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着一个大箱子走出小屋,迎面满目苍白的土地和阴冷的天空几乎融成了一体。刚从燃烧着炉火的房屋里离开,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这银装的风景。淡白的薄雾自地面升起,飘散进灰蒙蒙的云层。
天色很暗。朔风吹乱了他银蓝色的短发,白色旧大衣的下摆飞舞着,撩动他淡蓝的羽翅。没走出几步,他就几乎要隐入这灰土的背景色了。
“医生……”刚走下房屋门前的阶梯,身后又响起小屋主人的声音,裹着浓郁的担忧。
“只是个小感冒,这几天注意点就好,没事的。”他回过头再一次说出刚才谈论了几遍的话,却看到屋主怀抱着一瓶红酒,恭敬地站在门口。因为疾病而鼻子通红的小孩瑟缩在家长身后。
“这个,上次去盘台岛买回来的红酒啊。那里的酒最出名了。”他一边夸奖着礼物一边把酒瓶递到医生的手上,口中依然不停地絮叨,“天冷,喝点红酒也好。今天这日子也很适合呢。”
经他这么说,医生才想起今天的河潘镇和往日不太一样。环目四顾,家家户户都在屋檐上挂好了红色的条旗,迎着冷风呼呼舞动。好几户人家的门口牵着电线,五彩缤纷的彩灯排了两列。等入夜后,彩灯如斑斓的缎带般闪亮之时,一定非常美丽吧。
灰白的土尘被风卷起,像极了未化的雪雾,轻轻飘过镇子中心的广场。许多人在那里忙碌着,似乎在搭建木头的高台。云洲很少下雪,但每当天气一冷,那些平常或深灰或棕褐的泥土都将转为一片银白,举目一派雪景的气氛。
今年的天河岛正缓慢移步掠过卡亚洲北方的天空,这几天应该是到最冷的时候了吧。
“医生,今晚的跨年晚会,要来参加吗?”屋主再次开口,将他的思绪从天空和银装的大地上拉了回来。
不知不觉,已经到新年了啊。
“不必了,我晚上还有别的事。”他回绝了提议,同时轻举了下酒瓶点了点头,感谢了对方的好意。道别之后,他离开小屋,向下一个预约的地点走去。
说起来,在河潘镇郊外不远的地方生活了那么多年,自己好像还很少参加他们的活动呢。
下一户就是今天预约的最后一家了,屋子位于小镇的另一头。虽说名字称为“镇”,但也就几十近百户人家的样子,房屋稀稀拉拉,环绕着镇中心的小广场。
他将红酒和今天从镇民那里收到的其他礼物放在一起,穿过广场前行。
“哟,银,这几天辛苦了啊。天一冷看病的人就突然变多了,镇上的医生只有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啊。”
“切,你说奈若?能和银医生比?别忘了前些年瘟疫的时候是谁救了咱们。”
“喂阿云你也太损了,不能这么说啊。人家银好歹是从城市过来的嘛。城市,你懂吗?”
路过几个搭建舞台支架的镇民时,他立即受到了热烈的关注。初来此地时他确实医好了水土造成的顽疾,可那谈不上什么瘟疫。旁人如此热闹的讨论令他有些不太自在,他打过招呼后就想要继续赶路。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他,语气中带着急促的请求:“等等啊,医生……”他回过头,看到一个农妇向他走来。嫌绕过脚手架太费时,她直接展翅飞越过铺开的一张红幕海报,引得正在粘贴海报的镇民一阵紧张的呼声。
“那个,医生,我听海拉说你对龙很熟悉是吧?”她直截了当地进入正题,也没管聆听的对方还记不记得她朋友的名字,“我的田里昨天晚上来了两个小东西,偷了好几根青瓜。你能帮忙给治治吗?”
虽然说他的职责是治病,但“治理”一词也用着相同的简称,他听着很不习惯。毕竟,动物觅食,那不是“病”。
见医生一时没有回话,农妇又补充道:“黄色的,长长地跟条蛇一样,还毛茸茸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动物,长得怪可怕的。”
金鬃龙吗?还是两条?也许是住在不远山头上的灿爪和耀尾的孩子们?他常去拜访那个金龙的家庭,那两只调皮又充满好奇心的小龙总是喜欢在领地里四处探寻任何有趣的东西。偶尔也会出现在这个羽神的小镇附近。
“没关系,他们不会攻击人的,只是看田里的作物很稀奇就取走了吧。没什么危险的。”他淡淡回答道,接着扭头准备离开。
可是农妇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不自禁地嘟囔:“龙当然不会攻击你了,谁知道它们会不会袭击别人。又不是没有袭击过,本来这年头龙看我们都不爽……肯定知道怎么避龙,就是不告诉我们。”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声音已经小得他几乎快要听不见了。
话音未落,人群里响起一阵细碎的议论声。他甚至听到一个声音在悄悄地向旁边的人述说龙族可能会和神族开战的传闻。
过去和龙在荒野里奔波惯了,自己的听觉似乎比想象的好很多呢。
他苦笑着,以和刚才一样平静的语调说道:“别忘了,一八年可是龙把鬼族从云洲赶回地下去的。”
谁都记得,那一年是龙王的死换来了停战和太平。人群沉默了片刻,一些人点着头笑谈不实的传言,可仍还有一些人不满地辩论着对那些长着鳞片的冷血怪物的不信任,甚至几个零星的声音反驳停战是因为神族向鬼族交出了对方要求的人质、和龙没有关系。见自己突然挑起了一场小风波,农妇很是无奈地摊着手继续缅怀她可怜的青瓜。
“好吧,”他长叹一声决定让步,“我会去和那些金龙谈谈。离镇子远一点就好了吧?”
镇民只知道他因为当年的战争失去了家园,只知道他曾经是城里医院的医生。别的一概不知。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他能够和龙族走得很近而不被攻击,也不曾把他的姓氏和那个在战争中出现过的姓氏联系在一起。
这是他的幸运,没有人会故意向他提起那些他想要封存的回忆。龙也不会提,与他们而言那场战争也是一道伤痕。或许,也是那些镇民的幸运。
然后转身离开了这个人越聚越多的小广场,向病人的屋宇走去。
又是一个身体并无大碍的“病人”。旧年的最后时刻,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四处报平安送祝福的青鸟。这几天已经遇见过好几位这样的“病人”了。
而且还是位难缠的主人,硬是要留他和镇民一起观看新年的晚会。华灯初上的景象确实比他白天想象的还要漂亮。可是他一点也不愿久留,没一会儿就悄然离场,“逃”出了热闹的小镇。
冬季的夜很黑,尤其是这种云雾缭绕的夜晚。抬头看不到明月的柔光,只有稀疏的群星点缀在黯淡的银河上。
他沿着天河畔的碎石丛行走,一颗明亮的火球漂浮在他前方,照清了石砾,也照亮了河面泛动的粼粼波光。
像极了很久很久以前,年轻的他第一次沿着天河漫步的场景。而这一次他也打算前往和那次停留时同样的目的地。不过那时是清晨——如今的时辰仿佛也正是预示着他人生的黄昏了。
绕过一个急弯的拐角时,他望见了不远处的山坡上一座孤单小平房的轮廓。那是他的家——如果那个只有他一个人居住的小屋也可以被称作为“家”的话。
即使天色已晚,他也还不准备回去。继续沿着奔腾的河水,逆流前进。
直到抵达一块路标似的大石块附近时,他才放缓了脚步。他在巨石附近坐下,背向河水面朝远山的黑影。举目望去,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孤零零的他一人。
哦,不是“孤零零”的。
他打开画着医疗符号的箱子,从里层取出了一个蓝色的布龙玩偶。毛茸茸的布偶瞪着眼睛凝视着他,像是无言的责备。
“炎,抱歉,比说好的时间要晚呢,天都完全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恭敬地把布龙放在箱顶,再把医疗箱放在面前的大地上。
相互注视了片刻依然寂静,淡紫的龙首之下深蓝的龙身蜷曲着,仿佛感觉到了冬季夜晚的凉意。他降下火球停留在龙的头顶,同时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绕在布偶的身上。
只有天河的流水在身后逝去的涛声,他决定打破这宁静。
“今天我去河潘镇的时候,听见那些羽神谈起你了。”
说起来,以往每一次也是自己先开始说话的吧。
“那些人到现在还是叫你‘怪物’呢,你也听到了吧。”
想起白天那些人的议论,尽管一点也不好笑,可他忍不住想要摆出一副笑脸。他知道那是她的伤疤,深深刻在她的童年里,也延伸到了她往后的人生。
“可是你还是原谅了他们呢……”
即使自己正是白天镇民口中,那个被交出以换取片刻安宁的“人质”。
可是因为他,她选择原谅了那些伪君子的背叛。
脑海里不仅浮现起过去的点滴,身后仿佛流淌着时间的河,带他溯源到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光。
“还有原人和虫子……你也都原谅他们了呢。”
同样也是因为他。即使漫长的时光已然过去,他也还记得她曾在自己的坚持下选择去帮助那些曾经的敌人。如果没有她,他不知道火凤洲的诸国分分合合的内乱,会不会持续更久,甚至一直到今天。
但最重要的那个,他却失败了。
“到头来,你还是没能原谅鬼族呢。”
正是一六年那场对鬼族的复仇,点燃了通向她生命终结的引线。
“炎,对不起……都是我太慢了。”
她总是比他快一步,比他坚定,也比他固执。而他总是只能跌跌撞撞跟随在她身后。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燃尽了自己的生命,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布龙依然凝视着他的眼睛。没有比无情更多的表情,也没有比无声更多的回应。
“炎,不要总是我在说话,你也说一句吧。”
泪不自觉地从脸上滑落,声音已经颤抖得连他自己都快要听不清了。
遥远的夜幕深处隐隐约约传来礼炮和烟火的声音。他没有抬头去看,只是从装礼物的口袋里拿出红酒,一口气饮下了整整半瓶,接着伸出手,将剩下半瓶倾倒在布龙面前的土地上。
暗红的液体就像血,滴下淡绿偏黄的草尖,缓缓沁入灰白的大地。
“新年快乐。”
其实我早就想要写这种场景了,终于生出来了⊙ω⊙!(散花(不
哦对了,这是篇很坏的文注意(喂你说太晚了吧?!
其实好想拿这篇直接报隆冬了,可是为了敦促我把另一篇(?)写完所以→_→(?
然后我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自虐了→_→(哎你?
是说突然感觉姐姐好像回来了,不→_→(被拖走——
最后,我郑重地认为,我一定和跨年晚会这东西有仇!(炸!
感谢观看⊙ω⊙~ and 祝大家新年快乐哦⊙ω⊙//(等等你用这东西应景真的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