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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无边的夜色中,视野前方有萤光绿的方框和几个跳动的数字,耳边有刺耳的杂讯和模糊的人喊声,头部能转但范围有限,身体无法动弹后背有东西紧贴著,手脚虽然能动但相当沉重。恍惚间,浓重如稠墨的天空裡,亮起一点金黄,随后变大变红并闪烁著,滚滚烟尘从那处星火中席捲而来,刺眼的亮光和火舌像自针眼中爬出,互相纠葛、撕扯,聚集而起,残灰的影子便由内而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直到佔据了视野,楔形与三角形构成的铁鸟在火焰的包覆中奋力挣扎,它不会浴火重生,而只是在自身受击喷出的滚烫血液中垂死。

钢翼不会煽动,铁嘴也不会哀号,它挟带著火与烟,挥别了沉寂的天空,拉出一条金红交织的流光,自天边抛撒而去坠入无尽的黑暗,并在过程中裂成更多的小碎片。其中一片依然有可识别的尾翼编号没烧尽,旋转著逐渐暗去。

克基斯猛的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伤痕累累的胸膛激烈的起伏著,心跳声重得自己脑子嗡嗡作响,他感觉自己正在窒息还流了一身冷汗,便张大了嘴用力喘气,唾沫沿著嘴角滴下,他抬起手背抹了抹。巨大骚动惊扰了枕边人,珊娜被他突然起身引起的床垫震动吓醒,麻利的右手一伸拧开床头灯,昏黄暖光中她看到爱人脸色惨白惊魂未定却一动也不动,深栗色的眼珠颤抖著,一隻手上有晶莹的唾液,口水牵丝连到嘴角,另一隻手紧抓著被上的毯子,指节还在抽动个不停。

她立刻明白发生了甚么。珊娜抽了张卫生纸,轻轻握住克基斯举著的手替他把手上和嘴角的唾液都擦拭掉,隔著被冷汗浸湿的绵睡衣伸手捋他瘦骨嶙峋的背:「Puppy, puppy, it’s okay, I’m here.」克基斯依然在喘气,珊娜又温柔地喊了他几声,甚至伸手轻拍他的脸,好不容易才把出窍状态的人拉回来,回神的克基斯疲惫的垮下肩膀长出一口气,放鬆痉挛的手指后转向珊娜,眼前的女人一头细碎金纱般的髮丝凌乱不堪,碧玉似的眸子却安定而坚毅,克基斯望向她的眼眸,绿油油一片像是春天的原野。

温暖、快乐且生机蓬勃。

他缓缓俯向珊娜如倾颓的堆积物,珊娜张开双臂环住他,用手接住从天上坠落的破碎灵魂,让他把额头靠在自己肩上并深深拥抱著。克基斯看著珊娜身上的织物,感受珊娜的体温和气味,听她呼吸的声音,心中一无所想只单纯的调节自己的吸吐节奏去跟随珊娜直到两人的呼吸同步,他才感觉自己终于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于是抬起手将珊娜紧紧抱住。

珊娜对他的行为毫不意外,继续抚著克基斯的背,直到他全身都放鬆了,才轻轻说:「没事了吗?好了,好了,太冷了,躺回被子裡去。」接著搂克基斯躺下,把被子和毯子都拉妥,将暖空气封在床上。克基斯顺从地让珊娜把自己塞回被窝裡,可手依然握著珊娜的手腕,珊娜知道他还是有些不安,便说:「想喝点热牛奶吗?我去弄给你,还是要吃药放鬆?」克基斯轻摇一下头以示拒绝,放开了珊娜的手:

「我没事,不用麻烦你。」
「哪有甚么麻烦的,微波炉两分钟的工作,去厨房也不用十秒。」珊娜笑道。
克基斯闷闷地说:「外面太冷。」
珊娜再次拍拍他:「你也知道冷啊?」
「……」克基斯没说话,只把爱人轻轻搂著,珊娜的体温和棉被裡的暖意再次包围著他,让他终于感觉到战争遗留的冰冷恐惧从身上退去,再次意识到自己依然活著,珊娜发现克基斯的身体逐渐变软,心想今夜的意外插曲差不多要结束了。

过了几分钟,珊娜睡意来袭,她伸手想把床灯关掉,克基斯却突然拉住她的手阻止动作,珊娜注意到他的眼球又开始神经质的收缩,便停止关灯的动作缩回去被褥裡继续抱著克基斯等他再次平静,克基斯这回不再紧紧靠著珊娜了,他转头不愿和珊娜对上视线:

「再一下就好……几分钟就──」
「没关係,今晚不关灯了。」珊娜机敏的察觉到克基斯不愿让光源消失的原因:「看到甚么了?」
「坠机。」克基斯小声地说,用手摀著自己的嘴,嗫嚅:「喷著红色的火……划过夜空。」

闻言珊娜起床将房间的灯打开,让光芒把所有黑暗驱散,克基斯看著珊娜开完灯又坐起身,珊娜拉住他的手臂把他身上汗涔涔的睡衣强行剥起来,然后开衣柜拿了另外一件乾的给他,克基斯老实地把衣服换上躺回床上,拉起被子蒙住脸:

「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谁不会做恶梦?」
「但我特别麻烦……」
珊娜把被子掀起来抚摸克基斯的头:「你现在已经好多了,不是吗?以前比这严重吧?你没有用酒精或药物麻痺自己,无惧地跟PTSD做抗争,我为你感到高兴。」

「……」
「最艰难的时候你独自撑过去了,可以为自己的康復程度骄傲的。」
「……」

「……谢谢你为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战斗过,克基斯‧安格里上校,谢谢你跟我分享荣光的残余,只是个恶梦而已,我陪陪你它就会消失掉了。」
「……」

「没事的puppy,你最勇敢了,而且超棒的。」
「……」

又过了一两分钟,克基斯长出一口气再次面向珊娜,眼神相当疲惫但不再焦虑:「不用哄了我又不是小孩。」他起身把房间的灯关了,也把珊娜头边的床头灯关掉,再慢慢地缩回去被子裡把毯子盖到头顶,珊娜伸手沿著胸膛确认著克基斯的身体部位,手沿肤而上直到抚摸著他的脸,克基斯嘟哝:「十二月23号做恶梦,真不吉利。」

「脑部的神经活动哪有甚么吉不吉利的?」珊娜说:「快睡啦,明天要去城裡采购,小心没精神。」说是这样说,珊娜心裡有点无奈,她知道明天大概又不能按计划行事了。通常克基斯只要晚上PTSD发作隔天就会精神萎靡,还有很高的机率旧伤会跟著痛起来,甚至严重点受创过的内臟也来凑热闹,他就只能忍著反胃感吃止痛药后意识不清的躺上一整天。虽然不想让圣诞假期的行程只剩下照顾病人,但珊娜莫可奈何,扔下克基斯自己去玩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而不论她做甚么,克基斯都会为此自责和消沉。

儘管对明日感到失望,克基斯今晚的行为却让珊娜喜闻乐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克基斯做恶梦惊醒时,她想安抚他,但克基斯回神后却突然下床跑到客厅去独自一人缩在沙发上,说甚么也不愿意回去床上睡觉怕自己又吵醒珊娜,两人推推攘壤耗费快一个小时,他死拖活拖拉不动又不肯让珊娜在沙发上陪著,她没办法就自己回去睡了,孰料隔天那身体不堪凉的半残退伍军人就发了高烧,还在烧得站都站不稳的情况下把珊娜给撵回纽约去。然而克基斯从来没有把小蛙撵走过,即使小蛙照顾他时总是不停的责备和发脾气,还会口出恶言和使用暴力。

珊娜把此类行为视为克基斯不能对等看待两人关係的证明,过去他在这段感情中一直觉得自己拖累和亏欠珊娜,从两人第一次认识后克基斯就很自责让身为平民的珊娜被捲进战斗,还被迫目睹军人阵亡;在克基斯最难受的时候珊娜是极少数陪伴过他的人,即使只有几天,克基斯却从不认为自己值得珊娜为他付出;其后他从墨比肯中将那裏知道,珊娜利用人脉和职务之便做了无亲无故的自己的法律上的关係人后,他感到欠珊娜太多了。正所谓越加珍惜和重视就越捨不得对方辛苦,以前他宁可自己独自忍受折磨也不肯麻烦珊娜照顾一下下,连一杯水都不让珊娜去倒给他,生病了还哀求医院不要通知珊娜,曾经让珊娜接到电话时已经是紧急手术的同意征询。因此,见到克基斯开始愿意依靠自己、向自己展现脆弱和寻求安慰,甚至具体告诉她身心的感受,珊娜觉得很欣慰,这男人终于愿意降落了,愿意信任她,把她当作最安稳的停机坪,将自己的一切交予她。

互相陪伴和依赖才是人之常情!珊娜郑重地想,她理清脑中大部分是担忧的千丝万缕,这才发现克基斯早已经睡著了,靠著她的手臂睡得很香,脸颊和手掌都很温暖,呼吸深且均匀,珊娜悄悄又打开床头灯,看见克基斯的睡相相当平静,不带丝毫痛苦,一点也不像刚刚被恶梦折磨过,反倒像从婴儿时期就舒服的酣睡到现在。

「你这傢伙!安心下来后怎么比我还早睡著了?一脸幸福真令人忌妒!」珊娜皱了皱眉,嘴角却忍不住得意的高高扬起,笑得像隻柴郡猫。

※                 ※           ※

隔天珊娜醒来时天已经全亮,朦胧间往旁边一摸她直接惊得完全清醒,预期中会委靡不振躺在床上昏睡的克基斯居然不在,她掀被而起发现克基斯不仅早就起床还盥洗完毕换好衣服不知道跑哪去了,睡衣整齐的折疊著放在枕头边,房间的喇叭锁也被预先锁上。珊娜按了按钮把房门打开探头出去一看,克基斯站在客厅桌边,手上拿著平底锅正把某物用筷子移动到桌面的盘子上,一股黏腻的甜味充斥在空气裡,混合著大空间的冷空气,让珊娜忍不住皱起鼻子。

「早。」克基斯听见开门声转头看珊娜,珊娜瞇起眼睛隔著镜片上下打量他:「怎么这么早起?」

克基斯耸了一下肩膀将视线投向墙上的时钟,八点四十五,A-17基地的晨间练飞第一批都已经降落,可珊娜的标准说工作日是不早了但以假日来说还尚早。她打著呵欠拖著拖鞋啪答啪答的走到桌边一看,克基斯煎了几个小鬆饼分在两个盘子上,鬆饼大小不一还不太圆,若是擅长料理的人肯定会大加取笑。好在珊娜没那么在意食物的卖相,她在意的是桌上的盘子:一个是分成四浅格的不锈钢餐盘,另一个是比较小的圆角方型便当盖,两个明显都是军队发的东西。见状珊娜大大的叹了一口气,指著盘子问:「你还要用这种东西到甚么时候?」

克基斯不明白珊娜不高兴的点:「这很好洗又很耐摔。」
珊娜用手抹了一把脸:「不是那个问题……你甚么时候才要用比较正常的生活用品?不求有质感的,普通一点的行不行?你退伍很久了欸。」

克基斯眨眨眼:「……好吧。」
「你很喜欢这种盘子吗?」珊娜感觉出了他的不情愿。
「嗯。」
珊娜放弃:「那好吧,咱继续用吧。」说著又啪答啪答的走进浴室开始梳洗。望著珊娜关上浴室门的背影,克基斯忽然恍然大悟的放下平底锅对著浴室喊道:「待会就去买新的盘子把这些全换掉!」

闻言珊娜猛力打开门:「为甚么又突然改变主意了?」
「通常女人不喜欢军用品!」克基斯直盯著珊娜正经八百的说:「这是一种常识!」
「不是好吗?是我不喜欢那种盘子啦!」珊娜感觉有点绝望:「算了……我应该直接跟你说我想要正常的盘子。」克基斯听了立刻打开储藏柜一通翻找,找完储藏柜又开始找厨房的吊柜,连冰箱旁的食物柜和墙上的药柜都翻了一遍,珊娜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认为自己有普通的盘子,但没找到。

「好啦别找了,没有就没有啦。」
「……我找到了。」
「找到甚么?」
「另外一个不锈钢餐盘。」
「……」

※                 ※           ※

盥洗完毕后珊娜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吹头髮,一边用叉子吃小鬆饼。小鬆饼外型虽然不优,口感倒是不错,沾上蜂蜜或巧克力酱后香甜可口,她看了眼厨房,克基斯还在那裏忙著,吱吱作响的声音和咸香味暗示他可能在煎培根或蛋。他的厨艺跟自己差不多,珊娜心想──大致就是能不饿死自己或死于营养失调,还有几道拿手菜的程度──但她马上否决了这个假说并下了新结论:克基斯的厨艺可能在自己之上,因为他还会做几道中国菜,虽然味道不怎么样。

等著吃咸食的时候,珊娜在克基斯的客厅和书房晃,有几个大纸箱早在珊娜来前就放在墙角和电视下面,书房的桌上摆著几捲红红绿绿的包装纸和两个长宽都接近一呎的牛皮纸盒,看来克基斯没能在珊娜到访前就把礼物包妥。按耐不住好奇心的珊娜趁著克基斯在忙,悄悄伸手拨了拨那俩纸盒,像忍不住手贱要推落桌上物品的猫一样。其中一个纸盒内传来大量细碎零件滚动的声音,另一个非常沉重,珊娜把沉重的那个拿起来,发现上面有不可摇晃的标籤后,就放回去了。

她走到正把荷包蛋和培根平均倒在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军用品餐盘上的克基斯身后,用难掩失望和无奈的口气说:「你是嫌家裡F-16不够?又买了一架?」
「我没有买F-16,那是──等等!你偷拆礼物?」克基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皱眉道:「那不是给你的!」
珊娜摸过自己的叉子叉了一块培根:「我才没有拆呢,那肯定是小蛙的礼物吧?」
「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猜?」珊娜发出清脆如铃的笑声:「你除了给她买战机模型当礼物之外,还买过甚么其他的吗?但她每次装完都扔在你这裡,说真的太多了吧!你柜子裡有十架F-16欸,外面的小坡裡面不是还有一架真的吗?」
「我没有买F-16。」
「那是甚么?F14 15 17 18 19 20?反正肯定是某一种战机吧,不知道甚么型号而已。」珊娜把培根放进自己嘴裡,另一手拍拍沙发旁边,克基斯就坐下来开始吃自己的早餐,他吃东西速度很快,珊娜还没把她盘子上的培根和荷包蛋吃完,克基斯已经把他自己的鬆饼和培根蛋都全吞光了。

「你是蛇吗都不用咬?肚子(stomach)破洞还吃那么快,噎死不救你喔。」眼见克基斯要洗碗盘了,珊娜慌忙把最后一个荷包蛋叉起来塞进嘴裡并把餐盘递给克基斯,顺手将叉子扔到盘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收回手时她戳了一下站起来的克基斯后说。克基斯把餐盘和平底锅疊成一塔朝水槽走去:「我没有胃破洞(perforation)过。

「而且会噎死的是食道或气管。」听到克基斯的说法,珊娜大笑不止,笑得差点自己被蛋噎死。

※                 ※           ※

吃完早餐后,珊娜催促克基斯将书桌上的礼物包妥:「你再不快点动作,那俩小鬼要来了,鬼知道他们甚么时候会来,虽然我想他们才不在乎包装纸呢,可你既然都买了,那还是包妥比较好吧?」
克基斯斯从抽屉摸出美工刀和胶带:「你不好奇怎么只有两个?」
珊娜黠笑著伸手拍他:「你是这么迟钝会让我看到自己的礼物在桌上的人吗?我们都甚么关係了,我还能还疑你没准备礼物给我然后心裡忐忑?又不是第一次谈恋爱的小女生!还是我要假装以为你没准备礼物然后闹一下或者暗示一下我想要礼物,你觉得比较有谈恋爱的酸涩味儿?」
克基斯耸耸肩:「但你在这栋房子裡不可能找到你的礼物。」
「那就是藏在机堡裡,不然就藏在地窖──哦地窖也算这栋屋子──或者藏在你的邮局信箱裡……啊我知道了,在那俩小鬼那裏,是吧?是吧?亲爱的Puppy?」

把纸箱放在包装纸上开始折的克基斯放下手上的美工刀,认输般摆摆手:「……早知道不让你猜了。」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性格这么好掌握,傻傻的还想唬弄我?」

※                 ※           ※

仓促的包好礼物后,克基斯回到厨房洗锅盘。珊娜不想劳动,裹著毯子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昨天她确实没睡好,被克基斯吵醒后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即使克基斯后来把她当抱枕般搂著睡得很甜,她却怎么也没法不反覆想起克基斯被回忆吓醒的无助模样。偶尔她想到克基斯一生都要承受此类痛苦直到死亡才能真正从战争的折磨中解脱,就感到万分心疼,然而她的理智总是一再告诉她:克基斯是那些遭受PTSD折磨的老兵中非常非常幸运的少数。

他有愿意陪伴他的挚爱和一起玩乐的朋友、有关心他退伍生活的长官和在军中备受尊重的地位,即使他大庭广众下也不肯脱掉军装还常会做奇怪的事,风神城的朴实居民对他都很宽容,最重要的还是他没有经济压力。克基斯无疑受到幸运之神一直眷顾,可能还有超高密度守护天使飞在他上方,甚至退一百万步来说他身受多处致命的重伤后还能恢復到如今的状态就已经是奇蹟中的奇蹟。珊娜想,社会上多得是比他惨上千千万万倍的老兵,克基斯所拥有的任何一项都足以使那些人从痛苦的深渊中获救,但没有人去救他们。那些人等待的奇蹟不知何时才会降临,在这圣诞前夕的好日子裡,还有多少老兵徘徊在街上,用燃烧的铁桶取暖,或者独自在阴暗的房间裡听著恼人的圣诞歌?

有甚么办法可以拯救他们?珊娜自问,她没有余力也没有意愿去照顾那些人,她本不是一个响往世界大同或有著博爱胸襟的人。从小珊娜就只关心她在乎的人,面对强者她总兴致勃勃地去挑战,而弱者遭受凌虐和不公她充耳不闻。珊娜觉得阶级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争斗和杀戮没有对与错,都是生命的天性。她一直认为陌生普通人在自己面前死亡都不能影响她的情绪分毫,她只愿意和同自己般优秀的社会菁英来往。

可当她真正亲眼目睹了杰佛逊是如何因为荒谬的情况而毫无意义的献出了生命、克基斯又是如何在失去挚友后痛彻心肺却依然将责任和任务以及他人性命高高的放置在第一顺位后,珊娜高傲的心裡第一次迸发出异常猛烈的怒火──对这草菅人命的世界、对愚蠢将领的决策和唯命是从的军人──更多的是身为导火索的自己,她嗔怒至极。时至今日珊娜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是如何在五角大厦裡将两个本该负责保卫责任的FBI探员骂得无地自容甚至羞愧得放弃外勤身分,还有舌战群将至整个军情室鸦雀无声。

突如其来的坏回忆稍微影响了珊娜放假的心情,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开口和克基斯閒聊:「Puppy,我也给小猛买了书。」

「……」克基斯总是没什么明确回应,她习惯了。
她知道他有在听:「你桌上那个很重的东西是给小猛的吧?」
「嗯。」

厨房的水声涓流不息,珊娜说:「希望他不会觉得我们俩很敷衍。」克基斯沉默著,将清洁剂挤在钢丝绒球上用力刷平底锅表面的蛋焦痕,沙发上懒洋洋瘫成一坨颓废聚合物的麻省理工天才此时看不到他的脸,没能发现平常总是面无表情且木讷的前飞官此时一边嘴角正往上弯著,露出一副不协调的狡猾微笑。

※                 ※           ※

虽然精神还算不错,克基斯其实依然有受到昨晚的影响,一早起床他就感觉腰部和腹部的开刀伤痕隐隐作痛,但还不至于难受,然而若放任不管的话接著打扫房子就有困难了,通常这类疼痛会随著他活动时间加长而加重。他坐在沙发上撩起毛衣用手指压压伤痕,犹豫是否要吃止痛药。珊娜见他动作没表现出痛楚却一直在看自己的伤痕,问道:「怎么了?又痛了?」

「还好,」克基斯说著放下衣服,转头环看自己家,思考怎么花最少的体力把这裡打扫乾净,珊娜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他大概在想甚么,她从沙发上起来:「我来帮你擦桌子和扫地吧,你去吸地毯和窗帘,不用一直弯腰应该会好一点?」
克基斯摇头:「我自己来就行,房子没那么大。」

「是没那么大,」珊娜说:「两个人一起干活效率更高啊,早点打扫完我们还可以睡一下。」
「你想睡就去睡。」
「你这根木头!金属脑袋!」珊娜走到厨房拿过扫把,用扫把柄轻轻敲克基斯的头:「我想跟你一起睡啦!不要让女人这么直接的跟你讲话!」
「……」
「快点清一清!六点大卖场就关了,今天是平安夜耶!快去吸窗帘!」
「是的长官。」克基斯用很敷衍的口气回应,从储物间拿出手提吸尘器慢悠悠的晃到窗帘边,一边想著珊娜说的不要让女人那么直接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边吸,他一边偷偷观察扫地的珊娜,却发现珊娜也在偷偷观察他,有一瞬间克基斯想问「你为甚么在看我?」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要是问了珊娜就会生气,可他不知道珊娜为甚么这样会生气,换作是珊娜问同样的问题,自己也不会生气啊?他承认他有时候很不理解珊娜的一些行为和思维,一直以来他都把这当作珊娜智商太高,其思维和行为所在的层级自己脑力不能企及所以理解不了,可当他偶尔和小蛙閒聊时问起小蛙关于那些情境的看法,小蛙总是笑著摇摇头对他说:「当然会生气!是真的不懂还是装傻啊?你脑子裡面是不是除了战斗机之外甚么都没有?你神经是钢铁做的吗?」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小蛙再怎么野蛮也还是女孩子,自然能理解珊娜不高兴的点,可他发现小猛、华生医生甚至墨比肯中将都对他激怒珊娜的情境抱持相同的看法时,他就觉得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但却是不可见的问题。

「好像我的尾翼上有奇怪的涂鸦让珊娜很不高兴,你们所有人都看得到,只有我看不到,到底是甚么东西。」克基斯曾经困惑又闷闷不乐的对小蛙如是说。

注意到克基斯一边吸窗帘一边一直在看自己,珊娜忍不住问:「你干嘛一直看我?」
「因为你一直在看我。」
珊娜说:「我在观察你啊!」
「……」
「不能观察你吗?」
「为甚么要观察我?」
「还不是你喜欢逞强!无论你再怎么装,我还是可以从你的动作看出你哪裡不舒服喔?我的观察力可是受过训练的!」珊娜得意的说:「还不都是为了对付你这个有事不说的可恶双壳贝,那个嘴就跟蛤一样闭起来后除非用刀否则根本撬不开。」
「……」
「看吧!又不说话了,你这个双壳贝!」
「你说我是双壳贝,我要回你什么?回说我不是?我本来就不是啊……」克基斯困扰的说:「我知道你是比喻,但……我还能回甚么?」他实在搞不清楚为甚么明明是在澄清自己缄口不言的原因,却把珊娜笑得前俯后仰,克基斯很肯定自己没有尝试逗乐珊娜的意图,也没说笑话。

珊娜笑得扫把都差点拿不住:「你是真的想把我笑死……好了不要看我了,吸你的窗帘啦!」克基斯乖乖转过去继续打扫,但他还是有点困惑,忍不住又偷偷看珊娜。

珊娜这回真的认真地在扫地,没注意到克基斯鬼鬼祟祟的视线。克基斯偷偷瞥著她,看到那快活的小母猫每个步子都轻盈,背后那束晃动的金髮像随时都会愉悦捲起的猫尾,俐落扫地的动作充满干劲,他知道珊娜心情很好,不自觉的也跟著轻鬆了起来,旧伤的不适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直到两人打扫完坐回沙发上休息,珊娜问他是不是还痛?会否更加难受?他才想起来刚刚好像有过这回事。

一边休息,克基斯忽然发现随著跟珊娜在一起的时光加长,他逐渐变得有点健忘。以前他常觉得自己的脑子裡有一台自动播放机,每天都会不自主在脑内拨放一些令人不适的画面,那些画面在白天时不时地闪回,一到了睡觉时间就会将他闭上眼的黑暗当成巨幕强行投影在视觉皮质上,不想看也不行。可珊娜在的时候那该死的播放机就彷彿被关了电源,不能逼他一遍遍的重温战场的惨剧,偶有它强行运作的时候,那插头却总是在珊娜手裡,这女人几声叫唤就能把折磨自己十几年的梦魇停播。

不只痛苦的回忆忘记了,痛楚也会因为珊娜的出现而忘记。克基斯曾经花了一个晚上认真回想,自己在最后一次任务造成的大面积灼伤和体腔裂伤时,医生用吗啡帮他止痛但依然很难受,他几乎无法入睡。可珊娜却曾将浑身旧伤疼得像撕裂般、内臟绞痛而无法移动身体的自己抱著哄到睡著,她的手有神奇的力量,轻抚可以拨掉折磨,肌骨的冷痛能被她掌心温暖,内臟的痉挛还能被珊娜的手隔著体壁按平,她的存在比吗啡更能止痛。略一思索,克基斯想到许多母亲常对很年幼的受伤孩子说痛痛飞走来安抚他们,自己小的时候母亲从来不对他说类似的话,让他一直都觉得那只是唬小孩的戏言。没想到在成年后才彻底认知到这真的有用。

「这是一句咒语。」他在心裡郑重的告诉自己,从小蛙和小猛身上学到的知识告诉他:魔法无处不在,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效使用。

※                 ※           ※

吃过饭,洗过餐具,整理好屋内,擦完所有的家具,吸完地毯和窗帘,将房子准备好就等著迎接客人后,克基斯和珊娜瘫坐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便出发前往大卖场,他们要赶在平安夜卖场关门前买足圣诞季的食物,否则就得让小蛙去狩猎草原上无辜的动物了。

通常圣诞节的大餐他们买现成的。珊娜厨艺普通,克基斯拿手的中国菜是大家都不爱吃的重口味,去年小蛙烹调她家乡华樟群岛的传统菜,被珊娜批评除了糖类脂肪和蛋白质之外一无可取之处,而且每道菜都带著奶味还甜甜的,让她讥讽华樟人是不是每个都死于糖尿病。

「圣经用麦子比喻上帝的信徒!上帝说应许之地是流淌著奶与蜜的!所以糖类脂质和蛋白质就是上帝认证的最好的食物!你这西方人怎么意见那么多!」当时小蛙强词夺理的说:「色猫子不听上帝的教诲!」
「我又不是基督徒!」珊娜反驳道:「别在那鬼扯了这裡没有人是基督徒!」
「那我们过甚么圣诞节?」
「圣诞节又不是只有基督徒能过!连军队都会过圣诞节的!是吧Puppy?」
「是啦,但──」
「基督徒没有那么吝啬!不是基督徒也可以过这个节!而且重点是你煮出来的东西很不营养啊不要迴避主题!」
「你就假装自己今天是基督徒,所以今天吃上帝认证的食物嘛!」
「基督徒才不吃糖炖肉呢!基督徒不直接吃糖浆的!」
「Kitty……Kitty……话不能这么讲,基督徒吃糖浆,杰佛逊是超虔诚的基督徒,但他一餐吃的糖应该是小蛙的好几倍……他可以直接吸掉一罐枫糖浆…….」为了打圆场,克基斯只好出卖已故的挚友,孰料这对他来说只是日常资讯的事实不仅彻底终结了珊娜和小蛙的争执,还将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带到了一个新的震惊层面上。

小蛙大叫:「吸掉一罐糖浆?」
珊娜伸手掩著嘴说:「杰佛逊耶!他看起来不像那么嗜甜的人啊?我是说他体格还满精瘦的。」
「跟那无关,他每餐吃饭都要加糖,水加糖咖啡加糖茶加糖,连啤酒也会倒个几汤匙的糖进去。」克基斯说著,露出怀念的神色:「他给我的热牛奶永远都是甜的,死甜。」
珊娜的表情带上了点恐惧:「他甚么时候给你准备过热牛奶?」
「通常是我状态不好的时候,空战打到虚脱或刚出院或者──」克基斯看了一眼自己的勋章墙:「或者他觉得我身体不好的时候。」
小蛙和珊娜也顺著他的目光往墙上看去,那裏贴著几张克基斯和杰佛逊的合照,克基斯很确定从那之后,她俩看向杰佛逊照片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惊恐。

想到把糖当主餐吃的杰佛逊,克基斯的视线往大卖场的糖果架上看去,吃太多糖总是会被珊娜骂,但买些糖果四个人分著吃应该还好吧?他看著珊娜用眼神征询珊娜的同意,珊娜似乎也想著差不多的事情,让克基斯拿了几盒拐杖糖和几种不同口味的姜饼人DIY组合包。两人推著手推车沿著糖果架子慢慢往前走,玻璃罐装调味料的开架映入眼帘,克基斯马上就看到上层放著的加拿大产枫糖浆,珊娜也看到了,她拍拍克基斯的手:「中国人是不是有在死者照片前放食物当祭品的习俗?应该是放死者喜欢吃的东西吧?你可以买一小罐放在杰佛逊的照片下面,他会很欣慰的。」
「……我不想做这种事。」

「他要是能看到你现在的生活,一定会很高兴。」珊娜说。
「他知道的,」克基斯轻轻说:「他一直都知道。」
珊娜侧头看了看克基斯藏在帽沿阴影中的脸,后者眼神透露出些许悲伤,但脸上挂著淡淡的笑容。

※                 ※           ※

「Puppy,为甚么你今天买一堆奇奇怪怪的食材?除了糖果之外我都看不懂!那堆一束一束的香料,还有法国麵包?麵粉和山羊奶酪是怎么回事?这些生肉又是要干嘛的?你要煮甚么?」回程车上,珊娜看著休旅车后座堆放的食物以及被副驾驶座的克基斯小心护著以免折碎的长条法棍与香草,聪明如她这回也是莫可奈何。克基斯手上夹著一张小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列了三十多样材料,为了找齐这张纸上的食材,两人在城裡东奔西跑足足找到六点所有店都关门前一刻才终于完成任务。

「小猛说他要做法国菜和日式料理。」克基斯说:「他昨天把这张材料单传给我。」
闻言珊娜忍不住啐道:「这俩没时间概念的傢伙!知不知道过圣诞节前的美国是甚么样子啊?就给你一天的时间?万一没找齐怎么办?哪有时间卡那么紧的!」
克基斯说:「我买不到,他们会买来的。」
「去哪……也是。」珊娜会意,不再抱怨食材,转而忧心起来:

「小猛煮饭你吃过吗?」
「没有。」
「该不会不能吃吧……」
「一直抱怨之后就换你煮。」克基斯平静的说,珊娜却觉得这句话语带威胁。

※                 ※          ※

毫不意外当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小蛙和小猛已经提著两包行李坐在门口的楼梯上等了。一见到珊娜的车停妥,小蛙就踢著腿大声抱怨:「色猫子你好慢喔!拖拖拉拉的害我等了一个多小时了。」相比之下小猛成熟多了,他主动过来帮忙提物资,克基斯和珊娜把比较重的东西都塞到小蛙手上,身强力壮的野狼一点也不在乎。所有物资卸货完毕准备关上车门时,珊娜才从后车厢拿出三个包装精美的礼物,克基斯一看到那几个方块包装纸闪烁著雷射虹彩,上面扎的丝带也有多种鲜豔的颜色时,立刻愧觉自己是笨手笨脚的大老粗,他所谓的包礼物只是把有颜色的纸裁成纸箱六面的相等大小后用胶带黏上去而已。

四人踩著散乱的薄雪在门内换了室内拖鞋,珊娜和小猛把食材搬到厨房去,克基斯悄悄靠近小蛙,用中文低声问:「有带吧?」小蛙信心满满的拍拍自己口袋,左手握拳将小指侧轻捶在克基斯腰间,克基斯点点头后大步离开前去帮助珊娜整理食材,三人在厨房裡好一顿忙。小蛙趁机将克基斯勋章墙下方的玻璃柜打开,从行李中摸出一袋小硬塑胶圣诞帽,给每架模型飞机的座舱罩或机顶上都来一顶,过程中小猛有注意到小蛙正在对战机群施以戴圣诞帽的大工程,他灵巧的拖住了珊娜和克基斯将他俩困在厨房直到小蛙完成秘密佈署后离开现场。

勋章墙附近不愧是克基斯在家中第三常流连的场所,他一出厨房马上就发现战机都被戴了圣诞帽,他走到柜子前蹲下来仔细看,然后打开玻璃门把其中几顶他认为歪了的扶正。小蛙见状又立刻跑过来,克基斯向她伸出手,她将那袋还有剩余的圣诞帽递出去,克基斯便又把每架双座战机上再加一顶,二战以前有后座机砲手的机型上也加一顶。但小蛙认为一顶就够了,一顶和两顶的差别在于帽子是戴人头上还是戴战机头上。于是她把克基斯放的拿掉,但她拿一个起来克基斯又放一个上去,她拿越快克基斯放越快,眼看克基斯手上那包塑胶袋裡还有几十个──弹药非常充足──天空之王瞇著眼睛戏谑地望著小蛙恼怒的加快拔帽手速。

「笑死,你去哪裡买的?」珊娜看到小蛙和克基斯在股捣战机新加装,忍不住笑著说:「但我也准备了好东西,puppy,把野狼抓住。」话音刚落克基斯就陡然伸长手臂勾住小蛙后颈,小蛙装模作样的挣扎了几下大呼小叫,珊娜从背后摸出一个圣诞帽就往她头上罩,克基斯放开小蛙,小猛在一旁笑得没心没肺,冷不防珊娜又拿出一顶戴在小猛头上。

「哈哈哈!」珊娜正笑得开心,克基斯忽然走到她背后给她也套上一个。

「Puppy!你怎么偷有!」珊娜尖叫转身要抓克基斯,克基斯早溜了,他站在浴室旁背贴著墙防止有人绕到他背后并用双手紧压自己头上的军帽摆出一副完全防御无懈可击的样子,得意洋洋的看著面前三个身高不如他的人顶著圣诞帽像小精灵一样窜动,现在没人能逼他戴圣诞帽了。小猛无奈的笑著把自己头上的圣诞帽扶正,珊娜精巧的五官皱起来:「我一定会让你戴上圣诞帽!我不管,今天我就要让你把头上那顶可恶的军帽摘掉!这个假期你不准戴那顶帽子!」说著走进书房裡去。

克基斯疑惑珊娜要怎么让自己把头上的军帽摘掉,但他又不愿脱离墙,他知道只要一鬆懈野狼就会扑上来袭击,他只能稍微侧头看了一眼书房门口。不到两分钟珊娜就出来了,她用克基斯早上包剩的包装纸剪了一顶小圣诞帽,插在图钉上就朝克基斯的勳章墙走过去,大动作把图钉靠向杰佛逊的照片。见状克基斯大惊,立刻跨大步上前伸手要阻止珊娜,孰料他才刚离开墙面前方,小蛙就一个窜跳而起把克基斯头上的军便帽拔了起来,小猛也早已脱下自己被强戴的圣诞帽,在军帽离开克基斯脑袋的瞬间就伸手给他罩上去。

「哈哈哈哈哈哈!」「爽啦!」「nice!」珊娜放下危险的图钉,伸手和小蛙小猛击掌,志得意满的看著克基斯大笑,接著再摸出一顶补戴在小猛头上。克基斯满脸无奈觉得自己著了这仨的道,但他没办法,确实是自己先上当的。

算了无所谓。他想,今天大家想要戴圣诞帽就配合一下吧,他朝小蛙伸出手,小蛙不肯还,克基斯只好说:「给我,我保证今天不戴。」
珊娜搂著他用手轻轻揉克基斯后脑:「不行,要说假期结束前都不戴才可以还给你。」
「假期结束前都不戴。」
「以后也不可以戴。」珊娜笑著继续加要求:「那又不保暖,我买毛帽给你……还是我织一顶毛帽给你?」
「……别。」克基斯苦涩的说,脑海裡出现了珊娜在毛帽上织著令人害羞的话语或图案的画面。小蛙笑著,觉得闹够了,把军便帽还给克基斯,克基斯将它放在模型的玻璃柜上方,表示自己说话算话。

眼见所有人都被戴上圣诞帽了,克基斯感受到圣诞假期真正意义上开始了,他心情很好,问小猛甚么时候要煮他筹备的法式料理,小猛选择珊娜作为厨房帮手后,要求克基斯和小蛙去装圣诞树。

「你不一起装吗?」克基斯问,他感到相当意外,传统上美国家庭的圣诞树都是全家人一起布置的,小孩子一般也格外喜欢这项活动,他以为小猛会有兴趣。小猛摇摇头:「上校你跟小蛙玩吧,我比较想煮饭。」克基斯看向珊娜,珊娜摇摇头:「小猛一个人煮饭你不觉得很可怜吗?你们俩反正也搞不出甚么好吃的料理,去干体力活去!」克基斯皱眉,心想珊娜煮的东西明明也不怎样,只希望小猛的手艺还过得去。

※                 ※           ※

圣诞树的材料都在电视机旁,小蛙拿著美工刀正弯腰在割纸箱。克基斯站在她身后,淡淡的说:「小时候我跟安格里上校一起布置过一次圣诞树。」

克基斯口中的安格里上校并不是指他自己,而是他殉国的父亲──史考特‧安格里,那妆点了克基斯的人生初期所有幸福的人。只在十岁前尝过父爱的温暖是克基斯和小蛙的共通点之一,往后亲情的断绝原因一是死别另一是家庭结构的变化,克基斯有时候会对小蛙说她依然有机会弥补亲子关係实属幸运,但小蛙则认为正是因为不再有改变,克基斯和亡父的共处回忆才会美得能支撑他越过重重苦难。「人与人间的痛苦未必能够互通,即使再相似也不会是相同的。」当时克基斯严肃的下了结论。

「You will decorate the tree with people in future.」小蛙背对著克基斯,将纸箱完全拆平,露出内裡塑钢的绿色树零件时说。
「PEOPLE,」克基斯加重语气说,蹲下身从小蛙旁边把树体支架一根一根取出:「You are in it.」
「哼!」小蛙笑道:「你要是把跟我讲的话全都跟色猫子讲,我保证她会被你浪漫死。」
克基斯面无表情:「我全都讲过了。」
「真的假的?」
「真的,她有时候生气有时候爆笑。」克基斯轻轻叹气:「最近发现比击落敌军王牌还难的事情其实很多。」

※                 ※           ※

「博士,你觉得上校和小蛙在讲甚么?笑得那么大声。」厨房裡,小猛用火烫了一下奶油刀,迅速将冻块奶油切下后一转刀刃挑起奶油块让它们滑进磅秤上的玻璃碗,眼睛盯著磅秤指针说。珊娜耸耸肩,将香草束在清水中流洗后刮下叶子放进碗裡:「鬼知道,他们开心就好。」

「不好奇吗?」
「不好奇。」珊娜用手将垂落的金髮撩到耳后:「他们有只有他们两个才懂的快乐。」

小猛犹豫地转头看了看客厅,克基斯正在将圣诞树最上面的那一截插在中间段上方,小蛙则跪在地上扶著树的底座,整座圣诞树组装后的高度超过两米,克基斯放手后树身倾斜著,小蛙的位置看不见树不稳便鬆开压著底座的手,圣诞树立刻往沙发的方向倒去,情急之下克基斯抱住树干,阻止了倒树砸破玻璃桌和桌面所有物件的惨剧。小蛙则立刻把最底部的那一段重新拆开,两人看著底座和不能直立的树身后互相讨论著,明显是有地方装错了。

目睹千钧一髮的组装过程后,小猛说道:「……他们的快乐不是暴力和惨剧就是些可怕的经歷吧,一直谈这些事情真的好吗……我想都不敢想。」
「那就不要想。」珊娜弯腰预热烤箱并将剪好的烤纸放在烤盘上比较大小:

「会一直想著自己在意的人在自己不在场时发生了甚么?又和谁互动了等等,就是不信任。你不要看克基斯很沉默很冷静,他其实需要跟小蛙去登山玩水或者干蠢事浪费体力到累坏的程度才行,追求刺激是刻在战机飞行员灵魂上的烙印,是他之所以是他的原因。如果每天只有我陪他过平静的休养生活,这不准吃那不准去,他一定会很快死掉。因此除非危及性命否则我睁一隻眼闭一隻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和他玩过甚么吗?

「小蛙也是一样,冒险和嗜血是她的天性,她不可能定下来甘于数十年如一日的平淡生活,更不可能停止杀戮和战斗。你要是觉得这样不好,想改变她或想干涉她做甚么甚至到了逼迫的程度,无论你成功与否,你都将失去她。」珊娜望向重新将圣诞树组装稳定后紧张望著树的小蛙与克基斯:「……我觉得她已经对你很包容了,说真的我要是她,一打架就要被你规劝,浴血生还还要被你责备多杀了人,我早就一刀把你头砍掉,你懂不懂?」

小猛皱眉:「博士你是被小蛙和上校影响变得暴力了是不是……」
珊娜笑道:「克基斯才没有小蛙那么暴力呢!但你自己想一想啦,

「即使平常的生活方式天壤之别,在此佳节我们依然愿意聚在一起分享一切,这难道不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吗?」

※                 ※           ※

稳住了差点酿成大祸的圣诞树后,小蛙余悸犹存的对克基斯说:「都你啦,中间那截的螺丝都没转就插上面!」克基斯瞪著小蛙手上的螺丝起子明示是小蛙没拴紧的责任,小蛙对他吐舌头,弯下腰把另外一个纸箱封口打开,裡面各色的金葱彩带暴露出来,塑胶片反射著室内灯光闪闪发亮。

小蛙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她立刻坐在地上雀跃地把金葱彩带全拉出来,这些彩带有粗有细还有混色和带亮片的,克基斯有点讶异种类如此繁复,他网购的时候并没有细看内容物,只选了一个最热卖的彩带套组。随著小蛙的动作一些令他不适的东西开始外露,克基斯发现自己看到金色红色和银色的金葱彩带时有种反射般的反胃感,这异常的感觉在小蛙拿出一条金红内层银白外层的金葱粗彩带时达到最高峰,他用手摀住嘴转身过去才勉强忍住没吐。

那些彩带的形状和颜色令他联想到黑夜中坠机的曳火。

为了让自己冷静,克基斯深呼吸几口气,走到储物间去拿出之前收纳的圣诞彩球,彩球不像彩带或圣诞树容易藏汙纳垢又难以清洁,也就没有年年换新的必要。回到小蛙装饰圣诞树的现场,克基斯意识到自己真的不能看到那些特定颜色的彩带,难以自控的心跳加速和恐慌感渐渐浮现,他将彩球箱放在地上后,坐在一旁闭著眼睛喊小蛙:「小蛙,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嗯?」玩彩带玩得不亦乐乎的小蛙没有注意到好友的异常:「梦到甚么?」
「梦到……有一条金色的火光,从黑暗的天空掠过──」
「是圣诞老人吗?」
「圣诞你个鬼!」克基斯睁开眼睛稍微大力的拍了一下小蛙的头:「是坠机!先不要把那些彩带靠近我……红色金色和银色……我……呜!」克基斯说不下去,用手摀著嘴忍耐吐意,小蛙诧异地看著克基斯紧瞇著眼大力呼吸,她将视线转向厨房,却看到珊娜正背对这裡和小猛在说甚么话,手上还拿著锅铲,小蛙又看了一下手上的彩带恍然大悟:「这几条像坠机的火光,你会怕?是吗?」克基斯不敢张开眼睛,用力点点头,小蛙马上把那几条彩带塞回纸箱裡。

「好了收起来了,你还好吗?」
克基斯张开眼睛努力平復呼吸:「……还好。」
「我记得去年也有这几个颜色,但你去年不怕啊?」小蛙转向克基斯,紧盯著他:「你需要再去看看心理医生?你不是已经不怕烟火和流星还有仙女棒了?」
克基斯摇头:「平常还好,但我昨天梦到……跟那几乎一样的东西。」
「那这怕不怕?」小蛙说著从彩球箱裡拿起插在圣诞树顶端的伯利恒之星,这装饰品是前年珊娜买的,并非简略五角星状,而是精緻的长角八芒星,长星芒中间还有短的突起总共十六芒,克基斯一看见它就马上低下头:「……今年先不要放。」

看著他害怕的样子,小蛙站起身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地上散落著绿蓝紫色的彩带,完全可以想像只用它们来布置圣诞树将显得阴暗,她又瞅了瞅纸箱裡的亮色系金葱彩带和树顶装饰物,顶端空荡荡的圣诞树也让人觉得奇怪。忽然她灵机一动:「Colonel你有没有铁丝啊?」克基斯小心的转头迴避恐惧源头,从电视柜下的工具箱裡摸出一卷扔给她,小蛙开开心心的拆开铁丝后对克基斯说道:「你眼睛闭著,我做一个好东西给你。」
「?」
「马上就好……嘿嘿……你想都没想过的好东西。」

闻言克基斯阖目躺靠在沙发上,感觉万分疲倦,整天的好心情突然像被打掉的热诱弹一样闪了闪就消失了,他在心裡责怪自己不重用,只会给朋友们添麻烦,为甚么在圣诞节前夕突然PTSD发作?明明之前已经近乎恢復正常,甚至直视电影裡的坠机画面都不会感到恐惧了,现在又开始害怕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想著想著他越发沮丧,脑子裡一团乱,时间就在此无声的飞速流逝。

直到小蛙喊他,把一个毛刺刺的东西放在他手上。

克基斯张眼一看,小蛙用铁丝把金银红色的金葱彩带缠在一起,编成了一条中国龙。银色彩带构成龙腹,金色的龙身和龙爪闪闪发光,红色龙鬃和龙脊威武扬扬,整条龙弯成W型四脚著地,克基斯惊叹于成品的精巧,使人害怕的彩带在她的巧手下被赋予新的形象,昇华到另一个境界,超脱了恐惧。他睁大眼睛点点头,将龙握在手裡把玩了一会,起身将它固定到圣诞树顶端,满意的望著点点头。

接著,两人迅速分工有致地将彩球都挂上,克基斯拿来自己和珊娜的礼物,小蛙也把她和小猛行李中准备的礼物翻出来摆在树底下,圣诞树很快装饰好了。两人围观杰作的圣诞树,小蛙得意的唱了几句发音不甚标准的jingle bell,克基斯转向厨房,对忙著料理的两人说:「布置好了。」

珊娜和小猛全程都旁观著此事发展,小猛对珊娜中途要求自己假装不知道转过身的行为感到困惑,珊娜淡淡的笑著,小声对他说:

「我的话,不会编龙,只会把彩带扔掉而已,你明白吗?」

※                 ※           ※

这一餐对珊娜来说最棒的事情便是小猛的手艺还不错。她虽然常出席高级晚宴,实际上吃不出来小猛的法国菜到底道地不道地,对珊娜而言只要不用自己下厨、不必吃甜甜的奶油浓汤或炼乳炖肉、餐桌上没有花花绿绿的鸡丁或深咖啡色稠状可饮用料理她就非常高兴了,珊娜真正对食物的要求并没有自己老是唠唠叨叨抱怨所展现出来的那么高,因此可以豪不吝惜的大肆夸赞小猛,把小猛搞得不好意思至极。小蛙和克基斯也对此十分满意,在狼之谷总是粗食野饭的小蛙其实知道小猛能搞出精緻料理,只是她嫌收拾和等待很麻烦所以不常任小猛大展身手;至于克基斯,不只职业军人的味觉在军校时就常被意外搞坏,有过长期只喝流质营养品维生的经验后他对食物几乎到了来者不拒的地步。

餐后甜点是珊娜少数擅长的料理:美式苹果派。在场所有人都很喜欢这道甜点,她便烤了一大个,克基斯想煮一壶很淡的咖啡用来配派顺便守夜,珊娜对此嗤之以鼻,她觉得既不是虔诚的教徒守平安夜根本没有意义,但克基斯很坚持,小蛙和小猛也老喜欢在特定节日熬夜,珊娜妥协了,嘴裡碎念著军队就喜欢搞些毫无意义的仪式性活动简直是浪费生命,都退伍老久了还要被遗毒侵害,心裡还是担心克基斯的身体。克基斯知道珊娜的顾虑,决定煮小孩子也能喝的红茶减少咖啡因摄取,还和小蛙趁珊娜去厕所时在她的茶杯裡加了好几汤匙的砂糖,甜得珊娜咪咪乱叫后又假装不知道这件事。

「我觉得小蛙在你就特别坏!」
「没有,」克基斯挑高一边眉毛:「你说要买枫糖拜杰佛逊,你才坏。」
「他喜欢啊!我又没这么嗜甜!」
「你──」正说著门外有车辆疾驰的声音打断了克基斯和珊娜的对话,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克基斯靠向门板的猫眼发现是警车,裡头下来了风神城的乔治警长,看来是夜间巡逻。乔治按了两下门铃,克基斯打开门,他探头往裡面看了一眼后,诧异地说:「上校你这裡怎么他妈的这么多人?我还想来提醒你小心不良少年袭击房子甚么的……这些人是谁啊?」
「远亲的孩子,远亲孩子的朋友和……」他看了珊娜一眼:「纽约伦贝堡大学的──」
「女朋友!」珊娜高声说:「我是他的女朋友!」

「蛤?」乔治大叫:「你真的有女朋友!」
「警长,您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小猛有礼貌地打断这肥胖公务员的错愕:「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乔治的表情还是有点难以置信:「华生说的时候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你女朋友甚么时候认识的?」
克基斯没有回应他,大步走到桌边切了一大片苹果派放在厚厨房纸巾上递给乔治然后用手推著他出去:「圣诞快乐。」接著马上把门关上。

门外的乔治手上拿著香喷喷的苹果派,馋得不行马上吃了一口,听见裡面传来女人高分贝的咆哮:

「甚么时候认识的?狗子你完蛋了!我在復活节到来之前就要押著你去跟这城裡每一个认识你的人见面!你得给我亲口说出我是你的女朋友!然后我要押著你打电话,打给墨比肯中将,打给怀斯上将,打给那个甚么彼得汤姆乔纳森汉姆和派翠西亚!明年阵亡将士纪念日你给我在你爸和杰佛逊的墓前报告自己的感情状况!」

※                 ※           ※

「好了啦色猫子你不要这么激动!有一些词说出来要过心裡那个坎的!」小蛙见到珊娜真的生气了,帮著缓颊:「那些有温度的词就和示弱一样,要说要做心理准备。」
珊娜冷笑,她站在克基斯旁边用虎豹的杀气凝视盯著眼神无辜面无表情的男人:「坎甚么坎啊!餵过饭擦过澡换过药,哄也哄过亲也亲过睡也睡过,如果这样都算不上女朋友,那还有甚么可以算是女朋友?」

「你不是会把睡过当成交往指标的人吧?!」小蛙两手抓住自己头上的圣诞帽:「美国人难道不是看别人顺眼了就会上床的吗?」
「这跟那甚么关联?你小孩子不懂啦!而且你就是蠢狗的坏哥俩,喜欢一起去玩命!逞强!装没事!只差没有抽菸喝酒吃喝嫖赌,你现在不要帮他讲话!」
小蛙忍不住:「才没有呢……原来你觉得抽菸喝酒吃喝嫖赌比玩命还严重吗?」

「不是!」克基斯终于累积够了反抗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不敢看珊娜发出自暴自弃的声音:「我没有当妳男朋友的能力,我说不出来那词!」

「你怎么没有当我男朋友的能力?」珊娜错愕地说,火气消了大半:「你就是我的男朋友啊?有好东西都第一个给我、接我深夜的电话、在我寂寞时衝来陪我、知道我的秘密、虽然很笨但总是考虑怎么样让我开心、只要我高兴你就跟著高兴,甚至为了我一直努力的活到现在,这样也不算男朋友吗?」
克基斯用手掩住脸发出绝望的声音:「男朋友是一个很沉重的词,那代表了相等的付出和能力……而我……不只没法保护你,反而是依赖你……我……没有我你也可以好好活著,人不能在没有男朋友的情况下成为某人的女朋友!」

「好了啦,」见到克基斯焦急万分的样子,珊娜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将他抱住:「我比较聪明还是你比较聪明?」
「你。」
「这就对了,」珊娜用手捧著克基斯的脸,正色道:「笨蛋没有资格质疑聪明人

「是我选择了你,我基于比你更优秀的思考性能而选择和你在一起,你被动接受了我的选择后成为彼此理想的状态,你没有能力质疑我,因为你看不到自己的长处,我时常不知道是该先治你的PTSD,还是治你总在感情中自卑的思维。

「你的尾翼上写满了优点,编队裡所有人都能看到,只有你自己看不见。」

※                 ※           ※

「小蛙,」小猛望著在门口相拥的成年人,呆板的说:「我觉得好像看了甚么很不得了的事情。」
见多识广的旅人摆摆手:「不管你信不信,这就叫恋爱的酸臭味。」

※                 ※           ※

闹了一通吃了点心又玩过几场桌遊后,时间接近午夜。

珊娜站在圣诞树下,用手指点著礼物数了一遍:「该来发礼物了吧?快要敲午夜钟了喔。」
小猛说:「等下再发也可以吧?还是你想发完礼物赶快去睡觉了?」
「我还不睏。」克基斯一边和小蛙收拾著桌上的米宝和筹码,回应道。
「快发就可以快点拆啊,」珊娜说:「不该是十一个吗?」
克基斯问:「你现在就要拆?不等到明天?」在美国大部分圣诞礼物会在圣诞节早上,也就是平安夜隔天早晨才打开。

珊娜看看自己手錶:「不是有人要守夜?25号就可以拆了啦。」
「好吧。」克基斯见状,无奈想著珊娜果然还是很在意自己的礼物,他收好桌遊站起来对小蛙说:「来发礼物。」

小蛙点点头:「那我制定规则,先拿到礼物的人可以去树下挑一个不是自己准备的礼物,然后再由准备那个礼物的人告诉大家这是谁的。」「行!」「没问题。」见到大家都回到沙发上围著矮桌坐定,珊娜的绿眼睛闪闪发亮直盯著自己,她从口袋裡掏出一个小白东西扔给珊娜,珊娜接住打开一看,是一小块白色毛皮包著一条细项鍊,鍊坠是一颗祖母绿,镶在猫型的金属镶框裡。

「这你送的?」珊娜将鍊坠拿在手上反覆看:「超高级的祖母绿耶!」
「是Colonel,」小蛙说:「那可不是普通的祖母绿,是你眼睛的颜色啊,colonel挑了好久好久,我们在好多国家花很多时间选的。」
珊娜望向克基斯,克基斯凝视著她:「……最终也没找到跟你眼睛一样漂亮的,只好凑合一──」珊娜挥手打断他:「这就是最好的了!我还没有祖母绿项鍊呢!」她眉飞色舞的对著灯光看鍊坠,欢喜之情表露无遗。

克基斯注视著摆弄礼物的珊娜,他一直觉得珊娜的双眼是没有任何无机物能相比的绚烂,灯光下情感流动于她眼中,那裏蕴含著世界所有的美好,是克基斯想像中天堂最终的模样。不知从何时起,当他感到恐慌或沮丧时,只要能看见珊娜也在凝视著自己,焦虑就会慢慢平静下来,心情也变得轻鬆,精神好像逐渐被燃料填充的油箱渐渐恢復,让他能有力气再为生活奋战。

珊娜的手指光滑而匀称,爪先涂著粉色珠光指甲油,绿油油透明的祖母绿被她指腹擎著,彷彿柔软珠贝外套膜裹著孵育的璀璨宝石。克基斯看她把玩鍊坠的模样,忽然感慨活著是一件很好的事。能够遇到这样的人,能够看到这样的光景,能够这样过圣诞节,他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

多希望自己还能给她更多。

「但是,为甚么在小蛙那裏?」注意力没有离开礼物的珊娜,突然问。
小猛看著她:「因为那不是普通的项鍊,是上校委讬我们做的东西,带加护的项鍊。

「上校觉得你独自在纽约生活,也许会遇到些危险的人或者麻烦的情况,他想守护你但没有办法,所以委讬我们帮你做护符,也就是靠魔法。

「然而护符要力量强大,从一开始材料的选择就必须慎重,最好是用能连结到生命的物件作为成分。上校给了小蛙他的兵籍牌,说要用兵籍牌镕铸成鍊坠,保护他不停出生入死都平安归来的东西应该有足够的咒。」
珊娜倒吸一口气:「Puppy,你真的给他们你的狗牌?」
克基斯点点头,珊娜有些激动:「……你连杰佛逊的狗牌都还留著,却要把自己的给我?」
「现在没有用了,」克基斯淡淡的说:「像你说的,我已经退伍很久,要是那东西还能保护谁,我希望是你。」
「那不是你超重要的东西吗?」珊娜说:「如果真像你说的它有保护的力量,那……那就是因它你才能活到现在啊!我不能拿走!」
「军人的职责是保卫国家和国民,我对这国家和社会的贡献已经没了,但你不一样,你活著一天就还能付出。」克基斯说:「不只为美国,你是能为世界付出的能人。我没有能力保护你,只能──」
「克基斯!」

「你不要激动」小蛙高声打断珊娜:「你手上那东西并不是用Colonel的狗牌做的。」
「不是吗?」
「当然不是,」小猛解释道:「兵籍牌是刻名的东西,其上的咒和名字主人连结在一起,镕铸会毁掉这个有指向性的咒,保护效果是否还存在就未可知了。」
珊娜专注地看他,少年魔法师继续说:「这个项鍊的金属是用银龙鳞镕铸,银龙的鳞有强化守护性质魔法的效果,并将和你眼睛颜色相同的祖母绿作为鍊坠。」
「那是谁打造的?」

「是我和城裡的冶金铺,」克基斯说:「用我的血写下加护的咒后和银龙鳞镕成银块,然后拜讬城裡的冶金铺做成鍊坠。」
「上校的魔力意外的很强,库兰试剂测出海军蓝色。」
珊娜悚然:「所以这裡面有你的血?」
克基斯点点头,珊娜久久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才有些惆怅的说:「……好贵重的礼物。」克基斯伸手从珊娜掌心拿过项鍊,温柔的繫在珊娜颈上,他粗糙且无温度的手指触过珊娜后颈,珊娜望著他那双富有感情却时常垄罩著悲伤的深栗色眼睛,轻轻问:「是什么咒语?」

「祈祷你不出意外。」克基斯说著,扣上了鍊条将手抽回。

珊娜忽然觉得自己方才为了克基斯不肯说出女朋友这个词而发脾气实在太过幼稚,明明和克基斯相处多年她该是最了解有诸多情感不需要言语来表达。颈上还残留著冰冷的触感,在有暖气的室内,却连靠自己维持温暖都做不到,面前身体虚弱的男人生命随时结束都不令人意外,可他仍想将珍视的守护赠与她。珊娜有点鼻酸,她拉过沙发上的毯子裹在克基斯身上,握著他的手:「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照顾别人。」

发现珊娜的话语带著点鼻音,克基斯张开毯子把她也包进去抱著,用脸颊轻轻蹭珊娜额头,珊娜窝在克基斯身上紧紧抱著他将脸埋在克基斯胸口,他还是不知道珊娜为甚么状似哽咽,只知道现在不安抚她可能真的会哭。一抬头看到面前小蛙和小猛严肃的脸色,克基斯心裡一惊,小声说起中文:「怎么回事?」

「还问怎么回事!」小蛙压低音量责备:「她在担心你啊!」
「我知道──」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每次弄哭她都是因为不照顾自己,明知自己身体比别人差,总是不在乎营养不小心保暖不按时吃药,一天到晚折磨自己,都气哭她多少次了?在我看来你要是能照顾好自己的健康,就已经负了男朋友的全责!做不到保护别人至少也不能让别人担心啊?你这个白痴。」小蛙骂道,她不知道时至今日珊娜到底会不会中文,但无论珊娜听懂听不懂,她觉得克基斯就是该骂。

克基斯嘟哝:「我知道……你也没资格说我。」
「我哪裡没资格了?我──」
「好了啦,」珊娜突然说:「我又没怎样,只想吸一下puppy的味道你们不要那么严肃。」
小蛙吓一大跳:「你现在会中文了?」
珊娜抬起脸,她确实没哭:「没全会,但和bái chī还是听得懂,就像你们学英文不是最早学会的就是fuck和shit之类的吗?」
「这……」小猛和小蛙无言。

她从克基斯身上起来:「听好了bái chī,你要是再不好好照顾自己,我就在国防部找人再给你打一个新狗牌,名字写bái chī然后挂你脖子上。」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让你担心的。」
「骗鬼!当我第一天认识你?」
克基斯望著珊娜,忽然下定决心,郑重地说:「Kitty,新年新希望,我跟你打赌。」
「赌甚么?」
「赌我在阵亡将士纪念日之前都不会生病,连感冒都不会有。」克基斯严肃道:「你可以给华生医生甚么的打电话或者突然让谁来抽检,我会每天按时吃药。如果生病了,」克基斯吞了一口口水,双腿合拢手放在膝盖上正坐:

「我就去A-17旁边的教堂钟楼上对著墓园大喊我是bái chī,让所有安息的弟兄取笑我。」

珊娜瞪大眼睛,克基斯这可谓是发了彻底的毒誓,考虑到他在空军的军功声望以及过去担任黑鹰部队任务队长的严厉形象,墓地裡还长眠著他最重视的父亲和挚友,加上A-17现在应还有能认出他的地勤在服役,其丢脸程度可能甚于裸奔,但克基斯直直看著珊娜毫无悔意,足见其决心之坚定。

几秒钟过去,珊娜噗哧一笑,用手拍打克基斯的肩膀:「你还真认真了啊?」
「我是认真的。」
「认真个甚么鬼啊!」珊娜说:「这是你能决定的吗?你那身体随时都可能有急病你自己都不一定能预先知道,上次甚么?腹腔沾黏,再上次甚么?急性肝炎!这些东西防不胜防,要是你可以想自己不生病就不生病,那人都可以想不死就不死了啦。」从克基斯发了毒誓之后就一直在憋笑的小蛙现在终于逮到机会狂笑不止,小猛觉得很失礼所以没笑,但他承认在听到克基斯发誓的内容后有一秒钟控制不住嘴角。

克基斯依然维持著波澜不惊的表情:「这些不算的话,我是说不会感冒著凉上呼吸道感染肺炎之类的,那些能预防的我会想办法不要得。」
珊娜摇头:「你省省吧你,你那破肺裡面塞满了焦油和菸草屑还有航空燃油废气,没有突然罢工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所以戒菸了嘛……」克基斯叹了一口气。

「我不是要你答应我去做一件不可能的事,」珊娜说:「而是你真的很不自爱!不自爱的人要爱别人当然会很痛苦啊。当然我早就知道你是这种人,这差不多是你的天性,就像你飞行的天赋一样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墨比肯也是为此才找来杰佛逊嘛!我心知肚明你基本不可能改这坏毛病了。要是没办法接受你这样,我要怎么做你的女朋友?我有觉悟在未来还是要看你做恶梦、陪你受苦、接医院的紧急电话和耗费很多时间力气去观察你是不是在逞强,我全都做好心理准备了。

「只是,我会很心疼,永远都会很担心。」

克基斯沉默了一会,就像他平常那样沉默著,眼神贴在珊娜身上,他在思考。良久,他郑重的呼出一口气:

「我知道了。

「我没办法让你不心疼,但我保证以后要是身体不舒服马上告诉你,不忍著,不认为没事或让它自己过去,只要稍微觉得跟平常相比不对劲,就打电话给你,尽可能减少你的担心。」
「用甚么发誓?」
「不用任何东西发誓,」克基斯郑重地说:「这是男朋友理应要做到的。」

小猛望著此情此景,感触良深久久不能自处。

※                 ※           ※

「好了啦你们很严肃欸,」小蛙说:「我们到底是在过圣诞节还是清明节?」
「清明节是甚么?」珊那一边问,一边从克基斯旁边起身:「我来挑一个礼物吧。」

她从树下拿起一个形状特别狭长的包裹,其长度大约三米,一开始珊娜以为这是小蛙随身携带的冷兵器,但她印象中小蛙是行动灵敏的剑术高手,这捆笨重的东西明显不适合她,甚至自己要拿起来都相当费力,她勉强将那包裹推到桌边后对小蛙说:「这是你准备的?」

小蛙点点头:「是的,要送给小猛。」
小猛起身过去看:「是甚么呀?我可以现在拆吗?」
小蛙阻止他:「先不要,你猜猜是甚么?」
「我以为这是你要送给上校的,难道是矛?」
小蛙笑:「我送你们矛要干嘛?这裡除了我之外有谁会用矛的吗?好吧你拆吧,是很特别的东西!」

克基斯将美工刀递给小猛,小猛小心翼翼的把包裹外皮的厚厚硬革纸切开,裡面露出一根米黄色细长的锥状物,表面还有明显的螺旋纹,小猛睁大眼睛看著它:「这东西是犯法的吧?你为了给我准备礼物杀了一隻一角鲸?」
听见他的说法,小蛙拾起地上的革纸揉成一球丢小猛:「犯法算是犯法吧,但我才没有为此杀鲸鱼呢!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是我在暴风雪裡在格陵兰的海滩上走了好远好远才找到的!一角鲸牙不是珍贵的魔法材料吗?而且还是母鲸的牙,很难得欸!」
小猛无奈地说:「谢谢你是很谢谢啦,但这我还是先藏起来吧,不然等下那警察回来上校就有麻烦啦!」
珊娜插嘴:「不会啦,那个肥猫笨得很,根本不知道这是一角鲸牙。」

小猛伸手指著那根长牙,轻轻唸几声咒语后从怀裡拿出一张小卷轴打开,把犬轴面戳在牙上慢慢往前推,长牙就逐渐被纸吞没,直到整根牙都被塞入卷轴内后,卷轴面上出现水墨画的独角鲸牙图案,他放开手,小卷轴表面的束带就自己打上了结。珊娜看得出神,克基斯已经见怪不怪了,小猛把卷轴收妥后,从树下拿了一个用淡蓝色雷射包装纸裹起的闪闪发光礼物递给珊娜。

「小蛙,这是你的。」珊娜伸手给小蛙:「我可没犯法喔。」
「甚么意思?」小蛙小心的把她很中意的浅蓝色包装纸拆开,露出裡面的物件:压克力模型盒中有一对双色树燕的标本,雄鸟青蓝的羽毛相当耀眼,与之配对的雌性标本也是蓝色,但闪耀程度和蓝羽面积都相对较小。双色树燕在美国并非保育类动物,剥製标本也可以购得。

「谢喽!这还真漂亮!」小蛙说,她相当喜爱。

其后他们开了珊娜给小猛买的摄影工具书,珊娜很得意地说自己早就发现小猛好像喜欢摄影和绘画,她很欣赏小猛好学的精神决定帮助他精进技术顺便嘴了一下克基斯和小蛙不读书惹来两人的激烈抗议,小蛙大声唸著谁也听不懂的古文诗词,克基斯试图背诵战机操作手册来证明自己会读书又被珊娜一顿嘲讽。然而收到礼物的小猛却突然异常腼腆,抱著书本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甚至尴尬地立刻把书收进背包,让珊娜突然觉得这个不坦率的孩子也是毛病多。

相比于送小蛙和小猛的直指对方嗜好核心,珊娜给克基斯准备的礼物却让他俩觉得为免朴素得过了头,实在难以想像是痴情人珊娜会准备的物件:羊毛袜和睡衣,还都是朴素的灰色。

「就这?」小蛙不可置信:「我以为你会拿出甚么令人惊讶的四米高花束或远端监视设备啥的,这不是超普通的吗?」
珊娜捶她:「送对方喜欢的或者实用的是基本常识吧!Puppy喜欢的东西我送得起吗?还不如给他准备点日常生活会用的东西让他好好注意保暖!」
「那你不如送电毯!」小蛙笑道:「电毯比羊毛袜和睡衣热多了。」
「所以才不能送电毯!」珊娜又给小蛙一个爆栗:「烧伤患者不可以用电毯你有没有常识啊?」

克基斯默默地将羊毛袜的包装袋打开,脱下拖鞋把脚上的棉袜脱下换上羊毛袜,又把羊毛睡衣罩在自己身上,还披著沙发上的保暖毯,小蛙望著他无言地说:「Colonel你这样搞真的看起来好老……只有医院裡的老人才穿羊毛睡衣!披著毯子慢吞吞的在医院中庭走来走去!没有人会买这种睡衣给自己穿的!」
退伍军人淡淡一笑:「还能在中庭走来走去的人状况都不错,正是因为没人会买这种睡衣给自己,穿这种睡衣的都是别人送,

「不就表示,有人很在乎他们吗?」

※                 ※           ※

当小蛙准备打开克基斯给的礼物时她先放在耳边摇了摇,珊娜露出一副早就料中内容是甚么的态度,不料小蛙非常确定那不是模型,还取笑珊娜没装过模型不知道模型摇起来是甚么声音。当外层纸和防撞纸盒都被剥开露出内部商品原本的包装时珊娜以为自己赢了,没想到倒出来的不是塑胶零件,而是拼图。

「居然是拼图?」珊娜错愕地说:「我以为又是模型。」
「哼!」克基斯眨了眨眼,珊娜盯著他:「但肯定还是F-16。」
「才不是!」小蛙说:「包装盒写英文你也看不懂?还是数学不会了?这明明大字写F-15!」
「那有甚么不一样吗!都是一堆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金属!」
「完全不一样好吗!」克基斯纠正:「差得可远了,光形状和大小都不同,你不是说自己观察力很好?」

珊娜恼羞:「可恶居然猜错……小猛你快拆Puppy的礼物!」
「究竟是小说还是拉丁文字典呢……」小猛无奈将自己得到的礼物包装剥开,异常沉重的纸盒让他担心自己会拿到一个巨型砖块书,孰料纸盒内还包著高密度防撞泡棉,超厚的泡棉剥开一层还有数层,小蛙和珊娜好奇地紧盯著,直到小猛从中拿出一块楔形文字石板。

「这是甚么啊!」三人齐声大叫。
克基斯把空菸斗塞进嘴裡,叼著它淡淡地说:「我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上面写甚么我不知道。网购的时候看到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

「这根本不是书吧?」珊娜摊在沙发上:「太过分了Puppy你今年准备的礼物我一样都没猜中!」
「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准备了书啊。」克基斯说,眼神闪著藏不住的得意:「你以为我不会换花样?」
「唉呀!想不到你性格那么好掌握,行为却很难捉摸!」

※                 ※           ※

小蛙送的礼物让克基斯感觉有点愧疚,整套六人以上家庭用的青花瓷器碗盘在桌上打开时珊娜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一想起早上还跟珊娜为了军用品铁盘有微小摩擦,他就觉得小蛙是不可多得的朋友,总能在千钧一髮之际用及时雨浇灭一些自己都不知道在燃烧的火苗。

白色瓷盘边缘绘製的中式花草图案清雅脱俗,珊娜夸赞瓷器非常漂亮,虽然不是她本想买的款式但更好看,知道是从黄河买的纯正古法烧製手工青花瓷后悚然而立,小蛙摆摆手让她不要那么慎重,笑著说:「我搞这东西就跟你想让美军帮colonel打新狗牌一样,都是职位之便而已,在熙京这也没多少钱。」珊娜抱怨起克基斯的铁餐盘,小蛙大笑,表示自己早就跟他说过好几次铁餐盘相当耐用,但拿它装食物款待远道而来的女友简直是直男的玩火自焚。

此外她给珊娜一个热敷眼罩,内裡填充著火龙的肌肉纤维,不用插电或装水就能持续发热好几年。珊娜苦笑著收下了,说自己确实因为长时间盯著电脑眼睛常常不舒服,前前后后买过许多热敷产品总有或大或小的缺点,但还没有试过拿火龙肉来孵眼睛,希望不会用完后结膜充血变成火龙眼。

※                 ※           ※

小猛准备的礼物全都有令人惊讶的魔法,他首先将克基斯的兵籍牌还给他,克基斯接过时诧异地发现金属是热的,小猛解释他在该金属上附了魔,能让配戴者维持温暖,克基斯皱著眉头表示怎么所有人都在担心他著凉,马上收穫珊娜一顿谴责。

「我就挂这再穿羊毛睡衣和羊毛袜睡觉,总行了吧?」他无奈的说。
「那可不行,」小猛说:「会热死哦上校,保暖效果太强了,你皮肤又没什么感觉,推荐出外再配戴。」克基斯耸了耸肩。

小蛙的礼物则是一套她平常就穿的浅青色短衫衣裤和贴身衣物,一开始小蛙很惊讶小猛为啥送这种她有无数套的东西,但小猛要求她穿上后兽化,小蛙本以为会将衣物扯破,故穿上后尝试性的先将一条腿兽化,想不到裤管居然随著她兽化的程度从短裤变成热裤,然后再变成兜挡布,手兽化后短袖变成了背心,她一口气全身兽化,身上的衣著便消失不见,只留下尾巴基部的一条布环。

「这是甚么超方便的东西!从此兽化不用脱衣服了欸!」小蛙抓著小猛的肩膀大力摇晃:「你甚么时后做出这种好东西的?」
小猛被摇得晕头转向:「你去找一角鲸的时候、去杀火龙的时候、去黄河鬼混的时候……我不知道你甚么时候出去我做的啦,你喜欢就好……」
「超棒的啦!」小蛙放开小猛,迅速在人型和兽型间切换姿态,速度快得让每次兽化都需要心理准备的珊娜与克基斯瞠目结舌,他们虽然不知道有多少种可以像小蛙一般自由决定自己全身的结构,但他们很清楚局部兽化极为困难。

忽然,玩得正欢的小蛙停下变换外型回復人类样貌,瞇著眼睛皱起眉头和鼻樑直盯著小猛:「是说,你怎么知道我贴身衣物的尺寸?」
小猛马上缩起肩膀:「你……你都自己晒在外面啊?」
「我晒了是晒了,你有问过我?」小蛙靠近他,眼睛瞇得更小。
「我稍微看一下用布料比比大概就知道……」小猛往后退想维持安全距离,即使他知道面对小蛙隔个州也不安全:「……差不多就得了。」
小蛙又逼上前一步:「差不多能这么合身?你其还是拿来量了吧?」
小猛尴尬且恼怒:「没有啦!」他的脸颊变得通红,小步小步走到克基斯和珊娜坐的三人沙发后方,小蛙跳上沙发突然拉近距离,吓得小猛连退好几步,珊娜噗哧笑了出来。

克基斯隐约觉得小猛侵犯隐私再这样下去小蛙会生气,他想救一下窘迫的少年:「平常同住的人知道彼此内衣裤尺寸很正常,杰佛逊也知道我的内裤尺寸。」
小蛙说:「你们那都是有固定尺寸的军方发放品吧?看一眼就知道LMS之类,我的贴身衣物是黄河来著的,根本没有尺寸标籤他怎么会知道?」
克基斯耸耸肩:「军方发的东西不同批次不同代工厂有时版型差很多,而且杰佛逊会帮我买私服,大部分都很合身,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为甚么帮你买私服?」珊娜说:「你不能自己去买?」
克基斯摊手:「他不让我穿他觉得会磨伤口的衣服。」眼见其他人都盯著自己,克基斯感到很不自在又不知他们到底在盯著自己干甚么,便毫无畏惧的冷眼瞪回去。

珊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Puppy……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能不能讲,讲了怕刺激你,但──」她斟酌著用词,咂了下嘴,克基斯看著珊娜,安静地等她说。

「你有没有想过,对劳德少校来说,你在黑鹰不只是朋友和长官?」
「当然不只,」克基斯秒答:「我还是队长、新人入队测试员和空战教官。」

「……」
「?」
「……」

※                 ※           ※

午夜钟早就敲过老远,墙上时钟指著一点多,看小蛙玩够了她的礼物并还是教训了一顿小猛后,珊娜懒洋洋地躺在克基斯怀裡和他裹著同一条毛毯,手指玩著自己颈上的鍊坠,脸上带著火龙眼罩,发现它意外很舒服,软得没骨头的母猫发出一声满意的嗯哼。克基斯侧坐卧在沙发裡一手搂著珊娜的肩膀一手放在她上腹,躯干靠著珊娜阖眼休息,劳动过后穿得很暖又吃得饱,他不只有点睏,实际上已经处于第一期非快速动眼睡眠状态。

忽然间,珊娜想起了某件事将眼罩掀起瞟了瞟小猛:「所以我的礼物就是puppy给的鍊坠,小蛙给的火龙眼罩吗?」小猛闻言从已经迫不及待开始拼拼图的小蛙身边站起,埋怨道:「都你啦小蛙,害我忘记要给博士礼物了。」
小蛙停下手边动作:「你没有拿出来?」
「太尴尬了不好意思一开始就拿出来。」小猛说著,打开自己的背包开始找。
小蛙责备他:「那可是你的出道作欸,应该要到这裡就马上拿的。」
小猛辩解:「是今天才拿到的时间太仓卒了没有包装我不好意思先拿出来啊。」

听到如此诡异的对话,昏昏欲睡的克基斯彻底清醒,他看见小猛从包裡拿出一个塑胶袋交给珊娜,裡面包著的物品大概小说那么大形状规整,袋面上眼熟的图案一瞬间就让他起了警戒心,那是风神城唯一的照相馆装商品的袋子,自己不久前才去相馆洗了一张墨比肯寄给他的亡父旧照片出来贴墙上。小猛拿出的肯定是能衝击精神的东西,他紧张地想著,放开怀裡的珊娜,严阵以对。

珊娜感受到身边人的紧张,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此时珊娜额头上戴著火龙眼罩,金髮乱蓬蓬的,苹果颊粉嫩粉嫩,搭著一双略无神的双眼却好像日本卡通裡的人物,她伸手把塑胶袋裡的东西拿出来,毫无疑问是一个小相框,材质是高雅的黑檀木,触手温润质感相当好。

克基斯一看到相框裡的照片就马上起身。

相片裡他和珊娜站在一座小木桥上,珊娜的手扶著木桥边,自己一隻手轻捏著缠在自己颈部的围巾──那也是珊娜给的──两人的身影紧紧靠在一起,双脣相接著,珊娜那双绿宝石色的眼睛圆睁,满脸惊讶的瞬间被相机捕获,自己则半闭著眼,剑眉轻竖上半脸隐在帽沿下,神情流露出浓浓的情感,两人背后是碧绿交驳的森林和间隙露出的蔚蓝天空,阳光自上方洒落下来,几滴细微的水珠甚至让照片角落闪烁著反射的虹光,画面被光晕渲染得有如一幕电影,其构图和色彩足以当作宣传海报。

是第一次唇吻珊娜的瞬间!克基斯崩溃地想著自己现在就如同被公开处刑一样,他知道了甚么叫社会性死亡。那天后来珊娜给了他绵长的回吻,回到旅馆后甚至有了第一次最亲密的接触,但时至今日他都无法忘记自己是怎么突然失去理智决定要亲吻珊娜而唐突出手,更可怕的是被看到了还被人拍下来了连素昧平生的照相馆老闆肯定也看了,还是如此令人视线难以挪移的美照!

无地自处的前飞官衝到厨房流理台前去给自己倒一杯红茶想假装甚么事都没有,有一瞬间他希望PTSD现在突然袭击自己让羞耻的情景立刻结束,但很可惜。珊娜拿著那张照片发出尖锐悦耳但克基斯一点也不想听见的笑声;小猛尴尬的陪笑手不自在的拧著衣襬;小蛙看著她的好友,克基斯平素没血色的脸现在异常绯红,露在帽外的耳尖已经红得跟圣诞红有得比,在圣诞帽白绒的帽缘衬托下格外明显。

「Colonel!你这么老的人了还害羞喔!」她爆笑出来。

珊娜放下照片对小猛说:「我真的越来越欣赏你了,怪不得你拿到摄影书时那样。」小猛腼腆的低著头不回话,珊娜走到克基斯身边,克基斯撇头不看她,珊娜搂著他的肩膀喊:「Puppy?」克基斯假装没听见。

「我今天晚上会好好疼你的,让你快乐的累到忘记所有不该想起来的东西。」她趴在克基斯那已经红得快滴血的耳朵上,轻轻吹气后说道,克基斯的手颤了一下,装了半满红茶的钢杯差点掉在地上,珊娜扶住他的手把东西都推回流理台上后如虎豹般飢渴地说:「你这双壳贝,不会说没关係,感情的表达方式、有、很、多。」说著用手摸了一把克基斯的臀部。
「你不──」克基斯双肩肉眼可见的耸起来,珊娜用嘴堵住他的话,将他压在厨房墙壁上强吻,克基斯一开始还试图反抗,但马上就屈服了。

他和珊娜长长的交换了一口午夜红茶的气息。

※                 ※           ※

美国人习惯早上洗澡,亚洲人则相反,小猛在用浴室,洗漱好又继续拼拼图的小蛙精神奕奕,克基斯和珊娜则已经准备睡了。

这一天过得特别慢长。克基斯心想,他穿著新睡衣缓缓滑进棉被裡,忽然感觉自己确实很疲劳,但心情依然很好。珊娜将长髮随便用软髮圈套了两套,躺在克基斯身边和他十指相扣,喜爱的新项鍊放在床头,她认为自己一天用掉了一整年份的幸福。

「关灯吗?Puppy?」担心引起克基斯的恐慌,珊娜谨慎地先问,却发现克基斯已经闭上眼了,他微微的点了点头,珊娜就把灯关了,卧室立刻一片漆黑,只有隐约的亮光从门缝下方渗入,她听见小猛对小蛙说要睡了。几分钟后,客厅光源也消失,珊娜知道小蛙睡在沙发上,小猛则睡在书房裡的行军床。忙碌的一天终于画下了句点。

珊娜也闭上眼睛,调整好心情和姿势后抱著克基斯准备入睡,被窝的温暖和爱人在场的安心感让她几乎马上失去意识,冷不防她以为睡著的人却忽然说话:

「Kitty,」
「干嘛呀!」
「今年也谢谢你包容我,我会想办法尽快,

「尽快让你有男朋友。」

※                 ※           ※

夜裡,克基斯又开始作梦。

漆黑无垠的夜空中,他驾著F-16正在巡航。没有僚机也没有编队,呼叫塔台毫无反应,辽阔的天地间只有他一人,不知道要往哪裡飞去。

抬头显示器的绿字告诉他已接近机种限高,但克基斯觉得今天飞行的手感很奇妙,空气似乎稀薄到没有阻力,引擎却燃烧得很好,星斗闪烁著指示他天方,地面诡异的一片黑暗,好似文明消失了,千万里不见灯火。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小红点。

没有地面支援和上级命令不可贸然开火,深知此理的克基斯打算先远观那玩意,红光像是机翼的指示灯,却有节奏的上下摆动。若是飞机的话……它正在海豚跳?俯仰失衡随时可能会坠毁!克基斯当即决定前去查看,他简略的在左大腿绑的飞行纪录上以字母记述该光源的方向和目测速度后,便加速朝对方飞去,他可是无所畏惧的天空之王,只要保持著随时能进战斗状态或脱离的速度,没什么能奈何他。

红点逐渐变大,克基斯看见那东西是一个略成矩形的飞行物体,前方有模糊不清的东西扰动著,后方拖曳像仙女棒般闪烁的金色火星,规律摆动著前进,并无一点要坠毁的迹象。他再靠更近后发现那东西转弯了,并且正逐渐朝自己的方向而来,一看清楚对方克基斯立刻倒吸一口凉气。

在他眼前,八隻褐色的鹿类动物正拖著一架散发红光的大木橇在天上飞行,木橇上载了满满的袋子和盒子全都包著雷射包装纸闪闪发光,木橇底盘不停散出火星般的金粉,一个异常肥胖的老头子坐在木橇前端,身上穿著鲜红色的飞行装,头带有防风片的头盔,颈上挂著求生背心,脸上有供氧面照管子连接到木橇上,腿还穿著增压服。

梦裡的克基斯大惊,直盯著对面奇怪的”pilot”和”aircraft”,气也不敢喘一下。景象太过诡异他甚至不知道该纪录甚么下来才好。那八隻鹿类动物似乎可以踩著某条他看不见的隐型空气道路,正努力的迈动三十二隻脚给木橇提供动能,克基斯专注看著牠们整齐划一灵巧转向向自己跑来。

F-16不能后退和滞空,克基斯本想提高或降低飞行高度来避免相撞,但他一瞬间发现自己失去操控杆的控制权了,他有些紧张的握著文风不动的操控杆,眼睛依然看著前面的不明飞行物,为首的两隻鹿似乎预感到要碰撞,平地而起往上”走”提升了高度,整串鹿连著木橇就从克基斯和他的战机头上越过。鹿踏蹄的空气振动感甚至传达到机舱裡,他感觉连人带机在晃动。

耳机中忽然传来HO HO HO的老人笑声。

※                 ※           ※

克基斯惊醒过来,打开自己那边的床头灯,看到房间裡一片漆黑,甚么鬼东西也没有。

他起身掀开窗帘,风神城还在睡,不算夏威夷的话整个美国都还笼罩在夜色裡。马路的路灯亮著,远方山顶上的电塔也还闪著光,天上的星星一如往常,床上的母猫罩在床头灯的橘黄光中睡得很香,世界还是他知道的模样。

克基斯爬回床上把珊娜摇醒,珊娜睡眼惺忪:「怎么了?」
「我做梦了。」
「又做恶梦?」
「没有,」克基斯看著他的爱人一脸严肃:「我梦到圣诞老人了。」
「蛤?」
「圣诞老人在天上飞著,带著很多礼物。」克基斯若有所思,珊娜满脸困惑。

「告诉我,珊娜,」拥有辉煌纪录的前战斗机飞行员一本正经咬著手指:「驯鹿拖著的雪橇算不算一种前发动的螺旋桨八引擎飞机?如果是,算公务用货机还是私人运输机?」

──谨以此篇献给我有婚后生活的好朋友们,要幸福喔。

                                              《平安夜》完
                                  2023/12/27 PM10:20于深坑

-------------------------------------后记------------------------------------------
杰佛逊:我就知道我们家长官不是"同"道中人!
珊娜:
小蛙:

只有杰佛逊受伤的世界完成了(X

24号晚上被灵感袭击的我以为自己可以在睡前写完所以下了平安夜的标题,结果25号也没能在圣诞节过完前写完!
这篇的前篇是朝露,对,不要怀疑,他们那个了。然后不要再跟我讨论甚么克基斯到底有没有奶头和肚脐了,问就是没有甚么都没有!

 


快把萌灿抱回家!
Don’t think, just do. For the heart is an organ of f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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