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藕的猜想 勇文最后一个约会的女人叫藕。她长了一双细长的眼睛,细长的脸膛,说起话来也细声细气,带一点乡下口音,但一句话里总有几个字是标准的普通话(尤其是当地方言所缺少的标准的卷舌音),好像对着电视学过似的。他们约会了不到一个星期,她就在勇文的帮助下,把一只有点像金龟子壳的蓝绿色行李箱搬上了楼,无声地宣布了对这个男人的主权。 藕的皮肤像瓷片一样白,但身体不大好,稍重一些的劳动就让她的脸上泛起潮红,在异常白皙的皮肤上尤为鲜艳。可她搬来的第二天就开始做起了咖啡馆服务员的工作,从早忙到晚,一个顶三个。她擦桌子时用另一只手拈起袖子,让它避免沾到桌面上的油渍,这让X更加怀疑她并不是干体力活出身的农村妇女。勇文知道她的底细,可他从未说过,X也没问过。 她和勇文总是在白天做爱。他们上楼之前,勇文会暗示X帮忙照看一下刚上初中的女儿,让她待在楼下别上来。X因此对他们性生活的频率有所了解。他们的做爱起初很有规律,总是在顾客较少的周一和周二,但后来次数逐渐增多,也变得无法预测。自从知道了勇文的这份委托,藕在面对X时就显得十分不自在,甚至在对话时也不正眼瞧他。勇文在一次酒后透露,每次做爱都是她主动提出的。她不说话,而是用小拇指在他的手上点一下,或者用指甲掐一下。她的体质弱,做爱时却十分狂热,“像个冲锋陷阵的花木兰”,结果就是,每次结束后她几乎都要昏死过去,休息好几个小时才缓上来。 他的描述让X有些神往。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女人,或者性爱。他的伴侣们都没有激情,上百个女人,上百种性格,却有着同样的漫不经心的做爱方式,好像在完成一类后现代的艺术创作。有时他看着藕在擦桌子时额头上渗出的晶莹的汗珠,脸上鲜红的火焰,目光就不禁沿着她的皮肤一路滑入想象:那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不要命的激情,就在这个女人的身体里——或者说,就是这个女人的身体。阻止他继续想象的并不是罪恶或羞耻感,而是突然而至的无聊。这类想象经常莫名其妙地失去动力,有时简直违反生理规律。 藕似乎没有别的收入,勇文因此决定接纳她。X的这种猜想所依据的是勇文的猜想:她因为没有别的收入,所以决定在他这里安家。可是后一种猜想很快地被她本人推翻。那天送走了最后几位顾客,勇文在吧台上和藕闲聊,问起她为什么决定和他在一起。她梗起脖子,斜目瞟他,伸出小指的指甲在他手背上一掐。她说,有些话只有在做那事的时候才说得出口。勇文就被迫和她上楼,由此得到了一句正式的回答:“我第一次闻到你身上的气味,就想——”“他在向X转述时,表示她当时说了一个十分粗俗的字,吓了他一跳。 勇文的猜想失去根据,X的猜想也变成空穴来风。他注意到藕在每天黄昏时总要出去一两个小时,大约六点到八点,像一叶小船在夕阳里出海,再被夜潮托送回岸边。她回来时身上带着一股或浓或淡的洗发水的气味,偶尔从X身边经过时,他总能闻得到,哪怕是在空气中的分子并不活跃的冬天。另一种关于味道的印象,是她很快学会操作咖啡机后独立制作出来的浓缩咖啡。她的手艺全都学自勇文,但作品里的甜味不像铁锈,而像是发霉或腐烂的水草。(这些多余的嗅觉和味觉窸窸窣窣地徘徊在一整块消音玻璃做成的包间隔墙边,用它们细小无力的毛刷似的腿,蚍蜉撼树式地骚扰着巨大而稳固的视觉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