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捲丝般的白云细长而辽远,苍蓝万里高悬,夏天的热在基地的半空中巡航,只有带著些许沙尘的风目无法纪的随意迫降,将地面空气弯折扭动,使得远处景物看起来有些发抖,钢翼边缘都成了不自然的曲线。

基地的跑道周围有几台工作车和拖机车,地勤人员和跑道维护组员正在烈阳下忙碌,今日隶属美国空军空战司令部的编号A-17基地没有飞行员日操,机场上来回的人影稀少,也不见活泼的战机们沿著跑道的规线乖巧排列或移动,只有一架被停放在机场边缘等待著它专属的机棚完成整顿和修缮后就会再被送回室内。

和平常相比,一点也不热闹。

A-17基地的指挥官之一,汉莫瑞‧墨比肯上校将视线从窗外空旷的跑道上拉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所管理的黑鹰部队刚完成一次艰险的远征任务,现在正处于休生养息的阶段,上级对他们的任务结果相当满意,但一如既往地对人员和物资的大量耗损非常愤怒。为此该特殊部队的联队长怀斯准将被空军总部召去,留下墨比肯一个人代行基地运作管理职责。

他习惯了,这个部队就是这样的。公开的编制上没有他们,背地裡偷鸡摸狗的为国家干脏活,牺牲众多飞行员和战机来巩固母国世界领导者的地位,然后完成任务后再被那些站在阳光下光鲜亮丽的”同袍”开会刁难和批评,彷彿他们才是世界的乱源。看著桌上厚厚的一大塔报告和检讨文书,墨比肯耸耸肩,他知道这每一页都是活下来的飞行员们噙著眼泪用笔沾自己的血写下的诚恳文字,是每一个字都只能解读为忠诚的悲歌。然而上级还要刁难,还要反覆让他们写更多报告和检讨,在如此卑微的情况下,只有自己可以照顾这些天真的男孩了。

毕竟,他以前也是写这些报告上来的。

※                 ※           ※

面前的新人是个约莫三十岁的白种男人,身高偏高,体格壮实,烫得板板硬挺的白色制服衬衫下胸肌、肩膀和肱二头肌都很明显凸起且匀称,深蓝色领带端正整齐的垂在前胸并用领带夹固定,领带夹工整的与领带呈九十度夹在第四扣上方,制服两侧肩章也沿著肩线摺痕完全对称。一看就知道是对自己外表很重视且心思细腻的人。

啧!还喷这甚么香水味道浓得令人反胃。墨比肯心想。

一头金棕色的中短髮梳得相当整齐,精心整理的样子让墨比肯一度怀疑这傢伙是不是戴假髮又或者他头髮长度已经超过军队规范,面对长官的锐利视线,新人略感不自在的笑了一下,粉红的嘴唇裡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一双海蓝色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在刮得乾乾净净的下颚与稍微有淡红晕两颊的衬托下,居然还有种少年的气息。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表现出畏缩和焦躁的模样。双手交叉在腰后成稍息姿势,自信的挺著躯干,安静等待面前长官的问话。

「杰佛逊‧劳德中尉,」墨比肯盯著他,将拿著钢笔的右手举到自己下巴附近靠著:「你有护理师资格却没有执业……为甚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是的长官,」新人──杰佛逊朗声回答,他的声音宏亮清脆,以男性来说音调偏高尖,咬字清晰:「请不要取笑我,我觉得开战机很帅。」
墨比肯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还真诚实……你知道来我们这裡,意味著甚么吗?」
「是的长官,我可能会死。」
「算你有自知之明。」上校放下笔,拿起桌上内含杰佛逊个人资料的硬皮书夹,盯著封面若有所思用指节敲了敲:「飞训的结业评价是A+,但没有实战经验,伴飞过两个月……入队测验是西里德克做的,表现也是A……

「好,你在我们这裡就叫做不会飞的小鸡。」墨比肯放下文件站起身,双手叉腰:「我带你去见一个傢伙,那傢伙会把你变成最顶尖的飞行员。」

※                 ※           ※

领著新人穿过行政建筑长长的廊道,墨比肯心裡想著等会怎么开口介绍杰佛逊给对方。他偷偷瞥了眼杰佛逊,后者步伐稳定的跟著自己,眼神却不停往周围乱飘,东看西看好奇心旺盛的样子像极了学龄儿童,他不禁有点担心这个新来的菜鸡能不能和那傢伙好好相处。毕竟某方面来说那傢伙相当难搞,连墨比肯自己都常常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只好出此下策。

审视过人选后,怀斯准将认为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方案。

「或许对两个人都有好处,」将军当时抿著雪茄说:「这小子看上去就有点不太正经,少了点那啥?男人味?明明已经通过了数年的训练有著清晰的职涯路径,还会毅然从军且受训成为飞行员,需要相当大的毅力和努力才不至于放弃。」
那时的上校略有不安的说:「我对会突然把自己人生轨迹大转弯的人其实有点不放心,说不定是承受了甚么心理创伤才放弃做护理师了,虽然他在自述裡并没有提到,心智测验表现也很好。」
「那还有甚么好担心的?」将军大笑著吸了一口雪茄:「心理创伤?哼!

「黑鹰裡谁没有点心理创伤?没心理创伤的傢伙还没资格待在我这裡呢!这娘娘腔一定很能吃苦耐劳才有办法以这种成绩离开空军学院,我认为应当是个颇成熟的人吧。」

成熟?走在走廊上的墨比肯腹诽,眼见杰佛逊走路的姿势开始表现出轻微的雀跃,墨比肯开始止不住的担心,他觉得下一秒这孩子就会兴奋地又蹦又跳,像去参观军营的高中生一样挥著手这也摸那也摸,还可能指著飞机劈哩啪啦的提出一堆问题,然后再兴致勃勃的用丑丑的扭曲线条,把战机的形状画在自己笔记本上。

他觉得自己应当在新人要遭受调到A-17基地后的首个磨难前,给他点警告,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以免心理创伤。

※                 ※           ※

「劳德中尉,」斟酌了一下言词,墨比肯开口:「我刚跟你谈过,你在这裡的职责是帮助克基斯‧安格里少校并兼任战斗飞行任务,这你明白吗?就是说虽然没有正式头衔,但你要担任他的副官,以协助他业务为主。」
「是的长官,我完全明白。」有点雀跃的小跳步消失了,又恢復一开始稳定自信的模样,墨比肯感觉稍微放心。
墨比肯开口:「克基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你最好皮绷紧了点。」说著他伸手推开另外一间办公室的门。

这间办公室是小型多人办公室,可以在其中撰写报告,低阶军官也在这处理行政工作,类似的小办公室在A-17有不少间,地面部队和飞官们分别有自己的文书空间。房间裡前半部是一组带矮几的沙发组,后半部左右各三有六个分别用灰蓝色办公隔间板隔开的座位,中间是为一条宽敞走道,地板的贴皮方砖有明显磨损的痕迹,但表面算清洁。办公室的后墙上老土的挂著国旗和几个有名人物的肖像,有些办公格间的边缘能看出位置的主人对自己桌面或座位做了一些布置。天花板上老旧的电扇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后门边的落地空调轰轰作响,即使有如此明显的两件降温电器,这室内仍然闷热得让人烦躁。

墨比肯领著杰佛逊越过沙发组到办公座位区,他探头一看,六个座位裡最后的两个明显没人使用,桌面都是灰尘了,最前两个看起来有人坐但都不在,中间的两座位也有使用者,不过目前只有左边的位子上有人。

上校走到那人旁边,那人转头一看是长官立刻站起身,此人比墨比肯和杰佛逊都高,身高逼近飞行员体格限制的上限,但却相当瘦,制服衬衫扁扁的贴在前胸,袖子外的手臂除了活动必要的肌肉外几乎没有健壮的曲线,瘦得不像是军人。一头有点参差的黑短髮,颜色是只有亚裔才会拥有的纯黑,一双深栗色的眼睛毫无感情,镶在稍有点扁平的脸上,给人一种很幼小的假象,彷彿只有二十出头。

直且窄的眼周和单眼皮、直但小的鼻子、偏薄的嘴唇,五官的形状和髮色都在暗示这个人不是白人──或至少不是纯血的白人,似乎只有下颚的颏裂和脸侧曲线能稍微看出白人的模样。普通人也许就这样结束对他的观察并得到混血儿的结论,但杰佛逊受过医学训练,相比于注意对方族裔,他更在意的是此人下眼睑青黑,放在桌面的左手背上和手肘内侧皮肤有明显的椭圆状瘀痕,瘀痕中间是红色小针孔──他这一周内曾接受两次静脉注射。

「克基斯,」墨比肯说:「杰佛逊‧劳德中尉,上次说过的,他交给你了。劳德中尉,这是克基斯‧安格里少校,以后与他同阶命令你优先服从他。」

长官话音一落,克基斯便皱起眉头,用压迫感很强的眼神盯著杰佛逊,散发出不祥的杀气。杰佛逊抬眼与对方目光相接的时候,感觉自己像被机枪扫成了筛网,一种不由自主、本能的恐惧袭来,使杰佛逊忽然意识到死亡无所不在,面前的人就是战场的气息。这让他缩了缩肩膀,无法再保持从容的态度。受克基斯压迫,杰佛逊无可奈何地转开了视线,只觉得克基斯是一根快爆炸的危险导弹,啥时做出疯狂的举动都不让人意外。

「不要瞪他。」墨比肯的声音带上了不悦:「他是西里德克测试过的,今天开始就是黑鹰飞行员了。」
克基斯将视线转回长官身上:「是的长官,我带他去找哈里斯。」
「你来!」墨比肯扬声:「他是你的副官,你自己训练他,要教去申请飞行模拟或实飞随你的便,反正我不要其他人带他,然后让他分担你的工作。」说著上校瞇起眼睛把手放在口袋裡,杰佛逊迴避著克基斯的视线,悄悄瞥了一眼墨比肯,他开始体会到进房间前长官的”好意提醒”是什么意思了。
克基斯的声音没有情绪,但杰佛逊知道他不高兴:「长官,我不需要,他可以去帮──」

「闭嘴克基斯!」墨比肯忍无可忍似的再次提高音量:「这是我决定的不是你决定!给我好好用杰佛逊!你这蠢兔崽子,我不要再看到你那种狗屎健检报告或者听到谁说你倒在桌上叫不醒!你知道上次为防止你被退飞我和准将头有多大吗?」说完话,上校重重的踱了一下脚后转身离开办公室,留下可怜的杰佛逊和散发著可怕低气压浑身都是刺的克基斯。

※                 ※           ※

为了能让自己稍微喘息,杰佛逊赶紧去把墨比肯离去留下的门关上,之后回到桌边悄悄瞥克基斯,这个人就是自己未来的长官了,他不免为这不愉快的初见面感到非常困扰。

克基斯没理他的动作,见墨比肯离去后便再次坐下,自顾自的又弄起桌面的东西。他似乎在准备写某种分析,桌上堆著许多过去的任务报告,克基斯一份一份打开从裡面查找资讯,并同时用电脑资料进行比对。杰佛逊在他身边站著待命,注意到自己的基本资料也有一份在克基斯的桌面上,被他插在桌角靠著办公桌隔板独立放置,这一站就是一个半小时。

「劳德中尉,」冷不防,克基斯开口对他说话:「我后面的办公位置给你,打扫一下坐。」
「长官,有甚么我能帮您的吗?」
「没有。」克基斯说。

「……但是墨──」杰佛逊正要询问,克基斯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又让他的话吓得缩回去肚子裡。
「墨比肯上校要我训练你,但我现在很忙。」
「所以说让我帮──」
又是一记眼刀射来,杰佛逊不敢再讲话,克基斯从自己桌下拿了条抹布扔给他,他就默默地开始打扫自己的座位,想著这个新的任命工作怎么一开始就那么艰难。

擦著擦著,自己座位前面和克基斯座位后面相接的那片办公隔间板不知怎地就掉了下来,克基斯受到惊吓站起转头就瞪杰佛逊,无辜的杰佛逊捡起来一看这老东西螺丝已经断了,挡板边缘的产品贴纸上出厂年份居然在自己出生前,真不愧是军队。他摊摊手,把板子放到隔壁没人坐的座位上。这下可好,自己的位子和长官之间完全没有遮挡,一抬头视线所及就是那难搞上司的背和他满桌的文件

※                 ※           ※

好不容易捱到五点半,克基斯把手边报告疊起来,冷冷的对杰佛逊说:「劳德中尉,下班了。」
「蛤?」杰佛逊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克基斯不耐烦地提高音量:「下班了!你可以滚了!爱去哪去哪裡。」

见到克基斯不悦的模样,杰佛逊感到有点无奈,经过了一个下午的反覆思考,他大致上已经推理出自己现在的处境,包含为甚么选择自己做这工作,以及工作真正的核心是甚么。在克基斯搞报告的时候,杰佛逊已经拟定了几种对话策略,他打算先用最直接最自然的态度去试探看看克基斯的性格。

「谢谢长官,请问我可以去哪裡吃晚餐?」虽然还是很害怕和克基斯对上眼,但简单说个话还是能做到。
「晚餐?登记外出或餐厅。」克基斯冷冷地说。
「是的长官,那你呢?」
「你管我!」克基斯站起来对著杰佛逊严厉地说:「长官的私人行程轮得到你指挥吗?你给我去吃你的饭!」
「对不起,长官,我不知道餐厅在哪裡。」杰佛逊用坚持的态度说。

见状克基斯大大的叹了一口气,把放在桌面的手錶戴上并合拢座椅,态度又回復一开始的冷淡模样:「你过来。」他关上办公室的灯,领著杰佛逊前往供膳的营区餐厅,一路上遇到好几个飞行员,他们看见跟在克基斯身后走的杰佛逊,有人摇头有人一脸怜悯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的伸舌头,其中两个人还状似挑衅的对杰佛逊比了国际问候礼仪。

在餐厅门口,克基斯指了指裡面,对杰佛逊说:「进去。」接著立即掉头就走,杰佛逊没有去追,他知道这时候再跟上去就太超过了。

直属长官明显不待见他。

※                 ※           ※

「不要放在心上啦!」「对啊他就是那个样子!」「我除了任务之外的时间都离他远远的。」「他心情好就对人冷冷淡淡,心情不好就大吼大叫。」「你妈是把你出生就献给魔鬼吗?不然为甚么要你去照顾他啊。」「中国人就是这样疑神疑鬼,信任不了别人,你好可怜喔哈哈哈哈哈!」「甚么中国人!你看他像李小龙吗?他是杂种!」「不知道那话儿是遗传到妈妈还是爸爸,哈哈哈!」「我看是妈妈吧,可能又小又短所以他从来不外宿,也没看过他跟女人讲话。」「去你妈的!珍妮佛不算女人?」「当然不是,真正的女人是不会在黑鹰开飞机的,而且已婚妇女不是女人嘻嘻嘻嘻嘻!」……

在餐厅裡,许多飞行员对新来的伙伴颇富兴趣,他们围著杰佛逊跟他閒聊,在杰佛逊眼裡这些傢伙大部分都没啥礼貌,口无遮拦又自恃甚高,和他接触过的大部分战斗飞行员没什么两样,这使杰佛逊颇意外,他以为这个阵亡率高得离谱的部队,同袍间的关係会更友爱一点。他向他们打听克基斯是个怎么样的人,不意外的收穫了大量负评,大部分围绕在他的态度和血统还有做事风格上,这些部分杰佛逊今天都已经深有体会了。

「人缘这么差吗?各位都不喜欢少校?」杰佛逊小心地问。

「哪会啊!他很好的,特别是打仗的时候。」「对啊,你出任务一定要听他的话,听他的可能不会死,不听他的就稳死了。」「就是因为他很厉害我们才都活著。」「听你说这甚么鬼话你肯定不是他测试的人。」「测试你的人代号叫刺刀吗?那是假代号,是他爸的代号。」「你是不是不知道他的代号叫甚么?」「上校没跟你说吗?笑死,是在耍你喔!」

「Skyking, he is the real mornach in the air, a true king.」

「认真的吗?」杰佛逊睁大眼睛回应对他说这句话的人,却发现周围人都用一种不能理解的表情看著他,彷彿他才是奇怪的那个。在杰佛逊的认知中,战机飞行员大部分都自视甚高,他们年轻气盛强壮又聪明,通过重重考验和训练后能驾驶世界上最致命的武器,加上身处睪固酮充斥的军中,争强好胜就是家常便饭,甚少有战机飞行员会随随便便给另一个人如此高的评价,即使称赞对方大半也带著揶揄。可当他那句话问出来却反而收穫了众人的不理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这些学长们都认同对克基斯的极好评。杰佛逊对众人露出尴尬的微笑从餐盘上舀了口马铃薯泥掩饰自己的惊讶,一个黑人飞官伸手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不懂啦!菜鸡。

「要是克基斯不想教你,你来找我,我是吉姆。」吉姆用手指捏了一下杰佛逊梳得很整齐的头髮:「欸这不是塑胶?呵呵,我敢说这个基地除了克基斯之外就属我最厉害,我让你看看真正屌爆的技术。」「你少来!你回去多喝几口奶,让我来教杰佛逊,你别忘了我上次击落三架哦,你打过多少?」「你才不要臭美了你的模拟战斗分数那么难看!」「哈哈哈不要吵,这个基地第二名的是我!」「果然还是要我出手拯救新人……」……

从餐厅嘻嘻闹闹的前辈手下脱身后,杰佛逊准备回到自己分配到的营区宿舍,一早他就把行李放进房间内,但至今都没时间整理。A-17的建筑布局他还不熟,一个好心的士兵告诉他军官宿舍的方向后他才发现自己走反了,目前身处回行政大楼的捷径。

突然想起没看到那个暴躁长官出现在餐厅裡。杰佛逊抬头往上看,二楼的窗户有两间还亮著,他不确定那些是什么房间,但好像有其中一间是自己下午待的办公室。看著那方亮光从灰黑的建筑物中突兀的透出,他脑中不自觉地想起刚刚前辈们对克基斯的评价:「没有感情,只知道工作。」「不跟任何人亲近。」「总是离群索居。」「没看过他除了抽菸之外做甚么娱乐。」「活著就是为了打空战。」「人型的战斗机。」

该不会还在工作吧?思虑至此杰佛逊踏进建筑爬上楼梯,顺著墨比肯今天带他走的路往办公室前进,墨比肯自己的办公室早就熄灯且锁上了,走廊尽头的厕所昭示著两间还点灯的房间其一就是解决内急的必要设施,而另外一间果不其然,是克基斯和杰佛逊的办公室。不敢贸然开门,杰佛逊从门上的长条玻璃往内看,却只能看到沙发和矮桌,他又溜到走廊上看侧面的窗户,虽然窗户内侧的百叶帘是垂下的,但百叶帘缝隙颇大,仔细一看果然发现克基斯还在裡面。

不只还坐在办公座位,克基斯趴伏在桌面上。

见状杰佛逊紧张了,他没忘记下午和克基斯见面时上校说的话,一想起这人几天内还吊过点滴,担忧出事的杰佛逊赶忙打开门进入办公室。他粗鲁的动作发出很大噪音,在他到达桌边时克基斯已经坐起来了,显然他刚只是在休息或睡觉,被杰佛逊吵起来。

「有甚么事吗中尉?」克基斯沉著的说,杰佛逊注意到他桌上的档案报告少了大约三分之一,另有一疊全新未开封的影印纸放在桌子下。
「长官,你吃饭了吗?」杰佛逊开门见山:「你并没有吃晚餐,对吗?」
「……」

知道克基斯现在一定是用凶狠的眼神在看自己,杰佛逊不敢与他对视:「离晚餐时间结束还有半小时。」
「知道了。」克基斯毫无感情的说:「你可以走了。」

※                 ※           ※

隔天一早,杰佛逊把他的飞训讲义和F-16操作手册都带到办公室去。

以他的成绩,飞训重点和F-16的操控方式当然都滚瓜烂熟了,但他觉得如果不自己找点看起来有必要留在办公室的事情做,就会被克基斯赶出去。而所有必需久坐的事情中,读书是最理直气壮且能消耗最多时间的,那在办公室研读飞行技巧当然没问题,还能理所当然地请教克基斯关于飞行的问题来进一步互动。

他到办公室的时候克基斯已经开始工作了,见到杰佛逊拿著参考书来,克基斯只看了一眼没说甚么又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事。杰佛逊按照职责问了一遍他需不需要帮助又毫不意外被拒绝后,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假读书”。

他自认为用读书当幌子从背后观察克基斯是一个聪明的点子,不料他才刚开始没多久,克基斯就背对著他说:

「劳德中尉。」
「是的长官?」
「你操作手册都还没看熟,就敢来黑鹰?」
「长官……我只是在复习。」被灵魂拷问的杰佛逊心理上汗流浃背,慌忙找了一个听起来还算合理的理由。

「操作手册只是参考用的,飞行懂原理就够了。」克基斯说:「实战的时候状况五花八门,你要因应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策略和微调,没有一本教科书会把所有的战场状况都列进去,要是有这种东西就没有战争了。」
「是的长官,那我应该怎么办?」
克基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正常情况,你应该去找哈里斯上尉,他会给你战场的基础知识,然后由他评估该让谁和你进行模拟飞行,之后再做实机模拟,但现在上校把这破事丢给我,我没有空。」
杰佛逊吞了一口口水:「长官,如果我帮你弄报告,能省下时间教我吗?」

「……」克基斯看著杰佛逊不说话,杰佛逊感觉他今天不像昨天攻击性那么强,他鼓起勇气和克基斯对上眼,却发现这人一点表情都没有,完全不知道在想甚么。

「你要是想帮上我,现在就去把整个基地的各部门单位在哪负责人是谁都搞清楚,今天给你的任务就是把这基地弄熟。」
「是的长官我这就去。」

假读书没有用。又被撵出去的杰佛逊闷闷地想著。

※                 ※           ※

「上帝保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啊……」杰佛逊苦闷的自言自语道。

他在建筑裡四处乱晃,外边热得要命杰佛逊实在不想离开凉爽的室内,但军令如山他没法违抗,叹了一口气从上衣口袋摸出太阳眼镜戴上保护飞官最重要的器官后,垮著脸下楼准备出去迎接热浪袭击。不料才刚转出楼梯口,心不在焉的杰佛逊就差点撞上墨比肯上校,他赶紧併拢脚跟站直敬礼,上校对此毫不在意,让杰佛逊跟他去了他的办公室。

「坐吧杰佛逊,没有要骂你。」气氛和昨天完全不同,墨比肯让杰佛逊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他自己也坐下来,这情况杰佛逊有点摸不著头脑但又隐约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甚么事:是时候跟长官谈心了。

「克基斯少校很难相处,是吗?」墨比肯上校大大的出了一口气,兜著手往后靠在沙发裡看著杰佛逊:「你和他昨天都做了甚么?」
杰佛逊据实以告自己无所事事的待了几个小时只打扫完座位,也包含克基斯没吃晚餐却在办公室休息的事,他不觉得有隐瞒的必要:「……长官,恕我直言,我认为安格里少校健康状况堪虑。」
「何止是堪虑而已,他是很糟,」墨比肯面色凝重:「实际上,他上次体检没过,复测再不过就要强制禁飞了。但我们不能让他被禁飞,他是我们部队的任务队长和空战王牌,这个部队现在不能没有他,你明白吗?」
「是的长官。」
「但……唉!」墨比肯又叹气:「他其实自己也知道这有多严重。」
「长官,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怎么了?」
「少校知道事情严重性,为甚么还不好好照顾自己?」

墨比肯再次叹气,两手垂在两腿间,稍微低下头露出思考的表情,杰佛逊端正的坐著用手扶著自己膝盖头专注等待长官的回应。良久,像是下定决心般,上校以无奈但坚定的语气对杰佛逊说:「两周前我们完成了一次远征拦截作战,过程遭到敌方的顽强抵抗且爆发激烈空中衝突,最后虽然任务成功,但牺牲了一些弟兄的生命。克基斯的僚机阵亡了,他认为那是他的责任,为此他正在做战术检讨,这是非常费时间的工作,但却对未来的胜利至关重要。

「他写检讨报告的时候,总是带著愧疚的心在写,只要一开始那个状态他就会废寝忘食的工作,即使命令他停下也不肯睡觉。对他来说唯有把那份报告完成、把战术瑕疵彻底检讨和提出改进方案后,才算是完成自己对殉国同伴的责任,他就是会把所有牺牲都认为是自己的过错的人。」

杰佛逊睁大他那双漂亮的海蓝色眼眸:「未免太努力──」话一说出口杰佛逊就后悔了赶紧住嘴,面对上司哪有”太努力”这回事?努力本来就是应该的,只是军中太多肥猫大家都见怪不怪,勤勤恳恳的克基斯才显得异常怪胎。

墨比肯瞪了他一眼做为警告──当然他的眼神威摄力远低于克基斯──后,慢悠悠的说:「杰佛逊,有些事情我不想说太明白,我想你也懂。

「在美国,一件同样的事,每个人下场可能不一样;同样的职位有些人在自己能力之外还要付出更多,有些错不是每个人都能犯,有些话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说。」

说著墨比肯上校站起来,在自己办公室裡来回踅了两圈:「杰佛逊,你刚调到A-17,就被我塞了这么一个麻烦任务,也算是对你不公平。实际上对校官是没有副署官编制的,而且你本来就是飞行员的好料子,让你在这些事情上消磨时间也是浪费。这样吧!你再试一阵子,真不能跟克基斯好好相处就算了,我会命令他想办法通过复测。至于要不要做他的副官,你懂我意思的,可以一个月后再给我答覆,我允你做这决定的权力。」
「是的长官,谢谢长官信任!」

※                 ※           ※

和上校谈完话后,杰佛逊老实的去了解基地设施了。他花了一个早上记起所有建筑物内的各部门位置,打算在午餐后去机场那边看看,还有最重要的,了解自己做为飞行员的重要伙伴战机在哪裡。

A-17基地离市区颇有距离,除了平常就会习惯外食的几个人之外,杰佛逊发现大部分飞行员都倾向在基地内餐厅吃饭,同理可推测克基斯也不会外出,但他又等了整个午餐时间都没看到克基斯人影。

「不要管那个傢伙啦,他三天两头不吃饭才这么瘦。」其他飞行员对杰佛逊说:「真的不用太在意他的态度,那个人嘴上说得很凶,但其实都只是吓唬吓唬你。」「对啊,他是被打不还手的类型。」「你只要不在正经事惹毛他就没事,要是惹毛的话……啧啧啧!」才过去一天半,杰佛逊已经和大部分人打成一片了,他从以前就很擅长和人閒聊,爽朗的性格也给人容易亲近的感觉,一顿饭下来已经有人打算对他掏心掏肺──只是掏的是别人的心肺。

「喂!莫内!你过来跟咱的漂亮男孩说一下你当时怎么被天空之王吓尿在模拟室裡的?」
「干你娘!我才没有!那是汗,谁要怕那条杂种狗啊?」
「喔喔喔干你娘谁要怕那条杂种狗啊!」起鬨的飞行员学著名叫莫内的人的姿势和声音嘲笑道:「我们的画家超勇敢,勇敢到起来的时候拖著一裤子水还要去揍天空之王出气哦!」
「你这低能!」莫内爬过桌子准备对嘲笑他的飞行员动手,对方麻利的溜了,其他人开怀大笑,整个食堂裡都是快活的声音。

就在此时食堂的门打开了,门后的人踏进食堂,在那瞬间所有的欢笑声都戛然而止,面对门口的杰佛逊看见来的人正是自己那走到哪都带著可怕气场的长官──克基斯‧安格里少校。

「劳德中尉,你吃饱了没?」克基斯在门口大声问,杰佛逊立刻站起来回应他:「是的长官!这就收餐盘。」
「你的驾机准备好了,带你过去看。」克基斯说著,杰佛逊马上跳起来把餐盘放到回收区去,然后跟到克基斯身边,临走还不忘对其他人摆摆手。

「靠,」一个飞行员目睹过程后说:「现在知道那傢伙为甚么代号叫仆人(servant)了,他怎么那么适合当跟班?」
「他叫仆人是因为他姓领主(Lord)吧?这不是很典型的姓名玩笑吗……」
「都无所谓吧,他现在是真的仆人了,王的仆人。」语毕,哄堂大笑。

※                 ※           ※

克基斯带杰佛逊认识了未来要照顾他的地面组员以及他的驾机后,就把他留给管理后勤整备的法克斯中校了。法克斯中校是个高壮魁武的黑人女性,见到克基斯领杰佛逊来,豪爽地向他伸出手,杰佛逊与她握了握后,法克斯便带他和组员去试乘战机并做微调,克基斯则又回去他办公室裏。

杰佛逊爬进座舱后,法克斯趴在登机小梯上对他说:「先凑合一下,这裡有些东西之后还会移走或更动,到时候会再告诉你,毕竟这个机棚之前是整理716的,但716在任务中坠毁了。」
投身飞官至今第一次感受到空难离自己很近的杰佛逊直觉的问:「那飞──」
「死啦,」法克斯中校咂了一下嘴:「葬礼刚结束,威尔森少校是天空之王的僚机驾驶。」
杰佛逊张大眼转了一下眼珠,没说甚么,法克斯趴在机身边上伸手戳戳他:「没事的孩子,如果你觉得这个机棚不吉利,我可以让你换喔,就跟天空之王交换。所有不吉利一直死人或战机坏掉的机棚,都是他去帮大家去霉气的。」
「咦?」杰佛逊狐疑的问:「他怎么愿意?」

「他不愿意也得愿意,有些飞行员很迷信的,不让他们换他们会心神不宁,」法克斯笑说:「至于克基斯少校,他头上可能有一整联队的守护天使或甚么的在飞,只有他不会死啊!怎么,你要换吗?」
「不,我不换。」杰佛逊拍拍座舱前挡边缘,温和的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分配到这裏是上帝的旨意,愿威尔森少校安息在天国。」
见状法克斯中校也笑了,她伸手点了一下杰佛逊的鼻子:「好孩子,我挺喜欢你的。」

※                 ※           ※

确认完驾机和了解机场设施后下午已经过了一半,杰佛逊回到办公室看看克基斯在做甚么。

「飞机准备好了吗,中尉?」克基斯头也不抬的问。
「是的长官。」杰佛逊回答道。
克基斯瞟了他一眼,态度淡薄的说:「今天我把这文件搞定,明天带你飞。」

杰佛逊发现自己无法从克基斯的声音和表情中感受到他真正的情绪,究竟是无奈、烦躁、愤怒或者平静。他看过克基斯烦躁的样子了,但除此之外他对克基斯其他的心理状态都搞不明白。即使如此,杰佛逊认为有些普世性的事情,该说还是得说,无关乎对方的心情。

「长官,你今天没吃午餐,我觉得你已经超过24小时没有进食了,请你晚上务必吃饭。」
「我有吃早餐。」克基斯不愠不火的说,继续埋头打字。
杰佛逊不依不挠:「我早上在食堂没看到你。」
「甘你屁事。」克基斯说,杰佛逊敏锐的感觉到克基斯又要生气,这个对话只能再进行一个来回,一个来回内要是不能让克基斯满意,自己又要被撵出办公室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脑子一转下定决心:

「长官,我知道你很忙没时间吃饭,请叫我去帮你买。我是副官我必须要辅佐你,要是我派不上用场就等于我失职了,会没办法跟墨比肯上校交代。」

※                 ※           ※

克基斯停止打字,转头看杰佛逊,杰佛逊注意到他那双睡眠不足有点发肿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点点,眼神闪了两下──是同意吗?还是疑惑?完全看不懂──接著他转回去工作,不发一语。

杰佛逊不知道怎么办,他从没遇过这么难互动的人。

「长官,你想吃甚么?」他问,语气小心翼翼生怕又把克基斯弄生气,但克基斯没有反应。这让杰佛逊又搞不清楚长官现在到底是有没有在生气了。

杰佛逊鼓起勇气:「我去买三明治给你,有甚么不吃的吗?」
「……」
好像没生气?那再进一步试探一下:「鸡肉和猪肉喜欢哪一个?」
「……」
没反应是甚么意思?杰佛逊犹豫了几秒要不要再喊克基斯,他知道对方现在听得见,只是不想给他反应而已,通常这种时候再去引起人注意就会把对方惹毛,不可不慎。

「我去买鸡肉三明治,酸黄瓜洋葱和番茄酱都加喔。」他决定直接告诉克基斯自己的计划,反正克基斯就是没反应,先买回来比较要紧。
怎料告知完后,克基斯大大的叹了一口气,把手从键盘上收回来伸进口袋裡掏出一张20美元递给杰佛逊:「一杯冰黑咖啡。」

「是的长官!」生怕现在还很配合的克基斯又改变主意,杰佛逊马上拿了钞票拔腿就跑,他衝到人事部门的外出登记台上签了名后又一路狂奔到基地门口,正要离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忘记借车,幸好有个小兵刚好把其他人归还的外出车开到旁边,杰佛逊顺利的在半小时内迅速把咖啡和三明治带回给克基斯。

他气喘吁吁的把食物和几个剩下的铜版纸钞送到克基斯面前,克基斯面无表情地看著他激烈喘气一小会。然后低头撕开三明治的包装纸:「衬衫跑出来了。」

闻言重视穿著的杰佛逊伸手一摸,右边衬衫下摆确实已经失控的从皮带上窜出来,肯定是自己刚刚跑得太激烈了,加上这件裤子也不是那么合身。他马上去厕所将自己的仪容整理好,孰料更惊人的事情在等他回到办公室。杰佛逊觉得自己只有花几分钟就把衣服搞定,可他经过克基斯身边时发现,长官已经把三明治吃完了正起身要去丢垃圾。

蛇吞老鼠都没这么快啊!杰佛逊见状一惊,接著又在心裏碎念:既然吃得快那干嘛不吃饭啊?又不会耗你多少时间。

※                 ※           ※

当天稍晚,在杰佛逊的死缠烂打和赖桌边不走逼迫下,克基斯无奈地放下已经快完成的战术检讨报告,先骂了杰佛逊一顿他如何如何干扰自己工作非常要不得之后,被迫前往餐厅吃饭。

杰佛逊看著他走进餐厅,拿了餐盘依序盛装食物后朝整个座位区人最少的角落走去,几个本来也打算往那裏去的人见到他出现都立刻迴避,足见大家都真的很不想和他有互动。对此杰佛逊有点错愕,一位在同伴嘴裡技巧绝伦可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战斗飞行员,战斗外的时间居然没有人想接近,只能一个人默默的在角落吃饭,而且明显克基斯自己对此心知肚明,他来到角落后选了靠墙的最不起眼地方坐下,埋头猛吃。

偌大的食堂中间是成堆的一边说黄色笑话一边玩闹的飞行员,食堂左边是结束了一天劳力活后唉声叹气骂骂咧咧的后勤组员,佔据食堂右边的则是负责维护基地有最低技术力要求的士兵们,间中三三两两有些关係好的人一起吃饭,只有克基斯一个人离群索居的待在灯光有点昏暗的角落,若不是跟他一起进来,没有人会注意到这裡还有一个军官在吃晚餐。

见到此景,杰佛逊心裡隐约觉得,他知道克基斯为甚么不想吃饭了。如果是他自己,在这样的情景也了无食慾。人类是群居的动物,只有少数的个体喜欢独处还迴避其他人互动,杰佛逊不知道克基斯是不是这样的,但他知道自己绝对不是。

长官独自迅速吃饭的样子看起来有点令人心酸,他想起墨比肯上校的话。

盛了自己的饭后,杰佛逊考虑著是不是要过去和克基斯坐一起来让这个他不舒服的画面消失掉,但当他要往那裏去时,中间那团闹哄哄的飞行员叫他:

「嘿!杰佛逊!过来啊!」「你昨天不是说你会假声唱歌剧魅影的music of the night吗?表演一下!」「对啊对啊我想听!」「欸!珍妮佛!杰佛逊会唱女高音欸,你全黑鹰唯一女高音的地位要被挑战了!」「吃屎啦我从来没说过我会唱歌好吗?」「你不是会吗?你上次引擎吸鸟的时候叫超大声超尖的欸,过来尬一下啊!」「尬你妈啦!」「好啦不要吵啦!杰佛逊,过来表演!我以校官的身分命令你过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快点快点!」……

再看一眼依旧在吃饭,完全没有抬头看过自己这边的克基斯后,想到自己刚刚才被他臭骂,昨天相处得也很不愉快。又看看那边期待他加入的新朋友们,最终杰佛逊朝人群过去了。

反正要他进食的目的已经达到,没关係了啦!思虑至此杰佛逊不再有罪恶感或不愉快,他投入了闹成一团的飞行员们之间,得意洋洋的清了清嗓子开始表演。

他一唱,整个餐厅裡的人都安静下来了,所有人目不转睛的看著他,只有几声轻微的叮叮声在他的歌声中造成微小干扰,那是有人愣住了没能拿稳叉子掉落地面的声音。这一切都在杰佛逊的预料之中,他有歌唱的天赋,天生就是一个优秀的声乐家。相貌好看又会唱歌的杰佛逊,小时候还曾被星探相中带走,只可惜没受到好的对待便放弃了。虽然有天分但杰佛逊无意以此为生,如今的歌喉只是他用来在交际场合上露几手拉近和大伙关係的社交工具,他知道自己技艺精湛,也知道这是一种很受欢迎的表演因而乐此不疲。

一边唱,他注意到克基斯也停下动作在听,这个面无表情的飞行员把叉子放在盘子上,双掌交疊托在下颚,撑著头看他唱歌,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他究竟是赞赏还是不以为然,杰佛逊倾向是前者,否则他大可继续吃饭不用理会自己的卖力演出。

一曲歌毕,满座掌声如雷灌耳,不知哪来好事的人喊了几声安可,杰佛逊笑著摆摆手说:「让我吃饭吧!假声唱歌很累的!」闹哄哄的群众不放过他,直接把他抓起来在餐厅裡抛掷了几下,吓得杰佛逊出了一身冷汗,就怕自己遭到恶作剧被抛高后没有人接。好不容易让场面安静下来可以开始吃,他却发现在刚刚的热闹欢呼中,克基斯已经不知道甚么时候悄悄的离开餐厅了。

※                 ※           ※

「嘿,杰佛逊,你真的很不赖欸!」「长得帅又会唱歌,干,有你在我们都没机会了啊!」「把过几个妹啊?」
「不要问这种尴尬问题啦,我也是会不好意思的。」杰佛逊尴尬的说,惹得其他人笑个不停。

他乘机问道:「克基斯少校刚刚啥时走的啊?」
「不知道啊,反正他肯定是又溜回去办公了啦。」有个声音回答。
「他一直都这样一个人窝在角落吃饭吗?」

「对啊,」名为珍妮佛的女飞行员说:「没有人排挤他,他自己排挤自己的。」
「但他最好还是不要来啦……」另一个飞行员无奈的笑:「你们不觉得他在,会让饭变得很难吃吗……说不定吃几口就会开始教训人上次飞行又怎样怎样的……」
「别担心,他很有自知之明,不会过来坏我们兴致。」

※                 ※           ※

隔日早上,杰佛逊终于见识到了为何所有人都不太喜欢他却又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以及墨比肯上校说的不能让克基斯失去飞行资格,是甚么意思了。

若说普通飞行员驾驶战机飞行的时候,是由人在指挥这架机器,克基斯飞行的时候,他就是这架机器。他和战机是一体的,战机的所有机动都是他心之所向,无数让人目瞪口呆的迴转陡升陡降或翻转,在理论上已经要失速的情况下他依然能完全掌控飞行姿态和速度,俯仰、攻角和力矩对他而言似乎都如无物。天地只是限制他囚锢于世间的边界,他是一隻钢翼的飞鸟,在其中能随心所欲的为所欲为。

阳光照射著他的驾机,银色机身闪烁刺目的白光,杰佛逊和其他人坐在跑道边上看克基斯飞行。天上的人不发一言,悠然自得的做著几乎超出F-16性能的事,在油料快耗尽必须降落前,他还在天上用凝结尾签了自己的名字,看到的那一瞬间杰佛逊觉得自己的心情已经从钦佩羡慕到忌妒,又到了心如死灰的程度。只要看一次,他就知道这个人和自己在飞行技术上有著无可横越的差距,也明白为何争强好胜的男人们都甘愿去争第二名的头衔,而对克基斯毫无保留的推崇。根本不是人能做到的、飞行员梦中才有的景象,在克基斯这裡只是一次晨间练飞。

这个人是为了驾驶战斗机而存在的,那与生俱来的馈赠,是将这个人的命运锁死,双面刃般的才能。

※                 ※           ※

之后的两周内,怀斯准将从五角大厦回来,肯定是带回了坏消息,部队裡的干部们忙著开会,杰佛逊阶级过低没有资格了解事态,只知道他们好像在赶著解决一个麻烦。期间,克基斯专注在指导其他技术更好的飞行员如何提升表现,而没什么时间理会杰佛逊。中间墨比肯来提醒了他体检复测的日子在一个月后,并暗示杰佛逊盯著克基斯好好养身体。

这让杰佛逊大为苦恼。

平常克基斯就跟他不存在一样对他爱理不理,发现他真的会要求自己餐餐进食后,克基斯就觉得去食堂可以省下被杰佛逊唠叨那还是去吧,可杰佛逊观察克基斯发现他吃得根本不够,早餐常只吃一颗蛋中午随便塞两片麵包夹一片培根就又跑回去工作或飞行,只有咖啡天天在喝。虽然有看到他几乎每天都为了体检在健身,但杰佛逊认为在能量不足的情况下健身并没有办法增强表现,只是让他更累。

不仅如此,杰佛逊注意到克基斯对抽烟斗相当著迷,要是能有个十到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他一定马上跑到户外抽菸,没有哪一天没看见他抽的。这让杰佛逊心裡大为光火:已经身体不好还没有健康生活的习惯也就算了,伤身的恶习怎么要多少有多少,就只差没酗酒和吸毒了!

有一天,他终于有机会和据说与克基斯同期进黑鹰的前辈,代号鸟窝的飞行员哈里斯‧戴蒙上尉聊聊。虽然是同期,哈里斯的任务经验远远不及克基斯,他大部分的职责是指导黑鹰裡像杰佛逊这样的新人,即是所谓的新手教官。据说是因为他有点心理障碍无法顺利执行作战任务,但飞行技术优秀,所以才在队上扮演著这样一个尴尬的脚色。本来每个进黑鹰的人都会先跟哈里斯混熟,但杰佛逊被上校直接指定给克基斯教了,因此也没有哈里斯甚么事。

和吉姆等喜欢吹嘘的乐子人比起来,哈里斯相对低调一点,但也很喜欢胡闹,杰佛逊没费多少力气就跟他聊开了,并问起克基斯的一些事情。

「你实在对这份工作很重视。」刚一起慢跑完的两人脸上和手臂上都是汗,哈里斯身上的白棉T完全被汗水浸溼,杰佛逊穿著军绿色的内衣,背上有一双水渍浸染的翅膀。

哈里斯投了贩卖机请杰佛逊喝一罐冰凉的可乐:「说真的,全队上我跟克基斯最熟,我俩一起来的。那傢伙是痴迷空战的恶鬼,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不要想著能了解他或者跟上他的脚步,他所在的地方不是人能待的。」
杰佛逊礼貌的谢过哈里斯的热情,啵的一声拧掉玻璃瓶盖,没了盖子的压力后二氧化碳立刻从焦糖色的可乐裡喷涌而出,从瓶口溢出淡黄色的绵密气泡,杰佛逊张大嘴吸了一口把气泡全吞下去后,将手上的水滴甩掉,含著玻璃瓶口咕嘟咕嘟的喝直到不再有泡沫可能流到手上的危机后,才回应:

「我知道少校技术很强,可他身体并不强,我不明白他为甚么天天逞强,他需要休息!最好静养一小段时间。」
「他不能休息。」
「为甚么?」

哈里斯收敛了笑意,伸出没沾水的手拍拍杰佛逊的肩膀:「唉!杰佛逊啊!你知道莫内吧?」
「知道,他老是用不堪的词去形容克基斯少校。」

「莫内不是一个人。」哈里斯抿了一下自己的可乐瓶口:「基地裡和他一样想法的人并不少,可能飞行员裡就莫内一个吧,但我知道有很多后勤和基地人员看克基斯不顺眼。上校跟你讲过吗?克基斯的爸爸也是黑鹰出身,是上校的挚友,很久以前就战死了,他生前过得比较花,克基斯是他和一个中国来的女工不小心生出来,他死后没多久,那个女人把还没成年的克基斯扔著不管独自回中国了。

「我们刚来黑鹰的时候,克基斯被欺侮的很厉害,他们叫他死爹没妈的杂种狗。第一天到基地的时候,痾……我不确定这适不适合告诉你……算了,说别的。他第一次去看驾机的时候,地勤故意把战机座椅降到最低并往前挪让他几乎坐不进去,说他腿太长不符合飞官体格标准,又说他眼睛很小看不到操作盘不让他进座舱。还有一次,地勤故意不在他的飞机装减速伞,还给他只有一半的气瓶,害他降落的时候缺氧又煞不住差点酿成意外,完全就是想害死他。那一次A-17有十几个人被惩处,两个校官被记大过,但,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策划的。」
杰佛逊目瞪口呆,他知道种族歧视,但他没想到连调到黑鹰这种只重能力的部队了,还会有针对血统的欺负。

哈里斯继续说:「中国人你看过吧?和我们或者黑人相比都是比较瘦小的,听说他们的眼睛也大部分都不太好,因此和白人相比,中国人更容易被怀疑能力不足,进而不被允许争取某些机会或者被优先刷掉。克基斯要像现在一样待在这裡,他不能只是有能力完成工作,他必须表现出自己比工作要求的还强大,才能不被怀疑能力不足,进而剥夺地位。因此他才一直工作,即使难受也不能休息。

「大家都知道他身体不舒服,他干了甚么大家都看见了啊。但只要他不说,就可以当没这回事,就没有人必须去处理。一旦他说了,那就是有事得处理,而对于『他是不是已经没有能力履行职责』的疑问也会立刻爆发,像莫内那种人就会马上举出一大堆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证据,来逼迫他走,因此他不能示弱,绝对不可以,一旦示弱了就完了。」
听到哈里斯的说明,杰佛逊那双蓝色的眼睛染上了悲伤:「……上校不能保护他吗?上校和准将都很喜欢他的吧?」

「但军队的本质不就是阶级吗?不只是黑鹰部队内部,军队的高层对于他被授与队长职责也有很多人到现在都不同意的,一但有机会他们就会施压准将和上校把他换掉。」哈里斯悠悠的说:

「那些人,那些脑子裡装屎坐在冷气房的肥猫,从来没为这个国家流过一滴血的蠢货们到现在都还觉得他是外国人,即使他打了那么多胜仗,即使他为了替美国取得胜利受过多少次重伤,那些肥猪都视而不见。你知道吗?他的任务报告常常被上级故意退件,加问『是否在战斗中打算驾机飞至敌营』『是否故意损毁美国战机』之类的问题并要求他做解释。对他们来说克基斯的血统就是个污点,就是要被严厉审视和放大处理的,痾,那种问题。

「我们不是混血儿,我们没法知道那些恶意在那裏,但克基斯可以感觉到,因为那就是针对他的。他无法躲开,只能想办法不让他们有机会将他好不容易取得的成就夺走。杰佛逊,克基斯不是不知道身体难受要休息,但他不能公然说自己不舒服或因此减少工作,他还得做更多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你懂我的意思吗?」

※                 ※           ※

和哈里斯聊过后,在晴朗的夏日午后走在基地裡,杰佛逊却全身都在冒冷汗。

一切都说得通了。自己的存在,可能是墨比肯上校为遭受折磨的克基斯能提供的唯一帮助,无怪乎一开始上校就对他充满期待,也无怪乎克基斯极力拒绝杰佛逊帮他忙。要是帮了,岂不是就印证了克基斯无法完成工作?但这是墨比肯指定的职责啊?

朦胧间又想起自己唱歌取悦大伙的晚上,长官坐在阴暗角落裡停下进食过程,兜著手静静听自己唱完歌后又趁著喧闹悄悄离开的事。

怎么办?要是不能通过体检复测,这个为战机而生的人就会被迫离开他唯一能自由的天空,失去唯一的成就后继续过著痛苦的日常,杰佛逊不敢想像克基斯会怎样,但他可以肯定要是他自己,绝对不想要这种结局。

※                 ※           ※

回到办公室,老样子站在克基斯斜后方等他使唤自己但也知道不会有命令,脑子裡不断反覆思考哈里斯的话,他不忍心克基斯失去天职,但又不知道怎么让这个倔强且封闭的人接受帮助。要求帮忙会被骂,要他配合又不肯,日復一日像石磨一样工作著却研磨比自身石材更坚硬的钻石,而不停地受损。

「劳德中尉,」克基斯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杰佛逊的思索:「你没事吗?」
「啊?我?我很好啊?」
「你从刚才就垂头丧气,一直叹气。」
「抱歉,长官,我真的没有事。」
「心情不好就回去,别在这裡製造噪音干扰我做事,我不需要你帮我。」克基斯话一说出口,他前面另外一个坐在位子上办公的人就笑了。杰佛逊有点无奈,明明自己是在担心长官,结果这可恶的长官反倒关心起自己的心情了。

他决定直接说:「长官,我在想你的事情。」
「我甚么事要你想?」克基斯瞪了杰佛逊一眼,杰佛逊本能地缩了一下。但经过两周的相处,杰佛逊已经大致可以了解克基斯这一瞪只是警告他不要管閒事因此心裡不太怕。
「再过三周要复检了。」
「不用你讲。」

※                 ※           ※

又过了一天,一早杰佛逊整装好前往起降准备区,今天他有晨练。终于脱离文书工作可以愉快感受飞行乐趣的杰佛逊兴致勃勃,比平常还早到集合场所,见到几个早来的学长也已准备妥当,一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閒聊著,等其他人陆陆续续现身。克基斯在集合时间前十分钟左右出现了,他今天要跟另外一个资歷较浅的人组队进行模拟战。

杰佛逊很兴奋,他还没看过克基斯缠斗的模样,虽然模拟战可能不如实战激烈,但依然相当考验缠斗技术。只可惜他的期待马上就化为一场空,在克基斯出现后不到几分钟,墨比肯上校从建筑物裡跑出来衝到他们的集合场上,杰佛逊想不到有甚么事情能严重到他来不及叫下级来找克基斯而是亲自跑出来──某方面来说这位有点臃肿的长官跑步的样子比克基斯进行空中缠斗还值得一看──上校赶向克基斯,在他耳边低声说了点甚么后就又仓促的走了。

克基斯那张没啥表情的脸全程波澜不惊,上校离开后他指示吉姆接替自己组队,然后就地迅速卸下除飞行服之外所有装备并拜讬机组员处理,杰佛逊一头雾水的看著他拔腿就跑跟上上校的脚步。他回头看向其他前辈,珍妮佛用嘴唇发出啵啵声说:「一定是准将送去的任务回报被刁难了吧,要不然就是又有人找我们麻烦,我赌20元是海军。」
另一个飞行员冷哼一声:「这还要赌?海军最讨厌我们了每天在那嚷嚷职责重复啥的,我赌两架F-15是海军啦。」
杰佛逊无奈的耸耸肩,下次还有机会吧,他这样对自己说。

※                 ※           ※

今日早上的训练持续时间比较长,结束的时候午饭时间已经快过完了,匆匆吃过饭后杰佛逊迅速洗了个澡并换回常服衬衫,去办公室一看,克基斯果然又在埋头搞某种报告。

他忍不住想,这人搞报告的时间比飞行多太多了,究竟是个会飞行的行政人员?还是有人把飞官要负担的行政工作加派过量给他?其他少校看起来就没他这么忙,虽然其他少校也技不如他,但到底是在忙甚么?甚至今天连前面两个负责资讯安全堪称军中白领的人都不在座位上,他还得要跟报告战斗。想著想著听见克基斯的声音:「劳德中尉。」
「是的长官?」
「你给我到后面去坐著,」克基斯说:「这份报告的机密层级你不能看。」闻言杰佛逊吐了吐舌头,乖乖在克基斯后面的办公座位坐下了。

他想,早知道就随便去娱乐室借本小说出来,明显这整个下午自己都得百无聊赖的在这裡”待命”,就像过去两周多的每一天一样。克基斯根本不会指派他做任何事情,也没时间指导他飞行;他要是去锻鍊或者跟其他人一起做别的事,墨比肯上校又会来问他克基斯现在的情况,而且杰佛逊自己也不放心把克基斯扔著,到头来他觉得自己的职责只是一个吃饭提醒器,到点了,催长官吃饭了。如今他每天期待的除了傍晚更新的隔日练飞名单上有自己之外,就是所有人都得参加的讲习,只有这些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工作还不错,不然成天和那根不说话的铁棒子关在同一个房间裡折磨得要命。

思虑至此,杰佛逊决定向长官请求去借书,他正准备开口叫克基斯,忽然有一股轻微的违和感。

平常,克基斯虽然不会刻意转过来看自己背后的杰佛逊,但他似乎对周围的骚动有点敏感──又或者以前背后都安安静静现在算有点不习惯──只要杰佛逊开始坐不住的躁动,他就头也不回的骂他要他保持安静,别干扰自己工作,或者直接把杰佛逊撵走。可今天,杰佛逊觉得自己已经毛毛躁躁扭来扭去好一阵子还发出不少噪音了,克基斯都一声不吭,注意力完全在报告上。

他颇为意外的看著克基斯后背。

显然早上的工作指派太紧急了,克基斯没把飞行服换掉就开始办公,现在杰佛逊面前的是一片军绿色。和空军夏季制服的衬衫相比飞行服比较宽鬆,但肩章没有硬质内衬,因此虽然布料较厚,上半身却比衬衫更服贴。克基斯很瘦,飞行服穿在身上像挂在衣架一样,杰佛逊可以明显看见他呼吸时身体的起伏,他百无聊赖观察了一会,克基斯呼吸的频率好像比正常高了些,用手錶计数后发现他一分钟呼吸28次。

曾受过护理训练的杰佛逊敏锐察觉这不对劲,考虑到克基斯总是不配合且防备心很重,他决定先保持安静主动观察对方。杰佛逊悄悄的弯起腿跪坐在椅子上把身体垫高方便注意克基斯整个人,他将手撑在桌上尽可能往前靠,但不发出任何声音。

孰料正当他准备好进行较长时间的观察,克基斯突然站起来离开办公室,杰佛逊看著他急匆匆出去,听脚步声是往厕所的方向走了。不一会儿克基斯回来见到杰佛逊桌上空空如也无事可干居然一反常态的没有骂他浪费时间叫他去找事情做,而是直接坐下来继续打电脑,种种迹象都让杰佛逊感到很怪,他又开始偷偷数克基斯的呼吸。

在键盘的啪哒声中,杰佛逊发现克基斯的呼吸急促有一点週期性,并伴随著某些动作。

差不多每十到二十分钟,克基斯就呼吸急促,同时打字速度会变慢甚至停下,如果没在打字而是翻阅文件的话,此时就会停止翻阅。从背后可以看出他在这种情况下会稍微弓起身体大概几分钟。之后,呼吸恢復平缓,继续处理文件。在杰佛逊密切关注了三个周期也就是大约一小时后,克基斯又去了一次厕所,这次他在厕所待了十五分钟。

显然,他在忍耐某种身体不适。

※                 ※           ※

第二次克基斯回来后,杰佛逊装做毫不知情的样子对他说:「长官,我想去拿书来看。」克基斯点头,杰佛逊便站起来离开自己座位,同时故作轻鬆的问:「阿对了,你今天又没空吃午餐了吗?要我帮你买吗?」
「不用,」克基斯说:「这报告明天午夜前要搞定。」
「晚上帮你买饭?」
「我不饿。」
杰佛逊皱眉,离开了办公室。

房间裡现在只剩下克基斯一个人,将门关上后杰佛逊保持自然的姿势往娱乐室的方向走,但走了一段路后他弯下腰将军靴带子绑紧,踮著脚尖蹑手蹑脚无声的溜回办公室外面,一路上都蹲低身体保持在办公室对外窗底下并紧贴著墙让室内的人无法看见,之后从后门的方向站起来,透过百叶帘的缝隙往裡面看。

克基斯左手放在桌面,右手捂著肚子趴在桌上额头靠著自己手臂一动也不动,杰佛逊心裡一惊,他早就有预感克基斯八成是消化道不舒服,但看到平常严肃凶猛的长官整个人无力软瘫在桌上还是吓到他了。他犹豫是否要马上进去关心克基斯,又看到后者抽搐了几下挺起身体两手在腹部大力揉著,瞇眼张嘴喘气后开始乾呕。

杰佛逊立刻将后门打开走进去。

然而在他开门的瞬间,克基斯就坐直了手放在桌面的文件上,彷彿一直都只是在撰写报告,浑然没有一点方才痛苦的模样。

「不要开后门,」声音听起来也毫无异常:「门栓快断了而且缴鍊没上油很吵。」
「抱歉,」杰佛逊说,给自己唐突的行为找理由:「我忘了拿证件,太急了。」
克基斯没再回他,对著萤幕开始打字。

没奈何,杰佛逊拿了证件后去随便借了一本书,再回到办公室时他又偷偷观察了一会,克基斯显然正在遭受难以忍受的腹痛,先是额头抵著桌面双手抱腹,接著突然站起身穿过办公室开门而出,在他现身走廊上的时候,看起来就和平常毫无二致,不疾不徐的往厕所的方向前进彷彿只是水喝多了去撒个尿。若不是已经偷窥到真实情况,根本没人能看出他现在肚子裡在打仗。

长官从身边走过,杰佛逊感到焦虑,他想起一个不太好的回忆。

小时候家裡的农场谷仓常有猫,年幼的杰佛逊会和这些动物玩耍,猫捕抓老鼠和小鸟为食,或者吃他家人吃剩的食物。这些猫平常看起来很矫健,杰佛逊从没看过猫生病或受伤,不像他家的猎犬一天到晚吃啥吐啥还有癞痢。然而一旦这些猫消失了几天,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少数能于灌丛裡发现尸体,大部分永远都不知道去了哪裡。这是杰佛逊年幼时的一大疑惑,上大学后他听养宠物猫的同学说,猫很会隐藏疾病,往往在非常严重药石罔效的时候才被饲主发现,甚至有很多直到死前一天,主人才察觉猫身体不舒服,觉得先让牠休息一天就好后就天人永隔。

「牠们很会忍耐,牠们不想被发现自己有脆弱的一面。」那个爱猫的同学将她过度拟人化的想法告诉杰佛逊:「牠们不希望主人担心自己,想要用最好的一面陪伴主人直到生命的尽头,因为猫很在乎尊严。」

杰佛逊看著厕所的方向,心裡无法遏制的想著:说不定在这两三周裡,长官每天都在忍耐某些痛苦,咬著牙写报告、憋著气开会,还得自己把懒趴捏著起飞炫技兼虐菜。

※                 ※           ※

不知何故有点悲伤。

即使自己没从业,也是专业人员,在身边密切注意了两周都没发现,杰佛逊有些自责。但他很快就重振了精神:如果连受过专业训练的自己都没能发现克基斯身体有恙,那更不要提部队上的其他人了,他们嘴裡的克基斯不舒服没准都是直接看到他昏倒才得出的结论。且自己今天也不算是完全没发现,至少以后就知道必须无时无刻仔细观察长官的动作,因此不是一个容易的职务。

然而和发现生病相比,更困难的是让克基斯配合治疗。

墨比肯上校曾告诉杰佛逊,对其他军人来说受小伤请大假求之不得,克基斯则完全相反,会用各式各样合理或不合理的理由迴避治疗,他非常讨厌医院。普通处理原则下要留院观察的情况,克基斯总是会闹医护人员放他走,真的必须治疗时也总是要求用最快方式处理后他要离开,曾有一次负伤住院,医院认为要待个五天左右,克基斯第二天恢復点力气后就自己拔掉点滴置留针叫了车又回基地了。能让基地军医处理的问题他就不肯去医院,觉得自己放著会好的问题他就不肯去医护室,只要治疗完成还会马上跑去做平常做的事,完全不管自己是不是状态不佳。

发烧还想升空、拄著拐杖去检查驾机维修或巡逻基地、躺著就用笔电写报告这类事情层出不穷,他只要还能起来走动脑子还清楚就不休息,整个A-17的人都早就习惯克基斯不要命或者在这方面任性。但墨比肯非常头痛,命令他不要做基本没用,他会在自己房间裡继续做,拔掉他网路线他就写纸本之后抄誊。每一回只要情况到了正常人必定要休息的程度,墨比肯就得禁飞他、禁止他去档案室和办公室、命令他只能待在房间或餐厅,还要严格要求其他人举报克基斯偷工作。

「他总是会说『又不妨碍我工作,现在不把这做完之后会很麻烦。』或者『我可以,没必要休息。』然后就坚持去做!不让他去会发脾气和瞪人,总是得拿军衔压他这难搞的小鬼!」当时上校如是抱怨。
初生之犊不畏虎的杰佛逊笑著说:「还好,工作狂都是这样的,且很多人不知何故就是讨厌医院,有些是畏惧有些是觉得不安或者恋家,通常安抚一下就会比较配合。」

站著说话不腰疼,杰佛逊现在想起那谈话都想捏死当时的自己。克基斯如此敏感易怒,又是自己的长官有命令的权力,就算不做他副官之后还是要一直相处的,且克基斯是任务队长,除非离开黑鹰否则一定得跟他互动。杰佛逊的性格又不会接受和伙伴只有公事对话私下完全不接触,让他”除非必要否则都离克基斯远远的”他也会很难受。

正在思考的时候,克基斯回来了,杰佛逊看了一眼手錶,长官在厕所待了23分钟。

※                 ※           ※

不知是不是把折磨身体的东西排出来了,克基斯重新开始工作后的呼吸节奏平缓许多,杰佛逊观察了一会没发现他又在忍耐,翻阅报告或打字的速度也变快了,这让杰佛逊怀疑自己刚才过度担忧。

毕竟是成年人,普普通通肠胃炎拉个一两次肚子大概就能好,虽然刚才看起来很痛,但也许他消化道比较敏感吧,这几天所有人都吃基地的供膳,除了他,没听说谁肚子疼的,大概不用太担心。杰佛逊这样告诉自己。

他打开手上随便借来敷衍的小说,居然是夏绿蒂‧伯朗特的《简爱》。这本著名的英国文学在杰佛逊大学时读过,当时他的心得是这作者还挺会妄想,虚构出一个曲折离奇峰迴路转的有点浪漫又太多巧合的故事,按书中女主的角度来看当然是一个完美结局,在经过漫长人生旅途后苦尽甘来,可若仔细思考故事中的男性角色,杰佛逊却觉得全都不是些好人,他还特别讨厌女主最后的丈夫罗彻斯特。

「如果我是简,我才不跟这些男人共度一生呢!而且裡面的神职人员怎么都有种轻浮或者不忠心侍奉上帝的感觉?唉!上帝保佑,人就该离这些奇奇怪怪的男人远远的……」他一边翻阅,一边想。

看著看著,一种奇怪的细微声响把本来就不太专心在故事裡的杰佛逊注意力吸引住。

那是种可以简称为咕噜噜的声音,有点类似花园水管在排水时被压住堵塞会发出的水流声,又或者厨房排水管被水和空气贯通时的声响。并非普通营区办公室裡会有的声音,在吵杂的电扇和空调背景杂音掩盖下,并不明显。

杰佛逊敏锐的注意著异音,他直起书本保持著状似看书的姿势,悄悄用视线巡逻了一圈,发现那声音来自自己前方,从长官身上发出来的。杰佛逊注意到克基斯的呼吸又变得急促且完全没有週期性,毫无疑问,那是他肚子裡消化道发出的蠕动声。一开始还算轻微,不仔细听不会注意到,但随著时间过去,肠鸣的情况逐渐加大,间格变短且更加响亮,当肠鸣响起时,克基斯会停止动作,背部微微拱起和抽动,显然他腹痛没有缓解,甚至还愈发严重。

杰佛逊朝他的背伸出手想拍拍他表达自己可以提供协助,但在他手要碰到克基斯的瞬间,克基斯突然站起来,吓得杰佛逊立刻缩手。他转身对杰佛逊下令:「你去帮我检查全队上出过任务的驾机,调阅三个月内的所有报告,然后整理一份所有毁损零件的清单给我,要有地勤的日期章和维修纪录,快去。」说著朝办公室门走去,开著门指示杰佛逊离开。

听到这个命令杰佛逊直接傻眼,这显然就是要打发他去基地乱转浪费时间!就先不提整个内容都是地勤的工作跟他们飞行员一点关联都没有,就算是地勤,现在都甚么时代了三个月内的维修纪录完全有网路副本可以直接下载,那还都是各组上传系统的,上传就需要权限电脑保证来源,哪还需要日期章和纸本记录?分明就是让他去基地玩集章遊戏而已!更不要提是个飞官都知道,每次出任务回来的战机一定要维修发动机和做雷达系统的检查,这俩东西可容易坏了!还有电控系统和机翼,都做到少校的人会没有这种常识,还需要指派手下去调查吗?比被分派到攻击中队还没看熟操作手册还扯!

唯一下这种荒谬命令的理由杰佛逊心知肚明:克基斯快瞒不下去了。再让杰佛逊坐在自己后面早晚会因为响亮的肠鸣声或频繁去厕所而问他是怎么了,他可不想示弱。如果只是问这那还好可以敷衍一下说饿了或者类似原因,更大的可能性是克基斯已经疼得无法再装没事挺直身体摆出做报告的样子,他可能很想趴在桌上捲起身体按摩腹部来止痛或者快要呻吟出声,但他不能让杰佛逊看见,不想杰佛逊目睹他脆弱的样子,于是趁著自己还能掌控情况,用一道莫名其妙的命令把人给支走。

杰佛逊天人交战了几秒。以他医护人员的身分,这时候是该直接摊明说自己知道情况并给予协助对病患最好,有必要的话即使病患任性,也要强带他去就医。但另一方面,身为队上的菜鸟和还没得到信任的副官,杰佛逊知道只要在这瞬间摊牌就完了,无论是为保障弱势族裔的地位或者只是单纯尊严问题,让克基斯知道他努力掩藏的丑态其实一直都被杰佛逊看著,他一定会勃然大怒,以后就不用相处了。

考虑了几秒后,杰佛逊决定这回假装不知道。

绝大部分情况拉肚子对成人来说不是甚么大问题,腹泻前激烈腹痛也不罕见,考虑到克基斯的生活压力剧大,肠胃敏感可能性很高,再加上杰佛逊认为没有食物中毒的可能性,大概只是克基斯个人体质毛病。说不定他对此很习惯,只要揉揉肚子就能缓解,自己一直留在这裡克基斯拉不下脸来当他的面处理,也不可能呈现更舒服更不体面的姿势,那坚持在场大约就是在加倍折磨克基斯,还不如早点给他留个私人空间可以安心的暴露软弱。

于是杰佛逊把右手举到眉前:「遵命,长官,现在就去办!

「六点的时候记得吃饭,一直在冷气房久坐容易脱水,请多补充水分!」
「啰啰嗦嗦的你是女人吗?」克基斯骂道:「珍妮佛都没有你烦,滚啦快去统计啦!」
杰佛逊吐吐舌头麻利的溜走,一边在心裡吐槽:你腹泻有点多次了给我喝水啊长官!

※                 ※           ※

六点半,被迫做完毫无意义的调查的杰佛逊,在餐厅裡看见克基斯来了。

克基斯看起来比平常还凶,一双剑眉倒竖,眼神残酷得像等会就会拔枪扫射在场所有人一样,身上的杀气面积扩得比平日还大,平常只有在他身边一人宽的地方会感受到他的杀意,今晚从他坐的角落开始大概有半个餐厅的气氛都不对劲。人们躲在离他很远的另外半边,飞行员们也都不敢玩。

「天空之王又怎么了?」「被上校骂了吧?」「报告写不完吧?」「是因为上次国防部那事情吗?今天一早上校就很急,怀斯准将的电话也打不通。」「管他的,他没骂人就好了啦。」「八成是来月经了啦。」

不管其他人怎么猜测或揶揄,杰佛逊对克基斯的愤怒心知肚明,打从一进餐厅他就直瞪杰佛逊,明显是在埋怨他叫自己吃饭。

要是不吃呢,杰佛逊又会来碎念或者去跟上校打小报告,然后上校又要骂他不注意身体。为了省麻烦克基斯出现在餐厅随便盛了一些东西,但他依然腹痛如绞一口都吃不下。趁著杰佛逊不注意,克基斯溜出餐厅回去办公室,今天晚上的餐厅打卡已经完成了,没问题了。

※                 ※           ※

当天晚上,克基斯肚子痛得越发厉害,还不停起来泻肚,整个晚上都没法睡觉。他躺在床上紧紧缩成一团抱著肚子直发抖,棉被都被踢到地上,不明白到底自己的消化系统发生甚么事了。早上他有吃早餐,可吃过早餐后就觉得胃胀,还没到晨飞集合时间就全吐光,他本想空著肚子上机,但墨比肯跑来给他加派工作让他不得不回去办公室坐,虽然坐著打字不如飞行累,可胃还是在难受,为打起精神他灌了杯咖啡,之后就忍著一阵阵绞痛开始弄报告。

中午过后腹痛恶化,他开始频繁的下痢和反胃,拉得头晕眼花,肠子像升起机棚门的铁绞鍊般扭成一团,每次蠕动都让他痛不欲生,用手按著肚皮都能摸到裡面很热闹。整个下午克基斯几乎都没能写出点有用的内容,他对浪费的时间感到很惋惜。即使明知晚上应该好好休息才来得及明天把报告搞定,病痛却不遂克基斯的意。他起来找遍抽屉,没有胃药没有止泻药,止痛药也吃完了,虽然医务室是24小时开放的,但他不想去。

朦胧间天亮了,睡觉穿的棉T全是冷汗又湿又凉的贴著皮肤,克基斯叹了一口气,起身把衣服换了,洗把脸准备去工作。刷牙时牙膏的气味不知何故令他作呕,趴在洗脸檯边吐了半天也没有吐出东西。今天没有飞行须穿著常服衬衫,扎好衣襬拉上裤子后,克基斯想了想,把皮带针从平常的位置又往内拉了一格,稍微繫紧点也许可以按住不安分的肚肠。

※                 ※           ※

对杰佛逊来说今天也是很无聊的全日待命天,但和之前的每天早上相比,今天他更紧张。不知道昨天晚上长官有没有好好休息?不知道昨天明知病人身体不适还放任他为所欲为后果怎样?无法控制的他一直想到关于病猫的事,忐忑不安的情绪越发高涨。

不出所料克基斯没有吃早餐,杰佛逊等了整个早餐时间后才去到办公室,发现对方已经开始工作。今天的杰佛逊做了要在这裡一直待的万全准备,他搞来几本直升机的操作理论和计算机概论,F-16会开了,长官总不能跟他说不许学开直升机和写程式吧?

他和克基斯打了招呼后坐下来开始假读书真观察,才开始没多久,杰佛逊就发现克基斯今天的情况比昨天更糟。

肚子是不是更痛他不知道,但他看得出克基斯今天动作比昨天更迟滞,打键盘和写字的过程都断断续续,半小时内就去了厕所两次,杰佛逊数了他的呼吸数后觉得情况不太妙,不能再放任下去了,必须让克基斯接受治疗。不去医院最少也得让军医看看,这个人就是会逞强到死的猫,杰佛逊郑重的告诉自己:阻止他步上病猫的下场就是自己的职责。

但明瞭职责所在和能成功履行是两回事。克基斯性格倔强,他连信任的墨比肯上校柔性劝说都没有用,得强下命令,更不要提官阶更低还不被待见的杰佛逊,要是劝他看医生没准就被下令永远不许靠近了。可要强势逼克基斯就范杰佛逊也不愿意,暴力他不考虑,即使他知道这是面对克基斯时自己唯一的优势。他思考了一下后,决定顺著克基斯的意向处理,这应是唯一能说服克基斯且不破坏关係的方法。

又等了一会,克基斯再次去厕所报到,杰佛逊在座位上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从上衣的口袋裡拿出一本小圣经握在手上开始祷告,就像在风雨中起飞前一样:

「主啊!求祢赐我勇气,使我能面对长官的暴戾;求祢赐予长官耐心,使他愿意听我解释;再求祢带走长官身上的病,使他身体舒服能面对报告的考验;最后求祢帮助我,我不带任何私慾只想帮助长官脱离苦痛,求祢赐予我成功,阿们。」

※                 ※           ※

克基斯回到位子上时觉得自己脚步虚浮快站不住了,他尽可能不用手去按肚子生怕杰佛逊发现自己难受,但这无法阻止胃肠作怪。一直有想吐的感觉,喉咙被胃酸弄得又痒又疼,惨遭他用皮带暴力束紧的肠子意见颇大,一阵阵痉挛让他直冒冷汗。

他扶著桌子坐下后,听见身后的杰佛逊站起来走到他旁边:

「长官,去给医生看看吧,我陪你去。」
克基斯没有看他──转头会让他想吐──反射般冷静的回道:「我没事。」

「失礼了,」杰佛逊说著,忽然伸出手用手背抵住克基斯的额头,不出所料烫得几乎放不住:「你发──」
「Fucking your hand!」突然被碰触额头一时没反应过来的克基斯现在知道发生甚么事了,他勃然大怒将杰佛逊的手打掉并用力推开他整个人,顺手抽起桌上的硬皮文件夹就往杰佛逊脸上打去,啪的一声实打在杰佛逊右脸上,夹内的纸张雪片般飞出来,铺洒在空间裡慢慢下降,逐渐散落在地面桌面和两人身上。

他站起来高举手上的文件夹面对杰佛逊,杰佛逊一动不动,身体保持著刚被克基斯推开的姿势,将左脸稍稍转向克基斯,视线一直盯在克基斯身上,脸部表情毫无变化沉默著。突然被摸的克基斯惊魂未定大口喘气,但看杰佛逊沉著的模样他忽然也没了打下去的慾望,他放下文件夹,厉声喝道:「在干嘛!」

已经做好万全的面对暴力准备的杰佛逊没有激动,继续维持著动作:「长官,您在发烧,请去看医生。」
「关你甚么事啊!」克基斯气得大吼:「给我滚!现在!」
「不滚!」杰佛逊坚定自己的立场:「克基斯少校,我是你的副官,我有责任辅佐你完成工作,要是今天午夜前没写完,就是我的失职。你身体不舒服写不了报告也是我的责任,请不要阻止我履行职责。」
「关你妈的屁事!」气疯了的克基斯已经感觉不到腹痛,他用手重重的拍了一下桌面发出很大声响:「我的报告是我的报告,谁准你把我的责任扛在你自己身上的?」
「长官,我再说一次,」杰佛逊鼓起勇气直盯著克基斯那双渗人的眼睛:「我是你的副官,即使没有真正的任命书,这也是墨比肯上校交给我的工作。

「长官没把事情做好,惩处时副官能逃避责任吗?要是能逃,这就不是一个负责任的副官了。今天你没把报告写出来,明天国防部或者海军或甚么狗屎蛋的上级来找黑鹰麻烦,是大家要一起承担责任,不是你一个人不光荣退伍或被惩处可以解决的问题吧?然后没有了黑鹰,空军没了最强的打击部队节节败退,空军和海军是美国的两隻翅膀,断一隻让美国失去世界领导者的地位,只有你一个人受影响吗?」
「……」

「我说得是有点夸大了,但请不要再以为你一个人可以承担全部的责任,或者觉得自己的痛苦只有自己能处理了。」杰佛逊将脸转正,不卑不亢咬字清晰用适当的音量继续说:「今天我们的责任就是把这份报告搞定。为了完成它,需要你思路清晰可以工作,可是你从昨天就生病而且逞强不说,我纵容你浪费了一天我也有责任。现在我要弥补我昨天犯下的错,摸你是为了确认你是否在发烧,然后要求你去看医生来解决我们可能完成不了报告的困境,这样可以接受吗?」

克基斯看著右边脸已经发红的杰佛逊,杰佛逊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著看他,两人像开打前的雄狮般对峙著。克基斯彷彿身经百战但迟暮之年的老狮王,而杰佛逊是缺乏经验但身强体壮的年轻雄狮,克基斯知道除非把他打倒,不然他不会退让。

※                 ※           ※

病体不允许他继续坚持,又是一阵剧烈的腹绞痛。克基斯强忍著体内不适,扶著桌子缓缓坐下,将散乱的文件拨到一边去,两手平放在键盘上,视线投向电脑萤幕。

杰佛逊没有移动,第三次催促:「长官,现在就去看医生吧。」
「等我打完这句再去。」克基斯说,他其实不是真的要打字,他肚子疼的发晕起不来。
杰佛逊当然知道,但他认为现在还是维护一下克基斯的尊严比较好,他一面弯腰去捡地上的纸张不再盯著克基斯看,一面温和的说:「慢慢来,看过医生再想也来得及。让我帮你,我们一起把它完成吧。」

克基斯深深叹了一口气,老实的爬起来,和杰佛逊一起去医务室了。

路上,杰佛逊低声对路都走不太稳的克基斯说:「长官,请你自己诚实跟医生说你感觉怎样。如果你不诚实,由我来说的话会有点没面子哦。」
克基斯扶著走廊的墙,转头凶狠的瞪他,正又要发作,杰佛逊继续说:「老实交代的话医生可以省下很多诊断时间,我们就能快点回来工作,报告就能提早完成。」
「……」克基斯没说话,但杀意和凶暴的眼神收回去了,只是看起来很不悦。他收回手继续往前走,强忍不适又要保持自然步态实在太过困难,但他走得很快。

见状杰佛逊在心裡不停感谢上帝,对工作狂果然就是要强调工作的效率,这招有用。

※                 ※           ※

军医对克基斯和杰佛逊一起来显得有些意外,但他没说甚么,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让克基斯坐下后问道:「克基斯‧安格里少校,今天怎么了?」

「肚子稍微有点不舒服。」克基斯面无表情的说。
站在他后面的杰佛逊出声:「长官,只是稍微有点不舒服吗?」
克基斯立刻转身一脸怨恨的瞪著副官,但副官装没看见。

「……痛。」
「甚么时候开始痛的?」军医一边在病歷表上记载一边问。
「今──」
「是吗?你确定吗?」杰佛逊走到克基斯旁边盯著他:「今天才痛的吗?」
他只能翻了个白眼:「昨天早上。」

军医见状,露出玩味的表情看著杰佛逊和克基斯,将听诊器戴上:「衣服掀起来我检查一下……你皮带也拉太紧了吧!这不肚子痛才有鬼啊!鬆开!」说著让克基斯撩起上衣听取他腹肚:「胃肠蠕动很激烈……这裡痛吗?」

「……」军医按了一下他的胃部,克基斯马上咬紧牙关。
「回答我,痛不痛?」军医盯著他问,答案应该很明显。
「长官,不要不说话。」杰佛逊对他施压。
「嗯。」克基斯发出淡漠的回应。

「那这裡呢?」又被按了几下肚脐周围,军医的手指都还没从他肚皮上抬起,克基斯就微微的弓起背来手指紧抓自己衣服布料,军医看著他,加大手上力道并扩大按压范围:「回答我。」
「一点点。」克基斯发著抖说。

「除了腹痛,还有甚么症状?」
「发烧,然后有点──」克基斯正要回答,突然一股噁心感从胸口往上窜,他立刻站起身用手捂住嘴,对紧急事态有万全准备的军医马上从桌边拿起一个小桶递给他,克基斯一手接过小桶一手捂著嘴从医务室夺门而出,留下杰佛逊和军医看著他暴力推开后还在不断晃动的门。

「搞甚么鬼!拿了桶子在这裡吐就好了啊干嘛要出──」军医话都没说完杰佛逊就也马上跳起衝出门外,留下一脸傻眼的军医在室内喊著:「你们两个有病喔?」

但杰佛逊知道这时候他得去看,克基斯不肯示弱的绝对不会在两人面前吐他肯定会跑去厕所或者一个隐蔽的角落,也许会偷偷把呕吐物处理掉回来后又装没事。杰佛逊不确定克基斯有没有对一些需要非常警觉的呕吐物状态的常识,比如吐血等等,他隐约觉得就算克基斯知道那很严重,也有很高机率直接把血清掉然后又说没有。经过两周半的相处,杰佛逊已经有认知他就是这种人。

当他赶到走廊底部的厕所时,克基斯正趴在洗手台上痛苦不堪,军医给的小桶子扔在一旁的地上,明显他连躲进格间不让人发现都来不及。杰佛逊走到他背后往水槽裡看了一眼,再回头看看走廊确定都没有人,便悄悄又回去医护室等待了。

军医问:「他怎么样了?」
「没吐出甚么,顶多胃液吧,」杰佛逊说:「他大概昨天早上后就没吃东西,胃是空的根本没得吐。」
军医严肃的说:「中尉,你直接告诉我他到底有甚么症状。我老实跟你讲,帮他看诊非常困难,他从以前就不会诚实的说症状,八分疼痛会说两分,六分疼痛直接说不痛,你也看到他其实很痛,但我只从他回应根本不太能判断是消化不良还是急症,最怕误诊到不诚实的病人。你有看过人手臂骨折说不痛没事,然后固定起来就要用那隻手去拿东西的吗?他就干过这种事。」
杰佛逊大骇:「他为甚么要这样!」
「我觉得是因为──少校,你还好吗?」军医说到一半,克基斯已经回来了,他明显整理过自己的服装仪容,将手上乾净的小桶还给军医:

「还好,只是想吐而已。」

※                 ※           ※

「……乍看之下像急性肠胃炎,但也不排除更严重的问题,」检查过克基斯的胸腹部、瞳孔和口腔后,军医下了结论:「少校,你脱水满严重的。去那裏平躺休息一会,我们吊点滴补充一下水分和电解质,再给你止痛药止吐药和退──」
「不要!」今早起一直都声音微弱的克基斯突然大叫,吓杰佛逊一跳:「我要写报告!没时间躺在这!」
军医不耐烦的说:「你不要闹,你要是能喝水不吐我也不想留你在这啊!病人就乖乖听话,管甚么狗屎报告!」
克基斯站起来:「你口服电解质液和止痛药给我,劳德中尉,回去了。」

杰佛逊无奈的看著和军医针锋相对的克基斯,冷静的说:「长官,你昨天应该没睡好吧?你现在就算吃了止痛药,精神那么差回去也写不好报告啊,不如睡一下醒来有力气了再写,趁你睡觉的时候补充水分和电解质这样更有效率、更有利于你今天把报告搞定,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啊。吊点滴了不起一个半小时,你昨天光跑厕所都不只一个半小时了。」
「中尉,现在已经十一点了!」克基斯敲著自己手錶:「只剩13个小时了你明白吗?」
杰佛逊不卑不亢:「长官,我明白。但你要是现在立刻睡,我十二点半叫你起来,你还有11.5小时可以写报告,如果你不睡,每一个小时我看你都要花至少三十分钟的痛苦时间,这就只剩6.5小时可以工作欸,两倍的时间差你确定吗?」

「……操你妈的混帐!」克基斯气急败坏的骂了一声脏话又狠瞪杰佛逊一眼,然后摇摇晃晃的走到病床边,杰佛逊立刻过去帮他把床上的被子拿走,他倒到床上:「十二点半叫我起床,慢一分钟你就死定了。」
「是的长官。」杰佛逊回应道,向军医使了个眼色,军医挑高一边眉毛,迅速准备好置留针,拉起克基斯的手臂消毒扎上,先以连接管给了他解痉药缓解腹痛,再顺便把退烧和止吐泻的药物全施打完,挂上葡萄糖电解液的时候他发现克基斯居然在注射药物时就像昏倒般睡著了。

「这不是已经体力透支了吗?还不肯休息。」军医碎念著,接著转头面向杰佛逊:「劳德中尉,你辛苦了啊,才刚来A-17就要伺候这个全基地最难搞的傢伙。」
杰佛逊尴尬的笑了笑:「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啦……我现在知道怎么对付他了,顺著毛摸就好了……」
军医确认好连接到克基斯手上点滴的流速后,将帘子拉起让病患安静休息,继续和杰佛逊閒聊:「我看你好像不只很会对付他,你以前是做甚么的?」
「我有护理师执照啦。」杰佛逊苦笑:「所以才会被上校交代照顾克基斯少校啊。」

他看了一眼垂下来的浅绿色帘幕:「……长官以前,是不是都要昏倒了才会来这裡?」
「差不多吧,」军医说:「就像我刚跟你说的,他不会说实话,我得浪费很多时间问或直接检查。」
虽然有些事不知道该讲不该讲,为了往后工作顺利,杰佛逊斟酌了一下用词,最后还是决定开口:「他不讲……是因为怕被换掉吗?」说著,杰佛逊把从哈里斯处听来的看法告诉军医。

※                 ※           ※

「戴蒙上尉的看法有一定参考价值,毕竟他是克基斯少校的同期。」军医听完后说道:「但我认为克基斯少校一直逞强的理由,是更为基本的心理因素,也许和种族歧视没什么关连。

「听著中尉,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我没有证据,我也没学过心理学。但人类表达痛苦是本能,小婴儿饿了就会哭啊!小孩子受伤了也会哭著找妈妈不是吗?适时的表达自己需要帮助可以获得更多资源和机会,这种事情成年人都懂,但少校会无视任何潜在利益的逞强,我认为他可能曾经有这种经验:

「小时候向照顾者或者上位者表达自己身体不适之后,非但没有得到帮助,反而遭到更恶劣的对待,让他隐约留下了『生病受伤不能说』这种认知。甚至有可能他的照顾者曾对他灌输过类似于『我不想照顾你』、『忍痛理所当然』、『你犯错才会生病所以不舒服活该』之类的观念。让他长大后不仅仅是爱面子不想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丑态,他觉得这种脆弱是错的!虽然作为职业军人他一定了解受伤的风险有时无可避免,可还是在潜意识裡认为这不对。受伤后还努力想表达自己可以做到没受伤的事情是为了订正错误,而生病时就忍著。问他会生气,我觉得他不是在生别人的气,他在生犯了错生病了的自己的气。」

杰佛逊目瞪口呆的望著军医,后者挽著手上的听诊器:「你很意外吗?我跟你讲,很多亚洲人都是这样教小孩的喔。你知道为甚么亚洲人虽然瘦小但总是成绩特别好,好多人长大都会变成电脑工程师或者医生吗?不是他们脑子聪明又肯吃苦,而是他们教育小孩的方式基本就是虐待和折磨!特别是那些来美国的第一代移民啊,对小孩可可怕了,小孩子达不到父母要求就会被禁止吃饭或睡觉,没当上医生或工程师就觉得小孩是废物赶出去的也有。

「我告诉你克基斯少校的母亲甚么时候抛弃他的,在他进了空军学院后,那个女人就突然不见了,不仅把安格里上校,啊,就是少校的爸爸,留给他们的房子卖掉,把所有的东西都丢掉,还直接人间蒸发,事前都没有通知过任何人。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克基斯回去,发现自己的家整个都没有了,问邻居才知道母亲回去中国,他已经没人要了。这种女人你觉得可能温柔的抱著学骑脚踏车跌倒擦破皮的孩子安慰吗?没抽打一顿骂他怎么会跌倒都算客气了吧。」
「脚踏车尚且不论,没有家那怎么办?」杰佛逊问:「官校寒暑假宿舍至少会关闭一段时间欸?」
军医耸耸肩:「不知道,可能有甚么好心的教官或者学校职员收留他一下吧。真的很可怜,明明是光荣战死的英雄之子,无家可归。」

想到自己家裡广阔的牧场和成群的牛羊、阳光晒暖的大牧草堆和碧绿的原野,芬芳的麵包浓汤和南部佳肴、还有温柔敦厚的父母和许多相亲相爱的弟妹,杰佛逊站起来稍稍掀起病床帘幕往裡面看,克基斯正侧躺著熟睡。疲倦虚弱写了他满脸,睡梦中还不由自主地抱著肚子躬身,即使如此依然很安静,无声的待在那裏彷彿不存在,也不想惊动任何人,因此连翻身都尽量避免。杰佛逊突然意识到从发现克基斯不适至今,完全没听过他呻吟或哀号,一般人腹痛会抽气和开嘴喘气,他甚至连哼一声都没哼过,剧痛来袭时只会一动也不动。

一直努力的表现出「我还有用、我没事我还可以工作」是因为怕再被丢掉,失去军队这唯一的栖身之所吧。思虑至此,杰佛逊觉得自己鼻头有点发酸。

※                 ※           ※

不知道睡了多久,模模糊糊的听到有人在旁边争论,克基斯从止痛药赐给的深沉梦境中微微上浮,但他很累,累得不想现在就睁开眼睛。

「……应该不是肠阻塞之类严重问题,但至少观察到三点比较保险,我再帮他吊一瓶点滴。趁他现在睡很熟不知道,要是他醒了一定会生气啊!」是军医的声音。
「不行!这是诚信问题。」是杰佛逊:「我跟他约好十二点半,如果没做到他以后就不会再信任我了。」
「中尉,他还需要休息!」
「我明白,我稍后会让他尽量休息,但现在叫他起来是我的职责。」

听清楚了对话后克基斯赶紧睁开眼睛表达自己已经醒了,军医见状莫可奈何的一摊手,开始帮他拆针。杰佛逊对著克基斯露出胜利的笑容,伸手比了个YA:「长官午安,我们回去写报告吧!」

「等下!别跑!药给我拿回去吃!理论上不会再拉了,止痛吃这个要间隔至少六小时、四小时后如果又烧起来,很晕才吃这个。如果肚子越来越痛或六点前都没有止吐就给我再过来,听见没有?还有这两瓶口服电解质液兑温水喝掉,不要让肠胃完全空著,要是能吃得下就稍微吃点,至少有东西能吐胃会比较舒服。」
克基斯点点头把药接过来,在杰佛逊震惊的注视下把药袋全都折扁塞进自己口袋压平才走出医护室,他连在手上拿药都不想被看见。杰佛逊自动自发把电解质接过来,无奈的耸了耸肩跟著走了。

※                 ※           ※

虽然不多但睡眠确实补充了克基斯的体力,几种药物把症状压住后他感觉自己状态不错,回到办公室立刻劈头开始搞报告,敲键盘打字的声音都铿锵了起来。杰佛逊拿了克基斯桌上的杯子帮他倒电解质盯著他喝,他也很配合的不再抗拒或发脾气乖乖服用。见他工作情况还算顺利,也没有再跑厕所,杰佛逊觉得可以放任他自己待一会儿,便提出要去买东西。克基斯巴不得这烦人的奶妈快消失,马上同意,还塞了一张钞票要杰佛逊顺便帮他买咖啡剩下都算跑腿费,又被杰佛逊教育了一顿胃痛不能喝咖啡。

路上经过墨比肯的办公室,杰佛逊特意进去问他克基斯现在手上的报告自己能不能帮忙?忙著讲电话的上校只花了半分钟听他的问题,就点点头挥手打发他走。

心裡的大石头终于落地,还摸清楚了和克基斯沟通的方法,虽然一直担心克基斯,但军医觉得情况不严重,杰佛逊在离开建筑时突然感觉有点轻鬆。来到A-17至今一直都在浪费时间,今天终于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了。路过基地门口看到今日练飞的人从上方越过,即使明知对方看不到,他还是跳了跳对天上的战机挥手。基地门口站岗的士兵见状差点管不住表情,在这个飞行员天天与死亡共舞的地方,他们很少看到飞官莫名其妙高兴的样子,纷纷在心裡想:这可真是来了一个精力过剩的长官啊,真不知道等他出过任务侥倖活著回来后,还跳得起来吗?

※                 ※           ※

三点过半,杰佛逊回到办公室,看到面色凝重沉默严肃的克基斯,想到病人还需要他照顾,心情终于比较收敛了。他走到克基斯身边看他工作,克基斯没说话,只瞥了他一眼后继续努力打字。然而他毕竟现在就是个没充满的漏电电池,一直维持高强度工作了数个小时,渴望休息的肠胃决定抗议他的偏执,肚子又开始咕噜作响的疼起来。

克基斯从口袋裡挖出军医给的药正要吃,杰佛逊拦住他:「还没六小时。」他无奈的把所有药都扔进办公桌抽屉后,面无表情地继续慢速打字,可很快疼痛就逼得他不得不停下,他把双手放在桌上挺直了身体忍耐。

见状杰佛逊柔声问:「长官,有比早上难受吗?」
克基斯摇头,他劝说道:「那把皮带鬆开,趴著休息一下吧?」
克基斯瞪他,杰佛逊尽可能不去和他对上眼,用低且柔和的声音继续说:「趴著腹壁肌肉舒张,消化道会比较轻鬆可以减弱痛感。你挺直身体全身肌肉紧绷,缩小腹或者憋气会更痛。」
「……」
「没事的,现在不需要撑著,真的没关係。」他把自己的椅子搬到克基斯旁边坐离他近一点:「稍微休息一下不会遭殃的。」几秒钟后克基斯被说服而屈服了,他交疊起双臂趴在桌上,杰佛逊再靠近他,克基斯马上瞪了他一眼转过头,还整个人往窗户方向缩了一下扩大个人空间。

「还发烧吗?」杰佛逊看著他后脑问,注意到克基斯脖子上好像出了点汗。
克基斯微微摇头,但杰佛逊不信他,站起身缓缓伸出手越过他整个人摸了摸克基斯的额头,这一次克基斯没有激烈反抗,但在杰佛逊的手背贴著自己脑袋超过两秒后移动了自己的位置并伸手把他手掌挥走。杰佛逊收回手,退烧药的效力还在持续著,他认为情况还可以。

不一会克基斯的肚子咕噜一声,他身体颤抖了两下,杰佛逊见状,想著刚刚摸他额头也没被激烈反对,可能已经接受了,就慢慢伸出手很轻柔的放到克基斯肩上。

「Fuck out moron!」感觉到非预期的肢体接触,克基斯用虚弱的声音和恼怒的语气骂:「不要摸我!」
杰佛逊没有退缩:「让我帮你揉下。」
克基斯忍无可忍的爬起来斥责:「不用!你有甚么毛病劳德中尉?蛤!讨厌死了整天一直弄我,你一天不随便摸别人会死吗?」
杰佛逊耸耸肩:「我只是想让你舒服一点。」

「那就安静的坐著不要吵我,」克基斯趴回去把脸埋在臂弯裡厌烦的说:「像个老妈子一样碎碎念碎碎念一整天,这也管那也管,我是你长官不是你儿子!操他王八蛋的上校为甚么搞一个像你这样的保母来?幼稚园老师吗你?要不要去给军医检查一下是不是没睪丸?」
「对不起啦!」杰佛逊赔笑道,但克基斯没在看他又趴回去了。

这个人大概是没什么亲密肢体接触的经验,可能他脑子裡根本就没有建立起被抚摸会产生血清素和多巴胺的神经迴路……又或者虽然脑迴路正常,但对他来说被触摸太陌生,又或者有过不好的经验,所以才这么抗拒吧。杰佛逊忖度,他本来想若是克基斯很配合,就替他按摩腹部缓解;如果克基斯不想,就拍抚他的背让他放鬆,但显然克基斯对自己的个人空间被入侵非常不满,再试探绝对会激起他的攻击性。

※                 ※           ※

观察了一会,发现长官似乎睡著了。八成是中午注射的药物有会嗜睡的成分,让他即使感到不适还是很快就失去意识。杰佛逊觉得这是军医的小心机,想让克基斯不知不觉就花很多时间休息,虽然算是一种贴心,但在报告火烧屁股的情况下还让克基斯一直睡觉,杰佛逊也有点担忧,他决定趁克基斯不知道,偷偷看他在写甚么报告。

电脑萤幕上有一份开啟的文件,是克基斯打了一整天的东西,杰佛逊伸长手臂偷偷按键盘的方向键来调整显示范围,发现这是一份报告的草稿。克基斯将正式报告中要回答的问题和阐述的文字内容分别一段一段的写在这份草稿上,应该是打算全部写完后分别复製贴过去或者影印出来可供誊写。这暗示报告本体要不是纸本,就是格式很难编辑的文件,通常在美军内部只有古老的东西才会需要抄誊,而给高层的文件编辑不易或系统可能不相容却是老问题了,杰佛逊觉得克基斯就是为了防止系统问题,才选择先写在额外的档案上。

装报告的档案不在桌上,也许是一份电子文件又或者被克基斯压在某处,杰佛逊迅速浏览过他写的内容后发现,前半部不是战术分析就是对某些技术问题的回答,这些部分克基斯都写得很清楚了,还有两个大段落在讨论队形编制和分析海外基地与航空母舰的优劣──确实很像要应付海军的刁难,接著是一些可能比较不著边界的问题无法从克基斯的回答中看出题目,这部分开始错字增加以及词不达意,很明显是在不舒服时候写出来的,接著最后有很大一部分的文本只是以数字章节分开标示的一大串名词,还有一些日期和缩写。

仔细观察名词内容后,杰佛逊注意到这是回答的大纲,那些名词是克基斯预计在文中提到的重点,而后尾的数字和日期应该是某种参考资料,杰佛逊拿起克基斯桌上的文件档案夹翻到书背上,发现这些就是过去其他人写的任务报告的编号,以及内文页码。

克基斯显然睡得不太舒服,深呼吸后扭动了几下,杰佛逊观察一会发现他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便悄悄拿起克基斯椅背上的外套,轻轻覆在他身上。他尽可能缓慢且轻巧的放上去,生怕不小心把克基斯惊醒又要挨骂,可好死不死在他放手的时候,外套扣子边缘敲到桌边发出明显的声音后垂落到克基斯腿上,杰佛逊吓得寒毛直竖彷彿脚踩到了地雷只能等爆炸,然而地雷毫无反应。

药物蛮横的把克基斯的意识按在深渊裡。

杰佛逊想了一下,稍微加大动作替克基斯把外套盖好,忽然想起这傢伙只比自己最小的弟弟大一点点,但弟弟还在大学裡无忧无虑的追求女孩,克基斯却在军营裡工作到体力透支。杰佛逊微小的叹了一口气,伸手轻抚克基斯后背几下,他依然没有醒,但手臂和肩膀都往前挪了挪,背肌拉长放鬆了。见状杰佛逊稍微加大抚摸力道,克基斯深呼吸了两次,依然睡著。

安抚好长官后,杰佛逊从桌上找出其中一个数字章节下被克基斯备註的所有档案,读了克基斯标记的部分之后发现全是同一种类紧急事态突发的描述,参考克基斯写的名词后杰佛逊恍然大悟,这是在对『避免该事态发生在空战裡』阐述个人观点。于是杰佛逊悄悄从克基斯桌下抽了一张影印纸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将那些参考资料反覆读熟后,按著克基斯的意思草拟了一份解释。

电扇吱吱嘎嘎地叫著,心情大致上还不错的杰佛逊干劲十足,几乎把克基斯留在萤幕上的大纲都补完了。

※                 ※           ※

「劳德中尉。」
「是的长官?」
「你怎么没叫我?」

补著补著,听到前面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杰佛逊知道是克基斯醒了,但他正专注在文件上,只听见克基斯用刚睡醒略微沙哑且中气不足的声音不悦的在骂他:「都快六点了!报告要写不完了!你让我一直睡是甚么意思?你这低能连时间管理都不会吗?现在在干嘛?」
「报告长官,我在帮你写报告,请过目这边的草稿。」
「谁让你写的?你知道要写甚么个鬼?这──你怎么写的?」克基斯一边骂,一边还是拿起桌上的草稿看了一下,杰佛逊的字迹偏潦草,但克基斯一眼就看出那完全是自己想写的内容,有些部分甚至连阐述角度都和自己分毫不差,几乎就是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他稍微睁大了一下眼睛看杰佛逊,后者一脸骄傲露出得意的笑容看他:「这样还可以吗?」

「……算你有本事。」克基斯又翻了几页纸张看后,淡淡的说。杰佛逊马上喜形于色的伸直双臂摆出胜利姿势,并站起来哼著Never Gonna Give You Up一边瑞克摇来表达对长官肯定的喜悦,孰料克基斯显然没有看过瑞克摇,他睁大眼睛微蹙眉头专注的看著杰佛逊。

杰佛逊感到尴尬,他停下肢体动作,露出不太自在的笑:「……没事,你还痛吗?」
克基斯摇头,将杰佛逊的稿子拿回自己桌上,杰佛逊马上又想把他的坐椅搬到克基斯身旁去坐他旁边,但在行动前一秒被克基斯阻止了:「不要过来,我拿纸给你。」说著把桌下的那一疊纸全搬到杰佛逊桌上,然后用影印机把自己的大纲和报告问题印出来给他:「你是看这写的?写好给我,我修。」
「遵命。」

不一会儿杰佛逊就把所有大纲都变成了草稿,但克基斯还没把杰佛逊写的部分都打进电脑,退烧药让他反应变得很慢,杰佛逊发现后请求由他打字。克基斯还在虚弱,便盖著外套靠在椅子上看稿,之后把修正版唸给杰佛逊听,最后再印出来让他检查,然后贴进格式非常难搞的电子档裡生成最终报告。

八点半,文件开始上传,克基斯戒慎地看著电脑,杰佛逊则已经往后摊靠在椅背上。从四点全神贯注写报告到八点半,他觉得自己彷彿重回大学时代要交期末作业的痛苦时光,屁股都坐得麻了,然而他并没有为这份报告进行过甚么焦头烂额的深度思考,他只是用克基斯已经想好的点子加上自己比较灵巧的文采,负责生成报告的文字而已,根本没有劳心到。一回头看到克基斯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想到他忍著难受独自处理这报告每分每秒都在煎熬,现在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不禁为他感到开心。

上传成功的讯息跳出,克基斯按下确认后,将自己的帐号登出并关机电脑,对刚从洗手间回来的杰佛逊说:「辛苦你了劳德中尉,你自愿额外多工作三小时,虽然不到能记加点的程度,但我会跟上校说你的付出,现在可以走了。」
「那可不行,」杰佛逊面带微笑看著他:「我的工作现在才开始呢。长官,你还想吐吗?」
「我已经完全没事了。」

「没事了?吃东西吧。」杰佛逊看著克基斯:「你超过24小时没进食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请吃点东西垫胃后吃药,军医说过不要空腹。」
克基斯皱起眉头:「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只吃一点点也行,不能完全不进食。苹果吃得下吗?」

克基斯坐在自己椅子上,看著面前挂著笑容的男人,他发现自己看不出来杰佛逊那层笑容后面究竟是甚么,是想安抚自己?还是有种”你别想跑我捉到你了”的得意?又或者是单纯的对谁都会微笑?这让他觉得有点不安。

但克基斯这回没有发火或者拒绝,经过今天一整天,他已经知道了这个人对自己没有恶意。也许有求于他,或者期望自己能替他完成甚么,甚至是想利用自己,这些可能性克基斯没有否定,不过既然是墨比肯上校找来的人,克基斯觉得可以稍微相信一下,至少,现在弄死自己对对方来说应该不划算。并且克基斯觉得杰佛逊跟一般人有点不一样,他好像有勇气无视别人的意愿强行去做他认为对的事情,还对自在的表达内心情感毫无负担,开心的时候就唱歌,不开心表情就不悦,若是害怕也会很自然地迴避令他恐惧的事物,有种天真烂漫的自由气息。

彷彿在云端引吭的青鸟,又像荒野奔驰的牛仔;时而意气风发如密西西比河上的大船,时而沉稳安定似大峡谷的星夜;能干像远飏的航海家一号,耿直如猛爆的间歇泉。杰佛逊身上流淌著开拓民的豪爽,也就是原初的美国精神:在努力打拼后各种不同的人一起博爱的同乐,这让克基斯心裡起了一点点涟漪。

于是克基斯点头应允,杰佛逊拿出小折刀和下午买的苹果,克基斯见状用脚把自己办公桌下的垃圾桶推过去,杰佛逊就对著垃圾桶削起苹果皮。

※                 ※           ※

克基斯看著杰佛逊削好苹果后用卫生纸垫著切成小块,伸手去拿。

啪一声,杰佛逊轻轻的拍了他的手背一下:「长官,手上有细菌。」
克基斯皱眉在裤子上擦了擦自己的手:「几个细菌而已。」
杰佛逊的声音带上了一点无奈:「三岁小孩都知道脏手拿东西吃会生病。」
「……只有娘炮才用叉子吃苹果。」克基斯缩手,阴森森的说。杰佛逊叹了口气把小刀递给他,让克基斯拿小刀叉苹果起来吃。

一面看著他吃,杰佛逊拉了椅子坐下,将自己视线降低到克基斯脸部以下,用轻鬆但端正的坐姿,以及尽可能温和的语气,对克基斯说道:

「长官,只要是人就会有不舒服的时候,因为人是活的动物,活著就一定会有伤病。战机正常起降都会出现耗损需要更换机轮,更不要提任务后的维修整理了,即使再怎么小心使用,也可能遭遇意外吸鸟导致A级毁损,更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呢?

「我知道你讨厌被人看到在难受,也讨厌医院,但这是无可避免的。受伤或生病并不表示你很脆弱,那很常见。也许曾有人为此苛责过你,可实际上的情况是整个队上的人都在担心你的身体,只是大家都是好汉子,没有人说得出太过温柔的话。也许有些人会说你的閒话,可是我知道你是多么努力的在为军队付出,墨比肯上校也知道,所以才派我来帮助你。为了能让病人感觉好一点,我受过很多年的训练,这对我来说并不困难,我也明白你的尊严是很重要的。

「因此,以后你要是又不舒服,请第一个告诉我。我会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想办法尽可能让你好点,使你可以继续工作不影响表现;如果真的没办法,我也会陪你去看医生。今晚报告已经搞定了,接著最要紧的事情是把你身体养好,要是你体检不过的话咱就真的倒大楣了!所以多吃点和尽量休息,那不是偷懒也不会被处罚,那是你的责任,好吗?

「我会照顾你,这是我的职责,而且是我乐意做的事情,请信任我、对我下命令、把工作分摊给我,好吗?」

克基斯放下小刀,表情呆滞地盯著杰佛逊一会,眨了两下眼睛,杰佛逊立刻开始猜他甚么意思,这种表情他至今都没有看过──后来才知道这是克基斯不可置信的模样。几秒钟后,克基斯看了看还没吃完的苹果块和手边的小刀,轻轻低下头,那双比杰佛逊细一些的深栗色眼睛微微瞇小,嘴角往上抖了一下。

虽然也没看过,但杰佛逊立刻明瞭那是笑容。

「长官!」
「?」
「原来你会笑啊?我以为你嘴角提肌天生无力。」
「……」

※                 ※           ※

吃完那颗苹果,克基斯将小刀交还后看著杰佛逊:「我给你20元你只买一个苹果回来?」

杰佛逊苦笑:「当然不是啦!我买了你明天可以吃的东西,现在会饿吗?」
「没有。」
「那今天晚上这样就够了,不要给肠胃太多负担,吃完会想吐吗?」
克基斯摇头,杰佛逊再问:「我检查一下,可以吗?」
「……」克基斯又开始瞪著杰佛逊,但这回他没有口头拒绝或做出抗拒动作,任凭杰佛逊把手放在自己额头上,直到杰佛逊确认他已经退烧了。

接著杰佛逊要求克基斯将衣服撩起来,伸手触摸克基斯腹部。当他手碰触到肚皮表面时,克基斯立刻抖了一下,杰佛逊安抚他叫他放轻鬆,轻轻把手掌贴在他皮肤表面。克基斯纤瘦的肚子几乎没有一点脂肪,腹肌也很扁平,杰佛逊注意到他身体偏凉,手掌下能清楚感受到消化道活跃的事实令杰佛逊暗暗吃惊。胃部很平静的被刚吃的苹果充满,肠子有点胀且在持续较大力的蠕动,腹鸣声也可以听到。他轻轻压了一下,克基斯立刻腹肌紧绷往后缩身体躲开他的手,杰佛逊推测他还是会痛,毕竟严重肠胃炎不会那么快平息,但相比于中午军医一按他腹部就发抖,痛感应该已经很轻微可以忽略。

「检查你不要动啊,我看你疼不疼嘛!」
「完全不!」
「长官!我已经按很小力了你还缩,既然不痛你就不要动!」说著杰佛逊再次触摸他,用手捂著克基斯肚脐周围稍有点胀且蠕动比较激烈的部位,顺著肠道方向轻轻揉了一圈,克基斯立刻将他的手打掉并把自己衣服往下拉整个人抱著肚子往后退:

「干你娘!

「劳德中尉!你有病是不是!」他很激动,但没法发出和自己动作相配合的音量。虽然经过几小时的休息,毕竟还在病中且脱水没完全解除,骂起人来有沙沙的声音。
「别生气嘛!」本以为克基斯已经卸下防备的杰佛逊有点失望:「我是为你好啊。」
「说甚么鬼话!你是我妈吗?我妈都没对我做过这么噁心的事!」
「你妈没帮你揉过肚子吗?」
「关你屁事!」克基斯拿起桌上的公文夹作势要打他:「你左脸给我转过来,我没说话你就得寸进尺了!谁叫你揉的!你这白痴,这是对上级可以做的事吗?操你妈的低能整天就一直想摸我!」

克基斯在生气,但杰佛逊却觉得有点好笑,平常见他总扳著脸阴沉的散发著压迫感,跟他讲句话都要做心理准备得不到回应,现在身体不适力不从心又不能逃离开,只能靠嘴抱怨时就一反常态的话多了起来,简直像吵架的小学生,看在杰佛逊眼裡有种不合时宜的童趣,忍不住就想逗他玩玩。不过也仅止于闹他两句,杰佛逊毕竟还是有点担心玩脱了真的把他惹毛就惨了。

但即使郑重告诉自己下次不要玩长官,杰佛逊也还期待著能再有类似的机会。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开关被打开,怒不可遏的长官突然看起来有点可爱,杀气腾腾的眼神也不可怕了。愤怒的克基斯像隻被从窝裡抓起来后疯狂尖叫挥动爪子的幼鹰,会咬抓人但身上还长满灰绒绒的软毛;又像是自卫的奶猫,挥著两支前爪但站又站不稳,一口咬在人手上也不会疼,杰佛逊忍不住笑出来。

「长官,你好像猫喔,一被摸肚子就暴怒。」
啪的一声,杰佛逊觉得眼前一黑,克基斯似乎是使出自己整天积累的力气来将硬壳档案夹砸到他左脸上,待眼前的黑云散去,杰佛逊觉得现在换自己该去找军医了,得拿个东西敷脸不然明天肯定肿成一头猪。

※                 ※           ※

克基斯需要尽早休息,杰佛逊则想享受一下下班时光,两人在行政建筑楼梯口分开。

「长官,好好睡觉哦,要是又难受就吃止痛药,然后明天早上跟军医说吧。」
「啰嗦死了你快滚!我明天早餐前都不要看到你,还有不许再摸我,给我保持三米的距离!」
「好啦对不起不要生气啦!」杰佛逊笑著赔罪,克基斯骂了一声脏话后转头就走。

杰佛逊看著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朝著宿舍的方向去,这才转身离开现场,不料才走出几步就听到有人在背后远远的叫他。

「杰佛逊。」

杰佛逊?杰佛逊转头去看。

「谢谢。」

「嗯,明天见,晚安长官。」
「……」
克基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户外的转角。

※                 ※           ※

三周后,克基斯‧安格里少校以很危险但还算可以的数字通过了体检复测,顺利保住继续驾机的资格,汉莫瑞‧墨比肯上校的心头大患终于解除了。

他没有去问杰佛逊‧劳德中尉是否愿意接受指派辅佐克基斯,他只看了克基斯在复测后做的定期心理状态评估结果。

※                 ※           ※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苍天高远太阳毒辣适合飞行的日子。

美国空军编号A-17的基地忙碌异常,战机起飞的声音轰轰作响,间或有塔台指示警告音以及战机高速破空的咻咻声穿插,各式车辆在地上东绕西绕,户外有战机咆哮,室内有军人吆喝,整个早上基地都响彻著令人烦躁的巨量噪音,每个人都在忙。

墨比肯上校和怀斯准将躲在开著凉爽冷气的大办公室,从电脑萤幕监测户外的情况。怀斯准将手上拿著一杯冰咖啡靠在办公旋转椅裡,百无聊赖地将脚翘在前面一张椅子的扶手上:「喂,犀牛,今天不是蓝箭联合演习第一天吗?怎么就开始狗斗了?」
站在他旁边的墨比肯翻了翻手上的资料:「缠斗模拟本来就是今天啊,准将您有认真看时程表吗?」
「我逗你玩的啦,干嘛那么认真?」怀斯笑了笑,从自己身边的公事包裡抽出一份牛皮纸公文封随意扔在桌上:「你看这个,看完了保证心情跟我一样好。」

墨比肯拿起牛皮纸袋打开抽出内部文件,是来自国防部的黑鹰部队经费使用规划核准许可公文。

「是挺让人快乐的东西啊。」墨比肯满意的点点头。
「对啊,」怀斯说,双眼不离萤幕:「简直乐翻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第一天就能狗斗,那小鬼肯定很快乐。」
「谁?」
「还有谁!天空之王啊!你管好他,别让他把自己人吓得弹射啊。」怀斯大笑。

闻言墨比肯走到窗边往外看,他们所在的地方能清楚看到飞行员的升降准备区域,那裏现在正有很多刚下机或者准备升空的飞行员来来去去。此时正好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的经过该区边缘,他们身穿军绿色的飞行服,手上拿著灰色头盔。

※                 ※           ※

「……欸长官,那真的超大的,大到有点恐怖欸。」
「最讨厌你这种加完油不快滚的塞子!别人不用加油吗?还飞下去往上看咧!」
「可是──」
「可是甚么? KC-135的机尾曳流连F-15都可能被吹翻,你个F-16居然敢过去?你那就叫找死,连安全距离都不知道,我真该把你赶回去重受一次基础飞训!」

「长官,你有资格嫌我不保持安全距离吗?」
「?」
「你刚刚吓唬莫内上尉的时候,说要用空速管捅爆他屁眼然后就一直戳在他后面飞!大家都听到也看到了!他根本甩不掉你只能一直大呼小叫说甚么你已经在他后燃机喷嘴裡面了,这说法超噁心!你知道他下机后立刻跑去厕所吗?」
「……」

「长官!」
「干嘛一直叫我!」
「你在笑!我就知道你喜欢恐吓莫内!」
「我没有。」
「你有,你笑得很爽!」
「我没有笑。」
「少来!」跟在后面的人显然很兴奋,边走边跳手挥个不行,缠著前面那人叽哩呱啦讲话讲个没完,两人缓速通过准备区外围,搅动著空气中愉悦的热气。

「长官。」
「又怎么了!」
「I feel the need.」
「?」
「The need for huggy!」
「Eat shit!」

※                 ※          ※
虽然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但墨比肯看著那两个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外后,回到怀斯后面自己本来站的位子:

「他何止今天快乐?我看他那么快乐都忌妒起来了。」

谨以此篇感谢某人在我申请博班的过程中一直哄。

《Responsibility》完
20240402 03:54于深坑家中



-------------------------------------------------------后记--------------------------------------------------------

快来看活生生的杰佛逊!


这篇文章其实是从一个很复杂的草稿裡剥离出来的。那篇草稿是在说珊娜第一次照顾突发恶疾(?)的克基斯和第N次照顾他时,克基斯行为的转变,而和杰佛逊认识+第一次被照顾的过程是在两人的对话裡提及的。但是我用插叙法导致变成三条叙事线读起来很混乱,且克基斯太沉默导致他说故事要加上大量珊娜的推测会很难看懂,三条线还都是差不多的情况和过程我自己看得都烦,所以就把杰佛逊的部分独立剥离起来写成一篇了。

克基斯当然不是基佬,杰佛逊弄他他生气,小蛙弄他和珊娜玩他伤痕突然脱他衣服他可从来没生气过(X)
珊娜叫他puppy除了他是澳洲野犬种的原因之外,更大的起因是珊娜曾经去揉他肚子结果他很温驯的待著让弄,然后被珊娜笑说是没人疼的小狗摸几把就能感觉幸福(XXX
是不是觉得故事裡有些事情的描述很熟悉,对,有些部分非常真实,超级真实,真实到我不想再来一次了

文中有几处用词很台,其实为了力求真实我本来想把些脏话或关键句都换成英文,但太多了的话读起来很累。那些很台的句子我写完本来想改掉,但自己念了之后觉得不行,就只有那种用词劲道才够所以就保留了 应该还不至于看不懂吧?
懒趴捏著就是像抓住自己蛋蛋去做某事,咬牙苦撑的意思WWWWWWW


【发帖际遇】:天空中传来隆隆的吼声,一条银角烈焰龙飞过,落下了手中的特别巨大的宝贝,而且不偏不倚正好砸在&sid=zDLtA5 红峡青灿 头上,花去了 139F卡币 医药费。

际遇事件仅作娱乐,正式设定请见【DL故事集】

 


快把萌灿抱回家!
Don’t think, just do. For the heart is an organ of f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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