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滂沱大雨已經下了三日不止,木造房舍的屋簷和樑脊開始滴水,水滴噗通通摔碎在地面,聚積成一攤淺池。房舍裡石板鋪的地面粗糙不平,漏水沿著石板蜿蜒節理匯流起來,無聲連於屋外。濕氣蒸騰的房屋內瀰漫著黴臭,幾乎沒有開窗的石板半牆潮濕又冰冷,唯一的窗緊掩,光從大敞的門口射入,在午間即使雨勢逼人,頑強的烈陽依舊穿透厚重雨簾,施捨般扔出炙熱的光,使得屋門口的積水微溫。

屋裡寬敞,三十多個孩子三兩成群坐在地上,他們衣衫襤褸眼神無光,整片看去彷彿照養失智老人的安養院大廳裡所有長者都退回幼時一般,有人甚至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的抱著膝頭,渾然沒有十二三歲孩子應有的活力與好動,他們之中的大部分衣衫襤褸,有幾個女孩子躺在地上,那是哭累睡著了,其他人無神的臉幾乎都面向門,幾乎沒有人說話,偶有的幾聲抱怨都跟飢餓脫不了關聯。

在孩子們的殷殷盼望下,雨中出現了一個人影,她頭上戴著斗笠,身披蓑衣,手上提著幾包草葉結成的小圓球,慢慢踏入屋內。先在門口脫去雨具,露出在雨具下的身體是一位個子嬌小的女性,留著參差不齊的短髮,臉上也髒汙不堪,身上穿的碎花洋裝破了一隻袖子,孩子們看著她進入屋中,點亮屋裡唯一的蠟燭,昏暗的光芒將門口的陽光延伸了一點點,她打開小圓球露出幾個草粿。

「同學,老師帶食物回來了,很抱歉,今天只有十個草粿,三到四個人吃一個吧,有誰身體很不舒服的嗎?」女性──老師將草粿分給學生,一邊環視數著人數,察覺有異後又仔細數了一遍,開口問道:「小蛙呢?」其中一個學生指著屋外:「她自己在外面。」老師立刻站起身穿上雨具倉皇出屋。

在大雨中她不敢高聲喊叫,只能低著頭瞇眼四處尋找,這裡是原住民被迫遷居的廢村,被日軍洗劫後大部分的房舍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壞,但尚能躲雨,老師帶著一幫學生秘密窩藏在此,恐於被巡視山區的日本人發現。她們在等待時機,等著一位道士說的”天地良時”到來,屆時這位上人自稱可以打開時光隧道,將一班師生送回去。

身為受過高等教育與具備科學素養的老師,她當然不相信怪力亂神,但擺在眼前的事情就是自己和學生在校外教學的時候遇難了,當時她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回過頭來竟然倒在一處陌生的廣場上,圍觀她的人們身上穿著歷史課本裡才有的衣著,她花了好幾天才接受這裡是日治前期的華樟,而非她任教的西元兩千零四年。確認自己穿越回到過去之後,緊接著就是一個重大危機迫近,這裡是綠川縣,狀態乃剛被日本人全縣佔領不久,來自未來的她確認當代時間後發現,華樟史上最悽慘的歷史血案──死去十萬餘人的綠景川大屠殺將在六個月後發生,而才幾天而已她已經明確的察覺到作為被征服一方的華樟人和征服者日軍的緊張關係已到了擦槍走火的尖上,華樟人對日軍侵略的忍耐已到極限,開始用小規模的游擊反抗,漢人用農具埋伏殺死落單的日軍,原住民用弓箭和陷阱,對此日軍展開高壓統治,在每一個村落派駐監視人員,對服從的村落與城市進行人口清查,凡是沒有攜帶日軍發放的「良民證」的華樟人,通通抓起來問訊之後發派為軍隊勞動,而持有良民證的人依據證上地點的分類,不允許離開自己居住的區域以及與其他縣市的人接觸。

戰亂時女性的處境總是比較危險,被日軍無端抓住問訊後凌辱的事件時有所聞,仰仗著未來歷史知識的護佑,她避過許多小型戰場和混亂,遠離日軍巡邏的巡弋線。期間目睹了日軍慘無人道的行徑以及華樟人凶狠的反抗,並得知其他村落有撿拾到和她一樣衣著怪異的孩子,始知同行的學生們也遇難了,離散在整個波雲縣和綠川縣裡。身為導師,她開始一段危險的旅程,將失落的孩子們一一找回來,希望能保護他們躲過大屠殺。一開始她得花上數天甚至更久才能找到一個,帶著孩子繼續找又拖累了她的速度,直到三個月後她遇到一個身著漢服的紅衣男子,紅衣男子已經找到了數個學生,將他們藏在一處深林裡,並且還發現了另一個更好的藏身處,就是現在所處的廢村。

「吳老師,我那裏的孩子們發生了一些情況。」紅衣男子自稱名叫豆子,是一名武術家,其人外觀比她更穿越,彷彿來自古代中國,留著長鬢角且束髮,卻說著一口字正腔圓的白話中文,用詞還很現代。一開始老師根本不相信他,但山中的孩子們卻對他百般信賴,繪聲繪影的說豆子如何飛簷走壁使出各路武功將他們從日本人手裡救下,使得她不得不跟豆子合作,而這個豆子還真是有點厲害,不止在一個月內就幾乎帶回剩下的學生,還將那些孩子平安送到了廢村。學生們似乎也很喜歡他,豆子回來的時候都會纏著他,個個眼露精光,那副被包圍崇拜的模樣讓身為國小教師的她都有點羨慕,特別是班上一個名為陳小蛙的女孩子,和豆子親密得有些過分,渾然不像是在被穿越後才認識的樣模樣。

但小蛙,就是最早被豆子自行聚集起來的那批學生中的一人,也是豆子與吳老師一見面,就開門見山的提出的情況中的關鍵人物。

※                 ※           ※

「老師,我找到這些學生的時候,他們所在的村落正和日本人發生戰爭,」豆子闡述過程時口氣非常誠懇,但也很無奈:「附近的幾個村落也都在戰亂,所以我把這些孩子轉移到這裡之後,就更深入火線去找有沒有迷失的小孩,而我不在的期間,我委託這山腳下的一個村落給這些小孩提供食物,那個村落是已經臣服於日本人的相對和平村落,比較貧窮日本人也管理的不太嚴格,平常甚至很少有日警巡視。」
吳老師狐疑地盯著豆子那引人注目的鬢角:「但我來這裡的時候沒有看到任何有人的村落。」
豆子深深地嘆氣:「是的,本來照顧他們的那個村落,十天前爆發戰亂被日軍燒了,我出外尋找比較安全的遷移路線時正好遇到您。」

兩人在石上長談,遠處幾個小孩子圍著豆子捉來的羚羊,自主分工生火烤來吃,他們很安靜,雖然兩個大人保護者就在一旁安全無虞,但他們依然一聲不吭,跟其他幾個小孩被老師找到後大喜的模樣相去甚遠,吳老師專業的認知到這些孩子經歷了心理創傷,而這正是豆子應該對她說明的。

「我先說結果吧!本來這裡有八個孩子,其中叫做賴婼的那一個女孩子被日軍殺死了,這是她當時身上穿的衣服碎片,我認為應該交由老師您來保管。」不等吳老師由震驚中恢復,豆子從懷裡拿出一個油紙包,拆開給吳老師看,裡面是一截衣袖,近身側被切斷成圓筒狀,切面的血跡已經變成黑色。

「這件事情我有責任,當時我吩咐村子裡的一戶人家在我不在的時候帶食物給這些小孩,不必多,不要餓死人就好,我每一次回來都有給他們物資做補償,但當時如果託付其他人,不,託付只有男孩子的家庭,恐怕就不會發生這個慘案了。」豆子的語氣相當懊悔:「十天前我遠到波河那一代去找人的時候,村民來山上找他們,說是日軍要管理村落,沒收了村民的農具田產和存糧,開始統一配給食物,而且還公告有少女的家庭,如果把少女介紹去軍隊幫忙,呃,老師您知道我的意思吧?幫忙男性生理需求那方面的,的話,可以得到額外的糧食作為女孩子的工作薪資。」
「這我明白,請繼續。」吳老師沉著的回應,她知道豆子指的就是慰安婦,乃是二戰時日軍普遍對東亞一帶國家侵略的暴行之一,但她無法確定當前時代有沒有慰安婦這種說法。

豆子看了一眼那些分食羚羊的孩子們,將死者衣袖包回去,遞給老師:「這個村民家裡也有女孩,好像一直被騷擾,聽說村里有人將女兒交給日軍,真的得到了更多糧食,結果他就把壞主意動到這群孩子身上來了,據說是跟日軍答應會用女孩們來換取自己女兒安全的樣子吧,他還怕我在場,先帶著食物自己上來試探,發現我果然還沒回來,就威脅這些孩子之中的一個跟他下山,否則沒有食物吃。」
「太惡劣了吧!」

「也不能全怪他啦,畢竟親疏有別而且戰爭當前自掃門前雪啦,」豆子又看了看小孩:「然後隔天有兩個孩子下山了,就是賴婼跟陳小蛙,其他孩子跟我說村民威脅完她們走了的晚上,蔡品瑜跟大家說賴婼保證隔天會把食物帶回來,但是大家都不能跟陳小蛙說,誰告訴小蛙就沒有她的份,然後隔天那兩個孩子下山了,在村子裡應該是發生很可怕的事情了,當天我回來的時候村子裡很鬧,日本人在到處抓那些女人,把她們全部綁起來,男人很多被殺死或者在戰鬥,變成這樣的原因我不清楚,但我看到的時候賴婼她已經過世了,小蛙爬到樹上去,我就把日本人都驅走先將她先救回來,但當天晚上日軍襲擊村落,放火燒村把所有人都殺死,孩子們哭著跟我央求說不要走,說那個村子裡的都是壞人要我別去救他們,我才知道有這種事情發生,但詳細的情況我沒有追問任何一個人,都是他們主動說的,我一個武人這方面不擅長,老師如果您能處理,也許可以問問。」豆子站起身準備結束對話。

吳老師不可置信的連連搖頭:「你是說這些小孩曾經在知道日軍會對她們做甚麼的情況下,刻意孤立一個人,再蓄意將她帶去給日軍嗎?她們不知道兩個人都會被抓走嗎?」
豆子擺手:「是不是真的這樣我不能肯定,我只能跟您肯定賴婼已經過世了,而小蛙一定知道很多細節。」

※                 ※           ※

雨勢逐漸變小,吳老師趁著能見度提升,加快腳步去尋找小蛙。

對一位年輕老師來說,小蛙不是她教過最壞的小孩,但卻是比較難教的小孩之一,一年半前當她分配到這個五年級的班時,小蛙四年級的導師就特別來找過她,對她說要她多注意這個孩子。據對方說法,小蛙似乎遭受過親生父親家暴且持續數年,但父親現在失蹤了,四年級前她和母親一起居住在祖父母家,卻被自己有心理發育障礙的堂哥拐騙差點賣掉後才從波雲縣轉學來這裡,目前和母親妹妹同住,雖然父母沒有離異但實質上是單親家庭,母親為了養兩個孩子多半都沒有時間照顧她。

「這個父親和堂哥也太不像話了,可憐的孩子。」第一次聽到時吳老師說。
四年級導師搖頭:「聽說父親是拋家棄女攜兒子去中國經商了,堂哥有異常但是好像沒就醫,鄉下人就是這樣,受的教育不夠完善很多事情缺乏正確處理的能力,有點擔心他們整個家族都有家庭方面的問題。」

據吳老師自己觀察,小蛙因為特殊的家庭經歷,動不動就對同學動粗,小小年紀就常常打架,還攻擊過其他班的人,只因為人家撿到她的東西不還給她,因此同學都不太敢接近她,也沒有甚麼朋友。但實際上跟這孩子相處,她的個性並不壞,只是對會施暴的父親有樣學樣,誤以為暴力是解決問題的方法。當聽到豆子說她差點被帶去給日軍的時候,吳老師相當錯愕,沒有想過這孩子在同儕中人緣差成這樣,所幸後來旁敲側擊,她自己似乎不知道自己當時要被出賣了。

眼下,被討厭的孩子不見了,她知道班上同學也不會關心她去了哪裡。

有一瞬間雨幾乎停了,吳老師抬頭一看,發現其中一棟廢屋裡正冒出煙霧,小心翼翼地前往現場,從窗戶裡一看,就見小蛙一身乾爽,蹲在火爐邊不知擺弄著甚麼,隱約能聞到燒焦味。

她安心了,推開只剩一半的門走進去,小蛙看到她,抬起被煙燻黑的臉,她身體下擋住的東西露出來,老師一看,一股胃酸直接反到喉頭,她緊緊瞇住眼睛才忍住,沒在學生面前嘔吐出來,但臉色實在憋不住了,她轉過頭去,假意咳了幾聲掩飾自己的噁心。

在小蛙的腳邊躺著兩隻死老鼠,一隻頭部血肉模糊,一隻身體中段爛成一團,小蛙手上還拿著一隻已經剝了皮的,她正徒手把內臟挖出來扔進火堆裡,兩隻髒兮兮的手上都是血,而火爐邊的沙子上插著一支樹枝,上面正烤著半生不熟的老鼠一隻,連著頭,老鼠的頭已經燒焦了。

※                 ※           ※

「你在幹嘛!」吳老師忍住了吐意,喝斥道。
「烤田鼠來吃啊,老師,你餓嗎?我分給你。」小蛙抬頭看著她,手上仍然沒停下動作,見到吳老師厭惡的表情,她雀躍的眼神涼了,又低下頭去繼續剝她的獵物。
吳老師大步走到她身邊,蹲下身握住她手臂乾淨的部分:「不要吃這種東西啊,老師帶了半個草粿回來,來,吃這個吧!」
小蛙搖頭:「那個吃不飽,而且應該留給不敢吃田鼠的同學吃吧,老師,這些田鼠都是我自己用陷阱抓的,是新鮮乾淨的可以吃。」
「我知道是新鮮乾淨的,但是──」一陣飢腸轆轆的聲音響起,小蛙看了看吳老師,露出微笑:「草粿還是老師吃吧,我叔叔說他小時候也吃烤田鼠,鄉下人吃也沒問題的,真的可以吃。」

吳老師愣住了,足足過了兩秒,才放下小蛙的手,但她也沒有吃草粿,站到一邊忍住吐意靜靜的看著小蛙把老鼠都剝好插上樹枝,放在火邊烤,然後又走到屋外,在積水裡洗乾淨手回來。在吳老師的眼中,小蛙做的一切動作似乎都跟這個荒涼的場景切合著,顯得那麼理所當然,但卻沒有一件,是吳老師認知中已開發國家西元兩千零四年一個六年級的女學生該做的。

屋外又開始下大雨,小蛙回到火邊,小心翼翼地翻轉著只屬於她的烤肉,剛剛她所蹲坐的地方鋪著一張破舊的麻布,她輕鬆的盤腿坐在麻布上,臉頰映著火光眼神明亮。見此景,吳老師忽然覺得是時機了,是時候和這孩子談談了。

「小蛙,老師有些話想和你聊聊。」她脫下斗笠和蓑衣,走到小蛙身邊,小蛙挪了挪身體,露出一半的麻布,吳老師又看了看已經開始變得像棒腿的烤老鼠,坐在小蛙讓出來的麻布上。

「為甚麼你總是不喜歡和其他同學在一起呢?我應該說過,要乖乖待在大屋裡吧?你自己跑出來,我很擔心,萬一遇到日本人被抓走了,我怎麼跟你媽媽交代呢?」
「因為我肚子很餓,我想看看昨天放的陷阱有沒有抓到動物。」小蛙小小聲地說。
「我知道你肚子很餓,也知道你可以找到食物來吃,但是,在團體生活裡面不跟大家一起行動,會給別人造成困擾的,我們回去之後你要好好改這個壞習慣,老師是為你好,以後你長大了,去工作了,老闆讓大家一起完成事情,你卻自己跑開,老闆會很頭疼的喔。」

「可是……」小蛙欲言又止,嘴唇蠕動了幾下後,闔上嘴。
見狀吳老師輕撫她的背部:「怎麼了?說出來吧?發生了甚麼?」

「我說了老師你會處罰我嗎?我做了很嚴重的壞事。」小蛙的聲音已經變成了蚊子叫。
「要看情節輕重,你先說出來吧,不說我怎麼能保證呢?」

「我討厭班上的大家,他們說我把賴婼害死了,他們說我是殺人犯。」
「你真的把賴婼害死了?」
「我沒有,可是我也沒有去救賴婼。」小蛙發起抖來,兩行清澈的淚水順著她被煙燻黑的臉頰流下,淚水洗去煙燼,在她臉上畫出兩道白線,聞言吳老師緊緊將小蛙抱在懷裡,小蛙將臉埋在吳老師年輕而富有彈性的胸脯上,緩緩的說:「我已經跟豆子說過了,那時候賴婼跟我說我有能力抓動物來吃,叫我快逃走,可是我覺得應該等豆子回來,所以我不走,賴婼說她知道村子裡藏食物的地方,要帶我去拿,她說她就是被從那個村子裡救出來的,所以我跟她去了,可是……」
「可是?」

「可是她不認得路,我覺得她不知道哪裡有食物,後來我們就吵架,然後到了村子裡,帶食物來的大叔和他老婆把我和賴婼抓住,賴婼先逃出去就被日本人抓住了,他們脫掉賴婼的衣服,把她吊起來,一直戳她讓她尖叫,他們還脫褲子尿在她身上,他們也要來抓我,但是我逃走了,我在樹上看到他們一直弄她,趴在她身上把她按住,好幾個人一起按住,還抱著她滾在地上,然後她一直尖叫,身體都流血了,一直大叫我的名字和帶食物來的大叔,日本人就跑進來用刀子把大叔的手砍掉,大叔罵賴婼叫得很難聽又吵,結果……」小蛙開始抽泣:「他們用刀砍掉賴婼的頭!然後繼續用腳夾住她的身體,用腳踢她的頭!」

「你看到了?」吳老師扶住小蛙的肩膀:「你全程都看到了?」
小蛙閉著眼睛不停用力點頭,眼淚從眼角擠出來:「……我看了,我一直看,我整個都看了……我不想看,但是我沒辦法把頭轉開,也不敢把眼睛閉起來,我很害怕……萬一閉起來的時候日本人看到我了但是我沒看到他們怎麼辦……我在樹上一直看……看到賴婼被切開──」
「好了好了不要說了老師知道了!」吳老師再次把小蛙抱住,她也全身顫抖,無法想像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小孩子目睹姦殺的慘狀之後心靈受到的爆擊有多大,她認為小蛙不懂那是強姦,但再怎麼低幼的孩子看到斷頭和碎屍也知道那是可怕的,死者的尖叫和被碎裂的影像絕對會烙在小孩的心中一輩子。

吳老師也沒有看過斷頭,連影片都沒看過,她想起自己在唸師專的時候,聽自然組的同學說過為了取活腦而把實驗動物斬首,血噴得滿桌都是,當時她看到一袋袋血水中泡著動物屍體被裝在袋中,就兩眼發黑跪坐在地上被扶到保健室休息,現在聽小蛙說看到活人斬首,那股想吐的反胃感又捲土重來,她阻止小蛙說下去,不僅僅是不希望孩子回憶起不該看到的畫面,更多是想阻止自己的聯想和噁心。

如果能有方法消除這孩子的記憶就好了,不然得讓專業的心理輔導師處理一下她,家庭本來就有問題,又帶著這種創傷記憶長大,很難講她不會長壞。吳老師暗暗下了決心,回去之後無論如何都要跟小蛙的母親面談,不管對方再忙都要見上一面,絕不能放著這小孩長出問題來。

小蛙趴在老師的胸脯上大哭,不斷說著最好的朋友、唯一接納她的人、見死不救甚麼的,每句話都斷斷續續卻說個不停,老師抱著她不停地安撫,直到老鼠都烤焦了發出非常刺鼻的臭味,才使她慢慢平靜下來,她捏著自己的袖子給小蛙擦擦臉安慰,自己其實也沒有把握會怎麼樣,但是眼下先把學生安撫住她認為更重要。

吳老師放開她,將那半顆草粿遞進小蛙手裡:「我知道了,你不喜歡其他人老師理解了,你想自己捕食老師也同意,但是,千萬不要離開這個屋子好嗎?就老實地待在這裡,捕老鼠也在這裡捕,能答應老師嗎?」
小蛙點點頭,將草粿緊緊抱在懷中,吳老師發現自己前胸的衣服一片烏黑,小蛙的臉是乾淨了,用眼淚洗過又用老師的衣服擦過,乾淨了。

※                 ※           ※

她離開小蛙獨待的廢屋回到其他學生身邊,大屋裡熱鬧異常,還沒進去就知道是紅衣人豆子回來了,在吳老師眼裡豆子似乎真的是位武俠宗師,能攜人帶物壁虎遊牆,還有一回她親眼看見一小隊日軍巡邏至廢村近處,還沒發現師生一行人,豆子就先發現了他們,他躍至樹上揚手扔出十數枚橡子,就將那隊日軍全部擊中腦殼昏死過去,隨後將沒死的日軍丟棄至遠方的山谷中使之迷途,並揮掌擊碎山巖用碎石將死者掩埋。

如此高強的功夫自然得到班上男孩子們的崇敬,常常圍著豆子要他教武功,但豆子卻從不指導有攻擊性的武術,他只教了想學的孩子們呼吸吐納之法,但顯然這些小孩喜歡說要學,卻沒有幾個下功夫去練,總還是喜歡要他教劍法或者拳術。

「武術,是用來自保的,不是用來傷害人的。下等人習武以自衛,中等人習武以護人,上等人習武以利世,習武傷人者,乃是下流之外,人中之末,僅僅比畜牲高那麼一點點罷了,學武功的人啊,越是強大,心就得越善良,並且有智慧才行,你們還小,心智沒有健全發展之前,練內功就夠了。」他如是教訓著那些只想學劍法,並拿著樹枝互相揮擊的男孩們。
「豆子老師,那甚麼樣的武功才是最強的呢?」孩子問道。
豆子捋了捋下顎,儘管他並沒有任何一點點鬍子:「最強的嗎?不如說最好的吧!最好的武功是武德,德行是最重要的,並且不是一成不變的,是一種與時俱進的思考方式,舉個例子:在古代的中國,一個女性必須三從四德才是有德行的,但在現在已經不是這樣了,老公不一定總是對的,盲目的服從就是愚蠢。而如果在生活上──」看到小孩子渙散的目光和不耐煩的神色,豆子停止上道德課,清了清喉嚨:「咳!我換個說法吧!

「你們想一想,一個綠豆大的炸藥能炸死一百個人很厲害吧?今天有一個人用這個炸藥炸死了金庫保全,跑進去偷東西,是很壞吧?但如果今天有一百個恐怖分子每個都帶著槍要圍攻學校,路人引爆炸藥炸死了他們,你會說路人很壞嗎?你會說路人是不得已,武術就是這個炸藥,誰拿著、怎麼用才是重點,所以不要鬧著學做炸藥,要多學學正確的使用炸藥,並且知道甚麼時候可以用炸藥的話,你也就會知道,怎麼不用炸藥就能解決問題了。」豆子說道,孩子們安靜了。

見到一個插話的時機,吳老師趕緊進入大屋,豆子看到她,向她點頭致意,兩人離開屋內,在屋簷下對話,吳老師非常欣喜的從豆子那裡聽說了上人已決定在十五天後於廢村中間廣場施行魔法將一行人送回兩千零四年,她藉機向豆子仔細詢問魔法的細節以及使用後的效果,豆子言簡意賅的說明這個魔法不只是簡單的時空穿梭,而是能夠讓他們完全回復原本狀態的極強魔法,通過魔法傳送回去的老師一行人,不只會回到出事的那一天,還會將在此地發生的事件全部遺忘,至多就是當天有一小段時間的記憶比較模糊而已,大家不會記得在日治時期的經歷,也不會有人發現他們消失過。

不過,死去的人不會再回去,損壞的衣物也不會恢復。

雖然還有賴婼的問題要處理,但這對吳老師來說已經是最好的消息了,小蛙會忘記自己看過姦殺的事情,也將不知道自己被出賣過,她不必去找心理師來給學生做輔導,甚至她自己也會忘記這段記憶,不會有人記得賴婼去哪裡,她會被當成教遊失蹤的學生處理,畢竟如果全班都不知道她的下落,身為導師的吳老師責任也會小一點點。

豆子也對這個結局喜聞樂見,他只想要自己的主人平安回去她應該生長的時代,縱使家裡再苦,也比活在戰爭年代要好得多,他相信小蛙可以度過童年困境。

而且,他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情得去做,這件事攸關他身為精怪千年的修行,如果可以,他願意立刻取消位於此地的分靈,專注去做那件大事。

※                 ※           ※

讓吳老師回去做她身為導師該做的事情之後,豆子走進小蛙所在的屋中,發現她正坐在地上,交盤雙腿雙手放在胸前,默默運習著內功。

見她如此,豆子微微一笑,小蛙張開眼睛望著他:「怎麼了嗎?」
「沒有,你是唯一一個認真修習的人啊!你的同學們,我教他們內功,都沒人要練,就成天想學劍,沒準你才是萬中選一的練武奇才呢!」
小蛙淡淡的說:「……這幾天我想起很可怕的事情時,突然發現練習運功可以不要想到,因為我必須認真呼吸,所以就常常運功,我覺得身體變輕了。」
「唔?說不定你還真的有點天賦。」豆子笑著說,走到小蛙身邊坐下,右手朝天一展,憑空變出一個水球,他捏著水球把小蛙的臉和手徹底洗乾淨,小蛙趴進他懷裡,整個人軟綿綿的癱著,豆子摟著小蛙,把髒水球扔出屋外去。

「……豆子,我真的得要回去嗎?」
「當然要回去!再不走,這裡會發生大屠殺的!以前老師在歷史課不是跟你們說過綠景川大屠殺?再過一個月就會發生了。」

「可是回去之後怎麼辦?賴婼死了,我要去跟她爸媽道歉嗎?他們會原諒我嗎?」小蛙猛的仰頭望向豆子:「他們如果不能接受,我不就變成殺人犯了嗎?見死不救是不對的吧?」
「這個事情老師會處理,你不要擔心,你只要乖乖回家就好了。」
「回家……回家之後呢?媽媽會很擔心的,而且……不知道該死的爸爸甚麼時候又會回來,他會打我媽啊!豆子!他會喝醉酒亂打人!」小蛙緊張的握住自己的手,濕潤的眼睛望著豆子,眼角潮紅:

「豆子,我不想要回家,我想留在這裡,我知道綠景川屠殺要來了,只要離開這裡就安全了吧?我知道路,這裡的山和我們的時代是一樣的,只要朝那個山那裏走,就會到波雲縣吧?我會躲在後山裡面,我以前聽說那裏有沙漠和一個雨林裡的旅館,躲到沙漠裡,日本人不會來的吧?」小蛙的身體蜷了蜷,在豆子的胸口微微蹭動。

豆子皺起眉頭,暗紅色的眼睛瞇小,嘴唇抖了抖,卻沒有說出話,小蛙看著他,伸手拉他的頭髮:「你說話啊!我們兩個一起在這裡生活,不是很好嗎?大屠殺要來就躲起來吧!我能變成狼,你也能以原型躲避啊!之後也就那樣,只要一直在山裡生活,日本人也不能拿我們怎麼樣的!我想再去那個深山溫泉泡著看星空,你答應過我會一起去找彩虹的盡頭,還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沒有做,你說你會陪我做的吧?」
「……如果可以,我當然願意陪你做,陪你做所有你想做但還沒有去做的事情,但是……我不能在你身邊久留了,你也不可以一直留在這個時代。」豆子斟酌了一下,用手撫著小蛙的後腦:「一直留在這個時代,你的身體就會永遠長不大,會永遠這麼小這麼矮,你得回去原本的地方才能好好變成大人。」

「我不要回去!長大甚麼的最討厭了!媽媽說就是因為我長大了,爸爸才不愛我的!他生了更小的弟弟,不要我!」小蛙抓著豆子的衣襟,用牙齒啃布料:「只有跟你在一起生活才好,以前爸爸答應我的事情全部都沒有做到!你也要像他一樣嗎?我會恨你!你是我養的鬥魚,為甚麼不聽我的話?」

豆子苦笑,用溫熟的聲音堅定的說:「小蛙,你讀過西遊記和封神榜吧?你知道動物為甚麼要修練成精嗎?是因為希望能獲得人類的智慧,而修成人型之後為甚麼要繼續修行,你明白的吧?我現在到了那關鍵的時候了,將決定我過去千年的時光能不能成正果,或者會再花上數百數千年,你能體諒嗎?對我來說是幾千年唯一的一次機會,你能讓我去嗎?」
「你走了之後我能怎麼辦?回去很窮的家裡,等著不知道哪一天出來的爸爸打媽媽和我嗎?你是世界上唯一對我好的人!你要去哪裡?我也要一起去!」
「那不是活生生的人類可以去的地方。小蛙,人不能選擇自己是不是出生在幸福的家庭,但人可以選擇給予別人幸福。」豆子握著小蛙的手:「你可以用你的手,去給別人帶來幸福和溫暖,也可以用你的心意去成全別人。」

小蛙不服氣,趴在豆子身上哭著睡去。豆子把麻布撩起包覆在她身上,將她放在火邊,從半敞著的窗戶往外望,雨已經停了,夜空閃爍著星河,但有一側比較黯淡,豆子深吸一口氣起身去查看,發現廢村附近的山谷在燃燒,煙塵遮蓋星空,他躲在樹叢的密葉間,注視著倉皇出逃的人們,沒有日軍的蹤影,只有零星的村民沿著山谷,朝原野散去,不到兩小時,一個人類曾聚居的文明地點就被火焰吞噬,還復於夜色寂寥。

※                 ※          ※

隔天,豆子離開廢村去找食物給孩子們吃,老師將孩子們聚集起來,發現其中一個學生發燒了,叫也叫不醒,她心裡很急,吩咐幾個強壯的男孩子把大家帶好,便揹著發燒的小孩前往附近村落求援,由於最近的村莊昨晚被焚,她只能走上更遠的路,預估回來的時間已是隔日。

大部分小孩子都懨懨的在屋裡發呆,他們之中絕大多數看過日本人抓華樟人或者施暴,不敢隨意離開屋舍,豆子和吳老師都認為在廢村裡窩藏的要點就是保持廢村沒有人的跡象,即使日本人來巡邏,孩子們也知道趕緊躲到大屋地下的空間裡並把暗門關上,還真有幾次巡邏人員穿過這個廢村,也沒有發現異常。

小蛙獨自待在另一幢房屋中,豆子已告誡過她不可隨意升火,火煙就是人的跡象,但她昨日實在太餓,耐不住生了火,認為下雨天可以擋住炊煙,實際上她自己並不知道炊煙在中途幾次雨停的時候,瀰漫在村落上空。眼下又是一個無聊至極的白日,她心裡想著幾個月前和豆子一起去的那些美麗山林,豆子對她的好,足以掩蓋過所有的痛苦,她躺在麻布裡,聞著豆子留下的一絲絲若有似無氣味。

風掩蓋了腳步聲。

當孩子們發現自己的存在暴露時已晚了,兩個昨日深夜離散的村民發現大屋中有三十個人,他們進入屋中跟孩子們討食物,孩子們也沒有食物可以給,村民便硬擠進孩子中間找地方休息,大家不知道該怎麼辦,想趕走他們又覺得對方很可憐,但老師千交代萬交代不可以被人發現,在跟村民的爭執中,村民拿走了豆子布置在屋中的一些日常用品,那些東西的安排並不是沒意義的,他在屋中佈下了阻隔聲音傳導的陣咒,卻被村民破壞。於是屋中的喧鬧聲傳至外界,孩子們發現結界毀損的時後終於團結起來將村民趕出去,但當天傍晚巡山的日本人又注意到了這裡後突入村中,孩子們機靈躲入地下室逃過一劫,兩名村民被抓走,日本人在大屋裡過夜並直接取走了所有他們覺得位於此地非常奇怪的民生用品,所幸他們以為只是幾個逃散的村人窩藏於此,沒有深究。

隔天,日本人離開了,但留下睡袋和帳篷,說明他們打算將此地做為據點,並且會再回來。孩子們相當緊張,有一些人堅持要逃進山裡,他們多是之前窩藏在山中過的孩子,還有一部分孩子本來就待在村落裡,堅持要繼續躲在地下室,兩方人馬幾輪爭執過後,進山派孩子們三兩成群躲進淺山區,當日稍晚豆子在歸途中遇到那些把廢村做為據點的日軍巡邏隊,將他們殲滅後趕緊回來查看,發現孩子們走散了又趕緊去找,擅自離開的幾個孩子有人被野狗咬傷,等他把孩子都重新聚集好,吳老師也帶著退燒的病患回來了。

「這裡已經不安全了,我們得再換一個地方。」當晚,兩人下了結論,決定隔日沿著溪流進入上游的密林裡,那裡有一個呼滿族的大型部落,暫時安身應是可以,只要躲過日軍眼線進入部落即可,日軍對相對於華樟漢人而言溫和且膽小的呼滿族管理不甚嚴格,深山上的巡邏員也沒有淺山區那麼勤勞。

考慮到路程上的危險以及為了使孩子們跟上大人腳程,豆子將所有的孩子聚集起來,教授他們輕功與蛇拳,孩子們歡天喜地,覺得功夫大師終於不藏私了,特別是男孩子高興得又吵又鬧,一瞬間大屋裡的氣氛彷彿回到國小課堂上,老師宣布要去校外教學的時候,孩子們雀躍的呼喊著又叫又跳,露出兒童本性,吳老師緊緊抓住洋裝下擺,目不轉睛直視著這場面,被孩子們圍起來的豆子正仔細的講解重心與移動,用的都是國小生就能理解的簡顯詞彙,但吳老師卻看出他所闡述的是一個非常複雜且深奧的運動方式,轉移自身重心,將每一個動作都視為拋擲,如果要用物理學來解釋,說上一天可能也說不完。

她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豆子明明是一個習武的大老粗,既沒受過教育訓練也沒有研讀過教學資格,卻如此輕易的讓孩子們凝聚在一塊,這使她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天生就比較擅長教育,但轉念一想,十天後回到原本的世界,這些孩子將永遠不會再想起豆子,也不會再有關於武功的記憶,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會知道有這個武學宗師,一切都將灰飛煙滅不復存在,她仍然是十七班唯一的導師,便又覺得舒坦了。

※                 ※           ※

只有一個人不高興。

小蛙不高興,她覺得事有奚翹,在她認知裡的豆子,明明一直都不願意傳授武功給大家的,怎麼突然大方起來了?這種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感覺讓她泱泱不樂,雖然想不通為甚麼豆子突然要教武功,但總覺得不會是甚麼好事情。

「你為甚麼突然肯教了?是允許我們去傷害別人了嗎?」她問。
豆子搖頭:「當然不是,是……是擔心有可能會用到,怕你們不能自保。」
小蛙依舊懷疑的看著他,上下打量:「不要對我說謊喔?」
豆子笑了笑:「沒有說謊呀,就是怕你們不會保護自己。」

小蛙盯著他,烏溜溜的眼睛一轉:「那,教我劍法,既然你現在那麼大方。」
「你學了要幹嘛?」豆子臉一沉:「又要去殺日本人嗎?我已經告訴過你很多次了,殺人不能解決問題,你怎麼就是不明白?」
「殺人不能解決問題,但可以解決有問題的人。」小蛙堅持:「教我,讓我自保。」
豆子嘆了一口氣:「那你要答應我,乖乖回家去,答應我你會乖乖回家,我就教你劍法。」
「我會乖乖回家。」小蛙說。
「約好了喔,要守信用,說到做到才是俠客的作為。」豆子再次提醒小蛙,拾起地上的樹枝扔給她,開始了疾風劍法第一課。

※                 ※           ※

遷移到呼滿族部落的路途比預期的遠,卻相對容易,一路上他們分成小組在叢林裡低調移動,順利躲過巡邏人員進入部落中,過程裡吳老師依舊覺得相當不可思議,帶著三十個學生竟能完全不驚動日軍,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學生理解現在情況危急必須完全配合,另一方面也是他們疲累又飢餓,心理狀態都不好,反而完全沒有小孩子玩鬧壞事的可能性。

在路上,吳老師依舊觀察著小蛙,倒不是因為想對她特別關照,而是她明顯看起來跟其他的孩子有差別,這差異還越來越大。其他的孩子因為艱辛的旅途日漸消瘦,小蛙的體格看上去卻沒有明顯變化,依舊是瘦瘦小小卻不見乾癟,在一眾瘦出骷髏般的臉與鳥爪手的孩子裡乍看之下她是最胖的,這種體格差甚至讓班上有些孩子要求她把自己應得的食物分出來。吳老師當然知道原因,一路上小蛙又是吃魚又是吃蛇還吃老鼠,連鳥蛋都不放過,硬是比其他學生多攝取了成倍以上的食物量,其中大部分還是蛋白質,當然看起來體格更好。

但讓小蛙把她獨自獵獲的食物分享出來,卻沒有幾個學生願意嘗試,為了怕日軍發現,一行人沿途都不點火,學生只能分著餅乾和麵粉來吃,小蛙當然也沒有火可以烤熟食物,她就直接生吃。總是有學生告狀她把動物剝皮摘掉內臟之後生肉砸成碎塊帶著血就吃,直接把溪蝦和小魚往嘴裡扔,並且無論多小都不放過,把溪水當飲水機喝,吳老師不管怎麼以衛生疑慮勸阻她都沒有用,威脅她會生病卻也沒有,最後只能索性不管。

更多的食物給予更多的體力,豆子盡可能挑選小孩也能行走的路徑,吳老師發現對小蛙來說這趟徒步之旅簡直就是散步,她輕鬆跟上隊伍之餘還在沿路捕捉動物食用,還有天幾個學生驚恐來訴小蛙在吃昆蟲。一開始吳老師認為是因為小蛙來自鄉下,比其他都市裡的孩子更喜歡山野,但她後來確定了,這孩子相當適應原始的生活方式,她打心理就不存在排斥,甚至很可能認為這是活下去的正確手段,而目前看起來,她是對的。

吳老師承認,這孩子適合遠離文明的生活,而這是身為一個肩負啟蒙工作的國小教師非常不樂見的。

不只在行為上跟其他的學生有顯著差異,小蛙在心態上也跟其他學生完全不同,吳老師幾乎每天都得處理想家哭泣的孩子,學生間的對話除了飢餓之外也通常都是懷念家裡想快點回去見到家人等等,越接近大部落與道士所指的日期孩子們就越興奮,整體士氣顯著提升,但小蛙則不然,吳老師從來沒有聽過她說一句想回去的話,和其他同學比起來沒有因為能回家而高興的感覺,甚至在晚上她會刻意避開成團討論著理所當然童年生活的同學們,獨自跟豆子在更遠的地方休息。

吳老師非常擔心小蛙不願意回去。

她向豆子提了此事,幸好豆子也是站在她這邊的,兩人都認為小蛙必須回去兩千零四年,不可以在這個戰亂的時空裡久留。

※                 ※           ※

學生們在大部落裡安頓下來時,離道士所稱的日期只剩五天。

原本豆子和道士約好要在廢村中實行陣咒,但因故轉移陣地後,以道士的腳程無法在五天中趕到大部落,於是豆子前去接他,頭目將孩子們分散安排暫居各家,豆子以山中珍稀野獸的皮換取頭目對這些孩子的保護,那些毛皮在儀式中非常重要,卻被日本人奪去了。

豆子要離開的時候小蛙堅持要跟去,她隱約明白以後再也見不到豆子了,在最後一段旅程中豆子不斷的安撫她,告訴她自己會守護著小蛙,永遠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保佑她,她可以安心的回去,但小蛙一直都不能接受,哭鬧著拒絕讓豆子與自己分開,讓吳老師和豆子都非常頭痛。吳老師認為小蛙已經把豆子當作她的親人,將對父愛的期望轉移到豆子身上,換言之把豆子當成了父親,豆子的離去相當於與父親死別,而對剛目睹好友死去慘狀的孩童而言,再失去至親是無法忍受的,對此豆子感到無奈和憐憫。

「其實我一開始並沒有要代她父職的意思。」他向吳老師承認:「我來自跟你們一樣的時代,我已經認識這個孩子兩年了,不過她不知道我認識她。她在波雲縣經歷的一切事情我大概都有目睹,可能因此產生過分的憐憫,當她想去哪裡想看甚麼的時候,我帶她去了,因為我覺得一個正常的家庭應該能夠滿足孩子這個需求,但她沒有能得到,而我有餘力能為她付出。結果一回頭來她已經對我萌生了超越家人的依賴,而我也在不知不覺間給了她回饋。

「我個人沒有家庭,也很好奇照養小孩是怎麼樣的過程,小蛙讓我深深的體會到為人父母看著孩子成長的喜悅是多麼的珍貴,擔憂孩子的未來又是多麼難受的一件事,現在我可以知道為何會有些父母永遠不能放開手了。」豆子的眼神非常溫柔,凝視著趴伏在膝蓋上熟睡的小蛙,輕輕用手背撩開她額前的碎髮。

「那些害怕老去、拒絕接受小孩成家的父母,其實多半不是不願意給小孩理所當然的自由,而是因為太過疼愛太過擔憂,想為小孩承擔一切可能的危險,想用雙手護佑孩子一輩子,每一個父母都希望能活著見證小孩的一生吧,當然我是指那些真心有把孩子放心裡的父母而言。」
「既然你其實也發現自己很疼愛這個孩子,你能繼續陪著她嗎?陪著她成長到能自立?」吳老師問。
豆子搖頭:「不能,我本來是可以的,但在這裡的時候發生了緊急狀況,我必須去完成我生命的大願。其實我也有點後悔過分介入這孩子的人生,如果沒有我她一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趁這機會我想也該讓她醒醒了,正視自己身為人類的事實。」
吳老師困惑的問:「你到底要去做甚麼?她的父母認識你嗎?你跟她的關係是鄰居?」
「天機不可洩漏,我只能說跟著我,她就再也無法作為一個正常的人類生活了,跟她告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豆子語氣悲傷,雙眼中卻滿溢著慈愛,將小蛙抱著輕輕撫摩。吳老師看在眼裡卻覺得這個人很多事,隨便介入別人的問題家庭,卻又沒有能力照顧到最後,她忍不住想指責這個人幾句:你付出的關懷只是想玩養女兒遊戲來自我滿足嗎?但轉念一想自己根本沒資格說,自己一心只想著讓小蛙忘卻這一切,好讓她的教學生活變回正常,而小蛙也不過是她某導師兩年的導師班學生之一,這個問題家庭的兒童未來會長成怎麼樣,也不全是她的責任,吳老師自認沒能給小蛙甚麼,豆子卻給了她幸福和求生技能,自己還是不如豆子。

忘卻所有創傷和恐怖的小蛙,也不會再想起豆子的溫柔了,她將回到原點,同時失去最深的痛苦與最大的幸福,回到那灰色和無亮點、平凡瑣碎的日常之中。吳老師設想了一下自己如果是小蛙,會怎麼選擇?但最後她還是現實的考量了自身需求,她需要一個健全的班級,失去一個學生已經夠難辦了,再少學生的話,不知道能不能繼續自己的教職人生。

必須把這裡的學生帶回去,全部,不能讓任何一個人知道發生過甚麼事情,最安全的做法是自己也忘記。

下了決心之後,吳老師從懷裡拿出包著賴婼遺物的油紙包,回去後身上有學生染血的遺物肯定是怎麼說都說不通的,自己難保不會變成殺人兇手,就算沒有記憶,物品只要持有就會有嫌疑,不能回去的人,就讓她永遠被遺忘在歷史中吧!從今以後賴婼將從兩千零四年徹底消失,再也無人記得她,吳老師將物品用力扔向溪澗,聽到嘩啦啦的水聲一頓,最後的存在證明隨水而逝。

※                 ※           ※

當孩子們在呼滿族人溫暖的小屋中醒來,有野菜和蕈菇作為早點的時候,豆子已經不在了,有了族人幫助,吳老師覺得自己終於得到喘息機會,她在頭目家裡與頭目閒聊,看到孩子們三三兩兩在各家門前消磨時間,還有幾個孩子在練習豆子教給他們的武術,吳老師苦笑一下,這些人未來成為武術高手的機率,跟自己一樣低吧。她也去看了看那個使她煩心的孩子,正乖巧的練習著內功,沒有注意到老師。

吳老師希望最後的四天就這麼平靜就好,她覺得自己再也禁受不起勞累了。

但就在師生們躲在山上偷閒的時候,日軍將這座山包圍了,起因是日本人核對了巡邏員日誌後發現巡邏至山中某廢村的軍人常常失蹤或被發現死在附近的山谷裡,而許多逃散的村民作證這座山裡藏了數十個小孩子,還有一個武功高強的紅衣人,有人信誓旦旦的說那些小孩子穿著從沒見過的奇裝異服,帶領他們的女性則穿著只有西方人才有的花紋連身裙,最終日軍認定山中藏著與英美等同盟國有聯繫的游擊反抗勢力,準備進行清山。

魔法實行日的前一天晚上,日軍對整座山放火,頭目要求全部落的人投降,包括吳老師一行人,他向他們保證此舉是最安全的,因為如果有人反抗,常常會導致屠村下場,但吳老師不能同意,就算日本人只是將他們抓走後審訊再釋放,也將趕不上實行魔法的最適當時間,錯過唯一的機會,綠景川屠殺就要來了,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回去的機會,兩人爆發激烈的爭執,孩子們很害怕,族人也很緊張,日本人不斷在山腳大聲播放招降的語音,用呼滿話漢語和英語都各放了好幾遍。

吳老師態度相當強硬,堅持不肯讓步,但對頭目來說,吳老師等人逃出去被發現,意味著自己的部落曾經窩藏外人沒有上報,可能會導致部落毀滅,這使他完全不能接受,於是他用呼滿話下了暗指,幾個年輕的族人衝上來將吳老師制伏在地上,並開始抓捕學生們,頭目決定將這些人全部捉起後交給日軍換取部落的安全。但他低估了學生們反抗的力道,豆子教給他們的輕功和蛇拳貨真價實,雖然只是十二三歲的孩子,還是有半數學生掙脫了族人的抓捕逃出部落,但女孩子幾乎都被抓住了。

小蛙在頭目動手之後第一個反應過來,但她不是搶著打倒族人逃走,而是衝向燃燒的營火,抓起著火的木條揮舞。小時候,父親在酒醉後毆打母親,她就曾經看過鄰居用烤肉夾夾著燃燒的木炭將自己父親威嚇走,因此她也照做。握在手裡的木條成了一把劍,將那套生澀的疾風劍法使出來,沒能擊倒任何人,卻讓木條的火星亂竄,掉到地上,偶然點燃了一小搓乾燥的枯草,幾個族人甩著鎖鏈狀武器想將她手上火把打落,小蛙奮力將火把擲到部落廣場中曝曬的乾草堆上,霎時草堆燃燒起來,見小蛙難纏頭目等人抽出腰刀撲向她,她一邊吼叫著一邊背對營火退後,一個不小心撞上燃燒的柴架,整架營火倒落下來,落到她身上,被按在地上的吳老師尖聲大叫。

然而小蛙沒有被燒死,火焰中她痛得大聲哀號,本能的獸化了,狼毛暫時隔住了火焰與皮膚的接觸,她從火堆中衝出,撞碎了燃燒的木材朝著部落蓄水池的方向猛衝,好好的人突然變成野獸的此景太過驚人,捉捕小蛙的人們動作慢了一拍,被她逃掉了,四散的柴火使部落變得異常明亮,族人趕緊出來滅火,但山腳下密切注意著情況的日軍發現部落突然大亮,望遠鏡裡看到部落中有屋舍在燃燒,認定反抗軍就在那裏而且已爆發戰鬥,不再招降,將軍隊投入山中,軍隊下了命令:不是日本人的,全殺光。

後世的人,一般把這次屠山當成綠景川大屠殺的前奏,當年日軍將山頭燒成黑色,所有人無一倖免,激發了華樟人激烈反抗情緒,他們開始組織游擊隊系統性攻擊日軍、放火燒日軍屯所並光天化日搶劫,日軍使用武力鎮壓,最終演變為使十萬餘人死亡的大屠殺,而殺戮的高峰在一個月後開始,也正是吳老師所認知的「綠景川大屠殺發生的時候」。

至於放火燒山的原因,在吳老師等人的認知中本來不是他們引起的,最一開始的原因,是兩位日軍軍官相爭,其中一人認為對方的轄區中窩藏反叛勢力,便擅自越區捕捉華樟人審訊,導致雙方開始捉人競賽,將俘虜並處死華樟人作為娛樂積分拚比,最終引爆激烈的反抗與動盪。

※                 ※           ※

戰爭使人泯去良性,亦使狂行被合理化。確認到日軍的進攻後,有絕望的族人將抓獲的學生們就地殺死洩憤,對於幫助他們導致部落被圍攻,族人悲憤且後悔,有些人自縛雙手成群結隊去投降,頭目沒有殺吳老師,反而將她綁起來帶著前往與日軍會面,欲將她交給日軍。

遠方的樹林在夜色中本應是昏暗的,只有星空缺損的邊緣才屬於樹,而如今星光被煙塵遮蔽,灰煙模糊了樹影,烈火的強光從遠處林中溢出,一開始是星星點點彷彿跳動的火星,很快化為蠕蠕而動的火蛇,伴隨著越來越逼近的叫喊與刻意製造的喧鬧,火焰脹大為羽毛扇的形狀,並一躍大得突至天際。軍隊的喝斥與腳步與碾碎林木的落葉聲交織,灼熱的風吹過來,吳老師臉上沾著泥,頭髮糾結成塊狀。

火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由兩側蔓延而來,目睹學生被殺死的老師已經失去了心,她任由族人將自己拖曳著往前進,至於走路的是自己的腳還是膝蓋都已經沒有感覺,她腦中沒有任何的想法,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也毫無預期,甚至連想死的念頭都不曾存在,因此當她看見豆子突然從一片漆黑中突破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時,既沒有驚訝也沒做出任何反應,眼球接受到了豆子背上背著一位老人,還放倒所有挾持她的族人的訊息,大腦卻沒有給出動作指令。豆子眼見她癱軟在地上的模樣,約略也猜到她遭遇極大驚嚇,但當下沒有時間處理失神的吳老師,他將帶來的老者放在吳老師身邊,立即轉身投入戰火中試圖盡可能打倒敵人並救出學生。

老人蹲在吳老師身邊,兩隻枯瘦且冰冷的手輕輕握住吳老師的手對她說道:「貧道姓張,你就是朱衣仙人說的,來自不該存於此地的世界的人嗎?」

吳老師沒有回答。

※                 ※           ※

對豆子來說,打到日軍不是當務之急,不管怎麼打,對方在人數上有絕對的優勢,雖然身懷武藝的豆子能輕鬆打倒日軍,時間拖長了變成消耗戰對己方依舊不利,他爭取的是盡快把學生找齊,拖到天亮之後更加麻煩,天亮有助於團體戰術的運行,黑夜才對單兵有利。當他接到了腿腳不便的老道士時,發現日軍正在集結朝學生們躲藏的山嶺行軍,馬上知道不妙,但早已趕不及,他帶著老道士殺出重圍到部落附近的時候,學生已經有人死了。並且在山腰上,日軍跟淺山區的村落爆發戰鬥,面對擁有火器的軍隊,只有農用品和獵具的村民幾乎無法做有效支撐,頂多是在路上遇到小石頭停下來踢走的程度罷了,完全無法拖延日軍速度。

老道士年事已高,無力長時間施行法術,大魔法必須靠自然力量補足魔力,提前施行的失敗率較高,但眼下已經沒有其他方法可行,豆子與他商量好,將老道與吳老師帶至溪谷中,月光已被焰火遮蔽,溪水蘊藏的能量已是他所能取得的極限。

「還沒老到不能畫陣咒呢!」老人拍拍胸脯說道:「貧道會在這裡張開一片獨立空間,並將時光隧道與逝憶之咒同時啟動,仙人您儘管將孩子們送來即可。」說著喃喃訟咒,從衣袖裡摸出幾張切成長條狀的白紙,朝空中扔去,白紙各自離散在風中捲了一圈後依序墜至地面,緊緊貼縛在地上彷彿有圖釘固定,八方各一,依著落地的順序,紙面上顯現出字來:乾、坤、坎、離、震、巽、艮、兌,赤紅的字體燒烙般閃爍著。

豆子將自己的髮髻解開,以指為刀切下一束頭髮遞給老道士,老道士站在陣中,用火石將頭髮點燃,燃燒的頭髮發出刺眼的光芒,火焰做青白之色,他將火髮放開,火髮飄浮在空中,燃盡之後以火焰為中心點,空中到地面的空間裡垂直張開了一道菱形的裂縫,裂縫漸漸變大彷彿地獄的開口,內裡漆黑無比,邊緣在火光接天的夜晚中飄散著詭異的亮晶晶碎片。老人瞇起眼睛看了看周圍,此處尚沒有日軍,到處都是被折斷的樹枝與隨著河水飄來的散落木材,他吩咐豆子:「快!這只能撐到寅時之前!」說著將吳老師扶起來,欲將她先推入洞中。

這一瞬間,吳老師突然恢復神智,她抓住老道士的手狼狽的站起來,對著豆子大喊:「男孩子都逃走了!女孩子有的被殺了!你趕快去救他們!我會在這裡等著的!求求你保護我的學生!拜託!」豆子允諾,立即騰樹而去。

※                 ※           ※

他掠樹而過足不點地,在昏暗的紅色火光和樹木的暗影間尋找生存者,豆子先前往部落,剛踏進部落就看到死在地上的幾具學生屍身,他心裡一驚,快速掃視了一下,沒有小蛙在其中,心中立刻鬆了一口氣。靠過去檢查發現有兩個女生還活著,立即將她們救起,以內力護住她們心脈後送到吳老師與道士所在地,吳老師立刻將她們送入時空縫隙。

「張天師!只要通過這裡,她們就會回到我們所在的時代了嗎?」送進去前,吳老師緊張的確認。
「沒問題的我能保證,」豆子急速回道:「我的本體留在你們該去的地方天師他焚燒我的頭髮作為引子,將此處陣咒與我本體所在之處連結起來等於將我作為時空間的錨點,只要我本體不死你們就可以回到當代,而我現在依然可以保持形體於此說明了我的本體還好好的活著呢!」
吳老師錯愕道:「甚麼本體甚麼的?你難道不是人類嗎?」豆子沒有聽到,他已然遠去,去搜尋剩下的學生。

老道士把手放在吳老師肩上:「莫懷疑,那位可是仙人,即刻會修成正果,你能見到牠是一段貴緣。」
「仙人?」
老道呵呵一笑:「牠一定說天機不可洩漏而未告知吧?也罷,反正你馬上會忘記,而貧道自知無為也不必多瞞,就告訴你吧!

「那位啊,乃是修行之身的錦鱗水族,已有數千年修為,故能化為人形而不使你起疑,牠已遍歷人間七情六慾八十種苦楚,唯一未能體會的僅剩親子生離,而如今牠將與視之為女兒的孩子分別,已然了悟其中之痛,修齊了九九八十一種愛之痛,固已俱備仙人資格,不再是凡物了。」
「那他──」
老人拈鬚而笑,悠悠說道:「他是跟著那個孩子來這裡的分靈,本體還在你們生活的時代,此劫也是他修行的功課,他是不會逃避的。本來時空穿越是凡人不可為的禁忌之術,你們大概是遇上甚麼意外才會掉落於此地吧!借助他的力量貧道得已施行這古籍記載的咒法,也是貧道畢生功德。他於此地完成修習後,定是天界有旨於他,貧道見他身著龍氣,舉手投足有神龍之姿,目中三昧熠熠,呼吸吐納間玄火爍於口舌,已得真龍之身,一定是將被任命為神明了吧!□可惜本體不在此,逆時光之流譴分靈,靈力大為打折,不然以他之能無須貧道也可送你們回去。」
吳老師腦中轟得一聲響。

※                 ※          ※

在老道士談論自己的期間,豆子在山中瘋狂尋找剩下的孩子們,大部分孩子都不見了,雖然他看到幾具屍體,但有過半數孩童失蹤,在老道說明的時限到來之前,他找到幾乎所有剩下存活的學生,只有兩個人行蹤不明,實在無力,豆子幾乎可以確信他們遇難了。

小蛙是自己跑出來的,她看到部落被日本人攻破,便依靠狼身沿著溪流逃走,溪谷地勢較低火光難以照入,正好適合避過日本人的眼睛。她走著走著,依舊不能自若控制身體的變回了人型,瞎打誤撞到了老道士所在之處。豆子看到她的時候,她幾乎一絲不掛,身上本來穿著的衣物全都不見了,只套著一件日軍的殘破上衣,下半身完全赤裸,上衣顯然是從日軍身上搶來的,豆子幾乎可以認定她殺死了對方。她看到豆子,從陰暗的石磊間猛然竄出,哭喊著衝向他,緊緊抱住豆子的腰,將頭埋在他身上大力磨蹭不肯離開。

「小蛙,我無法再保護你了,正好現在也找到了回去的方法,你聽話點,快回去吧,你媽媽會很擔心的!」天即將亮,早就超過寅時了,時空縫隙的邊緣變得很模糊,閃閃發光的碎片也不見了,老道士辛苦的支撐著,幾乎到極限。
「我不要!我才不要回去!家裡那麼窮,媽媽每天都在工作,妹妹只會哭鬧,我為甚麼要回去受罪!而且時空流速不一樣,她可能根本不知道我不在家!」
「你跟著我沒好事啊,你看你,殺人了!」豆子高舉自己右手,他手上握著一把刺刀,那是方才為了戰鬥從日軍手上劫下的,他將它拋到遠處後抓住小蛙的手臂想將她扳開,雙手卻突然脫力垂下。
「我殺人了又怎樣?現在是戰爭吧!我覺得跟你一起生活,遠遠比回去華樟好啊……我不要……我不要啊豆子,你要去哪裡?我也要去!」小蛙大力搖晃豆子,涕淚縱橫的臉盯著他。
「那不是你可以去的地方,乖一點,我真的已經沒時間了!」豆子轉動著身體。
「甚麼時間?」

豆子不回話,他再次舉起雙手捧著小蛙的臉,拇指輕輕替她拭去淚水,眾目睽睽下,豆子的身體發出金色光芒,身軀被像鱗片縫隙的金線覆蓋,明亮的清晨中天上飄來五色的祥雲,還隱隱約約有音樂聲傳來,襯著火光和林木焚燒的濃黑煙,五色祥雲看起來詭異且邪門,變換著色彩質地彷彿雷射貼紙。老道抬頭看著,小蛙依舊緊抓住豆子不放,豆子最後摸了摸她的頭,閉上眼睛,表情像佛像般安詳,他垂下雙手,軀體由末端開始碎成金色的圓鱗。

「你放開他!」見小蛙哭鬧,吳老師衝上去抓住小蛙的手大力拉扯:「讓他走!他是神仙不是人類,他不會死的!你快點過來我們要回去了!」
「豆子……豆子!」小蛙緊緊抓住開始消散的豆子手臂。

「給我放手!你怎麼這麼不聽話!你這小孩真的很難教!叫你甚麼事情不要做你都要做,哪裡有危險就去哪裡,怎麼這麼任性!你快過來!我叫你放手聽到沒有!」無視精怪羽化登仙的奇景,吳老師大聲痛斥,繼續搖晃小蛙,她擾動的空氣讓豆子化成的圓鱗逸散在無風的夜色中。
「啊啊啊啊啊啊!你不要幫我做決定!」小蛙淒厲的尖叫:「你們這些大人一個一個都這樣!我要做甚麼都不許……我不要回去!任性的是你們!我討厭你!」她抬起被老師抓住的那隻手,朝吳老師手臂大力咬下去,鮮血立刻流出來,吳老師痛得尖叫一聲將她甩開往後跌去,撞倒了另外一個學生。

「豆子!你不要走啊!我要跟你一起去!我不要回去!我討厭那裡!」小蛙大叫著,在她緊握的手中豆子完全碎成了金色的圓點,圓點圍繞著她,在她身邊上下翻騰,漂浮著,彷彿黃金的螢火蟲般,卻比陽光還亮。小蛙跳著對金點伸出手,金光從指縫間照射而出,似乎只要握起手指,就能將金光抓住,但仍是徒勞。圓點漸漸升到空中,在空中匯聚成團,聚集越多形狀變得越細長,最後凝聚成一條金色的龍,同時空中隱約的樂聲也逐漸響亮,是敲著玉石發出的鐘罄之聲,節奏緩慢但每一聲都悠長。

當龍成型後,仙樂漸弱停止,天上的祥雲降下來,圍繞在龍身邊,龍在空中蜿蜒幾下,將祥雲纏繞在身上以及足下,祂的眼睛依然和豆子一樣是深紅色,瞳孔中則跳盪著朱紅的火光,金龍嘴裡散出青白色的火星,祂回過頭再次看了看小蛙。

「人越強大,心就得越善良。」豆子的聲音悠悠響起在腦間。

小蛙看著那條龍在空中翻騰幾下,朝西方飛去了。帶著祥雲的龍迎著陽光,彷彿此地沒有戰火,天空為祂變得清澈,煙塵為祂讓路,晴朗的碧藍突兀的撕裂開來,像一把蒼藍的劍刃劈開戰火,將汙穢的現況擠壓到兩側,那一道天路綿長而遙遠,登龍化神的畫面烙印在眾人腦海中,老道士對著豆子拜了又拜,大聲喊著送仙人,其他人一聲不吭,靜靜看著金龍遠去,天路再次被濃煙遮蔽。

※                 ※           ※

小蛙腦裡一陣暈眩,她摔在溪裡渾身是水,淋淋漓漓的爬起來後發現時光縫隙又更窄了,窄得一次僅能一個人通過,大概是豆子的本體也正在遠離,法術已經無法維持,吳老師催促學生進去,有人腳發抖的幾乎不能移動,被老師半抱半扔的丟進去,老道士更大聲唸著咒,想將洞口盡力維持。

失神的小蛙又看了看天空,再看看倉皇的老師,她撿起地上的刺刀,朝豆子消失的方向狂奔而去。

「陳小蛙!快回來!」吳老師大叫,風把她的聲音吹得好遠好遠。

晨光中,小蛙聽到了,但她沒有聽,她一邊哭一邊跑,眼淚在空中黏住自己的頭髮,她跳過溪流和亂石,隱沒在溪岸上,小小的身影在越來越亮的樹林間隱沒,投向日軍的喧鬧和廝殺聲中。吳老師看著她消失,不斷吼叫她的名字,老道士一把按住吳老師的背部,將她推進洞內。

當他抽回手,洞穴立刻關閉上了。

四處皆是烈焰與火星,灼人的風吹過來將地上的符紙撕碎。老道士從衣袖中掏出良民證,翻看了看後扔進水裡,靜待日軍到來。他望著小蛙離開的方向,微微嘆了一口氣,悠悠說道:「如是奇人,且讓貧道為你算上一卦。」說著撿起地上的小石頭搓了兩下,扔向空中後再接住,看了看小石子後又扔了一次,如是往返三回後搖著頭:

「此乃是仙緣。貧道看不見你的命運,亦看不見你的未來。想來你本是未來之人,此地的貧道何能得知呢?亦或者你將自己的命運握在掌心,不允人卜筮。

「孩子,你將前往何方?」

當日軍穿過溪谷,他們發現一個不知是否歸順的老華樟人坐在岩石上,面對西方喃喃囁嚅著,乾枯的嘴裡不停重複:「寒風凜冽,鵝毛飛雪,子騎駑馬渡江山。」他們將他銬起時他並不反抗,問他話卻不回答,鞭打他也沒有反應,他們將他全身的衣物剝除,發現他一點隨身物品也沒有,最後他們將他丟棄在山谷裡不去理會,並在溪水裡倒廢機油後點火。

老人躺在烈焰之中,也不掙扎,靜靜地讓烈火焚噬自己的身體,唯有嘴裡依舊緩緩誦著南華真經,火舌烤焦了老人的鬚眉,將他燒得手腳扭曲,唸誦聲卻不絕,直燒到腳骨外露眼球融化,鮮活的嘴依舊朗朗不止。終於烈火將他燒成焦骨,漆黑的屍身卻突然在火焰中蛻解,隨著依舊響亮的誦經聲,一隻樺斑蝶騰焰而起,拍打著火焰色的羽衣,挾風飛升,漸行漸遠,終於穿過層層灰煙,飄舞在悠遠的藍天。
                                                        《莊生夢》完
                                  2019/11/29/AM12:11於陽明大學宿舍

-----------------------------------------------------------------後記---------------------------------------------------------------------
啊~緣起篇的標籤可以做廢了(X)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
緣起篇真的是可以不用再寫了,我一次把小蛙的心理陰影+離開原生時空間的原因+對豆子的追尋理由一次寫完了WWWWWWWWWWW
由此之後,小蛙羈旅時空四十年,成為你們所看到的那個中二病(X)

這篇我想表達的是對於眾人來說2004才是真實,日治時期是虛幻的,但對小蛙來說,她更願意相信2004是虛幻的,日治時期才是真實。
因為當其他人的2004是幸福快樂的而她的2004是灰暗痛苦的時候,她覺得真正的快樂是存在於日治時期,也就是豆子,
因此她更情願滯留在錯誤的時間中不去思歸,而其實在這裡任性跑走的小蛙根本不知道不回去2004意味著甚麼,也沒有想過在前方的路是怎樣的。
之後,她只是瘋狂的尋找著豆子,在時空間和歷史的片段裡面漂泊,對於每一個她旅行的地方來說她都是時空錯亂的異物。

按照時間線,這篇的下一篇就是狼回頭,中間當然也有其他的部分,以後再寫WWWWWW

 


快把萌燦抱回家!
Don’t think, just do. For the heart is an organ of fire.

這篇......把我從小五畫到小六的漫畫全濃縮起來了,所以才說緣起篇的標籤可以作廢了

其實我一開始是想表達吳老師對於能回去2004胸有成竹,不只是她覺得感情上不能接受這個錯亂,
找齊幾乎所有的學生也讓她認定這是一場會醒的夢,你有沒有感覺整篇裡面吳老師除了最早內心思考的時候之外,
幾乎所有的關注點都是放在回去之後怎麼辦?她個人的教職生涯和對意外處理的思量上?她對在戰亂中求生一直都是持否定態度,覺得必須回去才是正解。
所以後來在部落發生衝突導致學生被殺她才會嚇傻,因為那不是她原先預期的結果,而我想表達畢竟是戰爭中,
沒有那麼多事情可以如意的。

那個綠茶也未必是真的綠茶,當事人都死了,連遺物都被銷毀,早已經沒有人可以考據當時的情況的。
豆子和吳老師的對話是豆子推測的,小蛙(在此時)堅信賴婼是為大家好,是自己自私逃走不對。
而其他的學生也可能是受到蔡品瑜亂說話的錯誤認知,或者蔡品瑜才是主謀,賴婼跟小蛙都是受害者,
之前在《真實》也寫過,小蛙對這件事情前因後果的記憶認知有點模糊,她受到的驚嚇太大拒絕去想,所以其實連小蛙自己都不能肯定真相。

所以后来村落里面的屠杀前奏算是改写历史吗?还是只要大事件没有改变,中间过程不管怎么改都没关系?

也沒有寬容到那種程度,這裡到底模糊程度有多高,我說了算(X)
在烈火流星大世界設定中有一點是其實時空穿越本來不是人類能做的事,是神獨有的能力,
但因為羽蛇神怠工導致人類可以穿梭時空,而其他與時間相關的神明都時常忙著修理這這些歷史偏誤,
這篇中沒有寫出來,但這種混亂是大世界隱患的其中之一,這裡因為跟文章不相干沒有細寫。

日軍要屠山不必等天亮啊,他們完全可以放火!這裡的日軍武力上就是南京大屠殺前後那個年代的武力值,
對現代戰來說夜間屠山難度大幅降低,特別是對方還武力值超低的,雖然效率不如白天好,但完全可以做到,
他們還有望遠鏡,並沒有在等。相反的黑夜只對豆子有利,天亮之後豆子就很難靠奇襲救人了。

是的最後那個是老道士,我想表達的其實不是他覺得自己人生圓滿了,而是受到吳老師等人和小蛙用兩種不同的態度去"主掌自己的命運"的啟發,他領悟了精神的自由。所以才把良民證扔掉了,也不再搭理日本人的盤問,甚至被燒死都覺得無所謂,寧可捨棄肉體在精神上他也不做日本人的奴隸,也因此他得道羽化,而其本身也正是大時代背景下華樟人被壓迫反抗的心理,雖然這種心理導致了綠景川大屠殺,但他們並沒有認輸。

我已經很節制小蛙的感情戲了WWWWWWWWWWWWWWWWWW
但我覺得這麼背景是不可或缺的,因為只有這個背景下才能達成小蛙處於時空穿越的狀態而她拒絕回去、有大環境造成回去的壓力使她認為自己被擺佈、豆子能力上的削弱和不得已的歸宿等等那些小的人設,都是這個背景下造成的,
畢竟是構思了兩年又用了好幾年的設定,我覺得這個背景有其不可取代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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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爐紅豆哪爐紅豆
這確實是一個問題,乃為一種失衡的寫作方式,真可惜(O)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

那個確實可以換一個,我本來的意思是那句詩既是小蛙也是他自己,本來他的注意力劇焦在小蛙身上,
但後來還是想到自己,覺得自己也是在惡劣天氣下騎著笨馬獨行之人,並依此萌生了捨棄軀體的想法。

不是吧!是明明一開始那麼如意,後面不如意都是因為談判技巧不好吧!
小蛙作蠢放火跟她的主角光環一點也沒有關係WWWWWWWWWW

日軍給我把鍋老實揹著WWWWWWWWWW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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