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小說連載】《寒風與雨雲們》第二卷(1/9第五十五章發表)

狼狗傑

寒風與雨雲們
Kalter Wind und Nimbus: Eine Chronik
第一卷


第二卷：

第三十章（2016/8/26）

　　一一三二年二月中，巴魯莎生下六隻幼狼的消息傳到了奧格斯堡。孩子們出生在二月八日。安哈特伯爵自從在離開蘇普林堡前一晚知道巴魯莎懷孕了，回到安哈特就一直待在他的巴倫斯特大宅內。消息按安哈特伯爵離開埃爾姆山麓前對伊利諾人的請求先傳到巴倫斯特，再由安哈特伯爵派信差去奧格斯堡通知凱撒。從去年十二月到一月中，王室都待在紐倫堡，一月十八日才又遷往奧格斯堡，直到消息傳來的時候。
　　捎來的口信內容如此：巴魯莎已生下六個孩子，其中有三個她希望陛下能當他們的教父。
　　這消息讓凱撒洛泰爾無比激動，他立刻下令準備遷回蘇普林堡。
　　凱撒這樣的反應令拜仁公爵驕傲者亨利希(Heinrich der Stolze Herzog von Bayern)感到不安：他很早就猜想巴魯莎會為凱撒生下孩子了。約翰也知道不管巴魯莎是否真和凱撒同寢過，巴魯莎的敵人一定都會往最壞的可能去想。他知道只要敵人那邊準備做些什麼，有個人一定會來找他。
　　那時他正在拿鐮刀清理庭院中奧古斯都石像上的雜亂藤蔓，一名貴族青年走到他身後。「賓根的約翰？」那青年猶疑而尊敬地發問。「巴本男爵，」他割下纏著奧古斯都胸口鎧甲的粗藤，喚著來人的頭銜，「我已恭候大駕多時了。」那名黑髮青年正是服毒自殺的弗朗茲．馮．巴本男爵之子，赫曼．馮．巴本男爵(Hermann Freiherr von Papen)。
　　「請先生救我，」年輕的巴本男爵向回頭看他的侍從低頭請求。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侍從。男爵有什麼事是我這個侍從能幫的呢？」
　　「家父常提起你當時給他出了個主意，就讓他在黑人亨利希(Heinrich der Schwarze)面前蒙恩，從騎士變成男爵。他一直很感激你。」
　　「但我因此害了他。誰料得到『黑人』之子驕傲者是如此狠心地讓他犧牲？」
　　「其實，」原本就是低聲說話的男爵把音量壓得更小了，「下令要我父親去死的是拉芬斯堡伯爵……」
　　「什麼，你是說溫順的韋爾夫(Milde Welf) ？」這倒是約翰沒料到的。他看得出驕傲者的幼弟韋爾夫並不贊成驕傲者的諸多決定，包括刺殺巴魯莎前韋爾夫的垂頭喪氣以及刺殺失敗後韋爾夫的輕鬆神情他都看在眼裡。韋爾夫怎麼可能會參與刺殺巴魯莎的行動呢？
　　「說吧，男爵。伯爵要你對白狼巴魯莎做什麼？」
　　「你知道這次也是伯爵找我？」
　　「我本來以為是公爵，」約翰把鐮刀放到奧古斯都像底座上著涼鞋的石腳旁，拍拍手上的塵土，「但聽你提到伯爵，我很感興趣。且讓我聽聽他到底要你做什麼。」
　　「他要我在凱撒探望白狼時盡可能靠近他們倆。」
　　「喔，」約翰點點頭，「他想把刺殺的罪名冠到你身上。」
　　「求先生救我，」男爵雙膝下跪，兩手抓住約翰的雙手。
　　「為了報答你父親對我施的恩惠，我必全力幫助你脫離險境，」約翰把兩手按上男爵雙肩，「起來吧，巴本男爵。身為貴族，你跪一個侍從可不好看。」

*

　　王室車隊從奧格斯堡出發，二月下旬自蘇普林堡南門進城。在宮廷裡把行李和家具都安頓好後，凱撒便帶一隊人出了北門直奔埃爾姆山麓的樹林。他策馬到他熟悉的林間空地，那裡卻一個人也沒有，連一隻狼也沒出現。「奇怪，」皇帝疑惑地坐在馬上，四下打量空蕩蕩的泥地，但除了長得稀落的幾處草叢外，其他一無所見，「他們應該有人會在這裡才對啊。」
　　「陛下，」侍從約翰騎著騾子小跑到皇帝身邊，「他們平常不會待在聚會用的空地。只有聚會時他們才會全員到齊，平常則是散居在樹林各處。」
　　「所以？」皇帝斜眼瞄著約翰，「你要用狼嚎聚集他們？」
　　「不必聚集他們，」約翰輕拍身下騾子的頭頂，「只要讓酋長知道我們來了，她自然會派人來帶我們去找巴魯莎和她的小狼，」於是約翰清清喉嚨，發出一聲悠長的狼嚎。很快就有狼嚎聲回應。「那是伊利諾酋長的聲音，」約翰說道。「你聽得出來？」皇帝歪頭斜視約翰，一副不相信的樣子。「就一些人我聽得出來。你聽，」約翰要皇帝聽另一陣明顯比較高亢的狼叫聲，等那聲音停了以後，他對皇帝露出瞇眼的神秘微笑，「那是巴魯莎的聲音。她可開心了。」
　　「聽見你的聲音她在開心？」皇帝裝出不是很高興的表情，彷彿對約翰充滿妒意。約翰還是保持那副瞇眼的笑容，對皇帝說，「因為我來了，代表陛下也來了，她才開心。」
　　來迎接皇帝的人是巴魯莎的父親芬利斯。皇帝一看見那碩壯的白狼男出現，掩不住欣喜地跳下馬來，「芬利斯長老！」他上前抱住走進空地的狼男，卻發現對方抱起來肢體有些僵硬，「怎麼了？」他鬆開手臂，退後一步，兩手緊抓狼男毛茸茸的雙肩，「長老？」他盯著狼男的一雙金色眼珠，而那雙金色眼珠也在凝視著他。
　　「那三個孩子，」芬利斯小聲說，「真的很像你。」
　　「人類？」皇帝吐出這個詞，心裡有些驚疑不定。約翰明明說過伊利諾人就算和人類生下子女，他們也都是小狼啊。
　　「不，」芬利斯回應，「是小狼。但如果陛下是狼，一定是褐毛褐眼。」
　　「抱歉。」
　　「我早就知道會這樣的，」芬利斯低語著，「從陛下帶我進私室那天起，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洛奇和巴魯莎都跟我說了。我們其他族人也都不喜歡流傳謠言。陛下知道該怎麼做吧？」
　　「不該說的，我永遠不會說。」
　　「還有負起責任，」芬利斯把大掌放上皇帝雙肩，爪尖在皇帝肩頭的衣料上磨蹭，「當他們的教父，但與他們保持距離，好保住他們的命。其他就交給我們。」
　　「我知道了。」
　　芬利斯鬆手，輕輕掙脫皇帝掌握，退後兩步向皇帝行鞠躬禮，接著向皇帝身後眾人高喊，「請各位跟我來！」皇帝帶著他的人馬跟隨芬利斯穿過空地，再次進入樹林。
　　芬利斯一直帶著他們到一棵枝條向外伸展如大傘的大樹下。在樹幹旁已經站著狼男洛奇，披著毛大衣的大熊阿布雷希特，披熊皮的巴魯斯，穿著輕薄黑衣的黑狼侍從布魯托，甚至還有之前參加過洛奇與巴魯莎婚禮且與皇帝同席用餐過的兩位商人。阿布雷希特身邊還站著一名貴婦。
　　「艾麗卡！」皇后快步走向那名老貴婦，身後跟著兩名捏著毛大衣下襬不讓它拖在泥濘裡的侍女，「沒想到你也來了。」
　　那名喚艾麗卡的貴婦正是大熊阿布雷希特的母親，也是前任薩克森公爵馬格努斯的幼女，薩克森的艾麗卡。她向皇后行屈膝禮，抬眼對皇后微笑說，「我一直在聽熊說伊利諾人是如何好，他們的孩子多麼可愛。我自己也跟熊的伊利諾人侍從布魯托相處得還不錯，」說到布魯托，她便回頭對布魯托笑了一下。黑狼頭恭敬地低頭回應她的微笑。她再轉回來向皇后繼續說，「所以當伊利諾的尼可拉斯帶著消息來的時候，我就想說一定要和熊來一起看看巴魯莎這女孩，還有她生的六個孩子。」
　　「蘇菲(Sophie)沒跟來？」皇后問起阿布雷希特的妻子。
　　「留在巴倫斯特照顧奧圖和赫曼呢。」艾麗卡回應。奧圖和赫曼是阿布雷希特的兩個兒子，奧圖三歲，赫曼一歲，一旁隨侍的布魯托想起他們就感到煩躁：幼兒都喜歡毛茸茸的東西，像布魯托這樣的黑色大狗狗最好抱了。
　　就在皇后與艾麗卡談話的時候，凱撒和他的女兒已經迫不及待地接近樹根下那相當明顯的大洞，洛奇就蹲在洞旁。這對戀獸癖父女也在洞旁蹲下，朝洞裡望，只見兩顆光點在洞裡閃爍，那是巴魯莎的眼睛。
　　「嘿，洛(Lo)，」洞裡的母狼開口說話。她喚的是皇帝洛泰爾名字的第一個音節。
　　「原諒我，」洛泰爾趴在洞前低著頭，向母狼道歉，「我很後悔那天下午對你那樣凶暴。」
　　「沒什麼。沒關係。都過去了，」在一團黑暗中，白色母狼似乎聳了聳自己的肩膀，安靜了一兩秒，然後說，「你好，公爵夫人。」
　　「叫我佳楚德！」皇帝的獨女嘟起臉頰，看起來十分氣憤，「叫我父親就叫洛，叫我卻叫公爵夫人。我跟你有那麼疏遠嗎？」
　　「抱歉，」母狼頓了幾秒鐘，才說，「佳楚德。」公爵夫人很滿意地點點頭。「小獅子呢？」母狼問起公爵夫人的孩子。「喔，」佳楚德回答，「他在城堡裡給他奶媽帶著呢。」
　　「可惜，」巴魯莎惋嘆道，「小獅子看到這些小狼不曉得會有多開心。」
　　「他以後會見到他們的，」佳楚德哼哼笑了幾聲，接著問道，「你的孩子們在哪？」
　　「都窩在我肚子這兒，」母狼扭了扭身子，「你們進來看。」
　　「啊？」佳楚德瞪大眼張大嘴，「你要我們爬進這洞裡？」
　　「這洞很大啊，」巴魯莎以相當輕鬆的語氣說道。
　　「可是……」「可是什麼？」一旁站著的艾麗卡奚落了拜仁公爵夫人一頓，「想看小狼就鑽洞啊！我昨天就這樣做了。還是你怕弄髒自己，拜仁公爵夫人？」
　　「母親啊，」從剛才就一直沉默著的熊說話了，「她是凱撒的女兒。」
　　「我知道啊，」艾麗卡依舊不改其咄咄逼人的語氣，還把臉擺回去對她面前的皇后說，「我相信『薩克森人』與諾爾泰姆的里尚察生下的女兒不該這麼嬌氣。」
　　「艾麗卡，」皇帝說話了，「薩克森人」正是他的外號，「佳楚德是我的女兒。你還有兒子和媳婦要管教。怎麼管來我女兒身上了？」
　　「是我無禮了，凱撒，」發現凱撒不開心，艾麗卡立刻放軟姿態，向凱撒行了屈膝禮，又對佳楚德說，「很抱歉，公爵夫人。我剛才說話太莽撞了。不過小狼們才剛出生，不方便出洞來。還請你自己鑽進洞裡看他們。我兒子和我都是這樣做的。」
　　「我知道了，」佳楚德向安哈特伯爵之母點點頭，回轉臉面望入洞穴深處，深吸一口氣，四肢並用爬進去。她父親跟在她後面。
　　「你要去哪，巴本男爵？」洞外傳來侍從約翰的高聲呼叫，令上半身已鑽入樹底洞的皇帝不禁回頭。皇帝知道這個巴本男爵是已經自殺的叛徒老弗朗茲之子，經過審訊確認他對他父親與史陶芬兄弟密謀屠殺蘇普林堡皇室的事一無所知，可是約翰喊他幹嘛？
　　他看見年輕的巴本男爵趴在洞口，正要跟著他的屁股鑽進去。「赫曼！」他喊著年輕男爵的名字。男爵聲音緊繃地回應，「是！」
　　「你回去城堡吧。我派人送你。」
　　「是！」男爵趕忙起身。兩名騎士上前，左右護著男爵沿來路走。芬利斯發出狼嚎，為男爵和護送他的騎士們呼喚嚮導。
　　約翰對離大樹有一段距離的拜仁公爵露出嘲諷的笑。拜仁公爵皺起眉頭，忽然往他自己右邊瞄了一下，很快又正眼盯著約翰。在紐倫堡和奧格斯堡這些日子，公爵總算認清了從巴魯莎出現以後發生的一切，都是那個可疑侍從搞的鬼，真正威脅他的不是巴魯莎，而是那個不起眼的小鬍子。雖然他仍然認為只要除掉巴魯莎，約翰就沒什麼籌碼可以擺弄一切了。
　　但公爵不知道這一切布局從十三年前就開始了。約翰嘴角又抽動一下，因為他看到拜仁公爵的右邊就站著拉芬斯堡伯爵，溫順的韋爾夫，而且這個韋爾夫的臉色非常難看，就好像他安排的一切被一手攪亂了。
　　約翰對這個其實一點也不想傷害伊利諾人，卻一直在幫他兄長謀畫這些事的年輕伯爵感到好奇。他突然很想好好玩弄他一回。
　　樹洞這邊，蘇普林堡父女已經爬到巴魯莎身邊。洛泰爾忍不住抓住白狼的頭，嘴湊上她的額用力親了一下。
　　「父親！」佳楚德嚷著，「你會弄傷巴魯莎的！」
　　「我的好獵犬才沒那麼脆弱，」洛泰爾這麼回應，然後與巴魯莎眼對眼。巴魯莎對洛泰爾抽抽鼻子，接著伸舌舔了舔洛泰爾的嘴。
　　傳出細微的幼獸叫聲，洛泰爾探頭尋找聲音來處，終於在巴魯莎的肚子旁看見六頭小狼。就著洞外照進來的白光，他能看見他們的毛色：首先是一隻很接近洛奇的灰色小傢伙；接著是兩隻小白狼，就跟他已經不在的好獵犬尼布斯以及巴魯莎一樣雪白；又有兩頭小黑狼，和布魯托一樣黑；最後，他看見那隻棕毛的大傢伙。
　　佳楚德也看見了那頭小棕狼，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它，一手摸上自己的紅棕色頭髮，輕輕拍了拍。
　　「小」棕狼比它的兄弟姐妹都大，佔著巴魯莎最靠近胸部的乳頭，小嘴緊咬著它不放。洛泰爾伸出一隻食指戳了戳它渾圓的臀部，它鬆嘴扭過頭來要咬。洛泰爾趕忙把指頭抽開。小東西掙扎著要撐起上身，卻失衡翻過身去，向洛泰爾露了肚皮，喔，是個好小子。
　　「他很像你，」巴魯莎說，「我想叫他洛泰爾。」
　　「這樣好嗎？」洛泰爾瞇起眼睛，歪頭看著巴魯莎微笑。
　　「你如果是狼，就是長這樣。你看他的體型，毛色還有眼睛，都像你。」
　　「我先出去了，」佳楚德移動她貼在地上的四肢，想繞過洛泰爾身後爬出去，卻被洛泰爾抓住一隻手。「佳楚德，」洛泰爾壓低聲音咬牙說道，「不論發生什麼事，我永遠只有你一個女兒，知道嗎？我絕不會有其他孩子！」
　　「我知道，」佳楚德撇開臉不看她父親，巴魯莎和她的孩子們，「我知道你是個好父親，好丈夫，還有小獅子的好阿公。可是，你難免有不為母親想，不為我想，不為我的兒子想的時候，」她閉上眼，把臉撇回去，忽然張大眼睛瞪她父親，「所謂情人和私生子女，如果他們侵犯了我兒子的正當權利，我不會退讓，就算我很喜歡他們，」她又向巴魯莎投去兩道哀怨的目光，巴魯莎慚愧地低下頭望著兩隻前腿間的黑土。她嘆口氣，輕輕甩開她父親的掌握，爬出樹洞。

第三十一章（2016/9/1）

　　「公爵夫人，」洛奇還彎腰蹲在洞旁，見佳楚德要爬出來，便向洞裡伸直一隻手，讓佳楚德抓住，拉她出洞。「亨利希，」佳楚德在洞外站起來，喚著她的丈夫，「你也進去看一下。」亨利希原本皺緊的眉頭已經皺得不能再緊，索性把臉甩開，默不回應。「唷，」艾麗卡又是一陣冷嘲，這次針對的是她的外甥亨利希，佳楚德的丈夫，「拜仁公爵確實不該為了看一窩小狼爬進地洞裡。如果為此弄髒自己的一身好衣服，那真的是得不償失。」亨利希依舊沒有回應，因為那是他母親的幼妹。他母親在死前可是交代過他，無論艾麗卡為了薩克森公爵繼承人問題說了什麼樣的話，或做出什麼樣的事，他都不能責難或報復他的「艾麗卡阿姨」。
　　最恨有這種與自己作對的親戚了，不論是他那嫁給獨眼的已故長姐茱蒂絲，還是艾麗卡與她的兒子大熊阿布雷希特，都是他的仇敵，卻又跟他有血緣關係，煩死了。
　　「拉芬斯堡伯爵不進去洞裡面看看嗎？」約翰突兀的發言吸引了全場注意，「我看你好像很想看看巴魯莎騎士大人的孩子們。」
　　「有嗎？」拜仁公爵身旁，溫順的韋爾夫乾笑兩聲，「我看起來是這樣的嗎？」
　　「爵爺別害羞。來嘛。」
　　這傢伙又想挖什麼坑叫人跳下去了？韋爾夫暗忖，向左一瞄，看見他兄長亨利希也在看他，向他使了個眼色，還向大樹處歪了一下腦袋。
　　亨利希要他過去。
　　他嘆了口氣，走向大樹地洞前站在皇帝獨女身旁的侍從約翰。

　　洞裡邊，皇帝與母狼望著佳楚德消失其中的白光一會兒。「你告訴她了？」母狼問。「告訴她什麼？」皇帝反問道。「有關我跟你……」母狼沒把話說完，頭往下移把下巴貼到土地上。「我從來沒跟她談過這個。她是自己看出來的，」皇帝本來四肢著地呈爬姿，此時已調整姿勢盤腿而坐，「對了，」皇帝聲調突然上揚，讓母狼不禁豎耳，又把貼地的頭抬離地面，「你說三個孩子的意思是？」
　　「三隻眼睛是褐色的，跟你一樣。」
　　「哪三隻？」
　　「你的棕毛男孩，白毛男孩與黑毛女孩。」
　　「天哪，」皇帝驚嘆，「我讓你生了三隻小狼。」
　　「叱！」母狼發出一聲怪異的氣音，接著壓低音量說道，「你別胡說。外面很多耳朵。」
　　「讓有狼耳的人去聽吧，」洛泰爾伸出右手按上巴魯莎後頸，並把額貼上巴魯莎的額，「反正再怎麼避嫌，他們都會想你就是我的。你是我的嗎？」
　　「你才對洛奇許下的諾言，過兩個月就忘了嗎？」巴魯莎喘了一口氣，身體輕輕顫抖，她腹下的小狼們也不安地扭動著。
　　「洛奇沒有要我遵守啊，而且他說得對，」男人把嘴湊到母狼耳邊輕聲說，「我沒辦法停止愛你。」
　　從洞口照進來的光變得灰暗，似乎有人要爬進來，男人與母狼同時抬頭望向洞口，卻看見那人全身忽然趴平，臉埋進樹根間的土裡，不一會兒又像沒事人似地撐起身體繼續爬行。洛泰爾與巴魯莎定睛一看，那滿臉是土的小鬍子男人正是約翰。
　　「幹得好！」外頭傳來阿布雷希特的笑罵，「那傢伙就是要對著他的屁股踹上一腳他才會安分。」
　　「原來不是笑熊踹你？」聽見阿布雷希特的讚嘆聲，皇帝忍著笑，促狹地關切已爬到他面前的侍從。
　　「韋爾夫大人生起氣來一點也不溫順，」約翰語調平板，但心中或許充滿怨懟地說，「他生氣，你從他臉上看不出來，可是他的腳很清楚地向你說明他很生氣。」
　　「哈哈哈哈！」皇帝開懷大笑，「你到底是怎麼惹他生氣的？他生氣跟笑熊會笑一樣都是奇蹟啊。」
　　「我只不過請他爬進洞裡看伊利諾騎士生的小狼。他叫我先進去。結果我屁股就被他踹了一腳。」
　　「就這樣？」皇帝向左歪頭，瞇起左眼，挑起右眉，「你沒做其他事？」
　　「沒有，陛下！」
　　「那就奇怪了，」凱撒洛泰爾瞇眼微笑著，「韋爾夫不可能毫無理由就踹你吧？」
　　「或許是因為他不想進來，我卻在大家面前說他想進來。所以他才會生氣的吧？」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洛泰爾皺起眉頭。而侍從回答，「沒什麼，陛下。我只是看他好像也想看小狼們。」
　　「少來。你又想做什麼？老實說。」
　　「看他如果沒有巴本男爵在這裡，他自己進來這裡會做什麼。」
　　「哎，」洛泰爾搖搖頭，「你不是說過他不會想對巴魯莎不利嗎？」
　　「所以才要弄清楚他到底想做什麼。不過看起來他是不會進來這裡了。」
　　「我不必是你也能知道，」洛泰爾伸出一隻手輕拍約翰一邊臉頰，拍下一些塵土，「韋爾夫是亨利希的兄弟。他不想傷害巴魯莎，但他又得聽他兄弟的話。他只能盡力去完成他兄弟要他做的事，然後祈禱整件事能同時不傷害到兩邊。」
　　「陛下見解精闢，但這種事還是得去多方打探才能確定……」
　　「你直接問他啊。」
　　「啊？」
　　「反正你身上有那只十字架。萬一他想對你不利，你直接燒死他也輕鬆。」
　　「凱撒！我並無法完全控制十字架的力量，那是上帝應允－－」
　　「好了，」皇帝向約翰出示他那隻幫約翰拍去臉上塵土的手心，「既然你覺得直接問不好，你就少去招惹他們兄弟倆。嗯？」約翰張開嘴，像是想再對皇帝說什麼，但是嘴唇半闔兩次，什麼都沒講出來，最後還是閉嘴了。然而，他把視線移向巴魯莎，「你變少話了，」他說，「以前你很喜歡別人說話時插嘴的。」
　　「你們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巴魯莎露齒笑著，「我又怎麼插嘴？難不成叫你真的去燒什麼韋爾夫？」
　　「別告訴我你在蘇普林堡裡待了兩個月還不知道驕傲者亨利希有位兄弟。」
　　「我知道啊，」巴魯莎說，「我知道他被叫『溫順的韋爾夫』，但是一直沒人說他叫什麼名字。我不懂大家為什麼只叫他的姓氏，不叫他名字。難道他沒有名字嗎？」
　　約翰望向皇帝，滿眼詫異。皇帝挑了挑眉，「親愛的巴魯莎，」洛泰爾把左手放上巴魯莎後頸，以掌心順了順她頸上的毛，「他叫韋爾夫，韋爾夫．馮．韋爾夫。韋爾夫是他們一個祖先的名字，他們拿來當家姓。」
　　「好奇怪，」巴魯莎歪頭說道。「那麼伊利諾也很奇怪，」約翰說，「要是伊利諾酋長也被封為騎士那就更怪了：伊利諾．馮．伊利諾。」
　　「閉嘴！」母狼笑罵著並往侍從方向揮了一掌，「你好吵！」
　　三人在樹洞裡笑成一團，笑聲傳到樹洞外。「這是怎麼一回事？」佳楚德雙手抱胸，生著悶氣，「一個侍從能把我父親跟他的寵臣逗得這麼開心？」
　　「你父親會收他當侍從就是因為需要一名弄臣啊，公爵夫人，」阿布雷希特與他母親站在佳楚德身後，他恭敬（且對約翰充滿譏刺地）向佳楚德稟告，「他如果不盡一名弄臣的責任，那還有什麼存在的價值？」
　　原本站在洞旁的洛奇身上忽然發出喀喀聲，吸引眾人的目光。站得離洛奇最近的韋爾夫滿臉驚恐地看著裸身的洛奇皮毛下的骨頭不斷錯位，最終變身為完全狼形。「皇后，」狼人洛奇變成的狼高喊著面對阿布雷希特與他母親而立，從剛才聽見骨頭錯位聲就轉過頭來的里尚察，「請隨我進來，這樹洞剛好能再塞一個人。」
　　「好的，」皇后愉悅地回應，並解下身上過長的毛披肩，讓跟在後面牽起披肩下襬的兩名侍女捧著，「就麻煩你們了，」她和氣地對兩名侍女吩咐著。侍女們無聲向皇后點頭並退到一旁，讓路給皇后走向樹洞。
　　女人隨著公狼爬下斜坡，坡底的兩個男人挪動位置，向更裡面坐，挪出空間來。洛泰爾退到巴魯莎的圓臀旁，趁機抓了那腰臀一把。巴魯莎側著半邊臉，一隻眼睛對著她身後的男人，微張著嘴露出沒有咬合起來的兩排牙齒。約翰則退到最角落，離他們遠遠的。
　　洛奇在原本洛泰爾坐著的地方站定，舔了舔巴魯莎的鼻子，並依序由前至後舔了舔巴魯莎腹下的六隻小狼。皇后則在約翰剛才呈爬姿佔據的位置盤腿坐下。
　　狼爸爸叼起剛才被洛泰爾戳了一下的棕毛狼仔，輕輕把狼仔放到洛泰爾盤起的腿間，「最先出生的男孩，是你的，」他對洛泰爾說道，然後他又叼起一隻白狼仔。洛泰爾注意著那孩子的眼珠，但在黑暗中那雙眼睛發著藍光，看不出那雙眼珠原本的顏色。「這是男孩，」洛奇放下那孩子，白狼仔與棕狼仔開始在洛泰爾的胯前互咬。洛奇又叼起了一隻小黑狼仔放到洛泰爾的大腿上，「女孩，」他說。
　　洛泰爾內心十分激動，撫摸著他的孩子們。三隻小狼聞到這男人陌生的氣味，又被那陌生的大手撫摸，不滿地開始攻擊洛泰爾，咬他撫摸他們的右手，抓他大腿上的褲子，甚至攻擊他的襠部。這群小狼如幼犬一般的胡鬧使他起了一種背德的快感，感覺他讓母狼生下的這群小狼是他豢養的小獵犬：他讓他最心愛的母狼生下了他的孩子，而這些孩子又是他養的好獵犬們。他的孩子是狼，是給他豢養的好獵犬，不是人類。他不是像養育孩子那樣，而是像養狗那樣養著他的孩子們。他是他們的生父，也是他們的主人。他是怪物之父。他與世間最美麗的怪物生下了三頭可愛的小怪物……
　　「他們六個都是我的孩子，陛下，」洛奇說道，「而我希望你能做他們六個孩子的教父，公開場合一視同仁。至於這三個孩子，我希望他們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的來歷。你私底下可以給他們父愛，偏愛他們，但別讓他們叫你父親。因為我怕，就跟你的女兒一樣怕，害怕他們產生不該有的野心，想成為蘇普林堡家的人，甚至和你的女兒，女婿與外孫爭奪你的財產與權力。我由衷求你，讓他們作為伊利諾人而活，」公狼說完，俯貼兩耳，尾巴夾在後腿之間，彎腿低頭向皇帝表示臣服。
　　「我答應你，你說什麼我都答應，」皇帝伸出雙手攫住公狼雙肩，他卻感受到公狼的身體變得僵硬，「怎麼了嗎，我的洛奇兄弟？」皇帝關切地詢問道。「我是陛下的從屬，」公狼幾乎可說是甩開皇帝的手，掙脫了皇帝的掌握，向後退了幾步，「我怎麼可以是凱撒的兄弟呢？」
　　「洛奇，」皇帝問，「你怕我嗎？」
　　洛奇在黑暗中瞪大發光的雙眼，透過鼻子急促地呼吸著，胸膛不斷起伏。他沒有答腔。
　　「我有注意到那晚我們在談孩子的事時，你聽到我對芬利斯做過那種事好像很害怕，」洛泰爾向洛奇微微傾斜上身，把臉往洛奇移近，「你害怕對男人會起欲望的男人嗎？」
　　「夠了，洛泰爾！」巴魯莎說話了，「不要逼洛奇回答那麼奇怪的問題。」
　　皇帝退回上身，挺直腰桿，眼睛仍然注視著洛奇的發光眼珠，手則繼續撫弄著他胯前的孩子們。「所以，」巴魯莎望著皇帝，有些報復意味地說，「你會喜歡男人？」
　　「正確來說，」皇帝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回答道，「是狗。」
　　「啊？」
　　「皇后知道，」洛泰爾說，視線投向他對面坐著的里尚察。里尚察似乎很不安地左右搖動身子，「你現在是要告訴我，我聽到的謠言是真的嗎？」她對她丈夫說道。
　　「什麼謠言？」巴魯莎問。而洛泰爾自己說了，「我曾經跟自己的獵犬交歡。」
　　「是尼布斯嗎？」巴魯莎追問。「不是，」洛泰爾回答，「但不只一隻，有公有母。」
　　約翰從洛奇和皇后進來後一直安靜地縮在角落，此刻他在身上畫了十字，闔上眼，雙手交握默禱著。洛奇全身則劇烈地發抖，但他還是站在原位，控制著自己不要逃出去。皇后則雙手掩面，「你也為自己的靈魂著想一下，」她把手從臉上移下，說，「你犯了多少誡律啊？這麼多罪贖得完嗎？」
　　「我很抱歉……」洛泰爾低聲說著。
　　「難怪你沒有一個情人，因為除了對我有共同生育的義務，你壓根就不想碰女人，」一直在他人面前表現婉約而不多話的皇后變得絮叨起來，「連男人你也不想碰。你喜歡好獵犬，公獵犬，母獵犬。你還喜歡巴魯莎。連芬利斯你也冒犯過，難怪洛奇要害怕你。你這個令人噁心的渣滓，戀獸癖，色狼(Lothario)。」
　　「罵吧，罵吧，」洛泰爾向里尚察低下頭，「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不，」里尚察語氣恢復冷靜，「我也對不起你，我沒為你生下兒子，可以繼承你所擁有的一切。」
　　「可是里尚，你為我生下了佳楚德。而她生下了小獅子。我們就指望他了。他會繼承我們和韋爾夫家擁有的一切。」
　　「但現在你有了兩個兒子……」
　　「你看看他，里尚，」洛泰爾雙手抓著棕色小狼的脅部舉起他，「他眼睛像我，毛色跟我髮色一樣，可是他能坐上我替我們女兒的丈夫和兒子留下的寶座嗎？沒人會接受的。洛奇和巴魯莎也不會接受的。」
　　「我是不會接受，」巴魯莎插嘴的毛病又犯了，「我不會讓我的兒子當凱撒。當凱撒看起來超累的。看看你，洛泰爾，你白頭髮變多了。」
　　「哼哼，」洛泰爾把大狼仔放回他腿上的其他兩隻小狼之間，小狼又開始纏鬥。「我白頭髮變多了，」老男人把臉湊近巴魯莎的身體，「可是我還有的是力氣把你這隻大狼壓在地上爬不起來。」
　　「夠了，洛泰爾，」里尚察斥喝道，「洛奇就站在這邊，不要一直激他發怒。」
　　「我不會生氣的，皇后殿下，」洛奇語氣頗為平淡地說，「只有巴魯莎生氣的時候我才會生氣。倒是皇后你生氣了，」他轉過頭望著皇后，「你真的能忍受陛下與巴魯莎維持親密嗎？之前你請我忍讓這一切。我想我的確能忍受這一切。那你呢，皇后？只要你說一句話，叫陛下別鬧了，別再纏著巴魯莎了，我相信他會聽你的。」
　　「聽起來你也不希望他們倆繼續在一起，不是嗎？」皇后反問。洛泰爾已經從巴魯莎那裡縮回上身挺直腰背，臉朝皇后望，視線卻投向巴魯莎，巴魯莎也愣愣地看他。
　　洛奇的身體已經停止抖動，開始說起了玩笑話，「可是巴魯莎很明顯想繼續被凱撒搔肚子，而凱撒也想繼續和巴魯莎玩摔角，」這話聽起來因怒氣而譏刺的成分挺多，然而他又說，「太多男人除了妻子之外還有情人，那女人為什麼不能除了丈夫以外也有情人呢？我樂意巴魯莎追求自己想要的。除非皇后終於表示她不能容忍了，我們再來說你們倆不能再－－哇喔！」洛奇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原來是里尚察從他背後抱住他。「洛泰爾，巴魯莎，」里尚察緊抱公狼洛奇。巴魯莎看見她嘴角微妙上揚。「既然你們互為情人，不介意我和洛奇也互為情人吧？」她以下巴蹭了蹭洛奇頭頂上的毛，接著說，「你們之間都有孩子了。我是生不出孩子了，但我要擁有一個狼情人也行吧？我都對你忠貞十多年了，洛泰爾。不介意我也有個狼情人吧？」
　　「呃……」洛泰爾以左手食指搔搔鼻子，正要回答些什麼。洛奇卻說，「我沒辦法，皇后。我沒辦法再背叛巴魯莎。」
　　「再？」里尚察鬆開抱住公狼的雙手，疑惑地望著他的背影，「之前還發生過什麼事？」
　　「好了，皇后，」巴魯莎霍地站起身來，原本窩在她肚子邊的三隻小狼在她腳邊扭動打滾。「別問了，」她對皇后說道，「那些事情都過去了。」可是洛奇自顧自地說下去，「陛下剛才都坦承自己和獵犬做過了，那我也說清楚吧，我自己在過去十年，一直跟我的兄弟交配。」
　　「洛奇……」巴魯莎哀聲請求著。「沒關係的，」洛奇安撫著他的妻，「讓他們知道是可以的，」接著他對皇帝與皇后說，「在我向巴魯莎第一次說喜歡她，巴魯莎說會考慮之後的那個晚上，那晚布魯托壓住我，我很難受，然後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再靠近巴魯莎。隔天早上我對巴魯莎說，請她忘記我喜歡她這回事。
　　「可是我後來還是忍不住，求巴魯莎答應我成為她的伴侶。然而巴魯莎因為之前被我耍了一次，已經不信任我了。同時布魯托告訴我，如果我敢拒絕他，反抗他，就會把他跟我做的事告訴巴魯莎。我不想讓巴魯莎知道有這種事，所以我一直忍受。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撐過這十年的，甚至我都懷疑自己就像布魯托說的那樣喜歡被他侵犯。
　　「後來是約翰救了我，」洛奇說到這裡，約翰心裡暗叫該死，但面前這群奇怪的貴族都把話說得那麼開了，如果不讓他們一次說個清楚，怕是會起更大的誤會，所以他任洛奇說下去：「他把他知道的事都告訴了巴魯莎，還有芬利斯，娜西塔，伊利諾和尼可拉斯。他們都願意幫我。他們沒有覺得這樣的我很噁心。他們同時拯救了布魯托和我。」
　　樹洞裡的空氣原本就很凝重了，此刻更是嚴重凝滯，「沒想到布魯托這樣壞，」皇帝搖頭嘆息，「我還祝福他與奧德河的巴魯斯。」
　　「我不怪他，」洛奇說，「我很高興他現在有巴魯斯這樣的兄弟。巴魯斯也對他很好，不會在乎他以前犯過什麼錯。」
　　「巴魯斯知道布魯托對你做過什麼？」皇后問道。洛奇低下頭，「他知道，也代替布魯托向我道歉好多次。」
　　「布魯托沒對你說過抱歉？」皇帝有些慍怒，程度不下於阿布雷希特對約翰的恨意，感覺起來若是布魯托出現在他面前，他定會一劍刺穿那黑狼的心臟。洛奇抬頭一句話卻讓他軟了下來：「他不後悔這些事，因為他愛我，就像你愛巴魯莎一樣。」
　　換皇帝羞愧地低下頭。洛奇繼續說道，「我沒辦法像巴魯莎也愛你那樣也愛著我的兄弟，那種愛我就是覺得背德。可是我相信當兩人互愛，而不是一個人逼著另一個人接受他愛的方式，只要兩人都願意，不管是雞姦，通姦，還是女人戀慕女人，都會因為兩人相愛而獲得赦免。」
　　「這有點像異端的說法，」皇帝低聲說。「那得請陛下饒恕我了，」洛奇側著臉用一邊眼睛看著皇帝，「只有這種異端想法才能讓我們四個人好過一點。」
　　「別忘了還有六個孩子和一個人－－咦？」皇帝才抬起臉恢復起開朗的情緒，卻發現他腿上的小狼少了一隻。他下意識往約翰縮著的角落一看，看見他的黑毛女孩坐在約翰面前，舔著約翰的手。
　　而約翰全身抽搐著，洞外照進來的微光照出他臉上的兩行淚痕，「露娜，」他哽咽地叫出這個名字。
　　露娜是他妹妹的名，他最想念的小妹，黑髮褐眼的露娜。

第三十二章(2016/9/14)

　　主後一一一八年六月的一個下午，幾天後就滿十三歲的約翰，與他八歲的妹妹露娜，跟其他的希德勒村村民一起整理著聖約翰節前夜準備要築建篝火的場地。他們倆都是黑髮褐眼，就跟其他的希德勒村村民一樣。「你知道嗎，約翰？」露娜說，「媽又發現我們的錢箱裡多了一枚銀幣。」
　　「母親又漏算了吧？」約翰回應道，「最近家裡花費也滿多的，又要繳稅，又要過節，錢是很常會算錯的。」
　　「可是怎麼不是少錢而是多錢呢？」露娜歪著頭，並拔除他倆身處的空地角落長著的雜草，「難道是小精靈偷偷丟錢進我們的錢箱？」
　　「你怎麼不把榮耀歸於上帝呢？」約翰說，「或許是聖約翰看見我們家的苦處，所以賞賜一些給我們，叫我們好過一些。」
　　「你以後真的要當神父嗎？」露娜突然說，「當神父是不能結婚生小孩的。」
　　「當神父有錢拿啊，」約翰答道，「還不必像我們農人做那麼辛苦，就能養活自己。」
　　「那我如果去當修女有沒有錢賺？」
　　「沒有，」約翰搖搖頭，「我很遺憾。」
　　「真可惜，」露娜嘆口氣，「如果我們家能過得跟村長家裡一樣好……」
　　「別再想了，」約翰拔起他手邊的芒草說，「越想越難過，還不如先做好我們手邊的事。」
　　「我們能變得跟村長家一樣有錢嗎，」露娜仰望著她的兄長，「如果小精靈或聖約翰願意給我們多一點錢？」
　　「不要期待突來的財富，」約翰說，並想著那些他逐次少量地偷放進家中錢箱的那些銀幣，「有時它的來處是不潔的，」他想起那支被他變賣的銀十字，還有銀十字的主人死前向他求援的淒慘模樣。

　　而現在，一一三二年二月，他因為那隻走到他跟前的黑毛小狼而想起他的露娜姐妹。當那小狼走向他一直走到自己的身體沐浴在洞外照進來的白光中，他看清了那雙眼珠的褐色虹膜。
　　他知道那是凱撒洛泰爾的女兒，然而他妹妹露娜如果是狼，一定是長那種樣子。
　　他想當這孩子的教父。他想叫她露娜。

　　露娜這名字，巴魯莎和洛奇都聽約翰提過，在他們都還不知道他「就是約瑟夫．馮．施萊歇爾」的時候，那時他在塔西娜的照顧下漸漸從虛弱狀態康復，能開始幫伊利諾村做些雜事，例如收割，打麥，或是幫巫醫們採藥。有時他在幫忙打麥，三狼組剛好在旁邊看，他就會開始說他在希德勒村的生活：耕耘，收成，過節，繳稅。
　　對伊利諾人來說繳稅並不陌生，他們種麥就是拿來上繳的。但三狼組聽見約翰的描述，都對他口中的稅務之繁重感到吃驚。繳給本堂神父的什一稅就算了，伊利諾村頂多上繳他們村裡收成的所有麥子給男爵的收稅員（反正他們不吃麥子，還能在男爵的獵場裡打獵。）可是約翰口中的農民不僅不能進男爵的獵場，以麥子為主食的他們簡直把能用來過活的麥子都拿去繳稅了：除了要分出一些收成來繳土地租稅，還有人頭稅，孩子的受洗稅，（約翰就對那年他家還在時為才出生幾個月的小弟瑞克繳的錢記憶猶新，）交給村長的仲裁稅，（儘管約翰的本家沒讓村長仲裁過什麼事，還是年年要繳，）每次在村旁小溪洗衣要繳的錢，（村長英明，某年夥同村民在村裡挖了個井，雖然還得為挖井繳費。但以後就不用再為溪水「使用」繳納什麼，）甚至孩子要進入教會當教士還得繳「罰款」（約翰家本來在那年為了送他進教會，都準備好要繳罰款的銀錢了。）他們聽他描述這些細節，除了一些人實在好奇他們家到底是做了什麼，才被「盜匪」殺到只剩下他一個人，（難道男爵的騎士們都不管這些嗎？）其他人是沒辦法懷疑他的說法的。畢竟他的說法也間接證實了他們的鄰村阿弗雷村對他們的嫉恨是有道理的：他們要繳的稅比男爵治下其他村落的農民必須繳的稅少很多。
　　談到繳稅時，約翰就會談到他和他的妹妹露娜常常在勞動中一起夢想「更好的生活。」例如發了一筆橫財（路邊撿到鉅款或地下挖到財寶）抵稅一整年（家裡能自己存下的糧更多，）男爵今年開心免了村裡一些稅目，（這事發生過，）或是進教會當修士或修女，保不定可以當上神父或女修道院長，至少比起當農民還更不可能餓死。可是露娜來不及長大，她被殺死的時候才九歲。
　　狼的鼻子都聞得出來約翰從來沒有碰過巴魯莎，所以不可能生下像約翰的孩子。洛奇看見那兩頭黑狼仔想到的也不是約翰和他的姐妹（畢竟洛奇又沒見過露娜，）而是布魯托。洛奇真的很害怕自己會生下像布魯托的孩子，所以他看到黑毛女孩是褐眼時竟是有些放心。而他在看到自己的黑毛兒子那雙金眼時也告訴自己這孩子並不像布魯托，因為布魯托的虹膜乃是金中帶綠，不像這孩子是純金色。他依稀記得他記憶裡早逝的生父提爾也是一匹黑狼，當下他就決定要叫這孩子提爾。
　　露娜，這名字還真是不錯，洛奇這樣想著，並走到約翰面前，「你願意當這六個孩子的教父嗎，約翰？」灰狼開口問那看著小黑母狼哭泣的小鬍子男人。
　　「我？」約翰十分吃驚，「可是我還只是個侍從……」
　　「你自己不也知道一個孩子是可以有三個教父和三個教母的嗎？」
　　「問題不是這個，而是現在我還是只是個侍從……」
　　「十三年前你說過你一定要成為貴族。現在這只是時間早晚問題，不是嗎？」洛奇對約翰這麼說著，又轉頭望向後方坐著的洛泰爾，「不是嗎，凱撒？」
　　洛泰爾大笑幾聲，「照約翰兄弟自己常說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誰說侍從就不能當騎士子女的教父了？」然後洛泰爾壓低聲音前傾上身，盯著約翰說，「施萊歇爾男爵的冠冕還在弒母者頭上等你搶回去呢，約瑟夫．馮．施萊歇爾。」
　　「這名字從不屬於我，你知道的，陛下，」約翰抹去臉上的兩行淚痕，對皇帝恭敬回應。
　　「那麼，」皇帝說，「我就叫你約翰．馮．施萊歇爾男爵吧。」
　　「陛下－－」「好了，」皇帝阻止約翰說下去，「你的貴族名字就等弒母者倒下再說吧，現在我們要先替孩子想名字，」皇帝的臉轉向站在他身旁的巴魯莎，「你們還沒替孩子想好名字吧？」
　　「其實有三個孩子的名字已經想好了，」巴魯莎說，「洛奇森(Lokison)，塔西娜(Tasina)和提爾(Tyr)。」
　　「洛奇森？」洛泰爾皺起眉頭，緊接著看見從巴魯莎腿邊衝出一隻向他小腿撲去咬他棕毛兒子尾巴的小灰狼，「喔，跟洛奇是挺像的，」他點點頭，「確實是洛奇之子。」
　　約翰卻眼睛一亮，望向巴魯莎身邊跳著的小白狼，他兩手輕捧起原本前腳壓在他小腿上嗅著他的黑色小母狼，交到洛奇面前。洛奇用嘴接過孩子，讓出路來。接著約翰爬向巴魯莎。
　　喔，塔西娜。約翰看著那頭白狼女孩，她的眼珠在黑暗中發亮。約翰又抬頭望向巴魯莎，他知道巴魯莎替這女孩取名為塔西娜必定是因為這女孩有什麼特徵讓巴魯莎想到塔西娜，雖然塔西娜的毛色是灰色，不是白色。
　　「剛才的露娜是好名字，」巴魯莎說，「就叫我的黑女孩露娜(Luna)吧。」
　　「感謝你，」約翰回答。「不，」巴魯莎把一隻前腳放到約翰頭上，「是我要謝謝你，替我的女兒想到這麼好的一個名字。」
　　「那你剩下的兩個孩子呢？」約翰這麼問。而巴魯莎轉過身，從洛泰爾的胯前將那與洛奇森互咬的巨大棕狼仔叼起來，放到自己前腿間，一隻前腳壓上大棕狼仔的頭，「這孩子一定得叫洛泰爾，」她說。
　　「不行，」皇帝洛泰爾說話了，「這孩子不能叫洛泰爾。」
　　「為什麼不？」巴魯莎回嘴，「又不是叫他洛泰爾森(Lotharson)。」
　　「瞧瞧，這，」洛泰爾指著兩隻後腿已經坐下來的大白狼，對還趴著的約翰說，「你說，約翰兄弟，這該怎麼辦？她還把我當主子嗎？」
　　「就照她說的辦吧，」約翰微笑回答。「什麼？」洛泰爾原來還撇過臉對巴魯莎故作白眼，聽見約翰的話馬上回轉過臉瞪著他，「連你也不把我當主子了？」
　　「她是孩子的母親，就依她吧，」約翰說，「而且她又沒叫他洛泰爾森。」
　　「你！」
　　「叫他洛泰爾頂多只是他跟陛下有相同的名字，並沒有昭告大家說他是陛下的孩子，」約翰善意地解說道。這讓洛泰爾把指責他的話吞回去了。
　　「那樣就只剩這位白色紳士了，」皇后里尚察手裡捧著剛才從巴魯莎身邊跑到她面前的白毛小公狼，把兩臂向前伸直，讓她手上的狼仔去嗅聞其母親的鼻子。「我覺得他挺像尼布斯，」皇后把手縮回胸前，從小狼腦袋側邊打量著小狼，「就叫他尼布斯(Nimbus)吧。你覺得如何，洛泰爾？」
　　洛泰爾剛剛才因為想到自己讓母狼生小狼這一點而生起一股雜有罪惡感的快感，這時他又陷入了那股快感當中。他想起他的好獵犬尼布斯生前的蹦蹦跳跳，吐舌與追獵的英姿。他看見他妻子手上捧著由他的情人為他生下的白色小狼，竟與他記憶中幼年的尼布斯影像開始重合。他生下了一頭像他好獵犬的小公狼！他生下了一頭像尼布斯的小公狼！
　　他克制住那股令他興奮發抖的背德激情，緩緩地點了兩下頭。尼布斯，就這樣叫他吧。
　　六隻小狼的名字定了，接著就是他們教父母的名單要處理了。「我們的孩子現在有三個教父和兩個教母，」巴魯莎如是宣稱，「凱撒，皇后，約翰，熊，還有熊的母親艾麗卡。」
　　「艾麗卡也要當孩子們的教母？」皇帝驚訝地提高語調，表達出帶有某種不滿的困惑。皇后則是點頭同意，「她剛才有跟我提到這件事。」
　　「那麼，還有一個教母的空缺，」巴魯莎低頭望著地面思索著，「不曉得佳楚德願不願意當他們的教母……」
　　「不行，」約翰突然說，「她是三個孩子的姐妹。她不能當教母，」他才說完，便發覺自己又說了不應該說的話：對於面前這兩對關係錯綜複雜的夫婦，沒必要再強調孩子們的血緣刺激他們的神經。可是巴魯莎並不在意這點。她也說出了類似的話：「洛泰爾也是三個孩子的生父啊。」
　　約翰幾乎要笑出來。既然孩子的母親不在乎這些，那他還顧忌什麼？他放膽說出他的理由，「有生身父母做自己私生子女的教父母這種例子沒錯，但要作為親姐妹當自己私生手足的教母？實在有點奇怪。」
　　「只要佳楚德同意就沒關係吧。」巴魯莎歪頭說著。
　　「我倒建議讓普法爾茨女伯爵(Pfalzgräfin)當第三位教母，」約翰這樣回應。「普法爾茨女伯爵？」皇帝皺起眉，吸了吸鼻子，「你說的是韋爾夫的妻子？」
　　「當然是拉芬斯堡伯爵『溫順的韋爾夫』之妻，紹恩堡的烏塔(Uta von Schauenburg)，」約翰唸出這一長串的名銜，令巴魯莎滿臉困惑，瞪大一雙眼睛看著約翰，「她是誰呀？」

　　紹恩堡的烏塔就站在樹洞外她的丈夫身邊，她是拉芬斯堡與阿特道夫伯爵夫人，日後更因其丈夫獲得托斯卡尼而成為托斯卡尼伯爵夫人。她才十六歲，跟她丈夫一樣。他倆還沒有孩子，不過很快就會有了。此刻她向樹洞探頭探腦。她其實是白狼巴魯莎的忠實崇拜者。她想看小狼。
　　從去年在蘇普林堡被圍期間，她看到那白狼戰士走進宮廷，便深深為白狼的神武姿態著迷，後來知道白狼實際上是女性也沒有減弱她對白狼的戀慕。她喜歡白狼，但不像佳楚德對女人有性欲的那種情感，而是類似許多年後許多瘋狂的群眾追逐火紅演員，歌星，或者著名運動員的那種感情。
　　而這女騎士也會生孩子？常聽某些目空一切的騎士自誇說自己除了生孩子，其他什麼都會。現在看來，這女騎士比他們行，還一口氣生了六個，其大能程度已經大到僅次於三位一體和聖母馬利亞了。
　　她看見那位剛才請他丈夫一起爬進洞裡的侍從自洞口爬出，臉上有塵土的痕跡。那侍從與她對上眼，便熱情地吆喝著，「這不是普法爾茨伯爵夫人嗎？伯爵夫人！請過來！」侍從跑到她面前，向她哈腰，「伊利諾騎士希望你進來，凱撒也同意了。快請進。」
　　「你想再被我踹進洞裡一次嗎，侍從？」韋爾夫語氣冰冷地對侍從約翰恐嚇著。約翰馬上跪下舉手向前俯伏大喊，「開恩啊，我的爵爺。」
　　「誰是你爵爺？」韋爾夫作勢要向約翰的臉再踹上一腳，被他妻子抓住雙肩止住了：「韋爾夫。別這樣。我要進去洞裡。」
　　「什麼？」韋爾夫甩過臉來，嘴唇微張望著他的妻。他的妻只是眼神堅定地直盯著他眼睛，點了兩下頭，就直接往樹洞走過去。約翰趁這空檔爬起身來，走向站在大熊阿布雷希特附近並肩站著的兩位漢堡商人，「日安，兩位先生，」侍從帶著淡淡的微笑說，「我託你們捎給貝爾曼先生的信息，他收到了嗎？」與此同時，烏塔已經四肢著地，爬進樹洞。
　　當巴魯莎一見到沿斜坡爬下來那十六歲女孩的臉，她便想起當她第一次隨皇帝洛泰爾走入蘇普林堡宮廷，第一個迎上來行屈膝禮的就是那女孩。那時皇帝只是很親切地向那女孩點點頭寒暄一陣，她實在沒想到表情這樣羞怯純真的女孩是伯爵夫人。雖然佳楚德也只有十六歲，她記得自己對佳楚德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個抱著孩子的母親，待人親切，但眼神靈活，一副精明幹練的模樣。
　　她叫烏塔是嗎？此刻也已成為母親的巴魯莎眼珠子轉了轉，走向已經爬到底部的烏塔，對剛抬起頭的烏塔舔了一下鼻子。「啊！」烏塔發出一聲輕叫。巴魯沙格格笑道，「抱歉，伯爵夫人。這是我們族人之間問候的方式。還好嗎？」
　　「當然。還好，」烏塔小聲回答。一個過度羞怯的少女，巴魯莎這麼想著，然後她直接問烏塔，「你願意當我六個孩子的教母嗎？」
　　烏塔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直盯著巴魯莎發光的雙眼，她大喊，「願意！我願意！」

第三十三章(2016/9/14-2016/10/15)

　　烏塔在樹洞裡答應成為巴魯莎六個孩子的教母，洞外，約翰則與來自漢堡的彼得與保羅耳語著。
　　「我們已經達成你要我們辦的事了，」保羅小聲說，並偷看了與母親談話的大熊阿布雷希特一眼，「不過伯爵大人好像不是很領你的情。」
　　「他不領情不重要，」約翰輕聲笑著，「重要的是，貝爾曼先生是否滿意他獲得的東西。」
　　「我們都很滿意，」保羅嘴角微微上揚，幾乎看不出來在笑，「感謝你讓我們收穫良多。」

*

　　一一三一年十二月六日，在蘇普林堡聖彼得與保羅教堂的禮拜中，約翰向兩名漢堡商人打了招呼，「來自漢堡的彼得與保羅先生。請你們留步，」當兩名商人跟在貴族行列的尾端正要沿著中央走道向大門走出去，約翰在他們身後叫住他們倆。紅衣的保羅與藍衣的彼得聞聲轉頭，打量著面前的小鬍子，突然彼得驚叫說，「你是賓根那個小修士？」
　　「閉嘴，彼得！」顴骨瘦削的保羅壓低聲音斥責道，「約翰先生現在是凱撒的侍從，叫他小修士太無禮了。」
　　「誰沒有起初的卑微經歷呢？」約翰人中鬍下的唇泛著笑意，「就算是工匠公會的會長，起初也都是由學徒當起的啊。」
　　約翰這話倒讓保羅臉上的不悅加重了：作為一個當過貝爾曼會長身邊學徒的小商人，這話聽起來是有點刺耳。
　　「你的才幹確實無人能及，一個修士能成為凱撒身邊的侍從，想必歷經許多事情，」保羅這話說得像恭維，其實他在諷刺約翰，如果真有才幹，能在修道院裡混下去，何必還俗去當貴族的侍從。約翰只是笑了笑，「若我真有無人能及的才幹，早就去羅馬當紅衣主教了。不過，作凱撒的侍從，的確是一項榮耀。」
　　「我們要替萊因霍德謝謝你，」保羅僵硬的表情放鬆下來，懇切地說，「感謝你讓他離開教堂，在凱撒身邊工作。」
　　「不管是誰，只要在貝爾曼先生身邊待過，我都樂意伸手盡綿薄之力，」約翰回答。
　　「慢著，連凱撒剛才會跟萊因說話也是你弄的？」一旁的胖彼得被兩人的對話搞糊塗了，他先看看約翰，又望向身邊的伙伴問，「還有你怎麼知道是他安排的？你怎麼知道他就是當年的小修士？」
　　「其實我也不大敢肯定，但我們幾天前才在教堂門口見過萊因，剛才他就在門口被凱撒任命為試酒人，」保羅反問彼得，「你不覺得那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嗎？」
　　十多年前，貝爾曼在賓根修道院門口突然接到施龐海姆(Sponheim)伯爵使者交給他的特許狀時，也是類似的情景，猝不及防與驚愕。原本貝爾曼對於自己能成為伯爵手下的釀酒人已經相當滿足了，沒想到他還能獲准帶著他的兩位學徒移居漢堡。起初貝爾曼的兩個學徒保羅與彼得都不相信這一切是約翰的作為。誰會相信一個小修士有這樣大的影響力呢？直到他們臨去漢堡前，貝爾曼帶著他倆要向約翰告別，在祈禱室門口瞥見施龐海姆伯爵向約翰雙膝下跪……
　　當然，伯爵對約翰如此巨大的敬意從沒展現在公開場合，那次偷窺也成為他們對小修士投去的最後一眼，貝爾曼便匆忙帶著他們倆溜走。之後，他們偶爾還會聽見「賓根的約翰」透過一些小商人給他們的釀酒人公會捎來一些可以讓他們賺錢的消息。如今當年的小修士出現在他們倆面前。經商多年，他們倆知道當初小修士幫他們那麼多，現在出現肯定是來要求回報的。「說吧，你有什麼事要拜託我們做的？」保羅說。
　　「怎麼這麼說呢？」約翰搖搖頭，「我哪有什麼事要拜託你們，倒是要向你們傳達凱撒的一道密旨給貝爾曼先生，」他壓低聲音，彎腰把臉湊近兩位商人，抬眼盯著他們，「務必要把這道命令轉達清楚。」

*

　　一一三二年一月五日，自立為凱撒的弗蘭肯公爵康拉德．馮．史陶芬在史陶芬(Staufen)城堡大廳接見三名漢堡來的商人雅各，保羅和彼得，他們身穿紅衣藍褲，戴藍帽子，齊向坐在寶座上的康拉德行了鞠躬禮。康拉德清了清喉嚨，「你們從漢堡來，有什麼可以給我的嗎？」
　　「錢，」三人之中為首的瘦削男子保羅說，「源源不絕的錢，你的敵人最缺的錢。」康拉德高抬下巴，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錢？」康拉德把眉往上擠了兩下，「我們史陶芬家族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錢。」
　　「這樣啊？那還真可惜，」保羅嘆口氣說，「既然陛下不缺錢，那就不需要我們給什麼了。雅各，」保羅回頭對他們三人之中最年輕的矮個子雅各說，「把該交給凱撒的稅呈上，我們就走。」
　　「等等，你什麼意思？」原本瞇著雙眼露出自以為深不可測微笑的康拉德垮下臉來，瞪大雙眼，兩手緊抓寶座的把手抬起座位上的臀部，腰和膝還彎著，雙臂撐在把手上微顫，要站不站，要坐不坐的，「你們是在耍我嗎？」
　　他生起氣來好沒有威嚴，果然挑獨眼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來是對的，保羅這麼忖度著。然後保羅捧著心對康拉德又是一鞠躬，說出練習已久的臺詞，「既然凱撒不缺錢，那便不需要我們的幫助就能擊敗洛泰爾．馮．蘇普林堡。就我們近幾個月在蘇普林堡的觀察，只要有錢，就能擊潰沒有錢的洛泰爾。凱撒可以開始準備打仗了。我們就不打擾你了。」年輕的商人雅各此時已從腰間摘下錢袋，準備走上臺階把稅錢交給階上的收稅員。「等一下！」康拉德大聲下令，「所有人退下！」
　　大家都愣在原地。保羅也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對雅各喊道，「聽到沒？把稅錢繳了，我們就快走。」
　　「你走！」康拉德指著準備從錢袋倒稅錢到收稅員手裡的雅各大吼，又指著保羅說，「你，留下來，」然後他揮舞雙手，「其他人都走！」
　　可悲的丑角，一點都沒有王者氣度，難怪貝爾曼這麼喜歡跟他做生意－－因為笨蛋的錢最好賺啊。
　　總之，除了康拉德與保羅之外，其他人都退出大廳。康拉德看著大家都往外走，才慢慢坐回寶座，把背靠上椅背。待大廳只剩下康拉德與保羅，康拉德才開口，「你們能給我多少錢？」
　　「漢堡人一直以陛下與陛下的家族利益為優先，一直以來都把最好的麥酒賣給陛下，並以最好的價格收購陛下消耗不完的麥子－－」
　　「閉嘴！我不聽空話。回答我的問題：你能給我多少錢？」
　　「陛下能給我們多少麥子？」
　　「什麼？」康拉德猝然從寶座起身，向前走了兩步。
　　「我這麼問好了：陛下現在有多少存糧？」
　　「你問這個做什麼？」臺階上戴著鐵王冠的丑角疾言厲色，深怕又做了虧本生意。
　　「為了幫你估算你能留多少糧填你自己的肚子，」保羅不再客氣，高抬下巴，以眼白盯視康拉德，「你又能給我們多少麥子換得多少錢。」
　　「哼，」康拉德也高抬下巴，「恐怕你們是空口說白話，其實一個第納爾(Denarius)都沒有吧。」
　　「十五萬馬克。」
　　保羅說出來的金額驚呆了康拉德，就算史陶芬家族現在的存糧有六十萬里拉(libra)也不夠換。「這樣好了，你把你能調動的所有小麥交給我們，我們就把十五萬馬克交給你，」保羅開出條件。康拉德發覺不對，大喊著，「你們不可能有這麼多錢！」
　　「那就讓你看看？」保羅依舊抬高下巴，保持嘲諷意味的微笑，「你把你所有臣僕叫回來。我也叫我的人把十五萬馬克抬上來，大家一起瞧瞧看，只怕你不信。」
　　於是被康拉德趕出去的人們又被叫回大廳。保羅和雅各回來，聽彼得交代了些甚麼，又一起走出去。大約一刻鐘，一行隊伍浩浩蕩蕩地進入大廳，六個人六個人扛著一口又一口長木箱。木箱子一口口重重著地，先後被扛箱的人掀開箱蓋。
　　銀幣，銀幣，滿滿的銀幣。人員分批出入，裝滿銀幣的箱子也分批進來，到最後總計有八十箱。話說回來，這些箱子怎麼那麼像棺材？
　　就是棺材，八十口棺材裝的不是死人，而是滿滿的銀幣。「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康拉德站在寶座前瞪著八十口裝滿銀幣的棺材。「都在這了！」胖彼得大聲喊道。「十五萬馬克，」臺階下原本往後望著胖彼得的保羅把臉轉回正面，仰視七層階上的康拉德，「恭請陛下查驗。」
　　康拉德快步走下階梯，幾乎是狂奔到一口最近的棺材前，瘋狂地扒著那些銀幣，拿起一枚咬了咬，又拿起另一枚咬了咬。他不斷地咬嚙著不同的銀幣，從一箱棺材走到另一箱棺材前。他從腰間的劍鞘抽出劍來，用力砍上銀幣堆。有些銀幣飛到地上，他把劍尖指向其中一枚，又使勁砍了一下，幣面上出現利劍造成的傷痕，但沒有如他所想地在傷痕中出現黑色內容物，「不是灌鉛的，」他喃喃唸著。
　　「我們優待陛下。只要陛下能拿十五萬里拉的小麥給我們，這十五萬馬克就是陛下的，」保羅站在康拉德身後抱胸說道。康拉德轉頭來越過自己的肩頭望著保羅，「你們要這麼多麥子做甚麼？」
　　「釀酒啊，陛下！就跟陛下需要錢用來打仗一樣！」保羅高聲回答，彷彿康拉德問了一個蠢問題，然後保羅又說，「我們漢堡人是最支持陛下的。我們根本就不屑與那個自稱凱撒的窮人往來。我們商人只與有實力的人往來，只與能讓我們賺錢的人往來。我們今天給你十五萬馬克，以後還能賺回來。但今天如果我們不支持你把馮．蘇普林堡從薩克森公爵這個位子趕下來，我們以後能賺到的錢會少很多。」
　　不管漢堡商人說的話有多牽強，反正康拉德是信了。面對十五萬馬克銀幣，十五萬里拉的小麥根本不算甚麼。

*

　　一一三二年一月中旬，當獨眼腓特烈聽聞康拉德的荒唐買賣，從史特拉斯堡趕回史陶芬城堡時，漢堡來的商隊已帶著十五萬里拉的小麥遠走多日。他一進入大廳，不顧廳內還有諸多臣僕，便對寶座上滿臉愉悅在和臺階下晉見者談話的康拉德大吼，「你這個白癡！」
　　「怎麼？」康拉德相當冷靜地回應腓特烈。在臣僕們看來，一直在他們面前都十分冷靜處事的獨眼公爵第一次這樣失態，而他那老是遇到問題時大吼大叫的凱撒兄弟反而變得自制，不禁讓他們懷疑，這對兄弟是不是交換了心臟，導致脾性也交換了。「怎麼？」獨眼咬牙，聲量已降低許多，但怒火依舊沒有終止，「聽說你拿我們的存糧換白銀？」
　　「十五萬馬克，」康拉德面露微笑說出金額，「夠我們踏平蘇普林堡了。」
　　「你被誆了！」獨眼一臉嚴峻地盯視他的凱撒兄弟，「十五萬馬克怎麼可能從漢堡運到士瓦本來？」
　　「我本來也覺得不可能，」康拉德高抬下巴俯視著獨眼，「直到四十箱白銀出現在我面前。」
　　其實是八十箱，康拉德說錯了，他在算數上的極度無能與粗漏表現在他常常錯算物品數量。不過我們且聽他說下去－－「你可以問在場的每一個人。當天在大廳的所有人都跟我看見了那些錢。現在還有人在庫裡驗那些銀幣，不過就算其中有十萬馬克灌了鉛，我還是做了一個划算買賣。」
　　「哼，你手裡有了十五萬馬克，能馬上從誰那裏買回十五萬里拉的小麥嗎？當初我辛苦徵收來的存糧全被你送給漢堡人釀酒了。你要我的騎士們吃甚麼？」
　　「手裡有這樣多的錢，別說十五萬，六十萬里拉的小麥都可以幫你買回來，只要我手下的那些人查驗完那些銀幣－－」
　　「夠了！你也不把他們留下來，問清楚他們那麼多錢是怎麼得來的，為什麼要送給我們，這麼多錢是怎麼通過重重關卡運到你面前的。」
　　「因為他們是漢堡人，」康拉德微笑著，「你一直不相信他們，但他們有的是錢。如今不枉我這麼多年善待他們。有這麼多的錢，我用一根指頭就能揉碎洛泰爾．馮．蘇普林堡－－」
　　「陛下！」有個侍從自大廳門口奔入，「陛下！」他嚷著，「錢消失了！錢在我們面前全部消失了！」
　　「胡說什麼呢？那麼一大筆錢，怎麼可能全部被搬走呢？」康拉德板起臉孔，訓斥著跑到他面前跪下的侍從。「不是被搬走，是－－是－－消失了！」侍從顛三倒四地結巴著。康拉德沒好氣地自喉頭發出一聲低哼，「哼嗯，你們且隨我來！」他對廳內群眾宣佈道，「我們且去我們的銀庫，看看十五萬馬克能怎樣消失。」
　　在康拉德引領下，一群人走出大廳，沿著長廊幾次直走又拐彎，途中又遇到一個跑來的侍從，看見康拉德帶著一群人走來，腳一滑就跪下了，「陛下，」那雙膝跪地的侍從嚷著。「又怎麼了？」康拉德翻了一會白眼，再定睛看著那侍從，「難道我的錢飛起來了嗎？」侍從聞言，忽然高舉雙臂，大呼，「陛下說得沒錯，錢是飛起來了！」
　　「聽聽，」康拉德對身後的群眾冷哼一聲，嘲諷地說著，「十五萬馬克又是消失，又是飛起來了，看來這些侍從這輩子沒見過那麼多錢，算到瘋了。」
　　「陛下說得沒錯，」那高舉雙臂的侍從彎腰向康拉德拜了一下，又撐起身來，抬臉望著康拉德，「錢先消失了一陣子，所以我們之中有一個人跑去通知陛下。剛才錢又出現了，可是它們都浮在半空中。所以我跑來通知陛下有這事。」
　　「真是多謝，」康拉德嘟著鬍下的雙唇搖搖頭，「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聽這些瘋狂的言語，」他走過那跪著的侍從身邊，繼續往銀庫前進。
　　然而，隨著一行人走近銀庫，一股低沉的嗡嗡聲也越來越大。康拉德皺眉並跨大步伐，一直走到聚著一群侍從與僕役面對庫內並交頭接耳的庫房門口。
　　錢真的在飛。總計重達十五萬馬克的眾多銀幣飄在偌大庫房內的半空中，一同旋轉著，且發出巨大且低沉的嗡嗡聲。它們原本不規則地或散或聚，在康拉德出現後開始聚攏，排列出一個又一個拉丁字母，終於在眾多貴族與侍從的見證下，銀錢拼湊出如下文字：
BENEFICIŌ CEASAR PRO SIMILA（謝凱撒所賜良麥）
　　接著「碰」一聲，銀錢全部爆炸似地化為灰粉，撒落在庫房的地板上。「我的錢！」康拉德慘叫著，他的兄弟腓特烈在他身後迅速轉身，快步走離庫房。
　　獨眼要把他的麥子追回來。

第三十四章(2016/10/15-2016/11/11)

　　獨眼腓特烈走到城堡宮廷外院，打算走近他領回來的騎士隊伍宣布追擊那八十車載走他軍糧的漢堡商隊，卻被一名男孩從他背後超前幾步並攔住，那是他九歲的獨子腓特烈。呃，我們還是用獨眼腓特烈喚他這個同名獨子的小名弗朗茲來稱呼這個貴族男孩吧。
　　「不用追了，父親，」紅髮華服的男孩弗朗茲說道，「我前幾天派去跟蹤漢堡商隊的騎士們已經回來，說那群商人進了安哈特。」
　　「安哈特，」獨眼重複弗朗茲報告的地名，半瞇起眼睛，「繼續說。他們進安哈特都做什麼了？」
　　「大熊阿布雷希特親自從城堡走出來迎接他們。」
　　獨眼沉默一秒，把原本戴在頭上的鐵盔摔到地土上，「熊！」他低吼，「好個熊！在我們包圍蘇普林堡的時候派狼人來打我們，現在還跟漢堡人一起來騙我的糧食。安哈特家族還要跟我們談甚麼合作？還說甚麼要把薩克森搶回來，根本是騙子！」
　　「父親，」弗朗茲深吸一口氣，「是弒母者先拿我們的旗去搶安哈特的糧的。」
　　「哼，」獨眼從鼻孔噴出氣來，「弒母者只燒了他三座村莊。他不該把我們用來打蘇普林堡的糧騙走十五萬里拉！」
　　「算了吧，父親，」弗朗茲閉上眼，「那些小麥就當作我們對他的賠償吧。」
　　「十五萬里拉能讓多少士兵吃飽！你要我算了？」獨眼一巴掌把弗朗茲打倒在地，「還有你要我答應你的蠢叔父把家族旗號借給弒母者。如果我沒聽你的話，熊哪會這樣背叛我？」
　　「對不起，父親，」弗朗茲爬起身來挺直大腿跪著，低頭小聲道歉。獨眼閉上眼深呼吸三次，在第三次悠長的呼氣之後，睜開雙眼蹲下，把他的獨子扶起來，「算了，確實是得算了。你也只有九歲而已。錯的是我。我年紀比你大，可以不聽你的，可是我接受了你的建議，」他兩手搭上弗朗茲的雙肩，左掌輕拍弗朗茲的右肩頭兩下，不見虹膜的左眼在蒼白的日光下泛著濕潤的光，「你說得對，我們想從熊那邊把糧搶回來也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軍隊比我們的強大。算了。算了。」

*

　　一一三二年一月十五日上午，八十輛馬車停在巴倫斯特鵝黃色宮廷前的「伯爵庭院」裡，車廂內先前載的是棺材，現在則是堆滿裝小麥的布袋。安哈特伯爵，大熊阿布雷希特用右手撫摸著這些布袋，拍拍它們，右手移握腰間劍柄，拔劍刺了一口布袋，劍一抽出來，一些麥粒便從破口漏出，「凱撒實在太慷慨，」他說，「他先前送給我過冬的糧草再加上康拉德傻瓜給我的這些，這樣一路攻到羅馬也沒問題。」
　　「看來伯爵是滿意嘍，」商人保羅縮在大毛衣裡笑著說道。「當然滿意，」披著棕熊毛皮大衣的熊點頭說道，「奉凱撒的命為你們準備八十口棺材和八十輛馬車，再派我一百名勇士護送你們到史陶芬，就能拿到十五萬里拉的小麥，與你們平分，這是非常划算的交易。不過，我對這整件事牽涉巫術感到不太愉快。」
　　「喔？」保羅輕輕叫了一聲，語調上揚表示疑問。熊把劍插回鞘裡，戴著皮手套的雙手交握在胯前，「那個約翰，我早就聽他說與漢堡的貝爾曼關係不錯，沒想到他能叫那個和康拉德親善的商人聽凱撒的命令，還能憑空變出銀幣來。說真的，我本來是想用這一百人把史陶芬殺成死城的，但我沒想到棺材在那邊還真能變出銀幣來。不必你們一百多人說，我看到這麼多小麥跟你們回來，就知道康拉德再笨，也不可能沒看見銀幣就給出這些，」他鬆開交握的雙手，右手拍了拍右腰上的劍柄，突然問了身後的保羅這麼一句，「你們不怕嗎？」
　　「怕什麼？」
　　「怕那個巫師，或是騙子，」熊轉頭望向站在他右後方的保羅，「棺材如果變不出銀幣，你們就死了。棺材變出銀幣又正說明了你們打交道的約翰是一個巫師，你們很容易因他被綁上火刑柱。」保羅聞此言輕笑一聲，「別為我們擔心，伯爵。我們知道分寸。」熊發了一聲「哼」就不和保羅說話了，逕自走開。
　　原本站得遠遠的彼得走近保羅，圓臉上的蒜頭鼻不住抽吸裡面的鼻涕，「小修士似乎和他的舊主處不好，」彼得說。「至少熊還肯聽凱撒的命令，」保羅這麼回應。彼得又說，「你確定那真的是凱撒的命令，而不是小修士在撒謊，好達成他的某些目的？」保羅轉頭看向彼得，「不論如何，我們做都做了。至於這到底是不是凱撒的指示，還是約翰先生自己的意思，已經都不重要了，」保羅嘆息道，「我們這些被約翰先生幫助過的人，為他做點事是理所應當的。」

　　「你說那傢伙全是靠他身上的黑十字做到這些的吧，布魯托？」熊已經跑上宮廷二樓，站在一間房的窗前，俯視僕役們在庭院裡把馬車廂內的糧袋搬下整理，他身後站的正是穿著侍從裝的黑毛狼人布魯托。「對，」布魯托回答。十幾天前，漢堡來的三個商人將據說是凱撒命令的計劃與指示傳達給熊的時候，那時漢堡的保羅說，凱撒的侍從，賓根的約翰特別交代，要從士瓦本那裡取得遠征羅馬所需的大量糧食，必須由伯爵準備八十輛馬車和八十口棺材，棺材到了士瓦本，自然會變出十五萬馬克的銀錢來，至於銀錢出現的原因，「他說你知道，」商人保羅這麼轉述著約翰的話。而熊當然知道，去年十二月他在山洞裡同皇室和狼人們一起遇襲時就見識到約翰黑十字的力量了。
　　「連十五萬馬克的白銀都變得出來，那還需要什麼賢者之石呢？他根本就可以靠那東西成為皇帝(Imperator)，為什麼還要大費周章透過我接近凱撒？」
　　「因為十字架不會實現他所有的願望，」布魯托回答了熊的大聲自問。熊聽了這話轉過身來看著黑狼男，「你肯定？」他問。「是的，」布魯托回應，「十字架大多時候不受它控制，所以他很少使用。」熊聞言陷入沉思，自言自語著，「就算這樣，整個帝國的命運也已經掌握在他手裡了。」
　　「這倒未必，」布魯托說。「喔？」熊右手緊抓腰間劍柄，「說說看。」
　　「首先，他並不特別聰明，這點你應該特別體會過，伯爵，」布魯托這麼說道。熊聽了點點頭，他可是記得自己的幾次慘敗跟約翰出的餿主意有關，尤其是他在波希米亞被俘，就是因為他按約翰的建議，以殘軍正面迎擊追來的敵軍……
　　「然後，十字架奉行一種意志，也許那真的是來自上帝的旨意，因為十字架不只守護他，也守護信奉上帝的任何好人。」
　　「例如？凱撒？」
　　「例如伯爵，」狼男說道。「喔？」熊一臉懷疑，瞪眼著狼男的金色雙眼，「我？」
　　「伯爵打過他不少次，要是一般人打他，就被燒成灰了。」
　　「不是因為他還需要我當接近凱撒的踏階，不希望我死？」
　　「不是，」狼男果斷答覆。熊瞪大雙眼，問道，「他希望我死？」
　　「他試過，可是十字架沒有應驗。」
　　「屁眼！豬狗！」熊怒罵著不堪入耳的髒字眼，「願撒旦趁他入睡的時候割下他的睪丸塞進他的嘴巴。這忘恩的渣滓應該給天火燒毀！」
　　「天火現在只會燒毀他的敵人，」布魯托安撫著盛怒的熊，「而我們都是凱撒的朋友。伯爵不必喜歡他，但要利用他。」
　　「就像這次與漢堡人合作騙史陶芬的小麥，對吧？」熊翻了翻白眼，「當初跟獨眼密約也是他的主意，沒想到他是為了走這步棋。」
　　「伯爵想過要背叛凱撒？」
　　「背叛？不，」熊冷笑幾聲，眼簾低垂望著布魯托兩隻腳每隻趾頭上的尖爪子，「我效忠凱撒，就是為了薩克森。我不管誰能當凱撒。讓驕傲者當凱撒我也無所謂。我只要薩克森，應該屬於我的那塊地。」
　　「凱撒知道你有這個野心，」狼男平靜地說道，語氣中不帶疑問，而是肯定。熊抬眼再次跟狼男眼對眼，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他當然知道，」熊微微揚起他光滑的下巴，「我父親就跟他說得很清楚，我們安哈特家族會幫他就是為了薩克森。他不把地給我？沒關係，我可以在他死後搶過來。」
　　「這就是約翰當初對你的保證？」布魯托反問道。熊默默點頭。
　　「那麼，」布魯托向熊單膝下跪，「就由我來幫助凱撒成為薩克森公爵吧。」
　　「他有那支十字架，尚且不能幫我保住東馬克。你辦得到他無意幫我完成的假誓言？」
　　「他有那支十字架都不能辦到的事，我辦得到，只要伯爵願意繼續像現在這樣倚重我，」布魯托右掌拍上胸膛緊貼衣料，鄭重起誓。「即使這樣做可能會與你的族人為敵？」熊繼續問道。
　　「伯爵會想要與我的族人為敵嗎？」
　　熊發出幾聲輕笑，「我當然不想，但這有可能發生，不是嗎？」
　　「伯爵會想背叛凱撒嗎？」
　　「現在還沒有這個必要。你想說什麼？」
　　「伯爵不必背叛凱撒，也不必與我的族人為敵，就能為自己贏取薩克森。不過如果真的得走到那一步，我一定會繼續站在伯爵這邊，要我殺死我的親兄弟也行，」狼男仰視熊那張冷漠刻薄的臉，一對黃眼珠射出妖異的綠光，「你也見識過他們是怎麼對我的。」熊看見面前這頭仰視他的黑狼眼中充滿恨意，不禁嘴角微微上揚，露出滿意的笑容。

*

　　故事該回到二月下旬眾多貴族與一些狼人聚集的大樹下了。約翰同漢堡的保羅與彼得站在熊與布魯托身邊，還有與布魯托親密的狂戰士巴魯斯，以及熊的母親，薩克森的艾麗卡。保羅和彼得都知道，這樣的合作關係隨時可能生變。約翰也猜得到比他聰明的布魯托會用什麼話術贏取熊的信任，無非就是煽動熊對他這個「不忠舊僕」的恨意與對薩克森的野心而已。不過，約翰倒是非常好奇艾麗卡和巴魯斯會為局勢帶來怎樣的不穩定因素。
　　艾麗卡在約翰剛投效熊的麾下時還是一個十分安靜的寡婦，隨著離他那強勢的丈夫富人奧托過世的日子越來越久遠，那些年奧托對洛泰爾與韋爾夫家族強勢索要薩克森公爵繼承權的巨大聲音似乎都歸到她身上了，反而熊相當安靜，從不在凱撒面前主動提起薩克森－－雖然私底下小動作不少。不管怎麼看，張狂的艾麗卡會是低調行事的熊想實際反叛洛泰爾的一個妨礙。至於只披著熊皮穿著黑長褲的巴魯斯，看他一副痴傻的模樣，不過約翰認為一個狂戰士是不會甘於永久被一頭陰柔的巫師宰制的，（約翰把視線從痴傻地凝望前方的巴魯斯移到站在巴魯斯前方的布魯托身上，）總有一天，巴魯斯會因為一直以來都被這個狼巫師騎著玩而憤怒，終於做出大家意料之外，尤其是布魯托意料之外的驚人之舉，約翰在心裡這樣斷定。然後，約翰被大家都在注意的騷動吸引了。
　　韋爾夫．馮．韋爾夫的夫人從樹下洞穴爬出，接著是完全狼型的灰狼洛奇，皇后里尚察，最後是凱撒洛泰爾。「好了！」洛泰爾的大嗓門響徹整片林間空地，「我們也該回城堡了。不要再打擾我們蘇普林堡的女英雄餵養她的孩子。約翰兄弟，」他叫喚多人的名，令約翰心頭一驚：「亨利希我兒，溫順的韋爾夫，熊，艾麗卡，布魯托，和奧德河的巴魯斯，你們回到城堡後來我房間，我有事要跟你們談。對了，」他的臉轉向他左腳邊坐著的洛奇，「洛奇你也來。把伊利諾酋長也找來，」他又抬頭，望向遠遠站在他對面的白毛狼男，「芬利斯長老你也來。我們要談很重要的事。」
　　「那我把我們族內其他長老也找來吧！」芬利斯這麼回應著。
　　約翰低頭窺視著安哈特伯爵一家母子侍從四口，心裡叨念道：這隻老熊把這麼多人湊在一起是想做什麼啊？

　　凱撒的房間裡充滿爭執，站在緊閉的房門外都能聽見熊的母親艾麗卡高分貝的尖叫：
　　「不行！要我們出兵，你就得保證把薩克森交給我的兒子繼承！」
　　「母親！」
　　「笑熊啊，你父親在天堂會為你感到失望，你居然讓你的母親替你求取封地！」洛泰爾嘆息道。「原諒我，凱撒，」熊低聲道歉，轉頭慰撫著身旁站著的母親。而艾麗卡仍喃喃唸著薩克森原本是屬於她父親的，凱撒應該還給她兒子的話。
　　「看來有人忘記自己只是馬格努斯最小的女兒，沒看見她長姐的長子站在這裡，」溫順的韋爾夫開口說話一點也不溫順，句句都在譏諷艾麗卡，「而這個長子還娶了凱撒的女兒。你說，凱撒不把薩克森交給這人，卻要交給前任公爵么女嫁入的家族，這合理嗎？」
　　「輪不到你這么子說話！」艾麗卡大罵道，「如果吳芙(Wulf)還活著，必定以有你這個兒子為恥！」
　　「我母親以你為恥！」原本相當安靜的驕傲者亨利希忽然暴怒起來，對他的這位姨母大吼，「你在她人生的最後幾年為她帶來痛苦。她到死都一直擔心我們她的兒子不能和你這位姐妹和平相處。薩克森是她的地產，從來不是你的，你卻一直在逼迫她！」
　　「她有說她要薩克森嗎，公爵？」艾麗卡不甘示弱地回嘴道，「你有拜仁。我兒子只有安哈特和巴倫斯特！你好大的胃口，同時要兩塊公爵領地！分一塊給你的表親不行嗎？你母親不是勸你跟我們安哈特家族和睦嗎？你違反你母親的教訓，只為了你的貪欲！」
　　「她從來沒有說要放棄她的正當權利！」亨利希大聲強調，「而且我不僅是馬格努斯最年長的孫子，我母親是馬格努斯最年長的女兒，我的妻子還是凱撒的女兒。我不只是前任薩克森公爵的孫子，還是現任薩克森公爵，也就是凱撒，偉大的薩克森人洛泰爾的女婿，當然比你和你的兒子更有資格繼承薩克森，艾麗卡，『阿姨！』」
　　「你忽略了康拉德，」艾麗卡冷笑道。亨利希瞪大眼睛，鼻子猛吸一口氣然後屏住，他對這位姨母的惡毒有了新的認識。
　　艾麗卡口中的康拉德，當然不是史陶芬的康拉德，那個戴著鐵王冠的假凱撒，有名無實的弗蘭肯公爵，獨眼腓特烈的無能兄弟，被十五萬馬克假白銀騙走十五萬里拉小麥的呆子。艾麗卡口中的康拉德，是驕傲者亨利希與溫順的韋爾夫早逝的長兄。如果康拉德沒死，今天亨利希不會是拜仁公爵，不會成為佳楚德的丈夫，更不會成為凱撒繼承人。
　　「如果我母親還在，她不會原諒你，」亨利希克制住憤怒，緊握腰間劍柄，忍著不把劍拔出來，「康拉德比我父母都要早走是一件悲傷的事，你居然把它當笑話在講。裁決吧，凱撒！」他轉向坐在椅子上的洛泰爾呼求公道，「是要維持你對我們韋爾夫家族的承諾，讓薩克森由我繼承，還是將薩克森交給這個無情而貪婪的女人，請凱撒裁決。」

火尾-555

某個刺殺行動在醞釀, 但是誰知道事情是否如表現這麼單純?陰謀是可以層層加疊的

小鬼天生有一種喜歡拉扯尾巴的習性 , 一般狗狗不是拔腿就跑就是兇回去

佳楚德

如果侵犯到正統繼承權 , 那麼為了家系的未來也不得不翻臉 , 失勢的貴族下場可是會非常悲慘

狼狗傑

回复 2# 火尾-555
陰謀是可以層層加疊的，但因為各人有不同的打算，也可能互相妨礙，互相抵消（？

請自行想像熊孩子怎麼玩布魯托（靠

佳楚德首先是洛泰爾的女兒，再來是承太郎亨利希的妻子，獅子亨利希的母親。巴魯莎？不過是可愛的狗狗，算個什麼東西？
反正她是不會允許未來發生什麼奇怪的狼人私生子認祖歸宗的情況，其他都還能容忍。
畢竟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貴族，就算冒出來聲稱為皇室後代的是隻石猴，只要有利他們抵制皇權，維持各自為政的局面，含淚相挺的還是會含淚相挺（哎

火尾-555

第二章-----------

繼續家庭劇, 里尚察快爆炸了 , 繼續告解時間


某人：「巴魯莎你怎麼從來都不說自己跟多少人睡過！？」

巴：「阿你們又沒問！」　「何況這是秘密嗎？不是吧，我站在你後面可以知道你昨天吃過甚麼，我可以跟蹤足跡哪個人還是那匹狼去過哪些地方跟誰見過面，這種這麼簡單一清二楚的事情有這麼需要大驚小怪嗎？」

洛：「早就習慣了，如果你知道隔壁老王有甚麼習慣你會把今天和昨天吃下去的東西一起吐出來。」


話說一群貴族擠在樹洞前進進出出真的很有損名聲呀...，不是人人知道裡面有一頭母狼，他們只會看到一些醜大叔兩兩成對的進去一陣子又出來然後換一批進去...惡...

狼狗傑

回复 4# 火尾-555

大型家庭倫理劇。反正再多理性談論都是暗潮洶湧啦。皇后里尚察已經開啟碎碎念模式了（雖然比起臺灣「鄉土」連續劇還是太溫和。）

巴魯莎只跟洛奇和洛泰爾兩個人睡過，這是肯定的。

而且洛奇和洛泰爾其實都可以被暱稱「洛」（咦？

至於十年來洛奇與布魯托的愛恨糾葛，嗅覺再好應該也只能聞出兩兄弟親熱過，聞不太出是強暴（靠

還好鑽進去的不是只有大叔，還有大嬸，少婦，大公狼……等等這樣好像更糟（爆

狼狗傑

第五十六章(2019/3/14-/)

　　「你還好吧？」施萊歇爾城堡的新總管，或該說，在約翰被貶職後回鍋總管職務的貝克先生走入馬廄，這麼問候著約翰前總管。
　　「沒事兒，這樣一來，我行事更加隱密方便了，」約翰故作輕鬆地回應，臉上還有昨日被死者家屬們圍毆留下的瘀青。「一定要裝出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的樣子嗎？」貝克問道，「昨天你明明也沒想到那修士會這樣對你，看你那驚訝的表情就能知道這點。」「我就是知道他一定會想辦法對付我，才要裝得讓他相信，他已經把我搞垮了，」約翰聳聳肩，一邊說，一邊剷著馬屎，「他暫時不會再搞事情了，現在要想辦法把他送走。」
　　「好吧，我接下來該怎麼做？」貝克攤手。約翰說，「請他走他是不會乖乖走的，」他把鏟起來的馬屎堆到集中起來的屎堆，「不過，如果讓他覺得，我們想把他留下來，他一定會想辦法逃出。」「又要戲弄他啊？」貝克瞪大眼睛看著約翰，「他可是有名望的修道院長啊，我可不想得罪他結果無法上天堂。」「不用你去得罪，」約翰雙手握鏟抵地，轉頭看著貝克，「向領主大人建議，領主自然會讓那伯哈德知道厲害。」
　　「建議用各種理由硬把他留下來嗎？天天請他吃大宴席之類的？」
　　「這主意不錯。」
　　「那我就這樣建議了？」
　　「記得，原則是讓伯哈德那禿子覺得我們會軟禁他。」
　　「這好辦。」
　　「你沒少給弒母者幹過這樣的事，對吧？」約翰突然露出詭異的笑容，一番話狠狠痛擊貝克的良心。「別再提了，」貝克抹抹臉，「替他幹那些事我都擔心自己是下一個。」
　　「你放心，替伊利諾人做事，你不必再做什麼可怕的事。你負責管日常的事就好，」約翰拍拍手，把手上的糞塵拍掉，再拍拍貝克總管的肩膀，「骯髒事，我來做。總之你建議提出去，就幫我盯著伯哈德禿子，有什麼事需要我處理，跟我說，甚至直接找多倫斯處理都行。」
　　「……多倫斯不會直接把那個修士咬死吧？」
　　「哎，這是什麼話？他比我更知道分寸。」
　　「你就比較不知道？」
　　「呵！我恨不得號令山中的獅子，把那禿子撕成兩半，天殺的，竟然敢這麼搞我？」約翰摸了摸臉頰上的瘀青，「可惜，上帝不允准我殺死他。」
　　「你的確不該殺修士，殺人會下地獄的。」
　　「殺異教徒就不會。可惜他是個基督徒，還是一個德高望重的先知，性子卻比一個法利賽人還低劣。」
　　「你就不低劣？」
　　 接著幾秒尷尬的沈默，兩人抿嘴互瞪一會，然後一起大笑。

*

　　「我們今晚就在這裡休息吧，」橙對身邊的男孩這麼說道。紅髮男孩點點頭，兩人便在他們趕路停下腳步的森林空地很有默契地分開去尋找柴火。他們的南向路程避開人煙，打獵都是橙負責的，而弗朗茲就是負責蒐集柴火與摘野果。弗朗茲從小就跟著貴族狩獵隊一起去打獵，有野營經驗，跟著侍從認過能吃的漿果，所以摘來的果子再交給橙辨認，通常沒什麼問題，只是他現在手裡沒有獵具，便無法和橙一起打獵了。他身上帶著防身匕首，如果遇見森林裡的亡命之徒，還能邊打邊跑，只是無法像手裡有劍時那樣，以一擋十：沒有足夠的武器裝備，他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小男孩。「真是的，」他自言自語著，「如果我手裡有弓箭，起碼能打一隻鹿，橙那傢伙都只能抓到兔子－－不過現在我手裡沒弓箭，肯定連一隻老鼠都抓不到吧？該死的，至少狼人的巫師還能抓到兔子，我現在連老鼠都抓不到，只能摘果子－－」他就這樣邊發牢騷邊摘漿果，很快裝滿了他脫下來的上衣兜，起身就要走回集合點。
　　那是他身體的自然反應，背部忽然起了一股寒意，他沒多想就往前跨出一大步，旋過身便看見一個拿著劍的綠林好漢，動作很明顯是剛才要砍他卻沒砍到。他抽出腰間的匕首，撲進那男人懷裡。
　　那男人倒了下去，他趴在那人身上，搶了劍。那人胸上插著他的匕首。他知道還沒完。果然，一群人從灌木叢跳出來，有拿斧頭的，有拿刀的，也有拿劍的。他只好噘起嘴來，抬頭發出狼嚎般的求救信號，那是橙教他的：只要這樣一叫，橙就會過來幫他。
　　強盜們已經先撲向他，他以奪來的劍格擋他們砍過來的破爛武器，背靠上最近的一棵樹。他又嚎了一聲，剛擋下一記斧頭，沒穿一件衣服的橙色狼男就飛出來撲倒那個持斧的大鬍子，抱起他就往樹林裡鑽。
　　「喂！喂！」弗朗茲用力拍打橙的腰，「去哪啊？」他邊拍邊大喊，但橙沒有任何回應，只是一直跑到一處林間空地，那裏躺著一頭死鹿。

－－
『薩克森人』
赫曼．馮．巴本男爵

伊利諾村是由被外人稱作狼人的狼首人身組成的村落。他們的成員除了原本就是普通人類的外來者，例如他們村裡在主後一一一八年蒙主寵召的本堂神父賓根的彼得，大部分都是赤裸的狼頭人身，全身滿布毛髮，不遮擋令人看得感到害羞的私處。雄性就大方展現他們胯間的鞘與囊袋。雌性則沒有女人胸口上的一對乳房可展示，因為她們的乳房跟普通母狼的一樣長在腹部，懷孕與哺乳時會漲滿掛在肚子上。初來乍到的普通人看了會覺得不自然。另一些伊利諾村民則大多維持普通狼的形貌。

火尾-555

32章心得-

新增大量錯綜複雜的關係,新增太多人物條目,新增太多背景故事,記憶體不足,警告,熱度已達臨界點,緊急關閉

33-

總算把小孩看完了, 天哪,這種一隻隻詳細的介紹方式,我猜很快就要突然來個16年後,被選招孩子們大冒險故事一點也不奇怪

...歐  好久不見的魔法突然冒出來提醒各位讀者這不僅僅是個奇幻世界 , 還是個魔法世界喔~

  破壞遊戲平衡阿這個

34-

魔法用起來像是在賭博一樣 , 哪天緊要關頭他跟你鬧脾氣就糗大了

話說中世紀沒記錯的話為了繼承權大打出手好像幾乎是天天在上演的戲碼 , 常常各種和談 然後各種破局

很少會真正的殺翻天 , 因為軍隊養起來真的不便宜 , 如果真的殺的太嚴重甚至教皇還會出面干涉(然後叫雙方派人帶領十字軍滾去聖地朝聖,不然就會被從貴族行列踢出去

連續劇即視感

狼狗傑

回复 7# 火尾-555

讀過三國演義再看西方普遍評價從來搞不清多少人出場的莎士比亞歷史劇會覺得莎士比亞使用的角色數量真的非常的小兒科。是說這些關係說明的新增也是我後來查到對薩克森一直有野心的大熊阿布雷希特居然跟驕傲者亨利希兄弟是表兄弟之後決定加進去的，而且也必須加進去，因為在歷史上，這些關係要素推動了這眾多角色的行動，不能遺漏。恐怕完成全書時，我要做的潤飾與修正不少。

女主角二代狼媽巴魯莎的小孩們當然也會是後續劇情的要角，但不是被選召的孩子們，而是落魄皇孫獅子亨利的國王人馬（咦？
有野心的女配角卡拉歐她的幾個孩子也會有戲份，我之前既然特別強調基爾就一定有它的道理（哎

中世紀相信魔法，所以魔法要素是一定要的，但我只會讓一個人擁有，這個故事畢竟背景設在現實世界，歷史上十二世紀的德國，只能由一個時臣約翰有限度地開掛。

你只要翻開聖經，就會發現破壞遊戲平衡的角色不少，不過他們能破壞遊戲平衡的關鍵是：上帝眷顧。一旦上帝不爽他們，呵呵（

你只要確定一點：時臣約翰一定會有報應的。

蘇普林堡王朝御三家：蘇普林堡－韋爾夫、安哈特（巴倫斯特→安哈特→阿斯坎尼，所謂三姓家奴）、（霍亨）史陶芬，（神聖）羅馬三家分立，不僅要搶金皇冠，還要搶薩克森公國，好忙（

這時的教皇還要等皇軍幫忙把諾曼人和對立教皇趕出羅馬呢（乾

這齣大河連續劇需要收束，它的每一條線都會收束的，請放心。

狼狗傑

第三十五章(2016/11/12-12/14)

　　約翰跟其他站在凱撒寢室中的貴族、侍從與狼人們一樣，都在注視著被韋爾夫兄弟與安哈特母子夾在中間的洛泰爾，不過他很清楚洛泰爾不會改變他原初就已經宣告好的決定。他甚至知道熊會怎樣應對。事情也如他所預料地發展：「我兒，」洛泰爾十分親切地呼喚著他的女婿，「我向你保證過的永遠不會改變。你是未來的薩克森公爵，更是未來的凱撒。」
　　「陛下！」艾麗卡尖嚷著，卻被她的兒子從背後抓住雙肩。「夠了，母親！」熊大聲斥責，「安哈特伯爵是你嗎？我才是安哈特的主人，你不必為我做決定！」
　　「阿布雷希特！」「母親！」母子對吼，但兒子的聲音比母親的更大。大熊阿布雷希特眼神發狠，瞪視他母親的雙眼，致使他母親終於安靜地閉上嘴巴，喉頭上下滑動地吞了吞口水。「原諒我，凱撒，」熊再次道歉，並抓著他母親的雙肩，將她向後帶給後面的兩位侍從，布魯托和巴魯斯接過老夫人，分別牽起老夫人的一隻手緊握著。熊轉回面對凱撒說道，「安哈特必定出兵為凱撒而戰。我不在乎薩克森。」
　　「阿布雷希特！」艾麗卡向前跨出一步，再次吶喊她兒子的教名。然而，她沒辦法跨出第二步，因為她的雙手被侍從們緊緊握著。「母親。就這樣吧，」熊側臉斜視艾麗卡，「我們必須出兵，因為我們是凱撒的朋友與臣屬，不能為了一塊地背棄當初我們指著上帝發的誓。」
　　「好樣的，笑熊，」洛泰爾大聲叫好，「就為你願意遵守誓言，我承諾在我們從羅馬勝利歸來之後，把帝國北部邊界的廣大土地賜給你。」熊彎下右膝貼地，「謝陛下賞賜。」艾麗卡則把臉往右後方撇，望向背後的地面緊抿著嘴。
　　「夫人，」布魯托抓著艾麗卡的右手，黑鼻頭湊近艾麗卡的右耳，輕聲說，「冷靜些，以後還有的是機會。」艾麗卡抬眼瞅著黑狼。黑狼繼續輕聲說，「伯爵有計劃，回去會跟你討論。請放寬心。」艾麗卡回頭看她兒子從地上站起來，原本想掙脫侍從掌握的雙臂也放鬆了。
　　「陛下，」驕傲者亨利希說，「我們在奧格斯堡已經討論過戰術，現在就只差決定出兵日期了。」
　　「這不急，」洛泰爾自椅子起身，「我們需要熊先替我們開路。洛奇，伊利諾酋長，還有各位伊利諾村的長老們，」他對站在韋爾夫兄弟身邊的狼人與狼說道，「我需要你們伊利諾人全體到安哈特去。你們什麼時候可以準備好離開？」
　　「全體？」洛奇詫異地重複這個字眼，跟他一樣維持著狼頭人身型態的白狼芬利斯站在他身旁，也皺眉似地凝望凱撒的臉。兩位狼頭人身都赤裸著，當初凱撒急著找他們進城來討論戰事安排，也沒替他們準備衣服。至於被芬利斯找來的伊利諾酋長，三位狼長老沃坦，弗麗嘉以及娜西塔，都保持普通狼的樣子，在兩位狼人腳邊或坐或站。「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帶著我們剛出生的小狼一起參加這場戰爭？」伊利諾發問。「沒有錯，」凱撒點頭。
　　「陛下。我們不可能把無法參加這場戰爭的老者和小孩帶往戰場，」灰狼伊利諾說，「我們經歷過死亡。我們差點因為戰爭而滅亡。我們不能讓我們的孩子再經歷這一切。」
　　「約翰。該你說話了，」凱撒洛泰爾望向站在最左側的小鬍子侍從。
　　所有人都望向約翰。韋爾夫兄弟，四頭狼，兩頭狼人站在凱撒右邊，跟約翰一起站在凱撒左邊的有安哈特伯爵母子，黑狼侍從布魯托，與披著熊皮的狂戰士巴魯斯。他們都望著約翰，大多數眼神都含著鄙夷。
　　該我表現了，約翰在心裡對自己說道。「酋長，」約翰向伊利諾走出一步，點頭致意，「你說你不想讓下一代伊利諾人經歷這一切，但我認為他們應該親自見證這場戰爭。他們不應該不知道我們曾經歷的一切。」
　　「因為你，我們經歷了那一切，」銀灰色的老狼娜西塔小聲插嘴。「對，正是因為我。所以我會陪著你們再經歷這一切，」約翰向凱撒坐位伸直右臂，手心朝上攤開，「陛下已吩咐我跟隨你們一起往安哈特去，帶著你們所有剛出生的小狼。無法打仗的會由安哈特伯爵的人保護。」
　　「如果陛下這樣吩咐，那我必定會保護好所有伊利諾人的老人，婦女和小孩，」熊原本斜睨約翰的眼睛轉向凱撒，右手放上左胸行鞠躬禮。「伯爵只要保護長老和小孩就好，」伊利諾朗聲說，「我們的婦女也能打仗。」
　　「那我也能上戰場了，」熊身後的巴魯斯興奮表示。巴魯斯身旁的黑狼頭布魯托不禁側視著巴魯斯，被他們兩個侍從握住兩手的艾麗卡也轉頭過來盯著那披著熊皮的異教徒，「你腦袋有什麼毛病？」艾麗卡尖嚷出聲，「一個侍從胡亂說話，你就胡亂呼應嗎？」
　　「那個胡亂說話的侍從就是我的侍從，艾麗卡，」凱撒皺眉說道，「你今天對我的女兒和女婿都有意見，連我的侍從你都要管，難道你真的就這麼想要薩克森嗎？」
　　艾麗卡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她身後的黑狼侍從卻先回應了：「那是因為約翰就是一個麻煩製造者，」布魯托緊緊掐了一下艾麗卡的左腕，艾麗卡醒悟似地瞪大眼睛，趕忙抿緊雙唇。黑狼頭繼續說道，「他只要說一句話，就會在眾人之間引發爭論，然後他的意見就會被採納。」
　　「那依你的意見，是不能打仗的伊利諾人全都要留在蘇普林堡嘍？」凱撒問。「不，」布魯托回答，「我厭惡賓根的約翰，可是我贊同他的意見。伊利諾人必須全體出動，奪回我們應有的土地與權利，即使，」黑狼斜視距他一開步外的約翰，「他會因此成為施萊歇爾男爵。」
　　「施萊歇爾男爵？」艾麗卡大笑幾聲，「陛下打算要把弒母者的頭銜交給一名侍從？」
　　「有何不可？」凱撒回應道，「他可是約瑟夫．馮．施萊歇爾。」
　　「約瑟夫．馮．施萊歇爾？」艾麗卡叫出聲來，「約瑟夫．馮．施萊歇爾？」她大笑幾聲，「那個讓哈格瑞夫的瑪西大肆屠村的男孩現在就在這，還當了我兒子十年的侍從，賓根的約翰？啊哈，」她用力甩手，只把抓住她左腕的黑狼雙手甩開，右手還被披熊皮的巴魯斯緊握。她向約翰伸出左手，伸直食指大叫道，「多條人命因你而死，安哈特的士兵們就因為你幾句話死了多少在波希米亞，你還敢向凱撒索要土地？」

　　晚冬的夕陽凝成白色的球，蘇普林堡外的樹林變得更為陰暗。一隻白馬在盤根錯節的地土上緩步行走，牠小心地嗅聞地面，蹄子跨過一條又一條突起的積雪樹根，最後在一棵大樹前停下，嗅著重重樹根下方頗大的地穴。「寒風？」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地穴傳出。白馬以鼻孔重重噴氣回應它。「回溪邊，」地穴裡的女人說，「那裡有我的朋友，你在那裡比較安全。」白馬只是又用鼻子噴了兩道重氣，就站在地穴前閉上眼。「我真蠢，」從地穴口見得到洞裡的女人一雙發亮的眼睛，她是白狼巴魯莎，「我居然認為馬聽得懂人話，」她感嘆。洞口卻傳來馬兒又一次的噴氣聲，這讓白色母狼肚子底下的小狼們不安地扭動著。「好啦，」巴魯莎對上方穴口呼叫，「我知道你聽得懂，也想待在這邊。別嚇我的孩子。」
　　「放心吧，」洞口傳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我也陪著他，他會安全的。」
　　「卡拉歐？」巴魯莎確認來人身分。「對，是我，」洞口旁坐著的灰毛狼人回應道，並伸出一隻手摸摸白馬的鼻樑，「這寒風不大聽你的話嘛，」灰毛狼女拍拍白馬的鼻子，被白馬甩頭甩開手，「唷，他挺凶的。」
　　「別惹他，」巴魯莎的聲音從幽深的地洞傳出，「他性子烈。我被他甩下來過。大熊伯爵也說他不好騎。」
　　「那你還選他。」
　　「跟你們說過多少次，那時伯爵給我挑馬，只有他不怕我。」
　　「那麼這是上帝給你開了玩笑。」
　　「你才在給我開玩笑，」洞裡的白狼低吼一陣，幼狼們的鳴叫也混入其中。「你嚇到你孩子了，巴魯莎，」灰毛狼女卡拉歐格格笑著，嘴角都裂到眼睛旁了。
　　「說真的，你跟來這裡，也是要躲某人，對吧？」巴魯莎語氣裡不懷好意，說出那個會讓卡拉歐氣結的名字，「基爾？」
　　「別提他，那個小鬼，氣死我，」卡拉歐雙臂抱胸，猛吐一口長氣。地穴裡巴魯莎帶著輕笑說道，「真奇怪，你其他幾個孩子都很乖啊，怎麼就他喜歡反抗你？」卡拉歐搖搖頭，兩手心在胸前一攤，「我不知道。這真的得問上帝。」
　　「我覺得你管教小孩的方式太強硬。」
　　「別這麼說。你當母親還沒一年，居然想教我這個已經養孩子好幾年的母親嗎？」卡拉歐向左撇頭，鼻尖指向身邊地穴，「你還差得遠。」
　　「那我無話可講，」地穴裡幼狼們的母親幽幽說道。
　　「嘿，別這樣嘛。有那麼難跟我說話嗎？」自命育兒經驗老到的卡拉歐態度軟了下來，以近乎哀求的語氣說，「跟我聊聊天，要不我整天都在吼孩子，快忘記怎麼說話了。」
　　「聽聽，你都在吼孩子，」巴魯莎嘲弄著洞外的狼頭人身，「太乖的孩子不勇敢，以後是沒膽打獵的。」卡拉歐冷哼一聲，嘲諷回去，「你也差不多，剛才你也嚇到自己孩子啦，」
　　「我剛才是在吼你，不是吼我孩子。」
　　「沒事就吼我。你從以前就是霸道，最愛反抗你父親和欺負人。我的小基爾居然像你。若他不是我親眼看著他被我生出來，我都懷疑他是你的孩子。」
　　「我倒是覺得小基爾長大以後會是最讓你為他驕傲的孩子。」
　　漸漸入夜的空氣凝滯了一會，接著兩道女人尖銳的笑聲打破一時的沉靜。原本閉眼休息的白馬寒風睜開眼睛，鼻子猛噴氣，像是受不了兩頭母狼聒噪的笑聲，走離大樹與地穴，一直走到幾開步外某棵櫻桃樹下，在那裡站定才又閉上眼。「你看，」卡拉歐把她的狼頭伸進洞裡，臉往寒風走開的方向甩一下，「你的馬也覺得我們很吵，都走遠了。」
　　「你把他帶回溪邊吧，」巴魯莎仰望著趴在洞口的卡拉歐，「他跟你們一家在一起還是比較安全，而且你也該回去照顧孩子了。」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巴魯莎？」卡拉歐冷不丁地拋出這問話。「什麼？」巴魯莎很快問回去。
　　「你真的不覺得我的丈夫尼可拉斯比伊利諾更適合當酋長嗎？」
　　巴魯莎靜默了一會，寂靜中只有蟲鳴和她腹下幾隻小狼鑽動的聲音，「你真的，」她猶豫了一秒，才繼續說，「那麼討厭你姐妹嗎？她可是你同一對父母生下來的親姐妹啊。」
　　「我沒有討厭她啊。我只是，」面對巴魯莎的質問，卡拉歐有些結巴，「只是，只是希望尼克可以當酋長。畢竟，」灰色母狼低下頭，「尼克是當年村裡唯一的貴族教子。」
　　「你還在想那件事啊？」巴魯莎有些驚訝地叫嚷著，「寇特老男爵認尼可拉斯當教子能算什麼嗎？我們還不是被那些瘋子騎士屠殺？」
　　「可是，可是，約翰……」
　　「約翰也不算什麼，」巴魯莎心裡知道族裡還有很多人不知道約翰根本就不是施萊歇爾男爵的私生子，她也知道跟大家講明她所知道的來龍去脈只會讓大家更混亂。她現在也不能肯定關於約翰她所知道的訊息是否都是真的。她只能保持一種含糊的態度。她對卡拉歐說，「約翰也不是什麼貴族，你不必崇敬他。」
　　「可是他是我們的救星，又是寇特老男爵的兒子，」卡拉歐仍然盯著洞口前盤結的樹根看，說出了她的幻想，「我只是想，施萊歇爾男爵是我們的拯救者，而伊利諾村長是我的丈夫，男爵之父的教子，這樣不會更像是上帝的安排嗎？」巴魯莎嘆了一口氣，回應道，「那麼，你的姐妹作為酋長，她姐妹的丈夫就是施萊歇爾男爵的教子，這也很像上帝的安排。」
　　「你都在胡說什麼啊？」卡拉歐埋怨著。
　　「我說，」巴魯莎在黑暗中把眼睛瞇成兩條發光的細線，「你就別再想著要替你丈夫搶你姐妹的位子了。」
　　卡拉歐不說話了，她起身離開洞口，至少巴魯莎看不到她了。

*

　　「先生？」赫曼．馮．巴本男爵在蘇普林堡宮廷的長廊上行走，看見侍從約翰迎面而來，於是出聲打了招呼。
　　「男爵，」約翰向男爵彎腰行禮，卻是表情凝重，眉頭深鎖，沒有以往與男爵交談時的好整以暇。「你遭遇了什麼問題嗎？」年輕男爵關切地問。「沒什麼，男爵，」約翰稍稍舒展眉頭，「由我先幫你想如何解決來自韋爾夫伯爵的問題吧。」「不，先生，」男爵熱切地上前握住約翰的雙手，「你幫我很多，現在讓我幫你吧。」
　　「真的嗎？」約翰似乎十分驚喜，但他接下來的話讓男爵變了臉色，「那就請男爵做你答應韋爾夫伯爵的事，帶我去見他吧。」

　　「伯爵，」巴本男爵走進一間門敞開著的祈禱室，拉芬斯堡伯爵韋爾夫就站在裡面，面對窗外。「我要你辦的事成了嗎？」韋爾夫背對馮．巴本，頭都不回，彷彿對窗外的夜空問話似地發聲。「他來了，」馮．巴本回答。
　　拉芬斯堡伯爵迅速扭頭向後，看見那個小鬍子站在男爵身後，就在門外的走廊上對門內的他露出詭異的微笑。年輕的韋爾夫抖了一下：他已經自認比同齡的貴族都還聰明，面對這個老他十歲的侍從還是禁不住懷疑自己的智力是不是遠低於這個低微的小人物，「約翰兄弟，」他轉過身來，對門外的侍從吩咐，「請進來吧。」
　　「遵命，伯爵，」約翰頓了一下頭，走進祈禱室。他一直走到比他高大的韋爾夫面前，仰面望著這年輕貴族的臉，然後彎腰行禮，「爵爺。我能幫你做什麼？」
　　「告訴我，你是怎麼結交巴本男爵，怎麼讓漢堡商人肯為你做事，怎麼讓許多貴族甘願替你效力。你不是區區一個男爵的私生子嗎？他們甚至連你是男爵的兒子都不知道，都認為你只是一個聰明的，受上帝保祐而且幫助過他們的善良傳教士，一個值得結交的有用臣僕，必須給予你相當的尊重，否則他們會失去他們的好運。」
　　「你已經讓弗朗茲．馮．巴本男爵失去他的好運甚至生命了，伯爵。」
　　「大膽狂徒！」伯爵高傲的面容顯現出憤怒，斥喝著約翰的無禮回應，「別以為有這麼多貴族向你低頭，你就有資格批評我。別忘了你只是一個侍從。」
　　「我沒有批評你，伯爵，」約翰臉上仍然掛著那惹人厭的微笑，「我只是陳述你實際上的所做所為。並且我還要告訴你，你現在正在把自己和你兄弟的好運不斷往深淵裡丟棄。」
　　「你這是什麼意思？」韋爾夫家的幼弟從鼻子猛吸一口氣，咬牙壓抑怒氣反問道。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伯爵，」約翰高抬下巴，挑釁似地回答，「你正在幫你的家族製造敵人，而且把你自己也知道是有力盟友的伊利諾人推向敵人那方。這就是你現在要跟我談的事，不是嗎？」

第三十六章(2016/12/14-2017/1/21)

　　「那你說，」溫順的韋爾夫現在可一點也不溫順，壓抑滿腔怒火，對約翰冷著聲音說，「我該要怎麼做，才能挽回這一切？」
　　「什麼都不做，」約翰說。
　　「甚麼？」
　　「什麼都不做，」約翰重覆道。韋爾夫一步跨出去，從腰包掏出小刀架上約翰的喉嚨，另一手則抓緊約翰的右肩，「你再跟我胡說，小心你的命，」他惡狠狠地威嚇著約翰。「我的爵爺。我沒有胡說，」約翰仰著臉，喉頭顫抖。「刷」一聲，幾滴血灑到一旁站著的巴本男爵臉上，韋爾夫手中的小刀橫向劃過約翰的喉嚨。在窗外藍色月光的照耀下，馮．巴本原本帶有恐懼的臉更加蒼白，使得噴到他臉上的血滴更加明顯，他瞪大眼睛，望著一刀抹開約翰喉嚨的年輕伯爵露出得意的笑容。
　　然後，伯爵的笑容垮了下來，沒幾秒也瞪大眼睛，滿面驚恐地看著他面前應該要倒下卻還站在原地的侍從。從那侍從被割開的喉嚨傷口，雙眼和嘴巴，都發出奇異的藍光，使得那從伯爵背後照來把侍從整身照亮的月光都顯得暗淡。侍從約翰右手壓住他的鎖骨，像要為他喉頭上被劃開的口子止血似的，而從他身體傳出一個渾厚且不似他本人說話的聲音：「因為你傷害神的使者，你將無法擺脫溫順之名。以後的人們提起你，要說你是被一個女人拯救性命。」
　　奇異的藍光漸漸轉淡，終於沒了影跡。約翰喉頭應該要有傷口的地方也一點痕跡都沒有。他把右手放下，一副沒事人的模樣，「伯爵，」他露出微笑，「你現在真的什麼都別做比較好，否則你失去的會更多。」

　　蘇普林堡宮廷內的另一間房內，漢堡來的兩位商人正在整理明天返回漢堡的行李。還在巴倫斯特的時候，他們就先讓跟他倆一起去騙糧的雅各押著七萬里拉的小麥，在安哈特五十名騎士護送下回漢堡。而他倆留在巴倫斯特，再跟著安哈特伯爵母子來蘇普林堡探望巴魯莎與其他伊利諾人。他們並不討厭這些「怪物，」說真的，在從商後旅行各地那麼多年，也見過不少怪事，還怕全身毛茸茸的狼頭人？
　　「你覺得下次我們再來，約翰小修士會不會變出黃金來？」胖子彼得一邊把一件毛衣塞進他的行囊一邊說。
　　「就算他變出黃金，那也不是給我們的，」瘦子保羅這麼回應。房裡靜了幾秒，彼得又另開話頭，「你說，他為什麼要變出十五萬馬克白銀送給康拉德那個呆子？他為什麼不直接把那麼多財富送給我們？」
　　「憑空變出來的財富難道不會憑空消失嗎？他那時不是就說要給康拉德造成損失嗎？你以為那些憑空變出來的銀幣可用嗎？你沒聽過乾草變黃金的故事？」
　　「什麼乾草變黃金的故事？」彼得轉過頭望向站在他後面什麼都沒做只是站著抱胸的保羅。保羅盯著彼得，嘴唇微張，像是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樣子，接著半舉右臂，臉往左一撇，眼珠上翻露出眼白，在自己臉旁甩甩右手，說，「算了。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那麼多？」彼得見狀也上翻白眼，繃緊他的雙下巴，「哼」一聲又轉回去整理他地上的行李。忽然傳來敲門聲，兩位商人都向他們身後敞開的房門看過去，侍從約翰就站在那裡。「約翰先生，」保羅轉過身面向約翰，向約翰點頭問好。約翰帶著微笑點頭回禮，然後看著胖彼得和他正在收拾的家當，「你們明天就要回漢堡啦？」
　　「是的，」保羅回答。「我建議你們最好先跟安哈特伯爵回他領地去，再請他派幾個人護送你們，」約翰突然這麼說。這讓保羅與彼得都面露迷惑。「怎麼了？」保羅皺著眉問約翰，「難道你擔心還有什麼事發生？」
　　「你們只有兩個人，走那麼遠的路也危險。既然伯爵跟你們合作過，他應該也會為了那些小麥願意派人護送你們到漢堡。」
　　「小修士！你什麼意思？」原本坐在地上整理行李的胖彼得猛然起身，開腔問道，「難道康拉德拿了那麼多銀幣，還會派人追殺我們？」
　　「小心一點還是比較好，」約翰說，「獨眼可沒有康拉德那麼笨。」
　　「既然獨眼沒有康拉德那麼笨，那麼他也不可能帶兵入侵薩克森，只為追我們這兩個小商人吧？」保羅仰起下巴對約翰說道。
　　「獨眼的確不可能派兵追你們那一隊有騎士護送的小麥車隊，」約翰微微仰起下巴，回答保羅，「但他派人埋伏在你們回漢堡的路上可是綽綽有餘啊。我不希望你們落到他手上，畢竟以後還有事情要拜託你們兩位。所以，」約翰走近保羅幾步，幾乎要與他鼻子碰鼻子，「請多繞一段路，這樣便可以保你們絕對平安無事。」
　　隔天早晨，兩位商人跟著安哈特伯爵的車馬離去。

*

　　一一三二年三月，巴魯莎的六個孩子已經可以出穴活動，跟他們同一時期出生的小狼們也都可以跑跳，看來伊利諾人已經準備好了。在一個微寒的初春早晨，皇帝與皇后手牽手，領著幾名騎士和侍從，走上巴魯莎與她的六隻小狼活動的青草地。
　　空地中央，大白狼正在和一隻小白狼玩在一起，其他小狼則圍繞他倆又跑又跳。隨侍在皇帝身邊的約翰特別注意那隻與巴魯莎玩在一塊的小白狼。雖然他還看不清楚，他肯定那頭小白狼就是取名為塔西娜的孩子。接著他又望向在外圈跑的另一隻小白狼，瞇起眼睛細看一會，嗯，胯下長了鞘和小囊袋，是公的，是取名為尼布斯的小男孩。正在和巴魯莎戲耍的小狼確實是塔西娜。
　　自從約翰知道巴魯莎給她最寵愛的小狼取名為塔西娜那天起，他便時刻注意那頭白毛小狼與灰毛的塔西娜有什麼相似點。然而，在他回憶中的塔西娜可是溫柔婉約，那頭小白狼卻是潑辣又愛咬人。即使他聽老一輩的伊利諾人說塔西娜以前多凶惡，多任性又多頑皮，他仍然無法推翻以前對塔西娜累積起來溫和又有禮的印象。洛奇也同意約翰的看法：「芬利斯一定是把巴魯莎和塔西娜弄混了，」某一晚約翰到蘇普林堡城外參加伊利諾人的聚會，洛奇這麼對約翰說道。約翰也覺得芬利斯講往事時提到的塔西娜根本就是巴魯莎。「不過我也想過，如果塔西娜不凶，芬利斯又怎麼會什麼都聽她呢？」洛奇又這麼說，「而且巴魯莎是塔西娜的女兒，塔西娜一定把她平常隱藏的性格，都傳承給巴魯莎了。」
　　不，塔西娜是我的聖母，她不凶惡，她充滿慈愛。巴魯莎的凶惡是像她父親。塔西娜才沒有像巴魯莎那麼粗暴又不講理呢，約翰這麼想著。然後他又看著草地中央那一大一小互咬的瘋白狼愣了一會。
　　不，他們一點都不像塔西娜。
　　「巴魯莎！」皇帝洛泰爾出聲呼喚草地上的大白狼。大白狼聽到呼喚聲，兩隻豎耳轉了轉，立即向皇帝這邊衝過來，六頭小狼飛奔在後。大白狼一直跑到皇帝夫婦跟前才急停下來，舌頭垂在嘴邊喘氣，說了聲「陛下。」
　　「還叫陛下？我跟你可沒這麼生疏，」洛泰爾忽然彎下腰把四腳站著的大白狼抱起來，猛地挺直腰桿，把大白狼抱了個滿懷，「你比我想得還輕呢，」褐髮已半白的老騎士驚嘆道。「放我下來，」巴魯莎僵直身子不敢亂動，驚慌的眼神瞥向一旁的皇后，嘴上對洛泰爾嚷著，「別讓我害你扭了腰。」
　　「我比你想的還要強壯，我的小母狼，」洛泰爾呵呵笑著。一群小狼已衝到洛泰爾腳邊，圍攻他的雙腳。「嗚－－」洛泰爾發出一聲怪叫，「你的孩子們都來攻擊我，看來我得快點放你下來啦，」說完，他慢慢把巴魯莎放回地上。小狼們便一窩蜂撲倒他們母親身上。巴魯莎則扭過頭狂舔趴在她背上的幾個孩子。
　　「好，讓我看看你，大狼仔，」洛泰爾一把抓住六個孩子中個子最大且正抱著巴魯莎左前腿磨蹭的小棕狼，兩手捧起他來，兩隻拇指往他的白毛肚子揉了揉，使他發出稚嫩的尖叫。
　　這是他的兒子。他終於有了兒子，雖然他永遠不能在世人面前宣稱這是他的兒子，洛泰爾內心得意而又愧疚，得意是為了自己老來又和自己最愛的狼女孩生了三隻強壯的小狼，愧疚則是為了自己破壞了忠於妻子的誓言。想到這裡，他不禁偷覷站在他右邊的妻子，並把他最寵愛的兒子慢慢放回孩子們的母親身邊。
　　「孩子們也都大了，」皇后開口了，「應該可以受洗了。」
　　「只是孩子們都是狼，」洛泰爾嘆息一聲，說，「應該沒有人敢抱著他們受浸禮。」
　　「如果賓根的彼得還在就好了……」巴魯莎停止舔吻孩子們，也加入感嘆，「聽說我這一代伊利諾人都是他主持受洗的。」
　　「我可以抱著他們受浸禮……」約翰說道。巴魯莎應聲抬頭看他。皇帝夫婦回頭看他。所有的騎士和其他的侍從也都扭頭望向他。「我曾在修道院待過一段時間。幫忙把孩子泡進水裡還是會的……可以嗎？」
　　「如果主教願意讓你當輔祭，當然可以，」皇帝對約翰說道。「陛下說的主教是指蘇普林堡主教嗎？」約翰又問。
　　「是啊。怎麼了？」
　　「巴魯莎騎士孩子們的浸禮應該要在巴倫斯特舉行比較妥當，」約翰這麼回覆皇帝的反問。「哎，你這麼一說我真沒想到，孩子們還有一個教父跟一個教母在巴倫斯特呢，」皇帝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轉過身正對約翰，「照你的主意，浸洗禮之後就是出征了。」約翰立即單手捧胸應聲說，「是。」
　　「話說回來，巴魯莎既然受過洗，應該有教名？」皇后把臉轉回盯著巴魯莎，「巴魯莎這名字實在不像是基督徒會有的名字。」
　　「呃，」巴魯莎愣了一下，垂下鼻頭向地又抬眼怯怯地望著皇后，「我的教名是取自一個悔改的罪人，當初我母親挑這名字的時候沒想那麼多。」「喔，」皇后臉上掛著溫煦的微笑，「是哪位悔改向主的聖女呢？」
　　「抹大拉(Magdalena)，」巴魯莎答道。
　　「抹大拉？」皇后驚訝地複誦道，「是那個悔改的妓女。你母親怎麼替你挑這個名字呢？」
　　「我本來有五個兄弟姐妹，全都得病死了。我本來也得病，後來痊癒。我母親認為這是上帝的恩典。她說耶穌替人治病，從抹大拉身體趕出七個鬼，治好抹大拉，也治好了我，就替我選了這名字。」
　　「原來取這名是因為這，」皇后聽了巴魯莎的解釋，點了點頭。
　　「那皇后的教名是？」「我的教名？」里尚察對巴魯莎的反問顯露出困惑。一旁的侍從與侍女們也竊竊私語。「我的教名就是里尚察，那是我祖母的名字，我父親的母親，」里尚察很快擺脫疑惑，表情自在地回答道。
　　「啊……這樣，」巴魯莎顯得更尷尬了，低下頭看著地面。她的孩子們仍然頑皮舔咬她趴著的身體。「陛下，」約翰走近皇帝說，「我有些話想跟巴魯莎大人私下說。請容我先跟她走遠一點說話。」
　　「去吧，」皇帝應允。約翰走過巴魯莎，巴魯莎也起身跟著他往草地中央走。他倆大概走了二十步，四隻小狼小跑步跟在他們後頭。（大塊頭的褐毛狼仔和白毛小公狼則分別被皇帝與皇后雙手舉起抱著。）「你瘋了嗎？」約翰突然說。這讓跟著他走的巴魯莎陷入困惑，「啊？」
　　「你竟然敢質疑皇后的教名不是基督徒的名字。」
　　「我沒有這麼說啊，」巴魯莎驚訝地提高聲調質疑約翰的指控。「你問了皇后的教名。『里尚察』就是教名你會不知道？」
　　「可是，里尚察這個名字是德意志人的名字啊。」
　　「德意志人的名字不是基督徒的名字嗎？」約翰瞪大眼睛怒視腿邊的白狼。而白狼由四腳站立變為後腿彎曲坐下，把頭甩向一邊，避開來自右側的譴責眼神，然後說，「我原本以為教名只能從聖經挑，」她的聲音充滿挫敗，令約翰帶著驚訝的情緒聽下去：「原來德意志人的名字也是基督徒的名字，伊利諾人的就不是，哼！」
　　約翰低頭靜默了一會，慢慢彎下雙膝跪了下來。巴魯莎撇過頭來，「你幹嘛？」她問。「我向你發誓，」約翰說，「有一天，上帝應允，我一定會和你們伊利諾人努力奮鬥，讓你們的名字不僅能夠寫在天堂的生命冊上，也在地上被承認是好基督徒的名字。我發誓。」
　　「你發的誓也太多了，」巴魯莎扮了一個鬼臉，聲音充滿嘲弄。「不都一一實現了嗎？」約翰笑著反問。
　　「約翰兄弟！」不遠處的樹木間，皇帝對著草地上的他們呼喚著，「你怎麼向巴魯莎跪下了呢？」
　　「這是在對巴魯莎騎士表示敬意，陛下！」
　　「你就對我沒那麼尊敬！」皇帝笑罵道，不停地哈哈笑，胸前還捧著不斷掙扎的小褐狼。
　　「走吧，」約翰小聲對身旁的白狼說，「我們回到你的情人身邊，讓他順意。」
　　一人一狼在四隻小狼的簇擁下走回皇帝夫婦身邊。

*

　　兩位漢堡的商人，保羅與彼得，在由一名黑髮侍從打前鋒的騎士小隊保護下接近漢堡。他們先前照約翰的建議跟著安哈特伯爵母子南下回巴倫斯特，剛好遇到從漢堡回來的護送車隊。根據那群護送騎士對伯爵的回報，運小麥到漢堡的路上遇到不少次襲擊，似乎每次都是同一群人：「也許是史陶芬的人馬……但因為沒有俘虜，屍體上也沒有甚麼標誌，無法證明他們就是馮．史陶芬派來的。」
　　兩位商人雖然見過不少世面，在一旁聽見也是心驚，立刻就向伯爵求人護送他倆回漢堡。伯爵也爽快，給了他們十名戰士，向他們保證全是勇猛善戰之輩，這才安了他們的心。
　　這十名戰士，只有八位是正式的騎士。剩下一個是異教徒的狂戰士，就是從施萊歇爾那裡收服的巴魯斯，另一個擔任前鋒斥堠的正是化作人形的布魯托。漢堡就在前方不遠的地方，向上望就能看見城堡的塔尖。然而，布魯托卻停下馬來，對後方的隊伍半舉小臂，手背向著他們出示表示停下。巴魯斯立刻策馬向前。冬季剛過，原本肥碩的狂戰士瘦了不少，大肚子消了下去，但壯實的胸膛與臂膀的肌肉量並沒有減少。他依舊是那異教徒裝扮：頭上戴著熊頭，熊皮覆蓋他整個背部垂掛到馬腰上，下著黑色長馬褲，上身則赤裸著賣弄他可觀的肌肉和無數戰傷。「發生甚麼事？」他與布魯托並肩，轉頭看向布魯托關心地問。
　　「前面有人，」布魯托答道。「我沒聽到馬蹄聲，」巴魯斯側耳細聽一會兒，搖頭回應布魯托的答覆。「他們就停在前面，」布魯托又說，「似乎是設了關卡。」
　　「設關卡？」熊皮人皺起眉頭，「還沒到城門設甚麼關卡？又是哪個男爵要跟過往路人收人頭稅啦？」
　　「你叫其他人先待在這裡。我先往前看看。你等我回來。」
　　「小心點，」熊皮人對黑髮侍從叮嚀道。
　　黑髮侍從躍下馬來，迅速沿著彎曲的土路疾走。他過了個大彎，趕忙躍入灌木叢中。他猛喘著氣，不敢相信自己剛才看見的景象。他再慢慢撥開灌木的樹枝，往他過了大彎之後看見的關卡望去。
　　那就是一個關卡，幾名騎士帶著馬擋在路中央，其中不少人腰上綁著小袋，很明顯是裝著過路費的錢袋，旁邊還插著旗子，表示他們替某位貴族收稅。那個旗號十分顯眼，在午後的陽光下如同金澄澄的黃金，上面還有三道黑影。
　　那是史陶芬的三獅旗。

第三十七章(2017/1/21-2017/2/17)

　　「布魯托？」已經下馬而用兩手各握兩匹馬韁繩的巴魯斯看見黑髮男人滿身是樹枝造成的細微擦傷從路旁的灌木叢鑽出來，感到有些驚訝，「怎麼了，前面怎麼樣？」
　　「那是史陶芬的人馬，」布魯托回答。
　　「怎麼可能？」本隊為首的騎士，安哈特的約瑟夫驚叫一聲，「史陶芬的人馬怎麼敢進入凱撒的領地公然收過路費？」
　　「我看見三獅旗，」布魯托簡單地補充。約瑟夫半舉起右手貼到鼻下陷入思索。
　　約瑟夫自隨伯爵從蘇普林堡突圍那夜與三狼組過招被奪劍開始就一直很關注三狼組的行為，尤其是布魯托那晚闖入伯爵寢室被伯爵臨時任命為侍從開始，只要他知道布魯托做了甚麼或說了甚麼，就會推想他的動機，說白一點就是不信任他。但經過長久的觀察，約瑟夫認為就算這頭黑狼說話或做事有甚麼不良動機，倒也不會對伯爵造成危害。至少到目前為止，布魯托對伯爵造成的損害很明顯低於曾害伯爵被波希米亞公爵俘虜的約翰，想到這裡，約瑟夫摸摸鼻子，然後說，「就聽布魯托的，」他坐在馬上對其他人下令，「我們回頭，走其他路。」整支小隊立刻調頭沿原路跑。沒多久後方也響起另一陣馬蹄聲，還有一支箭經過約瑟夫臉邊一吋遠的地方向前飛去。「停下來！」後方傳來一個稚嫩的男孩吼聲，接著第二支箭穿過小隊向前射進前方的路面，不久小隊就經過那支插在地上的箭。約瑟夫盯著那支斜插在地上的箭，一直到越過那支箭都還轉頭往後看，順便看到了後方追擊騎隊帶頭的鎖子甲裝扮少年正把第三支箭架在弓上，「糟糕，巴巴里安！」他驚喊出聲。
　　在施萊歇爾男爵那裡被叫做巴巴里安的狂戰士巴魯斯先是一愣，緊接著他順著約瑟夫的視線往後一望，便看見第三支箭向他飛來。他連忙把整個上身往左一斜，再拉回身子坐正時，那箭尾就在他前方商人打扮的胖子後腦上：箭射穿胖彼得的頭，而箭尖和一段箭身突出他的前額，血從劍尖滴下，還有白色的腦肉沾在鐵三角上頭。胖彼得眼睛瞪得老大，不過他再也看不見東西了。他往前倒，穿過他腦子的箭尖似乎扎到他坐騎的頸後某處，因為他的馬嘶叫起來，把他的屍體摔到地上。
　　小隊無暇管這死屍，只是死命地往前跑。

　　即使他們已經擺脫史陶芬人馬的追擊，漢堡的保羅仍然心有餘悸，他忘不了原本在他左邊好好騎著馬的伙伴被箭射穿腦袋的慘狀，往後看還看見那個凶神惡煞的男孩。他當然知道那個男孩是誰，他已經跟史陶芬兄弟辦過好幾次買賣，怎麼會不知道那個總是在呆子康拉德接見他的時候隨侍在旁的紅髮男孩？那可是獨眼腓特烈之子！
　　在入夜的樹林裡，安哈特伯爵的人馬生起營火。幾名戰士與侍從把他們護送的兩位商人之中倖存的保羅撇在一旁，讓他獨自一人盯著營火發抖，一群人自己開始討論起來。約瑟夫第一句話就是：「沒想到獨眼的兒子巴巴里安會來這裡攔人。」
　　「巴巴里安？」巴魯斯瞪大眼睛，「所以你當時不是叫我？」
　　「你不是討厭人家叫你巴巴里安？」約瑟夫沒好氣地回覆道，「話說回來，」他突然這麼反問巴魯斯，「你第一次殺人是什麼時候？」
　　「我想是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吧？」巴魯斯伸出一隻食指搔搔自己的一邊臉頰，眼睛向上瞟地思索著，再定睛向約瑟夫一看，「不過你怎麼問這個問題？」
　　「噢，因為那個小巴巴里安，」約瑟夫不自然地揚起一邊嘴角，「在還沒七歲的時候就在戰場殺了三個人，都是勇猛善戰的騎士。」

*

　　夜晚樹林的另一邊，獨眼的兒子也讓他的人馬燃火紮營。稍早他已經命人把胖保羅的頭割下來收在箱裡，並把胖保羅剩下的屍身埋在樹林裡某處十字路口。此刻，他坐在營火前的泥土上，望著跳動的黃火發愣。
　　「你要成為世界之王，」那是前兩年他病重的母親對他說的最後遺言，「成為世界之王，不能讓人因為你是我這個笨女人生的而被鄙視。你要教那些鄙視你的人流血，不要讓人看不起你，要教他們怕你。」
　　自從他的外公黑人亨利希毀掉與史陶芬家的盟約，讓驕傲者亨利希娶了敵人洛泰爾的女兒，母親在史陶芬家的地位就變得十分尷尬，很多話都不能說，就怕招來更加激烈的冷嘲熱諷。連母親原本的家族，尤其是娶了敵人女兒的驕傲者，母親的兄弟，也仇視她，好像嫁入史陶芬家是母親自己的決定，而不是外公早先的安排。他仇視已死的外公，還有娶了敵人女兒的驕傲者，那個「舅舅，」是他們倆害他母親到如此地步：失去娘家的支持，連康拉德那個沒用的叔父也可以出言嘲諷他的母親。這筆仇恨，他要向韋爾夫家報復。

　　大家都傳說他七歲就在戰場上殺人，其實不是。他第一次殺人是在他母親死後一個多月，那時他已八歲。
　　跟他七歲就殺人的傳說也差不多了。
　　那是深秋的十月份，皇帝洛泰爾帶兵圍攻紐倫伯格的城池(Nürnberger Burg)，城池陷落，突圍敗走的史陶芬軍一片混亂。他在兵荒馬亂中被俘。因為他只是個孩子，而且還是反王康拉德的侍從。根據騎士法則，侍從是不能被傷害的，所以那些人沒有防備。而他偷偷用他藏在褲管裡的小刀割斷了綁住手腳的繩子，然後割了看守戰俘者的喉嚨，並放了被俘虜的同伴，要他們各自逃命。
　　其實他割的喉嚨不只三個，只是他割下帶回來見康拉德的頭顱只有三個，經過驗證都是屬於洛泰爾手下出了名的勇士，因此他被封騎士，坐穩了士瓦本公爵繼承人的位子。
　　他帶回來的頭顱中，有一顆頭顱是屬於安哈特的班雅明(Benjamin)，正是安哈特的約瑟夫同父同母所生的親兄弟。

　　「大人，」一名成年騎士走到火前盤坐的獨眼之子身邊，「已經發現他們了，要突襲嗎？」
　　「不，」紅髮的腓特烈，被安哈特的約瑟夫稱作巴巴里安的少年站起身來，「我們的目的已經達成，明早就趕回士瓦本。」
　　「可是還有一個人的頭沒取－－」「我想過了，」紅髮少年打斷身旁成年部屬的話，「現在還不能跟漢堡人完全撕破臉。我們只要帶這顆頭回去給我父親消氣就行，」說到這裡，他一隻腳踩上腳邊的木箱，輕輕跺了兩下。

*

　　來自賓根的貝爾曼自從來到漢堡，便漸漸成為當地釀酒業的頭子。他手中不僅有施龐海姆伯爵遷移漢堡的特許狀，還有當時已是薩克森公爵的洛泰爾默許他在漢堡做生意，更與許多貴族世家都有生意往來：從韋爾夫家族、史陶芬家族、安哈特家族、諾爾泰姆家族到巴奔堡家族，都對他釀的酒讚譽有加，甘願花費他們的財產，把他們自家釀的酒擺一旁，喝上一杯從蓋有「貝爾曼來自漢堡」黑色印記的木桶倒出來的麥酒。他釀出來的酒好，人品也好，也有許多像漢堡的保羅那樣精明的得力助手。漢堡的商人與釀酒人們都支持他，而今他兒孫成群，頭髮花白，幾乎已經可以安享晚年，這時關於彼得的惡耗卻傳進他耳裡。
　　漢堡的彼得，跟保羅一樣，都是貝爾曼還在賓根當普通的釀酒人時收的學徒，而比起過分精明的保羅，老實的彼得更得貝爾曼的心。在貝爾曼還沒有娶妻生子以前，他把彼得這個他老友的孩子看得就像自己的兒子一樣。當安哈特伯爵的人馬護送驚嚇過度的保羅回來，且帶來彼得被殺的消息，那一刻他感到頭皮發麻，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讓自己的人接待騎士們，照顧還在發抖的保羅，並把自己一人關到帳房裡，慢慢走到一邊牆頂靠近天花板鑿開的窗口透進來的光下，讓光照上他的臉，然後掩面痛哭。
　　這就是和巫師打交道的報應嗎？他哭著問自己，以後到了陰間，他要如何面對他的老友老彼得，彼得的父親？

　　去年十二月，彼得和保羅從賓根的約翰那裡帶信息回來給他，還不是透過其他小商人，而是他兩個最得力的助手直接見到約翰本人。他倆說約翰表示薩克森人洛泰爾要他做件事，他就有心理準備了：原來約翰要他同時與馮．蘇普林堡和馮．史陶芬維持友好的原因就是為了這個，左右逢源，誰好了就倒向誰。不過，他聽了指示細節卻是無比驚嚇：約翰說，要派幾個商人到安哈特伯爵那裡，請伯爵準備八十輛空馬車與八十口空棺材，帶到史陶芬那裡，路上棺材裡自然會多出十五萬馬克的銀幣來，就拿這些向康拉德買十五萬里拉的小麥，得到的小麥再由漢堡人與伯爵對分，「這些小麥就當作凱撒賜給伯爵與你們漢堡人的報酬，」保羅說賓根的約翰原話如此。貝爾曼當時都聽懵了，在帳桌上並攏著不斷敲擊城市小調節拍的食指與中指在聽見憑空可以變出白銀時就停了下來，他抬起頭來瞪著站在他桌前的兩位商人愣了半晌，才說，「完了，這麼些年，我們一直在跟個巫師打交道。這下買再多贖罪券也贖不回自己押給惡魔的靈魂了。」
　　雖然嘴上這麼說，貝爾曼還是安排彼得與保羅帶著一個名叫雅各的年輕伙計速速趕往安哈特，「既然已經為惡魔做事了，就要把這些他交給我們做的事做好，」他就是這麼對自己和他最初的兩個伙計說的。之後看著雅各帶四十車的小麥回來，他可是笑得合不攏嘴。「可是，保羅他們呢？」他問雅各。雅各說，「他們跟伯爵去看小狼。」什麼小狼？雅各回答，「就是那個打退蘇普林堡圍城史陶芬軍隊的母狼人生的小狼。」什麼鬼東西？他們當真對那種怪物有興趣？這時他才想起約翰也可能會在那裡等著他們的回覆。「好，隨他們去，」他在年輕愣頭小伙子面前半舉左手在頭旁邊甩了甩，便走進馬車群裡看他的小麥被一袋又一袋的送下車。他可要準備在彼得他們回來的時候好好犒賞他們，也許是支持彼得當下一屆的公會會長吧。
　　萬萬沒想到，彼得，他的老友老彼得托他照顧的獨生兒子，老彼得死前寄望能有大成就的兒子，還沒能賺進更多的財富，就這樣拋下三個孩子與妻子，被獨眼的兒子射殺了。
　　這就是你讓我發達而我必須付出的代價嗎？賓根的約翰啊！

　　「感謝你特地來告訴我這件事，貝爾曼先生，」彼得的遺孀站在大街旁連排房屋其中一間的門口，向門外單獨站著的老人微微點頭。「我很遺憾，」老商人說出這樣一句，便抿著嘴，跟遺孀一樣忍著悲哀。他早先在帳房裡哭了一刻，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走出門來，先是安撫保羅，再來走上街去通知彼得的家人。他向彼得的妻子保證會找到彼得的屍首。在他說完「我很遺憾」並抿著嘴想要再說些安慰的話時，彼得的兩個小女孩卻從遺孀背後鑽出門，一左一右地揪住貝爾曼黑色上衣的下襬，「爺爺，爺爺，」兩個小女孩說道，「麥酒！麥酒！」「哦呵呵，」看見小女孩們，貝爾曼原本凝重的心情放鬆了些，「你們這麼貪吃可不行哦。吃到最後你們就會變胖，就像你們的－－」他嘴唇正要吐出那個字眼，到喉頭就停住了，嘴巴像說了「啊」似地張著－－就像你們的爸爸？噢，這個時候他怎麼能提起胖彼得呢？如果他們問起爸爸什麼時候回家，他能說什麼呢？「好了，馬格達(Magda)，米拉(Mila)，回去照顧彼得森(Petersen)，不要在這邊煩爺爺。」女孩們聽了媽媽的話，鑽回媽媽背後的門裡。
　　本來老貝爾曼還為彼得的孩子們還小撐不起家計而擔憂萬分，現在竟是十分慶幸孩子們不懂人事。要不是彼得的小兒子還不到一歲沒法跟兩個姐姐一起鑽出門來，恐怕他雙倍的憂傷會增加為三倍。「我該走了，我親愛的瑪蒂達(Matilda) ，」老人向寡婦單手捧胸致意。瑪蒂達也向他點頭，轉身就關上門。老人九十度轉身，沿著大街漫步起來。他的眼睛濕潤，使得街景在他眼中是模糊成一片。他想到剛才瑪蒂達身上一襲紅黑色的連衣布裙，此刻起就要換成全黑悼念自己的丈夫，還不如像小孩一樣無知，什麼都不知道才是快樂。
　　而他要走到城外，跟大家一起尋找彼得的屍骨。

*

　　一一三二年三月末，蘇普林堡皇軍浩蕩開往安哈特。此前關於南下羅馬的計劃已有許多次更動，最後因為大熊阿布雷希特派人報告，史陶芬家族有一支軍隊在薩克森境內騷擾皇帝與皇帝藩屬的人馬，皇帝才決定此次出征保留實力，讓拜仁公爵的軍隊留在北方，防備史陶芬的人馬。
　　約翰計算了一下：穩住了溫順的韋爾夫，沒人再為驕傲者出謀劃策，韋爾夫家應該不會再對伊利諾人有什麼奇怪的小動作，暫時。而他也知道現在這局面，即使蠢笨如有勇無謀的驕傲者，也能看出他最大的敵人不是一群對他的皇位繼承權毫無威脅的怪物民族，而是史陶芬兄弟和長久以來在他的領地中起兵作亂的博根伯爵腓特烈(Friedrich Graf von Bogen)。想到這裡，坐在騾子上的他不禁微笑。
　　他寫了封寄往漢堡的信，表示對彼得之死感到遺憾。聽說漢堡人在城外的一座十字路口找到沒了頭的彼得穿著紅衣藍褲的肥胖身軀，其實他沒有很在乎彼得的性命，他倒很在乎彼得死後貝爾曼的態度：彼得老實，而貝爾曼的兒子們大多庸碌無才，讓對貝爾曼家族有溫情的彼得繼承貝爾曼的事業，貝爾曼的兒孫還能吃飽，但若是把事業交到保羅手上，恐怕貝爾曼的家人沒有一個能在漢堡活下去的。他可以想到死了彼得對貝爾曼的衝擊有多大，說不定這次以後，沒辦法再驅使貝爾曼再為他做什麼事了。
　　皇軍分成兩部，一部由皇帝夫婦帶領，約翰就騎著騾子跟在最後，另一部是伊利諾的狼人與野狼們，由巴魯莎舉著蘇普林堡的旗號騎著她的白馬寒風帶領。這支野獸部隊，沒一個有穿衣服的（馬倒是有掛馬鞍，巴魯莎也綁了一條掛有兩支御賜寶劍的腰帶在她多毛的身體上。）她生的六隻小狼則跟著父狼洛奇小跑在母親騎乘的白馬後。經過幾個月在伊利諾人聚居溜達的經驗，寒風已經不怕伊利諾人，他分得清伊利諾人與普通狼的區別，只是他對巴魯莎以外的人仍有戒心，尤其是巴魯莎的六個孩子們。你懂的，不管是屬於什麼物種，小孩子都是很可怕的東西，這點你如果拿去問待在安哈特的布魯托，他必特別有感觸。
　　這樣浩大的遷徙，伊利諾族人中的老弱或今年剛生下來的仔狼們肯定有吃不消的。不過十三年來，伊利諾族一直在遷徙，所以對這次的移動大家都沒什麼意見，都覺得越早越好，連自從伊利諾酋長差點被罷免的那次事件以後就一直交惡的娜西塔與伊利諾酋長也一致同意，不得不說族群共同的仇敵確實是凝聚族人最大的向心力。
　　「巴魯莎！」一名狼人少年衝到最前頭，在寒風身邊邊跑邊抬頭對寒風背上的巴魯莎說，「你真的去過安哈特嗎？」「當然啊，」巴魯莎低下頭看他。他是格利，皇帝的兩位狼人侍從之一，因為皇帝說他和他兄弟弗雷奇該跟他們的族人在一起，所以他們倆就放下所有行當裸身回到部族裡。他們兄弟倆都很期待他們將投身甚至可能犧牲生命的這場戰爭。而巴魯莎知道，格利崇拜約翰，於是她對格利說，「我跟約翰待在那裡很長一段時間，布魯托和洛奇也是。」
　　「我等不及要趕到那裡為戰爭作準備了！」經過騎士訓練變得相當健壯的狼人少年抖動他毛皮下結實的肌肉，爆出興奮的呼喊。巴魯莎只這麼回應：「我知道。」

第三十八章(2017/2/17-3/11)

　　巴倫斯特「伯爵庭院」，四月一日早上，原本空曠的庭院又停滿車馬，白狼巴魯莎與她的白馬寒風也在其中，只是她的狼群都不在這。「你的族人們應該都在城外吧？」安哈特伯爵向她走來這麼問道。「對，」她站在寒風左邊，右手握著寒風嘴上的韁繩，簡短回應伯爵。這時凱撒也走了過來，「熊，」他呼喊伯爵的外號，「南方情況如何？」
　　「弒母者又開始帶人攻擊我的村子了，」伯爵這麼對凱撒稟報。
　　「他還真是膽大，」凱撒皺起眉頭，「背上挨了一劍還不怕嗎？」
　　「我也挨過他的人一劍，」伯爵回答，表情陰鬱。而凱撒挑起右眉，「但是他的人現在是你的人，還跟你砍他的人湊成對？」
　　「你就別笑話我了，陛下，」伯爵苦笑著。凱撒卻走到伯爵身邊，轉身與他肩並肩，右手繞過他的背拍拍他的右肩，「巴魯莎和我都來了，你還怕什麼？」
　　「他，」伯爵說，眼睛快瞇成縫，陰沉的眼光射向走來的褐衣小鬍子。
　　「你好，伯爵大人，」約翰在伯爵面前三開步外停下來，向伯爵鞠躬。伯爵只是撇開頭，不屑一顧。
　　「別這樣嘛，熊，」凱撒繞過伯爵的背搭在伯爵肩上的手又用力往伯爵肩上捏了一下，輕晃著，「怎麼說他也是你的舊僕。」
　　「陛下，」伯爵繃著臉對皇帝說，「我很後悔當初將他介紹給陛下。」
　　「既然伯爵討厭看見我，我離開便是了。陛下，」約翰對皇帝行鞠躬禮，「請容我去看陛下家具搬下馬車的狀況。」
　　「等等，」皇帝鬆開捏著伯爵肩膀的手，對約翰說，「你先說說，你認為要怎麼叫弒母者退兵？他又帶人來攻擊安哈特了。」
　　「簡單，」約翰笑著說，「直接去打他的城堡。」

　　四月四日晚上，施萊歇爾男爵城堡，兩個衛兵守在已關閉的吊橋大門內，一切都十分平靜，直到兩個衛兵被兩道黑影分別割喉，開門把手被急扳，吊橋重重甩下，拍上護城河的對岸。整座城堡因此騷動了。「敵襲！」城牆頂端有位哨兵大吼，馬上沒了聲音，因為他喉嚨被一頭比他高大的野獸咬斷了。
　　這是伊利諾族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殺人，自從他們皈依主後，就把十誡第一條當作不可觸犯的誡律。除了十多年前他們抵抗過施萊歇爾男爵軍的襲擊，還有更早以前巴魯莎的父母跟著十字軍殺過撒拉森人，他們殺的都是人以外的生靈。坦白來講，把騎士們對伊利諾村做過的事反過來回報在施萊歇爾男爵的城堡，對他們來說，真的很爽。
　　城外一群狼人順著吊橋衝入，見人就咬。安哈特的約瑟夫，又稱約瑟甫(Joseph)，帶著一隊人類騎兵駐在山丘頂，等山坡下城內狼人舉火為號。突然出現另一隊人馬掠過他們向坡下的城堡衝去。「那是我們的人嗎？」他轉頭問身旁的年輕騎士，然後他發覺那隊人馬領頭的騎士身形十分熟悉，「糟了，」他捏緊韁繩，「那是史陶芬的人。快跟下去！」他大聲下令，於是騎兵提早出動，緊跟在那支敵軍後面。
　　那支敵軍衝進堡內，為首的男孩大喊，「我是士瓦本公爵獨眼腓特烈之子！該死的畜生通通下地獄吧！」一頭野狼無聲無息從不知名處撲向那男孩，那男孩硬是揮劍劃過那野狼的喉嚨，血濺上他的右臉，把他的臉弄得半白半紅。
　　士瓦本公爵之子出現，城堡守軍士氣大振。一個蒼老的男人聲音下令「撤退！」一些守軍士兵追擊要跳出城的狼人，卻被搶過劍，或扭斷手臂，或咬斷喉管。狼人們正左跳右閃，向城門移動要逃出去，卻有另一群騎士從城門進來，帶頭的正是安哈特的約瑟甫，他大聲說，「這是安哈特的約瑟甫，我代表安哈特伯爵向你們宣告，投降吧！這樣可以保命！」
　　士瓦本公爵之子回過頭來，對約瑟甫叫囂，「現在是誰要向誰祈求保命啊？」然後他大喊，「關城門！」
　　「砍斷繩子！」約瑟甫跟著大吼，吼完才發現自己說得不對，結果他後面已經有人應他的命砍斷繩子，城門鐵柵迅速下降關閉。
　　他原本的意思是砍斷升降吊橋的鐵鍊，讓敵方無法把吊橋再升起來。這個口誤倒是讓突襲城堡的安哈特與伊利諾聯軍被困在城內了。
　　「打開其他城門！」蒼老男人的聲音再度響起，原本要聚集起來的狼人們又四散開來。士瓦本公爵之子，紅髮男孩腓特烈應聲望去，已經看不見那聲音的主人，「不要讓敵人接近城門！」男孩轉動脖子對四周大喊，接著手中染血的劍一橫，及時擋住約瑟甫往他頭部砍下的那一劍。
　　「哼，」男孩對約瑟甫冷笑一聲，「你應該感謝我那時沒割到你的喉嚨。」約瑟甫並沒有開口回話，抿緊臉抬起劍，改往男孩身體左側砍。男孩側過身把劍尖朝下指，再次擋住從他左側襲來的攻擊。男人迅速抽回劍身，還沒往男孩身體哪個部位再下一劍，先被人從身後用劍刺穿，那劍貫穿他的腹部，大約從他橫隔膜露出一大段劍身來。刺穿他的人還沒把劍抽回，已經先被從頸後砍了一劍，趴倒在自己的馬上。「大人，」有人呼喚他，是他的部屬。而他面前那小個頭的敵人見事情不妙，已經調頭走開了。「腓德－－士瓦本(Fried-- Schwaben)，」他想把割斷他兄弟喉嚨的男孩抓住，「班雅明……」他喊著他死去兄弟的名字，並想像著那該死的小子捧著他小弟的頭獻給假凱撒的場景。「大人！」那名部屬抓住他的雙肩扶住他。他的頭歪倒在那名騎士的肩上，嘴巴用最後的力氣開閤：「殺了他！」鮮血跟著他的遺言噴濺出來，然後他從此永眠。
　　「殺了士瓦本的腓特烈！」年輕騎士緊捏住死去隊長的兩肩，高喊出隊長遺下的最後命令。安哈特的騎士們一陣高呼，見敵人就砍，把不少身上有獅子和蛇與狼標記的兵士殺傷不少。東城門則在狼人們的努力下，甩下吊橋，一隻灰色狼人守在能放下鐵柵的繩子旁，擊殺跑過來試圖砍斷麻繩的人類。「去死吧！」剛才那名驕傲的十歲男孩一手揮舞他的輕劍，另一手甩動韁繩策馬而來，大喊「我要殺了你！」灰色狼人只是壓低身子，一雙黃眼緊盯著狂奔過來的騎士與馬，準備要給他致命一擊。一道白影忽然掠過馬側，銀光一閃，馬兒仆倒在地，馬上的少年騎士也被向前甩出去好幾步遠。仆倒的馬兒左前腿有傷，血液汩汩流過短毛到地上，漸漸形成血灘。於是那馬兒淒厲地嘶鳴著，但沒有人類理它，也沒有狼人因為它流血的氣味去理會它。因為大家都還為自己的活存奮戰著。一頭肌肉糾結的白狼戰士右手緊握利劍，走向手往前趴，面俯貼地的男孩騎士，彎下腰來用左手捏住他紅髮濃密的頭，把他抓起來高舉著，「士瓦本之子在我手裡！」蒼老的男人聲音從這強壯肉體的大嘴吼叫出來，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還有一些人正與狼人們以劍抵劍，聽到老男人的吼叫，便與他們各自對戰的狼人一起回頭，望向那個狼人首領。「投降！」白毛狼人高聲宣告，「否則我就扭斷他的頭！」

　　城堡裡，皇帝的軍隊一直清理戰場到早上。這城堡防守空虛，原本就只有五十名騎士守著，加上一些平民協助防衛，死傷過半。突然殺進來的士瓦本騎兵隊也只有二十幾人，輕重傷不一，沒人死亡，全被俘虜，就地關在城堡下的地牢。突襲城堡的安哈特與狼人聯軍則死了四個人，五位狼人戰士。兩支兵力都死了主將：安哈特的約瑟甫，以及女狼酋伊利諾。
　　算起來，伊利諾當這酋長還不到半年呢。她就是那頭撲向士瓦本公爵之子，卻被對方割斷喉嚨的野狼。但是她的死對伊利諾族的士氣沒有影響，因為大家還是都聽前任酋長芬利斯的。就是芬利斯俘虜了士瓦本公爵之子，叫守軍投降，結束這場原來會更慘烈的戰鬥。
　　灰狼卡拉已經化作完全狼形，靜靜坐在她姐妹的屍首身邊。每位伊利諾人一死，如果死前是狼人型態，都會在死後返回「原形，」與普通狼無異的外形。卡拉用一隻前掌輕輕放上她灰狼姐妹喉頭的劍傷，慢慢把自己的前掌往自己的身體方向移回，輕輕把掌下肉墊劃到灰黃母狼的頸後毛叢裡貼著死狼的頸椎骨。她昨夜就親眼看見她這個姐妹像箭一樣撲向那個鬼吼鬼叫的孩子，卻出乎大家意料被那根本不正眼看人的小孩砍斷喉嚨，當下她並沒有什麼感覺，只是聽從掌握戰場主導權的芬利斯命令，與一些族人奔向離他們最近的東城門，擊殺那裡的守衛，開出一條對外的路來。當她自己護著東城門繫著鐵柵不讓它下墜的麻繩而望見那小孩向她奔來，她都做好跟她姐妹一樣被那小惡魔殺死的準備了，萬幸那惡魔般的人類小孩沒能再殺更多族人。她往身邊也沉默著的狼人男孩望了一眼，那狼人男孩正在用小刀從後腿開始割下一頭死去灰狼的皮毛。她記得那狼人男孩叫格利，跟他的兄弟弗雷奇一起成為凱撒的侍從，準備以後一起成為凱撒的騎士。如今他也在收他兄弟的屍，昨是今非，真是令人感嘆上帝的無情。
　　披戴鎖子甲與綠地白狼紋章外袍的巴魯莎從格利與卡拉背後走到他倆中間蹲坐下來，那紋章是她和布魯托與約翰一起想出來的，在蘇普林堡就設計好的，代表伊利諾族人，今天她才第一次代替蘇普林堡紋章外袍改穿這狼徽外衣，騎著寒風陪皇帝進城，沒想到看見的竟是這等景象：五名死去的族人，包含族長與皇帝的其中一名狼侍從，一字排開擺在城門附近的地上，由他們活存的親人與好友陪伴著。如果算上在到達巴倫斯特的當晚閉上眼睛就沒再醒來的巫醫長，這次南征已經死了六個族人了，以後應該還會有更多犧牲者。想到這裡，她張開雙臂，分別摟住了灰狼的左肩與狼人少年的右肩。
　　「我本來以為我不會為她悲傷，」灰色母狼說，「結果心裡還是有那麼一點為她的死感到悲傷的感覺。」「畢竟是一起活到成年的同胞姐妹嘛，」巴魯莎語氣不大肯定地回應母狼的話，因為她知道其實卡拉和伊利諾的姐妹感情一直都不怎麼好，在她十三歲離開部落之前，就是這樣的情況了。「我得按習俗幫她剝皮吧？」母狼卡拉轉頭看著摟住她脖子的巴魯莎，「可是我懶，不想替她剝皮。」「沒關係，」巴魯莎用左掌肉墊揉揉卡拉的肩膀肉，「我可以代勞，」她把摟著兩位族人的手臂收回來，從腰帶上的皮包掏出匕首，開始從伊利諾那還沒有任何公狼侵犯過的私處割起來。「把它們吊起來割不是比較快嗎？」她聽見身後有男人的聲音這麼議論著。「那是對死者不敬，」她又聽見是約翰的聲音駁斥了那名士兵，「他們是同族的族人，可不是獵人在剝狼皮。」

　　「終於見面了，」在城堡的地牢裡，從階梯上方入口照下來的光照亮皇帝的雙眼部分，「腓特烈之子腓特烈，看起來就跟他的父親一樣聰明與勇敢。你知道你有多像你父親瞎一隻眼睛前的樣子嗎？」
　　「少廢話，」少年坐著，稍微仰著臉，但沒有正眼看牢欄外的他，藍色虹膜卻是向下眼皮貼著，凝望遠方的虛空，彷彿他抬起下巴不是為了往上看，而是為了做出倨傲不屈的姿態。
　　「少年，我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為了被抓起來，好看見真正的凱撒奧古斯都？」檻欄後的少年挖苦地自嘲著。他口中真正的凱撒奧古斯都卻微微一笑，「不是你爸爸不要你了嗎？」
　　少年一愣，冰冷的眼神轉為呆滯，雙眉間揪起數道皺紋，一滴淚簌地從他右眼滑下臉頰。他開始抽泣，俯下臉來，兩手遮面，雙肩抽動，接著他把雙手從臉移下，分別甩到身體兩側地面，埋進牢房裡的稻草，再抬起臉來，望著黑暗的天花板號啕起來。

*

　　三月二十一日早上，少年腓特烈帶著裝有商人保羅頭顱的小木箱回到史陶芬城堡，一進宮廷便發現僕役們忙進忙出，端著一盤又一盤的菜肴進入宴客大廳。「發生什麼事？」在走廊上，一個僕役端著烤全雞經過他身邊，他趕緊捏住那僕役一邊長袖肘部的衣料，抬頭問，「大齋期為什麼還要設宴？」僕役回答，「是公爵要結婚，大人。」
　　「什麼？是誰？」「是薩布呂肯的阿格妮絲(Agnes von Saarbrücken)，」回答如此。腓特烈鬆開捏著僕役衣服的右手，並高舉過頭對僕役甩了甩，僕役便向公爵之子行了點頭禮，端著烤全雞繼續往大廳走。
　　「大人……」腓特烈的侍從是名十五歲少年，他知道腓特烈母親的死與其生前在家族中的尷尬地位一直是腓特烈的心頭刺，因此抱著小木箱的他稍稍彎腰，關切地輕喚著他發愣的小主人。
　　「我沒事，」腓特烈自沉思回神過來，「這是為了減少一個敵人。」「什麼？」侍從還沒會意，便被腓特烈白了一眼。「你沒聽見新娘是薩布呂肯的人嗎？薩布呂肯的人對我們家做的事你忘了嗎？」「你是說美因茲大主教？原來他還有私生女？」「笨！」腓特烈揮拳往向他彎下腰的侍從頭上打，「大主教就算有私生女，也不可能嫁我爸爸。當然是從他兄弟的女兒去選，」說到這裡，他稍稍垂下頭望著地面思考，「可是大主教那禿子怎麼會想突然與我父親聯姻呢……」
　　「不如直接去問公爵？」少年侍從說道。腓特烈又抬眼對他露眼白，「真剛好，我也是這麼想的，」少年騎士直起腰桿，侍從也趕忙直起腰來，肅立在小主人身邊，望向前方。「走，蔡斯(Zeiss)，」少年騎士主喚著身旁比他高出三個頭的愣頭侍從，向走廊那頭繼續邁進。
　　叩，叩，叩，侍從一手抱箱貼緊胸膛，一手敲門，敲完三下收回右手，又改回用雙手捧著木箱。「是誰？」木門裡邊傳來問話，不是公爵，而是另一個侍從在詢問。
　　「公爵之子腓特烈．馮．史陶芬，以及他的侍從，威瑪的蔡斯(Zeiss von Weimar)，」侍從蔡斯這麼通報。門裡傳出公爵輕聲說話的聲音，然後門開了。「你終於回來了，」盛裝的公爵坐在椅子上，正對他門外的兒子，臉色十分難看。他身上的黑色絲綢上衣是他所擁有最名貴的禮服，袖口綴有花邊，像盛開的玫瑰花。他把頭歪在右手掌上，托著右臉，把上身重量都壓在抵著椅子把手的右手肘似的，以慵懶而看不出情緒的難測眼神看他的兒子。少年腓特烈吞了吞口水，「父親，」他說，「我為你帶回了頭顱，來自彼得的……」
　　「麥子！」他父親大吼，大力拍一邊椅把就起身，力道之猛，連椅子都向後倒，「我要的是麥子！」公爵向大門走去，一手揪住他兒子的頭髮，「我要的是我的麥子！你卻勸我不要搶回來，還跑到漢堡亂殺人。你以為你是公爵了嗎？我才是公爵！我才是士瓦本的主人！」他把揪他兒子頭髮的手用力往前推，他兒子便向後躺倒。
　　「公爵！」蔡斯雙手抱緊木箱跪了下來，想為他主子求情，卻也被老主人吼：「你也是！」公爵望向侍從，對他伸出一根食指指責道，「枉你跟著我死去的妻子七年，對年紀比你小的孩子卻言聽計從。我妻子沒教給你足夠的聰明去辨明我兒子的胡鬧嗎？你竟敢任我兒子胡鬧，任性而為！」
　　「爸爸！」紅髮少年爬起身來跪著大喊，「不是蔡斯的錯！」「就是他的錯！」公爵再轉回臉面瞪向跪在蔡斯右邊的少年腓特烈，「他沒有勸導你不做！」「他是我的侍從！」腓特烈大吼，「所以他該聽我的！」「你還敢頂嘴！」公爵把他兒子一腳踹倒，然後回頭對蔡斯說，「把他帶回房間，鎖門。他敢出來，我唯你是問。」

　　那天晚上，少年腓特烈卻帶著蔡斯逃脫了，還帶走二十五名忠於他的扈從。於是新娶妻的士瓦本公爵獨眼腓特烈對外宣告，「他沒有這個兒子。」

狼狗傑

第三十九章(2017/3/11-4/5)

　　「男爵大人，士瓦本公爵的兒子被抓了。」
　　「所以？」
　　在安哈特伯爵領某座村莊的某間草屋裡，施萊歇爾男爵「弒母者」卡爾與黑髮騎士寇特面對面坐在一起。寇特因為在施萊歇爾男爵第一次攻擊安哈特被擊退後展現了相當的機智，還有適度的諂媚，很快就代替去年末在男爵受傷後帶頭撤兵的金髮亨弗里與褐髮阿圖爾，成為男爵最親信的親信。這個晚上，他們就著屋裡的爐光下主教棋，黑髮的寇特持黑棋，讓他的一個黑士兵走入白棋的地界。
　　「男爵不想趁機立功嗎？」他的手抬起來離開棋子，抬眼望向坐在棋盤另一邊的灰髮少年。灰髮少年表情依舊冷淡，沒有昔日提到史陶芬家族會有的熱情：「你是說，要把公爵已經宣告不是他兒子的小孩救出來？」少年男爵盯著棋子，把白騎士斜移回自己的地盤。黑髮騎士發出一聲放肆的笑，再說，「爵爺，那孩子畢竟是史陶芬家的孩子啊。將殺！」黑棋的一隻騎士已逼近白國王，黑髮的寇特抬眼，露出牙齒笑著注視少年男爵的一雙灰眼。
　　少年男爵也笑了笑，猛然把棋桌掀翻，一隊騎士應聲開門入屋，兩個人從黑髮的寇特腋下圈住他的雙臂，把他架起來。「這是幹什麼？」黑髮騎士尖嚷著，「你們幹甚麼？」他望向仰著下巴瞇眼看他的少年男爵，「爵爺？」
　　「把他拖出去砍了！」
　　「爵爺！」寇特自驚愕的狀態脫離，恢復了思考，對男爵大吼，「就算我做錯了什麼，你也要審判過我才能行刑。沒有突然把我抓起來砍頭這種道理！」
　　「哼，」男爵冷笑，「在真正的凱撒從反賊那裡奪回金皇冠之前，沒有什麼審判是為叛徒舉行的。快拖出去砍了他！」男爵再次嘶聲下令。
　　「爵爺！」寇特掙扎兩下不讓人把他拖走。那兩人也妙，停下來讓他繼續答辯：「我不是叛徒！」
　　「你不是？」男爵瞪大雙眼盯著他，「你當著大家的面，對我說謊！」
　　「我說什麼謊了？」寇特高聲反問。
　　「你在所有人面前說帶頭撤兵的是你！」
　　「帶頭撤兵的人的確不是我。但那時沒人承認，所以我－－」「頂罪是嗎？」男爵打斷寇特的話，「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自以為高貴的偽君子。拖出去！砍下他的頭再來見我！」抓著寇特的兩名騎士把寇特拖出去，又有兩名騎士跟在他們後面。寇特扭過頭對少年男爵罵道，「你這個暴君！你不得好死！弒母者！你這狗娘養的！哈格瑞夫的私生子！」罵聲到了屋外又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傳來應該是劍砍斷脖子的皮肉分離聲。
　　哈格瑞夫的瑪西之子，弒母者卡爾閉上了眼睛，嘆了一口氣，然後他轉身向後，伸出雙手，面向剛才跟著那隊騎士進來就站在他身後的亨弗里和阿圖爾，拍了拍他們各人的一邊肩膀，「這些日子以來，辛苦你們了，」他一邊說，一邊友好地捏了捏他們的肩膀。兩名騎士只是安靜地低頭望向地面。卡爾把雙手從他們肩膀抽回，彎下腰撿起一隻黑騎士，盯著手心上那個小馬頭看，從鼻腔哼哼笑了兩聲，「只靠一隻騎士就想把我將殺，想得也太美。」

*

　　四月五日下午，皇帝軍隊還在監督城堡居民整理他們拿下來的施萊歇爾男爵城堡。皇帝的侍從約翰走近一個髮色半黑半白的大鬍子，「韓森叔叔，」已經二十六歲的小鬍子約翰，毫不害臊地把叔叔這個字喊出口。大鬍子本來正在為馬槽前的馬兒梳理鬃毛，聽到這親熱的稱呼，打了個冷顫，轉過身來說，「我拜託你，你都是成年人了，別把叔叔這個稱呼掛嘴上。」
　　「好吧，韓森，」約翰斂起他的嬉皮笑臉，「凱撒要見你。」
　　「你又要我做什麼？」
　　「我沒要你做什麼啊，」約翰雙手往身子兩旁一攤，彷彿很吃驚地把他的眼睛瞪大一秒，才說，「是凱撒要你做什麼才對。」
　　「不，」韓森說，聲音抖得跟綿羊叫似的。
　　「什麼？」
　　「我不去。我絕對不去，」韓森對約翰猛搖頭，「我已經為你做得夠多了。這次你就饒了我吧。」
　　「由不得你不去，」皇帝突然出現在約翰身後，仰著下巴，瞇眼盯著手裡還握著馬鬃刷的大鬍子男人。大鬍子男人嚇得跪倒在地，向皇帝猛磕頭，「陛下饒了我吧！我已經為這孩子做了不少事，每次都幾乎要死。請陛下免了我的責任，讓小的和家人好好過日子吧！」
　　「放心吧，」皇帝表情稍微和緩了些，「這次只讓你做一件事，做完你就輕鬆了。」
　　「陛下，」韓森的聲音仍在發抖。皇帝說下去，「你就繼續扮演好你的間諜角色，看到什麼就說什麼，約翰有什麼事會幫你，不會再讓你回到弒母者那裡的。」
　　韓森猛然抬頭，眼神惶恐地看著皇帝。皇帝只是對他點點頭。

　　四月十日，約翰騎著驢子來到希德勒村。他一路乘著驢子走到希德勒村村長住的屋子。那間屋子，十多年前正是他的家人被騎士屠殺的地方。他下了驢背，敲了敲那棟大石屋的木門。木門很快就打開。「我替施萊歇爾的韓森傳話，」他對開門的老農夫這麼說，老農夫立刻把他迎進屋內。
　　「瑪莉！」老農夫叫喚著，「快出來接待客人！」然後他回過頭問約翰，「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約翰深深吸了一口氣，回答說，「約瑟夫．馮．施萊歇爾。」

*

　　大戰中，在眾多戰役之間，部隊總會有休息的時候，就像這個晚上，灰狼卡拉以她少見的狼人型態，坐在城堡外的草地上，撫摸她死去姐妹的毛皮，向上凝望著夜空。
　　半人半狼赤裸身子的巴魯莎漸漸從城堡那裡過來走近卡拉，坐到卡拉身子左邊的草地上。卡拉望著星空開口，「你是來嘲笑我的嗎？」
　　「才不是！怎麼會？」巴魯莎舉起手搔了搔自己的腦後，「伊利諾死了，我也很傷心啊，」白狼這麼說著，還彎腰往卡拉身體另一邊，正被卡拉用右手撫摸著，伊利諾死後留下來的狼皮探頭看了看。卡拉仍自顧自地望著星空說，「我本來以為我不會傷心，」她低下頭來看著她一直撫摸著的狼皮，「現在酋長已經是我丈夫了，結果我沒有自己原先想得那麼開心。你知道嗎？」卡拉扭過頭望向坐在她左邊的巴魯莎，「她死前我還和她為葛拉烏(Grau)的死感到開心，因為這樣就少一個會跟我們家族唱反調的人了。」
　　卡拉口中的葛拉烏，就是在狼族抵達巴倫斯特當晚就在睡夢中過世的老巫醫娜西塔，因為她毛色銀灰，所以有族人叫她葛拉烏，呼應她銀灰的毛色。她生前先用預言扶持伊利諾當酋長，卻又在預言問題上與伊利諾發生衝突，甚至不惜貶低自己的預言能力要把伊利諾逼下酋長位子。雖然巴魯莎以伊利諾騎士的身分下令，除非伊利諾死去或自願退讓，否則誰都不能逼宮，但老巫醫到死都沒再把伊利諾當酋長。卡拉起初根本不在乎老巫醫對伊利諾酋長的逼宮行為。後來老巫醫還一直跟卡拉的酋長姐妹唱反調，也漸漸讓卡拉覺得不是滋味，感到自己整個家族都被老巫醫瞧不起。可以說，卡拉是一直以自己在族內的地位為中心考慮的母狼，誰的行為讓她感覺到自己的地位被貶低，她就跟誰沒完，包括自己的姐妹作為酋長被頂撞，自己的丈夫作為前任男爵的教子沒有被其他族人放在眼裡，自己的孩子在客人面前給她丟臉，或像還在蘇普林堡的時候，因為向巴魯莎表達想讓自己的丈夫當酋長的野心，被巴魯莎洗臉，不高興的情緒一直持續到現在。不過巴魯莎幫了她料理伊利諾的後事，她現在也沒對巴魯莎那麼冷淡了。「她在葛拉烏死掉的時候還說，以後沒人跟她作對了，一高興就指定要讓我的尼可拉斯當繼承人呢，」卡拉繼續說道。這讓巴魯莎瞪大了眼睛，問道，「所以伊利諾會說要讓尼可拉斯當她繼承人，就是因為這個嗎？因為娜西塔死了？」卡拉點點頭。
　　巴魯莎又搔了搔頭。她實在無法理解這種心理呢。可惜現在約翰不在，布魯托也還在巴倫斯特，不然她可以問問他們，下次聽到這種話是要抱持怎樣的態度來應對。現在看來，她還是靜靜聽著，不要多說什麼才好。

*

　　約翰坐在馬車裡，彷彿又回到十多年前，坐在韓森叔叔的馬車裡逃難的時候，只是那時是為了逃離施萊歇爾的騎士們，這時倒是往他們的所在地前進了。
　　馬車應該是往北行進。雖然約翰眼部被蒙上布條，他還是能推想卡爾．馮．施萊歇爾男爵和他的大部分兵力滯留在安哈特境內。士瓦本公爵和他的假凱撒弟弟失了大部分軍糧，還被驕傲者兄弟牽制在拜仁，除了小腓特烈一時衝動帶來救援施萊歇爾男爵城堡的一支二十人小隊外，根本無法派遣援軍來幫助小卡爾。他猜想，而且局勢也顯明小卡爾就是定意要當皇軍南征的絆腳石，盡全力消耗皇軍的兵力，殺的人越多越好，反正他求的不是勝利，而是把凱撒洛泰爾拖在這裡，增加史陶芬家族擊敗他的機率。
　　約翰要做的就是減少卡爾對皇軍造成的損失到最低程度，尤其是對伊利諾人造成的死傷。他在施萊歇爾男爵城堡看到的那五具狼屍就快讓他崩潰了。格利替弗雷奇收屍的樣子最讓他心痛。（他倒是想對讓巴魯莎動手處理伊利諾酋長屍體的卡拉踹一腳。）
　　為了那些狼的性命，他一定要讓老女人的狠心兒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是不是太天真了，約翰？」那是五具被剝下皮的狼屍放在柴堆上，被點起來的火快速吞沒的時候，格利站在他身邊瞪著烈火，出聲對站在他身後的約翰問的那麼一句話。約翰只是用他長歪的一排門牙咬住下嘴唇，不敢回答站在他身前的狼人男孩。
　　「我會讓那個叫卡爾的渾球付出代價，」格利說。約翰那時彷彿能看見烈火在那雙狼眼裡燃燒，雖然格利背對著他，他根本看不到小格利的狼臉。
　　或許小格利有機會實現這個願望吧。然而，約翰知道卡爾是必須快速除去的阻礙。如果必須給卡爾死個痛快才能完全化解卡爾造成的阻力，那麼他也可以把自己想折磨卡爾的私心擺一邊，立刻給他致命一擊。
　　當然，現在時機還沒到。
　　「你有辦法給我的族人一個光明的未來嗎，上帝派來的災難使者？」那是老巫醫葛拉烏到巴倫斯特那晚，閉上眼睛再也沒有醒來以前，坐在城外草地上對他說的話。同樣，他盤坐在老灰狼身旁，不敢作聲回答。想當初老灰狼占卜，還說村裡留他會發生大災禍呢－－事實也確實如此發生了。
　　他記得那晚在他的沉默中，老灰狼嘆氣搖搖頭，爬起身來背對他要走開，他終於開口，「伊利諾人會有光明的未來的！」老灰狼停下腳步，尾巴和屁股對著約翰站著。「伊利諾人會自己開創出光明的未來的，而我只是確保它發生！伊利諾人一定可以定居在上帝的應許之地。為了伊利諾！」
　　老灰狼回過頭，對他呲出牙來，看起來很兇狠，但他知道，那是很久沒笑的老灰狼打自心裡給他的燦爛笑容。
　　上帝，你還會給我幾次機會？請一定要在我死之前，讓我看見伊利諾人回到伊利諾村，快樂地生活。約翰這麼對神默禱。
　　馬車停了下來，有人牽著他的手，帶他下了馬車。有人問他，「你就是約瑟夫．馮．施萊歇爾嗎？」他默默點頭。然後他感覺自己被某人抱住，下腹被尖銳物戳入。
　　「男爵要我告訴你，」那人對著他的耳朵輕聲說著，「就算你是他的兄弟，他也不會讓你破壞他的計劃。他連母親都能殺，你怎麼會認為他會相信你這個不同母親的兄弟是來幫他的？」
　　對那人的反問，他沒有回答。他根本沒辦法回答。他疑懼：十字架怎麼沒保護他？接著又有一把長劍砍進他的背，再來一把劍的劍尖戳入他的肋旁。
　　上帝，你要讓我死在這裡嗎？約翰心裡這麼問著。然後又來一把長劍刺入他的心臟。

*

　　四月十三日，一個自稱是施萊歇爾男爵使者的男人捧著一個木箱，被一群衛士從城門口簇擁著帶進宮廷內。一名衛士搶先跑到皇帝居住的房間裡，單膝跪下低聲稟報著什麼。皇帝急忙從他坐著的床側起身，快步走出房間，在走廊上碰到了被衛士們圍住行走的使者。
　　使者瞇起眼睛看著表情慌亂的老皇帝，嘴角不懷好意地上揚，打開木箱，把箱裡的人頭掏出來丟到皇帝腳前。衛士紛紛拔劍，指向冒犯皇帝的使者，還有人的劍已經架上使者的脖子。
　　皇帝低頭看著那顆人頭，那個像香菇帽的髮型，難看的小鬍子，還有眉間因思慮而累積的深刻皺紋，都讓老皇帝不得不相信這個緊閉雙眼的死人頭正是約翰的頭顱。老皇帝抬眼，狠狠瞪著那名使者。使者只是挑釁地微笑著。
　　「拖下去殺了，把他的屍體埋到城外，」皇帝對衛士下令道。使者臉色一變，要從重重包圍裡衝出，無奈衛士眾多，他馬上被壓制住，沿著原路被衛士架著走，還爆出一連串的咒罵，「不要碰我！」「你們不能這樣對一個使者！」「蘇普林堡你這個暴君！」罵聲越來越遠。皇帝只是安靜地站在原處，看著地上那顆人頭發愣。「陛下，」剛才那個向他稟報噩耗的衛士從他背後走近他，輕聲喚著他。他搖搖頭，嘆氣回神，說，「把這顆頭好好保存，」他交代著，「我要在殺了弒母者那一天，把弒母者的頭割下來，跟它擺在一起。」

*

　　卡爾．馮．施萊歇爾男爵坐在一個房間裡，手裡把玩著他的手下們從約翰，也就是從那個他認為是他私生兄弟約瑟夫的人身上拿下來的黑十字，心裡琢磨著什麼。他左看右看，看不出什麼奧妙，最後把十字架放到他身邊的桌上，用這八角十字的其中兩角，持續敲擊著木製桌面。
　　騎士阿圖爾站在坐在椅子上的小男爵身邊，默默地看著小男爵玩弄著黑十字，還有桌面上的蠟燭微小的火焰直挺挺地向上指著，偶爾有點搖晃。「阿圖爾，」男爵喚著褐髮騎士的名字。褐髮騎士立刻回應，「是。」
　　「你相信我家那個無稽的傳說嗎，那個銀十字？」男爵問道。阿圖爾只是聳聳肩。「據說那只十字在戰爭中保護了我父親免於死亡不少次，他還把它送給了約瑟夫的母親，」男爵把帶繩的黑十字拋起來，然後黑十字又落到男爵擱在桌上的手心裡，「約瑟夫能活到現在不容易，可惜還是讓你殺了，」聽男爵說到這裡，阿圖爾把頭壓得更低了，眼睛向下望著自己的鞋尖。男爵聳了聳肩，把十字架輕甩出他自己的手。十字架打水飄似地在離手心不遠的桌面上登陸，在燭光的照耀下黑得發亮。「也許這就是銀十字架發黑的原因：它黑掉了，就保護不了約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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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在第一部紙本中將娜西塔修訂為葛拉烏，這裡的網路連載版本也連動起來，以「另一個稱呼」的方式補充葛拉烏這個比較不會和巴魯莎之母塔西娜搞混的名字。（反正那個老灰狼也被我寫死了（



第四十章(2017/4/5-4/19)

　　四月十四日，斯托伯格(Stolberg)被施萊歇爾男爵軍攻擊，死了不少礦工，當地新開採出來的鐵礦也被掠奪。當大熊阿布雷希特接獲戰報，親率一支騎兵抵達斯托伯格，敵人早已消失無蹤，只有一群怨氣衝天的礦工向他們姍姍來遲的領主抱怨：每年上繳那麼多鐵礦來抵稅，卻得不到必要的保護。
　　四月十七日，施萊歇爾男爵軍襲擊巴倫斯特城堡外圍的農村。一部分騎兵進入一處樹林時，正好遇到沒有參軍的伊利諾族人，於是被林間暗影殺得倉惶逃出樹林。當城堡內守軍收到一名小狼頭怪的通知，出城尋找敵人時，弒母者早就帶著他的騎兵撤離了，留下的是一片又一片被火燃燒的殘破農田，與一群財產被奪和親人被殺害的哭泣民眾。
　　加上先前在月初安哈特的約瑟甫戰死在施萊歇爾城堡的消息，安哈特伯爵大熊阿布雷希特的憤怒早已突破了臨界點，即使有約翰的頭被砍下來的消息傳來，也不能慰撫他，因為那是一直侵略他領土的小男爵幹的。可是，理智上他明白，弒母者搞這一切都會為了誘他走入某種陷阱。陪皇帝南征已經是他無可推諉的責任，他必須避免掉更多會削弱他軍事實力的不必要衝突。
　　然而，敵人都打到他的宮廷外了，這對他的聲望確實是很大的打擊。因此，與弒母者的決戰避無可避。關鍵是要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把他徹底擊敗，而且絕對不能反過來敗給他。
　　「你有什麼方法？」他問站在他身邊，跟他一起望著一群騎士與農民正在提水滅火的黑狼侍從，猶如過去他問約翰一樣。侍從打扮的黑毛狼頭怪回答說，「設陷阱。」
　　「哦？」
　　「我們猜不到他下次會攻擊哪裡，但我們可以引誘他決定攻擊哪裡。」
　　「哪裡？」
　　「施萊歇爾男爵領。」

　　四月二十一日，伯爵攜家帶眷（包含他的母親，他的妻子和兩個兒子）並領著他大部分軍隊南下，輜重車隊在隊伍後面拖得老長。黑狼侍從布魯托就化為人形，頂著一頭黑髮，騎在一匹黑馬上，跟在乘馬趕路的伯爵身邊。他的「兄弟」狂戰士巴魯斯則也騎著馬跟在他身後。他們倆是在四月一日於巴倫斯特教堂舉行的結拜典禮，發了誓要維持他們關係的「純潔」－－想當然他們倆不會履行。
　　一道白影突然在他們前方閃現，三隻馬兒都驚慌地亂了腳步，而只有巴魯斯的馬沒有人立起來踢騰一雙前蹄，大概是因為他的體重。「布魯托！」那個從前方樹冠層跳下來的白影出聲，以人形坐在馬背上的布魯托便下馬來，走向那團白影，「安法格(Anfang)，」他這麼呼喚著那團白影。那團白影則站起身來，是頭藍眼白毛的狼頭怪，身形壯碩，毛下肌肉糾結，看起來比坐在馬上的大個子巴魯斯還要大一些。
　　「伯爵的城堡被襲擊了，」那頭白狼俯視著他面前比他還矮許多的黑髮侍從，這樣報告著。「旗幟上是不是有一條綠蛇咬灰狼？」黑髮侍從問道。「應該是，」白狼回答，「遠遠看去有條綠線在灰狼附近，應該就是你說過的旗子。」
　　「伯爵，」黑髮男人轉過身去，對馬背上的伯爵說，「我建議繼續前進，與凱撒會師。」
　　「這就是你要我把宮廷清空的原因？」伯爵微笑著，「你說是引誘他回自己的土地，實際上他卻會拿下我的宮廷？」
　　「就是因為有這個可能我才這樣勸你的，伯爵，」布魯托耐心地解釋道，「他現在只有兩種選擇：第一，發現他們只拿下一座空城，連一點糧食也不留，而來搶我們的輜重。第二，繼續留在那裡，等我們攻打他。」
　　伯爵的笑容有些變化，似乎溫和許多，那溫和的笑容會使看的人突然發覺他稍早露出的微笑比較接近冷笑，而現在的笑容才算打從心裡信服黑狼的話語。
　　於是黑狼布魯托，那黑衣黑髮的人形侍從，轉過頭對他那以原形示人的族人說，「回去告訴大家要繼續躲著，躲在樹林裡不要出來，不要跟他們衝突，那些敵人。」
　　「知道了，」那大白狼頭這麼回應，巨大的身體一躍而起，又隱沒在樹冠層中。

　　同一天稍早，在巴倫斯特城堡內，弒母者卡爾坐在他的馬上沉思著。他的騎士們正在搜尋城內是否還有人蹤。他就在巴倫斯特宮這座鵝黃色宮廷前發愣，望著那發黃的建築物發呆。
　　金髮的亨弗里從那座鵝黃色宮廷的大門走出來，一直走到卡爾的馬旁，報告說，「裡面什麼都沒有，連一點殘渣都沒剩下，熊把他所有的人都帶走了，大人。」
　　卡爾本來從亨弗里向他走來時一直在看著亨弗里，也很專心地盯著亨弗里並聽其報告，等到亨弗里說完，又抬起頭來，瞇眼望著被後方的太陽照得正面陷入一片陰影的宮廷。
　　「大人，」金髮騎士看他的領主陷入出神狀態，又出聲說話，讓他領主的一雙灰眼又向他望來：「我們還是離開這裡去追擊熊的隊伍，那樣至少還能獲得一些物資，總比在這裡餓死好。」
　　「不，」卡爾果斷答覆，「我們就在這裡休息。熊既然那麼慷慨，把他的家讓給我們，我們就不能拒絕他的好意。」
　　「大人，」亨弗里說，「你在開始這場戰爭的時候就說，要消耗他們的兵力與資源，能讓他們死一個人就是死一個人，能多吃他們一口糧就多吃他們一口糧。現在我們不追擊他們，等他們會合起來，我們就沒辦法跟他們周旋了。」
　　「我就是要他們會合起來，」卡爾又抬頭往宮廷看了看，再低下頭對他腿邊的騎士說，「他們再回來打我們這裡，我們就把他們釘死在這邊了。何況還有城外樹林裡的怪物沒清理，要怎麼追擊？你帶人去攻擊熊，狼群就跟在後面。」
　　「那麼，」亨弗里很快反應過來，對男爵說道，「我派人去搜索樹林。」男爵笑著點點頭。

　　「你們進去樹林，是要確認那群會襲擊我們的狼還在不在裡面。要是遇見了狼，不要跟他們戰鬥，立刻回城裡跟我回報，」這是亨弗里在城裡向他派去搜索樹林的十名探子交代的話。他還說，「你們都是在那片樹林裡吃過苦頭的人，希望你們記取教訓，因為你們是我們之中最了解那群野狼的人。請你們向他們探出更多情報，幫助我們打勝仗。」
　　亨弗里指的是四月十七日的那場突襲：當他們在這巴倫斯特城外燒殺擄掠的時候，他們中有人進了城外樹林，被樹林裡的伊利諾人襲擊。如今被派去搜索樹林的十個人就是從那日被狼人襲擊的人中挑選出來的十個。
　　這十人一出城走進樹林，就牽著馬走在一起不分開，準備看見什麼不對就一起逃出。根據他們的經驗，聚在一起共生死，比各自逃命更有活著的機會。
　　已經是下午三點，外頭陽光還很烈，樹冠卻是濃密地遮掩天空，令人感到這樹林無比陰森，尤其是這樹林裡頭可能還躲著他們上次遇到的暗影怪物們。他們小心前行，緩慢移動。
　　不過即使小心戒備也沒什麼用。樹冠層傳來沙沙聲。十人眾循聲抬頭，有黑影在他們頭上的濃密枝葉間移動。
　　到了日落時分，十位探子沒有回城。

*

　　被布魯托喚作安法格的白毛狼男，他的全名是安法格烈爾(Anfauglir)，不過那是他給他自己取的名字。他父母原來給他取名叫冬(Winter)，因為他毛色如同冬季的雪，一雙淺藍色的雙眼則如同冰晶般清澈，完全是屬於冬季的產物。他給自己取的名倒沒任何含意，純粹只是好玩，他父母也由他。（他卻是沒想到幾百年後有個姓托爾金的語言學家又發明這個名字替他筆下的一頭惡狼這麼取名。）一一一八年伊利諾村遭騎士攻擊，那時他已經十六歲，和他父母一起抵抗入侵者。他和他父母都活了下來。
　　他對戰爭的興趣沒有很高，所以族人們組織軍隊攻打施萊歇爾男爵城堡的時候，他並沒有選擇加入志願軍，而是留下來保護剩下的老弱族人與新生狼仔。目前待在施萊歇爾的狼族志願軍是全族的三分之一，有五十多人，包含不服老的老戰士（例如芬利斯和他父母，）健康且鬥志昂揚的雄狼們（例如洛奇與尼克，）好不容易狠下心來撇下孩子們的母親（例如巴魯莎與卡拉，）還有在那場幾乎滅村的襲擊中失去一切被族人共同養大的少男少女們（例如格利與他戰死的兄弟弗雷奇。）另外留在巴倫斯特城外的大半族人，除了十多年間倖存下來的兩位長老（三大長老中年紀最輕的最老巫醫，在月初就先更年長的兩位長老而去，著實令全族萬萬料想不到，）今年剛出生沒多久的狼仔們（例如巴魯莎的孩子們，）還有在離開原本村子後顛沛流離的流浪時期，沒有因為中了人類的獵捕陷阱，或因參與狩獵不慎而傷重不治，或被其他野獸攻擊身亡，或被瘟疫擊殺，而成長至今的一群小孩們（例如尼克與卡拉的孩子們，）與沒辦法離開自己的孩子而留下來，也替其他加入戰爭的母親們照顧他們孩子的一批母狼，剩下就是在他們流浪期間加入他們族群，根本不懂人事的普通野狼，以及像他這樣，對戰爭感到麻煩，選擇留下來擔任守衛的幾頭健壯雄狼，總數量大概有一百。雖然不是全數都能跟武裝騎士戰鬥，在樹林裡跟人周旋還行，收拾十個人更不是問題。
　　可是對方在樹林外圍燃起了火焰，漸漸把整座樹林變成一片火海，這可就是大問題了。
　　族人們是在中午的時候就發現施萊歇爾男爵帶著總數約三百人的騎兵進入早上就被伯爵搬遷一空的城堡的。布魯托本來料想這群敵人看見敞開的大門，就算他們會進去打探情況，發現城裡連一點物資都沒有，應該會馬上離城跟著伯爵車馬隊伍留下的轍跡去大肆搶劫一番，沒想到一直到下午兩點，他們都還沒有離開的跡象。那麼就是布魯托料想的第二種可能了：敵人要以城池為根據地，靠他們之前搶掠得到的物資固守（那三百名騎兵進城時，還有一隊馬車夾在隊伍中，似乎是他們的輜重車。）他連忙去追趕早上就已經出發的伯爵隊伍，到了下午五點才追上，等他回到樹林時，已經入夜了。他告訴族人們，布魯托吩咐說，不要與敵人正面衝突。族人們告訴他，他們先滅了敵人派進樹林來的十個人。而他也覺得沒什麼，不就十個人嗎？誰敢進入樹林，就讓他永遠出不來，只要大家別跑出樹林曝露行蹤就好。
　　沒想到對方會用火攻。
　　他知道對方既然在這座小樹林外圍放火，必定派人包圍了這座著火的樹林，準備把逃出來的族人們殺了。說真的，越過重重火海，不死也半條命，火海外還有拿劍的騎士們。他再能打，也沒辦法救其他族人。
　　他望向坐在他身旁的好友。他的這位好友是有著一身橙色皮毛的頎瘦狼男，身邊還擠著一群陷入害怕情緒的小狼。他們一起留下來保衛剩下的族人，而他們各自的父母都選擇加入志願軍。現在看來，他們各自的父母可能都會活得比他們倆還要久。他們其實有很親密的關係，其他族人也都嗅得出來，但他們並沒有像布魯托宣稱要與人類狂戰士巴魯斯「結合」那樣放膽。
　　「橙(Orange)，」安法格烈爾喚著好友的名字。「什麼？」他的好友稍稍抬頭，一雙眼睛透過濃密的瀏海注視著他，一雙手還忙著輕拍與撫摸不同父母的小狼們。「我覺得我們這樣死在一起也不錯，」安法格烈爾這麼說道，立刻招來橙的一掌巴上頭頂。「別亂說話，」橙說，「我們會沒事的。」「可是……」「我們會沒事的！」橙不讓白狼說下去，瀏海下的雙眼定睛看著白狼那雙充滿恐懼的淺藍色雙眼。白狼則低下頭來，望著自己盤起來的一雙粗腿發愣。
　　一雙滿布塵土的人手從他們兩人身後伸來，搭上白狼的右肩與橙狼的左肩，他們同時回頭，同時瞪大眼睛……

　　「還沒有怪物逃出來嗎？」在燃燒的樹林外頭，被熊熊火光照得臉面泛起黃色的金髮亨弗里這麼問道。「還沒有消息，」有人這麼回答。他們派去繞行火燒範圍查看有沒有狼從其他地方跑出來的斥堠有幾個回來了幾次，但還沒有發現有狼或狼頭怪逃出火場的消息。被男爵派來包圍燃燒樹林的騎士共有兩百人，其中這一百人就由亨弗里領軍，等在這頭的樹林入口。男爵已經打定主意，要把這支從他領地裡流竄出來的「反叛勢力」徹底消滅，「不要放過任何可以殺他們任何一隻的機會，」男爵這麼吩咐道，「殺光那些早在十四年前就該殺光的怪物，」他在兩百人騎出城以前對他們高喊，「我們是在敵人眼裡看為渺小的蛇，唯有一雙毒牙，既然已經咬傷敵人，就要把敵人咬死才能罷休！」於是他們齊聚起來，準備在發現有狼鑽出的地方殺死最多的狼。
　　在他們面前，燃燒的樹林入口中出現一個影子，正緩緩走過被火燒著的草地與樹根。那影子經過的每棵樹都已經發黑，紅黃相間的火舌像紅花一樣點綴在它們的主幹與枝杈上，但那影子卻毫無怕火的跡象。「怪物來了！」亨弗里大吼，「準備好！」一百名騎馬的騎士應聲大喝，拔劍準備與怪物接戰。而那影子漸漸被人看清，不是狼，也不是半狼半人，而是一個騎驢漫步而來的人，他們看不清它的臉……它沒有臉。它沒有頭！

　　狼族的老弱婦孺由安格法烈爾與橙帶領，沿一條火燒不著的路跑出樹林。領頭的一對狼男一跑出火場馬上止住腳步，因為面前十幾公尺處站了一排騎兵，為首的是一名褐髮騎士，正是褐髮的阿圖爾，他大聲下令：「衝！」一排騎士往陸續從火場跑出來的狼群策馬衝來。安格法烈爾一咬牙，牽著他右邊的橙往他的左後方開始狂奔，狼群隨他腳步奔跑，從火場拉出一條由狼群構成的直線，側面則完全向奔來的敵軍人馬暴露。
　　一道白影從天而降，它手中的劍刺穿敵軍正面第一線的其中一名騎士。阿圖爾扭過頭看，那白影是頭赤裸的白毛狼頭怪，兩隻前爪緊握的劍柄上鑲著一顆紅寶石，據說洛泰爾．馮．蘇普林堡曾把他在波希米亞被俘時使用的紅石寶劍賜給白狼巴魯莎，那麼，那白狼就是巴魯莎了吧。然後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他面前，黑髮，褐眼，黑眉毛，慘白的臉：一顆頭，單單一顆頭！
　　那顆頭的鼻子下，俏皮的黑鬍在扭動，是嘴巴在開閤的緣故，它在說什麼？「以頭償頭(Kopf um Kopf)？」另一張熟悉的臉則從那顆頭後面出現，連接著一個非常魁梧的身體，而它的一雙大手各緊握一把斧頭，臉龐長滿濃密落腮鬍的頭頂上還有一顆熊頭。這些都是阿圖爾一瞬間看見的一切影像，接著一把斧頭向他揮來，讓他頭身分離。世界在旋轉，在旋轉－－
　　該死的巴巴里安。
　　阿圖爾一死，他帶領衝鋒的一百人馬被突然冒出來的狼人軍衝得潰散。那支狼人軍從他們追殺的狼族老弱婦孺所往之處反向衝來，隔開了他們與他們追殺的那串逃離火場的隊伍。裡頭有人認出跟著狼頭怪們一起屠殺他們的熊皮人正是他們的男爵救助過，後來又落在安哈特軍手裡的巴巴里安，全都嚇得魂飛魄散，紛紛往城堡方向潰逃，因為巴巴里安還在男爵手下做事時，他的戰力是他們有目共睹的，簡直強得嚇人。「巴巴里安！巴巴里安！」他們之中有些人這麼恐慌地喊著。
　　他們就是不肯好好叫他的本名巴魯斯。

　　「開城門，要關上得等我大喊Ho!」男爵在城門上如此下令，傳令員連忙沿著城牆頂端的走道跑下牆梯。「弓箭手準備好！」男爵又大聲命令著，與他一起站在城牆頂端的士兵不管是不是弓箭手，都開始整理手中武器。年輕的男爵瞭望城外，很顯然是被追著跑的一支騎兵打著他家族的狼蛇旗號向他這邊移動。
　　「搞什麼鬼啊？」他自言自語著，然後他看見那潰敗的軍隊後頭是什麼。
　　是一隻驢。是一隻騎著驢的黑影。他瞇眼細看，但就算有遠方火光照明，他還是看不出那黑影的臉，只能看到那道黑影身穿的全黑侍從衣上沾滿塵土。那道黑影在驢背上坐著，隨驢子的行進上下顫動，身後還拖出一條塵影，彷彿它是剛從土裡挖出來的礦石。
　　「爵爺！」亨弗里並不膽小，可是他帶著一百人向城牆逃來時的高喊像個被嚇怕的孩子：「是約瑟夫！是約瑟夫．馮．施萊歇爾！他從地獄回來了！」
　　男爵再仔細一看，那尾隨一百人騎的黑影還真是個無頭騎士。他發出輕蔑的笑聲，向一名弓箭手借弓，架上箭矢，瞄向那個無頭的騎驢者。
　　咻！劍矢射穿那無頭騎士的胸膛，把他弄下了驢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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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第四十章冬狼與橙色加盟，以後兩位會成為常設角，而且到結局都不會吃便當。



第四十一章(2017/4/20-5/2)

　　這是四月二十日下午，卡爾男爵和他的軍隊還在巴倫斯特城外窺伺，阿布雷希特正準備隔日部隊開拔南下的事宜，而皇帝和他的軍隊又在施萊歇爾男爵城堡內做些什麼呢？
　　我們的女主角巴魯莎正在城堡內的宮廷外頭漫無目的地走著。自從她聽說約翰被施萊歇爾男爵砍頭的噩耗，她便一直心神不寧。這幾個月以來，她的族人和皇帝的人馬發生了一些衝突，都是約翰幫忙協調的。當約翰說要去做探子與弒母者接觸時她是反對的。因為沒有約翰在她身邊幫忙出主意，她心裡總不踏實。如果說洛奇是她的伴侶，（實際上就是如此，）皇帝洛泰爾是她的心上人，（實際上就是如此，）那麼約翰就是她的策士，她的親信，她最忠心的朋友，她目前地位的支柱，她族人的盾。現在她失去了這個盾，便沒有底氣為她的族人掙得一個在人類的土地上安穩生活的權利。也因此她在去年那晚慶功宴上初遇施萊歇爾男爵感受到的好印象，以及她遺憾要與這位正人君子為敵的搖擺情緒，全在她聽見約翰死於這個「正人君子」之手後完全粉碎。
　　卡爾．馮．施萊歇爾，我與你誓不兩立！
　　然後這白狼女騎士看見了一隻可愛的狗狗，毛色紅棕而兩頰上雜有黃毛的狗狗，兩眼上方各有一塊白點，像是兩道白眉毛。她平常是不會搭理狗的，畢竟狗見到她都會吠叫，甚至作勢攻擊她，或她的族人們。可是這隻狗不僅毛色特殊，還衝著她搖尾吐舌，甚至一雙眼睛黃澄橙的，像狼眼一般。她忍不住蹲下來，伸手去搔那隻狗的下巴。那隻狗則把嘴移近她的鼻子舔了又舔。
　　「哦，我的狼女孩和我的狗女孩相處得還不錯嘛，」皇帝從宮廷走出來，走到狗前，伸出一隻手拍拍那隻紅狗的頭。紅狗對皇帝更加親熱，轉過去狂舔皇帝的手。巴魯莎抬起頭來問皇帝，「你的狗？」
　　「當然，」他搔搔紅狗的喉嚨，紅狗停止吐舌，瞇著眼享受皇帝的撫摸，「你見過她爸爸，猛虎(Tiger)。」
　　「什麼？」巴魯莎忽地站起身來，低頭望著彎腰逗狗的老皇帝，「你是說那隻胖狗？」
　　「你這麼說就太過分了，巴魯莎，」皇帝沒停止撫摸紅狗，抬臉盯著巴魯莎的黃眼睛，「猛虎是壯，只是肚子大了點。」
　　「那胖狗討厭我，」巴魯莎這麼說著，語氣平板，面無表情，只是看著那一臉傻氣的尖耳紅犬。「他討厭所有的狼，」皇帝聳聳肩，又揉揉紅犬的喉，「可是切(Che)就不一樣，她喜歡你們全部。」「什麼？」巴魯莎一臉驚疑，微開鼻下黑唇像要嗚嗚叫，一邊耳朵還歪下來，「你說什麼帖(Te)？」「切！」皇帝加重發音糾正白狼。「呲誒(Tz-e)？」巴魯莎艱難地開嘴重覆道。
　　「切！」「席耶(Si-e)？」
　　「切！」「池(Chi)！」
　　「啪」一聲清響，皇帝從紅狗身上抽回一隻手打上額頭，「好啦，」他放棄似地大聲宣告，「隨你怎麼叫！」「池！」巴魯莎又喊一次，紅犬居然吠了一聲回應。皇帝直起腰來，看看紅狗又看看白狼，「她好像比較喜歡你叫的名字，」他一手摸上狼女的腰，隔著鎖甲輕輕往她身上拍了拍。「是說，」巴魯莎雙手抱胸，望向皇帝，「你這狗是怎麼跟來的？我可不記得你出征有帶獵犬隨行啊。」
　　「我以為你知道，」皇帝也瞪大眼睛盯著狼女，「我們到巴倫斯特的那個晚上才發現她混在你的族人之間，只是她一向很野，我也沒管她，任她跟著。」
　　「她？混入我們族裡？」巴魯莎雙目圓睜，再度蹲坐下來，歪頭望著吐舌哈氣的紅犬。紅犬見她歪頭，馬上收起舌頭，也歪頭看她。「瞧你這副傻樣，我真不知道怎麼我的族人會讓你跟他們住在一起，」她對紅犬說道。
　　「巴魯莎！還有陛下！」少年狼侍從格利稚嫩的喊聲從不遠的宮廷側門傳來。「怎麼啦，格利？」皇帝循聲往側門望。格利已經跑出兩扇木門已向外開的拱門，一直跑到皇帝跟前。「怎麼了？」巴魯莎也忍不住出聲問。
　　「約－－約翰！」格利吐舌喘氣，好不容易說出一兩個音節。「約翰？」皇帝問，「哪個約翰？」
　　「就是約翰！」格利大吼，嚇得紅狗抬起臀部退後幾步。「總之，」格利說，「請你們兩位跟我來！」

*

　　四月二十一日下午，就在白毛藍眼的狼男安格法烈爾向阿布雷希特與布魯托通報巴倫斯特被卡爾男爵佔據的消息不久，決定繼續南下與皇帝會師的伯爵隊伍與騎著白馬帶一群狼從南方迎面而來的巴魯莎相遇了。
　　「巴魯莎？」阿布雷希特十分驚訝，又作出手勢示意身後的隊伍停下來，自己下馬走過去，人形的布魯托也下馬跟在他後頭。「你們怎麼來這？陛下該不會－－」阿布雷希特向狼群後方張望著。「放心吧，伯爵，」沒穿任何服裝的巴魯莎，一手緊握著一把劍，一手輕撫著她的坐騎寒風的喉嚨，說，「陛下還在施萊歇爾男爵城堡等你，請先繼續你的行軍吧。我要去把剩下的族人帶回來。」「帶回來？」布魯托說，「沒有這個必要，他們躲在樹林裡很安全－－」「萬一他們放火呢？」巴魯莎對布魯托大吼。
　　布魯托傻在那裡。他之前真的沒計算到這個可能。
　　「伯爵，」巴魯莎不再搭理那發愣的黑髮侍從，轉頭對阿布雷希特說，「時間緊急，請恕我先趕路，」她抓緊韁繩用力甩，帶著狼群繞過伯爵的隊伍，繼續策馬前進。布魯托和伯爵一起目送他們。伯爵還注意到一名灰狼人身的少年抱著一個木箱：「不會吧……不會吧？」伯爵喃喃自語著。布魯托則面色難看地輕聲說道，「伯爵，我聞到約翰的屍臭味……」

　　同一天的夜裡，就在巴倫斯特敞開的城門之前，黑衣的無頭侍從被卡爾射下驢背。無頭的屍體被射中心臟，仍然在地上爬動，那景象讓卡爾看了都忍不住裂開嘴露出兩排咬緊的牙齒，一副噁心的表情。
　　那副無頭屍體可是花了三天時間，才從阿圖爾帶的人把它亂葬進去的林間十字路口下破土爬出，此後便一直在巴倫斯特四周遊蕩，守著它失去頭顱以前心裡念著的伊利諾族人。
　　「Ho!」卡爾見回城的部隊已經都跑進城門，大喊關門信號，吊橋開始往上收。「男爵，」卡爾身邊的侍從指著遠方樹林的火光，「有人過來了。」
　　「我知道，」男爵瞇起眼睛看著正奔來大片黑壓壓的暗影，冷淡地說，「門先關上，看情況再決定下一步。」
　　「碰」的一聲，吊橋門關閉了。那驢子旁的無頭軀體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男爵，它又站起來了！」青年侍從發出驚叫。卡爾只是說，「別管它，」依舊瞇著眼盯著越來越近的大片黑影，原來是他另外派出的一百人，和一群瘋狗似地追殺他們的狼頭怪。他還看到之前在他手下做事的巴魯斯騎著馬在敗退過來的人馬之間亂砍。
　　巴魯斯在聽到巴魯莎說要去救她可能會被放火攻擊的族人們，看到巴魯莎帶隊繼續趕路，立刻脫離伯爵隊伍跟上，布魯托根本沒能攔他，因為在布魯托發覺他不在隊伍裡的時候，他早就跟著狼群跑得老遠了。
　　「該死！」這是卡爾在目睹自己的部隊出現那麼多敗象後，第一次流露出氣急敗壞的情緒：「該死的！巴巴里安！」他氣得把拿在手上的弓摔到地上。
　　「男爵，」一名騎士走到卡爾身邊，「開城門吧，讓剩下的人進來。」
　　「還不行，」卡爾轉過臉來，側臉對著身後的騎士，「如果直接開城門，敵軍長驅直入怎麼辦？你忘了我們的城堡是怎麼淪陷的嗎？」「可是－－」「看下去，」男爵打斷騎士的勸諫，下定了決心，「再決定是否開城門。」
　　兩支部隊你追我退地逐漸移近。與此同時有一顆球飛出了混戰中的群體。卡爾看清楚了，他臉色從憤怒變成驚恐：那是一顆人頭，帶著一段脖子的人頭，他親自從阿圖爾手中接過來放進箱裡，派人送去到佔據他城堡的薩克森人面前的人頭。那是一張他看得感到陌生，且覺得十分卑賤不正的臉，完全不像他兒時的模糊記憶中，看起來很老實，怯怯地要從他手中接過一顆葡萄的私生兄弟。
　　他不是約瑟夫，絕對不是約瑟夫。他是一個怪物。那怪物的頭顱在半空中盤旋了幾圈，最後降落到那副黑衣軀體的領項上。那身體抬起兩小臂，雙手放上兩顴骨，把頭往左斜，再往右斜。這令人噁心的情景讓卡爾忍不住用左手掩住自己的嘴，他身邊的侍從更是直接昏了過去，向前倒下，被弓箭手們扶起來抬到一邊躺著。
　　「驚喜吧，卡爾！男爵！」約翰嘶啞的聲音迴盪在夜晚的空氣中充滿著得意。男爵只是皺著眉，安靜地從高處俯視城下的人形怪物。那人形怪物又大聲說，「我本來要把薩克森人給你的！我本來要把勝利給你的！是你自己不要的！」
　　「鬼才信你，賓根的約翰！」卡爾從他腰帶上的口袋掏出黑十字，大罵著，「你玷污了我家傳的十字架！你還把我真正的兄弟害死了！你還要裝？別裝了！我知道你在玩什麼把戲！」
　　「你真的知道我在玩什麼把戲？」約翰帶著詭異的欣喜對城上喊，「你以為希德勒村的韓森當年老實告訴你們我是假的就代表忠誠？你以為我是假的約瑟夫就絕對不會幫你？你以為我真的沒給過你機會？我是一個投機分子，誰能給我與上帝護祐的伊利諾族安穩，我就投靠誰，就算他的人殺過伊利諾的族人也一樣。現在你既然執迷不悟，站在上帝的反面，我就奉耶和華的名對你說：你將完全敗亡，作為施萊歇爾家名義上的最後一人，你家的十字將真正歸我，你所有的權力將交到伊利諾女爵之手！」
　　「住口！」卡爾發起抖來，他此時才開始陷入完全的恐慌之中。其實他根本就不信當時帶著他認為是約瑟夫的約翰逃亡的韓森馬夫被他母親的人抓住之後說出的「正統說法」。他一直認為那個一直在外躲避他母親與他十多年且伺機報復的男人就是他的私生兄弟。他一直不相信十多年前那一天被他「父親」主持埋葬的「替身」才是他真正的「兄弟。」他連自己是不是「狐狸」寇特的親兒子都不能肯定了。他剛才「誣蔑」約翰「真正身分」的違心之言全都是為了穩固人心，並不是他的真心話，他私下和阿圖爾談論約翰時可都是把約翰當作他名義父親的私生子約瑟夫在談論的。現在，他人生唯一的確信卻被對方以耶和華的名賭咒發誓完全不是真的，他怎能接受？以前是他飄忽不定在困擾他的敵人們，一夜間，敵人卻像摸清他的意圖似地把他釘死在這裡，還完全混亂了他原先對戰局清楚的認識，打亂他所有的計劃，這叫他怎麼能忍受？「好！」他用食指與拇指掐緊黑十字，對那個已經承認自己不是約瑟夫的男人大吼，「你說你不是約瑟夫！那你倒是說說一只我們家族代代相傳的十字架，怎麼會保護你這樣的卑微農民？」
　　「你們家族？」約翰大笑，「你們家族？是整個潛行者寇特的家族嗎？是你身旁那些以馮．施萊歇爾為姓的騎士們所屬的整個家族嗎？那十字架不是從潛行者寇特的幼子，一直傳到狐狸寇特手上，送到他在一間農家裡上過的女人手裡，再由你名義父親的私生子帶回你的土地上，落到我手裡嗎？你不是對你的人宣稱，那黑十字就是原先在約瑟夫身上的銀十字，因為落到我手裡才漸漸發黑的嗎？我要對你說，你連施萊歇爾家的私生子都不是！你完全就是那個英格蘭女人和她的兄弟生的野種！」「住口！」卡爾顫抖並吶喊著。但約翰繼續說道，「你是個純粹哈格瑞夫家的人。你殺了你所有的家人，包括你的父母。想想你的舅舅，舅舅兼父親！」「住口！」「而我是什麼人呢？我是我卑微的父母在正統的婚禮祝福下生下來的長子。我生長的希德勒村正是你們這些施萊歇爾家的騎士共同的祖先出身的地方。你們原先都應該是希德勒村的人。你們的第一代施萊歇爾男爵潛行者寇特和他的兄弟全都是希德勒村農民的出身！你們注定衰微！而你們的榮耀將歸於另一個出身希德勒村的農民！我不是馮．施萊歇爾！」
　　「住口－－」「我是約翰．希德勒！」
　　「噌」一聲，一支箭射中約翰身邊的公驢，公驢發出慘叫，往其他方向逃開了。而施萊歇爾家在城外被狼群屠殺的殘兵已經慢慢逼近。
　　「沒有射中，」金髮的亨弗里垂下了他剛才拉弓的雙手，咬牙切齒地說，「真是白白便宜了那混蛋。爵爺，」他轉過頭，對同樣轉頭過來看他的卡爾說，「開城門吧，讓阿圖爾帶他的人逃進來。」
　　「來不及了！」城下約翰朗聲說道，「阿圖爾的頭被我們的巴魯斯砍下來了，就是你們的巴巴里安！」
　　「啊！」還沒有滿十九歲的灰髮少年男爵爆出怒吼，此前他一直偽裝成能謀善斷的成年人形象，也真是難為他了。現在他終於暴露出他血氣未定的少年本色，開始發起脾氣，「放箭！射死他！」
　　「不要放箭！」亨弗里大喊，阻止準備拿箭搭弓的弓箭手，然後對卡爾說，「冷靜下來，男爵。他這是要我們輸呢。」卡爾閉上眼，深呼吸一陣，才回應，「我們已經輸了，只是輸得早或晚，」他再眨眨眼睛，對城下的約翰喊道，「我們如果出城，你們會保證我們的安全嗎？」
　　「哎唷，你要談條件哦？」約翰的臉作出誇張的驚訝表情，轉身往不遠處被屠殺的騎士們看了看，又扭回腰來對卡爾露出燦爛的笑，「你還想出城啊？你不是想把我們的南征大軍釘死在這邊嗎？」
　　一百人騎的兵力，被一半數量的怪物們屠殺殆盡，只剩四處奔逃的戰馬。卡爾用雙手掩住臉面，抖動雙肩，像在哭泣。

*

　　巴魯莎坐在約翰身邊。而洛奇坐在巴魯莎的另一邊。三人抱腿並肩坐成一排聚在一處小斜坡上，抬頭仰望巴倫斯特外牆頂端正在戒備著的士兵們。在他們附近，狼族有一部分在埋葬那一百人，一些則在分食死馬（除開約翰之外，唯一的人類巴魯斯加入了這吃生肉的陣營。）活馬則照約翰的意思被圍在一處，由幾位族人輪流守著：「留這些馬總有用處的，」約翰是這麼說的。白馬寒風和巴魯斯的坐騎站得離這些染血的野獸遠遠的，默默地低頭吃草，偶爾警戒地轉轉雙耳，抬起頭來望一望狼群，又看一看小斜坡上緣坐著的那一人兩狼。
　　約翰的雙肩分別被長滿白毛的手與長滿橙毛的手拍擊緊抓，激得他全身抖了一下，他連忙回頭，看見的是安法格烈爾與橙。「喔，」他右手拍上胸膛呼了口氣，「被你們嚇的。」「你沒有頭的樣子才快把我們嚇死好嘛，」橙反過來抱怨他。「不過小孩子們倒是挺喜歡那時的你，可能他們覺得你是食物吧，」安法格烈爾這麼說著，還噘起嘴露出壞笑。
　　原來在伊利諾沒有從軍的族人被樹林外圍燃起的火焰團團圍住的時候，那雙拍擊安法格烈爾與橙各一邊肩膀的手正是當時還沒有頭的約翰，那手還沾滿塵土，可見他光是出土就費不少力。當時圍著橙的小狼們，包括巴魯莎生的六隻小狼，全都圍到約翰的身體四周，嗅聞他，咬他的衣服和身體。
　　「還好有你給我們指路，謝啦，」橙從後頭拍了拍並輕輕揉了揉約翰的右肩，還對他眨了一下右眼。約翰聳聳肩，露出微笑，眼睛往上看像是在回憶什麼：「那時候我根本沒辦法說話，你們還懂我是什麼意思，簡直就是奇蹟呢。」
　　「你手指過去的地方火就退開，笨蛋也懂是什麼意思好嗎？」安法格烈爾翻了翻白眼，緊接著又對約翰露出笑容。「看來又要有新的歌謠歌頌你了，聖約翰，」巴魯莎斜眼看著約翰，作出促狹的神色。
　　「哈哈哈哈哈－－」稍早被巴魯莎摸頭的紅犬不知從哪鑽來，吐著舌湊近巴魯莎，舔了舔她的耳朵。「啊，」巴魯莎輕叫出聲，扭過身就抱住那隻雌犬，「你也跟過來了，呃，」她見自己胸前的白毛染上紅血，連忙檢查了雌犬的身體，但沒發現什麼傷，只有嘴邊和胸前沾滿血腥，「天，」她輕聲嘆道，「你做為狗吃了馬肉這樣不對。」
　　「這不是切嗎？」約翰認出那是皇帝的獵犬，也轉過身來四肢趴著用臉湊近那紅犬。紅犬嗅嗅約翰的鼻子，突然對他用鼻子噴氣。約翰閉眼搖搖頭，睜眼再看了看那狗兒。「你認識她？」巴魯莎順了順狗的背毛，皺著眼看著約翰。「我還餵過她！」約翰盯著那狗兒的黃眼睛，再看看巴魯莎的黃眼睛，又看看更旁邊洛奇的黃眼睛，然後轉向安法格烈爾的藍眼與橙的紅棕色眼睛－－突然翻了翻白眼還甩甩手。「喂，看我們兩個就甩手你什麼意思？」藍眼白狼不滿地抗議著。「我只是想說，」約翰斜眼看向那隻被皇帝取名叫切的紅犬，「巴魯莎，你乾脆請凱撒把切送給你養好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巴魯莎不顧渾身白毛被馬血染紅，把整張毛臉貼上紅犬的毛臉，「池池(Chichi)，加入我們吧！」
　　「池池？呃……」約翰原來想說什麼，左手舉在半空中停住，盯著相擁的白毛狼女與紅犬一會兒，終於放棄似地把左手放回草地上，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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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於2017年5月3日正式發表，除了最後有冬狼和橙色再出沒，還有池作為皇帝的獵犬出現。感謝三位文中演出（



第四十二章(2017/5/3-5/12)

　　回到四月二十日的下午，狼人少年格利急匆匆地把皇帝和巴魯莎帶進一間房，房裡正中央有張方桌，方桌擺著一個雙扇門大開露出裡面人頭的木箱，而箱子小門裡的人頭，就是約翰的頭。箱裡的頭緊閉著眼，一如皇帝收到它時看到的那樣。
　　然後，那個死人頭忽然睜眼，輕輕說了聲，「陛下萬歲。」
　　皇帝愣住了，巴魯莎則被嚇得往後跳了好幾步，「我的耶穌基督啊！」她一個手掌壓住胸膛上的罩袍驚呼道，「你是什麼惡魔附在約翰的頭上？」
　　「我以神的名義起誓，」那死人頭說，「我是約翰的頭，要和約翰的身體再合為一體才是約翰。說真的，」它開始說起瀆聖的笑話，「如果我被好好地放在金盤子上，就很像施洗約翰的頭了不是？」
　　「可是十字架不在你身上……」巴魯莎兩隻眼睛都要瞪裂了，伸直一隻食指指著那顆頭，為我們提出了一個大問題：「你說當年約瑟夫．馮．施萊歇爾是被你拿走十字架才死的，那現在為什麼……哎，難道是十字架還跟著你其中一塊身體碎片？」
　　「不要把我說成被砍頭，不是，被分屍！」約翰的頭說話的語氣聽起來想吶喊，但似乎因為缺了肺部，無法大聲說話，「我只是頭被砍下，身體在那邊還是完整的。現在我的身體正一路跟著弒母者卡爾到巴倫斯特，十字架在他身上。」
　　「可是你還活著……呃，算活著吧，」巴魯莎對那顆人頭伸直右臂，向上攤開長著黑色肉墊的手心，又歪頭看了看那頭，最後放棄爭辯似地聳了聳肩。
　　「哈哈哈，讚美主，祂並不要我死。我會復活，然後拿回十字架，雖然我沒有一根骨頭也不折斷，」約翰的頭引用著聖經，申明了發生在它身上的奇蹟並沒有超越耶穌基督復活的神蹟。緊接著它說，「好了，該說正經事了。陛下，」它轉而向皇帝說話，「請你讓巴魯莎立刻率領這裡的所有伊利諾族人趕往巴倫斯特。」
　　「難道弒母者要攻城？」皇帝十分驚訝地說道，「可是他的兵力只夠他搶農民的食物啊。」
　　「上帝的天使已經對我說了，」約翰的頭宣告，「今天弒母者不僅要拿下巴倫斯特，還要用火燒死那裡的伊利諾族人。」「什麼？」巴魯莎衝到箱子前，緊抓兩扇箱子門對它大吼，「你說他要燒死我的族人？」
　　「明天，」約翰回答，「所以我們必須現在出發。」「我也跟上，」皇帝急忙說。「不，陛下，」約翰回應，「你在這裡等著，熊會與你會師於此。你只要等，明天我們就會把弒母者和他的人馬摧毀得一人也不剩，尤其是格利，」約翰說到這裡，巴魯莎和皇帝都轉頭望向門外候著的狼人少年。「上帝要把弒母者交到他手上，」頭如是宣告。

*

　　四月二十一日深夜，一聲重物著陸的巨響打破寧靜，原來是巴倫斯特一道側門垂下了吊橋。城門內一群騎士聚集，由施萊歇爾男爵弒母者卡爾為首，預備衝出城門。

　　稍早，在男爵親眼見到自己的三分之一軍力被狼族殲滅之後，他走下城牆，召集他所有剩餘的騎士長，針對戰局進行臨時會議。
　　「我們必須今晚突圍，」一名年長的騎士如是主張，「在這座城我們沒有食物，無法固守，不如突圍，另尋去處。」
　　「我們無法突圍！」金髮的亨弗里高喊道，「我們不是這群狼的對手！你沒看到他們是怎麼對付我們一百零七個弟兄嗎？我們現在只有兩百零六人，對他們來說只是大塊一點的肉！」
　　「待在這裡是等死！」
　　「男爵不就是這樣的意思？我們要把他們困死在這邊無法順利向南進軍。男爵？男爵？」
　　男爵雙手抱胸，盯著他們這一群人圍著的虛空發愣。他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鏟除自己母親那方的勢力，糾集了父親一方的騎士們向自己宣誓效忠，以一己區區五百人的兵力動搖了大熊阿布雷希特與蘇普林堡假凱撒的聲望，令各路諸侯蠢蠢欲動，為他打定主意效忠的史陶芬家族營造有利的局面。
　　結果，他就要帶著他家族的子弟兵，戰死在這裡了。
　　他先望著亨弗里褐色的雙眼，再環視他身邊的每一位騎士，他們都姓馮．施萊歇爾，各種不同的髮色，各種不同的眼珠虹彩，各種不同的面相。
　　哼，去你的約翰．希德勒。
　　「今晚，我們必須突圍，」男爵如是宣告。

　　（城牆頂端，衛士仍在站哨，面對城下活動的野獸們戒備著，女牆上插著點燃的火柱以光照亮這些衛士的臉。然而，城內，剩餘的騎士們磨著他們的劍，以手安撫著他們的馬，重新在侍從的協助下穿上他們的鎖甲。）

　　「我們寧願出城與他們一戰。我們不能餓死在這裡。我們不能被源自他們的恐懼擊倒，」男爵一手抓住亨弗里的右大臂，輕輕地捏捏他，看著亨弗里笑了笑，試圖灌輸給他勇氣似地。亨弗里只是低下頭，慚愧地看著腳下的土地。男爵高抬起下巴，繼續喊話，「我們必須出城。我們的劍必須染上他們的血。我們絕不因為害怕他們，結果困死在他們的陷阱裡。我們絕不如此。」

　　（城上衛士仍然直挺挺地站著，但他們在微微發抖。他們是最後自願，或被選定留在城牆上戒備敵人的人。他們都知道他們的責任，必須在突圍者出城門前不讓敵人看出一點跡象。他們害怕，但他們依舊保持他們身為施萊歇爾家族一員的驕傲。）

　　「我們寧願與他們對戰。我們絕不恐懼他們的利爪與獠牙。我們必須突圍。我們必須離開這座城。我們絕不可窩囊地被他們困死在這裡。我知道，我讓你們失望了。是我把你們帶進這座城的。但我們必須出城。我們必須離開這個該死的陷阱。我會帶著你們出去。我們絕不懼怕那些野獸！」

　　「誅殺敵人！」男爵高呼。「至死方休！」眾騎士齊聲回應。「Hurra!」近兩百人高聲大吼，策馬衝過吊橋，向西南狂奔。那裡有處樹林，男爵打算帶人衝進去。這時卻有一批無主的馬由左而來，遮斷他們的去路。還容不得男爵反應，一批狼頭怪已經從他們的左側撲將過來。
　　「跟著馬走！」男爵高聲下令，「不要跟他們戰鬥！跟我來！」然後策馬混入那一群無主馬中，一些騎士也跟著他跑。更多騎士則是選擇幫助他們的同袍抵抗狼族。
　　男爵咬著牙不回頭，一路跟著這一隊無主馬往前衝，突然有道影子從他左側飛躍群馬之上撲來，把他連人帶馬推倒。「啊！」他慘叫一聲，因為他的右腿被倒下來的馬壓住了，傳出骨頭碎裂的聲音。他後頭跟來的騎士們加速前進，最前頭有兩個先被影子襲擊，不一會兒喉嚨噴血，整個上身趴到馬頸上。
　　影子著地。不遠處，無主的馬兒繼續向前奔馳。而壓住男爵右腿的馬掙扎著要起來。男爵把他左腳抽出馬蹬翻過身，並使勁要從馬匹身下抽出右腿。與此同時馬兒也翻起身子，迅速起身，跟著它其它無主的同類們跑了。剩男爵拔出劍，插劍入土，掙扎著撐起左半身，這才想到那些無主的馬應該是剛才狼群殺他的人殺剩的馬。
　　原來還有這種用處，想到這裡，他笑了，輕輕地笑出聲來，笑得很蒼涼。那影子向他走近，就著城那裡照來的火光看，那是一頭灰色毛髮的狼人，似乎比他矮一些，不過眼睛是黃色，不是灰色的。
　　他已經沒有拔劍出土，揮劍往敵人身上砍的力氣了。他被那隻小狼頭怪抱住，自己喉嚨碎裂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

*

　　五月一日，施萊歇爾男爵全軍覆沒的消息傳到士瓦本公爵的宮廷。凱撒康拉德在他最愛坐的大廳寶座上跌坐下來，揮揮右手，讓報惡訊的使者下去。從屬於史陶芬家族的貴族們，包括他的兄弟士瓦本公爵，都抬頭瞪著他。
　　「我們……」康拉德放在寶座把手上的拳頭微微發顫，「要出兵。」
　　臺階下眾人面面相覷。康拉德迅速起身，挺直腰桿，拿出他自稱凱撒的派頭，「我們要出兵打洛泰爾！」
　　「出兵幹甚麼？」士瓦本公爵忽然開口，以兄長的身分責備，「驕傲者還在北方打我們，他兄弟從南方來，我們被夾攻，你還要出兵打洛泰爾，是要我們連士瓦本都守不住嗎？」
　　「別忘了你兒子還在他手裡！」
　　「他不是我兒子！」
　　「但他是我史陶芬家的人！」康拉德大聲吼叫，「我一定要把他救出來！我絕不讓我的敵人當我是懦夫！」
　　「然後像你倚靠的小男爵那樣死掉嗎？」
　　「你盡可以留你的大軍在士瓦本。給我三百人，我就可以把我的侄子，你不認的那兒子救出來。我之前可以把蘇普林堡圍在他的城堡裡超過一個月，現在就可以把你的兒子救出來。」
　　「那時你用的是我的人！」
　　「那麼，」康拉德垮下臉來，凝視他長兄一藍一白的雙眼，「在我死後，你就戴上當初為我戴上的王冠吧。反正凱撒這頭銜也應該是屬於你的才對。」
　　「你說什麼？」
　　「我說，」康拉德把他頭上的鐵王冠拿下，一步步走下臺階，一直走到他兄長面前，「我寧願自己領兵奮戰至死，也不要一直由你幫我，好像我能在這個位子上都是因為有你。你且收著這東西，」他雙手把鐵王冠捧到他兄長的鼻子前，「如果我回得來，代表我有上帝護祐，我還是凱撒奧古斯都。如果我沒有回來，」他停了一下，在場的貴族都屏息盯著他們兄弟倆。「你就稱王吧，反正亨利希舅舅生前指定的繼承人是你，」他笑了笑，如是說道。

*

　　五月第二個週四，一個明媚的上午。伊利諾騎士「白狼」巴魯莎被皇帝洛泰爾正式冊封為伊利諾女爵，她在皇帝以寶劍輕觸她雙肩的鎖甲以後，得到「弒母者」卡爾．馮．施萊歇爾男爵身後留下的所有領地。施萊歇爾男爵這個頭銜不復存在。

　　「你不當貴族？這不是你的夢想嗎？」那是在剛殲滅施萊歇爾男爵軍不久，皇帝在男爵城堡內他居住的房間裡坐在床上，望著站在他面前的侍從約翰。
　　「這不是我的夢想。我的夢想是要讓伊利諾人在他們的土地上安居樂業，」約翰稍稍彎腰，保持這謙卑的姿勢說，「以前我認為一定得成為貴族才能完成這點，現在我看清，我不必成為貴族，也能保護伊利諾人。」
　　「哦？」皇帝抬起一隻手摸摸自己下巴的濃鬍，「那你倒是說說，你要怎樣才能保護伊利諾人。」
　　約翰抬頭，「請陛下即日冊封巴魯莎為伊利諾女爵，並將施萊歇爾家的產業交到她手裡，讓她扮演陛下的劍。然後，請廣封願為陛下戰鬥的伊利諾人為騎士，其中阿弗雷村要交給阿弗雷道夫騎士洛奇，希德勒村要交給巴魯莎的父親芬利斯，因為這兩座村分別鄰近伊利諾村與施萊歇爾城堡，是戰略要地。當初弒母者卡爾就是拿希德勒村當基地，由參與過十字軍的芬利斯來管理那裡最好不過。」
　　皇帝聽到這裡忍不住反問，「把你的家鄉交給一個認為你害死他妻子的男人管理，你放得下心？」「是，」約翰很快回答。「好吧，」皇帝聳聳肩，原來向前傾的身子又稍稍向後仰。
　　「還有，陛下，」約翰又說，「請容我辭掉侍從這職務。」「什麼？」皇帝迅速站起身來，「好端端地為何要辭？」
　　「陛下你也知道我不是當騎士的料，」約翰苦笑著，「而且陛下還有一個侍從需要培養呢。他替陛下殺了弒母者。以後陛下真的要把他培養成優秀的騎士呢。」
　　「我還需要你替我出主意呢，」皇帝低聲慰留道。約翰只是笑了笑，「智謀我不如布魯托。接下來南征羅馬，還請陛下善待熊與布魯托，尤其是熊。主子穩住了，他身邊的智囊也將為你所用。」
　　「約翰……」皇帝惋惜地嘆了口氣，「那你將何去何從呢？」
　　「我想……去當某位女爵的總管吧。」
　　主僕默然相對數秒，然後一起仰面狂笑。

　　伊利諾女爵的冊封典禮是在施萊歇爾城堡的宮廷內舉行的。伊利諾人並沒有為這座城堡改名的意思，對他們來說，家是在伊利諾村，而不是這個關人的堡壘。然而作為一座堡壘，設它為女爵的宮廷所在是必要的。這座仍以施萊歇爾為名的堡壘，此刻城牆上與宮廷頂端懸掛的旗幟都不再是施萊歇爾家的蛇襲狼家徽，但也不是當初約翰與布魯托為還是伊利諾騎士的巴魯莎設計的綠地白狼紋章。
　　旗幟象徵蘇普林堡青翠廣袤領土的綠盾上，向左怒吼的白狼左邊又多一隻黃狐與它面對面，這正是弒母者卡爾名義上的父親「狐狸」寇特使用過的狼狐紋章，而且施萊歇爾男爵也只有他那一代使用過那個紋章，等他一死，他的遺孀就把施萊歇爾家徽改回青蛇襲狼的紋章了。據說卡爾在族滅他母親的家族時，本來還想把家族紋章改回他名義父親的紋章，但因為當時他與伊利諾人為敵，使用與狼和睦的紋章看來不妥，所以作罷。
　　本來約翰是向白狼父女提議在紋章的白狼頭頂上多加一隻烏鴉，那時他們三個在城堡中一間房內，圍著一張擺滿旗幟與羊皮紙的桌子站著，不過芬利斯表示，還不如使用狐狸寇特的狼狐紋章。「對耶，」約翰連聲稱道，「用這舊紋章，多少都能安撫施萊歇爾家的舊臣民。不過……」約翰回想「狐狸」時代的狼狐紋章，才想到紋章上的狼是灰色的：「巴魯莎的毛色是白的呢，」他看著白狼父女裸身展露的全身毛皮，自言自語似地說。
　　於是伊利諾女爵的紋章就這樣定了：綠盾，左黃狐，右白狼，兩獸相對，後腿直立，前掌相抵，白狼怒吼，黃狐奸笑。
　　「伊利諾女爵身邊是該多一點狐狸般狡詐的人，」約翰以他在修道院內抄寫手抄本，繪畫插圖磨出來的幾年畫技，為紋章上的狐狸畫得一臉瞇眼咧嘴的奸詐笑容。「我覺得你比較像烏鴉，」凝視約翰在羊皮紙上設計紋章的芬利斯突然說道。「哦？」約翰疑惑地回應一聲。站在約翰身邊的巴魯莎馬上說，「就跟烏鴉一樣白目。」

　　跟烏鴉一樣白目，而且頭髮跟烏鴉一樣黑的約翰，現在正在指揮人員從廚房端菜到大廳，每道菜他都試一口，嚼了嚼，點點頭，讓被嚐過的菜通過。本來一切流程都很順利，直到他咬了一口馬芬蛋糕。
　　「停！」他大叫，「所有人退回去！」
　　「總管先生？」有僕從說，「可是不趕快上菜的話會來不及－－」「我寧願貴客們餓肚子，也不要讓他們吃到不乾淨的食物拉肚子！」他大聲宣布：「通通退回廚房！等我檢查！」
　　原來排隊過來的侍者們又開始回頭走。端著馬芬蛋糕的侍者在約翰面前轉過身去，冷不防被約翰揪住右肩。
　　「你知道是誰把這盤馬芬交給你的嗎？」約翰低聲問道。
　　侍者回過身去，一把匕首順勢揮向約翰肚子。他原來端著的馬芬隨木盤落地，一塊塊馬芬四方散開，木盤喀啦啦地在地上原地打轉幾圈。周旁的人都看傻了，而約翰閃過第一刀。第二刀揮向約翰的臉。啪一聲清響，約翰抓住侍者持匕右手的腕部，緊接著踹了侍者下體一腳。攻擊約翰的侍者發出慘叫，兩腿軟了下來。約翰趕緊搶過匕首，緊緊捏在手裡。
　　「本來還沒有怪你的意思，幫你設想是不是有人栽贓你，結果你自己承認，真是愚蠢，」說著說著，約翰對那趴倒在地的侍者啐了一口唾沫。

第四十三章(2017/5/12-5/25)

　　伊利諾女爵冊封典禮結束，宴會即將開始，菜卻還上不到一半。弒母者卡爾在屠殺哈格瑞夫家族後任命的前任施萊歇爾宮廷總管貝克(Beck)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雖然他已經不是總管了，責任不在他，然而他還是忍不住緊張地抱怨道：
　　「這個約翰，究竟在搞什麼？」
　　貝克其實並沒有很在意自己的總管之位讓給別人，相反地，他感到很輕鬆。管理一座城堡可不容易啊。自從他被突然血洗整個領地的卡爾任命為總管，他便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生怕哪一天被那個自從去了蘇普林堡一趟回來就變成一個暴君的小男爵突然找個理由殺了。這座城堡被皇軍拿下來之後，皇帝安撫了城牆內的居民，就連進城的狼人們都十分可親。他一點也不在乎城堡換了主人，甚至還擔心小男爵活著回到城堡。
　　讚美上帝，小男爵就這樣死在巴倫斯特。而他的新主子白狼巴魯莎，在任命那個約翰為宮廷總管的同時，巴魯莎也客氣地向他道歉，還提高他的薪資，因此，雖然他的職務被降為聽差，但要煩惱的事變少，薪資則更多了，錢多，事少，家又住在城堡裡，一輩子都不愁吃穿。
　　這麼好的主子，那個約翰居然這樣怠慢。如果他自己還是總管，菜早就都上好了，只待貴客進入大廳呢。
　　才這麼想，原來中斷的端菜隊伍又魚貫進入大廳，繼續把剩下的菜擺到長桌上。
　　然後約翰總管終於也出現了。他不顧自己現在只是聽差而對方是總管，快步走到約翰面前，很不耐地問他說，「你是怎樣？剛才怎麼中斷上菜？」
　　「哎，貝克先生。請你原諒，」約翰嘆了口氣，「剛才我試菜發現有不新鮮的，所以特地全面檢查了一次，還好只有一道有問題，我全都處理好了。只可惜，」他在前總管貝克的怒視下又嘆了一口氣，「浪費了一盤馬芬，那可是我們主子最喜歡的一道菜啊。」

*

　　半小時前，約翰才因為一盤有問題的馬芬，叫所有侍者停止上菜，退回廚房接受檢查，然後踹了一個攻擊他的侍者一腳。
　　那個侍者在他的逼問下供出幾個名字，他便對剛好站在附近的一名狼人使了一個眼色，狼人便點點頭，轉身要走。「等一下，」他喊一聲，狼人便回頭。「馮．施萊歇爾留給我處理，」他說。
　　狼人離開了。約翰看著說完名字就昏過去趴在地上的侍者一眼，又環視從剛才目睹約翰被攻擊便一直呆在原地的三名僕從，「沒事的，」他出聲安慰三位低頭的僕人，「只要你們心裡別想著要害我們明主的壞主意，日子絕對過得比弒母者那時候還要舒服。」但僕人們聽到約翰的安慰話，只是把頭壓得更低。約翰清清喉嚨，又說，「你們剛才看到的，都可以告訴人。但要明白地告訴他們，背叛我們的主子不會有好下場，」他彎腰撿起一塊馬芬，直起腰來，對僕人們吩咐，「好好收拾這片混亂。別吃那些馬芬，有毒。然後，」他踢了踢趴在地上動也不動的侍者，「把這個屍體弄出城埋了，」說完轉身就走。三名僕人面面相覷，這傢伙不是昏過去而已嗎？他們圍過去，一個人並攏食指與中指探了探那侍者的鼻息，倒吸一口涼氣往後跳。
　　真的沒氣了。

　　約翰沿著通往塔頂的螺旋樓梯往上移動，不過他在樓梯旁一扇木門前停了下來。那扇木門鑲在石磚牆上，通往一間位於塔旁較穩可稱是城堡肩部結構內的房間。他把門往內推開。
　　裡面坐著一個老人，就坐在一張方形窗口旁的小方桌前面一張靠背木椅上。老實說，讓這個老人能夠擁有一張椅子，還真是優待他了呢。
　　就是要十分優待他，等到他又出現反叛的跡象，鏟除他就更能站得住腳呢。
　　「老克勞斯(Old Klaus)，」約翰小心地從繞著塔中粗圓石柱的螺旋階梯跨進房間，呼喚著老人的名字，並闔上身後的門，向老人走近。
　　克勞斯．馮．施萊歇爾，就是約翰剛才對狼人說要親自「處理」的「馮．施萊歇爾，」他是施萊歇爾家族共同祖先「潛行者」寇特其長子一脈的後代，而他自己的長兄派翠克(Patrick)和他長兄的長子馬克西米連(Maximillian)曾經是施萊歇爾男爵。
　　作為「潛行者」寇特的幼子一脈成員之一，「狐狸」寇特則篡了他侄子的位，滅了他兄長的家族，更廢了他的總管之位。之後他都沒能回歸總管之位，但自從「狐狸」篡了男爵之位，一切在施萊歇爾男爵領發生的壞事都有他的參與，不管是狐狸篡位後打壓自己家族的主系而重用哈格瑞夫家族卻發現自己也被哈格瑞夫家族掣肘，還是之後狐狸派人接私生子約瑟夫卻在中途遭襲，甚至是讓弒母者最終對自己母親的家族痛下殺手的那些流言，都有這位老克勞斯的影子在。「真是個攪屎棍呢，馮．施萊歇爾，」約翰用難聽的話和老人的姓氏稱呼那位聽見有人進來就面向他的老男人，「早知道拿下這座城的那一天，就該拿你的頭祭奠伊利諾人迄今犧牲的逝者，而不是只弄瞎你的雙眼呢。」對此老人只冷哼一聲。約翰則自顧自地說下去，「話說，你也沒料到我們能把你們家族的男性成員滅到只剩你還活著呢，該說是哈格瑞夫家的兒子相當短視嗎？他把你們施萊歇爾家幾乎所有的男人都集中起來，簡直是在戰場上歡迎我們把你們滅族呢。」
　　「你說夠了沒有，農奴？」
　　「啪」地一聲，約翰丟過來的馬芬打到老人臉頰上然後落地。「農奴就不是人嗎？」約翰的聲音從惡意的愉悅轉為惱怒，「農奴就活該被你們殺光全家嗎？伊利諾人就該被你們殺掉一大半的人嗎？」
　　「你就是為了這些才弄瞎我的雙眼不是？」老人原本冰冷的語氣突然歡快起來，就好像約翰剛才的愉悅跑到他身上一樣。約翰倒也很快恢復冷靜，慢慢走到他的身後，「如果是那兩件事，我也只能為你哀嘆啊，」約翰還真的哀嘆出一聲「哎」然後說，「這些事都是哈格瑞夫母子搞出來的，你也只是在旁邊敲邊鼓，我才只弄瞎你的雙眼，連我們女爵大人也不屑殺你呢。不過，為了你打算送給我們女爵大人的馬芬蛋糕，我決定送你一個禮物。」
　　「哦，是什麼呢？」老人故作輕鬆的語氣問道。
　　約翰沒有回答，忽然兩手持黑繩勒上老人的脖子。老人連忙抓住繩子，不過這沒什麼用處，那條黑繩早已狠狠勒緊老人的頸子。老人在椅子上猛烈掙扎，甚至要從椅子上跌下來，但約翰抬起一邊膝蓋抵住椅背，把老人的胸部壓到抵住了桌子。「上帝垂憐，」約翰一邊勒緊了手上的黑繩，一邊說，「為了讓你理解你們施萊歇爾家族是多麼不得上帝眷顧，現在勒在你脖子上的黑繩子，正是曾經保祐你們家族平安的十字架緊繫著的。開心吧，即使你死在這裡，大概靈魂也會因為十字架而上天堂吧。」對於這一席話，老人只是不斷掙扎，手指緊緊掐著那摸起來是兩條的堅韌細繩，他想把繩子扯斷，繩子在約翰手裡卻是死死收緊。接著，約翰像是神父似地，開始唱起垂憐經：

Kyrie eleison(上主垂憐)
Christe eleison(基督垂憐)
Kyrie eleison.(上主垂憐。)

過了不久，老人垂下雙手，斷氣了。他生前屎尿失禁，現在空氣中充滿他排泄物的臭味。約翰放鬆勒了老人喉頸的雙手，左手捏緊那晚弒母者被咬斷喉嚨後，由狼人侍從格利交回他手裡的黑十字，翩然走出房間。
　　那天，城堡裡死了七個人：有尖叫墜樓的，有摔進護城河溺死的，還有頭下腳上，簡直是被人倒插進糞坑的。但這都無礙宴會的進行。巴魯莎在冊封典禮後已經脫下鎖甲，換上輕便的男裝禮服，和她的丈夫洛奇親密地陪伴在皇帝身邊，暢快地嚼著從烤全雞撕扯下來的雞肉。
　　「所以說，」前總管貝克站在現任總管約翰旁邊，兩人離餐桌遠遠地凝望著兩名狼人騎士與皇帝，而貝克忍不住出聲，眼睛也沒看約翰，像是在自言自語而已：「為什麼不是洛奇大人被封為男爵，而是巴魯莎夫人被封為女爵呢？」
　　剛剛才勒死一個老人，現在看上去卻十分正常，毫無罪惡感表現的約翰也沒看貝克，眼睛卻配合貝克問話似地看著狼人領主夫妻瞇了一下，「正常啊，從以前到現在，洛奇都一直把巴魯莎當老大，現在也沒什麼改變，」他衝著貝克自問似的問題出聲回答。
　　「話說你也真厲害？」
　　「啊？」約翰轉過頭看著還往領主那裡瞅的貝克。
　　「把一個世人所認為是怪物的女人硬是捧成了帝國重臣，這誰都辦不到吧在過去，」貝克終於也轉過頭來與約翰對視，「頂多只有侍從成了男爵，而且還是自己來當。像你這樣把女人捧成女爵，把她的族人都捧成騎士，自己退居在幕後控制一切是最聰明的做法。」
　　「原來你這麼理解這種作法的好處啊，貝克先生，」約翰如是驚嘆，但語氣有些做作，不知是真的嘆服還是有反諷的意味在。
　　「在城堡待二十幾年，本來不想看的也看夠了，」貝克聳聳肩，「不過你和瑪西男爵夫人和卡爾男爵的作法又不同呢。」
　　「哦，如何不同？」約翰稍稍揚起嘴角。
　　「瑪西男爵夫人習慣先找理由把人處死。卡爾男爵是把人殺光了再安罪名給他們。你的話，嗯……」貝克以左手掩嘴，前三指安在嘴上，無名指和小指左右撫弄下巴上的濃鬍，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好像是對方行動了，你才會動手，而且都是偷偷殺掉，還照顧他們的家人，簡直過於慈悲了。今天那盤你說已經報銷的馬芬其實被下毒了，對吧？」
　　「你太精明了，貝克先生。難怪弒母者當初會任命你當總管。」
　　「精明有什麼用，遇見卡爾男爵那種過於精明的主人還不是要裝糊塗？」
　　「遇見我不裝糊塗啊？」
　　「你只是總管。而巴魯莎女爵大人是一個好人，」貝克又扭頭望向他們的狼人領主，「有這麼好的主子，我幹嘛背叛？而且我不背叛女爵大人，就算我過度聰明，知道太多，你也不會叫人殺我。」
　　「這倒是呢。」
　　「我就不問死了誰了，總之你處理這種事肯定乾淨俐落。我先走啦，」貝克伸出右手拍拍約翰的肩膀，轉身走開，與此同時巴魯莎夫婦和皇帝也向約翰走了過來。
　　看來出大事了。
　　「約翰，」灰狼洛奇才一開口，約翰就說：「教皇特使是不是要求早日出發，越早到達羅馬越好？」
　　「嘖，那還好辦，」皇帝洛泰爾一旁出聲，「教皇不急才不正常，反正我們也是要下去的。是康拉德．馮．史陶芬，他出兵了。」
　　「什麼？」約翰瞪大雙眼，他還真沒想到，「不可能啊，他再蠢，身旁還有獨眼牽制他，怎麼有辦法幹這種蠢事？」
　　「他只帶三百人，」洛泰爾說。
　　三百人？
　　學卡爾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約翰快活地笑了一陣，「他是要把鐵王冠特地獻給陛下啊。這傢伙，能活到現在真是奇蹟啊。」
　　「看來你也小瞧康拉德那傢伙了，約翰，」面對約翰的喜悅，皇帝反而表情陰暗起來，「那傢伙宣佈，他一死就由獨眼接他的位子。」
　　什麼？
　　什麼啊！
　　所以他帶三百人來，目的也是消耗南征的戰力嗎？而他讓獨眼當繼承人，簡直是承認獨眼在他們陣營的地位就是他們的真正領袖，且這種承認，對史陶芬家族陣營是利大於弊的。
　　不過……
　　「教皇特使在哪？」
　　「還能在哪？」皇帝斜眼看著約翰，好似約翰問了一個蠢問題，「巴倫斯特。」
　　「陛下。巴魯莎的孩子們還沒有受洗呢，」約翰露出諂媚的笑容，「剛好皇后、安哈特伯爵母子，還有拉芬斯堡伯爵夫人都在巴倫斯特，你跟我也在，三個教父，三個教母都到齊了。我們可以請教皇也來觀禮，還有美因茲大主教。」
　　巴魯莎和洛奇豎直耳朵，皺起眼周肌肉，美因茲大主教？這名銜好耳熟啊。他們倆轉過頭，看見皇帝笑出咬合起來的上下排齒，在白天從拱窗照進來的陽光照射下，白色牙齒閃耀出最燦爛的笑容。「好啊，約翰，」皇帝稱讚著聰慧的總管，「在史陶芬的軍隊還沒到之前，先給他們一個非武力的打擊嗎？但你又要如何處理那三百人呢？我可不想浪費我的兵力在那三百人上。」
　　「先別管他們，」約翰輕巧地說，「孩子們的事比較要緊，」他望向洛奇，「你可以帶族人們出發了，洛奇大人。」
　　「你不是說宴會後再動身嗎？」洛奇兩手插腰回視約翰，「我都已經和族人們說好了。」
　　「對啊，」巴魯莎在一旁附和，「就算事態緊急，也不急在這一時啊。反正，我們原本就決定好封爵後趕回巴倫斯特舉辦受洗儀式的。我還以為你會說要待在這邊先擋住那個沒用康拉德的軍隊呢。」
　　「好吧，」約翰聳聳肩，「反正我也需要時間，針對這個突來的消息做一些安排。」

*

　　五月下旬，康拉德．馮．史陶芬率領的三百人騎逼近原施萊歇爾男爵領。他料定洛泰爾會站在施萊歇爾城堡上頭嘲笑他，就像他去年秋天圍攻蘇普林堡的時候，洛泰爾一樣站在城牆上頭嘲笑他，那時他有六千人，全歸他的兄長管制。如今他只有三百人，洛泰爾恐怕會笑得更大聲。
　　至少這三百人聽他的，不是聽別人的。
　　大部隊在平原上行進，而一名探子從前方不遠的村莊策馬奔來。康拉德轉頭對他身後不遠的騎士說，「讓部隊停下來一會兒，」然後他在騎士吆喝吹號號令部隊停止的空檔中，讓馬向前快步行進一段距離，在探子接近他時才停下來。
　　「陛下，」探子慢下馬，抵達康拉德面前時輕輕勒了勒馬，讓馬站定，對他效忠的凱撒摘下頭盔示意。「前方是什麼村落？」康拉德問。「阿弗雷村，」探子答道，接著他突然把臉湊近康拉德，神秘兮兮地低聲說，「陛下，可是我覺得有一點相當奇怪：那村裡的人主動接待我們，還說那是他們領地總管特別叮囑的。」
　　「特別叮囑？」康拉德皺了皺眉頭，問道，「那領地總管是誰？」
　　「施萊歇爾的貝克，」探子這麼回答。康拉德翻了翻白眼，「這誰？以前沒聽過。」
　　「據說是弒母者以前任命的宮廷總管，」探子據他所聽到的事實稟白道：「他特別叮囑村裡的人說，要好好接待陛下的軍隊，接著他還要迎接我們入城。」
　　「好！好啊！」康拉德大笑道，「真是天助我也。」
　　「可是陛下，」探子表明他的憂慮，「我總覺得其中有詐。」
　　「有什麼詐？」康拉德又笑了幾聲，「愚蠢的是那群薩克森的狼人，居然還敢用他們殺死的敵人用過的班子，這下還不是白白地把城送到我們手裡？」
　　「可是陛下－－」
　　「好了，」康拉德半舉左臂，食指與中指並攏伸直，拇指還向外翹，要探子住嘴，「今天我要帶弟兄們入城，我們要一起同歡，」他說。

狼狗傑

第四十四章(2017/5/25-6/8)

　　五月的最後一個禮拜四，一一三二年，巴倫斯特主教座堂。這座主教座堂，這日第一次讓狼人踏入，而且有近百隻。是有些伊利諾族人還待在城外，都是一些對外人比較反感的成員，和他們族裡接納進來的普通狼待在一起，避免與普通人發生衝突。事實上，從伊利諾族去年秋在蘇普林堡城外紮營開始，已經有不少人找過他們麻煩了，每次都要在皇帝介入協調下，委屈伊利諾人保持低姿態，才能把事情善了。萬一對方硬要繼續鬧，通常就是玩陰招，由約翰想辦法構陷找麻煩的傢伙，有不少人因此死於吊刑，罪名大多是偷竊或謀反，要不就是莫名其妙死在自己房間，廁所，乃至陰暗的小巷裡。但是像韋爾夫家族成員，根本連動都動不了，只能由約翰跟他們好好談，至於是怎麼談的，天知道。
　　在主教座堂裡一排排長椅旁的一處小角落，約翰正向一名表情嚴肅地定在那裡的黑衣修士問安，「上帝保祐，克萊沃斯的伯哈德(Bernhard von Clairvaux)，」那修士正是教皇特使，一個使原來名不見經傳的熙篤會壯大的修會領袖，幫助當今教皇贏得選舉的政治天才。「聽說最近阿伯拉(Abelard)又發布謬論，說釘主十字架之人沒有罪，因為他們不知道他是基督，這真是我所聽過的，最最可笑的胡話，」約翰這麼對特使說道。特使那僵硬的臉立即鬆動起來，嘴裡開始激動地喃聲絮語，「阿伯拉這個異端，趁教皇地位受南方的異教徒威脅，便大發狂言，動搖基督子民的信仰。若非我忙於南征收復羅馬事宜，豈容他如此猖狂？」
　　「說的沒錯，先生，」約翰點頭說，「而在我看來，阿伯拉如此謬論有個極大的缺陷。」
　　「願聞其詳，」原來一副高傲模樣看起來不好接近的修士開始顯露出他的親切，稍稍把臉向前移近約翰，準備傾聽約翰的論點。
　　「第一，不是不知道主是誰，就把主釘上十字架的人因為他們的無知就是無罪。他們肯定有罪，正由於他們不知道基督是主。許多無知正是導致罪發生的原因，這樣的罪行屢見不鮮。難道阿伯拉要說，異教徒拜偶像沒有罪，因為他們不認識主嗎？」
　　「說下去，」老伯哈德眼裡開始顯露出身為一名基督徒的狂熱。
　　「阿伯拉還說，只有意圖才能決定一個人有沒有罪。但他忘了聖經裡明明地寫道，人的原初之罪，是從亞當與夏娃吃了分別善惡果開始的，而那違背了上帝的命令。所以當他說，通姦沒有罪，如果通姦有罪，那麼婚姻內的性交也有罪，而上帝怎麼會讓生養眾多的神聖性行為染上罪惡的時候，他忘了經上寫道，夏娃因為誘惑了亞當吃了分別善惡果，所以必須承受生育之苦。言下之意，性行為確實原本無罪，但因為亞當與夏娃的原罪，才染上罪惡。這跟意圖根本無關。」
　　「說得真是太好了！」特使老伯哈德興高采烈地稱讚道，「請問你如何稱呼？」
　　「賓根的約翰，」我們得教皇特使歡心的男主角如是回答，「曾經是個修士。」
　　「曾經是個修士？」特使問道，「為什麼要還俗呢？假如你還在修行，現在一定大有成就。我們的熙篤會正需要你這樣說話有上帝權柄的鬥士。」
　　「因為上帝要我幫助伊利諾人，成為基督最忠實的子民，」約翰回答。
　　「伊利諾人？」老伯哈德順著約翰眼神往祭壇望去，看見站在光中與皇帝並肩的狼頭騎士夫婦，再看見祭壇下坐滿右邊席位的狼人們，了然地「哦」了一聲。
　　「沒想到教皇願意替伊利諾女爵的六個孩子施洗，」約翰喜孜孜地說下去，「這樣伊利諾人都見識到教會的寬大，我主基督的軍隊便能更加壯大。」
　　「其實教會對只有伊利諾女爵封為女爵很有意見，」老伯哈德說，「照理說應該將伊利諾女爵的丈夫封為男爵才對。」
　　「不過現在最要緊的是收復羅馬呢，」約翰說，「為了應付史陶芬家族的阻撓，我們已經花費不少時間了。」
　　「這倒是真的，」老伯哈德點點頭，又說，「不過讓女人做一地的掌權者，長久下來對那地不是好事。」
　　「失禮了，先生，」約翰突然向老伯哈德鞠躬，「我得去前面了。」
　　「哎，發生什麼事嗎？」
　　「我是孩子們的三個教父之一，」約翰又向老特使微微彎腰，拋下那位一臉目瞪口呆的老修士，快步走到祭壇前面，與皇帝並肩。
　　「你遲了，」皇帝看著祭壇上的洗禮池，低聲對頭頂只到他肩膀的約翰說道。
　　「應付教皇特使呢，」約翰放膽回嘴。皇帝只是嘴角稍稍上揚。
　　因為皇帝的第一個兒子已經被捧來了。
　　我們來敘述一下現場狀況，好讓各位讀者能想像當時的畫面：教皇英諾森戴著高帽站在祭壇上的洗禮池前，面對著臺下信眾。輔祭正用白色淨巾捧著那頭小棕狼，從教皇背後向祭壇走來。伊利諾女爵巴魯莎，與她的丈夫阿弗雷道夫騎士洛奇，身著鎖子甲，外罩狼狐紋章的罩袍，項上頂著他們多毛的狼頭，背對坐滿臺下席位的觀禮人，隔著祭壇低頭面對教皇，虔誠地默禱著。巴倫斯特主教站在祭壇右側，左側則站著美因茲大主教，兩人都與有榮焉似地望著教皇。祭壇所在的三層臺階往上到達的大平臺上，三名教父與三名教母則站成兩排面對面，中間隔著教皇，美因茲大主教，祭壇，巴倫斯特主教，伊利諾女爵夫婦。教母一排站在從臺下望去祭壇的左邊，由祭壇往臺下數來是皇后，安哈特伯爵之母艾麗卡，與拉芬斯堡伯爵夫人烏塔。教父一排則站在他們對面，由祭壇數來是剛才才擠進去的約翰，皇帝洛泰爾，和安哈特伯爵，大熊阿布雷希特（這個以往跟古羅馬人一樣剃光鬍子的人，終於開始蓄鬍了。他讓紅鬍布滿腮幫，開始有一點配得上他外號「熊」的樣子了。）臺下兩排七列長椅，右邊被伊利諾人，那被外人稱為狼人的民族坐滿，左邊則坐著王公貴族，其中皇帝之女，拜仁公爵夫人佳楚德，帶著她的獨子，日後被稱為「獅子亨利希」的三歲男孩坐在第一排。
　　說也奇怪，長大以後的獅子亨利希想來，三歲前發生的事能記起的也只有跟狼人有關的，就像當時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臺上他外祖父母的狼人教子，血緣上算是他舅舅的棕毛小狼被輔祭交到教皇手裡。教皇把那小狼泡進水裡再快速舉起，輔祭趕忙用白巾接過小狼。當輔祭迅速走開的途中，小狼已經在打噴嚏而且狂抖身體，水濺得輔祭臉上都是。還好這些水沒濺到教皇身上。那小狼是洛泰爾，六個孩子中體型最大的，後來也被視為長子。
　　接著是一頭公黑狼，眼睛如純金。他的生父應該是洛奇。他名叫提爾，與他生父洛奇的生父同名。他被泡進池水裡再提出來，一樣是被第二個輔祭護著，不讓他抖開的水噴到教皇身上。第二位輔祭跟第一位一樣，幾乎渾身濕透。不過沒有關係，巴倫斯特主教為這次典禮提供了三位輔祭，美因茲大主教也帶了三位輔祭來，為這次的典禮增輝。雖說美因茲大主教剛把自己的侄女嫁給史陶芬家的獨眼，但並不代表他已經倒向史陶芬家。他仍然是蘇普林堡皇帝的支持者。
　　白毛金眼的母狼被帶來，她是洛奇與巴魯莎的女兒，以巴魯莎的母親塔西娜為名，但她外表並不像塔西娜，而是與巴魯莎和巴魯莎的父親相像，都是全白的狼。她被教皇浸到水裡，拉起來時已經在掙扎，往教皇的手輕咬，輔祭連忙把她從教皇手上搶走，快步往後跑。嚴肅的教皇倒是被那野女孩逗笑了，「呵呵呵，」他對他面前的伊利諾女爵說，「這孩子跟你一樣，日後必大有成就。」
　　接著是黑毛褐眼的露娜，洛泰爾的第二個女兒，以約翰早逝的親妹妹露娜為名。她十分地安靜乖巧，教皇抱著她，她動都不動，直到她被提出水來交給美因茲來的輔祭用淨巾包好，才開始抖毛，算沒有給輔祭添太多麻煩。緊接著是尼布斯，白毛褐眼，也流有洛泰爾的血，以洛泰爾曾經最寵愛的白色獵犬為名，他也把從教皇手中接過他的輔祭淋得全身濕透。
　　最後被捧出的小狼是黑白灰黃相間的毛色，與洛奇相像，除了胯下的器官，比名為塔西娜的小狼更像他們的外婆塔西娜。洛奇森是他的名，意為洛奇之子。他在最後一位輔祭的掌握中死命掙扎，美因茲大主教見狀高聲驚呼，「危險啊，聖座！」
　　那時還小的皇外孫小亨利希記得，當時祭壇陷入短暫混亂，他好奇地站上他原本坐的椅子，踮起腳尖，看見那個約翰從手忙腳亂的輔祭手中接過洛奇森。小狼落到他最熟悉的教父手上，立刻安靜下來。「聖父啊，」約翰說話了，聲音響徹教堂，「洛奇森是六個孩子之中最小的，也最不懂事，我恐怕他冒犯聖父，傷害輔祭，在無意間。故此，我斗膽請求聖父允准，由我以俗世之人及前修士的身分，抱他受浸，而由聖父替他畫十字聖號祝福。這樣對大家都好，也能讓浸禮早些結束，即與聖父議定收復羅馬之事。還請聖父恩准我不情之請。」
　　教皇說，「如此甚好，照你說的行吧，總管先生，」然後他對洛奇森小狼畫了十字，又問約翰，「你希望我怎麼祝福他？」
　　「他在同胎的手足之中是最小的，然而他要成為最大的，」約翰朗聲回答。
　　「如此熟讀經書，你沒繼續修道，可惜，」教皇感嘆著，接著用拉丁文誦唸一段經文：

quod minimum quidem est omnibus seminibus cum autem creverit maius est omnibus holeribus et fit arbor ita ut volucres caeli veniant et habitent in ramis eius
（這原是百種裡最小的，等到長起來，卻比各樣的菜都大，且成了樹，天上的飛鳥來宿在它的枝上。）

約翰把洛奇森浸入水裡，再提起，從輔祭手上接過乾巾，隨著輔祭往祭壇後走。
　　事就這樣成了。

*

　　腓特烈．馮．史陶芬，士瓦本公爵獨眼腓特烈之子，已經被他的叔父，士瓦本與倫巴底的凱撒，名義上的弗蘭肯公爵康拉德．馮．史陶芬，從施萊歇爾城堡的地牢中解放。此刻他坐在長餐桌前，面對桌上的豐盛餐點，卻是毫無胃口。
　　「怎麼不吃啊？」主位上的康拉德見坐在他右側的侄子連手都沒動，嚼著口中的肉問。「沒什麼，凱撒，」小腓特烈吞吞口水說，「地牢待久，吃不了那麼好的肉。」「哈哈哈哈！」康拉德吞下肉，大笑幾聲，「你就別擔心了！蘇普林堡那些狼贏得了一次，兩次，贏不了第三次。你且看我如何為你討回公道。」少年只是嘆了一口氣，說了聲「上帝保祐凱撒。」

　　上帝保祐另一個凱撒。

　　就在史陶芬叔姪與他們的高級騎士一同在飯廳用餐的同時，史陶芬底下的三百多人中，幾個低階戰士正站在城牆頂上，與施萊歇爾城堡的哨兵一起在夜晚的火光中向外瞭望。
　　「辛苦你們了，」由施萊歇爾男爵弒母者卡爾生前任命的城堡總管，施萊歇爾的貝克，帶著歡快的聲音登上牆頂，身後跟著搬酒桶上來的幾名僕從，招呼著艱苦站哨的士兵們，「各位可敬的先生們，有酒給你們暖暖身子。雖然五月節已經過去很久，晚上還是跟秋天一樣寒冷呢。」
　　「謝啦，貝克兄弟，」有士兵這麼回應他。「這根本沒什麼啦，」貝克從一名僕從手上接過小酒桶，給士兵們手上剛才從僕從們手中接過的木碗倒酒，「這可是漢堡上好的麥酒，當初漢堡人從尊貴的凱撒騙去的麥子釀成的，蘇普林堡的假凱撒本來還想開來喝幾口，現在，我開來，還各位這本該屬於你們的食糧。」「好啊！」「祝健康，貝克兄弟！」「乾杯！」城牆上哨兵們歡樂地喧鬧著。喧鬧之中，一位哨兵瞇起了眼睛：他自己是當初隨獨眼之子腓特烈一起被俘的精兵之一，他發現黑暗中城牆下有東西在移動，「大家安靜！」這哨兵高聲呼喊著，立刻就沒人喧鬧了。「不會吧？」貝克總管走近那哨兵，「難道是那些狼來了？」「有可能，」哨兵說道。
　　「我下去吩咐門衛加強警戒，」貝克這麼說著，匆匆轉身就要走下城牆，回頭又叫一聲「多倫斯(Dorens)，」一個穿著狼蛇紋章的灰髮士兵立刻走向他。看見貝克正和那名灰髮的城堡守衛交頭接耳，那史陶芬家的哨兵開始起疑，「貝克總管，在和那士兵說什麼呢？」他這樣問著，並向貝克他們走近。只見貝克臉色一變，往他身後一指，大喊「狼啊！」他迅速轉身，牆外什麼都沒有，背後卻一陣被什麼刺進身體的感覺，他眼前一黑，再看不見城牆上燃著的火光。
　　所有跟他一樣披著史陶芬三獅徽黃袍的戰士們都在貝克大喊「狼啊」的同時被披著狼蛇紋章的士兵們刺殺。從背後刺穿他的灰髮哨兵已經變成狼頭怪，正是巴魯莎受封為女爵那天，被約翰使了眼色的狼人侍從，那天由他主導著，漂亮地處理了一些企圖毒殺巴魯莎的密謀者。
　　城牆上的衛兵們開始動起來，這些衛兵當初都從巴魯莎那裡接受了恩惠與責任，開始執行當初巴魯莎離城前分派給他們的任務，有人往兩邊跑開，繼續肅清城牆上的史陶芬騎士，有人奔下城牆，準備開城門。
　　倒是貝克，從剛才史陶芬家的哨兵都被弄死了，卻還一直蹲到城牆階梯口旁邊，面對往下的階梯蹲著抱頭。狼人多倫斯走到他面前，用右腳輕輕踢了踢他的身側。他才抬頭，便看見那大狼腳的踝部還殘留被變身撐爆的布鞋殘餘，禁不住又哆嗦一陣。
　　「施萊歇爾母子不是很喜歡殺人？」灰狼頭多倫斯好奇地彎下身來與他對望，「這種血腥場面你不是看過很多次了，你還會怕？」「就是因為會怕，」前任城堡總管貝克還抖著手，回答面前的狼人，「弒母者當初才會任命我當城堡總管啊。」「真是，」狼人伸手抓住他兩脅讓他站起來，「我們沒時間磨，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喂，多倫斯，」貝克突然叫喚著狼人的名字。
　　「什麼？」
　　「你現在這個樣子，比剛才像哈格瑞夫家的打扮帥多了。」
　　「叱，」狼人咬牙嘖了一聲，聳肩說，「我怎麼會知道我變成人的模樣會長得像哈格瑞夫家的人？」
　　「放心，只有髮色像，你沒有他們的招風耳和鷹勾鼻呢。」
　　「少囉唆，快跟我下去，」狼人勾住貝克的頸子，帶著他走下階梯。

　　城內有史陶芬三獅徽罩袍的地方，就是一陣亂鬥或偷襲。城門已經打開，現任總管約翰領著一群狼人進城。
　　一名侍童持匕首衝向他。他一閃身，掐住那侍童持匕的右腕，搶過小刀，把侍童丟給身後的狼人。
　　那名侍童是獨眼之子腓特烈的侍從，威瑪的蔡斯，他被狼的牙齒咬斷喉嚨。

　　外面在大加清理，熱騰騰的菜肴還一直從廚房往大廳送。施萊歇爾的貝克跟著端菜的僕從走進大廳，雙手打了兩個響拍，立刻，還在餐桌邊服侍貴人的，準備送餐點上桌的，全都轉身離開大廳。貝克站在大廳空曠處，離長桌還有幾開步遠，向坐在長桌那一端主位上面對他的康拉德鞠躬，「尊貴的陛下，」貝克抬眼說道，「在盛宴之間，謹向你呈現一個宏大的餘興節目，以向你表達最崇高的敬意。」
　　坐在康拉德右邊的紅髮少年四下張望，然後把頭彎下餐桌－－
　　貝克忽然跑出大廳，這讓原本還微笑著的康拉德終於察覺到不對，起身大喊，「快拔劍！」與他同桌的十二人除了他侄子腓特烈不見蹤影，餘下十一人紛紛起身拔劍。
　　然後箭雨從大廳四周的望臺向他們灑下。
　　康拉德嚇得退後幾步，跌坐在地。他發現箭雨是避開他射的。沒過幾秒箭雨就停了。他抬起頭，望見手持十字弓的士兵們擠在各個望臺上，全披著狼蛇紋章罩袍，都是那天他被施萊歇爾的貝克帶進城的時候，向他歡呼「凱撒萬歲」的同一批士兵。現在，他們居然，他們居然……
　　「戲演夠了！」另一股宏亮的嗓音從大廳外的迴廊傳來，「現在脫下你們的戲服，讓假凱撒看看你們效忠的是誰！」望臺上的士兵紛紛脫下狼蛇紋章的罩袍，半數人露出象徵伊利諾女爵的狼狐紋章，另外半數胸前則是史陶芬家最痛恨的綠地白城金冠：蘇普林堡的盾徽。
　　「豬狗！」康拉德大罵，「你們這些豬狗！效忠狼與色情狂的狗！」
　　「再罵啊！」一名黑髮男子走進大廳，「再罵也沒人會救你，因為這些箭就算沒讓人速死，也會把他們毒死，這就是你的小男爵他的家族值得稱道的『施萊歇爾毒蛇之牙』，其實就是塗滿曼陀羅毒的箭。」
　　「你是從哪兒鑽出來的小丑？」康拉德爬起身來，舉劍指著那個蓄著可笑鬍型的男人，「我要一劍砍了你！」
　　「來啊，」穿著修士般黑袍的約翰走到餐桌這端，對站在那端的康拉德做出挑釁的微笑。

第四十五章(2017/6/8-6/30)

　　約翰走到長餐桌的一端，腳旁是一具青年騎士背上插了幾支箭的俯臥屍體。他無意間向那具屍體瞥了一眼。
　　那背上是不是多了一個箭傷，卻沒插著箭？他才這麼想，小腿便襲來一陣痛楚。他低下頭，看見紅髮少年腓特烈探出頭和一隻手，而他自己的右小腿上隔著黑袍插著一支箭。
　　康拉德沒錯過他侄子為他爭取的機會，兩手持劍衝向約翰，舉高劍，朝約翰的臉砍下。
　　結果康拉德往後飛出去，約翰毫髮無傷。
　　其實還是被刺傷了，只是傷他的人並不包含康拉德，他彎下腰，把箭從穿過自己黑袍的小腿中拔起，對著目瞪口呆的少年喉頭就是一刺。
　　被刺穿鎖骨中央凹陷處的騎士少年，沒有如他預期趴倒在地，反而彈出桌下撲倒他，死掐他的喉嚨。
　　這小子不是人，是怪物，他心裡這麼想，雙手掐緊少年的手腕要掐開。一道巨大的身影跳到他身旁，把那少年掃出去。
　　是狼酋尼可拉斯，死在那少年劍下的前任狼酋伊利諾是他妻子的姐妹。那頭金黃色的狼人跨過約翰的身體，奔向躺倒在餐桌上的少年，然後輕巧地把少年喉頭的箭拔出來，一道纖細的血泉向半空噴濺。少年狂亂地掙扎，抱住尼可拉斯的右臂死命咬住。
　　尼可拉斯發出怪物般的怒吼，一甩右臂，卻沒能把少年甩開。約翰急忙起身，拿起康拉德掉到他身旁的劍，跑到少年身後，把劍往那少年腰後刺入。「小心！」尼可拉斯對約翰大吼，「你差點刺穿我的手！」約翰先是一愣，才問，「這傢伙都沒鬆口嗎？」
　　「多虧你，咬得更緊了，」尼可拉斯帶著野獸的嘯音對約翰低吼著。約翰皺皺眉，走到狼人身前，上下打量著那個死抱著狼人右臂不放的小怪物，「可能要把他肢解了啊，」他說，把劍從那少年的腰椎拔出，再從自己的腰包掏出匕首。
　　少年看見了那把匕首，那是他侍從蔡斯的匕首。他鬆開了咬住狼酋粗壯右臂的嘴，帶著滿嘴狼毛倒向約翰，抱緊約翰並咬住約翰的右耳。
　　「啊！」約翰發出慘叫，把匕首刺入那貴族少年的左頰。少年並不鬆口，隔了幾秒就把約翰的右耳咬下。
　　至少他的嘴帶著約翰的耳朵脫離了約翰，只剩雙臂緊抱著約翰的身體，而他的下肢已因腰椎被刺而失去力量，整個上身的重量把約翰壓在餐桌上。狼酋好整以暇走到他身後，兩掌夾住他的頭顱兩側，喀拉一聲扭斷他頸骨。
　　他終於鬆手了，整個身子癱軟下來，頭倒到狼酋的下腹上。約翰右手壓住失去右耳正在汩汩流血的地方，左手伸去反手從那男孩左臉上拔出匕首，然後把那男孩從狼酋下懷抓來，摔到餐桌上，再把剛才他鬆手落下的劍拾起，向趴在桌上的男孩揮下去，「喀啦，」男孩的頭滾到桌面一盤烤乳鴿上，又原路滾下，在木盤旁輕輕搖晃。
　　「住手！」本來要砍殺約翰卻被無形的力量彈出去的康拉德已被眾多從大廳外圍廊柱湧入廳中的狼人們壓制在地，望見教士打扮的約翰發狂地砍著他的侄兒，發出響徹整座大廳的怒吼。約翰暫停他瘋狂剁著無頭軀體背部的動作，抬起染滿鮮血的臉，冷冷望著被群狼包圍的康拉德，吩咐道，「把這個史陶芬家的傀儡關入地牢，他活著比死了還有用。」
　　「你是甚麼人？竟然侮辱你的凱撒！」康拉德被狼人們七手八腳地拉起來抓著，但還踢騰著腿掙扎，痛罵那個黑袍教士，「你這個狂妄的教士，竟敢侮辱你的凱撒奧古斯都！我要拔掉你的舌頭，殺光你全家！你們這些野獸！放開我！放開我！」他被抓住四肢，被狼人們高舉，仰身朝天抬出大廳，罵聲漸行漸遠。
　　約翰凝望康拉德被抬出去穿過的廊門一會，又轉頭開始剁肉。狼酋尼可拉斯站在原處，瞪著他又往那男孩的屍體剁了十來下，才說，「這樣夠了吧？」
　　「永遠不夠！」約翰中魔一般地繼續劈砍著男孩的身體，吶喊道，「伊利諾！弗雷奇！巴卡斯(Bakas)！羅西亞(Rosia)！葛拉烏！塔西娜！艾德蒙！薩奇！尼奇！巴奇塔(Bachita)！露娜！」「你瘋啦！」狼酋伸出爪抓住約翰持劍的雙手，搶過劍甩出去，劍帶著血摔在地上。
　　剛才約翰喊出來的名字中，前四個是伊利諾人攻下施萊歇爾城堡的死難者，只有第一個，前任狼酋伊利諾，死在被約翰剁爛的少年手上。葛拉烏則在睡夢中去世。從塔西娜到巴奇塔，則是一小部分死在十四年前幾乎滅族的那場兵禍之中的死者。最後的露娜，則是約翰的親妹妹。約翰簡直是把自己家人的死和十四年前伊利諾村遭遇的那場災難都算到獨眼的兒子腓特烈頭上了。
　　約翰被尼可拉斯制止了毀屍的行為，跪了下來，對自己染血的臉畫了十字，開始雙手交握默禱。
　　小腓特烈餐桌上分離的屍體與頭熊熊燃起旺盛的藍色火焰，吞沒了他的血肉。

*

　　前方，一個身著藍色連身裙的貴族女人的背影向前走著。雖然只是背影，但我們日後以「紅鬍子」的外號留名青史的小腓特烈知道她是誰。
　　「母親！母親！」他歡喜地喊著，追上了那個女人。「你為什麼來？」女人一轉頭就是一張嚴峻的臉，還有大聲喝斥，嚇得紅髮貴族少年煞住腳步，全身僵直地站著。「母親？」「你不是要成為世界之王？現在怎麼在這裡？快回去！」
　　「可是母親！」少年想起自己被黑袍男人刺穿喉嚨，還有自己脖子被扭斷的感覺，對他早逝的母親申辯，「我死了！」
　　「回去！成為世界之王！」藍衣女子把少年推開。少年往下墜，「母親！」他高喊，見自己母親漂浮在雲端，而他正往下掉，墜入雲中。
　　「母親！」

　　「母親！」腓特烈起身。
　　他全身赤裸，雙腿伸直，箕坐在青色麥田之中。
　　這是一一三二年六月十八日的夏日上午，太陽高掛，算來是腓特烈被約翰毀屍的第三日。新生的腓特烈坐在未熟的麥叢中間。他四處張望，然後摸摸自己的喉嚨，還有腰後，頸後，以及臉頰。
　　怎麼可能呢？沒有傷口，而且他居然沒死。他迅速起身，四處張望。
　　附近有兩座村莊，一座在東，在上午太陽的正下方，從腓特烈看來，是在他的右前方，另一座在西，離那東邊的村落有段距離。他轉身望向身後，看見一座樹林，離他頗遠，一點樹冠層的影子浮在這些比他高的青麥桿上。他皺皺眉頭，這些是大麥還是小麥？施萊歇爾城堡呢？這裡是哪裡？他是怎麼活過來的？還是那最後的晚餐是一場惡夢？
　　一種他的腳跟被毛茸茸的東西撞了一下的感覺傳來，他轉頭往下看，是一隻紅棕色的小狼。
　　狼！他退後幾步，要從腰間拔劍－－才想起他現在一絲不掛。
　　啪！有人在他身後敲擊他的頸後，他眼前一黑。

　　他再度醒來的時候，躺在一個陰暗小屋裡，身下是一堆黃麥桿，有爐子在燒，微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維持仰躺的姿勢，向爐子側過頭去，看見一頭灰毛狼頭怪坐在爐邊凝視著他。
　　「我知道你是誰，」灰狼頭動了嘴巴，女性的聲音從那大嘴傳了出來，「你是那個殺死我姐妹的貴族之子，約翰說你是一個怪物。」
　　「約翰是誰？」話才出口，腓特烈差點笑出聲來：都什麼時候了，他躺在一個敵人面前，卻還關心誰是約翰？
　　「約翰燒了你的屍體，」那應該是頭母狼的灰毛怪物回答，「他是這麼說的。今天早上，我卻和我的兒子基爾在村子外的麥田遇到你，你還毫無傷口。」
　　他還在想著這段話代表的意義。灰色母狼卻起身，走過來，背對著他的肚子，在他身邊抱腿坐下。「你在死亡的時候看見過天堂嗎？」母狼這麼問他。
　　「你為什麼問這個？」少年坐起身來，瞪視轉頭望他的狼眼。「我會就你的回答來決定要把你交給約翰，還是保護你不再被他剁一次，」母狼回答。
　　「如果我不回答呢？」少年抬高下巴，對灰毛狼怪瞪大雙眼。
　　「我就直接把你交給約翰，他會很樂意把他切成三十六塊，再把你的右耳補上他被你咬下的右耳。」
　　「誰是約翰？」
　　「你先回答我，」母狼堅持少年先回答她的提問。少年腓特烈微張著嘴，先是錯愕，再來開始認真回想，除了他母親，他還看見什麼：雲與霧，階梯通到天空，神的榮光－－他看見－－
　　「我看見耶穌，」他說，「他說，他住在我裡面。我嘲笑這句話。他說，不要笑，然後我就會知道，我會成為地上最偉大的君王。」母狼專心地聽著他的陳述，而他對死亡期間的記憶也漸漸回復：他開始相信這些從他回憶中不斷湧現的幻象，「我漂浮在黑暗中，以太包圍我。眾多星星向我下拜，滿月之中，有兩頭白色巨狼也向我歡呼，說，我要像狼一樣殺死我所有敵人，他們的血要流滿整片大地。從米蘭，羅馬到西西里，所有人民都要為我的到來哀嚎，因為我是上帝的手，懲罰他們的罪。我是神聖的。我是凱撒奧古斯都。我是，」沉迷於幻象與回憶中的他睜開眼睛，「萬王之王。」
　　同樣沉迷於少年對他幻象陳述的母狼回過神來，發問道，「你說滿月裡有兩頭巨狼？」
　　「對。」
　　「你知道伊利諾與芬里爾的故事？」
　　「他們是誰？」少年不明所以，皺眉反問。母狼瞪著少年的臉，像是少年臉上有什麼東西，突然她放鬆下來，轉過頭面向爐火，說，「以後再告訴你他們是誰。你先在這裡住下。」
　　「為什麼？」
　　「因為你光溜溜的。我們伊利諾人是習慣光溜溜，你光溜溜的是能到哪裡去？」
　　腓特烈聽了母狼的話，突然彎起雙膝，抱住膝頭，在爐光照射下，看得出他有些臉紅。
　　「就知道你這小怪物也會害羞，」母狼伸出左手，用指掌肉墊揉搓少年的紅髮，「肚子餓了吧？」母狼問道，「要先吃東西嗎？」她輕輕把鼻頭往爐子方向甩，表示爐上鍋中煮著湯。少年也能聞到那股令他肚子咕嚕叫的肉香味，不過，「我想先大便，」赤條條的少年說道。

*

　　一一三二年六月下旬一個明媚的午後，在施萊歇爾城堡的大廳中，白狼芬利斯坐在主位上。那餐桌幾天前，還沾滿了史陶芬家十二位騎士的鮮血，現在已被清洗乾淨。如果芬利斯沒有失去嗅覺，他聞到這些血腥，必定胃口大開。不過他現在胃口小得很，畢竟吃什麼都吃不出味道。目前這個伊利諾女爵領由他作為女爵之父代理統治，而芬利斯是由皇帝親自冊封，直屬於皇帝的騎士。儘管如此，作為狼人，迄今為止並沒有馬匹肯讓這位「騎士」來騎。
　　約翰站在芬利斯左邊隨侍著，作為伊利諾女爵家的宮廷與領地總管，他留守領地，並協助女爵之父施行治理。他不是教士，也沒有剃光頭頂的毛髮，卻穿著黑袍，像個教士。那袍倒也不是教士袍，只是全黑而已，還沒違反領主從屬應著服裝的規範。「約翰，」芬利斯嚼了嚼他嘴裡吃不出味道的豬肉，說，「你說阿弗雷村請求耕地擴大，沒問題嗎？」
　　「我主，伊利諾村既無耕種之責，將周邊所有耕地都讓給阿弗雷村並無問題。」
　　「這樣，伊利諾村就等於被阿弗雷村包圍，要進最近的樹林活動，也要穿過他們的耕地。」
　　「伊利諾村在領地邊境，可向外擴張。」
　　「再往東就是安哈特伯爵的領土。」
　　「往南呢，我主？」
　　「弗蘭肯。」
　　「無主之地，我主，」約翰半舉右手小臂，張開右掌輕輕地上下抖動，彷彿他面前有一塊廣大的原野，「更何況它名義上的主人在我們的地牢裡。」「好好好，我知道了，」芬利斯舉起左掌前三指，阻止約翰說下去，「下午接見，阿弗雷村的代表會來吧？」
　　「是阿弗雷村的村長，我主，」已由聽差升為酒政的貝克出聲回答，捧著酒壺走到芬利斯右邊。「這樣啊，」芬利斯以食指爪尖搔頭，說，「下午的接見，就把他排第一個吧。」

　　午餐後，約翰伴著芬利斯走進另一間大廳。芬利斯穿著綠色華服，配上他那顆白毛頭和一雙黃眼珠，彷彿一株行走的雪絨花，只是芬利斯不像雪絨花那樣嬌小，他的衣服做得還比一般人的衣服大上一號，穿在他魁梧的身體上卻仍稍嫌緊繃，尤其是胸膛部位，看來要把衣服撐爆了。
　　簡直是巨型雪絨花，還是莖幹粗壯如爬滿石牆的藤蔓那種。
　　「我主，請，」約翰走上階梯，站在階梯上的座位旁邊，左手按胸，右手對座位伸直，向拾級而上的芬利斯低頭，作出一種對主人示意「請坐」的姿態。芬利斯一轉身便背對他，彎下腰就坐上木椅。
　　阿弗雷村的村長是一個中年男人，他走進大廳，便一直走到臺階前，單膝跪下，提出他的請求：「我主，我是阿弗雷村的亞伯，我們之前已經向總管約翰提出了請求，這裡由我再向我主正式地提出來，希望我主能施恩給我們阿弗雷村，允准我們的耕地向外擴張。」
　　「這是你們應得的，」芬利斯說話了，他威嚴的聲音響徹整座接見廳，「你們可以得到伊利諾村原本用來種小麥的地方。」「我主，」村長說，「感謝我主的恩典。請我主不要動怒：能不能把種大麥的一塊也給我們。」
　　村長要求的地界，正是約翰在午餐時對芬利斯所建議的，把伊利諾村已經不再耕種的地全交給阿弗雷村耕種。約翰有些緊張地望著村長，再望向芬利斯。
　　他還真怕芬利斯發脾氣，把第一批來覲見的臣民都嚇跑了。雖然他才有意在會見前先提點過芬利斯，不過現在這場面簡直就是村長向領主索要耕地。看來芬利斯是吞不下這口氣的。
　　約翰正開始想之後要怎麼安撫這些將承受狼之怒的臣民時，芬利斯已經再次說話了。他說，「你所要的，現在還不能給，且等女爵回來再說吧。」
　　「可是我主－－」「我知道這次戰禍讓各位蒙受許多損失，」芬利斯態度沉穩地打斷村長急切的呼求，「我也知道你們村子這次在擒住假凱撒的貢獻很大。你們確實有資格得到所有你們想要的地。不過，我們現在只能先給一半，還請你們體諒，阿弗雷村的亞伯。」
　　「是的我主，」村長低下頭，從上往下望約翰看不見他的臉，但約翰聽得出村長的口氣透露出深深的失望，當下他還真想走下臺階踹那個亞伯一腳：他在熊身邊當侍從的時候，還沒看過有安哈特或東馬克的臣民這樣不識好歹的。
　　「然而伊利諾村耕種的大麥，」芬利斯補充，「收成便交給你管理。」
　　「這是真的嗎，我主？」阿弗雷村的亞伯驚喜地抬起頭來。芬利斯點點頭，「是真的，我已經交代尼可拉斯．馮．伊利諾道夫(Nicolas von Ilenodorf)這麼做了。在地全歸你們以前，就先這樣安排。」
　　「謝我主恩典！」村長狂喜地大喊著，對臺階上坐著的狼之主拜了又拜，才雙手交握，像祈禱一樣地直起上身對芬利斯說，「我們該如何感謝我主的恩典？」
　　「按時繳稅就行了，」芬利斯回答，接著說，「你可以走了。」
　　「小的告退，」村長直起雙腿，開始往後倒退著走，一直退到芬利斯再看不見他。「下一個是誰？」芬利斯側頭過去問約翰。「希德勒村的代表，」約翰恭敬地回答，「是來先繳錢稅的，名字叫伊甸。」
　　「總算來了一個會讓人心情好的，」芬利斯從鼻子猛吸了一口氣，再把氣猛噴出鼻孔，「讓他進來吧，」他對約翰下令。
　　「希德勒村的伊甸！」約翰大喊道。第二位覲見的農民代表接著進來。

第四十六章(2017/6/30-7/16)

　　「我真的不懂！」阿弗雷村的村長席地坐在施萊歇爾城堡的長廊上，背靠著髒污的牆，與施萊歇爾的貝克肩並肩，共飲一瓶貝克從廚房帶出來的麥酒，他有些醉了，開始大呼小叫：「要塊地是有那麼難嗎？我們可是把全村的性命押上，賭我們女爵會贏那個假國王，結果只得到一半的地！你說，會不會是約翰那個傢伙故意要搞我們啊？」
　　「你就知足吧！又不是永遠拿不到。女爵的父親都說了，那塊大麥田的收成都歸你，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女爵的酒政貝克相對清醒，皺著眉數落了亞伯幾句。
　　「狼人種出來的大麥說不定有問題呢！」亞伯大聲嚷嚷著，「你想想，狐狸就是因為常吃他們上繳的大麥，就生病死了，然後這個領地就歸他們了！」亞伯口裡說的狐狸，是指過去這塊領地的領主，十多年前被自己的妻子下毒害死的施萊歇爾男爵寇特。
　　「亞伯，說這樣的話，當心啞了啊，」貝克陰著一張臉警告著。「胡說什麼？」村長帶著醉意對貝克甩甩手，「我倒不如……先尿尿，好過跟你說廢話，」他這麼說著，便站起來，轉過身面對牆，把他的那話兒掏出衣服，開始尿在走廊牆上。貝克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捧著小酒桶離開了他。

　　「他當真這樣講？」稍晚，約翰與貝克跟在芬利斯身後走，距狼人領主有幾開步。貝克點頭肯定約翰的反問，「是真的，我聽得很清楚。」
　　「看來最近是該和芬利斯大人來場領地巡遊了，順便展現神蹟。」「什麼？」聽到約翰莫名其妙的言論，貝克瞇起眼睛，從剛喝不少酒的嘴唇發出疑問的咕噥聲。「沒事，」約翰聳肩，拍拍貝克的一邊肩膀，「你只要知道你有幫到我就好。」
　　「什麼幫你？我是在幫領主！」貝克不滿地把肩上約翰的手甩開，音量提高不少。這讓芬利斯回過頭來反問，「怎麼了？」那壯健得快把自己身上輕巧寬大衣裝撐爆的狼頭怪握著雙拳，半轉身來，雖然沒有發怒的意思，但那動作還是有些嚇到貝克：「沒，沒，沒什麼，」貝克結巴著回答，「大人我剛才喝太多麥酒了。」
　　「辛苦你了，」芬利斯回過頭去，繼續背對他們走，但也還繼續說著話：「以後也要委屈你繼續當我們伊利諾人與人類之間的中介，如果受人侮辱，可以找我們說。」
　　「大人？」貝克與約翰並肩，繼續跟著白狼走，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白狼領主到底想說什麼。
　　「你剛才跟約翰說的我都聽到了。沒關係，以後這種事也要和我說，我不會生氣。約翰，」芬利斯喚著約翰，但連頭也沒回，「挑一天，我們去阿弗雷村看看他們，還有那個亞伯。」
　　「那麼大人，」約翰笑著回應，「請容我先寫封信邀克萊沃斯的伯哈德來。」「誰？」芬利斯停下腳步，又轉過頭來，這次用疑惑的眼神投向約翰。「教皇特使，」約翰回答。
　　「邀他做什麼？」
　　「神蹟會比較有說服力。」
　　「哦，」狼人點點頭，「由你安排吧。」
　　「感謝大人。」
　　主僕三人一直走到一間房前，那裡狼騷味相當濃烈，貝克掩鼻退了幾步。「貝克，」芬利斯雖然沒了嗅覺，眼睛倒是沒瞎，「辛苦你了。你可以下去休息，陪你的家人吧。」
　　「感謝我主，」貝克哈了個腰，快步沿原路走開。
　　芬利斯打開房門，兩隻狼從房裡鑽出來，一隻褐色，一隻白色，約翰猜是小洛泰爾與小塔西娜，細細一看，果然沒錯。
　　雖然說是「小狼」，但差不多有五個月大的狼，在約翰看來，快與成狼的大小無異了。
　　「不能讓他們老待在城堡裡，」狼男芬利斯蹲下來，把他們兩隻抱進懷裡，「領地巡遊的時候我要帶上他們，讓他們回村裡待著。」
　　約翰張口，似乎要說甚麼，但看其他四隻小狼衝出房間，急切地圍著芬利斯想玩耍的樣子，他就閉上嘴。從房裡又走出一隻紅毛獵犬，是皇帝送給巴魯莎，叫做池的母獵犬，她看見約翰，慵懶地甩甩尾巴，打了個大哈欠，便趴在地上，下巴貼地打起盹來。
　　看來這平日裡精力過剩的女孩也被這些小野狼磨得筋疲力竭啊。
　　「城堡畢竟跟洞穴不同，」芬利斯蹲坐著，用手擺弄他那些個頭快跟他差不多的孫兒，「這裡有人類在，叫村裡派人來照應也不合情理。他們總得跟族人待在一起。」
　　「他們是領主的孩子，酋長，」約翰用以前對芬利斯的稱呼叫他。而芬利斯抬起頭來，「在他們還沒長到可以瞭解人類事務以前，他們有權活得跟伊利諾人一樣。」
　　「是，酋長，」約翰被芬利斯這麼一反駁，進言的勇氣全失，低下頭緊抿著嘴。
　　「我曉得你的私心，」芬利斯說，「你在城堡工作，能每天見得到小狼們是你希望的，」他抬眼定睛望向低頭不敢看他的約翰，「我希望你作為他們的教父，不要老為自己打算，還拿領主的規矩當理由，替他們想想吧。」
　　「是，酋長，」

*

　　「媽媽，媽媽，為什麼約翰叔叔什麼－－都知道？」
　　這話是一隻白色的小狼說的，巴魯莎的女兒塔西娜。
　　然後巴魯莎睜眼醒了過來，發現她自己還躺在森林裡一棵樹的樹根凹陷處裡，孩子們不在身邊，而他們根本都還不會說人話。她坐起身，驚動睡在她身邊的洛奇。「怎麼了，巴魯莎？」洛奇用一條小臂貼著一條樹根半撐起上身，另一隻手揉揉眼睛。「我做了一個超級奇怪的夢，」巴魯莎回答，「我夢到我們的女兒問我，約翰為什麼那麼聰明。」
　　「啊？」
　　「真是奇怪，我不覺得約翰什麼都知道啊，為什麼還做這種夢……」巴魯莎用雙掌抹抹眼睛，揉揉臉，想讓自己清醒過來。她和洛奇都是穿著鎖甲直接躺下睡的，根本無法好好入睡，夜來多夢，往往一晚就驚醒好幾次，像這個約翰之夢，就已經是她今晚醒來第三次了。
　　「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壞母親？」巴魯莎讓自己的雙掌順著兩頰白毛滑下來，這麼問著自己的丈夫。「怎麼忽然這樣說自己？」洛奇把他的身子移近巴魯莎，雙掌放上巴魯莎的肩膀。
　　「我也很狠心，剛當上女爵，就把自己的孩子們丟在家裡，自己跑來這裡。」
　　「那我就是壞父親嘍？」
　　「你只有一半的壞，」巴魯莎把頭往後靠上洛奇的胸膛，用頭頂了頂洛奇的下巴，「我和洛泰爾都壞到沒救了，註定死後下地獄。」
　　「我怎麼一半壞了？」
　　「我有六個孩子，只有三個是你的。你只是跟著我來，沒有陪在他們身邊看他們成長。我不只是丟下他們，還和有婦之夫生三個。你說，我沒有你兩倍壞？」
　　「好好好，我們都壞，都壞，你就不要再說誰比誰壞了。」
　　「不過我爸爸會是好外公吧，」巴魯莎又用腦後蹭蹭洛奇的喉嚨，「他一定能幫我們照顧好六個孩子的。」
　　「巴魯莎。」
　　「嗯？」
　　「你夢見的是露娜還是塔西娜？」
　　「塔西娜。」
　　「啊？」洛奇聽了巴魯莎的回答，驚訝程度比剛剛聽到巴魯莎說夢到孩子稱讚約翰更甚。
　　「奇怪，我跟你不就只有一個女兒嗎？你怎麼會想到露娜去？」巴魯莎皺起鼻樑，稍稍嗔怪著洛奇。「別再分孩子們的生父是誰了，」洛奇右手放上巴魯莎的右臉，拇指爪輕輕搔了搔巴魯莎從耳朵裡長出來的茸毛，「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啊。」
　　「那你跟我說，你為什麼認爲我是夢到露娜跟我說約翰什麼都知道？」
　　「因為露娜跟約翰最親？」
　　「傻瓜，」巴魯莎脫離洛奇的懷抱，坐起上身，扭過腰用左手食指抵抵洛奇的一邊太陽穴，「你都沒在注意孩子們。露娜的名字雖然是約翰給的，約翰也最喜歡她，可是她會嫌約翰煩。最喜歡跟約翰待在一起的孩子，是塔西娜。」

　　就在巴魯莎、洛奇與他們的族人席地而躺的同一座森林裡，一處林間空地中，洛泰爾的人類南征軍搭了一座臨時營地。教皇英諾森二世由克萊沃斯的伯哈德陪同，站在一座為他搭建的營帳前，仰望著滿月高掛的夜空。
　　「我不知道，過去作為一名為教會從皇帝手中取回主教敘任權的樞機執事，為何我會被自己的教會所背棄。」
　　「聖座，這是上帝對你的考驗。而今羅馬人的皇帝與諾曼第公爵都願意為你而戰。還請你不要失去對上帝的信心。」
　　雖然伯哈德修士盡力勸勉著教皇，但教皇依舊在對教會的埋怨裡沉浮。他想起自他進入教會開始，他就一直為教會完成許多困難的任務，那些紅衣主教避之唯恐不及的倒楣差事，都落到當時還是區區執事的他身上：和懺悔者亨利希之子簽訂的沃姆斯協定，是他代表教會簽的。法蘭克人之王胖子路易與自稱英格蘭王的諾曼第公爵和談，也是他居中斡旋的。「那些個樞機主教，根本不懂與打仗的人交涉多危險。地上的君王們對主的信仰不堅定，心裡只想著殺戮。如果我不是上帝垂愛並揀選的人，哪能活到現在，又如何能當選教皇？他們竟另外選了一個諾曼人的傀儡敵對我。」
　　「聖座......」伯哈德站在一旁，實在想不到該怎麼繼續安慰教皇，他口才是很好，然而他剛才費盡唇舌也無法讓教皇停止對命運發怨言，只能不斷用尊稱呼喚著教皇，希望能讓教皇盡速擺脫這約伯式的絕望情緒。
　　「教皇大人，」全副武裝的洛泰爾走過來，開朗地喚著帳前的英諾森。英諾森應聲望去，看見皇帝身後跟著一位黑袍修士，腰間還掛著一把劍，很明顯是位武裝僧侶，「這位是？」英諾森對那位跟在皇帝身後的武僧身份發出疑問。
　　「喔，跟你介紹，教皇大人，」皇帝的左手向武僧伸直，「這是薩爾茲堡的赫密斯(Hermes von Salzburg)，來自聖彼得修道院(Stift Sankt Peter)。不過他並不是來找你的，」他向英諾森身後提了提下巴，「他是來傳信給克萊沃斯的伯哈德的。」
　　「有信給我？」教皇身後站著的伯哈德聽了皇帝的宣告有些驚訝。「是的，」武僧回答他，「這是伊利諾女爵的僕人約翰寫給你的信，伯哈德兄弟，」那個名為赫密斯的武僧把一封書信從懷裡掏出遞到伯哈德面前。伯哈德才接過書信，武僧立即轉向教皇，單膝下跪，「聖父，」那壯健的禿頂僧侶感性地說，「我隱修這麼多年，沒想到自己有日能夠見到聖父。請接受我對你的崇高敬意，我的聖父。」教皇會心一笑，向武僧伸出右手，武僧便伸出雙手捧住那隻充滿皺紋與老人斑的手，把嘴貼上權戒。
　　「看來還真得去一趟……」一旁伯哈德拆了信讀了一會兒，小聲地自語著。教皇聞言轉過頭去問道，「你說得去哪兒？」
　　「伊利諾女爵領，」伯哈德回答，「那兒有異端等著我去肅清。」
　　「好端端地，怎麼那裡就有異端的呢？」
　　「總之伊利諾的約翰也提出條件，使我無法拒絕。」
　　「那傢伙還跟你提條件啊，修士？」皇帝大喊道，語氣中充滿著虛假的慍怒，「看來那傢伙當上領地總管就得意忘形啦，何況他還只是一個女爵的總管！你可是熙篤會的會長啊。」
　　「請陛下不要動怒，其實約翰的書信相當有禮，」伯哈德頗為認真地替約翰辯解，「而且他也承諾了會派護衛保護我周遊列邦。」
　　「你要周遊列邦做什麼？」教皇驚奇地發出疑問。
　　「聖座，」伯哈德走到跪著的武僧身邊。武僧連忙起身讓出位子給老伯哈德修士，這會兒便換老伯哈德向英諾森跪下了，「我繼續留在聖座身邊，還不如繼續為聖座的教會爭取各地失落的信仰。懇請聖座允許我，明日隨這位赫密斯弟兄離去，我且要到他的修院整備整備，預備北上薩克森，先替伊利諾清除異端，為教會重新樹立威信。」
　　教皇皺皺眉，想了一下，才說，「那你就去吧。」

*

　　在伊利諾村村長尼可拉斯的住家，一樣是夜間，獨眼之子腓特烈．馮．史陶芬裸身坐在屋裡的爐前，手裡用木勺攪拌爐上鍋裡的湯。五頭大狼，都是尼可拉斯與他妻子卡拉歐的孩子，全在爐的四周蜷著身子睡著，其中一隻叫作基爾的，就是在幾天前村外青麥叢裡撞見他的紅毛狼，背就靠上他的腰趴著打盹。他躲在這裡差不多又有兩天，跟這些大狼也混熟了。大狼們都習慣了他的存在，但跟他也不特別親近，唯有基爾，倒常貼到他身邊，用毛蹭著他的皮膚表示親近。卡拉歐跟他說過，這些「孩子」其實都會說話，但他們還沒有一隻跟他說過話。
　　門忽然開了，「你的衣服，」大狼們的狼人母親走進門來，把一套農家子弟的衣裝丟到裸身無毛的男孩身邊。基爾被丟來的衣服驚醒，迅速起身，走到他的一個手足身邊，才又趴了下來。
　　「你終於找到衣服了啊，」男孩鬆開持勺的手，正要去拿那堆衣服，忽然就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你終於醒了啊。」男孩的身體定格，右手懸在那堆衣服上方。
　　從門外走進來另一頭狼人，不過那狼人有穿衣服，精確來說，是穿戴著鎖甲，披有狼狐紋章的罩袍，袍子的領口上是顆黃色狼頭。腓特烈立刻就認出那個黃狼頭。
　　「是你，」紅髮男孩咬牙說，「你扭斷過我脖子。」
　　「你還咬過我的手臂，在我手臂上留下好不了的傷口呢，」黃狼頭出示他的右小臂，捲起袖管，露出有人類齒痕的地方，那上頭脫毛頗為嚴重。
　　「所以這位就是你的丈夫？」男孩瞪了瞪黃狼頭身後的灰毛狼婦。
　　「呃，是啊，」卡拉歐看起來面無表情，但語氣略帶尷尬，然後她把嘴探向她丈夫的耳邊，低聲叱道，「你扭斷過他的脖子？」
　　「那傢伙殺了我們的前任酋長，你的姊妹，帶領的騎士又殺了我們三個族人，還差點咬廢我的手，你覺得我不該扭斷他的脖子？」黃狼頭蠻不在乎地大聲回答，屋內他五個孩子都聽到了，紛紛抬起頭來。
　　然後有四隻起身，紛紛從他們父母腳邊鑽出門去，只剩紅毛的基爾還待在原地。

　　「你殺了我阿姨。」

　　基爾說話了，對那個男孩說。

　　一個人類男孩，殺了狼人的酋長，他帶的士兵，還殺了三頭狼人。
　　黃狼頭尼可拉斯想起他們拿下施萊歇爾城堡之後，看見約翰跟著皇帝從關著那男孩的地牢走出來，突然就離開皇帝身後，筆直向他走來。
　　「新酋長，」那時約翰一如往常惹人厭惡，臉上掛著欠扁的微笑，在原來的酋長伊利諾被那男孩一劍砍死後，馬上就欠人砍地用不合時宜的稱呼來喊他。他不自覺地聳起頸毛，露出一口利齒。「哎呀，連聲祝賀也不行啊？」約翰依舊嘻皮笑臉，一直走到雙拳已經握得老緊的尼可拉斯面前沒幾步遠，忽然笑容就垮了下來，對他壓低聲音，「對不起，沒有殺成那小鬼。」
　　「甚麼？」尼可拉斯還摸不著頭腦。約翰卻自顧自地說下去，「我跟陛下下去，想對他下手卻沒機會。我向上帝祈禱，上帝卻不應允。
　　「這是我第一次對神意這麼不服。就是神決定不殺驕傲者或大熊的時候，我也沒有這麼憤怒過。那男孩害死四個伊利諾人，絕對不能留他。
　　「我向你，還有所有的伊利諾人發誓，我的酋長，」約翰那本就看來陰險奸詐的臉露出狠毒的表情，「我一定會把他剁成肉醬，燒成灰燼，弄得連他媽都認不得他。」

　　尼可拉斯意識回到現實，看著他兒子和那危險的男孩大眼瞪小眼，心裡浮現各種念頭，最後還是嘆了一口氣，「你先把衣服穿上吧，士瓦本的腓特烈，」他說，「你穿完衣服，我們好好談談吧。」

狼狗傑

第四十七章(2017/7/16-7/26)(內有男同性情色描寫)

　　在士瓦本公爵獨眼之子腓特烈套上那身農民服裝的同時，尼可拉斯也在他妻子的幫助下，把他那身鎖甲卸下，擺到屋子的角落。當小腓特烈從裸身變成農民打扮，尼可拉斯倒反過來，從全副武裝變得跟他自己的妻兒一樣赤裸了。
　　「基爾，坐來這裡，」尼可拉斯盤腿坐下，拍拍小腿前的地。基爾立刻起身走到他父親尼可拉斯面前，用前爪撥撥鋪地的乾草，轉了幾圈才坐下，背靠他父親的雙腳，用陰森的眼神瞪視爐子前的小腓特烈。
　　好不容易可以跟小狼當朋友，就被小狼的父親幾句話毀了，小腓特烈無可奈何地搔搔他一頭亂糟糟的紅髮，正眼看向小狼父親，這個曾經扭斷他脖子的灰黃狼人，「既然你殺了我，為什麼還要幫我？」他問道，「你妻子還曾經說要把我交給那個約翰，剁成三十六塊當烤肉吃。」
　　「你知道你被我扭斷脖子後，你的身體怎麼了嗎？」尼可拉斯反問道。紅髮男孩瞇起雙眼，瞟著尼可拉斯身後跟著盤腿而坐的狼婦卡拉歐，「她說我被約翰剁碎，放火燒了，」他這麼說，還伸直右手用食指指著卡拉歐，這讓卡拉歐低下頭來，沉默不語。
　　「正確來說，約翰砍下你的頭，再往你的背砍了二十幾下，又跪下來向上帝祈禱，你就被上帝的火焰燒成灰燼了，連一根骨頭也不剩。」
　　紅髮男孩聽了狼男的陳述，兩隻眼睛瞇得更細了，就像一隻瞇眼的狐狸，完全是不信這話的神情。狼男看男孩那兩道眼縫透出藍色微光，想起當時吞沒男孩頭身的旺盛藍火，不禁打了個寒顫（雖然那晚時節還是盛夏。）「你不信也罷，但我看幾天前被火燒得精光的你又突然活生生沒有傷口地躺在我家，現在還清醒地坐在我面前。我除了覺得你因為有上帝交給你任務才能這樣復活，就無法再有其他想法了。」
　　狼男尼可拉斯如是陳述了他的看法。而腓特烈仍然一臉狐疑，「什麼任務？」
　　「就像你自己說的，」尼可拉斯伸出一隻指爪指著腓特烈，「你聽見上帝說，你要成為萬王之王。」
　　「你相信？」
　　「看見已經被燒成灰的你又活了，我怎麼不信？」尼可拉斯收回那隻指著男孩的指爪，輕抹了抹他自己的濕鼻頭，「就像我們都看見被砍頭的約翰又活過來了，就算不信他是上帝派來的先知，也會認定他背後有惡魔在幫他，絕對不會是普通人。」
　　「那個約翰，到底是誰？」男孩倨傲地抬起下巴，簡直是用下巴在看這一家狼人三口。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卡拉歐突然插進話來，「他原本讓我們以為他是約瑟夫．馮．施萊歇爾，弒母者的私生兄弟，後來弒母者死了，他才說他不是約瑟夫，說他就是農奴約翰，我們十多年前收留他的時候，他自稱的那一個約翰。他從約瑟夫身上偷走保護施萊歇爾男爵家族的十字架項鍊。他害我們這村子被弒母者的軍隊攻擊，害我們必須離家流浪。可是又是他，幫助我們殺了弒母者，殺了那些攻擊我們的騎士，甚至讓我們的族人巴魯莎和芬利斯成為這塊土地的主人。他是我們伊利諾人的摩西，但他沒有摩西那麼偉大。」
　　「摩西咧，」腓特烈翻起白眼，「我都看見耶穌基督了。」
　　「你是看見耶穌了啊，你說的。」
　　卡拉歐對腓特烈嗤之以鼻態度的回應應該沒有什麼反諷的意思，畢竟這是真話，可是這話讓腓特烈一時語塞，心裡還感到有些困窘。他吞了吞口水，又用右手食指揉揉自己的太陽穴，「好吧，那我還真想見見這個約翰。」
　　「最好不要。」
　　「啊？」卡拉歐的話再一次讓腓特烈傻了。卡拉歐接著說，「你忘記我說過，約翰想殺你。他看見你還沒死，一定還會想動手的。」
　　「哈哈哈，」九歲男孩大笑道，「我倒是想知道，他殺我，我會不會又活過來。」

*

　　那是七月初的一個晚上，約翰還在日夜等待教皇特使蒞臨伊利諾女爵的領地；史陶芬家族的小腓特烈還藏身於伊利諾村，只有村長一家知道他還活著；韋爾夫家族與史陶芬家族在彼此的領地邊境互相牽制；教皇特使已從薩爾茲堡的修道院出發北上；南征軍則繼續南下，避開效忠史陶芬家族的貴族領地，在人跡罕至的樹林中移動與住宿。
　　安哈特伯爵的狼男隨從布魯托，趴在一棵樹下，兩手各抓一條暴露在泥土上的樹根，被他的結拜兄弟，狂戰士巴魯斯壓在身下。他們身邊無人，已經刻意離開軍隊宿營的地方很遠，幹著他們一直以來無視宗教戒律做的事。
　　「我愛你，」壯碩如熊的巴魯斯持續用胯下撞擊黑毛狼男的臀，一邊喘息一邊輕聲訴說激情的話語。布魯托發出細微的呻吟，這讓巴魯斯更為興奮，加快撞擊的頻率，還有更加用力。布魯托叫了，叫出像女人一樣高頻率的叫聲。
　　「啊！啊！啊啊－－用力！再用力！熊！我的丈夫！我的兄弟，再用力！啊啊－－」
　　「嗯嗯－－」巴魯斯更用力去撞擊狼臀，喘息聲越來越重，甚至哼出聲帶顫抖的低音來，像又要開口說話。他是狼的兄弟，狼的丈夫，他已經不必披上熊皮就能變成公熊，騎乘他的狼－－征服一隻跟他差不多壯的狼男，比征服缺乏力量的女人們，讓他更有成就感。
　　我比強壯的怪物還強壯。我強壯到可以讓一頭強壯的怪物被我騎，像女人一樣尖叫！他好想讓黑狼懷孕，為他生下半狼半熊的小怪物。
　　可惜他是雄性。他所騎乘的怪物，是雄性。在交雜一點遺憾的快感下，他感受到自己有一股力量噴湧而出，注入了公狼的身體，「哈！哈！哈！」他在狼耳邊吐舌喘息著，並把胯下用力壓緊狼臀。他最愛這種感覺：把他的全部，全部交給他最心愛的男人。可惜男人不能為他生育。他想讓母狼懷孕，生下小狼。
　　巴魯斯在高潮消退之後又開始來回上下的腰臀運動，企圖製造第二次的高潮。布魯托開始感受到每次體內硬物消退時還來回抽送帶給他的不舒服，他忍受，等硬物恢復堅挺，能帶給的快感再次壓過異物在體內的不適。
　　然而巴魯斯累了，他放棄折騰，把身體抽離黑狼，翻個身仰躺在黑狼身邊，大口喘氣。經過多日行軍，巴魯斯肥碩的肚子又消了不少，但體型上他還是比他的黑狼伴侶大上一號：布魯托保持狼人原形時是高壯體態，跟巴魯斯的寬廣身材一比，倒也能用「纖瘦」形容了。
　　黑狼從俯臥改為面向他的男人側躺，伸出左掌用力在男人的大肚腩上拍出聲響，「胖子！」他戲謔地大喊著。「你愛我胖，」男人回嘴，並把黑狼擁入懷中。
　　「不管你胖還是瘦，我都愛你，」黑狼被抱著，嘴唇在男人耳邊輕輕說。男人樂壞了，呵呵笑了幾聲，把黑狼抱得更緊。
　　「巴魯斯。」
　　「嗯？」
　　「你還會想殺凱撒嗎？」
　　「你問四五次了。」
　　「要重複確認提醒你啊，不然像你這個連我們的話都說不好的維京人，哪一天忘了又突然攻擊凱撒，我就又變成眾矢之的了。」
　　「看來你還是沒忘啊。」
　　「怎麼可能忘得掉？」
　　「那你有忘我們在教堂發的誓嗎？」
　　「沒忘啊，」黑狼用側臉摩擦男人的胸膛，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不過我們最好忘了假誓的部分，例如『絕不發生不純潔的關係』－－」
　　「你這小壞狼。」
　　「你這大壞熊。」
　　「嗯哼，很抱歉打擾你們，」狼人少年侍從格利的聲音在黑夜的樹幹邊響起，「不過陛下找你，布魯托。」
　　巴魯斯嚇得抖了一下，布魯托倒是冷靜，立刻起身，開始穿上他堆在一旁的黑色侍從衣。巴魯斯半抬起上身，就著夜色星光看著布魯托套上上衣，也一把抓住他自己丟在身邊的馬褲，開始往腿上套。「巴魯斯熊皮人，」格利突然出聲，「你不必跟來。」
　　「我要跟。」
　　「不必，你去我們狼的宿營地待著，身為伊利諾人的新成員，你還是跟我們早點混得更熟比較好。」
　　「這是凱撒洛泰爾的意思嗎？」巴魯斯很不高興地反問道。
　　「這是我的意思，」格利從樹後現身，雙手插腰，一雙發亮的眼睛盯著坐上樹根凹陷處的巴魯斯，「你跟布魯托太黏，教會的人都說要燒死你們了。」
　　「他們敢，我就殺他們，」巴魯斯惡狠狠地回應道。
　　「好了，」穿好衣服的黑狼走過去，彎腰摸了摸大鬍子男人的頭，「你就先回我們族人那裡吧。」
　　黑暗中他瞧見他的男人抬頭仰望他一會兒，然後把臉甩到一邊，濃鬍間的嘴抿得緊緊的，都快看不見嘴唇了。他嘆口氣，把自己的嘴尖貼上男人的額。
　　他再直起腰來，看到男人咧嘴笑了。男人穿上馬褲，抓起平常披在背上的熊皮，起身擁抱了他，就往狼族另外群聚的地方走開了。
　　「他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少年狼男搔搔頭，再望了望微笑著目送狂戰士背影的黑狼。
　　「跟戰爭有關他就不傻，機靈得很，」黑狼布魯托聲音帶著笑意，側眼瞥向格利，「帶我去找陛下吧。」

　　當布魯托跟著格利走進凱撒營帳時，帳裡可不只有凱撒，那裡還有布魯托事奉的主子，安哈特伯爵「大熊」阿布雷希特，他從今年五月開始蓄鬍，鬍子已經濃得佔滿他的下半臉了。同樣站在帳內的還有北馬克邊境伯，皇帝堂兄赫費里希(Helferich)之子，普洛茲考的康拉德(Conrad von Plötzkau)，以及年紀和布魯托差不多的布蘭肯堡伯爵波波(Poppo Graf von Blankenburg)。「凱撒萬歲，」布魯托跟著格利向凱撒問安。「你總算來了，」凱撒洛泰爾熱情地走向黑狼，並牽起黑狼的雙手，在那多毛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正好你的主子也在這裡，跟我們講講你的想法吧，針對目前的局勢，」洛泰爾這麼說著，急切地把黑衣狼男帶到帳內眾人圍繞著的木桌前。那長方形的木桌上擺著一張地圖，北至北馬克，東至波蘭，西至洛林，南至西西里，一只白色王棋擺在薩爾茲堡附近，代表皇軍現在的位置，而一只黑色王棋擺在羅馬，代表假教皇與自稱西西里王的羅傑。黑色馬頭棋代表目前得知的敵軍部署，布魯托注意到一只黑馬被擺在米蘭。
　　「這還是我第一次離你這麼近呢，狼人，」布蘭肯堡的波波剛好站在他身邊，邊對他說話邊把右手放上下巴，用食指蹭著上頭的鬍渣，「之前都看你躲在大熊後面，還有人傳言你是一個男妓呢。」
　　布魯托原本看著桌上的地圖，聞言抬眼看向嘴巴不乾淨的伯爵，不過他知道對方的身分不容得罪，馬上發出輕笑，語氣諂媚地回應道，「伯爵大人，如果我是男妓，馬上就被教會的人拖去燒了，怎麼可能還在這裡跟高貴的你說話呢？」
　　「哼，」一旁頭髮都花白的北馬克邊境伯不客氣地開口，「凱撒身邊顧問真是一個不如一個了，布查．馮．洛昆(Burchard von Loccum)雖然到處樹敵，因此被殺，好歹還是個伯爵。賓根的約翰是一個前修士，一副弄臣模樣，倒沒嗜酒，好色之類的惡習。這個連人都不是，還是別人的侍從。」
　　「你夠了吧，蘇普林堡的康拉德，」布魯托的主子大熊雖然現在的地位和年紀都不如凱撒的這位堂侄，但還自認有與他針鋒相對的資格，彷彿自己還是東馬克邊境伯，「就是有你質疑凱撒的行軍方針，大家才會聚在這裡給你說明，你還好意思奚落我的侍從？」
　　「閉嘴，」老邊境伯立即反唇相譏，「你以為你還與我平起平坐嗎？你早就不是東馬克邊境伯了。」
　　「你就只有頭銜可以誇口了嗎？」
　　「說到頭銜，我倒要正式地糾正你，」老邊境伯對大熊仰起下巴，「我是馮．普洛茲考，不是蘇普林堡。」
　　「怎麼，蘇普林堡這個頭銜冠在你的名字後面，讓你覺得丟臉嗎？與凱撒同一家族這件事不值得榮耀？」
　　「你知道認真追溯起來，我們蘇普林堡與普洛茲考兩支家族都同屬於瓦貝克(Walbeck)家族嗎？要是照你說話來看，你父親根本就不該從巴倫斯特伯爵改稱安哈特伯爵，好像他祖先的頭銜令他蒙羞一樣。」
　　「你－－」
　　「夠了，別吵了，」從剛才就在旁一副看笑話樣子的凱撒總算收起不正經的微笑，正色干預兩人的爭吵，「康拉德說的沒錯，我們共同的祖先伯哈德本姓馮．瓦貝克，也是得到了蘇普林堡才改稱蘇普林堡伯爵的。康拉德的祖父，我父親的兄弟迪特里希(Dietrich)得了普洛茲考，當然也可以自稱馮．普洛茲考，與馮．蘇普林堡又有何干？」
　　「是，陛下，」大熊恭順地向凱撒低頭。普洛茲考的康拉德則是知趣地閉嘴了，畢竟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普洛茲考與蘇普林堡又有何干－－再說下去普洛茲考家族也就別想再和凱撒套近乎了。
　　現場氣氛如此緊繃，布魯托卻有一點想笑，他想起年初在凱撒的房間裡，安哈特母子與韋爾夫兄弟發生那場精彩的家族爭吵之後，大家魚貫走出房間時，與洛奇並肩的巴魯莎跟在大熊身後抱怨道，「你們這些貴族，談正事要是都先吵家族事務，根本都不用談了。」那時他就跟在洛奇身後，聽到了巴魯莎的話，他的主子大熊只是輕笑兩聲作為回應。這段期間陪侍大熊，看過他與其他貴族周旋，甚至是和他的母親或妻子談話，布魯托都不得不同意巴魯莎，貴族們實在太愛為沒有意義的事爭吵了。
　　「說吧，布魯托，」凱撒在平息北馬克邊境伯與前東馬克邊境伯的爭吵後，總算又轉向看著地圖的黑狼，「告訴他們，我們現在在森林裡行軍有什麼意義。」
　　黑狼會心笑了一聲，「我們尊貴的薩克森之花，和波波伯爵，心裡想的無非是更多的戰功，如果要攻打的目標只有羅馬，相信兩位也會受不了的。」
　　「還有一個問題，」外號「薩克森之花」的邊境伯用右手食指尖敲敲地圖，正敲在米蘭附近，「越過山，進入義大利之後，我們就藏不住了。那賓根的約翰所謂的林中行軍，避開敵軍直撲羅馬的構想，根本就是不可能。」
　　「至少在進入義大利以前，我們林中行軍保留兵力是有意義的，邊境伯，」布魯托對邊境伯舉起左手食指，並用指上的爪尖輕觸地圖上的阿爾卑斯山脈，「我們可以從瑞生小徑(Reschenpass)進入義大利，然後直攻米蘭。」
　　「難道諾曼人就不會在阿爾卑斯各隘口伏兵嗎？」
　　波波伯爵一番插嘴，卻發現桌邊所有人都在瞪他，包括今天跟他站同一立場質疑林間行軍適切性的北馬克邊境伯。他無辜地環視圍繞方桌的大家，有些怯怯地說，「我說錯什麼了嗎？」
　　「親愛的波波伯爵，」布魯托帶著呵呵笑回應，「諾曼人再驍勇善戰，能打仗的人口也有限，他們不可能在各隘口伏兵，也不可能就單挑一條山道埋伏我們。就算他們猜到我們會從瑞生小徑鑽出來，比起伏兵在隘口，他們還不如待在平原，安逸地等待我們疲憊地向他們過來。」
　　「那不就正中他們下懷了？」
　　「喔，波波伯爵，你這樣說不就是不該南征的意思？南征本來就是一件相當累人的事，」布魯托舉起左掌，懸在地圖上方，「既然他們在平原等著攻打我們，我們就先打他們。米蘭就會是兩位大人首先立功的地方。」
　　「你憑什麼認為諾曼人會在米蘭等我們？」老邊境伯提出質疑。
　　「就算他們本來在別的地方，」布魯托嘴角勾起，臉上現出一陣壞笑，「我們打米蘭，他們就會圍過來了，」他一掌把擺在米蘭城上的馬頭棋拍倒，「而且不是有消息說，他們就在米蘭集結？」
　　「萬一他們根本不在米蘭呢？」邊境伯追問道，「萬一我們打米蘭，他們不圍過來呢？」
　　「即使他們不圍過來，米蘭也有攻打的價值，」布魯托回答，「自古米蘭即為叛逆之城，不論誰當凱撒，她都不放在眼裡。我們攻打米蘭，縱使不能吸引諾曼人，也能以教皇與凱撒之名，討伐米蘭歷來的反抗權柄。」
　　「說得容易，」邊境伯身子稍向後仰，傲慢地瞇眼看著黑狼侍從，「我們這次南征力求隱密，就為了你的林中行軍，連攻城武器都沒帶一件像樣的，怎麼攻下米蘭？」
　　「沒有要攻下米蘭啊，」黑狼布魯托雙手抱胸，一副早有計畫的安適模樣。
　　「沒有要攻下米蘭，那幹麼攻打它？」
　　「攻打不等於佔領，」布魯托那雙黃中帶綠的狼眼定睛看著氣急敗壞的老邊境伯，不疾不徐地陳述，「討伐有時只求削弱敵人，不求完全壓制對方，或消滅對方，還有如兩位所求的，更多在戰場上爭取的榮耀。
　　「英勇作戰上的榮耀之名可以在米蘭獲得，實惠到了羅馬，人人都有一份。」
　　傳來一陣鼓掌聲，是布魯托的主子大熊。
　　「好，太好了，」大熊大聲讚許道，「剛才是誰說凱撒的顧問一個不如一個的？誰說一個侍從就比不過一個伯爵，或一個前修士？賓根的約翰自己都說過，伊利諾的黑狼布魯托比他聰明十倍。這頭狼，我的侍從，有高乎凡人的才智，相信凱撒是同意的。」
　　「當然，」凱撒臉上掛著微笑，很明顯是對布魯托剛才的表現感到滿意。
　　「那麼，兩位伯爵大人呢？」大熊轉向邊境伯與波波伯爵，原來還盛氣凌人的兩位大人已經收起傲氣，陪笑地點點頭。

第四十八章(2017/7/26-8/15)

　　七月中旬，拜仁公爵夫人與拉芬斯堡伯爵夫人來訪施萊歇爾城堡。伊利諾女爵之父芬利斯帶著他的六個外孫，他女兒豢養的獵犬池，以及眾多家僕，候在宮廷外的庭院裡。一支車隊從通向城門的大路駛來庭院，緩緩停下。幾名侍女從最前面的三輛馬車跳下來，第四輛馬車的馬夫則下馬來，掀開馬車廂前頭的布簾，幫助車內的兩位貴婦爬下馬車。
　　「真大的陣仗，芬利斯先生，」凱撒的獨生女，拜仁公爵夫人佳楚德身穿一襲藍色衣裙，頭上還戴著尖帽，大聲向狼人城主寒暄，舉手投足充滿自信，使人寧願相信她是駐顏有術的老成婦女，而不是年方十八的少婦。她把手從馬夫手中抽離，迅速走向那位身穿綠衣的白毛狼男。魁梧的老狼男向她稍稍彎腰，雙手捧起她伸來的一隻手吻了一下手背。「喔，」佳楚德歡悅地叫了一聲，「你的鼻子真濕，這代表你還很健康。」
　　「夫人過獎了，」老狼男輕輕拍了拍佳楚德的手背，「可惜巴魯莎不在這，不然她肯定很高興看見你。」
　　「確實如此，」佳楚德轉過頭望向比她還要年輕，害羞地縮肩站在馬車旁的貴族少婦，「烏塔看不見巴魯莎卻是要失望了。」
　　不遠處，一位黑色連衣裙外又套著白圍裙的侍女牽著一名紅衣男孩走來，那男孩便是拜仁公爵夫人之子，獅子亨利希，一頭蓬鬆的褐髮讓他看起來正像一頭獅子。芬利斯記得去年在蘇普林堡看到他的時候他還很小，說話還含糊不清，會把狼(Wolf)說成沃沃(Wowo)，現在倒是聽見他口齒清晰地說「Wolf!」重音和氣音兼具，有些刻意想把這個字講好。
　　原本在芬利斯腳邊跟紅毛獵犬池打鬧的六隻小狼，聽見小獅子極其認真用力的呼喚，紛紛循聲望去，他們或向左歪頭，或向右歪頭，六雙或金或褐的眼睛打量那個被侍女牽著走來的三歲男孩。「Wolf!」男孩又衝著他們叫了一聲，這下他們確定是這人類男孩在呼喚他們了，一下就衝了過去，團團圍住小男孩，用濕濕的鼻頭嗅聞他。
　　「啊！」牽著男孩的侍女發出尖促的驚叫。「伊莉莎白！」佳楚德喊著那名年紀跟她差不了多少的侍女，「你可以放開小獅子了，讓獅子與狼玩耍吧。」
　　「是，」侍女依命鬆開男孩的小手，小男孩立刻抱住一隻湊過來猛舔他臉的褐色小狼，「好多狼狼！」他大聲說道。一些小狼彷彿被他的聲音刺激到，不約而同各自發出細細軟軟的叫聲，抱住他的褐色小狼洛泰爾最有意思，仰頭噘嘴發出狼嚎：「嗷嗚－－」可是那帶有童音的叫聲不像一般人記憶中會令人恐懼的狼嚎聲，反而稚嫩得讓在旁的不少人類笑出聲來。那小狼聽見人的笑聲，好似信心全失，垂下雙耳，帶著「嗚嗚」的悲鳴奔回他的狼男外公腳邊，他的手足們則爭奪他騰出來的位置，互相推擠，搶著去舔小獅子的臉。爭不過其他小狼，體型最為瘦小的小灰狼乾脆繞到褐髮男孩身後，抬起一雙前腳放到男孩雙肩之上，用鼻子磨蹭男孩的耳朵和頸後。
　　對男孩來說，這可比今年才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卻只能坐在教堂椅子上呆看他們一隻接著一隻被泡進水裡還要好玩多了。他揪住小白狼塔西娜的耳朵，後者立即對他呲牙裂嘴，他倒不怕，因為他篤定，這些小狼是他的朋友，不會傷害他。
　　以後也不會。

　　小狼們和小獅子被留在庭院繼續玩鬧，由公爵夫人帶來的侍女們與芬利斯選來在城堡工作的少數族人們照看，一直充當小狼保母的獵犬池也留在那裡，趴著打盹。芬利斯由酒政貝克與總管約翰陪侍，帶著公爵夫人與伯爵夫人進入城堡大廳。
　　「很感謝你們這次來訪。」
　　「你就別客套了，芬利斯先生，」公爵夫人把她的藍色尖帽摘下頭來，「之前我就答應巴魯莎，要帶小獅子和她的孩子們玩的，上次在巴倫斯特就失約過一次了，難道還要失約第二次？」
　　「你會在這住多少日子？」
　　「能住幾天是幾天吧，反正我和烏塔來也是躲避戰爭的，在拜仁根本就不得平靜。我說的對吧，烏塔？」公爵夫人轉過頭望向默默跟在她和芬利斯身後的伯爵夫人。伯爵夫人原本還低頭看著地面，被佳楚德這麼一叫才恍然回神。
　　「啊？」她愣愣地看著佳楚德，微微張嘴。佳楚德不太滿意地撇撇嘴，「在想什麼？」「沒什麼，」面對佳楚德的質問，烏塔又低下頭，望著自己的鞋子，小聲地發出嘆息。「哎，巴魯莎不在你就鬧彆扭。老早就告訴你她不會待在這裡的啊，」佳楚德不滿地埋怨著。「不是啦，」烏塔回頭望向他們剛才走進來的拱門，拱門外就是庭院，「我是想能不能把孩子們一起帶進來……我是說，那些小狼，我的教子和教女們。」她兩手心互相摩擦著，看起來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你的教子和教女們？喔－－」佳楚德誇張地拔高了聲音，接著語氣才轉為溫和，笑呵呵地說，「我差點忘了我不是小狼們的教母，是我爸媽，還有你，才是他們的教父母。」
　　「也不是……」烏塔含糊地回應，「只是我想好好抱抱他們……」
　　「我等等就會派人把他們帶進來的，」芬利斯對羞怯得不像個伯爵夫人的烏塔承諾道，「兩位夫人路上顛簸也很辛苦，還是先在室內坐下來休息吧。約翰，」白狼頭扭過臉去叮囑身後的總管，「你去庭院看兩位夫人的家具卸下馬車的狀況，等一會順便把孩子們帶進來。」「是，」約翰右手捧胸，稍稍彎腰，轉身就往回走。
　　烏塔還低著頭看自己的鞋尖，芬利斯，貝克和佳楚德則不約而同地目送約翰總管走出拱門。「他最近還有在搞事嗎？」佳楚德突然這麼問。「誰？」芬利斯眼珠移向佳楚德。在他還沒意會過來以前，佳楚德已經先說了：「約翰。」
　　芬利斯冷笑一聲，然後說，「不搞事就不是他了。」佳楚德聽了，放聲大笑。
　　那放浪的笑聲傳到拱門外，約翰聽見了，不過他只是嘴角微微勾起，繼續走向馬車。他向正在指揮下卸家具的大鬍子男人彎腰，「希德勒村的韓森，」他說。
　　希德勒的韓森在弒母者敗亡後仍然留在城堡做事，不過他作為領主馬夫的俸祿增多，也成了一個有權管事的，現在他就在指揮城堡的僕從跟著公爵夫人帶來的僕從把馬車上的東西搬下來。約翰走來像對上位者那樣向他問安，讓他連忙伸手抓住約翰雙肩，扯開喉嚨喊著，「別這樣！別這樣，總管大人。我怎麼敢讓總管大人向我鞠躬呢？」
　　「東西多久可以搬好？」約翰瞇眼望著老馬夫。老馬夫搔搔頭，「差不多要中午吧？」「速度加快點，」約翰說道，「再晚就拖到晚宴了。人也是需要休息的，尤其現在是城堡正缺人的時候。」「是，」老馬夫畢恭畢敬地回答，轉過頭就對正在搬東西的人大喊，「搬快點！中午前可得把東西搬進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的房間，他們可要睡午覺呢！」
　　約翰忽然走去一臺最靠近他們的馬車，向車上等著搬運工走回來搬下一件傢私的馬夫伸手示意，要接著搬運東西。這馬夫是公爵夫人帶來的人，不知道他是誰，看見有人來要搬東西，馬上遞下一張小圓凳給他。「哎呀，總管大人！你這是在做什麼啊？」韓森大聲驚叫道，旋即指著一個正慢慢從卸下家具聚集處走來的僕從大喝道，「喂！來把總管手裡的東西接過去！」
　　「免了！」約翰喊著，「你趕快去接下一樣東西！韓森！」
　　「是！」老馬夫朗聲回應。
　　「我們也一起動手搬吧！」
　　約翰提高音量，聲音響徹庭院：「先生們，我們要加快速度了！早點結束，就早點休息。管事的也捲起袖子過來搬！公爵夫人在這裡最高的負責人是誰呢？」
　　「這兒，」一名外表威嚴的黑袍老神父慢慢地走了過來，「我是聽取公爵夫人懺悔的教士，奧格斯堡的耶格爾(Jäger)。」
　　「神父，」約翰向他點頭致意，「也讓你所有的人動起來吧。」
　　「那是當然，」老神父真照著約翰的原話說地捲起袖子，回頭走到馬車旁，從車上的人手中接過兩支燭台。
　　「好了各位，動起來動起來，晚上在貴人們用餐的時候我們也要好好吃喝一番！」聽到約翰的許諾，在場大部分人都大聲叫好。
　　老馬夫韓森嘆了一口氣，這個約翰是越發會收買人心了，想當初他駕著馬車帶假冒成男爵私生子的約翰逃亡，約翰中途跳車，而他被騎士抓住，以為他們都完蛋了，沒想到他被關了五年，最後還能活著被放出來。他起初不明白他為什麼能活著被放出來，後來才知道是約翰透過一些修士救了他。
　　然後約翰就開始自居為他的恩人，透過一些修士要他做一些危險的事：散布弒母者是亂倫通姦產物的謠言，接近弒母者並訴說一些關於弒母者母親和舅舅的床事細節，甚至被要求要「自告奮勇」替弒母者把他母親的頭送到士瓦本。坦白說，站在戴著黑金王冠的男人面前，用他所知最像貴族裝腔作勢的語言說話，都讓他的雙腿止不住地發抖，但後來想起來還挺刺激的。
　　他想他有些懂為何這位故友之子竟會裝成貴族私生子了：因為唬弄那些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貴族真他媽地爽！
　　一陣孩子的尖叫聲把他從發呆中拉回現實。約翰跑過他身邊。他順著約翰跑過去的方向看，看見約翰帶著一個抱住公爵夫人兒子的侍女跑進城堡內，領主的小狼們和剛才陪同在旁的侍女們與狼人們也跟在後頭。
　　發生了什麼事啊？

　　「夫人！」剛才被公爵夫人喚作伊莉莎白的侍女跑進城堡大廳，慌慌張張地高聲喊著，聲音有點發抖。原本整個身子躺在椅背，坐在芬利斯平日聽取領地屬民訴求的座位上閉眼休息的公爵夫人猛然睜眼。跟芬利斯一起坐在座位前階梯上的伯爵夫人也感染到侍女的恐慌，不知所措地站起來。
　　「怎麼啦？」公爵夫人慵懶地倚著椅背，一隻手搭上半邊臉，食指揉了揉太陽穴，「那麼慌張，總不會是我的小獅子玩到跌傷了吧？」
　　「他、他被小狼咬傷了。」
　　「什麼？」公爵夫人一下就完全醒了，從座椅上霍然起身，「咬傷哪？」
　　「手，還有臉，」侍女帶著哭腔回答著，眼淚都從眼眶滿出來了。
　　「他在哪？」公爵夫人快速走下階梯，一直走到侍女面前。「我不知道，夫人，」侍女伊莉莎白抽泣著，不斷抹著溢出眼眶的淚，「剛才這個城堡的總管把少爺帶進城堡卻避開這裡，我才趕快進來向夫人你通報這件事。」
　　公爵夫人回頭瞪了已經站起來還立在階梯上的芬利斯一眼。芬利斯低下頭避開公爵夫人的瞪視，輕聲說，「夫人，我馬上派人去找約翰把公子帶到哪裡了。」
　　「你不是有鼻子嗎？聞出那膽敢隱瞞一切的小賤人在哪啊！」
　　芬利斯仍然低著頭，所以沒人看得到他瞪大眼睛，鼻樑浮現憤怒的皺痕。聽到公爵夫人尖酸的諷剌，他第一個念頭是想衝過去咬斷那個女人的喉嚨。不過他想到是自己的外孫有錯在先，公爵夫人的孩子又受傷了，實在不該把自己這方的處境再往死裡逼。他壓住湧上來的怒氣，裝出自己認為最歉疚的語氣說，「我，很抱歉，夫人。這事，我會，盡快，處理。」
　　年老的狼人領主壓低本就粗啞的嗓音，字詞間的停頓不是因為緊張或身為下屬的罪惡感，而是由於強壓住滿腔憤怒的緊繃。夫人倒也收起情緒，語氣緩和下來，「我想也是我的小獅子先惹禍了，小狼們才會咬他。總之，得先找到他們才好。」
　　「夫人，」又一名侍女走進大廳，相較於伊莉莎白無比慌亂，這位面色稍有老態的侍女冷靜許多。她瞟了伊莉莎白一眼，在公爵夫人面前幾步站定，接著提起裙襬向公爵夫人行了屈膝禮，輕聲報告道，「施萊歇爾城堡總管，約翰．希德勒請我來通報，目前少爺在城堡二樓的房間裡休息。少爺剛才被伊利諾女爵巴魯莎與阿弗雷道夫騎士洛奇的女兒塔西娜咬傷右手和兩邊臉頰，城堡醫生正在醫治他，請夫人隨我來，容我為夫人帶路到那間房。」
　　公爵夫人冷哼一聲，轉身走上階梯拿起她放在座位旁的尖帽，戴上頭頂扶正，再轉個身走下階梯，又瞪了一旁低姿態的白狼領主一眼，便往原地候著的年長侍女向前甩了甩手，侍女就轉身向後走了起來，伊莉莎白和公爵夫人尾隨其後。「芬利斯先生……」伯爵夫人烏塔細聲喚著低頭站著不動的大白狼。白狼甩甩雙耳，抬頭望向一臉擔心的烏塔，「沒事的，夫人，」他語氣和善地說，「我們跟著他們去找你的教子們吧。」

　　城堡醫生是一個中年男子，他剛才已經用酒清洗了拜仁公爵之子的小臉和右手。公爵之子抽泣著，嘴裡不住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呃！呃！」他坐在房間椅子上，哭到氣都有點喘不過來，從嘴巴一陣一陣地吸氣，像在打嗝。
　　「來，要幫你擦藥嘍，」他用手指從指間的藥匣子挖出油膏來，抹上公爵之子臉上的傷口。公爵之子忍著痛，眼睛和鼻子都揪成一團了。
　　「喔，小獅子，」公爵夫人出現在房門口，一個箭步就衝到他的兒子面前。醫生連忙讓開。公爵夫人雙手捧著小獅子亨利希的下巴，仔細端詳小臉上的傷口。小獅子馬上停止抽噎，抿緊了嘴裝出一副自認為很勇敢的樣子。
　　「塔西娜在哪裡？」公爵夫人眼睛還看著她兒子臉上的傷口，語氣冰冷地問著身後的眾人。現在同在這間房的除了醫生，三名侍女，城堡總管約翰，和一位穿著侍女服裝的半人半狼之外，就是把六隻小狼趕到房間角落，用自己的身體護著他們的紅毛獵犬池了。芬利斯站在房門外，身後跟著伯爵夫人，公爵夫人的侍女伊莉莎白，與剛才負責帶路的年長侍女。六隻小狼的外公聽見公爵夫人問話，知道夫人要究責了，便出聲說，「約翰．希德勒，把我那闖禍的孫女抓出來。」總管約翰聽了，低下頭走向門邊的房間角落。池對他吠了一聲。
　　「現在連狗都要反叛了是嗎？」公爵夫人霍然起立轉過身來，杏目圓睜，高聲尖嚷，「今天要是沒給我交代，芬利斯，我跟你沒完！」
　　「公爵夫人！」約翰站在池與六隻小狼前面用腳擋著他們，向指著門口芬利斯大罵的佳楚德跪下，「是小的有錯！小的有教養不周之罪。」
　　「教養不周跟你有何關聯，賓根的約翰？」佳楚德不耐煩地斜眼看著黑袍總管，「就算芬利斯和巴魯莎把孩子交給你教養，我現在也不是在乎誰教養孩子，而是誰咬了我的兒子！快把咬了我兒子的小狼崽子交出來給我！她傷了我兒子的臉，我要她也受同樣的傷！」
　　「夫人！」約翰整個上身趴到貼地求饒著，「請讓我代我家小姐受罰吧。小姐還小，受不起這樣的罰。」
　　「我兒子就受得起這樣的傷嗎？就衝你這句話，我讓你也一起受罰！芬利斯！」公爵夫人再次瞪向門口站著的白狼頭，「這弄臣是你的，小狼也是你的，你說，你要怎麼懲罰他們兩個？」
　　「就照夫人的意思，」芬利斯垂耳低頭，恭敬地回答道。
　　「很好，由你來懲罰他們兩個，這裡是你的城堡，還有你的人，由你行使懲罰的權力，我在旁觀刑，若不能讓我滿意，我只好讓我的人介入了。」
　　「媽媽！」
　　小獅子亨利希說話了。他大聲吶喊，讓他母親轉頭看他。「怎麼了，我的小獅子？」佳楚德一改剛才的嚴肅冰冷，放柔嗓子問著她的三歲男孩。「是我剛剛拉了塔西娜的耳朵！」男孩說。
　　「什麼？」
　　「我先拉了塔西娜的耳朵！」男孩重覆道。於是佳楚德轉身面向孩子蹲了下來，開始訓誡，「聽著，我兒。你拉她耳朵，但她咬了你。她一樣要受罰。你只是拉了她耳朵，但她咬了你。她必須受罰。」
　　「那我也要被拉耳朵！」小子回嘴說。
　　「不不不，你被她咬了，你不必被拉耳朵，是她要被咬臉和咬右手－－」「那我咬她！」
　　房間陷入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聲，還有獵犬池與六隻狼崽緊張吐舌發出的哈氣聲，這樣持續了大約四秒，直到佳楚德哈哈大笑起來。
　　「兒啊！你咬傷不了她！這樣是無法處罰她的！」
　　「她會痛！」三歲男孩用幼稚的語言說出了他自己的一番道理來說服他母親：「我咬痛她，她會記得是我。別人處罰她，她只會記得是別人弄傷她！」
　　這下真是所有人都驚呆了。所有人看著這個語出驚人的孩子，連他母親也嚇得站起來，望著他眨了幾下眼睛。「賓根的約翰！」公爵夫人看著她的兒子，嘴裡喊著她背後跪著的黑袍總管，「你聽到我兒子說的話沒有？把塔西娜抱來給他咬。你要緊抓住塔西娜的嘴以免我兒子被咬。他如果被咬，我要你連左耳也沒了！」
　　已經被死前的腓特烈．馮．史陶芬咬掉右耳的約翰磕了一下頭說了聲「是，」爬起來轉身就從池身後提起了滿嘴血的白毛母狼。池又吠了一下，跳起來要咬約翰的手，被一旁穿著侍女衣服的狼人吼了一聲，嚇得半途落地，驚詫地循聲望向狼人侍女，狼人侍女又瞪大一雙黃眼睛，瞪得她委屈地垂耳夾尾，發出嗚咽聲，退了幾步，用身子護住了角落的五隻狼崽。
　　約翰抓著小白狼兩脅，跪到坐椅子上的小獅子面前。小白狼愣愣地抬頭望著她最愛的教父，輕輕搖了搖尾巴。約翰受不了那看似無辜的晶瑩雙眼一無所知地凝望他，稍稍別開臉，一咬牙，猛抓住小塔西娜的嘴，另一隻手臂用力圈住小狼的胸脅和兩隻前腳。小狼被這麼一抱，兩隻後腿猛踢起來。「賓根的約翰！」佳楚德發出怒吼，而她那張怒容彷彿在說，小狼那兩隻腿若踢傷了她兒子，約翰會少掉的東西絕不只僅剩的那隻左耳。
　　約翰屈膝，打開雙腿像開殼的扇貝，再像扇貝一樣夾住小白狼的下半身。他彎腰，讓自己的臉和小白狼的臉接近了坐在椅子上的小獅子。小獅子一下就咬上塔西娜的左頷，塔西娜被緊緊圈住的鼻吻發出淒厲的哼哼聲。聽到這哼哼聲，角落裡他所有的手足都蜷縮起來，靠彼此靠得更緊，池也更加後退，用背抵住他們。
　　小獅子畢竟不是獅子，他只是一個人類小孩。他的乳牙咬到發痛。狼毛塞在他嘴裡，被他的口水弄溼，纏上他的舌頭，讓他很不舒服。他知道塔西娜更難受。他更用力地咬著，直到咬出鹹味來，那味道卻不像鹽，更像他父親和其他騎士叔叔們丟掉的發黑鐵甲。
　　「大人，你咬出血了！」約翰慘叫著。小獅子連忙鬆口。約翰稍稍鬆手，懷裡的小狼便開始胡亂咬，「啊！」約翰叫了一聲，彎下腰把塔西娜放開。塔西娜跑回她剛才被抱出來的那個角落，縮到池的懷裡。她左臉的白毛染了紅血。池小心地舔舔她的臉，舔到她的傷。她又唉唉叫了幾聲。
　　約翰慢慢直起腰來，兩頰和兩手都有帶血的咬痕。
　　「好了！」小獅子嘴角帶血，對他母親高聲叫著。他母親看看約翰，看看縮在紅犬身邊的小白狼崽，再看看門外低頭閉眼，胸膛大力起伏的芬利斯，才又回頭看他，對他嘻笑著說，「你還沒有咬她右臉和右掌呢。」
　　「夠了！」小獅子堅持著。佳楚德才呵呵笑說「好，好，這樣夠了。芬利斯。我很滿意。我的兒子會自己討公道，這很好。我就不和塔西娜計較了。不過賓根的約翰教養不周之罪，你自己再好好處理，我就不管了。」
　　「感謝公爵夫人的寬容，」芬利斯向佳楚德捧胸彎腰行禮，看上去像已經鬆了一口氣。冷不防佳楚德又補上一句：
　　「你外孫女有毛，傷口看不見的，這一咬也沒她咬我兒子那麼嚴重。」
　　獅子亨利希多年以後清楚記得，那個約翰射出一股陰毒的目光射向他母親。那目光毒辣到在他很久以後聽聞他母親死亡的消息時，竟從此再也無法擺脫是約翰為了那一天重重報復了他母親的陰慘念頭。

火尾-555

沒有時間做太多事情,只能選擇其中一個

35章:
神羅準備對教皇國出兵的樣子,貴族的權力遊戲,下面的活老百姓嘖是負責送人頭
布魯托感覺已經很忌妒約翰的口才,政治呀...
卡拉歐表示:人家也想要變成貴族吃香喝辣啊
韋爾夫:約翰你到底是去哪學這一身嘴砲工夫的?

　　嘩～要打仗了～要發動戰爭不是有必勝的決心就是有讓對方臣服的妙計
還有女人之間鉤心鬥角絕對不會比較溫和，聽說下毒埋針樣樣來，坐上貴族的位置芭魯莎罩子可要放亮點呀
小鬍子依然到處嘲諷。

狼狗傑

回复 13# 火尾-555
火尾當兵辛苦了。

話說從三十五章到四十八章還有一段距離，加油(乾
1132年，歐洲有兩個教皇，獸控洛泰爾皇帝挺逃出羅馬的英諾森二世，諾曼人羅傑則被對立教皇阿那克雷圖斯加冕為西西里之王。這次南征，神羅的洛泰爾要把英諾森二世送回教皇國，並由英諾森二世加冕為真正的皇帝，最後也如預期地完成目標(
我寫這部真心覺得比《權力遊戲》還兒戲，只能盡我全力寫好。至於活老百姓送人頭，嗯，之前的章節是有活老百姓負責把害死男主角全家與女主角母親的女人被自己兒子砍下來的頭送給兩位搶皇冠的皇帝觀賞((
約翰在之後的章節用他的行為告訴大家搞政治不能只靠嘴砲，還要發展情報網與讓一堆人肯為自己做事，尤其是見不得人的事。布魯托才開始走進貴族世界，會漸漸追上約翰的(((
卡拉歐的野心會在後面表現得更明顯，基本上她和馬克白夫人是同一型的人物……那麼，她丈夫有野心嗎？嘿嘿嘿嘿嘿(？
溫順的韋爾夫：你這小混蛋吵死了，去死吧——咦咦咦咦咦（？

話說火尾看到後面可能會對我關於戰爭場面的描寫與過程的虎頭蛇尾有點失望，我也只能用我的方式去寫戰爭。還好這場戰爭不是只有打一個小男爵，希望之後的段落我能越寫越好，或許之後有時間會回過頭來修正吧。
說到女人，在第四十八章獸控的女兒開始對巴魯莎的父親和孩子們下馬威了，只是被她的兒子用love bite化解了(⁇
紅鬍子和獅子這對表兄弟都還是小孩，卻也開始在玩權力的遊戲了。而約翰縱使到處嘲諷人，他也免不了被嘲諷甚至被侮辱。

第四十九章(2017/8/15-8/28)

　　施萊歇爾城堡因為拜仁公爵之子被咬而過了不算愉快的一天，到了第二天，芬利斯依舊盡地主之誼，與拜仁公爵夫人及拉芬斯堡伯爵夫人同桌享用早餐，忽然有人進餐廳通報：教皇特使來了。
　　教皇特使克萊沃斯的伯哈德，西法蘭克的克萊沃斯修道院院長，熙篤會的領袖，誰不樂意對他表示尊敬？於是連拜仁公爵夫人都跟著出來迎接他。伯哈德騎在馬上，由希德勒村的韓森在旁挽著他坐騎的轡頭，牽向庭院中站著的貴族們那兒。老修士撫了撫自己的禿頭，翻個身就爬下馬來，「可尊敬的公爵夫人，還有拉芬斯堡伯爵夫人，上帝祝你們平安，」他向公爵夫人屈身，吻了公爵夫人伸過去的一隻手背。「上帝祝福你，親愛的伯哈德兄弟，」公爵夫人退了一步，一手做出介紹的手勢，讓伯哈德面向原本在她身後的老神父，「這是我的懺悔神父，奧格斯堡的耶格爾，他仰慕你的名氣很久了。」
　　「喔，不，不要仰望我的名，要仰望上帝的名，耶穌的名。」
　　「院長教訓的是，」神父分明比修士還老，卻對修士畢恭畢敬。修士倒沒有自傲起來，反倒更加謙遜，向老神父鄭重地鞠了個躬。等修士再抬起頭，看到站在伯爵夫人身邊的白狼領主，匆忙碎步走過去，先吻了伯爵夫人的手背，再向這塊土地上目前行使領主權力的白毛狼人打聲了招呼，「你好，男爵大人。」
　　「不，伯哈德兄弟，我只是一個騎士。」
　　「你是女爵的父親，應當稱男爵才是。女兒不可高過她的父親，」說到這裡，伯哈德左右轉頭環視，突然皺起眉來，「大人，我衷心希望你的總管寫給我的信有經過你的授意。他寫信請我來，且作為你的總管，應當在你身邊侍候著，怎麼現在不在這裡呢？」
　　「啊，那是因為他正在懺悔室，」芬利斯回答，「他最近犯了錯，我罰他在懺悔室裡懺悔自己的罪過。」

　　「叔叔！」堡內二樓的懺悔室，門口傳來一個孩子的叫喚。約翰原本閉眼低聲懺悔罪惡，跪在高掛牆上的耶穌像面前，聽見叫喚，睜眼轉頭望去，看到是拜仁公爵的獨子，獅子亨利希站在門口。
　　「你不該叫我叔叔，大人，」約翰嘆息道，「我只是一個總管，昨天還讓你和塔西娜都不愉快。你不該叫我叔叔。」
　　「那……JOJO！」小孩這麼喚著。這讓約翰忍不住笑了。他想起去年在蘇普林堡，他就用這個名字惹惱他的舊主大熊阿布雷希特。「是，我在這。有何指教，大人？」約翰笑著說道。
　　「塔西娜會原諒我嗎？」
　　「會的，只要大人願意花時間求她原諒。對了，」約翰忽然像想到什麼似地，從懷裡掏出一管隻手可握的小型木罐，拔開蓋子，隨之一股清香滿室。「那是什麼？」小獅子走來彎腰要把臉湊近木罐，被約翰一手抓住右肩。
　　「這是橄欖油，等一下要用來膏你。」
　　「什麼？」
　　「聽我說，」約翰壓低聲音，把臉湊近小獅子的臉，「也許你現在還聽不懂，但我希望你記得這一天。我昨天看見你怎麼想辦法在你母親面前保護塔西娜，我都知道，我也替所有的伊利諾人感激你……」
　　「約翰？」
　　「我希望你以後能繼續保護伊利諾人，就跟你外公一樣。今天在這裡發生的事，以後都不要說給別人聽，因為在你成為王之前，一切都很難說是確定的。現在，韋爾夫家的獅子亨利希。」
　　「是，」三歲男孩著魔似地回應。
　　「我，約翰．希德勒，乃上帝派來守護伊利諾人的使者，奉主耶穌之名膏你為狼之主，韋爾夫家族之首，廣大領土的統治者。你的權力將超越地上所有君王，連凱撒都要向你下跪。你將成為廣大領土的征服者。你的後代將源源不絕，永遠穩坐權位，不論他們是伯爵，公爵，皇帝，國王，還是女王，你的後代都將享有榮耀，」約翰一邊喃喃說著，一邊用右手拇指沾著罐裡的油，塗抹小男孩的額頭，兩頰，並雙手，「你是獅子亨利希。你將超越地上所有君王。然而，你要記住，」約翰放下木罐擺在地面，兩手抓住男孩雙肩，「所羅門王說過，富貴如過眼雲煙。你在繁華散盡之後，仍然可以享有平安。但你要善待伊利諾人，善待跟塔西娜一樣的人。因為你是狼群之主，你守護他們，他們就會永遠支持你。」
　　獅子亨利希那時還小，還都不懂，可是他一直記著。等到他漸漸長大，然後衰老，他也都懂了。

*

　　「沒想到你也會被你的主人責罰。」
　　「凡人皆會犯錯。唯一不犯錯的是上帝。」
　　伯哈德與約翰並肩在城堡宮廷內的花園裡走著。這是一個炎熱的午後，伯哈德剛與貴人們吃完飯。約翰在伯哈德的請求下，是停止了在懺悔室懺悔，回到飯廳侍候貴人們，但吃飯要等到日落後，所以他是餓著肚子和伯哈德散步的。
　　「這樣不會難受嗎？」伯哈德關切地問道。
　　「還好，」約翰聳聳肩，「我也苦修過不少次，這點餓不算什麼，不過是少吃一餐而已。」
　　「你的苦修精神真是令我欣賞，」黑袍老修士格格笑了幾聲，「那麼晚餐我就不陪貴人們用了，我就和你還有奧格斯堡的耶格爾一起吃。」
　　「不不，這可不好，」黑袍總管連連擺手，「我們是和僕役們一起用餐的，恐怕打擾你的清靜。」
　　「沒關係，」伯哈德抬起右手撫摸自己的禿頭，「我偶爾也要體會一下世俗的喧嚷。畢竟，這是上帝創造的世界，我不能拒絕接觸任何一個面向。」
　　「那好，不過你可就得多等一小時，等我侍候完貴人們，才能和我一起吃晚餐。」
　　「當然，」伯哈德低頭淺笑，看了自己走路的草鞋尖一會兒，抬頭時視線掃過約翰胸前掛著的黑十字，開口問道，「那只十字架是？」
　　「喔，這個，」約翰一手抓緊黑十字，「是弒母者之父狐狸寇特送我的東西。我想你也有聽說，我曾經假扮成那位男爵的私生子。對他說謊是我一生的大罪之一，後來這只銀十字就發黑，算是給我的警示。我一直留在身上，提醒自己盡我所能停止犯罪，多做上帝喜悅的事。」
　　「恐怕你犯的罪不只這些吧？」
　　約翰停下腳步，嘴角依舊保持微笑。他定睛看著隨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的伯哈德，對方也是嘴角上揚，眼裡有刺探的神色。「伯哈德兄弟願意聽我告解嗎？」約翰問，稍稍抬起下巴，抿著嘴淺笑，瞟著老修士。
　　「那就請你帶我到城堡的懺悔室吧。」
　　「好，這邊請，」約翰向前伸手，示意繼續沿花園小徑走，兩人便繼續並肩而行。蝴蝶在小徑兩旁開著白玫瑰的灌木叢中飛舞，偶爾還有蜜蜂飛舞的聲音傳出來，突然一頭小東西鑽出灌木叢，擋住兩位黑袍男人的去路。那是一團煤球似的黑毛，有一對褐彩發亮的眼睛，停在約翰腳前追了幾圈自己的尾巴，抬起頭看著約翰，鼻頭一勁兒往上嗅聞，發出大力吸氣的聲音，再打了個大噴嚏。
　　「怎麼了，露娜？」約翰放柔聲音問，「有什麼事要找約翰教父嗎？」
　　小煤球吠了兩聲，一點都沒有狼的樣子，倒像小狗。約翰笑了笑，蹲下去要抱她，然後。
　　「塔西娜！」黑母狼大聲叫道。
　　約翰剛要伸手，聽了這話就愣住。站在一旁的禿頂修士也出現驚訝的表情，不過很快就緩過來，帶著一種姑且觀察下去意味的微笑凝望地上那對教父女的互動。「塔西娜怎麼了？」約翰又問。「過來！」小狼露娜大叫道，轉身沿小徑跑了幾步，又轉過頭來瞪著約翰。
　　「失禮了，伯哈德兄弟，」約翰起身向身後的老修士點頭致歉，「不過我得先跟著我家小姐走一趟。」
　　「行，我跟你過去。」
　　兩位黑袍男人，一個滿頭黑髮，一個禿頭，跟著滿身黑毛的小狼走，很快就走到岔路，但小狼向左拐，不是向右通向原本兩個男人要走上的走廊。兩個男人小跑跟著拐彎，進了一處被玫瑰花叢圍起來的草坪。
　　巴魯莎的六個孩子都在那裡，還有紅毛獵犬池。約翰在玫瑰花牆的破口前停下腳步，看著黑毛球跑向紅狗兒，與她的四個兄弟縮在紅狗兒身邊。小白狼卻獨自一頭站在草坪中央，抬頭看著約翰。
　　那一瞬間，約翰真的以為塔西娜回來了，巴魯莎的灰狼母親塔西娜，小白狼名字的來由。明明祖孫倆長相和年紀是如此不同：老塔西娜總以半狼半人的形相出現在約翰面前，是個沉穩的成年婦女；小塔西娜還沒到能變形的年紀，一頭毛躁又愛生氣咬人的幼狼，一點都不像約翰記憶中的塔西娜，倒跟她母親巴魯莎一個樣。可是，約翰望著小白狼那對金眼，望進了那對金色光芒之中，彷彿又回到他十四年前在那棟草屋中醒來，第一眼就著昏暗的爐火看見閃閃發光的塔西娜那時候一樣。
　　「塔西娜？」約翰叫喚著小狼，也叫喚著已經離開人世很久的狼人婦女。
　　小塔西娜快跑飛撲，撲上約翰胸口，被約翰及時一把抱住。她瘋狂舔拭約翰的臉，包括昨天被小獅子咬了左臉後，驚慌中對約翰的臉頰咬出來的傷口。約翰把她抱得更緊，嘴巴在小小尖耳旁邊輕聲說，「對不起。」
　　「Papa…」他聽見小狼這麼叫他，輕輕地，用小女孩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約翰哭了。他雙肩顫抖，啜泣著。小塔西娜舔著他的淚。「怎麼了？」老修士在他背後問，還踮起腳尖，想看清楚約翰抱著小白狼臉貼臉是都在搞些什麼。約翰把臉埋進小狼身上的毛抹了抹，轉過頭去回答修士，「沒事，小姐向我這個教父撒嬌呢。」

*

　　「笨蛋！」在昏暗的爐火前，裸著身子滿身黑白交雜毛髮的半狼半人卡拉歐一邊數落著農家打扮的紅髮男孩，一邊把木碗裡的湯菜倒回大鍋裡，「捲心菜要煮到爛，不要留菜骨，你是要塞我們的喉嚨嗎？」
　　紅髮少年一手還握著木湯勺，眼珠往上翻都要翻到腦後了，滿臉嫌惡地頂嘴，「你們吃肉不都是連肉帶骨吞下去，還會怕被菜骨塞喉嚨？」
　　「菜骨跟肉骨哪能夠相提並論？要不是為了你，我們肉都生吃，才不丟進鍋裡給你煮肉。」
　　「菜煮太爛很噁心。」
　　「你哪懂？菜湯就是要煮得熟熟的，就像你們人也要吃煮熟的肉一樣。菜如果不煮爛，我們連吃都不吃呢！」
　　「那你們還委屈自己吃菜？」
　　「你以為肉能每天都吃啊？」
　　「你們還當真會守齋期啊？」
　　「你們貴族不會啊？喔，那麼是異教徒了，我趕快向新神父那裡告發你－－」
　　「吵死了！」狼人騎士尼可拉斯剛好開門進來，聽見他妻子和男孩為吃肉與齋期爭吵，又好氣又好笑，大吼一聲打斷他們沒有意義的爭辯。「尼克，」卡拉歐起身，雙手抱住帶著夜色進來的黃毛狼人，用滿身獸毛蹭著她丈夫的鎖子甲，「你看，這傢伙都不懂規矩。我們趕快把他送走啦。」
　　光溜溜滿身毛的狼人對穿著鎖子甲的狼頭怪撒嬌，這畫面教紅髮少年覺得有點詭異噁心，他回頭去看鍋子，百無聊賴地用勺子輕輕拍打浮在湯上的包心菜葉。
　　「他明天是該走了。」尼可拉斯的話讓男孩停止拍菜的動作。男孩又回過頭來盯著狼騎士。狼騎士則擠擠額，甩甩耳朵，繼續說道，「明天芬利斯領主會來這裡一趟，約翰也會跟來。做為兩個都死過的人，你們應該至少對天堂有同樣的看法，可以心平氣和坐下來談。」
　　「希望如此嘍！」男孩做出敷衍的假笑，又回去用勺子拌菜湯了。尼克與卡拉歐的五頭狼兒女從尼克身後半開的門鑽進來，潮水一般湧過尼克的雙腳，聚到男孩身後嗅著湯的香味。男孩向左看，一顆黑狼頭懸在他左肩上空，努力從菜湯味中嗅出一絲肉味的模樣，他記得這黑狼叫阿道夫。他又向右看，毛色跟他的髮色差不多的公狼基爾坐在他身邊，幾乎要黏到他身上了。「別急別急，你們老媽說，要等菜煮爛，才能裝碗給你們吃，」男孩這麼說，原本敷衍僵硬的微笑放鬆下來，浮現出一副促狹鬼的表情，突然壓低聲音對五頭三歲狼說，「或許你們跟我一樣，都喜歡吃沒爛的菜骨。」
　　在對小狼說話的時候，他的快樂是真誠的。他本來就適合與狼同臥，因為他的本質不是人，而是嗜血的野獸。

*

　　如同尼可拉斯對獨眼之子腓特烈．馮．史陶芬說的，隔日白天，芬利斯領主便帶著巡遊領地的車隊向伊利諾村的鄰村阿弗雷村進發，同行的有之前就決定要交給伊利諾村族人照顧的六隻小狼與愛和他們玩在一起的獵犬池，總管約翰，拜仁公爵夫人母子，小狼們的教母拉芬斯堡伯爵夫人，以及教皇特使克萊沃斯的伯哈德。從施萊歇爾城堡到阿弗雷村並不用花多少時間，差不多兩個鐘頭，就接近阿弗雷村的村口，阿弗雷村村長亞伯就帶著一群村民候在那裡。
　　「歡迎來到阿弗雷村，我主，」亞伯站在群眾前頭率先迎接車隊，走到領隊的馬車旁，向跳下馬車的白狼人領主哈腰鞠躬。「不只我來了，村長，」穿著緊身黑衣還能利索地跳下馬車的狼人說道，「拜仁公爵夫人，拉芬斯堡伯爵夫人，還有教皇特使，克萊沃斯的修道院長伯哈德也來了。」
　　「哎呀，都是貴客，貴客，」亞伯猛哈腰，看著一名紅衣少女單手抱著一個紅衣男孩，另一隻手伸向站在車下的黑衣狼人領主，並由他牽下馬車。「這是拜仁公爵夫人佳楚德，」狼人領主介紹道。「哎呀，夫人，」亞伯對著年輕但地位更高的貴婦笑得更諂媚了。
　　「看到沒有，伯哈德兄弟？」坐在馬車裡的約翰總管在拉芬斯堡伯爵夫人走出車廂準備被芬利斯牽下車時，指著車外堆滿討好笑容的中年男子。「就是他嗎？」修道院長伯哈德順著約翰指的方向看過去，以詢問的目光看著那個村長。
　　「就是他，」約翰笑了笑，「我等會就向你證明他是個該死的異端。」伯哈德禮貌性地笑了一下，起身走出馬車廂，接在伯爵夫人後面跳了下去。
　　當約翰下車的時候，村長已經帶著幾名貴人走進村中逛起來了。小白狼塔西娜把頭伸出馬車布簾，眨著眼睛望著地面，一副準備跳下來的模樣，被約翰一手按住額頭推回布簾後。馬夫韓森見狀開口，「你幹嘛？」
　　「你帶孩子們與池先去伊利諾村，」約翰側眼盯著老韓森，叮囑道，「警告他們要警戒，有教會的人在這裡，可能會波及到他們，小心為上。」

第五十章(2017/8/28-9/27)

　　伊利諾村今天一樣也十分閒適，村裡的巫醫們集中在村中空地坐著，手邊磨藥，畫字，縫補衣服，不免嘴上閒嗑牙。
　　「那男孩待在我們這裡已經幾天了？」灰狼女巫醫西莉亞擺脫平常維持的完全狼形，以半人半狼的姿態盤腿而坐，一手抓緊石缶，另一手持著一顆不小的灰石搗著塞進缶裡的小白花，嘴裡問著目前待在村長家裡的人類男孩。
　　「不清楚，還沒滿一個月吧，」回答的是像在地面上磨爪，其實是用整隻左掌在沙土上塗抹出符文的公灰狼卡爾。他做這事也沒為了什麼特殊目的，就只是百無聊賴地把腦海中隨機浮現的符文畫出來：長得像拉丁字母B的伯卡南疊上了被一橫劃在腰上的Z，然後長得像F但其實可以對應拉丁字母A的安蘇茲又抹了上去，只見他塗抹的圖像越抹越亂。「老天，」西莉亞看見卡爾在地上的傑作，似乎有些不滿地瞇起雙眼，「你不要這樣玩符文，這樣不莊重。」
　　「你哪懂？」卡爾回嘴，「心裡浮現的符文跟占卜得到的符文都有其意義。這是葛拉烏告訴我的。」
　　「又說是葛拉烏告訴你的，」西莉亞停止搗藥，「你不要自己胡扯，都說是葛拉烏說的。葛拉烏明明說的是相反的話，她說過人的心靈會犯錯，所以對於神透過占卜示下的意思，我們都有可能解讀錯誤。」
　　「就像她自己也會犯錯，」一旁正在縫一件麻布衣服的褐毛狼女露莎搭上了話，「她之前占卜出來的巴魯斯，直到她和伊利諾酋長都死了，也沒爭執出一個結果：到底那五個符文指的是巴魯莎呢，還是巴魯斯呢？你們，誰知道？」她聳聳肩，繼續縫那件衣服。
　　「或許兩個意思都有吧？」西莉亞歪頭，說話的口氣不是很肯定，似乎陷入了深沉疑惑。不過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一句問話導引到露莎手上那件衣服：「那是弗朗茲的衣服吧，露莎？」說話的是橙，至今還是見習巫醫的成年狼男，就是與那個自稱安法格烈爾的冬作伴，第一個發現約翰復活身體的橙毛狼，此刻他正在幾塊指尖大小的木頭上用小刀雕刻符文，製作新的一副占卜用具。
　　「是啊，」露莎嘴角往上挑了一下，「村長夫人不想替那個小鬼補衣服破洞，就命令我來縫嘍。」
　　「村長夫人不擅長縫補，」西莉亞用嘲笑的語氣說，「她也不擅長替她自己的姐妹，我們尊貴的前任酋長伊利諾割下毛皮，還要我們的領主代勞。」
　　「不過她煮的菜湯吃起來還不錯，」露莎嘴上讚揚現任村長夫人卡拉歐的廚藝，但眼神也是不懷好意的樣子。
　　「你們這群壞心女巫還不閉嘴？」一道帶著笑聲的男性嗓音插進話題。大家循聲望去，看見他們當今的本堂神父，施萊歇爾的馬丁從村中教堂的方向走進空地，臉上掛著收攏不了的笑容。
　　「神父！」露莎看見那禿頭但還不算老的褐髮男子走了過來，便向他高聲喊道，「今天天氣真好！」
　　「確實很好，親愛的露莎，」馬丁神父瞇眼望著掛在天上的太陽一會，再環視坐在地上的狼族巫醫們，「既然今天天氣那麼好，各位不妨帶手上的東西來教堂坐坐？」

*

　　「你是怎麼想聖三體的，村長？」
　　「我只是一個無知的村夫，怎敢妄論聖三體呢，總管大人，」阿弗雷村的亞伯恭敬地回答。
　　「不妨說說，教皇特使就在這裡，相信他會很熱心地導正你的信仰，如果你的信仰有錯誤的話。」
　　約翰與村長之間的對話實在令克萊沃斯的伯哈德忍俊不禁。還要證明無知村夫是異端咧，這樣問無知村夫，就算得到不得體的答案，也不能證明他就是異端，不過就是信仰需要解說導正的一般民眾而已。所以說這個約翰到底想搞什麼東西？如果是不滿這個滿臉假笑的男人當村長，找個理由把他換掉就行了，何苦還要藉教會把對方逼到死地呢？
　　然後伯哈德看見村長的臉閃過一個充滿厭惡與鄙視的表情，那個表情他在西法蘭克看過，那些被宣判火刑的諾斯替異端在被燒死前看他就是那種表情，尤其是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阿伯拉，每次見到他都是擺出那種看見垃圾的表情。他總算開始起疑了。
　　「有誰能質疑聖父、聖子與聖靈的權威？」村長拿出神父在講壇上的陳腔濫調，彷彿自己就是一個教士，來應付約翰的咄咄逼人，「即使愚笨如我，都知道聖三體不能褻瀆，尤其是我們作彌撒吃的聖餐，那是耶穌的身體。」
　　「這挺正確，」伯哈德出聲表示稱許，「至少我聽沒甚麼錯誤，我認為亞伯兄弟的信仰十分正確，沒有錯誤需要我導正，約翰兄弟。」
　　「呵呵，也是，」約翰露出十分不真誠的笑容，低下頭看看地面，又抬頭往兩旁草屋看看，「聽說阿弗雷村遭過一場大火，死了不少人，哈格瑞夫家族為此還從諾曼第招了些人過來，亞伯你也是從那搬來的吧？」
　　「是啊，」亞伯村長露出溫煦的微笑，「雖然這麼說不好聽，但那年大火確實給了我機會。我在阿爾比城過得並不好。」
　　「阿爾比城？那是在諾曼第的哪裡啊？」約翰表情誇張，張嘴結舌，一副強調自己對阿爾比城一無所知的浮誇形象。
　　「那城在阿基坦附近，離諾曼第可遠了，」伯哈德回答了約翰的疑問。
　　「奇怪，」約翰皺眉望向亞伯村長，「你怎麼還說是從諾曼第來的？」
　　亞伯乾笑幾聲，解釋道，「因為在城裡活不下去，我才一路向北，往諾曼第討生活，正是英格蘭人把我交給了哈格瑞夫的人，帶到這裡幫忙耕地，慢慢再把阿弗雷村重建起來，有幸又當了村長，這一切都是上帝眷顧啊。」
　　「真是眷顧啊。聽說你有常常罵伊利諾人的習慣，不是嗎？」
　　「是啊是啊……」亞伯陪笑著回應約翰的話，突然收住笑容，瞪著約翰尖嚷道，「你別胡說，總管大人！」
　　「那麼是你村裡的人胡說嘍？」
　　「是哪一個村裡的人？我要好好教訓他。」
　　「別緊張，開個玩笑而已。」
　　「這算什麼玩笑？這是譭謗！」
　　「所以你沒罵過你主子嘍？」
　　「當然沒有！」
　　「你敢發誓？」
　　「我敢！」
　　「你敢不敢指著聖父與聖子的名起誓？」
　　「我敢！」
　　總管和村長充滿火藥味的對話到這裡已經讓虔誠的克萊沃斯修院長皺緊眉頭，他正要開口阻止他倆出言褻瀆神明，約翰總管已經開口：「阿弗雷村村長亞伯，你指著神的殿起誓！」
　　「我指著聖父、聖子起誓！」亞伯說，「如果我有半句虛言，我就變成啞巴！」
　　約翰盯著亞伯，嘴角浮現一抹詭異的微笑。
　　「住口！」克萊沃斯的伯哈德總算找到時機開始說教起來，「經上記著說：你不可指著神的殿起誓。如今你們都犯了褻瀆天父的過犯了。趕快懺悔你們的罪！」
　　「請原諒，我高貴的伯哈德兄弟，」約翰右手捧胸彎下腰來。亞伯也張開嘴要說話，突然瞪大雙眼，他的嘴上下擴張了幾次，像水裡呼吸的鱒魚，然後他跪在地上，左手撐著地面，右手緊壓鎖骨，吐出舌頭，似乎是被甚麼給噎到了得吐出來。「怎麼了，亞伯？」約翰勾起一隻食指輕輕搔了搔鼻下的鬍鬚，眼珠向下俯視跪在地上的亞伯，「難不成真的啞了？」亞伯停止乾嘔，抬頭望向烈日從其背後透出刺眼光輝的約翰，眼神充滿恐懼與狂亂，忽然他撲到約翰腳前－－
　　「抓住他！這傢伙精神失常了！」約翰高聲喊道，兩名從城堡跟來的僕役立即奔來，從後架起失控的亞伯。亞伯村長揮舞雙手，嘴巴張得大大的，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這就是褻瀆聖父與聖子的報應，對吧，可敬的伯哈德兄弟？這人指著聖父與聖子的名起假誓，」約翰看向伯哈德修士，提出他的結論。
　　「我倒是還沒看過這麼快的報應，」伯哈德修士有些驚奇地看著被僕從架住，正掙扎著的亞伯村長，「今天我算是看見一件神蹟奇事了，榮耀歸與耶和華。」
　　「耶和華才不存在！」一個小孩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其驚世駭俗的論調令伯哈德瞪大眼睛循聲看去。亞伯村長掙脫了抱住他雙臂的僕從，撲倒了那孩子。那孩子還叫嚷著，「爸爸，不要阻止我！根本沒有耶和華，也沒有耶穌聖子，只有聖靈，所有的修士都該死！這都是你教我的！不要阻止我！」
　　原本看起來胸有成竹微笑著的約翰這時也沒了笑容，一開始他根本料不到會有這種發展。周圍漸漸接近圍觀的村民都不住畫起十字，紛紛發出驚恐的嘆息：「造孽啊！造孽啊！」「耶穌基督啊！」「聖母馬利亞。」
　　「馬利亞才不是聖母！」小孩還大聲叫道，「耶穌是木匠約瑟的孩子！神才沒有性慾！只有聖靈！教士說的都是謊言！」
　　「快讓這口說惡魔話語的人住嘴！」教皇特使伯哈德憤怒地大吼。
　　「你們聽到聖父特使說的話沒有？」約翰總管連忙催促猛畫十字的兩位僕從，「快塞住那個男孩的嘴巴！」
　　「等一下，」芬利斯走近，「讓這孩子說下去。」
　　「我主？」約翰愣了。兩名依約翰吩咐走近村長父子的僕從也停在半途，抬眼望著他們的白狼領主，表情有些不知所措，只等領主下進一步的指示。而白毛狼男只是蹲下，鼻尖接近男孩的臉，和善地問道，「你是阿弗雷村的亞伯最小的兒子吧？」
　　壓在他兒子身上的亞伯轉過臉來，快速左右搖頭，用哀求的眼光望著芬利斯溫和的狼臉，他還張大嘴巴，皺著臉想發出聲音，可是連一聲普通啞巴的啊啊叫也發不出。
　　「滾開怪物！」男孩嚷道，「聖靈指示我，今天你們都要死，為了你們錯誤的信仰！」亞伯伸手要遮住他兒子的嘴巴，卻被咬了一口。他痛得打滾離開男孩身體，仰躺在地一臉眼鼻糾結，嘴巴張得大大的，可他仍然叫不出聲音。
　　芬利斯噘起嘴來露出兩排利齒，那模樣怪可怕的。約翰知道那是狼的笑法，他完全知道芬利斯有理由這麼笑，畢竟他可是這麼和芬利斯計畫的。這計畫因為亞伯這意外跳出來送死的兒子而異常成功，芬利斯當然該高興。只是他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先前做的一切事先預防，根本防不了接下來可能會完全失控的場面。
　　然後他看見一名農婦快速跑出群眾。這個倒是不會有什麼差錯，他想。
　　農婦繞到最靠近圍觀群眾的一間小屋後方，沿小徑奔向村口的草屋。她推開門，正要張嘴說些甚麼，卻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房裡四個孩子哆嗦著緊貼彼此，聚在房屋中央鍋邊坐著，而屋裡靠牆的四頭穿著侍從服裝的高大狼人把他們團團包圍。
　　「村長夫人，」帶頭的灰狼多倫斯說，「這麼急著跑回來，是想帶著孩子們逃去哪嗎？」
　　農婦跪倒在地，兩手交握開始求情，「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別傷害我的孩子，求求你們！」
　　「這可由不得我們，」多倫斯半舉著手看看自己的爪子，挺起身體離開牆，走向跪在地上的村長夫人，蹲下來用他多毛的右手捧起女人的下巴，「聽我們總管大人說，那位特使大人沒有別的嗜好，最喜歡就是燒異教徒，尤其是異教徒的小孩，」那雙可怖的黃眼望進那可憐女人的雙眼裡，「他喜歡那種把異教徒的幼苗連根拔起的感覺。」

　　「我們還需要審判嗎？」黑袍的克萊沃斯修道院長站上村子裡的高臺，帶有強大的威嚴咆哮道，「你們都聽見他們說該死的話了！」群眾鼓譟著。開始有人呼喊「燒！燒！燒！燒！」
　　「以各位的耳朵為證！以今天在場的拜仁公爵夫人和她兒子，拉芬斯堡伯爵夫人，還有伊利諾領主的眼睛為見證，他們一家已褻瀆了上帝！他們從法蘭克最受異端污染的地方逃來這裡，全無悔改之意，還企圖讓否認神存在的想法在此生根。他們不該接受我們的寬恕。他們完全沒有資格！」「呴！呴！呴！呴！」群眾齊聲呼喝。
　　「把罪人們帶上來！」修道院長大喝這麼一句，狼人與施萊歇爾城堡的其他僕從們即依令把村長一家被捆綁的七口牽上階梯。
　　「我們不只要焚燒他們！」院長指著那一家被逐個帶上臺的七個人，高聲喊著，「我們還要燒光他們的財物！燒掉這座由這位自居村長的男人，自高自大建成的講臺！我們要燒光他們的污穢！燒死逃過上次審判的異端！他們已經沒有悔改的機會！燒光他們！」
　　「燒光異教徒！」「燒死惡魔！」「燒死女巫和他們的孩子！」「燒死罪人！」「燒！燒！燒！燒！燒！」怒吼聲此起彼落，混亂的群眾為接下來的火焚場面興奮地期待著，他們好些人跟著領主的僕役一起把村長家的財物從村長家搬出來拋向木臺，有些東西落在臺下，有些則落到臺上，還有一只木杯正中村長夫人的頭。「媽！」一個被捆綁的小孩叫著。臺上的孩子都在流淚。那嘴巴闖禍的五歲小弟雖然也在流淚，卻是緊抿著嘴，不讓自己像兄姊們一樣哭出聲音。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伯哈德在那小男孩面前蹲下來，一改剛才嚴峻的面容，眼神慈愛地看著孩子，「我看得出你對信仰有十分堅強的信念，只要你願意悔改，我就會帶你脫離這罪惡的家族，讓你在我的修道院裡認識真實的信仰。如何，我兒？」
　　男孩對伯哈德吐了口唾沫，不偏不倚地吐到伯哈德的右眼皮上。伯哈德微微笑了一下，抹掉口水，起立轉身下階梯，走入群眾，再轉過身去對堆滿柴薪與灑滿油與酒的臺子大喊：「燒毀！」
　　火被點燃，快速蔓延，群眾發出歡呼。火包圍住了木臺，卻有歌聲從火中傳出來：
　　「我們在天上的父，人都尊你的名為聖。」
　　旁觀狂熱群眾與被焚異端場面的約翰臉色已經很難看了，聽到歌聲更是驚詫。那是一個女人的高音，純淨，猶如天使之聲，或是聖母本身的聲音，緊接著被火包圍的小孩們也開始唱：
　　「你的國降臨。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在天上。」
　　這群否認聖父與聖子的異端居然在唱「我們在天上的父？」約翰應該要笑這其中的荒謬，不過他笑不出來。他望向群眾之中望著大火的伯哈德，發現他也是面色凝重，當然啦，因為這段被唱出來的主禱文不是拉丁文，也不是希臘文，而是平民使用的語言－－
　　「求你不叫我們遇見試探，並救我們脫離兇惡。
　　因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阿們！」
　　歌唱完了，烈火之後傳來響亮的咳嗽聲，還有一名女孩高聲呼喊「媽媽！」這高音讓約翰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彷彿他凝固已久，如石一般冷硬，只為伊利諾人發熱的良心被這聲呼叫穿透震碎。接著火中傳出一家子的哀嚎，有母親的，小孩的，就是沒那父親的聲音，因為村長的聲音已經被上帝奪走－－正當約翰這麼想，卻聽見村長的聲音從火裡傳出來：「該死的約翰！」
　　那不是幻覺，他聽見群眾喧嘩停頓了一下，有人開始議論那火中的聲音。「該死的上帝！」村長的怒吼還在持續，「該死的怪物！狼人通通去死！伊利諾村最好被教會燒光！」
　　約翰的臉徹底沒了血色，村長的詛咒正好呼應了約翰一直以來在模糊擔心著的事。他一直都知道他利用教會作復仇資源有其風險。這幾個月謀劃借教會來整垮不服伊利諾家族統治的阿弗雷村長，也是因為他掌握了村長確實有異端信仰的訊息。他一直都在擔心利用教會的風險，但他還是幹下去了。他知道有風險，但他不想承認風險大到有可能讓他保不住伊利諾人，哪怕是他們其中任何一員，都有可能因他而死。他再度望向伯哈德，剛好跟伯哈德冷峻的眼神對上。
　　這傢伙會毀了伊利諾村，他想，我天殺地把一頭死亡烏鴉給引進狼群了。光是派韓森去通知危險還不夠，一定要找一個族人去傳話。他左右轉頭，四下張望，看見木臺邊持火把的多倫斯也在看他。
　　他們一人一狼互瞪幾秒，然後灰狼把火把交給同伴，再遠遠地向他點點頭。
　　成了。其他交給上帝吧。

狼狗傑

第五十一章(2017/9/29-11/7)

　　每一日，皇帝的軍隊都向南推進，非常緩慢地。伊利諾女爵「白狼」巴魯莎騎著她的白馬寒風，走在離本隊有一段距離的最前端，馬屁股後跟著幾匹狼，其中一頭就是他的夫婿洛奇。他們包含狼人女爵，總共有五匹狼，擔任部隊的前哨斥堠。整支隊伍在幾天前的晚上，由皇帝決定往瑞生山口前進，所以他們稍稍改變方向，從原本有意避開史陶芬家勢力的東南向路線改往西南，漸漸進入提洛爾(Tirol)地區。從南征軍出發起一直到目前為止，巴魯莎很少見到皇帝洛泰爾，就算見到了也都不是獨處的場合。於是她發現即使洛泰爾是她三個孩子的生父，這麼久無法與洛泰爾獨處，也不會讓她覺得遺憾。相反地，她都把空閒時間花在跟她的丈夫相處上。
　　或許她沒有那麼「愛」洛泰爾也不一定，對洛泰爾的「慾望」也沒那麼強烈。
　　一股刺激的綜合氣味把她的思緒拉回現實。她觀望四周。隨她走的四位族人也察覺了：四周的樹叢裡，有人。
　　巴魯莎仰頭發出狼嚎。幾枝箭從四圍的樹叢中飛出。白狼女爵跳下白馬，白馬則往後奔回。四頭野狼散開。暴徒則跳出樹叢，手持武器包圍巴魯莎，那些武器都是些生鏽的劍、匕首或小斧頭。這全都發生在一瞬間。衣衫襤褸的暴徒有十多人，已經被四散的四隻狼撂倒了四個：銀灰毛色的普萊斯(Prise)咬了一名持匕首者的右腳，再往倒下的他喉嚨上補了一口鮮血四溢的咬痕；金毛如獅的昔爾瓦(Silver)快速從一名拿劍的弓手背後偷襲，將他撲倒在地，咬碎他的頸椎；洛奇一頭從對方一隻小腿肚撞倒原本最靠近他妻子的持劍者，咬下了那隻持劍的手；白毛的安法格正面撲倒了一名雙手高舉大劍準備砍巴魯莎的男人，很快就用一口利牙解決了他。巴魯莎自己則拔劍轉了一圈，用劍刃趕開了包圍她的人。
　　「這些狼是哪來的啊？」一個參與突襲的暴徒大聲吼著。「伊利諾，」一個聲音回應了他，但那不是他的同夥：一頭穿著土黃衣服侍從打扮的黑毛狼人不曉得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忽然出現在他身後，趁他循聲回頭，往他喉頭就是一刀。
　　一群半狼半人與野狼從四周剛才暴徒跳出的灌木叢中湧出，其中一匹狼還咬住連著一隻右腳的鞋子，拖出一個掙扎求饒的男人，那男人怪異地扭動全身，彷彿四肢都已經不能動了，事實也確是如此：他四肢的骨頭都折了。他拚命大叫：「饒命啊！大爺！饒命啊！」狼的回覆是咬斷他的喉嚨。
　　很快地，前來支援的狼族成員就把襲擊行軍前哨的暴徒們都制服了。援軍裡其中一名灰毛的半狼半人走近巴魯莎說，大部隊沒有遇襲，不過因為聽聞狼嚎警告，都停止行軍就地警戒了。「很好，」巴魯莎點頭稱許，轉過頭問另一位走近她的族人，那是一頭灰毛的半狼半人，有一雙綠眼睛，正是剛才行軍前哨中隨行巴魯莎的狼之一，名叫普萊斯。普萊斯說，「他們都說是日子難過，才聚眾為盜匪，沒人承認自己是史陶芬的人。」「沒有人說前方還有他們的人嗎？」巴魯莎反問。「沒有，」普萊斯回答。
　　「反正還會再遇上的，」巴魯莎冷冷地說，「殺光他們，不留俘虜。」

*

　　伊利諾村教堂，午後三時的陽光從兩旁各呈一排的窗口照進來，講道臺上站著身穿黑袍的本堂神父，施萊歇爾的馬丁。他正唸叨著拉丁文經文，大門忽然被推開，黑袍修士走了進來，目光如炬地盯著他。
　　臺下席位長滿濃密毛髮的後腦勺紛紛轉過來，盯著闖進來的修士，全是狼的臉。修士上身往後仰，左腳退一步，似乎有些驚嚇。神父對此則全程無視，照樣繼續唸他的經文。眾狼回過頭望向講臺，同聲說出「哈利路亞！」
　　約翰從敞開的大門走入教堂，一直走到伯哈德修士身邊，「你在這間神聖的殿堂有發現甚麼異端的跡象嗎？」他問。伯哈德側眼瞪他一下，逕自走到最後一排長椅邊上坐下。
　　馬夫韓森與狼人僕役多倫斯齊肩走進門來，一起走到約翰身邊。約翰深吸一口氣，把頭稍往後仰，嘴巴向站在他右後方的韓森說，「這馬丁真能行嗎？」
　　韓森斜眼睨他一眼，「這馬丁不是你從賓根找來的神父嗎？你問我？」
　　「我找他是因為他除了出身施萊歇爾城堡，沒有其他背景，我怎麼知道他會不會因為心向施萊歇爾家族結果在我們背後捅一刀？」
　　「我相信他，」灰狼多倫斯突兀地插嘴，約翰改往左後方斜視他。
　　「他身上沒有對我們仇恨的氣味，」多倫斯直視著約翰雙眼說道。
　　「什麼仇恨的氣味？真是……」韓森細聲抱怨。約翰卻直起腰來，「不，」他把頭收回前面，將視線投向正在誦念第九時辰經的神父，「狼聞得出一切人心性的氣味，這你不可不信，韓森叔叔。」
　　約翰不再說話，站著仰望講壇上的神父。即使公爵夫人由芬利斯牽著走進教堂，越過約翰在最後一排長椅緊鄰修士坐下，他也沒有回神。他的心跟隨經文起伏：

主率領俘虜回到錫安，我們彷彿身在夢中。
那時，我們滿心歡樂，我們引吭高歌。
那時，異民彼此說：「上主為他們作了大事！」
主為我們行了奇蹟，我們都滿心歡喜。
主，求你領我們重歸故里，像沙漠中再見小溪。
含淚播種的，必含笑收割。

他禁不住渾身激情顫抖著，跟著神父叨唸，「願光榮歸於父、及子、及聖靈。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遠。阿們。」

　　接著全體起身，就連以鼻子仰視這整場日課儀式的修士也站起身來，跟著神父高唱聖詠：

若非主興工建屋，建築的人徒然勞碌；
若非主防守城堡，警醒護守也是徒勞。
縱然你清晨早起，深夜不眠，也徒然無益。

　　多倫斯走出教堂。韓森頗為詫異地目送他離開，再看看正專心唱著詩篇的約翰。「喂，」馬夫輕聲說，「多倫斯走開了。這樣沒關係嗎？現在在唱詩耶。」約翰沒理韓森，還扯開喉嚨把詩唱得更大聲：

「子女是主恩賜的產業，兒孫承歡是他的酬報。
年輕力壯所得的子嗣，有如勇士手中的箭矢；
裝滿箭囊者確實有福，城門前與敵相爭，絕不受辱。」

　　教堂外確實有一伙人拿著箭，還有弓，他們還有人拿著刀劍，全都躲在教堂後方，在公爵夫人帶來的人看不見的地方聚集。多倫斯悠閒自適地走出教堂。教堂門前守候眾多僕役與侍從，還有在兩位侍女陪侍下，正檢視一頭白毛小狼左臉的伯爵夫人，他朝他們抬高鼻吻部，抽抽鼻頭，吸吐炙熱的空氣，然後沒事人似地繞了半圈，走到族人聚集的教堂後方。巴魯莎女爵隨皇帝南征，帶走族裡大半成年雄性，所以拿起武器聚集在此的大多是狼頭人的婦女。他輕聲對他們交代，「約翰若發出嚎叫，我們就衝出去。」

　　日出後第九時辰的日課就這麼結束了。神父走下講壇朝最後一排長椅走來，「芬利斯酋長，歡迎大駕光臨。我們族人都很想念你呢，」馬丁神父開朗地用他洪亮的大嗓門向芬利斯問安，然後轉向芬利斯身邊站著的貴婦與修士問道，「想必兩位就是拜仁公爵夫人與克萊沃斯修道院長伯哈德吧，很榮幸見到兩位。」
　　「神父這日課，有點不正規啊，」伯哈德一開口，劈頭就是難聽話。約翰與芬利斯都忍不住白眼瞪他。
　　「畢竟伊利諾人流亡十三年，從十三年前彼得神父去世後，就沒有本堂神父繼續引領他們了。我不久前才來這裡，當然要循序漸進啊。」
　　「我多年前在賓根的修道院就讀過彼得神父的書信，那時他就苦於伊利諾村的巫師問題。伊利諾人流亡十三年，你今天敢說巫師問題已經解決了嗎？」
　　約翰聞言大驚失色，連一旁站著還搞不清楚狀況的韓森，也被伯哈德的疾言厲色嚇得把左手四隻指頭塞進嘴裡。芬利斯一雙狼眼則露出凶光。神父深吸一口氣，想要馬上回應，卻被公爵夫人搶白了：「原來你今天是來找麻煩的嗎，伯哈德修士？」旁人都還沒反應過來，佳楚德已經一巴掌拍響伯哈德的左臉。
　　公爵夫人的懺悔神父原來還候在教堂外，聽見公爵夫人的尖嗓衝了進來，正巧目睹夫人打了修士一耳光，連忙跑來，下半身隔著長椅靠背，伸出雙手握住夫人打人臉頰右手的腕部，「這樣不好，夫人，」向來沉穩的他也方寸大亂，連聲叨叨說著，「這樣不好，夫人。」
　　「你現在倒成了克萊沃斯的修士了嗎，耶格爾？」佳楚德冰冷地注視著可憐的禿頂老人，目光中毫無憐憫的表示，「放開！」她嚷道，甩開神父的掌握。約翰連忙上前扶住了向後退了幾步，像要仰躺在地的老神父。那一瞬間他突然為老人感到可憐：明明身子骨看起來那麼硬朗，卻因為年歲和地位，也要向一名充滿活力的年輕少婦屈服。
　　「你不要以為你有名聲和教皇撐腰就能為所欲為，」佳楚德繼續對禿頭修士叫嚷著，「如果你敢對伊利諾人做些什麼，我保證，我跟你沒完！」
　　「恐怕你的丈夫會站在我這邊，夫人，」伯哈德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我的丈夫現在可不在這裡，」佳楚德把臉貼近那修士嚴峻的醜臉，輕聲威嚇道。
　　「如果我死在這裡，你的丈夫和父親面臨的局面恐怕會更為不利，」伯哈德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他甚至真的說出他視死如歸的話來：「更何況我根本不怕死。我沒有要動伊利諾人！」修士激動地聳起雙肩，伸直兩臂，「我只是要從伊利諾村去除巫術的權勢！就像我剛才順你的意在阿弗雷村做的那樣！」
　　「喔，那你要怎麼做？燒死異端嗎？」公爵夫人仰起鼻尖，瞪大雙眼怒視這不可理喻的中年修士。修士嘴角則浮現充滿病態激情的微笑，斬釘截鐵地回答：「對！」
　　空氣中彌漫著緊張。修士自顧自地說下去，「我今天就要在這裡揪出惡魔的使徒，行使巫術的異教徒，該死的女巫，把他們燒死在這裡，潔淨這座上帝的殿堂！」
　　「你瘋了，伯哈德兄弟，」馬丁神父出言喝斥，「你的言語形同異端！」
　　「只要有教皇認可，就不是異端！」修士喝斥回去，「而教皇會認可的，」他輕聲說，像在堅定自己的信念，然後輕輕推開馬丁神父，往教堂講道臺走去，「你到今天為止還有行使巫術的！」他邊走邊高聲喊著，「舉凡用器物占卜，觀天象預測命運，用藥草替人治病，或使用邪術行使所謂神蹟，欺騙無知村民的，現在都快招認！那樣，作為教皇特使，我還可從寬處理，」修士站上講臺，環視臺下站在眾排長椅前的狼人村民，「如果你們沒人招認，被我揪出巫術的權勢，那麼必定要有人為地獄永遠不熄的火哀嚎。」
　　馬丁神父捏緊了自己的雙手。教堂裡沒有人出聲。所有的狼眼都注視著講臺上的修士，像在冷眼看著一隻狂吠的狗。馬丁神父看見族人們沒有反應，表情有些放鬆。修士仰面發出鬣狗似的狂笑，緩緩走了下來，走向第一排一隻橙色的人狼，那便是橙，安法格的伴侶。當安法格在提洛爾地區的樹林裡奉巴魯莎女爵的命令屠殺俘虜之後，繼續和他所屬的狼人小隊行進時，他的伴侶正在伊利諾村的小教堂這裡，作為一名族裡的見習巫醫，與獵捕女巫與異端的兇惡修士面對面。「你手裡那袋東西是什麼？」修士問道。「呃......只是一些小木片？」橙試圖冷靜地回答他的問題，冷不防被一把搶走那只棕色布袋。馬丁神父倒吸一口涼氣，下定決心走了過去。
　　修士正在解開布袋，橙則伸出雙手用力抓住他兩邊族人的手：站在他左邊的是灰狼卡爾，右邊的則是灰狼女巫醫西莉亞。他就這樣用力握著他們的手，好似沒握緊他們就會發生甚麼事一樣。神父馬上到達修士身邊。「這是甚麼？」修士把袋裡的木片倒到自己的左手上，有些木片還落到地上去，「上面刻著字呢，」修士斜眼看著馬丁神父。所有站在第一排的狼頭人全都面無表情地盯著神父。神父嘴角微微笑了笑，「這些啊，盧恩文字啊，」他一派輕鬆地回答。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異教徒的文字怎麼會出現在這裏？」修士拔高嗓子大聲叫嚷。「你怎麼可以說這是異教徒的文字？」神父反過來大聲質問修士，「在羅馬人皈依我主前，羅馬字母難道不算異教徒的文字嗎？」
　　「我們基督徒可沒把羅馬字母當作占卜用具！」修士一甩左手，他手裡的盧恩符文全被摔到地上。
　　「誰說這是占卜用具？」神父對修士瞪大眼睛，然後高聲喊道，「孩子們，通通來馬丁神父這裡！」話音剛落，一群半大不小的狼人孩子從長椅間隙湧出，聚到神父身邊，包圍了修士，似乎有意地把這修士跟他們平常熱愛的橙色大哥哥隔開。馬丁神父微笑著看了看眼神驚疑不定的伯哈德修士，然後說，「記得你們的橙色兄弟常教你們認字嗎？」他彎腰把地上的一只木片拾起，「這是甚麼？」
　　「阿(A)！」小狼們齊聲高喊。馬丁把那只木片湊到修士眼前。修士身子往後仰了一下，在那木片上看見一個像圓規的圖像，「這東西在盧恩文字中對應羅馬字母A，看，在這上頭畫上一橫，」他邊說邊用左手食指在木片的刻痕上比畫著，「就是A。再看看，」他又彎腰，拾起另一片符文，展示給狼人小孩們看，小孩們馬上回答，「切(C)！」他把那木片又湊近修士的臉，上頭乍看之下確實像C，不過帶有稜角，像一副橫擺的圓規。中年神父又要彎腰拾起第三枚符文。修士大吼說，「夠了！夠了！」
　　「不夠，」神父還彎著腰，指間捏著第三枚符文，「因為我看你還不信。」
　　「今天我一定要，」修士咬牙切齒，氣急敗壞地說，「從這教堂之中揪出異端，至少要燒死一個！」
　　「伯哈德你也太偏執，」一個少年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充滿回音。大家都望過去。約翰一回頭，差點沒嚇死。
　　士瓦本公爵獨眼之子，腓特烈．馮．史陶芬帶著多倫斯等一干帶著武器的狼族村民走入教堂。那些帶著刀棍弓箭的狼人婦女很快在教堂內佔據各個角落，刀尖與箭尖全都指向被小狼們包圍的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