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植皮手术与文体学问题
年轻美丽的护士在用弹钢琴一般灵巧又有分寸的手指拆开缠裹着X脑袋的纱布的同时,X在思考一些文体学的问题:是散文,还是小说?他已经失去了从前的皮肤,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是新的。护士调皮又温柔的声音告诉他,他的新皮肤来自一种特别培育的猪。它们的皮肤白皙光滑,缝合处被医生精湛的医术处理得完美无瑕,仅凭肉眼根本瞧不出来。她向他介绍时,还偷偷地在他的手指上快速一吻。他的指甲来源于南美洲的一种猴子,毛发则取自澳大利亚的一种有袋类动物,与他被烧伤的毛孔完美结合,直到他长出自己的指甲和毛发为止。 护士已经拆下他脖子上的纱布。她如此近距离地观察那片皮肤,鼻尖都快撞在上面了。她的鼻子一定非常挺翘。她的呼吸很温暖,透过层层浸满了药水的纱布,他都能闻出她今天一定用了薄荷牙膏。这差一点让他兴奋起来。他只觉得一股热血向下身涌去,回程时却变凉了。但他还是借此感觉到腰部以下的每一样肢体与器官。它们都很健康,这让他十分欣慰。脖子以下的植皮手术在上个月就完成了,那时他还处于半昏迷的状态。身旁这位可人儿一定参与了整个过程,从她的反应来看,手术成果可不会太差。 下巴上的布也拆掉了。他从前堆在下巴附近的脂肪早已被火烧干净,医生没有动他的骨头,只是修复了受损的肌肉群,并在上面覆盖了一层鲜嫩的新皮肤。护士的手指滑过他棱角分明的新下颌,这个动作被旁边医生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脸大概在发烧,X感觉到了这种非同寻常的热量。要么那就是他自己的热量。人们有时会分不清脸红的是别人还是自己,尤其是当他们的眼睛被遮住的时候。接下来是他的嘴。他的嘴唇和舌头完全丢在那场大火中,牙床被烧歪。医生仿造一个电影明星的样子给他设计了新嘴唇,矫正了牙床,换了一口洁白坚硬的烤瓷牙。修复舌头的工作很艰难,但也成功了,它是由某位遗体捐献人的舌头和他自己舌根部的肌肉拼接而成,每一根神经都被重新连接过。新的舌头比他从前的还好用,他甚至能用它流畅地发出意大利语的弹舌双辅音,或者做出其它更复杂的动作。 鼻子上的纱布也被拆掉了,继而是他的耳朵,和眼睛。它们都是全新的,除了未损坏的深层神经之外,都来自别的动物或人。眼角膜来自半年前去世的一位混血时装模特,耳廓和鼓膜来自一位死于车祸的钢琴家,眉毛取自一只非洲沙鼠的屁股。睁开眼睛,手术室模糊的蓝白色光块在一分钟内逐渐清晰起来。照顾了他半年多的护士正在冲他充满挑逗意味地微笑。她弯着腰,挡在他和医生中间,展示着她露出一小半的胸脯。从前不可能有这样漂亮的女人主动地向他献殷勤。对于这家医院而言,他只是个成功的试验品。他的所有财产几乎都毁于那场火灾,她也不可能看上他的钱。唯一的解释是,他的身体今非昔比了。 这些就是他正在思考的文体学问题。他在十几份文件上签字后,得到了护士偷偷塞给他的一张纸条作为奖励。走出医院的大门,他还在思考这些问题。一边思考,他一边沿着街道旁金色梧桐树的树荫散步回家。是散文,还是小说?站在人行道旁,对面走来两个勾肩搭背的中学女生。她们前一秒钟看起来跟男孩子没什么差别,走到他面前时却突然显示出性别,羞涩又热烈地冲他微笑,打招呼。他发觉自己早已适应了这一切,回报以相对克制的笑容。是过去,还是现在? 穿过马路,走过两座高楼之间的步行街,他遇到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向他微笑或为他突然改变行止的女人。要是在从前,他会觉得这一天简直没白活。可是现在,困扰他的不再是女人们冷漠的态度,而是那个文体学问题。反反复复,无休无止。他走出步行街,再过一个路口就到家了。他想泡个澡。 可他走到那栋回忆中的房子前,发现它变成了一座新房子的地基。四周搭起的脚手架上蒙着绿布,七手八脚地向天空伸展着。他熟悉的每一样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新房子并不属于他,他的全部财产只剩下口袋里那张银行卡。于是他转身离开,像一只刚出茧的白嫩的蠕虫,随即钻入了城市无数个灰色孔隙中的一个。与此同时,X终于相通了困扰他已久的那个文体学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