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们的城邦”(中)
奥利文的城砖,峡湾镇的铁门,构筑我们自己的城墙; 斯比奈尔的亚麻,阿盖特的毛线,织成我们自己的衣裳; 迈勒凯特的煤炭,阿碧夏的木柴,生起我们自己的炉火; 茹比镇的牛肉,艾莫拉德的菜蔬,煮成我们自己的鲜汤; 赫非国的铁砧钱,黎波底的海雕币,侍奉我们自己的生活; “黑天鹅”的戏剧,许普诺斯的画作,引逗我们自己的思索; 赛法尔的音律,翡翠地的韵脚,唱出我们自己的歌谣; 阿特拉斯的语法,提坦尼亚的文字,写作我们自己的小说; 凯恩格木的鼠疫,奥拉夫岛的热病,夺取我们自己的性命; 歌斐城的肉体,雷伯勒山的血液,长成我们自己的新生。 这是我们自己的城邦,它无比真实,却又摸不到踪影; 这是我们自己的民族,它没有血统的证明,却已然凝聚形成; 这是我们自己的苦难,流下自己的鲜血,要自己亲手擦干; 这是我们自己的未来,点起自己的火把,照亮下一个阴天。 …… 自从鳍鱼大军撤退,雷伯勒山派来的一支正规军帮助重建城池、并光荣地接管了城市的防务以来,南城圣婚广场上的这种形式自由的诗歌比赛就越来越频繁。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酒馆歌手,葡萄园里的雇工,码头上装卸货物的苦力,还是教堂里谨言慎行的神仆——都可以来报名参加,第一名往往能够得到超过十个金币的奖赏。人们对这些比赛到底是谁筹办的,几乎毫无印象,也很少关心;它们隐约地浮现出城市繁荣初期、工匠们自发组织起来的歌谣赛会的影子,仅这一点,也足够征服了那些耽于怀旧的市民的心:总之,这类既热闹又有趣,并且被默认为历史悠久的比赛,不仅吸引了大批的当地居民,而且给那些初到维诺城的旅客们营造了一个亲切、开明、自由的氛围,让他们看到维诺城不仅没有在战火创伤后一蹶不振,反而正在像初春的葡萄藤一样绽出新芽。上面这首由鲁特琴伴奏的歌曲《我们的城邦》,是第一场比赛的优胜作品,作者是北城“玻璃镜子”剧院的一个学徒。事后,他不仅拿到了比赛的奖金,还得以每月从剧院领一笔创作奖励,并且从此永远告别检场的活计了。 这首歌之所以得奖,正是因为它准确地写出了维诺城的概貌,以及维诺城人应该拥有的共识和精神状态:这座城市几乎没有任何自给自足的东西——也许除了酒,但没有人能仅靠喝酒活着。维诺城人的正常生活全都依赖着对外交流,连他们的语言、思想和文化也不例外。比起一个在山区中繁衍了几百代的土著村落来说,维诺城人要将自己的群体想象为一个天然的、不言自明的整体,自然会困难得多;他们在不断地呼唤着“自己”,正是因为他们缺乏一个“自己”,而这种渴望在此时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迫切。“它无比真实,却又摸不到踪影;”尽管并不是人人都有着前半句的自信,但这样的唱词的确让会人不由自主地那么喜欢:它好像一种吉祥的咒语,安抚着每个人心底那头蠢动不安的怪兽,还他们一个安详的梦。 奥尔菲就住在喷泉旅馆的二楼。一个礼拜以来,他靠在阳台的长椅里仔细聆听了十几场比赛,并记录了其中几首富于当地特色的歌曲,直到他听得有点腻烦了为止——他想不透为什么在没有主题或题材限制的情况下,绝大部分作品听起来都几乎是一个样。但他也没有听从旅店掌柜的建议,亲自去参加一场;他总觉得自己与热情的当地人之间隔着什么东西:或许是因为他替他们保留了一些记忆,可如果现在归还的话……又似乎不合时宜。 奥尔菲每天中午在楼下的酒馆演出。那些来自北方沿海或西大陆的旅客们,都喜欢听他演奏灵动的南方音乐,也很舍得往他铺在地上的斗篷里扔铜板;很快地,他就为下一次不知何往的远行攒足了旅费。但他不想这么快地离开这儿;他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自己和这座城市之间,将要发生许多深重的、无可奈何的关联,而这一次,他恐怕没有那么容易逃掉了。 演出的间隙,他徒步游览了整个维诺城。他上过教堂的钟楼,俯瞰过烟海里的城市;他也下过河堤旁的码头,抚摸过苔藓下的城市。就像故地重游一般,他走遍了回忆中的每一个去处:北城东墙边迪德珞漂亮的大宅子,已经变成某个葡萄园主的住所,客厅墙上的那些名画也被歌斐城产的金色挂毯取代了;玻璃镜子剧院还在上演那出经久不衰的舞剧《商人的妻子》,它用神迹剧式的情节巧妙地调和了艺术至上的情怀与物质繁荣的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让各取所需的观众都满意而归;蝴蝶广场好像还是那么疏于守卫,也看不到雷伯勒军队的标志挂在外面,但奥尔菲知道,这样的布置不过是为了打消当地人的顾虑,让他们感到一切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奥尔菲还沿着莲德和夕落最后走的那条路穿过南城,并想象着假如他们早逝的魂灵就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又会以怎样的目光来重新审视这完好如初、却又总觉有些陌生的故乡。祺哀罗道路旁的建筑全都被翻修一新,令奥尔菲分辨不出哪一座是从废墟中新盖起来的;莲德的房子倒是很显眼,它明显地被扩充了几倍,挂上了“瓦尔哈拉”的牌匾,幌子上画着一个坐在山顶、端着酒杯的巨人——这对于餐馆主要接待的、南城酒厂和码头的工人们来说,是一种颇受欢迎的、含蓄的奉承。由比弗罗斯特桥到一对爱人乘船的码头这段距离,比奥尔菲想象中的更漫长,虽然他的步伐也许比他们还更快些——不知是因为劳累,还是被南风送来的阵阵酒气熏得筋骨酸软,等他终于下到桥墩旁的码头上时,他的眼皮沉得像铅一样;可他知道,这儿不是他的梦乡。他伸手去触摸温河的波浪—— “呃!”他叫道。就在那一瞬间,指尖的感觉像闪电般驱走了浑身的倦意。 他来晚了。
南城区的墓园就在城市的东南角,挨着刑场,从远处看就像一片雾气昭昭的沼泽地,各种形状的高耸墓碑杂乱地林立,其间夹着一两条只有守墓人才找得到的小路。蒿草在养料丰富的腐烂土壤中蕃盛着,长得比那锈得快要断掉的围栏更高;有的从铺路的石板缝中长出,挤得路面波澜起伏;有的挤裂了埋在土里的石碑,从某条空洞的名姓中间冒出一串枯黄的穗来。奥尔菲在下午的演出结束后拜访了这座墓园,此时,夕阳已经沉到教堂的钟楼后面去了,倾斜而荒凉的墓园路上交织着融融的红光与锯齿般的阴影。 莲德的笔记中没有提到他姑妈的名字,或者下葬的具体地点;奥尔菲向守墓的老人打听,也一无所获,他只好沿着老人指给他的那条路,穿过大半个墓园,在无数块墓碑间漫无方向地寻找——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就好像莲的魂灵在指引着他。那些靠近城墙的墓碑大都呈柱状,顶端刻着一只展开双翅的老鹰;外侧的墓碑就越来越多地呈环形或盘形,有的甚至就是一个在土里埋了半截的、去掉辐条的车轮,那些略显精致的也不过是在石盘上雕了一圈花瓣的纹饰。奥尔菲一行一行地辨认着,直到他必须借助油灯的光亮才能认清碑上的字;最后,他失望地坐倒在荒草丛中,费力地回想着自己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什么。 “所有人都在遗忘,”他无奈地对着眼前的一张被风化了的石头人脸说,“我也一样。但只要什么东西被所有人忘掉了,它就会真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没存在过一般,就像一句古语说的:‘我若忘怀,失之我腹;众人忘怀,失之千古’——你说,我还能用什么来保存我的回忆呢?总有一天,莲德和夕落的笔记会被人看作一个蹩脚的荒诞故事,因为笔记上写的,正是从这些人脚下世界的裂缝里看见的东西;但裂缝已经合上了。” 那张脸扭曲得更厉害了。奥尔菲细看才发现,它根本不是一张脸,而不过是一块凹凸不平的凿痕。 离开墓园时,奥尔菲心情灰暗,觉得莫名地失落。他没有直接回旅店,而是来到广场中央的喷泉旁坐下,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他越想越觉得荒唐:如果莲德和夕落所记录的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那么,他们的去世又到底算什么呢?没有人记得他们;因而,他们想往的也就永远不会实现。一条洄游的鱼,如果忘记了它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它最后当然也会到某个地方去——只不过,是由湍急的水流带着它去。这和一条死鱼的命运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如果说他们完全忘记了——这也并非事实。可他们记得的是什么?他们只记得城墙之内的一切得到了保全,却忘了它们几乎要自行分裂开来;他们只记得自己的故乡得到了保全,却忘了她已经把自己驱逐在外。而这种忘却与这种记忆,似乎早已被印在了一张事先画好的图卷上,变成这集体“新生”的一部分;而谁也猜不到那儿曾经有一张草图,因为它催生的并非匠迹可循的楼阁城堡,而是自然天成的草木花荫。只有奥尔菲猜到了,隐隐约约、犹疑不确地猜到了,可作为一个外来的流浪艺人,他束手无策,因为这里和他曾经掀起波澜的翡翠地根本不同。在这儿,奥尔菲显得太渺小、太幼稚,以至于假如他没有读过莲的笔记,他恐怕连看清眼前的道路都困难重重。 他听到淅沥沥的流水声。他伸手去接,那冰凉的泉水注满了他的手掌,又溢流开去。他抬头环视着黑蓝夜幕中的圣婚广场,以及广场上鱼贯而行的路人,侧耳倾听着孤儿院里孩子们清甜的喧嚷,酒馆里乐手宛转的笛声,心底冒出一个想法:“这里的人们真的需要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吗?”随即,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如果连我也这么想,那就彻底完了。”他冷静地告诫自己,“有的时候,我需要相信头脑,而不是眼睛。” 的确,奥尔菲的脑袋有时真能补充他视力的不足。比方说,他就没有看到孤儿院里的喧嚷之所以比平时更甚,是因为它迫不得已在后院搭起了几个临时的大棚,来容纳那些不知因为什么而突然多出了好几倍的流浪儿童——有几笔来源不明的慈善捐款,就是专门用来使这个原因淡出人们的视野的。
有人说维诺城是个得了热病的城市;这倒不仅仅是由于它那在春夏两季常常被染成土黄色的天空——这类有关疾病的比喻,也许是大瘟疫时期留在维诺城人血统深处的集体梦魇。不过一到夏末秋初,湿润的海风就开始荡涤这片蒙尘之地,人们又嗅到来自大洋彼岸的自由气息,因为自由在维诺城最明显不过的象征,就是由海平面驶来、或往天边驶去的满载货物的白帆。大海是自由之乡,因为它是贸易之路——倘若舍此,“自由”就会变得空洞无物、不可体验。就像那个更具危机的概念——“我们”:它的根基又是什么呢?是什么把许多个“我”粘成一个整体的呢?这种粘合剂又是否牢靠呢?会不会有更深的、且仍在不断加深的裂缝,隐藏在平整、光滑乃至生机盎然的表皮之下呢?奥尔菲只知道星穹在头顶,却不知它与大地距离几何,这依旧毫无用处。 不过,他还是向漆黑的渊面投出了一颗石子;而且,他看到了石子溅起的水花——尽管从这水花看来,这里的水深已然超过了他最大胆的估量。 在秋季的第一场诗歌比赛之前,他心怀忐忑地去拜访《我们的城邦》这首歌的作者,向他说明自己想在比赛中引用他的作品,然后用自己的作品和它形成辩论——这也是旧时歌谣赛会的一个传统。这位作者比奥尔菲年轻得多,也很谦虚,他看过奥尔菲的辩论之作后,并没有过多地犹豫就同意了。 “没关系,”他笑着说,“我当然不怕您给我找上麻烦——这从何谈起呢?不仅我不会有麻烦,您自己也不会有,因为这儿是维诺城。” 奥尔菲觉得很意外——但这只是他第一个、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意外。 比赛当天,奥尔菲倒数第二个登台;他先用原词原调把《我们的城邦》演唱了一遍,然后向观众解释道,自己的作品是对这首歌的回应或辩驳;接着,他这样唱道: 我们,我们……可我们又是何人?是穷人、还是富人,或者两极一心? 也许“我们”不过是个理由充分的、逼真的幻想,好似水与火的儿孙。 “我们”究竟能经得住多少考验——饥荒、战乱,还是美丽的诱劝? 当敌人的长矛刺进城墙的豁口: 有的“我们”只是丢掉了财产,有的“我们”却落得横死街头; 有的“我们”被迫离乡背井,有的“我们”却得以坐享安宁。 “我们”被拆散如天顶繁星,谁还想得起当初无言的誓盟? 如果“我们”并非是金刚一体,原来是木头与顽石相互疏离, 那并肩战斗的奢望岂非空谈?没有根基的热情霎时便沉寂。 敌人和友人就像抛起的硬币,随时翻转变换不可预期; 除非刻骨的仇恨或刎颈的交谊,否则难以教硬币安然落地。
我们要寻找“我们”,辨认清晰:糊涂的友情从来都是毒药一剂。 谁嫁娶了我们的儿女,却叫我们远离?谁赚去了我们的金银,却说我们粗鄙? 谁奴役我们的肉体,却宣称在解放灵魂?谁在将我们流失的血汗,正大光明地留给自己? 那正是一部分“我们”,还是其中的英豪,凭借“智慧”和“机遇”,一手缔造“丰功伟绩”; 在那压榨机和银行构成的帝国之中,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合法皇帝。 他们的帝国背后有隐秘的双翼,当敌人袭来,只需展翅往空中搬移; 天上的“我们”随时可以完璧归来,地上的我们却只能被洪水翻卷而去。 有谁会为了一时的调情和玩笑、甘愿留在地面,将自己的帝国残忍抛弃——尽管它只是一堆金砖? 我们不必抱有这天真而危险的幻想,它也许会闪烁一点亮光,却绝不是太阳。
我们的城邦!每当这个名词在我心中浮现,它就会惹得我双眼鼓胀,泪水涟涟。 可是,在何时我能够看见,它厚重的砖瓦、屹立在坚实的两岸; 何时我能够听见,在高耸的城墙内,响起我们海潮般的欢呼,那呼声只有两个字: “我们!”“我们!” …… 奥尔菲向着欢呼的人群鞠躬时,不禁瞟了一眼矗立在广场尽头的那排黑乎乎的、干枯的东西——那不是树,而是绞刑架。他浑身的毛孔中就涌出凉森森的不详之感:在那个瞬间,他仿佛看到绞架上就挂着自己的尸体,脖子上套着灰色的、拇指一样粗的绞索,台下的所有人在用一种混杂着崇敬、恐怖和警惕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知道,一个艺人从来都弱小到承担不起任何祸患,但他们偏偏又最容易给自己引来祸患。这样的预感差点冻住了他已然躬下的腰,让他再度直起身来时,觉得背上压了一座冰山,连走下舞台的步履都变得蹒跚不稳。 “奥尔菲,你还没有老,却已经不中用了,”他心里埋怨着自己的怯懦,“你会被十年前的自己笑话得无地自容。” 最后上台的是一对男女歌手,他们唱了一首讲述神圣婚礼驱逐瘟疫的叙事长诗,奥尔菲在台下从头听到尾——但他又没有完全在听:那位女歌手身材纤瘦,浑身裹着深绿的长裙,男歌手胸膛宽阔、脸色红润,赤裸的肩膀上斜搭着一条斑斓的兽皮,而他们的形象,在奥尔菲半是因疲倦、半是因失落而迷离惚恍的目光中,化作了蔓茉莉与赫拉克勒的身影。他们两人默契的和声与对视时亲昵的神态,唤起了奥尔菲心中的一种复杂的情愫,因为那是一幅和谐、优美的画面,一个甜蜜、自足,却将奥尔菲排除在外的世界。这种情感类似于可耻的嫉妒,却又不完全如此——他在赫拉克勒高大的形象之侧,显得无可辩驳地卑微、孱弱;而在那足以令他的所有屈辱得到慰藉的胜利也早已被判归于永远尘封的过去之时,他竟然又做起了这样的白日噩梦:他配不上她的吻;它属于一个真正的巨人。 可是,维诺城的蔓茉莉又在哪儿呢?也许,她就藏在这汪幽深的水底;或者,她就是这汪幽深的水。
第二个意外,让原本就对自己的冒失行为隐隐担忧的奥尔菲更加无所适从了:他的辩论诗竟然在比赛中得了奖,他本人也被邀请去参加了一个名叫“珀佩瓦诗学会”的文学组织在瓦尔哈拉举办的沙龙。奥尔菲本来不太愿意参加这类聚会:他既没有一身穿来出入高级餐厅的行头,也缺乏与高雅文人打交道的修养。然而当他得知这是一个民间自发成立、却在维诺城的文艺界举足轻重的组织时,他还是到传教者路的裁缝铺里做了一套崭新的短衣,以便向聚会上穿长袍的成员们表明自己的立场。 虽然聚会上的长袍比奥尔菲想象中的少得多——有几位甚至和他一样,也是一身酒馆歌手的打扮——可是在封闭而昏暗的空间里,以及芬芳的本地葡萄酒的作用下,诗人们的言谈话语、举手投足间的地位、财产和职业的印记被麻醉、掩盖于融融的壁炉火光里,代之以奇迹般的共同语汇以及考量再三的成熟见地。奥尔菲不知这种和解的力量究竟是源于美酒,还是来自珀佩瓦尊神,或者它们之外的什么东西。 代表学会来接待奥尔菲的,正是他们的领袖丢卡里翁。奥尔菲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一直在寻找他,并且确信自己会在某处遇见他。他知道,如果他见不到一个被尊为“丢先生”的,架着眼镜、不修边幅、心地炽热的青年文人,他就没有机会深入维诺城的头脑——就像他只有借着莲德和夕落的笔记,才能够贴近她那时而蓬勃欢跳、时而残喘哀鸣的心脏一样。不过,他面前的这位丢先生和他想象中的略有差别:他已经换了一件和他的银灰发辫一个颜色的新长袍;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托起一个足够礼貌到位的微笑,但更多无法揣度的态度全都藏在眯起的双眼中——那是不信任,或者沮丧,或者毫不关心,或者警惕……或者仅仅是看不真切。 “欢迎您光临我们的聚会,奥尔菲师傅,”丢卡里翁的嗓音晦暗又疲软,让奥尔菲忽然想起莲德笔记中那间落满尘埃的书房的样子,“我叫丢卡里翁,诗学会的主席。我们是个民间组织,跟议会、教会和商会都毫无关系。除我以外,所有的成员都是我们城邦文学和艺术的精英。我们吸纳会员的唯一门槛就是在珀佩瓦的天空下、尤其是在诗学的天空下取得非凡的成绩。除此之外,我们还对那些创造佳作的艺术家进行奖励和资助,以促进我们城邦的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呃——创作自由,”他好像是在强打起精神背一段台词,目光不由自主地总是垂向地板,又被他自己一次次拉起来,“奥尔菲师傅,我们在诗歌赛会上听到了您的作品,都非常期待能够见到您。而且学会决定给您一份长期资助,资金来自‘珀佩瓦艺术基金’,它由上一任的学会主席魄里非墨在五十年前创立,来源是诗人和艺人们的个人捐赠,并且它只接受这一类捐赠。我们知道您正在四处游历,不过我们衷心希望,如果哪一天您厌倦了旅途、想要在某个地方安定下来的话,维诺城是个很好的选择。” 接着,他为奥尔菲一一介绍聚会的其他成员:哲学家、戏剧诗人啼逸鸥爵士,历史学家、叙事诗人席达,悲剧演员阿切洛,玻璃镜子剧院的桂冠诗人劳乐丝,抒情诗人塔拉萨蔻,喜剧演员萨利切……令奥尔菲略感意外的是,其中平民甚至无产者出身的艺人竟然不在少数。介绍完毕,丢卡里翁取下自己的夹鼻眼镜,由托盘里端起一杯葡萄酒,自顾自地饮啜了一口。接着,他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连忙放下酒杯,戴起眼镜,向奥尔菲伸出右手。 “——哦,我还没有和你正式见面呢。我叫丢卡里翁,很高兴见到你。” 奥尔菲也伸出手,触碰到丢卡里翁冰凉的手指。 “我叫奥尔菲。我听说过您,丢先生,”他用低沉的、只有对方能听到的声音说——但他同时和他的目光交接,以确保他的话钻进了他的肺腑,“从一个男孩那里。” 厚厚的镜片深处,丢卡里翁缓缓扩大的双瞳,让奥尔菲看到了此言隐秘的、渗透性的影响。
那一次聚会后,丢卡里翁邀请奥尔菲到他的家中做客——因为在整晚的聚会里,他故意避开这位陌生的来客;可是两人都知道,他们互相之间有着无数的疑问,谁也不会轻易地放任对方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掉。奥尔菲迈出了他的第一步:他至少挖出了公众身份背后的那个丢卡里翁。可他依旧不敢断定,自己不会遇到另一层甲胄——丢先生不太可能只穿着一层铠甲,否则他就不会是维诺城思想的沙场上驻马远眺的那个人了。 就在第二天的黄昏时分,奥尔菲沿着铺满落叶的思莱普尼道,一边观赏沿河的风景,一边散步来到丢卡里翁的家。走过那座窄得只容一辆马车通过的石桥,踩过浅滩上松软湿润的沙土,奥尔菲看见了主人家没有上锁的、布满铁锈的栅门。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它;它在微凉的晚风中发出一种类似于委屈的呻吟一般的怪响。丢卡里翁偌大的木头宅邸像一个屈膝而卧的沉睡的巨人,只有二楼南端的圆形窗户里闪烁着一点幽光,好似它那只盲翳重重的独眼。 丢卡里翁的客厅在一楼层层书架的深处,三张深红色的长软椅,椅背抵住了三排快要触到屋顶的书柜,剩下的一面是窗户和窗台下的壁炉,炉里被扫得干干净净、没有灰迹。中间是一张四方的矮茶几,洁净而光亮,但从空气里飘散的湿土气息中,奥尔菲得知这是主人刚刚擦拭不久——原来一定积了厚厚的尘土。主人请奥尔菲随意地就坐并等待片刻,自己则转过一排书架背后,不一会儿,就端上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来。 “请原谅,我在家里从来不喝酒,”丢卡里翁坐在客人对面,一边拉开窗帘一边笑着说——那扇窗子和夕阳是一个形状,并且正好将它揽在怀中,“希望你还记得这儿是维诺。” “我没有忘,”奥尔菲用右手食指勾住杯把,拇指和中指夹住温热的杯子,将它送到自己口边,“我很高兴在维诺城还有喝咖啡的地方。” “美酒是我们的经济支柱,就像城市的血,”丢卡里翁轻轻地吹着杯中苦涩的饮料,“可我们也需要一根清醒的神经,哪怕在欢庆胜利的夜里也不例外。” 说罢,他往窗外望去:落日将大河染成金红色,东方的阴影蚕食着两岸鳞次栉比的房屋,悄无声息,而不可阻挡。 “维诺城是我到过的第一座城市,真正的城市,”奥尔菲发自心底地赞叹道,“在这儿,我遇见的每一个人,只要和他聊到三句话以上,他就一定会自豪地提起自己的城市——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也许它本身才是原因呢。”丢卡里翁意味深长地道,“不过听起来,你一定到过一些不够格的城市了?” “对了。”奥尔菲简短地说,“比方说,雷伯勒。” 丢卡里翁一听到这个名字,喉咙里就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的哽咽,双眼中注满了——是泪水,或是希望的美景。他尴尬而短促地笑了一声,但终于没有失态。 “雷伯勒……”在重复这串音节的时候,他的嗓音细腻、优美得简直不像他自己的了,“我对她的看法,可能和你不太一样。” “我听得出来,你在雷伯勒待过很长时间。”奥尔菲说。 “十年,”丢卡里翁轻声道,“那时候,还有人管我叫‘年轻人’呢。” “你爱它。”奥尔菲的目光由唇边的咖啡杯上挑起,投向对方映满火红光彩的双眼。 “不,我不能爱她。”丢卡里翁微笑着摇摇头,视线又转向窗外,“你看,我的母亲在这儿。” “我不懂。”奥尔菲没有跟随他的目光望去,而是耐心地等待他的思绪回到当下的对话里来。 “你懂。只不过你想听我亲口说出来。”丢卡里翁猜透了奥尔菲的心思,他有点惊讶又赞许地笑出了声,“你不太像是个敌人,真的,很不像。好吧,我说——像个故弄玄虚的通俗哲学家那样说:‘我不能自由选择我的所爱。’‘爱’好像是责任的附属品,而责任……又好像是一种定数。这只是我的感觉,我不敢去验证——我不敢放纵或助长那种脱离了责任的爱,尽管它非常热烈、美妙,让我找不出一点遏制它的理由。奥尔菲——如果你愿意把我当做朋友的话,你能否帮我一个忙,告诉我,在你做游吟诗人的这些年里,有没有发自肺腑地爱过某一个地方、某一群人,全心全意、毫无顾忌地把自己当做她的孩子,当做他们中间的一部分,而没有因为自己生在别处、说着不同的语言而感到自卑或者疏离,或者对自己的故乡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愧疚呢?” 奥尔菲听他这么问,便将已经见底的咖啡杯搁在软椅的黑木扶手上,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要斟酌一番再给出回答。
那丑 于 2023-12-3 10:13 补充以下内容
其实,他心里早就有一个答案——因为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他考虑的,是他能否把自己的答案对丢卡里翁和盘托出。他的确像问题中描述的那样爱过一个地方、一群人,比如那经常出现在梦中的翡翠地,那里蓝绿色的湖水,巨树的浓荫,清浅的溪流,挂满藤蔓的吊脚木屋,潮湿而温暖的酒馆,保守而虔诚的居民……他的爱曾经那么纯粹、那么无私、那么不计后果;他仅有过的一点自卑,最后都熔化进了灿烂的河水里;他甚至都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家乡,因为他早就被她放逐了。可是……疏离?不,奥尔菲并没有感觉自己和那片土地之间有什么不可缝合的裂隙。他为什么离开呢?这或许仅仅是由于他对自由的偏执。所以他的答案是“当然。”可他的回答是—— “没有,”他大幅度地、仿佛很费力地摇着头,“没有那样的地方。我走过很多地方,也爱过很多地方,可是……我留不住。我虽然连故乡的模样都忘了,却还在到处寻找她的影子。在这一点上,你比我幸运得多,因为我明知自己再也不可能为她做什么了——这种愧疚将要一辈子压在我身上。” 他说罢,两人之间陷入了片刻的沉寂。忽然,他听到丢卡里翁颤抖地深吸了一口气,又勉强平稳地呼出。 “谢谢。”丢卡里翁开口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对自己情绪的必要控制,“很早以前,我问过别人类似的问题,那是我非常信赖的一个人。可他没给我答案。他就是我的养父,魄里非墨。” “你提到过他。” “对,他是诗学会的上一任主席,也是这座房子的旧主人。如果你早一年来这儿,你就能见到他……他去世时七十九岁。” “你说……他没有给你答案。这是为什么?” “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当然,我问他的问题和问你的不完全一样;那个问题不是有关故乡的,而是关于……一种更抽象的故乡。我的养父自己就改变过信仰;他年轻时曾经做过黎波底教会的神父,可后来不知为什么,公开宣布脱离教会,改信赫非诸神了——虽然我觉得他实际上并没有对这些神认真过——我的意思是,他也许从来都没能在自己身上解决我提出的那个问题——虽然我的问题也不是关于宗教信仰的;就像它比故乡更抽象一样,它比宗教信仰更具体,具体得多。这个问题不只是我有,他也有,你也有——只不过我们对它的感受不一样,描述也不同。”说到这里,丢卡里翁若有所思地停顿了片刻,又加了一句:“请原谅我这么啰嗦吧……我还是想确认一下,刚才你告诉我的,的确是你的心里话吗?” “是。”奥尔菲没有一丝犹豫;出于他来见丢卡里翁的根本理由,他必须这么说;而且他明白,他自己的经验和结论也许并不适合除他之外的任何人,他理应保有这种最基本的谦虚和谨慎,“你可以相信我。” 丢卡里翁沉默了片刻。他大概是在回想奥尔菲的答案……或者将它翻译为适用于他自己的那种表述。而后,他站起身来,在那片狭小的空地上来回踱步。最后,他抬起头来,朝窗外幽暗的城市望去——余晖已经消逝,灯火尚未燃起。 “我相信你,奥尔菲。”他的声音听起来虚弱之极,好像一艘承载万斤的帆船被大风推动时、桅杆发出的咯嘣嘣的裂响,“你知道,我的周围不乏智者,不乏这个时代最出色的头脑和心灵,可他们身上总有一种让我难于接近的气质——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之极的自信;虽然尽管这样,它也是自信。他们用高妙的观点谈论着一切,却只是在那里谈论;在我们的聚会上,哪怕是从前流浪街头的诗人,都会从里到外流露出不愿改变现状的态度,尽管他们自己都明白,这和他们激进的观点互相背离——他们好像达成了一种默契,好像在皮肤上贴了一层薄薄的、密不透风的金箔,它保证了理论和想象的世界不断趋于完美,不受任何来自窗外世界的干扰。我尊重一切纯粹的智慧,我自己也是它们的追随者,可我……我不能和我周围的智者交流,交流我们的感受,我们的良心。奥尔菲,你从外地来,我不知道你从前是怎样的,我只知道,你浑身上下没有这种让我感到窒息的气质,所以……恕我直言,我相信你,并不是出于一种成熟的考虑——当然,这种信任也许会在今后的考虑中继续保持下来——我相信你,是因为我除了自己,已经没有谁可以去相信了。” “有时候,信任不是奢侈品,而是廉价的必需品。”奥尔菲闭上眼睛,任凭咖啡的苦味洗刷着自己的意识,使之进入到一种飘然于自我之上的状态。 “很准确。”丢卡里翁为对方的善解人意而感到欣慰,“不过,这不应该是常态,这只是人向自己卑微的本性屈服的表现。一个人害怕孤独,比害怕死亡更可耻,因为廉价的信任是自欺欺人,而廉价的生命……则不是。我有过可以信赖的人,不止一个,可他们都离开了;我还留在这儿,因为我觉得自己还不能走……当然,我说这些都毫无意义。这可不能当做借口,对吧?” “其实……”奥尔菲故意将目光瞥向别处,以避免对视的尴尬,“我刚才一直在猜想,你为什么会请我来喝咖啡,以及我到底为什么会轻易地取得你的信任——它应该有一个更明显的原因。丢先生,我说得对吗?” 丢卡里翁露出一个长时间的、无声的微笑。 “你认识他。”他说,“你不仅见过他,而且你认识他,否则他不会和你谈到我。我了解那孩子,莲德——是他吗?我想知道一个确切的答案。” “你还记得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奥尔菲还是没有和他对视;但这一次,他是怕对方看到他眼里的泪水。 “他在哪儿?你们是在战后认识的吗?”丢卡里翁的声音带着不明显的颤抖,可胸腔里隆隆的心跳却在寂静的屋中沉闷地震响。 “准确地说,是在……战时认识的。”奥尔菲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过他不在战场上……是我乘坐的船把他救上来的。” “他现在在哪儿?”丢卡里翁的嗓子突然哑了。 “在海底。夜里……他躲开了所有人……” “为什么?” “他的爱人。他们的小船翻了,我们只救上他一个。” 丢卡里翁坐在那里呆若木鸡。片刻之后,他微微摇晃了一下,僵硬地站起身来。 “请稍等,我……失陪……一会儿,换一根……蜡烛。” 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一排书架后面。奥尔菲没有觉得自己等了多长时间,就看到阴影中有一团光亮向自己移来。那明亮的烛光照着的丢卡里翁的身躯,好似一团油布裹着的一具干尸,让奥尔菲不合时宜地毛骨悚然。丢卡里翁换好了蜡烛,回到对面的椅子上,脸上居然又露出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那种笑容。 “谢谢你告诉我……关于他的消息。你知道,我很在意他。”他用那种节奏缓慢、且少有起伏的语调说。 奥尔菲突然觉得面前坐着的不是丢卡里翁——这种想法简直可以说是恐怖,而且越想越恐怖。但稍微冷静了一下,他就发现这不过是戴上了面具的丢卡里翁;这面具也许是用来掩饰他彻骨的悲伤的;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丢先生不愿在奥尔菲面前释放自己激烈的情绪,害怕它会使自己陷入某种毫无防备的状态——毕竟,奥尔菲只是“不太像是个敌人”而已。 奥尔菲不知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便提出要结束今天的拜访。丢卡里翁没有挽留,甚至没有到屋外送别,他只是举起灯来为奥尔菲照亮书架间的路。 “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奥尔菲已经走到了门前,却又回过头来——他看到丢卡里翁的正面完全镀了一层金色,“关于我和我的歌。我知道,它之所以得奖,我之所以得到诗学会的资助,并不是由于艺术形式上的原因,对吗?” 丢卡里翁发闷的声音由那片光晕后面传出来:“你太低估自己了。我们的资助,从来都是给最勇敢的诗人,最伟大的作品。” 就这样,在第一次拜访经历的结尾,奥尔菲不出意料地又收获了一层面具——不过他想,这样的东西还能剩下几层呢?
回到旅馆后,奥尔菲几乎一夜未眠。他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坐在二楼阳台南端的长椅上,目光扫过交织在灯火与黑暗之中的维诺城——它在夜色中有着与白天不同、且随时变幻的轮廓,让奥尔菲的视觉难于把握。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维诺城呢?或者,它就是一种想象出来的、因而本就不应该有确定边界的存在?也许,这种质疑本身比它的对象更为荒诞。奥尔菲只好用这最后一种可能来安慰自己。 第二天早晨,旅馆的伙计把诗人从长椅上叫醒了,并给他送来一封信。奥尔菲揉了揉被白炽的阳光灼得昏花而酸痛的双眼,拆开信来费力地阅读着:那是玻璃镜子剧院寄来的一份合同,附带着一张简短而措辞精当的邀请函,大意是说,希望奥尔菲接受剧院的长期聘任,参与维诺城的文化重建事业,他们将提供维诺最好的演出条件和优裕的报酬。奥尔菲读完合同之后,好像感到有趣似地笑了一声。 他用左手拇指抚摸着粗糙而坚韧的羊皮纸合同;它的质地,或者说是它本身,比它的内容更能够吸引奥尔菲的注意:不管怎样,它是一份合同。在任何情况下,尤其是合理、合法的情况下,它代表了精密、严苛的公平,也便因此假定了这种公平;它好像是公平之父和自由之母的儿子,人们看见了它,自然也不怀疑它那仿佛必定先于它而存在的父母——至少,它看起来是那么地神圣、纯洁、透明,好像处女诞下的婴孩;只不过与某些宗教神话不同,这个婴孩并非预示着天国的降临——而是暗示着它已然在此。想到这里,奥尔菲又笑了一声;他把目光从合同上移到满是蠹洞的地板上。 “‘文化重建事业’……”他低声重复着,“谁的事业?” 奥尔菲想起了莲和夕落的笔记:他们将自己的命运之镞挂在墨水的弦上,打开了堡垒的缺口;而今天,有一种修补缺口、加固雉堞的“事业”正在伸出双臂,想要将奥尔菲拥到它怀里。奥尔菲明白,即便他没有素常对“自由”的偏执,他的拒绝仍然理由十足:这一次,恰巧是“自由”本身在说话。 他把信封用蜡重新封好,装进口袋里,然后下楼,在明媚而清凉的秋日早晨向北徒步穿过大半个维诺城,来到“玻璃镜子”剧院门口,将信亲手交给了那里的看门人。离开剧院的时候,他的整个灵魂轻快地就像要飘起来似的,浑身的疲惫和酸痛也一扫而尽。他回头望去——那是北城区的中心、因其周围建筑的布局而得名的“钥匙广场”;东侧是法院、神庙、议会宫和剧院绕着公爵塑像围成的半圆,中间是细长的广场大道,西侧是高耸的公爵府邸,据说它建得那么高是为了便于公爵坐在卧室里眺望远处的大海——他一直认为那是一片湖,湖对岸有他尚未完工的美丽城堡。奥尔菲环视着这些庄严、厚重的建筑,以及广场上稀稀拉拉、行动迟缓的裹着长袍或长裙的人影,忽然觉得自己是在看一场悲剧演出:这种感觉往他那澄亮的心绪中混入了一缕暗色。 “也许,那真的是某种‘事业’,”他站在剧场的阴影里,带着一丝不由自主的示弱的微笑对自己说,“虽然它的实施中充满了诡计,但它本身,就像莲德说的那样——‘不是个阴谋’。”
奥尔菲再度踏进“玻璃镜子”剧院的门厅,那是在他略显轻率地回绝了它的聘任之后不久、丢卡里翁邀请他在三楼的包厢里共同欣赏一出新戏——席达的历史悲剧《海上之虎》——的时候了。他不太习惯穿紫色短衣的侍者对待他的恭敬态度,甚至暗自觉得这是一种讽刺:他们高傲冷漠的眼神与低垂的头颅显得格外地不协调。 丢卡里翁已经在等他了。他仍然穿着那身旧长袍,左手边的小圆桌上摆着一套银制的咖啡饮具,这让奥尔菲略微放下心来。等侍者关上门离开后,丢卡里翁为两人分别倒了咖啡,然后向楼下空荡荡的舞台举起自己的杯盏。 “敬这出伟大的悲剧!”他的语气是严肃的,可神态却好似别有蕴意。 “你看过彩排了。”奥尔菲坐到圆桌另一侧的软椅上,没有碰手边的杯子。 “对!”丢卡里翁笑着看了他一眼,把杯子送回自己唇边,“我一向认为,席达的悲剧没法和他的叙事诗相比。他组织场面的能力谈不上出色,人物更是经常乱发一些不合身份的议论,节奏拖沓,冲突抽象——不过,我说《海上之虎》这出戏伟大,并不是指它平庸的艺术形式而言。” 奥尔菲开始隐约地察觉到丢卡里翁此次邀请的目的了。他没有答话,而是端起沉甸甸的咖啡杯,点点头,表示他很有兴趣往下听。 “席达的眼光很敏锐,他总是明白我们的社会现在需要什么,然后利用自己的身份和能力,不声不响地为她做出贡献。在戏剧诗的领域,他也许不是一位园艺家,但他是个优秀的、聪明的园丁,懂得恰到好处地为树木浇水驱虫,然后任它自然生长。对于那些追求美、并且善于制造美的艺术家,我称之为‘天才的’;而对于那些善于利用艺术的力量为我们的社会之树浇水驱虫,做出不可替代的贡献的艺术家,我才称之为‘伟大的’。”丢卡里翁慢条斯理地为自己的评论作着铺垫,“席达并不是个天才,但是比起很多才华横溢却滥用舞台的诗人来,他更知道戏剧是怎么回事。你听说过‘海上之虎’吗?他是二百年前统治歌斐城的一个殖民总督,在当地鱼肉百姓、横征暴敛,最后被一个起义领袖在决斗中杀死了。这就是席达新戏的主要情节。从我的概括中你应该能听出一点端倪了吧?” “一个类似维诺城的城邦、殖民暴君、人民起义、历史故事。”奥尔菲不动声色地挑出了这几个词。 “对。”丢卡里翁俯视着密密麻麻的观众席和空荡荡的舞台,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你虽然心知肚明,可还是愿意做一个倾听者。好吧,那就由我把它说出来。现在,维诺城上空最大的阴影就是掌权的雷伯勒人——他们可能会变成暴君,也可能不会,至少现在他们还是朋友,甚至是恩人。我们的人民在担心、害怕,可这种担心和害怕的情绪又没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发泄出来——它们越积越厚,最后就会变成我们皮肤下面的一种不可名状的痼疾。一个异地他乡的故事,可以名正言顺地虚构一个类似的环境,来唤起我们人民心底那种无法诉诸言语的阴暗情绪,再用壮烈悲剧的形式把它们从城邦健康的身体里驱逐出去。这种作品就好像把每个人的噩梦搬到了舞台上,让他们亲眼看着梦里的怪兽被强大的自我彻底消灭掉,永不复生——这样来祛除梦魇。” “你说它伟大,我能理解,”奥尔菲一边抬头看着穹顶上那些神话题材的壁画,一边轻微地叹着气说,“可它对于我的问题来说,并不是个很好的答案。” 丢卡里翁摇摇头,正色道:“其实,它就是为你的问题准备的。” “可我对待梦魇的态度并不是这样:我宁愿把它看做一种预警,而不仅仅是亟待消除的可怕的幻觉。”奥尔菲努力保持着语气的轻松与柔和。 “我知道。”丢卡里翁用一种颇为厚重、亲切的口气说,“我知道。对于社会之树的疾病,你和他的处理方法并不一样;可我们能理解这一点。我们知道你爱她,而且你拥有这种勇气——这就是我们为什么给你资助。我们和所有热爱她的艺人站在一边。” 奥尔菲愣住了。那一瞬间,他简直不敢把目光从天花板上移下来,移到丢卡里翁的笑脸上——他宁愿相信、而且差一点就相信了,这是对方发自肺腑的话。可他的头脑不允许他这样轻信。 “我们是个民间组织,”丢卡里翁看到他没有回应,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只接受艺术家的个人捐赠。” “天哪,我该怎么理解这句话?”奥尔菲的脑袋里发生了某种寂静的爆炸,他垂下头,用双手捂住脸。 “你应该相信它,”丢卡里翁的脸仿佛又变成了一块硬壳,“我在告诉你事实,一个最基础的、只代表它本身的事实。” 奥尔菲几近于绝望。他甚至想要起身离开,却又想起这样很不合适——他在不知不觉间,已将丢卡里翁当做他在维诺城唯一的朋友;而且,他必须攻陷这座堡垒,这是他向自己默许的一项事业中最关键的一环。丢卡里翁强调这是个事实,那么,他也许并没有说谎;但他又是在明显地暗示,这个“事实”就像其它的所有事实一样,只对奥尔菲展露了某一个侧面——至于其它的侧面,它们并没有故意地掩藏自己,而是自然而然地隐身在了旁观者视觉的盲区。奥尔菲猜到了它们是什么,但他并未因此而与丢卡里翁心照不宣;他所不明白的只是,为什么有一群人会为那些攻击自己的作品买单。 “奥尔菲……” 他在满眼漆黑的迷雾中听到丢卡里翁在叫他。是哪位丢先生?他的面具还在吗? “奥尔菲!” 他又听到了丢先生的情绪波动……他稍稍放下心来,移开双手,睁开眼睛。丢卡里翁就像刚才那样,很悠闲地端着咖啡杯,嘴角微微翘起,饶有兴味地看着反应过激的奥尔菲。 “你真可怕。”奥尔菲一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一边听到他右下方的舞台上、戏剧已经开场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把你当做朋友。” “当然能,”丢卡里翁的语气近乎调侃,全然没有了刚才严肃、冰冷的味道,“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那么你就应当伸手拉我一把,而不是把我扔进你自己制造出的一团迷雾里。”奥尔菲现在显然没有兴趣开玩笑。 “好吧,好吧……”丢卡里翁放下杯子,双手轻轻地互相摩擦了几下,然后握住,“其实,你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多少真正匪夷所思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你猜到了、但是不敢相信的东西。” “然后呢?” 丢卡里翁轻轻地笑了一声。 “我听说,你最近拒绝了‘玻璃镜子’的邀请。”他的声音并没有被演员的朗诵声压过去,也许是因为奥尔菲在专心地捕捉他的每一个字。 “对。”奥尔菲简短地答道;他甚至都并不好奇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你别误会,这件事我没有参与,”丢卡里翁说,“不过我和剧院的人很熟……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呢?” 奥尔菲沉默不语。 “那么让我猜猜……大概是出于某种习惯,比方说……洁身自好?”他的口气听起来并不像是在讽刺。 奥尔菲对这个词的突兀和准确感到惊讶;但他不能点头承认,只是没有反驳。丢卡里翁大概料到了他的想法。 “你对于剧院的想象,大体上没错,”丢卡里翁正色道,“剧院有自己的事业,但它不是你的事业。我说得明白些:剧院的事业是剧院股东们的事业;他们的眼光可能很长远,但无论如何,他们只关心自己的事业。你站在源头看清了整条河流,然后避开它,这当然比船到江心再作决断要明智得多。” “很高兴你这么想。”奥尔菲的情绪混杂着欣慰与无奈。 “可是,万一有一天,你踏进了一条看不见的河里呢?”丢卡里翁低下头;虽然周围并没有别人,他的声音也还是不由地压得很低。 “什么?”奥尔菲担心这又是一个谜题。 “你在有意地抵制这种交易,因为它违背了你的心;可假如有一种和你的心并不冲突的、甚至令你完全无法察觉的交易,你还能够抵制它么?一个合格的艺人,天然地向往自由、同情弱者,这一点,你我都一样。任何强者都要把自己扮成弱者、或者干脆戴上隐形的头盔,才能来见我们而不会招致我们的反感。虽然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只需比我们多想一步而已,不过,让交易本身也丝毫显不出这种不平等来——甚至把交易也打扮成纯粹的慷慨奉献,这就稍稍有了点难度,当然也会获得更大、更长远的收益。”丢卡里翁很小心地斟酌着字句;他知道奥尔菲会在何种程度上重视他的话,因而并没有重复,“奥尔菲,我本来不该说这些;而且,在这个话题上我也不会再谈下去了——除非我觉得有这个必要。” 奥尔菲也没有再问下去——他听到的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着,由座位上站起,扶着栏杆看了一会儿台上的演出,然后转过身来,在包厢深红色的柔软地毯上来回踱步。这时,有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西墙上挂着一幅真人大小的肖像画,那画中的人看起来十分眼熟……丢卡里翁? 那的确是更年轻、更漂亮的丢卡里翁,穿着雪白的长袍,胳膊搭在软椅的扶手上,神态安详、唇齿含笑,虽然和现在的他戴着同一副眼镜,可那双镜片都因其后隐隐藏辉的双眼而显得洁净、温暖。奥尔菲对着肖像仔细端详了片刻,又不由地把目光转向对面的墙——不出所料,那儿也有一幅画:一个坐着的瘦削的女人,深褐色的眼睛明亮而有神,目光投向自己的斜上方,好像在思索或回忆;她留着长约一寸的黑色短发,穿一身血红色、打皱的皮衣和紧身皮裤,左边的嘴角微微翘起,扯动了脸上似有似无的皱纹,让她平添了几岁年纪……还有几分睿智的魅力。奥尔菲盯着这幅画像,不知不觉间忘记了它是一幅画;他觉得女人犀利的目光朝他投来,便惊了一身冷汗,本能地赶快望向别处,好像如此的注目冒犯了她一般——这时,他发现身后的丢卡里翁也在注视着他。 “斯琵纳,”丢卡里翁的双眼睁得很大,甚至……大得异常;他那轻松的语调也不那么自然,甚至濒临崩溃——还好,他忍住了,“一个很优秀的诗人。” “你的朋友?”奥尔菲问道;他回过头来,没有看着画,但也没有直视丢卡里翁的脸。 “不,”丢卡里翁快速地说出这个词,然后无声地深深呼吸着,“不是朋友。”说完,他把脸转向了热闹的舞台。“快看,劳乐丝要上场了。他扮演年轻的起义领袖诺伊。其实按照历史记载,‘诺伊’只是这位领袖一长串中间名里的一个,但席达让剧中的所有人都这么叫他。这也是他的聪明之处。” 奥尔菲惊讶于他竟然这么快地成功转换了话题,让对方不得不接着往下谈,以避免尴尬。同时,他也决定就此不再问有关那位“斯琵纳”的事——哪怕他对两幅画像摆放的位置再感到好奇也罢。
那丑 于 2023-12-3 10:14 补充以下内容
“玻璃镜子”众多一流演员的演出,为《海上之虎》这出优秀的悲剧锦上添花,不过奥尔菲并没有太过专心地欣赏它;他一直在思考丢卡里翁的那段话。这种沉思持续到他离开剧院、沿着繁华喧闹的伊歌路徒步返回喷泉旅馆的时候。若有若无的细雨粘在他刚刮不久的脸上;短靴在宽阔的圆石板路上打滑;一辆慢悠悠、晃荡荡的黑色马车几乎贴着他的肩膀驶过;潮湿、凉爽的气息伴着各种不知源起的幽香与腐臭飘入他的鼻孔,在头颅的诸多空隙中缓缓扩散、舒卷、充盈、融解;围绕着双耳的无数人言马嘶,汇成一股混沌难解的天籁。 他明白丢卡里翁的话,却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丢卡里翁证实了他的猜测,却没有告诉他,这种怪诞的事情到底遵循着怎样的逻辑。他只是一步步地确认自己敌人的隐秘,却一直不敢确认他们的存在——他们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即便就在那里,也是无辜的。奥尔菲环视四周:在这座含着万事万物的城市里,每一丝呼吸、每一缕思索、每一寸行动,难道都在一张疏而不漏的巨网之中、无法逃脱其监视与掌控吗?难道有这么一颗头脑,它能预见每滴雨水降落在何处、每个灵魂扬帆向何方,而在某个不可思议的源头作出轻微的改动、来影响世界的走向吗?换句话说,他确信自己正在与之对峙的那个最隐秘的东西,难道就是用思维和言语创世的神?这太荒唐了,除非他面对的不是神,也不是一个或几个阴谋家,而是一个在社会中获得生命的、成熟的系统;无论是否有人掌握它的秘密,它都在通过活人的手来践行它自身。它甚至并不隐秘,因为除了纯粹的思想,谁也逃不出它的手掌——而思想逃得出去,却对它无能为力。这是个太过悲观的想法吗?他不敢确定。至少,他必须让丢卡里翁再开尊口,把他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奥尔菲想起了最后一招——其实,假如不是他一直对丢先生的立场心存疑虑的话,他第一次就应该用它。 就在从剧院回来后的那个夜里,奥尔菲给丢卡里翁写了一封措辞郑重的信,邀请他第二天下午来喷泉旅馆做客。“我将为您展示一件重要的东西,”他在信中写道,“并且只有在城市的这一端,您才能够理解它的全部含义。” 第二天中午,他收到了丢卡里翁的回信: 本待与阁下会面,孰料午后别有一紧要公事,不得推脱,故此致歉。若阁下夜里得暇,必登门拜访。 “大概又是诗学会的门面工作。”奥尔菲有点不屑地想道。他回寄了一封简短的信笺,说自己晚上有空,在旅馆的阳台上备酒相待。 丢卡里翁来得比奥尔菲预料中的更晚,几乎是深夜了。他没来得及换下一身银色的礼服长袍,看样子一整天都在忙于各种交际,但他的脸上丝毫没有疲倦之色,反而比起前几日来精神许多,隐约透着一种枕戈待旦式的紧张与兴奋。 “橡树宫的聚会,”丢卡里翁一边坐进阳台上不甚明亮的蜡烛光辉里,一边用埋怨的口气道,“枯燥、恶心,可又不得不去。” “那是个诗人的聚会吗?”奥尔菲问道。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片景象:身着绿色长裙、露着大半个胸脯的喀耳刻夫人在一群风雅又冷漠的艺术家之间得意地走来走去,她的男孩们赤身裸体、戴着手铐脚镣在旁边伺候。 “不,商人的聚会,”丢卡里翁说到这里,略为嫌厌地皱起了眉头,“还有一些和他们的事业沾边的政客,还有我。” “还有你?”奥尔菲被他这种无心的幽默逗乐了,“你是哪一类呢?” “我接近于后者;可让我很高兴的是,现在还没有人把我归为那一类,”丢卡里翁笑道,“不过,我和这两类人都不怎么说话。我参加聚会,是为了去见墨丘利爵士,聚会的主人。” 墨丘利…… “我在聚会里主要是另一个身份,”丢卡里翁快速地解释道,好像一个谦逊的富翁出于某种缘由而不得不展示他的金库、却生怕对方误以为他在炫耀时那样,“南城工会委员会的顾问。一个由各种行业的工人组成的联盟,组织很松散,成员也很少,尤其是缺乏足够的专业意见……自由快乐的工匠行会已经是历史了。他们现在并不自由,而且也不可能真正地成为一体——他们已经被彻底地拆散,和他们的工作一样,变成无数个根本无法粘合的碎片。现在的工会并不完善,但今后还会变得越来越糟,因为它已经过时了,它是一具尸体而不是一个婴儿……也许他们本来就应该是碎片,真正的事业就是每个碎片进化为完整、自由的人的事业。” “你还没告诉过我……”奥尔菲喃喃道;这的确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油然而生的敬重紧随着惊讶的颤抖,“我没有想到,真是抱歉……不过,你觉得它真的前途未卜吗?” “也许它的形式还会发展,但内容已经变了。”丢卡里翁低下头,将十指绞缠在一起,“比方说,‘巨人酒馆’。” “你是说‘瓦尔哈拉’的分店吗?河对岸的那个?” “对,那正是工会最近的一个成绩。”丢卡里翁的眉头并未因积极的话题而舒展,“工会和瓦尔哈拉的老板共同投资了这家酒馆,然后用自己的股权跟他谈判,把酒馆的饭菜价格压得很低,直到那些经常饿肚子的码头工人都能在那里每天省下一杯葡萄酒的钱。这就是工会的作用:和那些本该对这一切负责的人交涉,为工人们解决一点穿衣吃饭的问题。它没有更大的力量,也不应该有——毕竟我们要遵循社会规律和自然规律,不能为了我们的同情心而矫枉过正,为了理想中的公平而破坏事实上的公平。工人们不应该为自己的处境负责任,工会也不应该;责任在别处。工会应当继续这样的谈判,但最终,它还是要促使那些本该负责的人接下自己的责任。” “我以为工会是工人们自己的组织,”奥尔菲诧异道,“你说的‘同情心’又从何而来呢?” “正好相反,我觉得,委员会不应该吸收太多的工人来作为成员,”丢卡里翁叹了口气,接着道,“工会应该是个中间的组织。它为工人争取利益,但它不能完全由工人掌控——这不可能,也不应该。工会服务的应当是整个社会,让它一步步地接近它的理想,而这个过程中最需要的就是公平,不能让任何一个群体压倒另外的群体。而且,今天的工人不比古代的工匠,我说过,他们已经不自由了,他们的精力已经完全用来兑换了勉强温饱的生活,也不可能再有眼光和智慧去参与政治,除非有一天,有人对他们负起了责任——可如果这样,他们也就不必再参与政治,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自己应得的一切。这两个理由中间,后一个更实际,也更重要。” “可谁会负起这个责任呢?”奥尔菲质疑道,“即便你说的这些人真的对工人们的理想负责,或者对社会的理想负责,你又凭什么期望他们会去主动承担责任呢?” “我的确没有理由抱太大的希望,可我同样没有理由绝望,不是吗?”丢卡里翁的反驳听起来无懈可击,“我不喜欢我们城邦的现状,甚至觉得这些本该承担责任的人几乎处在茹毛饮血、弱肉强食的蒙昧状态,可我相信‘人’本身,它总会向着文明去进化。他们现在没有智慧、缺乏爱,可他们拥有智慧和爱的前提,那就是自由——这是工人们所没有的。赫非斯托,雷伯勒城的缔造者,他是个冷酷又自私的蛮神,可你也见过当代的雷伯勒城——她再也没有了一丝野蛮的影子,她优雅、雄伟、繁荣、自由、民主,而且比初建之时更为强大;我在橡树宫的聚会上,看见了许多几乎算不得是‘人’的掌权者,我厌恶他们,却并不耻于站在他们中间,因为他们也许是今天的妖魔鬼怪,却可能是明天的赫非斯托。” 他对雷伯勒的形容令奥尔菲哭笑不得;不过后者没有顾得上多想,而是迫不及待地想弄明白这番陈词究竟是为何而发。 “我并没有你这样的信心,”奥尔菲语气笃定地说,“完全没有。也许我经历的世界和你的不太一样。” “本来我也没有,甚至在我刚回到这里的时候,我都以为这座城市和我一样绝望,”丢卡里翁脸上的阴云开始慢慢消散,“直到我遇见了这些商人的灵魂——一个并不理想化的、却十分真实的灵魂。我说的就是墨丘利。” “我听过这个名字。”奥尔菲几乎是自言自语道。 “是吗?这可不容易。”丢卡里翁的双眼又恢复了神采,“他不是个有名的人物。他是雷伯勒人,无地贵族,维诺城议会议员,商会主席,南城一半的酒厂和葡萄园都是他的,不过他从来不会抛头露面,所有的公事几乎都在私人聚会里处置。他在各色商人眼里的权威不是靠力量、而是靠智慧建立起来的。他是个最典型的商人,是商人的模范和矛盾的仲裁人,也是他们的引路人,或者先知。在他身上,你会发现那些最惹人厌烦的商人特质被表现得很纯粹,而且居然不再那么丑恶了;这时你可能就会想,这些特质在未来也许会被提纯为一种真正进步的精神,这也许就预示着理想社会的降临。商人们的理想……坦率地说,现在几乎就等于猛兽的理想,只不过多了一层薄得可怜的灵魂需要;可我觉得,墨丘利的理想和他们不一样,而是已经快要进化为整个社会的理想,和‘神之城’的图景——请允许我用一个黎波底旧教用语——仅隔着一张纸。 “他好几次在私人场合重复一个观点,他说,他名下所有的财产都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整个城市委托他管理的,他应该对这些财产负责,并通过合理合法的方式把它们用于城市的繁荣。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但这至少是一种很先进的看法。当聚会上的所有人都把他每年给南城孤儿院和医院的巨额捐款看作是惊人并且感人的善举时,他严肃地回绝了所有赞美,并且说,这不过是在还债,这一债务虽然抽象,却无可置疑地真实存在——当时我在那里,而我身边的只有和他类似的那些富商和种植园主们,没有别人。而且据我所知,从那以后,他再也不用个人名义捐款了,而是通过各种让人们无法察觉的方式继续资助这些设施;还有哪些机构是因为他个人的或者商会的暗中捐助才能继续运转的,我并不清楚细节,但肯定不在少数。他不是圣人,甚至有意地避开“圣人”的名头,我觉得这不是谦虚,而是他真的相信这种名头有很大的害处。在墨丘利那里,贪婪导向了奉献,自私积累了无私,冷漠保证了公平;在某种程度上,他就是维诺的另一个政府,而且是理想化的、高效率的、合法的政府——它当然绝不应该、也永远不会取代民主的政府,却又是它最好的补充。 “不过,他只是一个当代商人;社会理想也许是他的理想,但并不是他的现实。我还不完全了解他,因为理想永远只是人的一小部分。我不愿意像我认识的绝大多数商人那样,把他真的看作是一尊神——好像他单凭自己的力量就能把城市从任何危难中拯救出来似的。他们认为他有一种超越性的力量,那不是他的财富,或者财富带来的物质权力,而是一种和财富有关、却又完全不同的东西——好像他手中握着的是所有财富的本质,而其他商人的金库里只存着它的一个个投影。这种迷信听起来很幼稚,可我觉得,它也许正是他们难于理解却又有所体会的墨丘利的理想,或者他所预示、他们最终将要领悟的未来的时代精神。” 丢卡里翁说完这番话时,情绪已然变得很平静。他又像往常那样,慢悠悠地端起酒杯,目光越过苍白的木头栏杆,投向笼罩在黑蓝的深夜中、人声渐稀的广场。奥尔菲的思维正忙着整理这些信息,并和他之前对橡树宫的印象作着对比与整合;他由头脑中瞬间爆发出来的千万个问题中只选择了一个:“那么你信里说的那件公事……也一定和他有关了?” 丢卡里翁意识到自己的话题已经过度地逸出边界了。他想起奥尔菲在信里说要展示一件重要的东西,他应当尽快结束闲谈,进入正题。 “呃……我一直在和他沟通,想办法通过他来提高工人的报酬——这是一项长期的工作,而且一直在产生微弱的效果,但始终是杯水车薪。我在用我自己的理想来影响他,一旦他明白了我想要什么,明白了这座城市和他的群体之间更深层次的联系,他也许就会真的变成一个新时代的开启者。”他加快了语速,简要地说明自己的工作,“不过,我们在这个话题上聊得太久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你说要为我展示什么东西?” “这倒不忙。我很好奇的是,你到底想让他明白什么呢?”奥尔菲决定趁此机会,探一探维诺城的头脑中究竟是怎样的图景。 丢卡里翁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简单地来说,我想让他明白的……”他开始凝视着木头茶几上的一块漩涡似的纹路,“就是,我和他拥有同一个理想,那就是民主和自由的‘神之城’,而要实现它,他就必须让利,更大程度地让利——直到压迫和反抗一齐成为历史,人们都获得了完整的生命和生活。一个当代商人也许看不见这条路,但这的的确确应该是他们的理想,也只能由他们来实现。只有在这样的社会中,商业才能获得终极的繁荣,所有的阴影——包括人们灵魂中的阴影——才能被彻底扫清;这是商人的进化之路,也是其他所有人的进化之路。 “奥尔菲,我也同意你对现状的看法——你在歌里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但我不认为它就是我们社会的绝症。裂缝不会越来越大,反而会渐渐愈合,直到整个社会成为血液贯流、神完气足的一个活体——它需要一个灵魂,而且也几乎要有了一个灵魂,只要我们去积极地培养它。” 丢卡里翁的语气沉重而真诚,并且显出一位诗人和学者在发出肺腑之声时自然而然、毫无做作的潇洒之态,眼中隐约反映出天顶的星光。奥尔菲觉得时候到了。 “我的那首歌,其实只是个引子,”他深吸了一口气,略带迟滞却又吐字清晰地言道,“真正的歌在这儿。” 说着,他在丢卡里翁疑惑目光的注视之下,由自己腰间的皮口袋中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本羊皮装订的纸草账簿,它在他的手中仿佛平添了百倍的分量。
第二将近天黎明的时候,丢卡里翁合上了膝头的笔记。他把它放到茶几上,站起身来,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迈着悄无声息的步子离开了。奥尔菲靠在栏杆上,目送着丢卡里翁的马车在空旷街道上北去的、伴随着骤雨般蹄声的疾影——他有点困惑,又仿佛略有体悟,车上的人为什么不愿在此地多待片刻。 其后的两个多月里,丢卡里翁没有出现在奥尔菲的视野中,也没有参加诗学会在九月底举办的沙龙。据诗学会的其他成员说,他出门远游了,大概是乘马车沿温河-阿特拉隘口一线去了雷伯勒城。这让奥尔菲怅然若失。他确定莲德的笔记对丢卡里翁造成了影响,可他担心的是,丢卡里翁会用一些冷峻而有效的手段来强行消化这些影响,以使自己恢复到往常的平衡状态——如果是这样,奥尔菲就再也无计可施了。 他还向他们打听过“斯琵纳”这个名字,他们好像都知道些什么,却不愿多说。只有和丢卡里翁关系较近的塔拉萨蔻小声告诉他,斯琵纳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性格孤傲,很少和别人往来,是一位笔锋辛辣的讽刺诗人和出色的鲁特琴演奏家;她大概是在两年前离开了学会,或者离开了城市,去向不明。 “他们不提她,也许是出于对丢卡里翁的尊重,”塔拉萨蔻善解人意地补充道,“因为他对她的事情最关心,也最了解;他不在场,我们都不好说什么。” “可他说过,他们两人不是朋友……”奥尔菲露出了惭愧的笑容,向对方暗示自己还想知道得多些。 “对……他们也许……不是。”塔拉萨蔻也回以礼貌的微笑,并表示自己只能说到这里,“不过,这就是他们的私事了。”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最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奥尔菲接下了巨人酒馆每天深夜的演出。他见到“瓦尔哈拉”的老板弗拉基,说自己会免费献艺,条件是允许他参观这栋建筑物的每个角落,他说,他有个朋友曾经住这儿。弗拉基当然明白他说的是谁,但他毫不在意,而是马上点头,并派了一个可靠的伙计跟在诗人后面,防止他偷东西。 维诺城的工人和他在雷伯勒城遇见的那些有很大的不同。给奥尔菲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在酒桌上,他们的思想非常活跃:有的会高声发表自己对时局的见解,有的争相讨论街头最流行的民歌小调,有的津津有味地交流众多版本的城市传说和恐怖故事。奥尔菲坐在角落里独奏的时候,他完全可以将手指交给习惯与本能,而把全副精神灌注在自己的两只耳朵上——他希望从周身的交响之中理出每一根丝弦的轨迹,并由此接近在整个城市的重压之下那一汪窒息又涌动的灵魂。 奥尔菲知道,在疲惫和酒精作用下的和解、交融与贯通,也许是个假象。他或者她,在一天中仅有的几小时闲暇里,将那些严肃、苦涩的生活抉择暂且放在一边,与自己潜在的敌人、当下的伙伴们共叙友情,或者任凭自己的思想超越眼前毫无希望的世界,非常投入地扮演一个不再为衣食担忧的角色……这并不代表第二天他们头脑清醒时,就不会冷酷无情地排挤那些有可能让自己丢掉工作的工友,哪怕自己昨天夜里还在和他们毫无隐曲地互诉衷肠。他们的所有情感和道德,哪怕再真挚、再纯洁,在这种侵蚀心智的焦虑中,都会像风中的火苗一样闪烁不定;圣人是这个社会疯狂与变态的精神,是错误与欺骗的模范,他们用自己洁净的光芒掩盖了世上所有污秽,用极端的幻象来诱使整个社会扭向一种偏执的可能——然后让那些安于污秽的人轻易地坐收渔利;工人们不可能、也不应该是圣人,因为他们几乎就是整个社会。从这个角度上讲,他们不该受到任何指责,却也不该被寄予厚望。 可是……如果我们不再用“真相-假象”的视觉去看待这一由来已久的问题,又会怎样呢?互相争斗的他们,与团结一气的他们,都是他们自己。这样一来,他们的救主便既不在他们之外、又不是浑然的他们本身,而是在他们自我拯救之后的未来。换句话说,应该对他们的处境负责的是谁?不是别人,也不是他们之中的某个人,而是他们的整体——一个亟待成活的全体。他们应该被指责,因为他们分裂了自己;他们也应该被寄予厚望,因为只有他们的改变,才意味着真正的改变——其他人不能改变,也绝不愿改变。 你情愿站在自己的墓碑下, 做一具微笑的行尸? 抱守着生活与创造的幻想, 却默认死亡的事实? 奥尔菲凭窗西眺,他看见了大河拐弯处向北伸出的岸上的雅苦巨像。它举着火把,浑身由青铜铸成,冰冷的蓝绿色皮肤与火焰旁闪耀泪光的面颊与眼窝,昭示着他的卑微出身——他是个凡人,而且是凡人之中的凡人。它好似一块表功纪德的丰碑,却实在是为活人而建的一尊墓地雕塑;它用壮丽、稳固的形象,埋葬并镇守着他们的未来,而且,它所用的正是雅苦——神圣劳工的代表——的面貌。他们已经由内而外地、和那位荣耀的神圣新郎绑在了一起,除非他们想要推倒他,重新树立一位城邦之子、救世先驱;而位于圣婚广场的教会从来都在卓有成效地预防这类事情的发生。 烈酒让他们整晚忘却自己的破碎;祈祷却将这种忘却延续到几代之后,混入血液之中。在他们对自身的想象里,高举火把、照亮整个城市的雅苦的身影总是令人振奋地出现,含着希望与力量;可是,他青铜的步履究竟迈向何方? 跟随雅苦的脚步吧, 他是天堂的引路人; 迎来眼前的神之国度, 送走往日的苦与辛; 用勤劳的双手酿造未来, 剔除了懒惰和怨忿; 争当救主光荣的选民, 放下尘凡的欲和情。 …… 如果他们继续消磨自己鲜活的生命,用机器般的劳动和野兽般的分裂与争斗来为自己开掘坟墓,那么最终的确会迎来一个天堂,那就是丢卡里翁看到的雷伯勒城;同时,在云层之下还会诞生一个隐形的、悄无声息的地狱,而在其中服刑的,正是那甘于蒙昧、因而自尝苦果的“他们”。 奥尔菲不觉间在已在窗前站到很晚,酒客们也都散尽。他突然感觉两条小腿被窗缝里透进来的晚风吹得有点疼。这些想法在他脑子里像洪水一样席卷而过,留下了一片衰败而清洁的新世界;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远方、在星空与沙漠的交际处缓缓崛起,就像一座山峰,要历经千百年才会升高一寸;他没有看见它,只听到它破出地壳时的隆隆闷响。 这时,有人在身后轻声喊他的名字:“奥尔菲师傅?” 他一转身,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穿一件有点偏大的灰蓝色风衣,戴着土黄色的针织帽,明亮的大眼睛下面最显眼的就是两颗兔子似的板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只是这张脸让奥尔菲觉得似曾相识。 “我是。”奥尔菲不由得蹲下身去,微笑着迎接孩子平视的目光,“你认识我?” “丢卡里翁先生请您明天午后到‘玻璃镜子’剧场,‘还是那个包厢’。”孩子说完这句话,匆促地鞠了个躬,拔腿转身便走。 “嘿!你叫什么名字?” 奥尔菲的问句虽然长了翅膀,也没能追上孩子迅捷的脚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