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羽·凌风 于 2023-10-16 14:46 编辑
以下皆是根据在某藏区高原的采风所作,无边无际、群山环绕之中的大草原是个神奇的地方、美丽的国度,总是有许多神秘故事等着我们去探索、去发掘。(认真(?
1. 踢帽子
路过这里的货车师傅都有个怪癖,每次在路边看到旅游玩耍的行人都会狂加油门呼啸而过。不为别的,就为看那些游客头顶的大圆帽子被车辆卷起的狂风吹飞,看游客在尖叫声中冲下路沿追赶失物,听说坐在车内透过后视镜见那帽子圆滚滚在草地上跳动的模样可有趣了。
这还真是只属于我们这块太阳歹毒公路平直的高原的恶趣味。
而且不得不说,这时候跟着一帮小伙伴用欢笑的语气追上去把帽子踢飞,再赶紧从气愤的旅人视线逃跑溜走,还是相当好玩的。这也成了我们这些生活在公路边的牧家孩子难得的娱乐。
今年这时又到了旅游的旺季,路边随时都走满了游客。也到了那些货车师傅和我们的娱乐季节。于是我们每天完成家务后就聚集在路边的草地上玩耍,游客们看我们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对生活在和他们不同的另一种环境下的孩子们的好奇,浑然不知我们正在像一群饿狼一样看着他们的圆帽子。
真好,路上又有一辆货车从天边驶过来了。我们赶紧跑向那些游客,一来是有人帽子掉了好冲上去踢,二来当然是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了。不过这群人里面戴帽子的不多,只有四个人。最后一人还站得远远的一副警惕的样子,看来是注意到货车了吧,真是可惜。
和往常一样的,货车猛低吼一声,接着速度陡然加快冲过了人群边。前三人最先接触到货车激起的狂风,赶紧惊叫着抬手捂住帽子。依然还是被吹飞了一个。
现在轮到我们出场了。二溜子第一个冲上去踢走了那个旅客的帽子,看对方破口大骂又无可奈何继续追帽子的样子简直欢乐极了。
下一个我要来。和小伙伴们打了招呼我就接着朝最后一个人跑过去。真好,就算他转头看着货车,但肯定是走神了,风把他的衣服都扬起来了他还没有举手护住帽子。于是那顶帽子如我们所愿被吹了下来。
但是好奇怪,这个帽子看起来特别圆特别大,还带好多流苏。而且很重,一吹走就直接啪一下掉下来顺着草坡滚走了。
看起来不对啊?
木拉哥喊了句你不踢我就上了就奔了过去。我看到他抽腿的一瞬间愣了一下,大概他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帽子好重的样子,而且仿佛一个皮球,骨碌碌地就滚了出去好远。
我想,我们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想玩踢帽子了。
2. 藏狐传说
我是个民俗工作者,简单来说,就是经常会到少数民族聚集的地区取材的自由撰稿人。近来一直关注的民俗杂志要开办高原牧区专辑,对于一向喜爱牧区神话传说的我而言,这还真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于是整理好行装,我立即就启程了。在牧区联系到了一位很是热情友善的牧民愿意为我提供住宿,他还和他的先祖一样,年年跟随牧群和牧草在草原上游荡。这般原生态的生活方式我可不愿意错过,便感激地答应了下来。
牧民大叔居住在两人高的圆顶帐篷里,周围没有人烟只有他的牛羊,漫山遍野看着令人不由得对自然心生敬畏。大叔说这片草原上有鹰、有狼,鹰在云层里翱翔、狼在暴雨中嗥叫的景象比这些黑黝黝的牛羊不知壮观多少倍。不过这些和鹰和狼有关的传说都是人尽皆知的了,我更想知道一些鲜有耳闻的故事。
那天我跟随大叔一同出去放牧的时候看到了一只奇特的动物。它长得很像狼,棕灰色的短毛皮还拖着一条大尾巴,但是体型比狼小多了——只有它那巨大到不成比例的头看起来比狼大。大叔说那是狐狸,是他们这儿特产的狐狸,还指着它的脑袋说,看那脑袋是方形的,天下那么多的狐狸,就只有他们这儿的狐狸脑袋是方形的。
这样长相新奇的动物自然是有故事的,而且还是非同寻常的故事。传说这些叫藏狐的狐狸,刚出生的时候脸还是圆的。它们特别喜欢吃动物的脸,每吃一张脸,它们自己的脸就会变得更方、头也变得更大。听起来实在是太邪乎了,大叔怕我不信,还特地拿了手机出来给我看他拍的牛羊尸体,都是脸被啃得干干净净的,而他信誓旦旦说这一定是藏狐干的。
还和所有的民间神话故事一样,藏狐如果吃了足够多的脸,就可以成精修成人形——而且它们化成人型后,脸也是方的。听说过去未开化的年代,长得像藏狐的人还会被抓起来处死,说是妖孽所化。说到这里我俩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民间传说嘛,总是有一些耸人听闻的桥段呢。
大叔的笑容很是爽朗,在棱角分明略显坚毅的脸上看来更是热情大方。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原来国字脸也是挺好看的呢。
3. 草原上的蘑菇
很多景区啊、保护区啊之类的,都有和大学、研究所的联合项目。我们这个景区也不例外。这个景区地处一片湖泊旁边,栈道延伸到湖泊里,可以让游客们看到很多他们平时在城市里见不到的鸟类。因此也吸引了一座大学的学生来这里做生态研究。
那个博士学生年纪挺大,似乎是工作了几年再重新回到学校的,年龄比我们景区里工作的好多哥们儿都大。平时他就一直坐在栈道上观察鸟类,看到我们来检查景区时还会为我们讲解这附近的动物知识。这一来二去大家发现这学生不仅很了解这里的鸟类,连植物和蘑菇也可以一个不落地辨认下来,所以我们也乐得叫他“师兄”。
草原的旅游季节在夏季,这时候湖水最美鸟最多,但是太阳也是最毒最火辣的。师兄一观察就要在栈道上待上一天,被毒日头正对着晒实在是太危险了,连我们这些当地人都受不了。果不其然,刚上来一周他的脸就黑得和我们一样了。
但是黑皮肤依然怕毒晒,于是师兄又是戴帽子、又是戴面罩,想要挡住明晃晃的太阳,可依然热得发昏,都不是很有效。最后师兄选择了打伞。但不是那些经常可以看到游客们用的花花绿绿的太阳伞,而是一把颜色深得像黑色的大绿伞。他经常调侃自己就像一朵大蘑菇,而他坐在栈道上顶一把大伞的模样也确实挺像蘑菇的。
时不时还有游客因为好奇过去看看这位一只蹲坐在地上的人想要做什么,这时候师兄都会开玩笑地说“我只是一朵蘑菇”,甚至有时我们过去收垃圾或是检查栈道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回应我们。
旅游旺季就这样过去了。天气凉爽起来、太阳褪去劲头之后的某天,师兄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还真是不知什么时候的事。问了好些同事,他们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每天照顾游客清点车辆收拾垃圾就占用了全部的时间,也没有精力可以分去关心师兄了——而且从旺季开始师兄每一次都用玩笑话回答我们,久来大家也不爱去找他聊天了。
今天是景区开放的最后一天,这里的高原景区到了冬天,草地枯黄银白一片完全没有夏天那么美丽,也不会有游客愿意来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因此冬天就是我们的假期。
轮到我负责最后检查栈道和垃圾是否都整理好。栈道两边的茅草都低伏了,变得比夏天时候矮小了很多,看起来干瘪瘪的丝毫没有水润的姿态。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长得很像蘑菇的东西立在栈道旁边的草丛里。很大的蘑菇,几乎有茅草那么高大,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蘑菇。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会是因为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吗?这里的草地上只要一下雨就会长出各种形形色色的蘑菇呢。
而且那个大蘑菇看起来还挺有意思的,平展的墨绿色蘑菇盖就像个圆圆的帐篷顶似的,蘑菇杆也老粗的,至少比雨伞什么的粗多了。
不知道有没有毒能不能吃呢,可惜师兄在的时候没有好好请教一下多学点知识。今天还要检查景区,任务很紧,没多少时间可以闲逛呢。希望明年还可以看到这么有个性的蘑菇吧。
4. 猫
框子是高原草甸保护区的工作人员,在他的同事们的努力之下,曾经贫瘠的草原上渐渐多了很多动物,尤其是鼠类。但是在保护区成立之前的那些年里,草原上除害兽打死了很多狼和狐狸,现在就连黄鼠狼都很少见了,只靠老鹰可控制不了那么多老鼠,这些老鼠逐渐成为了保护区的一害。
保护区又是撒药又是下夹子,想尽办法也没能减少老鼠的数量。后来不知是谁提议可以用猫来捉耗子,上面领导听了一拍脑门同意了。很快,从草原外围山区的农民家里征集的五十只猫便被送到了保护区里,交给框子负责饲养和野放。
框子没有养过猫,他驻守的保护站上也没有养猫的空间,他只好把那些猫都安置在保护站上的一个空房间里,每天去喂喂猫粮换换水,想等它们适应了高原的气候就把它们放出去捉老鼠。于是这五十只猫被迫挤在保护站狭小的房间中,每天都看到太多的同类在周围游荡,许多猫都紧张了起来。大猫开始撕咬小猫,小猫开始生病,没多久就有猫陆续死去了。
框子清理着那些猫的尸体,很多都是被咬死甚至吃掉的,吃的只剩脑袋和一条皮。他害怕极了,也没等它们适应高原的气候,就急忙把猫都驱赶到保护站的院子里。即使是夏天,高原的夜晚也很寒冷,每天晚上框子都能听到那些猫的叫声,还有它们为了争夺温暖之处的打斗声。
生病的猫死去了,活下来的猫也在寒冷和争斗中受了伤。仍然有自相残杀死去的猫,框子打扫院子的时候常看到只剩了一个头的尸体连着一条细细的完整脊柱摊在地上,看起来就像一条长着猫头的蛇。猫的数量越来越少,转眼就只剩十来只了,蛇一样的猫尸体也越来越多。
那些被同类吃得干干净净的蛇身猫比草原上的毒蛇还要让框子心寒。还是早点把这些猫“野放”了吧,到外面去该是就不会自相残杀了。框子这么想着,用扫帚把剩下的几只猫全部赶到了院子外面。
夏天结束,高原的秋天很短,保护区的工作人员都要休假过冬了。来年春天回到工作岗位的时候,框子发现院子里已经没有任何猫的踪迹了。经过一个冬天的洗礼,草原上只有死去的牛羊,干枯的兽头和一截仍带着毛的脊椎骨堆在一起。他发现保护区里老鼠的踪迹看起来似乎比去年要少了一些。也是,野放之后他就不再在院子里提供猫粮了,那些猫如果活下来的话,该是学会捕鼠了吧。
可是框子还是没有发现猫,他每天都要外出考察保护区,只发现过老鼠和旱獭的头颅连着一条脊柱——就像是被猫吃剩的。可许多天过去了他连猫毛都没有找着,同事们也不知道那些猫去哪里了。
但每逢入夜,框子躺在床上都能听到屋外有猫的叫声,很轻、很近,脚步声窸窸窣窣听起来像猫的尾巴在地上摩擦的声音。看来那些猫真的在草原上生存下来了,这实在是太好了,明天再去找找看它们吧,框子这么想着,便睡了。
5. 湖神
高原明珠,顾名思义,指的就是景区里这一汪碧水了。艳阳之下、清波万顷、水草扶天,许多水鸟在湖中游曳,好一幕闲适自在。粼粼湖面,还真是如同珍珠一般的光芒闪亮。更奇特的是当草原其他地方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之时,唯有这片湖泊天青水碧、安宁闲适——对于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旅者而言,这可是一处不可多得的歇脚之地。
美丽的地方总是有很多神秘的传说,这座高原明珠湖泊想必也不例外。我一向对民俗十分感兴趣,每到一个地方总是爱挖掘当地的古老传说。一开始景区的工作人员和当地人都只会做出导游口吻的讲解,什么有湖中有龙存在啊、或是这里是神佛赐给人间的乐土,那些或美丽动人或荡气回肠的英雄儿女史诗故事听起来和别的景区没什么两样,显然是后世开发的时候胡乱编造的。直到我逗留了一段时间,和乡亲们足够熟络之后,才得知了一些非同寻常的内幕。
“这个故事怪可怕的,所以我们一般都不告诉游客。”世代生活在湖畔的景区工作人员这样说,“这座湖里确实生活着神灵,但不是龙,是一头黄牛。”说这些时候他不时地看其他人的脸色,“那头牛每年春天都会从湖里出来,寻找祭品解决……呃,生理问题。它满意了,这一年湖泊就会风和日丽。”
这时候大家都笑了起来,传说故事的字里行间充满了不正经的笑意:“一开始村子是会为它献上最好的母牦牛,后来不知道哪个朝代开始那头黄牛有了母牛还是不满意,就改成献人了。据说那些时候大家就把人放在小船上送到湖里去,第二天人就不见了。不过后来国家说这是落后愚昧的‘河神娶媳妇’仪式,就再也没搞过了。”
“那现在这个湖周边的天气还是很好啊?”
“当然,都说了是迷信嘛。”这时候大家又笑了起来。
在告诉我这个故事之后,工作人员在景区看到我都会开着玩笑说今天天气那么好、肯定又有游客掉进湖里了,接着大家都不怀好意地微笑。
我在那片湖泊边居住了两年,两年来以湖泊为中心的天空都如同有神明祝福般气候晴朗。废除迷信仪式有好几十年了,每年也依然都是这样的旭日高照。总有一天,就连那些世代生活在湖畔的居民,也会忘记那段愚昧的传说和历史吧,美丽的地方果然还是更适合美丽的传说呢。
直到离开高原明珠许多年后,我又在新闻上看到了那个地方。景区在改建开发的时候,在过去栈道附近的湖泥里发现了很多尸骨。无数尸骨穿着士兵的服装,军章和枪支被湖水洗得仿佛崭新的一样明亮。历史学家认为这是开国战争的时候从高原行军的将士们的遗骨,那时候湖泊周边的沼泽吞噬了无数的生命。
据说挖掘遗骨的那天连年晴空万里的湖泊突然下起了雨,阴雨倾盆凄风哭诉,就连上天都为曾经牺牲在这里的将士们哀恫。景区把遗骨全部挖掘了出来,安葬在烈士陵园里,并于湖泊旁建起了博物馆。可惜我的旅途越走越远,没有机会再回去那座景区。想必,那和煦的美丽风光有了烈士的英灵在一旁守护,如今的景区会发展的越来越好吧。
6. 捕兽夹
那天,阿波在保护区里发现了一个捕兽夹。
这座保护区半边草原半边森林,生活着许多珍惜的野生动物,狼和羚羊在草原上奔跑,豹子的影子穿梭于森林之中,偶尔还能看到熊和老虎的足迹。在保护区的草原和森林交界的地方,阿波发现了一个捕兽夹。
肯定是偷猎者放下的,夹子在草叶下隐藏得很好,新崭崭的铁齿看起来寒光凛凛。阿波赶紧拿出手机拍照,打算等回去就把这件事告诉保护区的工作人员。
阿波不是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他附近省城的研究生,和保护区合作到这里来考察雉类动物生态的,因此时刻注意着寻找草丛中的蛛丝马迹,并发现了这个捕兽夹。他在查看捕兽夹的时候还不小心划伤了手,的确是非常锋利、非常危险的东西呢。那么大的捕兽夹怕是用来偷猎老虎和熊的吧,他愤愤不平地想,一定要好好惩治这些人才是啊。
回到保护区所在的县城后,阿波就把这事告诉了工作人员。大概是荒无人烟的深山野林之中一个小小的偷猎者太难寻找了吧,工作人员答应了调查之后很久都没有消息。于是过了几天依然没有动静,阿波决定把这张照片发表在了社交网络上,至少希望看到照片的人都来和他一起声讨这些没有良心的偷猎者。
但是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后来阿波结束研究打开电脑,却发现其他人对照片的评论都没有提到捕兽夹,大家都在说草地上的朽木看起来充满了艺术的气息。他点开那张照片,甚至他自己也没有看到捕兽夹,凌乱的草叶之间只有一些木头。奇怪,大概是传错照片了吧,他又重新上传了一次照片。但是第二天再查看却总是发现又错传成了没有拍到捕兽夹的草地。
阿波觉得很奇怪,他检查了自己的手机,可是翻遍了所有图片,他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那个拍了捕兽夹的照片了。他赶紧联系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他记得很清楚他回来之后就告诉了他们这件事。但是工作人员却一问三不知,他们仿佛根本没有听说过有关捕兽夹的这回事。
“这怎么可能?我当时告诉你们那个留着络腮胡子的老员工了啊?”阿波不相信。
“但是我们这里没有人留着络腮胡子啊,唯一的老员工那天去省城参加会议了。”工作人员这样回答他。
“可是我的手还受了伤!你们看,就是被捕兽夹划伤的。”他拍了还没有痊愈的手的照片,传给了那个工作人员。
“这个是被木条划伤的吧?现在我们管理得那么严,肯定是不会有偷猎者了啊,你一定是看错了。”对方看了照片给出了解释,“而且偷猎者用那种样式的捕兽夹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个年代留络腮胡的人倒是蛮多的。”
这最后一句话听得阿波心里瘆得慌,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不知怎么的,感觉也越看越像是被树的枝条划伤的。他为了探究动物的栖地,经常不小心被树枝划伤,看起来真的很相似。
不行,那个捕兽夹的事情不能就这样结束了,他那天真的看到了草丛里放着一个巨大的捕兽夹,一个几十年前的老款、却崭新的捕兽夹。于是他急忙回到那天看到捕兽夹的地方,这几天他都在附近做研究,没有看到有其他人和动物经过,捕兽夹应该还在原地。
但是那个捕兽夹消失了,不仅仅是消失了,草丛里连摆放过东西的痕迹都没有。也许,捕兽夹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吧。
7. 人头芋
豆豆和花花是在青年旅社里认识的。若县是大草原的旅游中心,有很多很多的青年旅社,豆豆和花花住的这个就是其中之一。
而且这大概是若县环境最好的青年旅社了,虽然远离市区、地处偏远了点,但旅社那连成排的房间背后就是广阔无边的大草原,甚至在旅社外围还有一弯秀美的池水。花花来的时候正好是旺季,旅社的大部分房间都住满了,她便被安排和豆豆住在一起。
豆豆是这个旅社的常客,一年有一半时间都逗留在大草原上的那种,她从不说自己是做什么的,每当别人问起,她也都只是不发一言地笑笑。大家从她的穿着上和言语中也看不出她是做什么的,只知道她长期住在这里,她的室友总是换得很勤——但豆豆毕竟一直住在大草原,相比起来她的室友当然会换得很勤。
对于这样神秘的室友,花花自然是充满了好奇。那天下午,她们一起吃过了晚餐,在旅社背后的池塘边散步。花花欣赏着四周的风景,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成为旅社里第一个知晓豆豆秘密的人。
“好大的芋头啊!”不过在那之前,她看到了一个吸引眼球的东西。池塘里种了好些长得像芋头的大叶子植物。
豆豆漫不经心地接道:“我老家那边有这种东西,我们叫它‘人头芋’。”原来豆豆的老家也是高原大草原的吗?花花感觉自己成功了一小步。
“这名字怎么那么恐怖……”
豆豆恶趣味地笑了:“因为下面埋着人头哦!”
“你可别吓我,不然我晚上梦游吓死你。”
“哈哈,只是这芋子很大,长得跟人头似的!”豆豆又笑了,笑得很开心。确定了,这果然是个很恶趣味的家伙呢。
当天夜里,花花还真做了噩梦。她梦到自己伏在水畔,用力拔那大大的芋头。夜晚的风很凉、芋头很重,这些在梦里的感觉就跟真的一样。明亮的月光照在她手里的芋子上,竟然真的是一颗缠满了水草、有些腐烂的人头。
第二天她醒来就赶紧把这个神奇的梦告诉了室友:“你绝对想不到我昨天梦到了什么!”见室友已经收拾好了正准备出门,她激动地嚷嚷,“我真的梦到下面长人脑袋的芋头了!这太恐怖了!”一边说着她一边准备起床。
“啊!”她突然惊叫一声,“我的鞋怎么那么湿,这地方也太潮了!”
“嗯……”豆豆低头看着自己的外套,顿了片刻,才拍了拍上面的露水,回答,“一楼嘛,外面又是水池,这里确实很潮。”
8. 鹤人
小Z和小X是高原湿地保护区的基层工作人员,俗称护林员。其实高原湿地上没有树,全是沼泽和草地,小Z和小X常年住在沼泽边的小蓬屋里,守护着保护区里的水鸟,尤其是鹤。
这鹤是只在高原湿地分布的品种,很是珍惜。小Z和小X每天都要去湿地上观察这些鹤,计算它们的数量,注意它们的生活和动向。到繁殖期的时候,他们还得亲自走进沼泽里,去寻找鹤的巢、关心它们的卵和幼鸟的健康。
这鹤在当地的老百姓心里也很珍惜,它们洁净而高雅,是来自上天的神鸟。百姓们喜爱这些鹤,也喜爱守护鹤的人,他们亲切地称呼小Z和小X是“鹤人”。
有天,草原上来了一群外地人,他们带了庞大而沉重的摄影仪器,他们说外地人也想要了解那些珍惜的鹤,他们想要拍摄鹤的纪录片,为此需要保护区前线工作人员的帮助。小Z和小X便带他们去找鹤。
纪录片的拍摄很成功,国家因而更加重视这片高原湿地和在湿地上活跃的护林员。国家给了保护区很多钱,小Z和小X也更加卖力地为保护那些珍惜的鹤而工作。
但是好景不长,有一天小Z去了沼泽地里,走得很深,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天风很大,天上还下了冰雹,整个湿地都被笼罩在一片乌云之下,空气昏暗沉重得令人窒息。小X很担心,他开着保护区的车在草原上奔波了好几天,都没有看到小Z。野外工作很危险,意外随时都会降临,他记得过去也有前辈不慎被沼泽地吞没,所以保护区一直很难招收到前线的工作人员。他只好一个人继续守护那些珍惜的鹤。
几天之后,有当地的百姓告诉小X,沼泽里死了一只鹤。保护区里的每一只鹤都很珍贵,这可是大事情,小X不敢怠慢,赶紧前去调查。
死去的鹤就像活着时一样很美,当地的牧民不忍心这神鸟被猛兽吃掉,将它带回了自己家里。他们说发现这只鹤的时候,它半身都淹没在沼泽的泥泞里,脖子后仰,看着即美丽又凄惨。小X检查了死鹤,它的脖子在胸脯处硬生生地向背上折去,似乎是被冰雹打断了。
世代生活在这里的鹤也会被沼泽困住、也会被冰雹砸伤,小X想起常年生活在这里守护这些鹤的鹤人,他想起小Z,感到一阵世事无常的悲伤。
他轻轻捧起那只鹤,它黑色的翅膀和腿就像人的手脚一样垂着,雪白的胸脯向前突出,黑色的脖子因为重力挂在那后头。他恍惚之间觉得这有点像个人,那胸膛上突起的龙骨形成了鼻梁、肌肉的线条有点像个人脸,黑色的鹤脖颈就是人的头发。
小X想起一件事,他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寒意。他想起当初那群外地人来的时候,他们跟他开的玩笑。
以往,因为小Z的资历稍老,他说他在这片草原生活了许多年了,走在沼泽里如履平地。所以总是他负责深入沼泽寻找鹤的踪迹,小X则在岸上为他指路和记录。那天也是一样,小X和那群外地人待在一起,他们目送小Z在沼泽里自如地走动。
“不愧是‘鹤人’,他走起来真像一只鹤!”那些外地人突然这么说。
“看看那个姿态,那个轻盈,果真像!”小X以往没这么想过,现在看来还真有几分神似。
“要飞了!要飞了!”小Z跃过一处水洼时,有人大呼,岸上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但是现在,当初的快乐都变成了恐怖,小X惊得手一松,鹤尸落在地上。鹤脖子受到撞击弹得折返了回来,看起来又是一只普通的鹤了。
9. 放牛郎
小张是某建筑公司的员工,这家公司在藏区的高原上有很多建设项目,需要有员工留在工地上驻守,小张是个单身汉,便被公司安排去了。
第一次上高原,小张很紧张,生怕自己水土不服。他坐在公司的越野车里,全程专注地观察窗外,心想看看高原美丽曼妙的风光兴许能缓解晕车和高原反应的症状。
这地方确实很美,无边的翠绿铺成草海,山丘犹如波涛在蓝天下浮沉,而苍银的碎石乃是点缀其上的碎浪。这里的人也很美,他们一路上常看到藏区当地人在草原上工作和玩耍,或是自在地策马奔腾驱使成群的牦牛、或是悠闲地赶着山羊漫步于原野之间。
时常,还能看到当地人盘腿坐在地上,手上握着藏区独有的面饼,竟是在这苍茫天地之间享受野餐。每每他们的车辆经过这些人时,爽朗开放的当地人总是会站起身朝他们挥臂招呼。尤其是那些女眷,总爱高声嬉笑着追车跑一段距离,她们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水润靓丽、她们奔跑的动作健美优雅,她们还喜欢模仿男人摔跤的姿势堆叠在一起玩耍,看得小张那是心花怒放。
真好。一开始听说建设工地远离城市、驻守的工作会很辛苦,小张还挺担心的。但是这里有活泼可爱的当地牧民少女啊,小张又对高原上的驻留生活充满了向往。
高原上的地很宽广、路很漫长,沿途却没多少定居的村镇,只有零星的帐篷散布在草原上,看起来很是荒凉,没有多少可以休息的服务站。于是好不容易路过一个加油站时,师傅便停下车说想要休息片刻。小张也下车打算活动下筋骨,这时他注意到加油站边缘正有个牧民坐在草地上,凝视着附近觅食的牦牛群。
这一路上来,小张对这些当地人已经充满了兴趣,便上前去想要攀谈,多了解些这里的民俗文化。可那牧牛人却是奇怪,见小张走来,丝毫没有路上其他人那欢欣鼓舞的样子,他站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小张,接着突然双膝跪地。
小张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那人就开始哭嚎。断断续续的,小张能听见他说“远离女人”、“我不该说喜欢她的”、“她们会抢婚”、“我不是这里的人,我被困住了”、“救救我”之类令人迷惑和恐慌的字眼。那人还伸出手想要抱住小张的腿,小张吓得赶紧跑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人看起来分明和一路上看到的当地人没什么两样,他的皮肤被高原的阳光晒得黝黑发亮,他的服装也如藏区的民俗服饰一样,总之一点也不像个城里人。可他的哭诉里却仿佛隐藏了个不属于当地人的故事,小张也没听说过这地方有抢婚的习俗。回到车上,小张急忙把这件事告诉了师傅,师傅只是摇头不语,看来他也不知道。
等好不容易抵达工地的营地,小张向前来迎接他的同事讲述了这个路上遭遇的离奇故事。没想他的同事们却哈哈大笑。
“那个人两年前就在加油站上啦!说什么绝对不能向这里的女人告白,否则她的家人就会强迫你成亲,在这里放一辈子牛!”
“我听说的不一样,我听说是他不愿意娶,牧民就强迫他干几年苦力才能走。”
“你这版本更假,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婚姻自由啊!”
说到这里,大家又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对了,我们是来给小张接风的,我看今天别吃食堂了,去外面喝一顿,有很多漂亮的藏区小妹妹哦。”
这个话题可比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人有趣多了,虽然长途跋涉很是疲惫,听到同事的建议,小张也立即憧憬地点头。
小张一口气在工地上驻守了很长时间,到两个月后才有机会回城一趟筹备些生活和工作上的东西再带回来。走的那天,路过那片美丽的草原时,小张又看到了那个放牛郎。这次他们没有停车,越野车呼啸着从加油站前驶过。虽然只是一晃眼,小张也看清了那确实是之前哭嚎的那人,他仍然坐在加油站附近的草地上,出神地凝望不远处熙攘的牛群。
有几个身着冲锋衣的游客显然对牦牛很感兴趣,朝放牛郎的方向走去。放牛郎立即站起身,展开颤巍巍的双臂迎向来人,嘴一张一合似乎在念叨什么,此举惊得游客急忙驻足、不敢接近。
果然和同事们说的一样,是个怪人啊。小张没继续看他,他现在满脑子只有在工地上认识的一个可爱的当地女孩子,他还想着等回城去买个礼物送给她呢,只是不知道买个什么东西比较好。
10. 河谷
位于高原河谷中的芝市机场有一个怪规矩。
寻常飞机起飞降落时,机组会要求乘客把所有窗户的遮光板都打开,让机上和塔台的人都能够看清飞机内外的状况。但芝士机场的要求不一样,所有窗户的遮光板都必须关上,关得好好的,一点光都不能透出来,直到飞机飞出芝市很远之后,才能打开。
没人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违反直觉的规矩,机组也从不告诉乘客为什么要这样。他们只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告诫乘客这样做,一遍遍去把不自觉的乘客拉开的遮光板全部关好。
就连乘坐芝市机场的飞机很多次的小Y,也依然搞不明白这条规矩的用意。小Y是个地理风光摄影师,常在芝市附近的河谷里摄影,几乎每隔几个月就要往来芝市一次。这已经是他第十一次坐这里的飞机了,和以往一样,他按照机组的指示乖乖关好了遮光板,随后拿出相机欣赏起这次出行拍到的风景。
芝市河谷早已被被国内的摄影杂志评为高原上最美丽的地方,这里的野生动物也是整个高原最为丰富繁多的。小Y很喜欢这里,尤其喜欢河谷中云雾缭绕、落雨如丝的意境。唯一的缺点就是这里水蛭太多,随便在山里走走就能沾得全身都是,那些爱吸人血的小怪物也很喜欢芝市潮湿多云的河谷气候。
小Y一张张地翻照片,看着相机里活灵活现的动物、磅礴壮丽的美景,还有那些美不胜收宛如仙境的云雾变幻,他热爱摄影的心也被勾得蠢蠢欲动起来。他看着身旁的遮光板,又一次萌生出想要拍摄窗外景象的念头,他每一次坐这里的飞机都会萌生出这样的念头。
他扭头环顾,发现这次运气不错,他身边的座位上都没有人,不会有好事的乘客向机组举报他偷偷拉开遮光板的行为。他小心打开一丝丝遮光板,避免惊扰时刻注意着飞机两侧动静的机组,趁起飞之时将相机的镜头塞进缝隙中,开启了摄影模式。
从相机的屏幕上,小Y能够饱览窗外的景色,比他在地面上看到的更加壮美。那飞机自狭长河谷间腾跃而起,炽烈阳光点亮机身,灰蓝机翼与丝绸般的青雾共舞。那些在地面上看总是隐藏于云雾中难能一见的神秘群山纷纷褪去了面纱,条条覆雪自山顶流落,恰似传说中的长龙叩首拜入圣湖神水。一切美景都近在眼前,空气干净得能够看清每一条山脊的脉络与每一棵高树的枝稍,仿佛触手可及。
呵,原来那些机组百般隐藏的是这样的美景,他们竟不让乘客看到这些,莫不是为了让游客们总是怀抱没见到神山圣湖的遗憾,想多点回头客么。小Y喃喃腹诽,暗自决定回去后要把这些绝美的景象都公诸于世,让所有人一饱眼福。
他的得意劲儿还没过,这时飞机一头扎入云层,白花花的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又细又长的阴影。看起来似乎是从飞机外贴在窗户上的,小Y埋头仔细观察,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那神秘的小玩意儿就从屏幕里消失了。
可随后,越来越多的细长阴影出现在屏幕上,贴在窗户面、机身外、机翼上,随处可见。好些阴影还在以奇怪的姿态扭动,小Y这才惊讶地发现它们都是动物。
而且不是普通的动物。那些细长、水润、富有潮湿光泽的身躯,那些灵活、慑人、呈长条形扭曲的动作——这是水蛭!难以计数的,如同雨点般的、在高空中飘浮着甚至躲在一团团云体里的水蛭!
小Y猛地挺身几乎尖叫,这时他感到身旁本空无一人的座位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乘客。来人伸手用力按住想要蹿起身的小Y,用低沉而缓慢的声音安抚道:“别出声。我们看你已经坐这班航线很长时间了,也许是时候让你知道窗外的真相了。”
小Y惊恐回头,见机组的乘务长正坐在自己身边。他不敢声张,便机械性地指着相机的屏幕,小心翼翼地问:“这真的是水蛭?”
“是。”乘务长点头,“准确地说,它们就是芝市河谷的云和雨。在地面上吸饱了血的水蛭会乘着山谷的风飞向空中,它们在代谢过程中分泌出的黏液粘连在一起,就形成了云。等它们饿了,它们就会和黏液一起坠落,便成为了雨。”
乘务长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讲一个寻常的自然现象,他还指着屏幕上个别细瘦的水蛭说:“看,这些特别瘦的,很快就会和它们的体液一起变成落雨回归地面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不怕我告诉其他人吗?”小Y颤抖着声音问。
闻此,乘务长呵呵笑了,他说:“我刚才看到你的那些照片,你好像特别热爱我们这里的云雾和动物。”
听到这里,小Y默默地收起相机,自觉关好遮光板。他是爱这里的云雾,但那是以前。现在的他一想起自己走在云雾中拍摄的场景,想到那每一滴雨水、每一片云朵中都有密密麻麻的水蛭,他就浑身发毛。
难怪,难怪芝市河谷的云雾有绸缎般丝滑的质感,难怪不管他怎么小心避开树木,都会有水蛭沾在头上。他觉得,这次出去后,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再也不会喜欢芝市这片美丽动人、如同仙境一般的河谷了。
11. 疯婆子
红镇的水务局里有个疯婆子。
据说,她时常在上班时间出现在水务局的大门口,每回都会穿着一身惹眼又恐怖的红裙,站在正门写着水务局全名的石头牌下面,每当来人就手舞足蹈地跳,口中不断念叨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名字。
我是在来水务局工作的第三个月初,第一次见到她的。那时她正被几个保安连哄带骂地驱赶,在看热闹的群众聚集起来之前,就把她轰到了水务局旁边的家属大院里。整个过程她都在声嘶力竭地嚎叫,说什么俊鹏在哪里、把俊鹏还给她之类的话。
出于好奇,我向许多人打听过她,可不管是保安还是水务局的同事,都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说的俊鹏到底是谁,我们单位压根就没有这号人。同事们都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只知道她就住在局里的家属大院,那里一般只会住水务局的职工和家属,可她在那里住了很多很多年,都没人见过她家里的其他人。
只有大院里最八卦的退休老妈子们有一些线索,她们说女人是从外地嫁到红镇来的,她口中念叨的“俊鹏”应当就是她的丈夫。只有一位老妈子说自己曾经见过女人新婚时候的阵仗,和红镇许多小年轻结婚时一样,红色的大灯笼从院子的街头挂到街尾,院子中间的广场上摆了好几桌宴席,认识不认识的街坊邻居都能去蹭一些喜气。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老妈子信誓旦旦地说,那年红镇附近的金河村发生了一场洪灾,所以她记得很清楚,一定就是那一年。
好奇心一旦勾起就无法按耐,一个月后我又看到了那个女人,依然是穿着一身红衣,站在水务局的大门口嚎叫。这一次我没有默默走开,门卫将她撵回家属大院、她也平复一些后,我悄悄靠了过去。
“俊鹏是你的丈夫吗?”我问她。
听到这个名字她立即看向我,嘴里不停地重复:“你认识俊鹏吗?”
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只好继续问有关婚礼和洪灾的线索。“我听人说,俊鹏是你的丈夫,你们在金河水灾那年结的婚。”而时至今日,我都后悔死当时说了这句话。
那一瞬间女人又恢复了在单位大门前的疯狂,她高举起双手抓住我的肩膀,眼睛瞪得比灯泡还大,她的声音更是惊人的尖锐又洪亮,一遍又一遍地大吼:“你知道金河洪水!你知道洪水!俊鹏去了金河,可是他没有回来!你们把俊鹏还给我!”
我敢说保安们都没有见过这个女人抓着别人嚎叫的样子,他们反应了足有几十秒才把她从我面前拉开。而我逃走了,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好在我还是获得了一点线索。在水务局工作,我没法调查人员和户口,但调查个洪灾倒是专业对口。我在手写的老档案里找到了关于金河村洪灾的信息,可档案里只记了寥寥几笔。想到女人的话,我特地查了那场水灾的危害,并不严重,洪水裹着枯木只冲坏了金河村外的几条乡道,水务局派了些年轻人去帮忙赈灾,一切都很顺利。而且这些年轻人名单里并没有俊鹏。我还在旧档案里查找俊鹏这个人,和询问同事时一样,我一无所获,调查只能不了了之。
在那之后,我再也不敢找那个女人谈话,可她却像得到了什么启示,总是主动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作为水务局的员工,我也在单位旁的家属大院里置办了一套公寓房,只要我出现在院子里,我就能感觉到她在不远处凝视我,有时是在楼宇的拐角后、有时是在窗外的矮树下面。她永远都穿着那件明显洗脱色但仍很显眼的红裙,细细想来,那似乎是一件婚裙,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到底是不是她婚礼上穿的那一件。
如果只是跟踪,我还能忍受、甚至逐渐习惯她的失礼。但两个月后的一天夜里,但我在公寓楼公用的浴室里洗澡时,那女人却又突然出现了。这一次,她直接闯进了浴室里,指着哗啦啦的流水,不停地尖叫。
“俊鹏,发洪水了!从水里出来!快!俊鹏,离开水!发洪水了!”
她一遍一遍地尖叫,可怖的嗓音混在水流声里,像极了纪录片里洪灾的场景。我吓坏了,我都不记得我是如何跑到窗边向别人求助,如何躲着看冲进门的保安把女人拖走,我只记得那天晚上家属大院的社区管理躬着身子向我道歉,说他们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了。
“她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那么疯都没人把她赶走?”而我新鲜劲过去后,也有些烦闷和愤怒了。
“对不住啊,听说啊,这个女人刚结婚,男人就被外面的年轻妹妹拐走喽,所以她就变成这样啦。”社区管理只是诚恳地道歉,“可是不能赶走哟,水务局那边有发话的,说她可怜,不能赶走哟。”
“她的丈夫,那个俊鹏,是水务局的人吗?”
“不知道哟,没听说过啊,我在这里干了快五十年哟,都没见过,是外地人啦。”
“还有她老是喊洪水是怎么回事?洪水那年出了事吗?”
“能有什么事哦,我跟你说我这五十年啊,水务局都没有死过人的啦。哦,说到洪灾,我听说啊,她男人就是在洪水那时候跑的喽,水务局也是那时候说让她好好住下的哟。”社区管理唯诺地解释,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那天之后,似乎是意识到我只是个好奇的路人,和其他压根不认识俊鹏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女人不再纠缠我了。她回到了她最初的样子,只是偶尔出现在水务局的大门口,穿着她那身破旧的大红婚裙,喃喃自语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名字。
只是她在公寓楼浴室里发生的光辉事迹不知从哪里流传了出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周围人看我的眼神不怀好意。
“你管她做什么呢?都跟你说了,她就是个疯婆子。”大院里的八卦老妈子们笑话我,局里的同事们也笑话我。他们还嘲弄我,说原来我就是疯婆子朝思暮想的俊鹏,这着实是令人尴尬。
确实,他们说得对,我管她做什么呢?她不过就是一个被男人伤了心得了妄想症的疯婆子。
12. 山火
邦仔是源县林业局的职工,和很多人想象中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喝茶水的政府人员不一样,邦仔做的是外勤工作。他每天一大早就得进山,去人迹罕至的荒山老林里巡查,找找有没有偷猎盗伐乱采的违法乱纪之人,再把他们交给森林公安好好批评教育一番。
邦仔喜欢这份工作。他世代生活在源县,这里的花草虫鱼他都熟悉得很,也一点都不愿意它们被乱砍滥伐伤害。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老爱往林子里钻,爬上最高的树、还搬大石头来朝河沟里砸。他看到现在的林海和小时候没什么差别,孩子们依然能这样玩儿,他就感到欣慰。
除此之外他还有个重要的任务。作为林业局的巡山员,他是少有的可以带火种进山的人员,而他的任务,就是把林区地上厚厚的枯草枯叶枯树枝捡起来拢在一起,然后掏出打火机来,点火烧掉。
局里的专家说源县气候炎热干燥,经常发生森林大火,于是人们先把这些容易燃烧的枯木头点了,剩下些潮湿的活树,这自然的山火就烧不起来。
但邦仔常年在山野里跑,见多了那些缘起于闪电或者烈日炙烤的山火,那些一窜十几米高几十米远的山火,红彤彤的火苗轻轻松松就能吞没枝繁叶茂的大树,把它从根子里点着。烧掉干草就能防止山火?邦仔觉得专家就是在胡扯,他压根不信。
可是他又不能不点火。局里对他们这些巡林员有考核指标,每周至少得在管辖范围内点起十把火,局里还有人盯着数山岗上每天燃起的灰烟有多少丛呢。
邦仔讨厌那些烟,乘着风在山坡上飘好远好远,把清秀漂亮的山野变得乱七八糟。老有乡亲跟他诉苦,说以前只有火灾时节能闻到山林里的烟味,可现在每天都能看见这些乌烟瘴气破坏了林子的风景。更糟糕的是高温和闪电可比只能欺负枯草枝的打火机强多了,于是每年的山火并没有因为枯草被消耗而减少多少。
邦仔不知道这项点火的工作有什么意义,他常向同事抱怨,就连林业局的领导也听闻过他的满腹怨气。好在领导并不介意,他还请邦仔去办公室促膝长谈,告诉邦仔要相信专家的专业性,告诉他其他地方都是这样做的,他也只需要照做就好。
“你要相信,你的工作是有意义的。”
领导总是这样说,还文绉绉地提眼镜并露出和善的微笑。邦仔便只好愤愤不平地回到岗位上,继续日复一日地在山里焚烧枯木,继续听闻那些很容易被闪电和高温点燃的活树在源县的其他地方烧起来。许多外勤人员都和邦仔一样每天进山烧掉枯枝败叶,但源县的森林火灾并没有得到控制、也并没有减少。
于是终有一天,邦仔管理的那片山头也烧了起来。当地老乡说当天上午山中响了几道闷雷,然后就有火苗在林子里上蹿了起来,越烧越猛烈。当消防队赶到现场时,山火已经烧空了一大片山坡,半个天空都被熏成黑色,漫天下的都是脏兮兮的灰烬,灭火的战斗持续了一整天才结束。
但对林业局而言,这事还没完。山火烧毁了大片的国有林和几座民房,因此必须有人负责。但没人知道火是如何引起的,管理这片山头的邦仔也不知道,那天他在山坡的另一面烧枯木呢,完全不知道别处的动静。他猜这又是闪电惹的祸事,他早知道闪电经常引发山火。他把他的判断和愤怒都告诉领导,他早说过烧枯木根本无法控制自然形成的山火。
“不是这样的,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是你留下的火星引发的山火。”
可是领导却让森林公安抓住了邦仔,邦仔大惊,愤愤不平地为自己辩解:“不可能!那天我根本没有去着火的那片地!”
领导摇头,拿出一张记录外勤工作情况的表单:“你记错了,那天你去的就是着火点附近。”
邦仔看了一眼外勤表,发现表上压根不是自己的笔迹。他正想争辩,可他看见领导文绉绉地提眼镜并笑了笑,一点也不和善、而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笑,他看到森林公安也会意地点了点头。
“你要相信,你的工作是有意义的。”
被森林公安带走时,邦仔想起领导说过的话,他每一次诉苦时领导用来安抚他的话。他想,他现在终于知道这项点火的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了。
13. 石锅鸡
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阿中在高中结束后就毅然决定去边境参军。他的部队驻扎在高原上非常偏远的地方,周围数十里地都没有人烟,最近的鲁镇都在几重山后面,野生动物比人更多。那儿山高水险,每天清晨云雾都会从谷地里升腾到天上,而到了正午,阳光又穿透云海,将漫山遍野的树叶都染成金黄,积雪爬在山脊上,每天都想往山脚下蔓延。
阿中很喜欢那个地方,每到值班和训练的间隙,他总爱和战友们去林子里玩耍。在那里他认识了许多在老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动植物,高原上的生命灵动而充满活力,很是让人欣赏和敬畏。
其中,阿中最喜欢的是一种鹤。那鹤有着大黑大白的羽毛和红艳艳的头顶,每年都会飞越数万里的征途来到高原上过冬。冬天的高原很艰苦,山里到处都是白雪和寒风,清净又寂寞。于是裹着厚厚的军大衣,去距离部队最近的山脊上,看山下沼泽地里群鹤飞腾的模样,就成了部队上许多官兵的娱乐活动。那些高原生灵活泼自由的身影让阿中和战友们满心欢喜,就像看一群远道而来的老友,这便是他在军旅生活中少有的快乐。
尽管环境艰辛,但部队不会亏待驻边的军人,尤其是伙食上。最苦的冬天里,每周,食堂都会提供当地高原上最有特色的石锅鸡款待官兵们。那石锅可不是寻常物件,是本地人从山谷里开采的石头、再经由手工打造成的锅。大锅又厚又重,就算是部队里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也得费老半天劲儿才能搬到灶上。
那大石锅最适合煮鸡肉,石锅煮肉水开很慢,鸡肉放进去要炖上很久很久,可一旦煮熟就定是绝味,特别得香。每到食堂供应石锅鸡的那天,阿中总是会盛上满满一碗。那汤的味道,金灿灿的油飘在汤上,喝一口便是满嘴的鲜香,比老家的鸡汤浓郁多了,阿中很喜欢。而那肉的口感,和平原上的鸡肉截然不同,和用其他做法煮出来的鸡肉味道也不一样,又柴又有嚼劲,像极了军队的艰辛和韧性,阿中也很喜欢。
在老友和美食的陪伴下,阿中度过了数年艰苦的驻边生活,而直到退伍许多年后,他依然无法忘怀部队里石锅鸡的味道。于是阿中选了个假期,去高原上旅行,就选在距离他当年的部队最近的鲁镇。他又看到了那时的山脉和云雾,阳光在风与江水上流淌,他感觉部队生活的艰难已经褪色到只剩下这些美好的部分。
他还看到了石锅鸡店,大石锅不愧是当地的特色,鲁镇上每一家餐馆里都能吃到最正宗的石锅鸡。阿中挑了一家墙上挂着群鹤照片的店,他心想能看着老朋友的样子吃上一顿回忆中的石锅鸡,这才是最美的享受。
但那家店的石锅鸡不对,刚端上来阿中就觉得不对,那锅没有回忆中的大、那汤也没有回忆中的香。他尝了一口汤汁,再品了一块鸡肉,感觉确实不对劲,这汤和平原上的鸡汤没多大区别,这肉也比他当年入口的肉清淡许多,像老家的鸡。
“老板,你这鸡正不正宗呀?”于是他不满地嚷嚷,“你这怎么那么软,我以前在部队上吃的石锅鸡比这拽实多了!”
老板被他吓了一跳,急忙摆着手过来解释,说什么他家的食材都是鲁镇当地最好的跑山鸡,一定是部队用的食材不一样。“部队上嘛,可能吃的是野鸡啦!”老板小心地解释,生怕惊了其他客人。
野鸡?开玩笑,高原上的动物和平原上不一样,尤其是阿中过去服役的部队,附近根本就没有野鸡,他经常去山里看动物,从没见过野鸡。不过阿中也无心纠缠,回忆嘛,可能有偏差也很正常,他对老板笑了笑,继续一边欣赏群鹤的图像,一边品味石锅鸡。
鸡肉味道不一样,部队周边没有野鸡……看着群鹤,他渐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他想起部队上的石锅鸡和平日里吃的鸡肉味道也不太一样,他当时只当那是烹饪方式的差异。他还想起自己曾在赏鹤的人群里见到过炊事班的人,可他当时也只当那是单纯的观鸟之友。
阿中看着自己面前的大石锅,看着里面冒着香气的油汤和鸡肉,感觉自己的美好回忆好像被撕碎了。他再也不想吃石锅鸡了。
每一个真的都是真实事件改编!(?)不要问我这些是什么鬼东西WWWWWWW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