把所有人都杀死,孩子们哭著跟我央求说不要走,说那个村子裡的都是坏人要我别去救他们,我才知道有这种事情发生,但详细的情况我没有追问任何一个人,都是他们主动说的,我一个武人这方面不擅长,老师如果您能处理,也许可以问问。」豆子站起身准备结束对话。

吴老师不可置信的连连摇头:「你是说这些小孩曾经在知道日军会对她们做甚么的情况下,刻意孤立一个人,再蓄意将她带去给日军吗?她们不知道两个人都会被抓走吗?」
豆子摆手:「是不是真的这样我不能肯定,我只能跟您肯定赖婼已经过世了,而小蛙一定知道很多细节。」

※                 ※           ※

雨势逐渐变小,吴老师趁著能见度提升,加快脚步去寻找小蛙。

对一位年轻老师来说,小蛙不是她教过最坏的小孩,但却是比较难教的小孩之一,一年半前当她分配到这个五年级的班时,小蛙四年级的导师就特别来找过她,对她说要她多注意这个孩子。据对方说法,小蛙似乎遭受过亲生父亲家暴且持续数年,但父亲现在失踪了,四年级前她和母亲一起居住在祖父母家,却被自己有心理发育障碍的堂哥拐骗差点卖掉后才从波云县转学来这裡,目前和母亲妹妹同住,虽然父母没有离异但实质上是单亲家庭,母亲为了养两个孩子多半都没有时间照顾她。

「这个父亲和堂哥也太不像话了,可怜的孩子。」第一次听到时吴老师说。
四年级导师摇头:「听说父亲是抛家弃女携儿子去中国经商了,堂哥有异常但是好像没就医,乡下人就是这样,受的教育不够完善很多事情缺乏正确处理的能力,有点担心他们整个家族都有家庭方面的问题。」

据吴老师自己观察,小蛙因为特殊的家庭经歷,动不动就对同学动粗,小小年纪就常常打架,还攻击过其他班的人,只因为人家捡到她的东西不还给她,因此同学都不太敢接近她,也没有甚么朋友。但实际上跟这孩子相处,她的个性并不坏,只是对会施暴的父亲有样学样,误以为暴力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当听到豆子说她差点被带去给日军的时候,吴老师相当错愕,没有想过这孩子在同侪中人缘差成这样,所幸后来旁敲侧击,她自己似乎不知道自己当时要被出卖了。

眼下,被讨厌的孩子不见了,她知道班上同学也不会关心她去了哪裡。

有一瞬间雨几乎停了,吴老师抬头一看,发现其中一栋废屋裡正冒出烟雾,小心翼翼地前往现场,从窗户裡一看,就见小蛙一身乾爽,蹲在火炉边不知摆弄著甚么,隐约能闻到烧焦味。

她安心了,推开只剩一半的门走进去,小蛙看到她,抬起被烟熏黑的脸,她身体下挡住的东西露出来,老师一看,一股胃酸直接反到喉头,她紧紧瞇住眼睛才忍住,没在学生面前呕吐出来,但脸色实在憋不住了,她转过头去,假意咳了几声掩饰自己的噁心。

在小蛙的脚边躺著两隻死老鼠,一隻头部血肉模糊,一隻身体中段烂成一团,小蛙手上还拿著一隻已经剥了皮的,她正徒手把内臟挖出来扔进火堆裡,两隻脏兮兮的手上都是血,而火炉边的沙子上插著一支树枝,上面正烤著半生不熟的老鼠一隻,连著头,老鼠的头已经烧焦了。

※                 ※           ※

「你在干嘛!」吴老师忍住了吐意,喝斥道。
「烤田鼠来吃啊,老师,你饿吗?我分给你。」小蛙抬头看著她,手上仍然没停下动作,见到吴老师厌恶的表情,她雀跃的眼神凉了,又低下头去继续剥她的猎物。
吴老师大步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握住她手臂乾净的部分:「不要吃这种东西啊,老师带了半个草粿回来,来,吃这个吧!」
小蛙摇头:「那个吃不饱,而且应该留给不敢吃田鼠的同学吃吧,老师,这些田鼠都是我自己用陷阱抓的,是新鲜乾净的可以吃。」
「我知道是新鲜乾净的,但是──」一阵飢肠辘辘的声音响起,小蛙看了看吴老师,露出微笑:「草粿还是老师吃吧,我叔叔说他小时候也吃烤田鼠,乡下人吃也没问题的,真的可以吃。」

吴老师愣住了,足足过了两秒,才放下小蛙的手,但她也没有吃草粿,站到一边忍住吐意静静的看著小蛙把老鼠都剥好插上树枝,放在火边烤,然后又走到屋外,在积水裡洗乾净手回来。在吴老师的眼中,小蛙做的一切动作似乎都跟这个荒凉的场景切合著,显得那么理所当然,但却没有一件,是吴老师认知中已开发国家西元两千零四年一个六年级的女学生该做的。

屋外又开始下大雨,小蛙回到火边,小心翼翼地翻转著只属于她的烤肉,刚刚她所蹲坐的地方铺著一张破旧的麻布,她轻鬆的盘腿坐在麻布上,脸颊映著火光眼神明亮。见此景,吴老师忽然觉得是时机了,是时候和这孩子谈谈了。

「小蛙,老师有些话想和你聊聊。」她脱下斗笠和蓑衣,走到小蛙身边,小蛙挪了挪身体,露出一半的麻布,吴老师又看了看已经开始变得像棒腿的烤老鼠,坐在小蛙让出来的麻布上。

「为甚么你总是不喜欢和其他同学在一起呢?我应该说过,要乖乖待在大屋裡吧?你自己跑出来,我很担心,万一遇到日本人被抓走了,我怎么跟你妈妈交代呢?」
「因为我肚子很饿,我想看看昨天放的陷阱有没有抓到动物。」小蛙小小声地说。
「我知道你肚子很饿,也知道你可以找到食物来吃,但是,在团体生活裡面不跟大家一起行动,会给别人造成困扰的,我们回去之后你要好好改这个坏习惯,老师是为你好,以后你长大了,去工作了,老闆让大家一起完成事情,你却自己跑开,老闆会很头疼的喔。」

「可是……」小蛙欲言又止,嘴唇蠕动了几下后,阖上嘴。
见状吴老师轻抚她的背部:「怎么了?说出来吧?发生了甚么?」

「我说了老师你会处罚我吗?我做了很严重的坏事。」小蛙的声音已经变成了蚊子叫。
「要看情节轻重,你先说出来吧,不说我怎么能保证呢?」

「我讨厌班上的大家,他们说我把赖婼害死了,他们说我是杀人犯。」
「你真的把赖婼害死了?」
「我没有,可是我也没有去救赖婼。」小蛙发起抖来,两行清澈的泪水顺著她被烟熏黑的脸颊流下,泪水洗去烟烬,在她脸上画出两道白线,闻言吴老师紧紧将小蛙抱在怀裡,小蛙将脸埋在吴老师年轻而富有弹性的胸脯上,缓缓的说:「我已经跟豆子说过了,那时候赖婼跟我说我有能力抓动物来吃,叫我快逃走,可是我觉得应该等豆子回来,所以我不走,赖婼说她知道村子裡藏食物的地方,要带我去拿,她说她就是被从那个村子裡救出来的,所以我跟她去了,可是……」
「可是?」

「可是她不认得路,我觉得她不知道哪裡有食物,后来我们就吵架,然后到了村子裡,带食物来的大叔和他老婆把我和赖婼抓住,赖婼先逃出去就被日本人抓住了,他们脱掉赖婼的衣服,把她吊起来,一直戳她让她尖叫,他们还脱裤子尿在她身上,他们也要来抓我,但是我逃走了,我在树上看到他们一直弄她,趴在她身上把她按住,好几个人一起按住,还抱著她滚在地上,然后她一直尖叫,身体都流血了,一直大叫我的名字和带食物来的大叔,日本人就跑进来用刀子把大叔的手砍掉,大叔骂赖婼叫得很难听又吵,结果……」小蛙开始抽泣:「他们用刀砍掉赖婼的头!然后继续用脚夹住她的身体,用脚踢她的头!」

「你看到了?」吴老师扶住小蛙的肩膀:「你全程都看到了?」
小蛙闭著眼睛不停用力点头,眼泪从眼角挤出来:「……我看了,我一直看,我整个都看了……我不想看,但是我没办法把头转开,也不敢把眼睛闭起来,我很害怕……万一闭起来的时候日本人看到我了但是我没看到他们怎么办……我在树上一直看……看到赖婼被切开──」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老师知道了!」吴老师再次把小蛙抱住,她也全身颤抖,无法想像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小孩子目睹奸杀的惨状之后心灵受到的爆击有多大,她认为小蛙不懂那是强奸,但再怎么低幼的孩子看到断头和碎尸也知道那是可怕的,死者的尖叫和被碎裂的影像绝对会烙在小孩的心中一辈子。

吴老师也没有看过断头,连影片都没看过,她想起自己在唸师专的时候,听自然组的同学说过为了取活脑而把实验动物斩首,血喷得满桌都是,当时她看到一袋袋血水中泡著动物尸体被装在袋中,就两眼发黑跪坐在地上被扶到保健室休息,现在听小蛙说看到活人斩首,那股想吐的反胃感又捲土重来,她阻止小蛙说下去,不仅仅是不希望孩子回忆起不该看到的画面,更多是想阻止自己的联想和噁心。

如果能有方法消除这孩子的记忆就好了,不然得让专业的心理辅导师处理一下她,家庭本来就有问题,又带著这种创伤记忆长大,很难讲她不会长坏。吴老师暗暗下了决心,回去之后无论如何都要跟小蛙的母亲面谈,不管对方再忙都要见上一面,绝不能放著这小孩长出问题来。

小蛙趴在老师的胸脯上大哭,不断说著最好的朋友、唯一接纳她的人、见死不救甚么的,每句话都断断续续却说个不停,老师抱著她不停地安抚,直到老鼠都烤焦了发出非常刺鼻的臭味,才使她慢慢平静下来,她捏著自己的袖子给小蛙擦擦脸安慰,自己其实也没有把握会怎么样,但是眼下先把学生安抚住她认为更重要。

吴老师放开她,将那半颗草粿递进小蛙手裡:「我知道了,你不喜欢其他人老师理解了,你想自己捕食老师也同意,但是,千万不要离开这个屋子好吗?就老实地待在这裡,捕老鼠也在这裡捕,能答应老师吗?」
小蛙点点头,将草粿紧紧抱在怀中,吴老师发现自己前胸的衣服一片乌黑,小蛙的脸是乾净了,用眼泪洗过又用老师的衣服擦过,乾净了。

※                 ※           ※

她离开小蛙独待的废屋回到其他学生身边,大屋裡热闹异常,还没进去就知道是红衣人豆子回来了,在吴老师眼裡豆子似乎真的是位武侠宗师,能携人带物壁虎遊墙,还有一回她亲眼看见一小队日军巡逻至废村近处,还没发现师生一行人,豆子就先发现了他们,他跃至树上扬手扔出十数枚橡子,就将那队日军全部击中脑壳昏死过去,随后将没死的日军丢弃至远方的山谷中使之迷途,并挥掌击碎山巖用碎石将死者掩埋。

如此高强的功夫自然得到班上男孩子们的崇敬,常常围著豆子要他教武功,但豆子却从不指导有攻击性的武术,他只教了想学的孩子们呼吸吐纳之法,但显然这些小孩喜欢说要学,却没有几个下功夫去练,总还是喜欢要他教剑法或者拳术。

「武术,是用来自保的,不是用来伤害人的。下等人习武以自卫,中等人习武以护人,上等人习武以利世,习武伤人者,乃是下流之外,人中之末,仅仅比畜牲高那么一点点罢了,学武功的人啊,越是强大,心就得越善良,并且有智慧才行,你们还小,心智没有健全发展之前,练内功就够了。」他如是教训著那些只想学剑法,并拿著树枝互相挥击的男孩们。
「豆子老师,那甚么样的武功才是最强的呢?」孩子问道。
豆子捋了捋下颚,儘管他并没有任何一点点鬍子:「最强的吗?不如说最好的吧!最好的武功是武德,德行是最重要的,并且不是一成不变的,是一种与时俱进的思考方式,举个例子:在古代的中国,一个女性必须三从四德才是有德行的,但在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老公不一定总是对的,盲目的服从就是愚蠢。而如果在生活上──」看到小孩子涣散的目光和不耐烦的神色,豆子停止上道德课,清了清喉咙:「咳!我换个说法吧!

「你们想一想,一个绿豆大的炸药能炸死一百个人很厉害吧?今天有一个人用这个炸药炸死了金库保全,跑进去偷东西,是很坏吧?但如果今天有一百个恐怖分子每个都带著枪要围攻学校,路人引爆炸药炸死了他们,你会说路人很坏吗?你会说路人是不得已,武术就是这个炸药,谁拿著、怎么用才是重点,所以不要闹著学做炸药,要多学学正确的使用炸药,并且知道甚么时候可以用炸药的话,你也就会知道,怎么不用炸药就能解决问题了。」豆子说道,孩子们安静了。

见到一个插话的时机,吴老师赶紧进入大屋,豆子看到她,向她点头致意,两人离开屋内,在屋檐下对话,吴老师非常欣喜的从豆子那裡听说了上人已决定在十五天后于废村中间广场施行魔法将一行人送回两千零四年,她藉机向豆子仔细询问魔法的细节以及使用后的效果,豆子言简意赅的说明这个魔法不只是简单的时空穿梭,而是能够让他们完全回復原本状态的极强魔法,通过魔法传送回去的老师一行人,不只会回到出事的那一天,还会将在此地发生的事件全部遗忘,至多就是当天有一小段时间的记忆比较模糊而已,大家不会记得在日治时期的经歷,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们消失过。

不过,死去的人不会再回去,损坏的衣物也不会恢復。

虽然还有赖婼的问题要处理,但这对吴老师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小蛙会忘记自己看过奸杀的事情,也将不知道自己被出卖过,她不必去找心理师来给学生做辅导,甚至她自己也会忘记这段记忆,不会有人记得赖婼去哪裡,她会被当成教遊失踪的学生处理,毕竟如果全班都不知道她的下落,身为导师的吴老师责任也会小一点点。

豆子也对这个结局喜闻乐见,他只想要自己的主人平安回去她应该生长的时代,纵使家裡再苦,也比活在战争年代要好得多,他相信小蛙可以度过童年困境。

而且,他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得去做,这件事攸关他身为精怪千年的修行,如果可以,他愿意立刻取消位于此地的分灵,专注去做那件大事。

※                 ※           ※

让吴老师回去做她身为导师该做的事情之后,豆子走进小蛙所在的屋中,发现她正坐在地上,交盘双腿双手放在胸前,默默运习著内功。

见她如此,豆子微微一笑,小蛙张开眼睛望著他:「怎么了吗?」
「没有,你是唯一一个认真修习的人啊!你的同学们,我教他们内功,都没人要练,就成天想学剑,没准你才是万中选一的练武奇才呢!」
小蛙淡淡的说:「……这几天我想起很可怕的事情时,突然发现练习运功可以不要想到,因为我必须认真呼吸,所以就常常运功,我觉得身体变轻了。」
「唔?说不定你还真的有点天赋。」豆子笑著说,走到小蛙身边坐下,右手朝天一展,凭空变出一个水球,他捏著水球把小蛙的脸和手彻底洗乾净,小蛙趴进他怀裡,整个人软绵绵的瘫著,豆子搂著小蛙,把脏水球扔出屋外去。

「……豆子,我真的得要回去吗?」
「当然要回去!再不走,这裡会发生大屠杀的!以前老师在歷史课不是跟你们说过绿景川大屠杀?再过一个月就会发生了。」

「可是回去之后怎么办?赖婼死了,我要去跟她爸妈道歉吗?他们会原谅我吗?」小蛙猛的仰头望向豆子:「他们如果不能接受,我不就变成杀人犯了吗?见死不救是不对的吧?」
「这个事情老师会处理,你不要担心,你只要乖乖回家就好了。」
「回家……回家之后呢?妈妈会很担心的,而且……不知道该死的爸爸甚么时候又会回来,他会打我妈啊!豆子!他会喝醉酒乱打人!」小蛙紧张的握住自己的手,湿润的眼睛望著豆子,眼角潮红:

「豆子,我不想要回家,我想留在这裡,我知道绿景川屠杀要来了,只要离开这裡就安全了吧?我知道路,这裡的山和我们的时代是一样的,只要朝那个山那裏走,就会到波云县吧?我会躲在后山裡面,我以前听说那裏有沙漠和一个雨林裡的旅馆,躲到沙漠裡,日本人不会来的吧?」小蛙的身体蜷了蜷,在豆子的胸口微微蹭动。

豆子皱起眉头,暗红色的眼睛瞇小,嘴唇抖了抖,却没有说出话,小蛙看著他,伸手拉他的头髮:「你说话啊!我们两个一起在这裡生活,不是很好吗?大屠杀要来就躲起来吧!我能变成狼,你也能以原型躲避啊!之后也就那样,只要一直在山裡生活,日本人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的!我想再去那个深山温泉泡著看星空,你答应过我会一起去找彩虹的尽头,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没有做,你说你会陪我做的吧?」
「……如果可以,我当然愿意陪你做,陪你做所有你想做但还没有去做的事情,但是……我不能在你身边久留了,你也不可以一直留在这个时代。」豆子斟酌了一下,用手抚著小蛙的后脑:「一直留在这个时代,你的身体就会永远长不大,会永远这么小这么矮,你得回去原本的地方才能好好变成大人。」

「我不要回去!长大甚么的最讨厌了!妈妈说就是因为我长大了,爸爸才不爱我的!他生了更小的弟弟,不要我!」小蛙抓著豆子的衣襟,用牙齿啃布料:「只有跟你在一起生活才好,以前爸爸答应我的事情全部都没有做到!你也要像他一样吗?我会恨你!你是我养的斗鱼,为甚么不听我的话?」

豆子苦笑,用温熟的声音坚定的说:「小蛙,你读过西遊记和封神榜吧?你知道动物为甚么要修练成精吗?是因为希望能获得人类的智慧,而修成人型之后为甚么要继续修行,你明白的吧?我现在到了那关键的时候了,将决定我过去千年的时光能不能成正果,或者会再花上数百数千年,你能体谅吗?对我来说是几千年唯一的一次机会,你能让我去吗?」
「你走了之后我能怎么办?回去很穷的家裡,等著不知道哪一天出来的爸爸打妈妈和我吗?你是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人!你要去哪裡?我也要一起去!」
「那不是活生生的人类可以去的地方。小蛙,人不能选择自己是不是出生在幸福的家庭,但人可以选择给予别人幸福。」豆子握著小蛙的手:「你可以用你的手,去给别人带来幸福和温暖,也可以用你的心意去成全别人。」

小蛙不服气,趴在豆子身上哭著睡去。豆子把麻布撩起包覆在她身上,将她放在火边,从半敞著的窗户往外望,雨已经停了,夜空闪烁著星河,但有一侧比较黯淡,豆子深吸一口气起身去查看,发现废村附近的山谷在燃烧,烟尘遮盖星空,他躲在树丛的密叶间,注视著仓皇出逃的人们,没有日军的踪影,只有零星的村民沿著山谷,朝原野散去,不到两小时,一个人类曾聚居的文明地点就被火焰吞噬,还復于夜色寂寥。

※                 ※          ※

隔天,豆子离开废村去找食物给孩子们吃,老师将孩子们聚集起来,发现其中一个学生发烧了,叫也叫不醒,她心裡很急,吩咐几个强壮的男孩子把大家带好,便揹著发烧的小孩前往附近村落求援,由于最近的村庄昨晚被焚,她只能走上更远的路,预估回来的时间已是隔日。

大部分小孩子都恹恹的在屋裡发呆,他们之中绝大多数看过日本人抓华樟人或者施暴,不敢随意离开屋舍,豆子和吴老师都认为在废村裡窝藏的要点就是保持废村没有人的迹象,即使日本人来巡逻,孩子们也知道赶紧躲到大屋地下的空间裡并把暗门关上,还真有几次巡逻人员穿过这个废村,也没有发现异常。

小蛙独自待在另一幢房屋中,豆子已告诫过她不可随意升火,火烟就是人的迹象,但她昨日实在太饿,耐不住生了火,认为下雨天可以挡住炊烟,实际上她自己并不知道炊烟在中途几次雨停的时候,瀰漫在村落上空。眼下又是一个无聊至极的白日,她心裡想著几个月前和豆子一起去的那些美丽山林,豆子对她的好,足以掩盖过所有的痛苦,她躺在麻布裡,闻著豆子留下的一丝丝若有似无气味。

风掩盖了脚步声。

当孩子们发现自己的存在暴露时已晚了,两个昨日深夜离散的村民发现大屋中有三十个人,他们进入屋中跟孩子们讨食物,孩子们也没有食物可以给,村民便硬挤进孩子中间找地方休息,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赶走他们又觉得对方很可怜,但老师千交代万交代不可以被人发现,在跟村民的争执中,村民拿走了豆子布置在屋中的一些日常用品,那些东西的安排并不是没意义的,他在屋中佈下了阻隔声音传导的阵咒,却被村民破坏。于是屋中的喧闹声传至外界,孩子们发现结界毁损的时后终于团结起来将村民赶出去,但当天傍晚巡山的日本人又注意到了这裡后突入村中,孩子们机灵躲入地下室逃过一劫,两名村民被抓走,日本人在大屋裡过夜并直接取走了所有他们觉得位于此地非常奇怪的民生用品,所幸他们以为只是几个逃散的村人窝藏于此,没有深究。

隔天,日本人离开了,但留下睡袋和帐篷,说明他们打算将此地做为据点,并且会再回来。孩子们相当紧张,有一些人坚持要逃进山裡,他们多是之前窝藏在山中过的孩子,还有一部分孩子本来就待在村落裡,坚持要继续躲在地下室,两方人马几轮争执过后,进山派孩子们三两成群躲进浅山区,当日稍晚豆子在归途中遇到那些把废村做为据点的日军巡逻队,将他们歼灭后赶紧回来查看,发现孩子们走散了又赶紧去找,擅自离开的几个孩子有人被野狗咬伤,等他把孩子都重新聚集好,吴老师也带著退烧的病患回来了。

「这裡已经不安全了,我们得再换一个地方。」当晚,两人下了结论,决定隔日沿著溪流进入上游的密林裡,那裡有一个呼满族的大型部落,暂时安身应是可以,只要躲过日军眼线进入部落即可,日军对相对于华樟汉人而言温和且胆小的呼满族管理不甚严格,深山上的巡逻员也没有浅山区那么勤劳。

考虑到路程上的危险以及为了使孩子们跟上大人脚程,豆子将所有的孩子聚集起来,教授他们轻功与蛇拳,孩子们欢天喜地,觉得功夫大师终于不藏私了,特别是男孩子高兴得又吵又闹,一瞬间大屋裡的气氛彷彿回到国小课堂上,老师宣布要去校外教学的时候,孩子们雀跃的呼喊著又叫又跳,露出儿童本性,吴老师紧紧抓住洋装下摆,目不转睛直视著这场面,被孩子们围起来的豆子正仔细的讲解重心与移动,用的都是国小生就能理解的简显词彙,但吴老师却看出他所阐述的是一个非常复杂且深奥的运动方式,转移自身重心,将每一个动作都视为抛掷,如果要用物理学来解释,说上一天可能也说不完。

她觉得心裡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豆子明明是一个习武的大老粗,既没受过教育训练也没有研读过教学资格,却如此轻易的让孩子们凝聚在一块,这使她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比较擅长教育,但转念一想,十天后回到原本的世界,这些孩子将永远不会再想起豆子,也不会再有关于武功的记忆,甚至连她自己都不会知道有这个武学宗师,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不復存在,她仍然是十七班唯一的导师,便又觉得舒坦了。

※                 ※           ※

只有一个人不高兴。

小蛙不高兴,她觉得事有奚翘,在她认知裡的豆子,明明一直都不愿意传授武功给大家的,怎么突然大方起来了?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感觉让她泱泱不乐,虽然想不通为甚么豆子突然要教武功,但总觉得不会是甚么好事情。

「你为甚么突然肯教了?是允许我们去伤害别人了吗?」她问。
豆子摇头:「当然不是,是……是担心有可能会用到,怕你们不能自保。」
小蛙依旧怀疑的看著他,上下打量:「不要对我说谎喔?」
豆子笑了笑:「没有说谎呀,就是怕你们不会保护自己。」

小蛙盯著他,乌溜溜的眼睛一转:「那,教我剑法,既然你现在那么大方。」
「你学了要干嘛?」豆子脸一沉:「又要去杀日本人吗?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了,杀人不能解决问题,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杀人不能解决问题,但可以解决有问题的人。」小蛙坚持:「教我,让我自保。」
豆子叹了一口气:「那你要答应我,乖乖回家去,答应我你会乖乖回家,我就教你剑法。」
「我会乖乖回家。」小蛙说。
「约好了喔,要守信用,说到做到才是侠客的作为。」豆子再次提醒小蛙,拾起地上的树枝扔给她,开始了疾风剑法第一课。

※                 ※           ※

迁移到呼满族部落的路途比预期的远,却相对容易,一路上他们分成小组在丛林裡低调移动,顺利躲过巡逻人员进入部落中,过程裡吴老师依旧觉得相当不可思议,带著三十个学生竟能完全不惊动日军,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学生理解现在情况危急必须完全配合,另一方面也是他们疲累又飢饿,心理状态都不好,反而完全没有小孩子玩闹坏事的可能性。

在路上,吴老师依旧观察著小蛙,倒不是因为想对她特别关照,而是她明显看起来跟其他的孩子有差别,这差异还越来越大。其他的孩子因为艰辛的旅途日渐消瘦,小蛙的体格看上去却没有明显变化,依旧是瘦瘦小小却不见乾瘪,在一众瘦出骷髅般的脸与鸟爪手的孩子裡乍看之下她是最胖的,这种体格差甚至让班上有些孩子要求她把自己应得的食物分出来。吴老师当然知道原因,一路上小蛙又是吃鱼又是吃蛇还吃老鼠,连鸟蛋都不放过,硬是比其他学生多摄取了成倍以上的食物量,其中大部分还是蛋白质,当然看起来体格更好。

但让小蛙把她独自猎获的食物分享出来,却没有几个学生愿意尝试,为了怕日军发现,一行人沿途都不点火,学生只能分著饼乾和麵粉来吃,小蛙当然也没有火可以烤熟食物,她就直接生吃。总是有学生告状她把动物剥皮摘掉内臟之后生肉砸成碎块带著血就吃,直接把溪虾和小鱼往嘴裡扔,并且无论多小都不放过,把溪水当饮水机喝,吴老师不管怎么以卫生疑虑劝阻她都没有用,威胁她会生病却也没有,最后只能索性不管。

更多的食物给予更多的体力,豆子尽可能挑选小孩也能行走的路径,吴老师发现对小蛙来说这趟徒步之旅简直就是散步,她轻鬆跟上队伍之余还在沿路捕捉动物食用,还有天几个学生惊恐来诉小蛙在吃昆虫。一开始吴老师认为是因为小蛙来自乡下,比其他都市裡的孩子更喜欢山野,但她后来确定了,这孩子相当适应原始的生活方式,她打心理就不存在排斥,甚至很可能认为这是活下去的正确手段,而目前看起来,她是对的。

吴老师承认,这孩子适合远离文明的生活,而这是身为一个肩负啟蒙工作的国小教师非常不乐见的。

不只在行为上跟其他的学生有显著差异,小蛙在心态上也跟其他学生完全不同,吴老师几乎每天都得处理想家哭泣的孩子,学生间的对话除了飢饿之外也通常都是怀念家裡想快点回去见到家人等等,越接近大部落与道士所指的日期孩子们就越兴奋,整体士气显著提升,但小蛙则不然,吴老师从来没有听过她说一句想回去的话,和其他同学比起来没有因为能回家而高兴的感觉,甚至在晚上她会刻意避开成团讨论著理所当然童年生活的同学们,独自跟豆子在更远的地方休息。

吴老师非常担心小蛙不愿意回去。

她向豆子提了此事,幸好豆子也是站在她这边的,两人都认为小蛙必须回去两千零四年,不可以在这个战乱的时空裡久留。

※                 ※           ※

学生们在大部落裡安顿下来时,离道士所称的日期只剩五天。

原本豆子和道士约好要在废村中实行阵咒,但因故转移阵地后,以道士的脚程无法在五天中赶到大部落,于是豆子前去接他,头目将孩子们分散安排暂居各家,豆子以山中珍稀野兽的皮换取头目对这些孩子的保护,那些毛皮在仪式中非常重要,却被日本人夺去了。

豆子要离开的时候小蛙坚持要跟去,她隐约明白以后再也见不到豆子了,在最后一段旅程中豆子不断的安抚她,告诉她自己会守护著小蛙,永远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保佑她,她可以安心的回去,但小蛙一直都不能接受,哭闹著拒绝让豆子与自己分开,让吴老师和豆子都非常头痛。吴老师认为小蛙已经把豆子当作她的亲人,将对父爱的期望转移到豆子身上,换言之把豆子当成了父亲,豆子的离去相当于与父亲死别,而对刚目睹好友死去惨状的孩童而言,再失去至亲是无法忍受的,对此豆子感到无奈和怜悯。

「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要代她父职的意思。」他向吴老师承认:「我来自跟你们一样的时代,我已经认识这个孩子两年了,不过她不知道我认识她。她在波云县经歷的一切事情我大概都有目睹,可能因此产生过分的怜悯,当她想去哪裡想看甚么的时候,我带她去了,因为我觉得一个正常的家庭应该能够满足孩子这个需求,但她没有能得到,而我有余力能为她付出。结果一回头来她已经对我萌生了超越家人的依赖,而我也在不知不觉间给了她回馈。

「我个人没有家庭,也很好奇照养小孩是怎么样的过程,小蛙让我深深的体会到为人父母看著孩子成长的喜悦是多么的珍贵,担忧孩子的未来又是多么难受的一件事,现在我可以知道为何会有些父母永远不能放开手了。」豆子的眼神非常温柔,凝视著趴伏在膝盖上熟睡的小蛙,轻轻用手背撩开她额前的碎髮。

「那些害怕老去、拒绝接受小孩成家的父母,其实多半不是不愿意给小孩理所当然的自由,而是因为太过疼爱太过担忧,想为小孩承担一切可能的危险,想用双手护佑孩子一辈子,每一个父母都希望能活著见证小孩的一生吧,当然我是指那些真心有把孩子放心裡的父母而言。」
「既然你其实也发现自己很疼爱这个孩子,你能继续陪著她吗?陪著她成长到能自立?」吴老师问。
豆子摇头:「不能,我本来是可以的,但在这裡的时候发生了紧急状况,我必须去完成我生命的大愿。其实我也有点后悔过分介入这孩子的人生,如果没有我她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趁这机会我想也该让她醒醒了,正视自己身为人类的事实。」
吴老师困惑的问:「你到底要去做甚么?她的父母认识你吗?你跟她的关係是邻居?」
「天机不可泄漏,我只能说跟著我,她就再也无法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类生活了,跟她告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豆子语气悲伤,双眼中却满溢著慈爱,将小蛙抱著轻轻抚摩。吴老师看在眼裡却觉得这个人很多事,随便介入别人的问题家庭,却又没有能力照顾到最后,她忍不住想指责这个人几句:你付出的关怀只是想玩养女儿遊戏来自我满足吗?但转念一想自己根本没资格说,自己一心只想著让小蛙忘却这一切,好让她的教学生活变回正常,而小蛙也不过是她某导师两年的导师班学生之一,这个问题家庭的儿童未来会长成怎么样,也不全是她的责任,吴老师自认没能给小蛙甚么,豆子却给了她幸福和求生技能,自己还是不如豆子。

忘却所有创伤和恐怖的小蛙,也不会再想起豆子的温柔了,她将回到原点,同时失去最深的痛苦与最大的幸福,回到那灰色和无亮点、平凡琐碎的日常之中。吴老师设想了一下自己如果是小蛙,会怎么选择?但最后她还是现实的考量了自身需求,她需要一个健全的班级,失去一个学生已经够难办了,再少学生的话,不知道能不能继续自己的教职人生。

必须把这裡的学生带回去,全部,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发生过甚么事情,最安全的做法是自己也忘记。

下了决心之后,吴老师从怀裡拿出包著赖婼遗物的油纸包,回去后身上有学生染血的遗物肯定是怎么说都说不通的,自己难保不会变成杀人凶手,就算没有记忆,物品只要持有就会有嫌疑,不能回去的人,就让她永远被遗忘在歷史中吧!从今以后赖婼将从两千零四年彻底消失,再也无人记得她,吴老师将物品用力扔向溪涧,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一顿,最后的存在证明随水而逝。

※                 ※           ※

当孩子们在呼满族人温暖的小屋中醒来,有野菜和蕈菇作为早点的时候,豆子已经不在了,有了族人帮助,吴老师觉得自己终于得到喘息机会,她在头目家裡与头目閒聊,看到孩子们三三两两在各家门前消磨时间,还有几个孩子在练习豆子教给他们的武术,吴老师苦笑一下,这些人未来成为武术高手的机率,跟自己一样低吧。她也去看了看那个使她烦心的孩子,正乖巧的练习著内功,没有注意到老师。

吴老师希望最后的四天就这么平静就好,她觉得自己再也禁受不起劳累了。

但就在师生们躲在山上偷閒的时候,日军将这座山包围了,起因是日本人核对了巡逻员日誌后发现巡逻至山中某废村的军人常常失踪或被发现死在附近的山谷裡,而许多逃散的村民作证这座山裡藏了数十个小孩子,还有一个武功高强的红衣人,有人信誓旦旦的说那些小孩子穿著从没见过的奇装异服,带领他们的女性则穿著只有西方人才有的花纹连身裙,最终日军认定山中藏著与英美等同盟国有联繫的游击反抗势力,准备进行清山。

魔法实行日的前一天晚上,日军对整座山放火,头目要求全部落的人投降,包括吴老师一行人,他向他们保证此举是最安全的,因为如果有人反抗,常常会导致屠村下场,但吴老师不能同意,就算日本人只是将他们抓走后审讯再释放,也将赶不上实行魔法的最适当时间,错过唯一的机会,绿景川屠杀就要来了,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回去的机会,两人爆发激烈的争执,孩子们很害怕,族人也很紧张,日本人不断在山脚大声播放招降的语音,用呼满话汉语和英语都各放了好几遍。

吴老师态度相当强硬,坚持不肯让步,但对头目来说,吴老师等人逃出去被发现,意味著自己的部落曾经窝藏外人没有上报,可能会导致部落毁灭,这使他完全不能接受,于是他用呼满话下了暗指,几个年轻的族人衝上来将吴老师制伏在地上,并开始抓捕学生们,头目决定将这些人全部捉起后交给日军换取部落的安全。但他低估了学生们反抗的力道,豆子教给他们的轻功和蛇拳货真价实,虽然只是十二三岁的孩子,还是有半数学生挣脱了族人的抓捕逃出部落,但女孩子几乎都被抓住了。

小蛙在头目动手之后第一个反应过来,但她不是抢著打倒族人逃走,而是衝向燃烧的营火,抓起著火的木条挥舞。小时候,父亲在酒醉后殴打母亲,她就曾经看过邻居用烤肉夹夹著燃烧的木炭将自己父亲威吓走,因此她也照做。握在手裡的木条成了一把剑,将那套生涩的疾风剑法使出来,没能击倒任何人,却让木条的火星乱窜,掉到地上,偶然点燃了一小搓乾燥的枯草,几个族人甩著锁链状武器想将她手上火把打落,小蛙奋力将火把掷到部落广场中曝晒的乾草堆上,霎时草堆燃烧起来,见小蛙难缠头目等人抽出腰刀扑向她,她一边吼叫著一边背对营火退后,一个不小心撞上燃烧的柴架,整架营火倒落下来,落到她身上,被按在地上的吴老师尖声大叫。

然而小蛙没有被烧死,火焰中她痛得大声哀号,本能的兽化了,狼毛暂时隔住了火焰与皮肤的接触,她从火堆中衝出,撞碎了燃烧的木材朝著部落蓄水池的方向猛衝,好好的人突然变成野兽的此景太过惊人,捉捕小蛙的人们动作慢了一拍,被她逃掉了,四散的柴火使部落变得异常明亮,族人赶紧出来灭火,但山脚下密切注意著情况的日军发现部落突然大亮,望远镜裡看到部落中有屋舍在燃烧,认定反抗军就在那裏而且已爆发战斗,不再招降,将军队投入山中,军队下了命令:不是日本人的,全杀光。

后世的人,一般把这次屠山当成绿景川大屠杀的前奏,当年日军将山头烧成黑色,所有人无一倖免,激发了华樟人激烈反抗情绪,他们开始组织游击队系统性攻击日军、放火烧日军屯所并光天化日抢劫,日军使用武力镇压,最终演变为使十万余人死亡的大屠杀,而杀戮的高峰在一个月后开始,也正是吴老师所认知的「绿景川大屠杀发生的时候」。

至于放火烧山的原因,在吴老师等人的认知中本来不是他们引起的,最一开始的原因,是两位日军军官相争,其中一人认为对方的辖区中窝藏反叛势力,便擅自越区捕捉华樟人审讯,导致双方开始捉人竞赛,将俘虏并处死华樟人作为娱乐积分拚比,最终引爆激烈的反抗与动盪。

※                 ※           ※

战争使人泯去良性,亦使狂行被合理化。确认到日军的进攻后,有绝望的族人将抓获的学生们就地杀死泄愤,对于帮助他们导致部落被围攻,族人悲愤且后悔,有些人自缚双手成群结队去投降,头目没有杀吴老师,反而将她绑起来带著前往与日军会面,欲将她交给日军。

远方的树林在夜色中本应是昏暗的,只有星空缺损的边缘才属于树,而如今星光被烟尘遮蔽,灰烟模糊了树影,烈火的强光从远处林中溢出,一开始是星星点点彷彿跳动的火星,很快化为蠕蠕而动的火蛇,伴随著越来越逼近的叫喊与刻意製造的喧闹,火焰胀大为羽毛扇的形状,并一跃大得突至天际。军队的喝斥与脚步与碾碎林木的落叶声交织,灼热的风吹过来,吴老师脸上沾著泥,头髮纠结成块状。

火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两侧蔓延而来,目睹学生被杀死的老师已经失去了心,她任由族人将自己拖曳著往前进,至于走路的是自己的脚还是膝盖都已经没有感觉,她脑中没有任何的想法,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也毫无预期,甚至连想死的念头都不曾存在,因此当她看见豆子突然从一片漆黑中突破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既没有惊讶也没做出任何反应,眼球接受到了豆子背上背著一位老人,还放倒所有挟持她的族人的讯息,大脑却没有给出动作指令。豆子眼见她瘫软在地上的模样,约略也猜到她遭遇极大惊吓,但当下没有时间处理失神的吴老师,他将带来的老者放在吴老师身边,立即转身投入战火中试图尽可能打倒敌人并救出学生。

老人蹲在吴老师身边,两隻枯瘦且冰冷的手轻轻握住吴老师的手对她说道:「贫道姓张,你就是朱衣仙人说的,来自不该存于此地的世界的人吗?」

吴老师没有回答。

※                 ※           ※

对豆子来说,打到日军不是当务之急,不管怎么打,对方在人数上有绝对的优势,虽然身怀武艺的豆子能轻鬆打倒日军,时间拖长了变成消耗战对己方依旧不利,他争取的是尽快把学生找齐,拖到天亮之后更加麻烦,天亮有助于团体战术的运行,黑夜才对单兵有利。当他接到了腿脚不便的老道士时,发现日军正在集结朝学生们躲藏的山岭行军,马上知道不妙,但早已赶不及,他带著老道士杀出重围到部落附近的时候,学生已经有人死了。并且在山腰上,日军跟浅山区的村落爆发战斗,面对拥有火器的军队,只有农用品和猎具的村民几乎无法做有效支撑,顶多是在路上遇到小石头停下来踢走的程度罢了,完全无法拖延日军速度。

老道士年事已高,无力长时间施行法术,大魔法必须靠自然力量补足魔力,提前施行的失败率较高,但眼下已经没有其他方法可行,豆子与他商量好,将老道与吴老师带至溪谷中,月光已被焰火遮蔽,溪水蕴藏的能量已是他所能取得的极限。

「还没老到不能画阵咒呢!」老人拍拍胸脯说道:「贫道会在这裡张开一片独立空间,并将时光隧道与逝忆之咒同时啟动,仙人您儘管将孩子们送来即可。」说著喃喃讼咒,从衣袖裡摸出几张切成长条状的白纸,朝空中扔去,白纸各自离散在风中捲了一圈后依序坠至地面,紧紧贴缚在地上彷彿有图钉固定,八方各一,依著落地的顺序,纸面上显现出字来:乾、坤、坎、离、震、巽、艮、兑,赤红的字体烧烙般闪烁著。

豆子将自己的髮髻解开,以指为刀切下一束头髮递给老道士,老道士站在阵中,用火石将头髮点燃,燃烧的头髮发出刺眼的光芒,火焰做青白之色,他将火髮放开,火髮飘浮在空中,燃尽之后以火焰为中心点,空中到地面的空间裡垂直张开了一道菱形的裂缝,裂缝渐渐变大彷彿地狱的开口,内裡漆黑无比,边缘在火光接天的夜晚中飘散著诡异的亮晶晶碎片。老人瞇起眼睛看了看周围,此处尚没有日军,到处都是被折断的树枝与随著河水飘来的散落木材,他吩咐豆子:「快!这只能撑到寅时之前!」说著将吴老师扶起来,欲将她先推入洞中。

这一瞬间,吴老师突然恢復神智,她抓住老道士的手狼狈的站起来,对著豆子大喊:「男孩子都逃走了!女孩子有的被杀了!你赶快去救他们!我会在这裡等著的!求求你保护我的学生!拜讬!」豆子允诺,立即腾树而去。

※                 ※           ※

他掠树而过足不点地,在昏暗的红色火光和树木的暗影间寻找生存者,豆子先前往部落,刚踏进部落就看到死在地上的几具学生尸身,他心裡一惊,快速扫视了一下,没有小蛙在其中,心中立刻鬆了一口气。靠过去检查发现有两个女生还活著,立即将她们救起,以内力护住她们心脉后送到吴老师与道士所在地,吴老师立刻将她们送入时空缝隙。

「张天师!只要通过这裡,她们就会回到我们所在的时代了吗?」送进去前,吴老师紧张的确认。
「没问题的我能保证,」豆子急速回道:「我的本体留在你们该去的地方天师他焚烧我的头髮作为引子,将此处阵咒与我本体所在之处连结起来等于将我作为时空间的锚点,只要我本体不死你们就可以回到当代,而我现在依然可以保持形体于此说明了我的本体还好好的活著呢!」
吴老师错愕道:「甚么本体甚么的?你难道不是人类吗?」豆子没有听到,他已然远去,去搜寻剩下的学生。

老道士把手放在吴老师肩上:「莫怀疑,那位可是仙人,即刻会修成正果,你能见到牠是一段贵缘。」
「仙人?」
老道呵呵一笑:「牠一定说天机不可泄漏而未告知吧?也罢,反正你马上会忘记,而贫道自知无为也不必多瞒,就告诉你吧!

「那位啊,乃是修行之身的锦鳞水族,已有数千年修为,故能化为人形而不使你起疑,牠已遍歷人间七情六慾八十种苦楚,唯一未能体会的仅剩亲子生离,而如今牠将与视之为女儿的孩子分别,已然了悟其中之痛,修齐了九九八十一种爱之痛,固已俱备仙人资格,不再是凡物了。」
「那他──」
老人拈鬚而笑,悠悠说道:「他是跟著那个孩子来这裡的分灵,本体还在你们生活的时代,此劫也是他修行的功课,他是不会逃避的。本来时空穿越是凡人不可为的禁忌之术,你们大概是遇上甚么意外才会掉落于此地吧!借助他的力量贫道得已施行这古籍记载的咒法,也是贫道毕生功德。他于此地完成修习后,定是天界有旨于他,贫道见他身著龙气,举手投足有神龙之姿,目中三昧熠熠,呼吸吐纳间玄火烁于口舌,已得真龙之身,一定是将被任命为神明了吧!□可惜本体不在此,逆时光之流谴分灵,灵力大为打折,不然以他之能无须贫道也可送你们回去。」
吴老师脑中轰得一声响。

※                 ※          ※

在老道士谈论自己的期间,豆子在山中疯狂寻找剩下的孩子们,大部分孩子都不见了,虽然他看到几具尸体,但有过半数孩童失踪,在老道说明的时限到来之前,他找到几乎所有剩下存活的学生,只有两个人行踪不明,实在无力,豆子几乎可以确信他们遇难了。

小蛙是自己跑出来的,她看到部落被日本人攻破,便依靠狼身沿著溪流逃走,溪谷地势较低火光难以照入,正好适合避过日本人的眼睛。她走著走著,依旧不能自若控制身体的变回了人型,瞎打误撞到了老道士所在之处。豆子看到她的时候,她几乎一丝不挂,身上本来穿著的衣物全都不见了,只套著一件日军的残破上衣,下半身完全赤裸,上衣显然是从日军身上抢来的,豆子几乎可以认定她杀死了对方。她看到豆子,从阴暗的石磊间猛然窜出,哭喊著衝向他,紧紧抱住豆子的腰,将头埋在他身上大力磨蹭不肯离开。

「小蛙,我无法再保护你了,正好现在也找到了回去的方法,你听话点,快回去吧,你妈妈会很担心的!」天即将亮,早就超过寅时了,时空缝隙的边缘变得很模糊,闪闪发光的碎片也不见了,老道士辛苦的支撑著,几乎到极限。
「我不要!我才不要回去!家裡那么穷,妈妈每天都在工作,妹妹只会哭闹,我为甚么要回去受罪!而且时空流速不一样,她可能根本不知道我不在家!」
「你跟著我没好事啊,你看你,杀人了!」豆子高举自己右手,他手上握著一把刺刀,那是方才为了战斗从日军手上劫下的,他将它抛到远处后抓住小蛙的手臂想将她扳开,双手却突然脱力垂下。
「我杀人了又怎样?现在是战争吧!我觉得跟你一起生活,远远比回去华樟好啊……我不要……我不要啊豆子,你要去哪裡?我也要去!」小蛙大力摇晃豆子,涕泪纵横的脸盯著他。
「那不是你可以去的地方,乖一点,我真的已经没时间了!」豆子转动著身体。
「甚么时间?」

豆子不回话,他再次举起双手捧著小蛙的脸,拇指轻轻替她拭去泪水,众目睽睽下,豆子的身体发出金色光芒,身躯被像鳞片缝隙的金线覆盖,明亮的清晨中天上飘来五色的祥云,还隐隐约约有音乐声传来,衬著火光和林木焚烧的浓黑烟,五色祥云看起来诡异且邪门,变换著色彩质地彷彿雷射贴纸。老道抬头看著,小蛙依旧紧抓住豆子不放,豆子最后摸了摸她的头,闭上眼睛,表情像佛像般安详,他垂下双手,躯体由末端开始碎成金色的圆鳞。

「你放开他!」见小蛙哭闹,吴老师衝上去抓住小蛙的手大力拉扯:「让他走!他是神仙不是人类,他不会死的!你快点过来我们要回去了!」
「豆子……豆子!」小蛙紧紧抓住开始消散的豆子手臂。

「给我放手!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这小孩真的很难教!叫你甚么事情不要做你都要做,哪裡有危险就去哪裡,怎么这么任性!你快过来!我叫你放手听到没有!」无视精怪羽化登仙的奇景,吴老师大声痛斥,继续摇晃小蛙,她扰动的空气让豆子化成的圆鳞逸散在无风的夜色中。
「啊啊啊啊啊啊!你不要帮我做决定!」小蛙淒厉的尖叫:「你们这些大人一个一个都这样!我要做甚么都不许……我不要回去!任性的是你们!我讨厌你!」她抬起被老师抓住的那隻手,朝吴老师手臂大力咬下去,鲜血立刻流出来,吴老师痛得尖叫一声将她甩开往后跌去,撞倒了另外一个学生。

「豆子!你不要走啊!我要跟你一起去!我不要回去!我讨厌那裡!」小蛙大叫著,在她紧握的手中豆子完全碎成了金色的圆点,圆点围绕著她,在她身边上下翻腾,漂浮著,彷彿黄金的萤火虫般,却比阳光还亮。小蛙跳著对金点伸出手,金光从指缝间照射而出,似乎只要握起手指,就能将金光抓住,但仍是徒劳。圆点渐渐升到空中,在空中汇聚成团,聚集越多形状变得越细长,最后凝聚成一条金色的龙,同时空中隐约的乐声也逐渐响亮,是敲著玉石发出的钟罄之声,节奏缓慢但每一声都悠长。

当龙成型后,仙乐渐弱停止,天上的祥云降下来,围绕在龙身边,龙在空中蜿蜒几下,将祥云缠绕在身上以及足下,祂的眼睛依然和豆子一样是深红色,瞳孔中则跳盪著朱红的火光,金龙嘴裡散出青白色的火星,祂回过头再次看了看小蛙。

「人越强大,心就得越善良。」豆子的声音悠悠响起在脑间。

小蛙看著那条龙在空中翻腾几下,朝西方飞去了。带著祥云的龙迎著阳光,彷彿此地没有战火,天空为祂变得清澈,烟尘为祂让路,晴朗的碧蓝突兀的撕裂开来,像一把苍蓝的剑刃劈开战火,将汙秽的现况挤压到两侧,那一道天路绵长而遥远,登龙化神的画面烙印在众人脑海中,老道士对著豆子拜了又拜,大声喊著送仙人,其他人一声不吭,静静看著金龙远去,天路再次被浓烟遮蔽。

※                 ※           ※

小蛙脑裡一阵晕眩,她摔在溪裡浑身是水,淋淋漓漓的爬起来后发现时光缝隙又更窄了,窄得一次仅能一个人通过,大概是豆子的本体也正在远离,法术已经无法维持,吴老师催促学生进去,有人脚发抖的几乎不能移动,被老师半抱半扔的丢进去,老道士更大声唸著咒,想将洞口尽力维持。

失神的小蛙又看了看天空,再看看仓皇的老师,她捡起地上的刺刀,朝豆子消失的方向狂奔而去。

「陈小蛙!快回来!」吴老师大叫,风把她的声音吹得好远好远。

晨光中,小蛙听到了,但她没有听,她一边哭一边跑,眼泪在空中黏住自己的头髮,她跳过溪流和乱石,隐没在溪岸上,小小的身影在越来越亮的树林间隐没,投向日军的喧闹和厮杀声中。吴老师看著她消失,不断吼叫她的名字,老道士一把按住吴老师的背部,将她推进洞内。

当他抽回手,洞穴立刻关闭上了。

四处皆是烈焰与火星,灼人的风吹过来将地上的符纸撕碎。老道士从衣袖中掏出良民证,翻看了看后扔进水裡,静待日军到来。他望著小蛙离开的方向,微微叹了一口气,悠悠说道:「如是奇人,且让贫道为你算上一卦。」说著捡起地上的小石头搓了两下,扔向空中后再接住,看了看小石子后又扔了一次,如是往返三回后摇著头:

「此乃是仙缘。贫道看不见你的命运,亦看不见你的未来。想来你本是未来之人,此地的贫道何能得知呢?亦或者你将自己的命运握在掌心,不允人卜筮。

「孩子,你将前往何方?」

当日军穿过溪谷,他们发现一个不知是否归顺的老华樟人坐在岩石上,面对西方喃喃嗫嚅著,乾枯的嘴裡不停重复:「寒风凛冽,鹅毛飞雪,子骑驽马渡江山。」他们将他铐起时他并不反抗,问他话却不回答,鞭打他也没有反应,他们将他全身的衣物剥除,发现他一点随身物品也没有,最后他们将他丢弃在山谷裡不去理会,并在溪水裡倒废机油后点火。

老人躺在烈焰之中,也不挣扎,静静地让烈火焚噬自己的身体,唯有嘴裡依旧缓缓诵著南华真经,火舌烤焦了老人的鬚眉,将他烧得手脚扭曲,唸诵声却不绝,直烧到脚骨外露眼球融化,鲜活的嘴依旧朗朗不止。终于烈火将他烧成焦骨,漆黑的尸身却突然在火焰中蜕解,随著依旧响亮的诵经声,一隻桦斑蝶腾焰而起,拍打著火焰色的羽衣,挟风飞升,渐行渐远,终于穿过层层灰烟,飘舞在悠远的蓝天。
                                                        《庄生梦》完
                                  2019/11/29/AM12:11于阳明大学宿舍

-----------------------------------------------------------------后记---------------------------------------------------------------------
啊~缘起篇的标籤可以做废了(X)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
缘起篇真的是可以不用再写了,我一次把小蛙的心理阴影+离开原生时空间的原因+对豆子的追寻理由一次写完了WWWWWWWWWWW
由此之后,小蛙羁旅时空四十年,成为你们所看到的那个中二病(X)

这篇我想表达的是对于众人来说2004才是真实,日治时期是虚幻的,但对小蛙来说,她更愿意相信2004是虚幻的,日治时期才是真实。
因为当其他人的2004是幸福快乐的而她的2004是灰暗痛苦的时候,她觉得真正的快乐是存在于日治时期,也就是豆子,
因此她更情愿滞留在错误的时间中不去思归,而其实在这裡任性跑走的小蛙根本不知道不回去2004意味著甚么,也没有想过在前方的路是怎样的。
之后,她只是疯狂的寻找著豆子,在时空间和歷史的片段裡面漂泊,对于每一个她旅行的地方来说她都是时空错乱的异物。

按照时间线,这篇的下一篇就是狼回头,中间当然也有其他的部分,以后再写WW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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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开场太厉害了,我是说吴老师和学生们太厉害了,游走战乱中找人三个月,最后竟然还能凑齐,一个都没少WWWWWWWWW
不对,少了一个得罪主角的绿茶,这开场告诉我们,信主角得永生(X)
话说老师简直了,这种时候教育小学生还在说以后工作怎么办,难道不应该说不合群会被日本兵抓走吗?然后小蛙一拍大腿高呼:没错!(???)WWWWWWWW
恭喜豆子获得心理咨询师证书一个与幼师教育证一个(由小蛙颁发,吴老师盖章(X)
所以后来村落里面的屠杀前奏算是改写历史吗?还是只要大事件没有改变,中间过程不管怎么改都没关系?
那这样的话其实蛮自由和主观的耶,因为更大的历史事件是日本战败了,所以穿越者杀光日本兵解救众人都可以,只不过是换一个方式让日本战败(X)WWWWWWWWW
其实按照道士到来的时间点(约莫凌晨)……如果大家多等一会儿,日军要屠山估计也得到天亮,那么到时候道士已经来了人也都走了,日军搜不到人也不会怎么为难这个部落
可惜当时场面太混乱,豆子也没时间了解、老师也没心思细想,不然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责备小蛙搞事情,不烧那团火也比全员被抓强,因为毕竟投降送出去还要一点时间,够道士赶到了(X)WWWWWWWWWW
最后那个望着西方出神的是老道士吗?见过真龙又见过主角奇人所以感觉自己人生圆满了、变成坐地咸鱼?(?)

这篇剧情挺完整的,里面几段和小蛙相关的感情戏挺不错,小蛙的心思、豆子的心思和老师的心思也都很丰富
就是详略上有些太偏向小蛙的感情戏了,剧情本身平铺直叙的太多,变成了一个单纯的背景板设定板,和小蛙的成长结合不是很紧密,有些可惜WWWWWWWW
比如就算不在日治时期,而是随便换个剧情写豆子离小蛙而去、老师在旁边看着,感情戏的度其实也是一样的


【发帖际遇】羽·凌风 在森林中探险时不慎遭遇土球特工队,被成千上万土球追赶,却奇迹般地全身而退,获得 17探险经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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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把我从小五画到小六的漫画全浓缩起来了,所以才说缘起篇的标籤可以作废了

其实我一开始是想表达吴老师对于能回去2004胸有成竹,不只是她觉得感情上不能接受这个错乱,
找齐几乎所有的学生也让她认定这是一场会醒的梦,你有没有感觉整篇裡面吴老师除了最早内心思考的时候之外,
几乎所有的关注点都是放在回去之后怎么办?她个人的教职生涯和对意外处理的思量上?她对在战乱中求生一直都是持否定态度,觉得必须回去才是正解。
所以后来在部落发生衝突导致学生被杀她才会吓傻,因为那不是她原先预期的结果,而我想表达毕竟是战争中,
没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如意的。

那个绿茶也未必是真的绿茶,当事人都死了,连遗物都被销毁,早已经没有人可以考据当时的情况的。
豆子和吴老师的对话是豆子推测的,小蛙(在此时)坚信赖婼是为大家好,是自己自私逃走不对。
而其他的学生也可能是受到蔡品瑜乱说话的错误认知,或者蔡品瑜才是主谋,赖婼跟小蛙都是受害者,
之前在《真实》也写过,小蛙对这件事情前因后果的记忆认知有点模糊,她受到的惊吓太大拒绝去想,所以其实连小蛙自己都不能肯定真相。

所以后来村落里面的屠杀前奏算是改写历史吗?还是只要大事件没有改变,中间过程不管怎么改都没关系?

也没有宽容到那种程度,这裡到底模糊程度有多高,我说了算(X)
在烈火流星大世界设定中有一点是其实时空穿越本来不是人类能做的事,是神独有的能力,
但因为羽蛇神怠工导致人类可以穿梭时空,而其他与时间相关的神明都时常忙著修理这这些歷史偏误,
这篇中没有写出来,但这种混乱是大世界隐患的其中之一,这裡因为跟文章不相干没有细写。

日军要屠山不必等天亮啊,他们完全可以放火!这裡的日军武力上就是南京大屠杀前后那个年代的武力值,
对现代战来说夜间屠山难度大幅降低,特别是对方还武力值超低的,虽然效率不如白天好,但完全可以做到,
他们还有望远镜,并没有在等。相反的黑夜只对豆子有利,天亮之后豆子就很难靠奇袭救人了。

是的最后那个是老道士,我想表达的其实不是他觉得自己人生圆满了,而是受到吴老师等人和小蛙用两种不同的态度去"主掌自己的命运"的啟发,他领悟了精神的自由。所以才把良民证扔掉了,也不再搭理日本人的盘问,甚至被烧死都觉得无所谓,宁可捨弃肉体在精神上他也不做日本人的奴隶,也因此他得道羽化,而其本身也正是大时代背景下华樟人被压迫反抗的心理,虽然这种心理导致了绿景川大屠杀,但他们并没有认输。

我已经很节制小蛙的感情戏了WWWWWWWWWWWWWWWWWW
但我觉得这么背景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只有这个背景下才能达成小蛙处于时空穿越的状态而她拒绝回去、有大环境造成回去的压力使她认为自己被摆佈、豆子能力上的削弱和不得已的归宿等等那些小的人设,都是这个背景下造成的,
毕竟是构思了两年又用了好几年的设定,我觉得这个背景有其不可取代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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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3#  @红峡青灿

不,背景本身有意义这点我当然是理解的
我想说的是,由于详略上人物感情戏太详,而背景则大多平铺直叙,导致观感上两者就没那么容易贴合WWWWWWWWW
所以我才说可惜,可惜的是背景成为了设定板,而不是可惜用了这个背景WWWWWWWWWWWWW

举个例子,比如那个老道士,可以看得出来你想要在他身上做升华的挖掘处理
但是最后落脚到他的转变却只有两段话,而且这两段里几乎全是偏客观的记叙
这就导致信息量过略,而与前面详写的小蛙的信念一对比,让人联想到的就是他被主角的王霸之气震撼(?),不容易上升到反抗压迫和民族大义了WWWWWWWWWWW
其实最后老道士念的那句诗换一个更贴合背景的,可能效果都会比较好,现在的诗看起来也像单纯在描述小蛙往后的千里走单骑WWWWWWWWWWW

吴老师:明明一开始那么如意的,结果最后如此不如意,看来都是因为后面没有信主角,让小蛙受刺激暴走了(X)
然后日军: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对面先放的火!
原住民:MDZZ
WWWWWWWWWWWWWWWWWW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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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炉红豆哪炉红豆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乃为一种失衡的写作方式,真可惜(O)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

那个确实可以换一个,我本来的意思是那句诗既是小蛙也是他自己,本来他的注意力剧焦在小蛙身上,
但后来还是想到自己,觉得自己也是在恶劣天气下骑著笨马独行之人,并依此萌生了捨弃躯体的想法。

不是吧!是明明一开始那么如意,后面不如意都是因为谈判技巧不好吧!
小蛙作蠢放火跟她的主角光环一点也没有关係WWWWWWWWWW

日军给我把锅老实揹著WWWWWWWWWW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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