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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的话:

这是一部两个小时即可读完的短篇作品,虽然构建在架空世界,但设定并不复杂,内容也非常简单。

主人公维格莱是一名北方质子,来到帝国已有七个年头,在这个盛夏节,他打算邀请心仪的姑娘参加篝火之夜庆典。

我感激愿意花时间阅读这篇作品的人。倘若你看完了,请回复我,我期望能得到各式各样的评论与指教,也迫切地需要来自读者的反馈。

希望我的文字能带给诸位一些乐趣。


序曲​

虽然羞于承认,但就跟所有八岁小孩一样,维格莱惧怕黑暗。今夜朔风初起,林中弥漫寒意,男孩独自蜷缩在羊毛斗篷中,期盼父亲能早点回来。

入夜后的森林远不如白天那般友善,伴着日落西沉,树木先是被昏暗的红光浸染,再越变越深,连成黑压压的一片;百鸟归巢,独留夜鸮停立枝头,它们粗哑而空洞的啼鸣回荡在黑暗中,每叫一声都让人颤栗不已。

男孩清楚,林子深处一定还潜伏着别的野兽:就像是狼、猞猁、熊……说不定还有爱吃小孩的巨怪——这是维格莱从哥哥那儿听来的,西格德总爱在睡觉前吓唬人。也许平日里他还能够大声反驳,努力让自己显得勇敢些,可现在,当他真的独自身处野外,便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夜色愈浓,男孩不愿再东张西望,唯恐自己止不住乱想,于是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篝火上。

篝火是由父亲手把手教他生起来的:挖出灶底、搭好石块后,男孩将整个下午都耗在了燧石与匕首上。这是他初次露营野外,也是父亲特意安排的结果。“你将远离你的家族,前往遥远的南方。”盖尔·格里特尼尔,琥珀湾的首领(现在人们都称他为“伯爵”了)如此说道,“野外生活正是你迈向独立的第一课。”

寒意随风而至,维格莱裹紧了羊毛斗篷,往抖动不停的火焰里添柴,滚滚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今晚没有月亮,他背靠一棵云杉,头顶不见星光。四周灌木摇曳不停,宛如逡巡中的鬼影。他不禁开始想念琥珀湾,想念自己的房间,那里有石头墙壁和温暖的毛皮被窝,总能让他感到舒坦。每当他遭了梦魇或是天上打雷时,母亲还会进房来,为他点上一支蜡烛。而在房间之外,在诸神留下的格里特尼尔大殿里,光明与欢宴永不停歇。

一阵细微的动静打断了他的思绪。明知此地再无他人,男孩却不敢放松警惕。他紧盯着传来声响的那片黑暗,大气都不出一声——直到父亲的面孔明晰,才如释重负。

盖尔大人跨过树根,踱进篝火的光芒中。他一言不发,先是卸了腰间斧头,再松开肩上的皮草搭扣。他的胳膊上还戴着一只龙头臂环,被火光照得闪闪发亮。接着他在男孩身边坐下,递来一个囊袋,维格莱拔开塞子,便知里头是酒。

“今晚风大,冷得很。”父亲开口道,“你用它来暖身子,但得注意分量。”

酒有甜味,定是由蜂蜜酿造,维格莱此前只在哥哥的婚宴上尝过一杯。醇厚的液体涌过喉头,他忍不住多灌了几口。

“夜晚还很漫长,” 当蜜酒开始在腹腔里挥发热量,让他的双颊隐隐发烫时,父亲说道, “而从最近起,白天也在逐渐缩短。”

黑夜延长,乃是凛冬的前兆,这是小孩也能明白的事情。琥珀湾的冬天历来严酷无比,倘若在夏季没能存够粮食,人们在受冻之余更要挨饿。再过不久,难熬的日子便要到来。

只不过在今晚,维格莱倒宁愿黑夜能更长久些。这是他留在故乡的最后一夜,天亮之后,他就必须同父亲分别,启程前往南方。

“你害怕吗?”父亲突然问,“你一个人已经待了挺长时间。”

“我不怕。”男孩轻声作答。

父亲没能听出谎言。“很好,你很勇敢。”他说,“我相信你也一定能在南方独自生活,而不感到害怕。”

“南方是个很可怕的地方么?”这回换维格莱提问了。

“不,南方并不可怕。那边的冬天就跟琥珀湾的夏天一样温暖。我听闻帝国谷仓里的粮食多得吃不完,所有人都丰衣足食,连老鼠都被养得又肥又大。乡野间遍布着瓜果蔬菜,集市里的商品更是琳琅满目,还有价钱便宜、香醇可口的葡萄酒……不得不承认,那是个美好的地方。”

维格莱不解,“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害怕?”

“因为南方只有天气与土地是美好的,至于住在那里的帝国佬……”父亲皱紧了眉头,“则是一群贪婪又傲慢的人。他们会瞧不起你,会管你叫‘蛮子’,会因为你黄色的头发而刁难你。”他叹了口气,“所以你得做好准备,我的孩子,你必须准备好独自面对这些人。”

这听起来真不妙。维格莱缩起脑袋,已经开始害怕了。“我干嘛非去那里不可?”他闷闷不乐道。

这个问题他也曾问过母亲,问过哥哥,问过庭院里忙绿的仆人们,问过替他守门的卫兵,他们的回答都如出一辙。而今他向父亲提问,是为了能得到一个不同的答案,一个能合他心意的答案……

父亲却让他再度失望。

“因为我们战败了。”他说,“因为我们输给了帝国人。而你是首领的儿子,所以你非去不可,就是这样。”

男孩将一根树枝摔进篝火,令它劈啪作响。他不理解,他不明白,他只感到难过。

“国王抛弃了我们,”父亲兀自续道,“他把我们扔在帝国的大军前,自己乘船跑了,带着妻妾和财宝,天知道去了哪儿……没有了国王,北方人必须靠自己活下去。而你,维格莱,”他将手探进男孩头发,安抚似地搔了搔,“你是我们的希望,你将为我们换来和平。”

“那我们还能再见面吗?”男孩问出自己最担心的事情。

“噢,当然能啦!”父亲笑了,语气也随之开朗,“这可不是永别,维格莱,只是让你换个地方长大而已。等到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我们便能再会。”他凝视男孩许久,说道:“你是我的儿子,我们血脉相承,你注定要成就一番功业。知道吗?我可没什么能留给你,等我死后,西格德将会继承我的一切——但是在南方,倘若你表现出众,便会被擢升为骑士。到时候你就能娶个贵族姑娘做妻子,还会拥有自己的城堡呢!”

维格莱听罢不语。他才不关心什么城堡,或是南方的贵族姑娘,他只想像平常一样,和家人们一起快乐地生活,这是个多么简单的愿望!男孩用下巴抵住膝盖,越想便越感到委屈。

父亲没再说下去。二人在飘动的篝火前沉默良久,听着朔风呼啸不停,枝叶刮擦作响。“也许是时候歇息了,”最后他开口道,“明日一早你还得赶路——”

“可是我不想去!”男孩脱口叫道,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动吓了一跳,“我不想去,父亲!请别让我一个人……”他开始低声央求,希望父亲能因此回心转意,“我想留在家里……就不能让西格德替我去吗?他是个大人了,他什么事都比我做得好……”

盖尔大人背过脸去,“不行!”他话里带着一丝怒气。

维格莱噤住声,惴惴不安地望着父亲,心中忽然感到惭愧。他等待着,以为父亲将要发火,结果却听见对方带着颤抖的声音:“我也不想这样,孩子,我也不想……”

父亲转过身,说道:“但我们都得学会接受自己的命运。来,拿着这个。”他摘下胳膊上的龙头臂环,递到男孩手里,“看见这上头的符文了吗?它们含有魔力,能够保护你。有了它,哪怕你离家再远,也能感到安心。”

也许父亲说的不假,维格莱手握这枚魔力臂环,果真就感到平静多了,他心中的烦恼似乎也都消失不见。在那之后,父亲挪到他身边,为他裹紧斗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男孩闭上了眼睛,即使是这样一个寒风猎猎的夜晚,也未能妨碍到他去酝酿睡意。

第二天清晨,维格莱被唤醒时,篝火还烧得很旺,想必是父亲在不断为其添柴。晨雾弥漫在森林里,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一层灰色,却遮掩不住来自帝国的四轮马车:那个庞然大物就在停在道路的交叉口上,于朦胧中勾勒出一个格格不入的轮廓。

“我带来冬岚省总督,文泽尔·凡·佐棱阁下的问候。”一位身穿黑衣,帽子上装饰着巨大羽毛的帝国使者来到他们面前。他上下打量男孩,用十分流利的北方话问道:“你便是维格莱·格里特尼尔,盖尔伯爵的幼子?”

“我正是。”维格莱鼓足勇气,用尽可能大的声音作答。这是他头一回面对一名货真价实的“帝国佬”。他悄悄观察眼前的成年男子,发现对方有一只巨大的鹰钩鼻,下巴则刮得一干二净。

使者转向父亲,“根据安排,我将护送令郎前往莱汶纳,他会成为佩罗爵士的一名侍从并受其监护。这位骑士职居宫廷教头,负责指导贵族子弟武艺,是位品德高尚,富有名望的好人。”

“他将被送往皇畿?我不明白,阁下,我以为会是更近的地方,至少在冬岚省内……”

“这可是来自皇帝陛下的指示,大人。”

父亲不自在地扭了扭头,“我没有别的意思。”

“您当然没有,而我也能理解您的顾虑。”使者注视着维格莱,“我也有一个儿子,就跟令郎一样年纪。但我没有将他带在身边,而是送去了莱汶纳。盖尔大人,敢问这世上可有任何地方能与帝国的都城相媲美?她是永恒之城,是碎土大陆的心脏,是整个世界的中心!”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我可以保证:令郎将在那里受到最出色的教育和最妥善的照顾,一条光辉而美好的道路正在等待他,所以您尽可不必担心。我还得通知您:出于对琥珀湾的重视,他已被安排居住在皇帝陛下的金宫內——这对北方诸侯而言,乃是莫大的荣幸。”

“我对陛下的恩泽表示由衷感谢。”父亲语毕颔首,面色显得凝重。而后他们开始交流一些维格莱听不懂的事情,大概是关于税收。这场对话很快就结束了,黑衣服的使者背起手来等待,父亲则轻轻地推了推维格莱:“好了,孩子,你也听到特使先生的话了,你将要到莱汶纳去……那是个非常好的地方,我相信你能学到很多。是时候了,上车去吧,该出发了。”

男孩向前走了两步,他迟疑片刻,又回过头来看着父亲。他想说些什么,但声音好似卡在喉头,踟躇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口。父亲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和维格莱对视着,直到他再忍不住俯下身子,予以男孩一个结实而长久的拥抱,把他眼眶里的泪花都震了出来。“去吧,孩子,”父亲催促道,“去吧!”

维格莱抽着鼻子上了马车,他听见身后帝国使者说道:“再会,盖尔大人。我会照顾好他的,敬请放心,再会!”

使者进入车内,将门关上,然后敲敲隔板以提示车夫。很快,在轮轴的转动声中,他们开始前进。使者摘下帽子,似乎问了维格莱一些问题,但男孩根本没有去听,他摆弄着父亲给他的龙头臂环,眼泪掉个不停。使者不再说话了。

一缕微弱的阳光突破了晨雾,钻进昏暗的车厢内。维格莱抬头,泪水让窗外的景色变得模糊。不知为何,他擦干眼泪,接着用手攀住车窗,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父亲——”他拼命地喊,声音却被卷进风里。

在清晨残存的寒意中,维格莱望见父亲举起了一只手。伴随着马车的加速,对方高大的身影渐渐缩小了。同他一道的,还有那朦胧不清,始终散发着微弱光亮的,北方森林的篝火。


第一部分

他再度睁开双眼,四周只剩一片黑暗。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马车的轰鸣声却犹在耳畔回响。

为什么会梦见这些?维格莱不禁疑惑。跟以往不同,这次的梦境格外清晰,仿佛有人故意把它烙进脑子里。它来得太突然了,教人一时半会儿都分不清是多久前的事情。

毕竟,他被送来时年纪太小,留在金宫的时间却太长。

维格莱没法再度入睡,但也不愿提早起床。他昨天在校场挥了一下午的剑,现在稍一动弹就全身酸疼。于是他决定就这样躺着,在黑暗中享受片刻的安宁,可没等一分钟,房门就猛地被人打开——

“快起来!”佩罗爵士的另一名侍从,费迪南德·多林兴冲冲地闯进屋来, “今天是盛夏节啊!”他声音高得要冲破屋顶,生怕不能把人吵醒一样。

“天还没亮呢,费迪。”

“可我们得趁早准备好。今天有战车比赛,你忘了吗?快从床上下来!”费迪催促着,“我们现在就去找点东西吃,等那些傻爵爷们开始用早餐的时候,看台上的风水宝位早就归我们所有啦!”他宣布着自己的计划,一边将椅子上的衣服一件件扔给维格莱,“你不想坐在后排,跟乡巴佬们挤在一块儿晒太阳吧?我也不想。”

乡巴佬倒也不错,好歹他们有话直说,也不斜着眼睛看人。维格莱艰难地从床上支起身子,浑身的骨头都在发出抗议。比起你的风水宝位,我倒更乐意多躺一会儿。他对此牢骚满腹,却不指望自己能拗过费迪,于是只能乖乖下床、穿衣束带、绑好凉鞋,再从枕头下摸出臂环来戴上……龙头臂环,这东西也出现在梦里,牵扯出他悠远的回忆。

“我做了个梦,费迪。”当他们坐在喷泉边分享面包,看着宫墙外的天幕渐渐泛起鱼肚白时,维格莱开口道,“我梦见我离乡的那天了,这怪得很。”

“离乡,可是我父亲去接你的那回?”

“对,就是那回。”在梦中维格莱同样见到了鲁本·多林。他是帝国特使,也是费迪南德的父亲。正是他将男孩从故乡带走并送入金宫,让维格莱和费迪一道成为了佩罗爵士的侍从。他接受帝国人的教育,同时作为质子被严加看管,迄今为止已有七年。

他同费迪讲述了他的梦境,包括那些真切的细节:黑压压的森林,混着寒气的晨雾,还有篝火……“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告诉同伴,“简直就像是回到了过去一样。”

“我羡慕你。”费迪评论道,他将面包掰成小小的碎块,再一口气塞进嘴里,“我从来记不住自己的梦,虽然早上醒来时,我知道自己做过梦。”

“你说这会不会意味着什么?”

“你是指你的梦吗?”

“不然还有什么?记不记得你跟我讲过一卷书?就是有关预言的那本。”

“啊,我明白了,你觉得你的梦是个征兆。”费迪吃完面包,伸了个懒腰,“这还挺有可能的,但凡有学问的人都知道,梦境中潜藏着揭示未来的秘密。不过只有祭司才能给出最准确的解析,我说的可不算。你自己感觉如何?这个梦对你有什么启发吗?”

“我觉得,或许……这预示着我要回家了?”维格莱斟酌着用词来表达他的突发奇想,“你瞧,我梦见了出发,现实中便会踏上归途,这是不是对应上了?”

他的同伴听罢却哈哈大笑,“维格莱,你是北方大领主的儿子,谁又敢轻易放你回去呢?”

“莱沃就敢!”维格莱报出一个名字,有些较真起来,“因为他马上就是皇帝了,他就有这个权力!”

莱沃是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他同维格莱与费迪南德自幼相识,曾共同接受佩罗爵士的训练,其身份却远在二人之上:此人乃是菲利安·阳炎的独子,贵为当今王储,其家族血脉能追溯到帝国的初代君主“精灵”莱沃。过去三年里,莱沃一直在海曼公国进修,而今皇帝崩逝,他必须尽快返回都城,以继大统。

一想到这些,维格莱便心生振奋:也许这事能成呢?他暗暗打定主意,等到莱沃加冕,就向他提出返乡的请求……假若他们的关系还像以前那样好的话。

费迪却依然在笑。“是啊,莱沃是会同意——但别忘了他跟我们一样才十五岁,你可听闻过这个年纪的统治者?”

此话倒是不假:帝国人年满十五便可结婚,却要等到二十岁方能独立自主,掌握财产,行使权力。这条规矩人人遵守,王公贵族亦不例外。

“所以莱沃加冕后,自会有摄政王来代他把持朝政。”同伴补充道,“你若想回去,就得先获得安德烈亲王和议会的同意。我猜你跟这些人不熟吧?”

“安德烈亲王将要摄政吗?”

“当然了,可别问这些傻乎乎的问题,他今天还要代替皇帝主持比赛呢!”

这的确是个傻乎乎的问题,维格莱一时无言以对。安德烈亲王是莱沃的叔叔,也是目前皇室中唯一的成年男性。倘若稍作思考,便能推断出没人能比他更适合摄政。只是维格莱向来不关心宫中是非,对此的反应自然也慢别人一拍。

如此看来,即使是莱沃也没法让他回家,他的怪梦似乎并不具深意。也许诸神让他梦见这些,只是为了提醒他别再胡思乱想。男孩方才高涨的心情此时已回落下去。“算了,反正我也没有当真。”他故作轻松地说。

“你最好还是去趟神殿,向祭司们问卜。她们向来能够洞悉梦境,指点迷津。”费迪提出建议,“这事儿一般都归老妪们管,但我听说偶尔也会轮到可爱的年轻侍女……”

维格莱对此不以为然。“省省吧,奥多女神难道会帮助北方人吗?”

“奥多女神会帮助任何人,”费迪反驳道,“正如阳光会不分贵贱地普照大地,恩惠万灵。”他拍拍维格莱的肩膀,“别愁眉苦脸的,伙计,你总不可能当一辈子质子,以后你总有机会回家的……至于现在嘛,还是让我们好好享受盛夏节吧。想想看,一连七天的竞技、表演还有庆典!不用干活、念书或练剑!还有什么日子能比这更美好呢?”

是啊,费迪,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维格莱露出一丝苦笑。假若我是个帝国人的话,我一定赞同。


莱汶纳的大竞技场紧邻着金宫城墙而建,外头便是凯旋广场,五条分割城市的大道自各个方向交汇于此。在宫墙和竞技场间还有一条凌空而建的专道,连通观赛席上的御用包厢,那是为皇室成员与贵客们设计的。至于维格莱这种勉强才和贵族沾边,又没资格服侍大人物的家伙,只得选择从南边绕路。他同费迪到达广场时,太阳不过刚刚升起,但竞技场前早已人头攒动,喧声鼎沸。

半个月前,人们也同样聚集在此,只不过那时他们都低头肃立,是为哀悼先君而来。如今,伴随着盛夏佳节,此地久违的欢乐氛围总算得以重现。投注站前排起了长龙,押宝者们慷慨解囊,只为一验运气。广场集市被扩大为平常的数倍,商贩们沿着墙根搭棚设摊,在道路两边竞争铺位,他们不厌其烦地叫卖着,向来客兜售面包、烤肠、熏鱼以及各式饮料。舞者起舞;乐者奏乐;杂耍艺人掷起火把,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望;叫花子们倾巢出动,口中保佑咒语念个不停。除此之外,还有数以万计的观赛市民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广场,他们身穿颜色鲜明、对应着各自支持队伍的服饰,将竞技场入口堵得水泄不通。

伴着人群的洪流挤过拱门,进入铺满细沙、被环形楼座包围的广阔赛场,维格莱的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赛场早已被布置妥当,数不尽的锦旗、帷幔与鲜花,装点出一个教人双眼迷乱的繁华世界。“精灵”莱沃的鎏金塑像傲然雄踞于中央基座,他的丰功伟业被记录在身后的雕文石板上,四匹铁铸骏马为他开道,奔腾于基座前方。

维格莱不禁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来看战车比赛时的经历:一个阅历浅薄的小男孩,为他所见识的壮观景象而目瞪口呆。如今他已成长了许多,心中的敬畏却并未减少分毫。

观赛看台由逐级升高的台阶组成,又被一道落差墙分割为两层区域。拥有大理石座位的下层属于贵族、军人和富商,普通市民则需攀上更高也离赛场更远的上层。伴随着人群推进,对于长凳的争夺业已开始:老百姓们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地涌上看台,其程度之激烈,仿佛下一刻就要大打出手。亏得有卫兵看住他们——根据费迪的说法,今年至少调来了半数都城守卫和一整支禁卫军大队。他们个个披坚执锐,在此星罗棋布,控制每处要道,力保场内秩序。

反观下层区域,则是冷清而文明的。御用包厢位处一块凸出的高台,与赛道的终点线平行,可谓是全场最好的观赛位置。尽管已用铜柱、青藤与彩色挂毯装点完毕,座椅也置备齐整,但高台上还未有宾客莅临。而除却士兵,其他各级看台上也只散布着零星几人。“恰如我料,我们来得正是时候!”费迪得意地笑着,随即迈开步子,率先登上台阶。

他们没法坐在第一排,第二、第三也不行——尽管费迪已经竭其所能,将佩罗爵士和他父亲的纹章都亮了出来。“那是留给爵爷们的位置,再后面则是骑士和官员。”拦住他们的后勤官如此说道,接着向后一指,“我不关心你们是谁的儿子,没爵位,就得往后面去。”

二人最终被赶到紧贴中央的一处角落里,费迪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此处到底有多差劲。“规矩变了,去年还不是这样的呢!”他哀叹道,“这里也太靠后了吧,我都能闻到乡巴佬的臭气了!”

维格莱倒觉得无所谓,他本来就不讲究观赛位置。这里虽不是离赛场最近的地方,但至少阴凉舒适,视野开阔,而且同御用包厢所在的高台仅隔一条过道——这意味着他们能就近瞻仰到皇室成员。也许对我来说,他想,此处正是风水宝位。

在太阳升上半边天,将赛道上的白沙照得发亮的时候,莱汶纳的权贵们才姗姗入场。这些人和他们成群的仆役陆陆续续地填满前排位置,引发了费迪新一轮的聒噪。骑士、文官和小贵族们占据了稍次一等的座位,再之后是皇畿各地的乡绅与富商,最后是士兵、侍从还有蓝塔学徒——那些和男孩们同等级的人。南端的祭司专席从前到后都是空着的,但没人会把屁股往那儿挪,除非有谁想挨上几鞭。帝国律下,奥多女神与祭司特权皆不可轻慢。

当大部分的观众都已落座,各个区域的调配也完成之后,后勤官们开始撤入过道,取而代之的是旗手与号手。接着,禁卫军出现了。这支负责皇室安全的精锐部队进入御用包厢,于高台两侧列队。带领他们的将官身材尤其高大,维格莱一眼就认出他是“巨人”伯纳特爵士。

“真有排场,一定是大人物到了。”费迪南德话音刚落,一声嘹亮而冗长的号角就灌入人们耳中,验证了他的说法。观众们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于是,十万道目光一齐汇往同一处——

率先出场的正是安德烈亲王,他身披节日礼袍,显得精神焕发。他的妻子米娅紧随其后,她是星焰省总督的女儿,有着暗淡的肤色与一头秀丽卷发。这对夫妇一亮相,全场便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亲王先是高举双手,接着抚胸执意,不断地回应市民们的热情。

“他可真受爱戴!”费迪赞叹道。但维格莱可没工夫搭理他,他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御用包厢的入口。

正如他所期盼的那样,在万众瞩目下,安德烈亲王的独女,尊贵的歌罗瑞亚公主自阴影步入阳光。她手拽长裙,头戴花冠,一身装扮靓丽而醒目。比起双亲,她的表现要矜持许多,她始终抿着嘴唇,似乎格外吝惜自己的笑容。

人们争先恐后地向这位公主报以欢呼与掌声——除了维格莱,他的心思全在公主旁边的侍女身上。“艾琳!”他扶着石阶倾出身体,高呼女孩的名字,期望对方能注意到,“艾琳,艾琳!”

谢天谢地,她听见了。女孩抬头瞧向这边,只一眼,便又赶忙转过头去。她显然想恪守一名公主侍女应有的仪态,却始终止不住脸上绽开的笑意。维格莱也笑了,他的四周一片嘈杂,与皇室同席的贵客们正一个接一个地登进御用包厢,观众们正为即将开始的比赛而兴奋不已,没有人在意他,但他确实开心极了。

“那姑娘就是你的相好?”费迪凑近过来,朝着御用包厢伸直了脖子,“啧啧,公主的侍女,想必出身不凡吧?”

“她并非贵族,”维格莱纠正,“但她舅舅是禁卫军司令,‘巨人’伯纳特爵士。”

“同她舅舅相比,她可算小巧玲珑。”费迪评论道,“我之前从没见过她,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他们在花园的拐角处相遇。当时维格莱正赶着去上文法课,所以抄了近道。他将艾琳撞了个底朝天,还让她扭伤了脚。这是他近年来犯过最糟糕的错——或许也是最值得的?女孩没法正常走路,于是维格莱背着她找到喷泉,用浸了凉水的手巾替她冷敷。他陪护了她一下午,最后送她回到住处。事后,维格莱挨了顿骂,还被佩罗爵士罚去修补马厩房顶,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来自星焰省的一处庄园,还知道了她笑起来只有一侧脸颊有酒窝。

“好了,你可以别盯着她看了,”眼见费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维格莱赶忙制止,“她不值得你关心。”

“我关心的是你呀,兄弟。你们到哪一步了?亲过嘴了没?”

当然没有!“够了,费迪,”维格莱猜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他给了同伴一肘子,“好好看你的比赛。”

费迪狡黠地笑笑,伸手指向御用包厢,“瞧,亲王殿下准备发言了。”

“莱汶纳的市民们,欢迎……”安德烈亲王道出开场白,他的声音有一半被淹没在喝彩里,“在这伟大的赛场上,我们即将迎接崭新的荣耀……”

维格莱侧头注视着艾琳,他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在三天前,却没能说上话。自从艾琳被选为歌罗瑞亚公主的贴身侍女后,他们便缺乏独处的机会。我该邀请她参加篝火之夜,他告诉自己。人们说盛夏节属于热血、汗水与黄沙,属于诗人指下的琴弦和欢乐四溢的剧场,但它何尝不属于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作为节日尾声的篝火之夜正是女神留给年轻人的礼物,传说在当晚亲吻的情侣会得到仙子的祝福……那我和艾琳算情侣吗?维格莱感到困惑,毕竟他俩相识才不久。但不论如何,我该邀请她。他复诵着这个念头,暗自下定决心。

“不要让我们再多等了!”一不留神,亲王的致辞已近结尾,“让他们登场吧!让他们蒙受光荣与激情吧!让我们的选手,我们的勇士,我们的冠军——”

四匹骏马拉动着一辆精心装饰的华丽战车,亦拉动着全场高涨的气氛,自边门轰然驶入赛道。其余的竞争者们紧随其后,共同加入到赛前游行中来。车队在亮白的场地上拼接成一条缤纷长龙,总共八名车手,将参与争夺盛夏节首日首轮比赛的胜利。

“最前方的可是梅斯?棕色马,不对,应该是阿里斯托斯,他竟第一个出场?星焰省的新秀,他驾起车来跟风一样快!”观众席上就数费迪最为狂热,他熟悉每一名选手乃至他们的每一匹马儿,堪称战车赛事的大师,他正大呼小叫地报出参赛者的名字。“他后面的是蓝山兄弟,都是金盏花商会的车手!狮头车毂是‘红发’罗尔,披灰布的是‘无名驭者’,还有霍勒斯爵士……天呐,黑马!是梅斯,他来了!啊哈,他和迪亚,两名皇家车手,他们压轴出场。”

“黑色”梅斯一身乌黑,脚踏黑色镶金战车,驾驭四匹黑马,当他经过时,收获的喝彩比前面七人加起来还多。梅斯同时也是维格莱唯一熟悉的车手,据说他自幼学习跑马驾车,曾为多个商会效力,他的车辙遍布整个西碎土大陆。在斩获无数桂冠后,梅斯最终获得了代表皇室出战的殊荣。

“这才第一轮啊,竟派出如此多的好手!”看着车手们驶出赛道,前往起跑区做准备后,费迪感叹道,“我敢说今年的大赛要比以往精彩多了!维格莱,你觉得这轮谁会赢?”

“我不知道,”维格莱本就无心观赛,更不了解选手及赛马间的优劣,“也许还是梅斯?”

费迪点点头,“中肯的答案,但我觉得阿里斯托斯希望很大,他的技术不亚于梅斯,也拿过不少冠军。我这次得多多注意他。”他远眺起跑区,不肯放过哪怕一星半点的动静,“我敢跟你赌,呃……赌一个苹果!梅斯和阿里斯托斯将包揽前两名,你跟吗?”

“金宫里到处都是苹果,你为什么不去投注呢?”

“哈!这就是你不懂了,我来这儿是为了享受比赛,而不是赢钱。虽然我并没有投注的钱,但即使我有,也不会用在这上面。要知道,投注是会让心情变差的,它会改变你看比赛的感觉……”费迪说着,突然变了脸色,“等等,快看那儿!旗手!他们要开闸门了?这么快?”

诚如费迪所言,负责发令的旗手已经就位,这意味着比赛即将开始。观众席上议论纷纷,每一秒都比之前更加嘈杂。这时,安德烈亲王起身走到高台前端。作为大赛主持,他负责给旗手下达命令,是台上最受关注的对象。只见他缓缓举起右手,竞技场便在顷刻间归于寂静。亲王的手牵动着半个城市的心,连维格莱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静待他下一个动作——

那只手猛地落下,旗手的信号紧跟着他,伴随着长号齐鸣,起跑闸门骤然升起。人们最先听见奔腾奋跃的蹄声,接着便看到八辆战车如离弦之箭般冲出闸门,驶上跑道,带起阵阵沙尘。“冲啊——”费迪站了起来,不,是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对面的看台已化作一幅色彩斑斓的沸腾绘卷,“冲啊——”他们的呐喊与欢呼排山倒海,响彻云霄。

场上的骏马们仿佛蹄间生风,在眨眼间便来到首个弯口。真正的较量在此刻展开,所有人都想抢占内圈,尽管赛道宽阔得很,但参赛战车已不可避免地挤作一团,他们的赛马相互冲撞,车毂紧贴着车毂,直教人胆战心惊。维格莱瞧见阿里斯托斯娴熟地牵引赛马,变换路线,竟从混乱中脱颖而出,第一个冲上直道。迪亚和梅斯则紧咬其后。“漂亮!”费迪吼道。

战车再次呼啸着来到看台前,碾过最初留下的车辙,仿佛只花去须臾片刻。中央基座上撤下一旗,表示一圈已毕。争夺仍在继续,而且愈发激烈,呐喊助威声此起彼伏,毫不停歇——如此盛况却不足以让维格莱投入其中,他仍不忘去惦记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当他望向御用看台时,艾琳也刚好转过头来,二人又一次相视而笑,女孩还小心翼翼地冲这边招手。看来你也没心思看比赛,维格莱冲艾琳做了个鬼脸。要是没人看得见我们就好了,他幻想着,那样我们就能把战车赛留给这些喜欢大吼大叫的家伙,然后跨过这道隔墙,自由自在地呆在一块儿。

正当二人沉浸在这份心照不宣的快乐中时,那位坐在双亲身后,一直保持沉默的公主却突然转过头来。莫非她注意到了艾琳的小动作?女孩迅速收回目光,维格莱则紧张地观察着事情的发展。公主开了口,她们开始对话,艾琳显得有些慌乱。接着,歌罗瑞亚公主侧过身子,引颈而望。她在找我?维格莱心生怀疑,紧接着便撞上了公主的双眼。

许是因为对方眉宇间的皇家气度,又许是因为那眼神实在太过锐利,维格莱没一秒就逃开视线。天呐,她注意到我了。他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我没做错什么,只不过看了她的侍女,我们可一句话都没说呢……他试图保持镇定,心中却充满忐忑。歌罗瑞亚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会因此而发火吗?他不由得懊悔起来,倘若艾琳因此受到责备……

“维格莱!你在干嘛!”费迪发了疯似地大叫,“快看呐!阿里斯托斯,他就要赢了——”

男孩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发现中央基座上的旗帜已经只剩一面了。场上,来自星焰省的车手绷直了身体,如挥剑般挥舞着马鞭,正气势如虹地奔向胜利——而迪亚是唯一能阻碍到他的人,他在直道上追上对手,双方几乎是并驾齐驱,整个赛道俨然已成为此二人的决斗场。“黑色”梅斯在他们后面艰难地追随着,其他人更是被足足甩出半圈以上。

“奥多在上,这太可怕了,我简直不能呼吸——我要烧着了!”费迪满嘴的胡言乱语,接着又像打鸣的公鸡一般高亢:“抢内圈!你个混蛋!卡住他,别让他得逞!上啊,乡巴佬!”

阿里斯托斯拼了命地驱车向左,但迪亚毫不示弱,硬是在对手身侧挤出一个开口。两架战车纠缠起来,车手们紧拽缰绳,倾斜身躯,扬鞭猛抽外侧赛马,动作出奇地一致。双方在同一时间加速,并辔驶进最后的弯道,胜负似乎就要分晓——

一声巨响,战车撞上石墙,尘土飞扬。维格莱看见其中一架在半空中翻转,上头的选手被直接甩向观众席,另一架则轮轴碎裂,车身当场分解。赛马们挣脱了束带,四散奔逃,只有一匹还在原地不断挣扎……它似乎站不起来了。不远处,分不清是谁的身体正在沙土上微微颤抖。

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剧烈的骚动,惊呼、哀叹、叫骂与狂笑声在同一时间并起。费迪南德则显得茫然,“这什么玩意儿?”他喃喃自语道。场上,梅斯已经冲过终点,但没人记得向他道贺,他自己也跳下战车,往后奔去……在所有战车都通过后,几名士兵进入了场内,为首一人拔出了匕首,走向那匹受伤的马儿。

歌罗瑞亚公主从座位上蓦然起身,兀自走进身后的柱廊,维格莱注意到她一言不发,眉头紧锁。与她同坐的权贵们都在前方扒着石栏向外看,没人发现她离去,自然也没人挽留她。艾琳飞快地瞧了维格莱一眼,随即跟上她的主人。

几乎是不由自主,维格莱亦站起身来。“我去去就来。”他告诉同伴。

“怎么?你要撒尿吗?”费迪问,但维格莱无暇回答。他已翻过看台边沿,跳上台阶,三步并两步地奔向出口。她们必定是走专道回宫,他盘算着,但如果我够快的话——

一柄长剑从黑暗的通道口横出,硬生生地切断了他的去路。“瞧瞧这是谁呀,”一个声音说道,“好端端的贵族看台,怎么出了个黄毛蛮子?”

“格兰。”士兵的面孔藏在过道的阴影中,但维格莱不会认错。此人是“巨人”伯纳特爵士的儿子,人们称他为“小巨人”。维格莱的身高在同龄人中属佼佼者,却比小巨人矮上整整一个脑袋。而除去傲人的体格,格兰还是金宫中最年轻的禁卫军成员。

维格莱不想多事,说道:“我只是想过去。”

格兰听罢,咧开了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蛮子。”他的每个字眼都在酝酿衅端,“此处是为尊贵之人设置的席位,你凭什么坐这儿?”

“就凭他是盖尔伯爵之子,他的家族统治着琥珀湾。”费迪出现在维格莱身后,“把你的武器放下来,格兰!”

“伯爵?琥珀湾?一群茹毛饮血的野人罢了。”格兰用鼻子发出一声嘲弄,丝毫没有挪开剑的意思,“野人是不配与贵族同席的,知不知道你大粪似的头发在这儿有多扎眼,嗯?我大老远就能闻见你身上的臭气。还有你,费迪南德,压根就没有帝国人的尊严,成天就知道跟这些北方贱种混在一起。”

小巨人对面,另一名士兵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维格莱认出他是“怪胎”卡姆拉,小巨人的畸形兄弟。此人生得矮胖丑陋,完全不及其父兄,而且从未能学会说话。不知为何,格兰总喜欢将他带在身边。

“可怜的东西,你是在赞同我吗?”格兰嗤笑着,用剑尖戳了戳维格莱的胸口,“呵,这小子走错道了,咱们是不是该给他个教训?”

气氛变得异常不妙。维格莱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了。小巨人想要拿他取乐,并不会真的动手,按照佩罗爵士的嘱咐,他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是……他瞥了眼自己空荡荡的腰间,倘若我也有一把剑的话……

“这里出了何事?”过道里冷不防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你干嘛那样对他,士兵?”来者言罢,缓缓靠近。

“我在盘问一个北方佬,以防他危害正直高贵的人,”格兰连头都懒得回,“这位少爷,要看比赛,你可以换个入口。”

“那刚好,我可以替你盘问,没人比我更有资格了!”那人走到阳光下,好让众人都看得清楚:显然他是个血统纯正的贵族,有着乌黑如碳的短发;他的双眼清澈有神,非常吸引人;他个子不高,但身材均称,穿一件料子极好的红色上衣,胸前绣着一只金色的鸟儿……不,不是鸟儿,那是一只凤凰,一只代表皇室的浴火凤凰。

“莱沃?”费迪失声道。

“多巧呀。”王储笑着说。

格兰不悦地眯起眼睛,将来者上下打量。他犹豫了许久,最终选择收剑入鞘。“我有眼不识泰山,殿下。”他冲莱沃行了个敷衍了事的军礼,“现在他归您处置了……走吧,卡姆拉,该换班了。”他催促自己的跟班,临走时,还不忘留给维格莱一个轻蔑的眼神。

看着他们消失在拐角,莱沃问道:“现在的禁卫军都是那副德行了吗?”

“他父亲是禁卫军司令,”费迪说,“也是安德烈亲王的亲信。”

“难怪啊。”莱沃耸耸肩膀,“也许我不该大惊小怪的,毕竟离我上一次站在这儿,已过去三年了。”

是啊,三年了。维格莱注视着他的童年玩伴,惊讶更胜于喜悦。眼前的莱沃比记忆里俊朗许多,而外貌仅仅是他变化中的一小部分。小时候那个身体羸弱,羞涩寡言的孩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肩膀宽阔,风度翩翩,从步伐到谈吐都透露着活力的年轻人。

我几乎不认识他了,维格莱想,他简直脱胎换骨。旧友相逢,这本是互诉衷肠的时刻,他明白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费迪替他做了那一步:“陛下——”

“别用那个词,我还没有加冕呢。”

“那就,殿下,”他立即改口,“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好费迪,我跟你一样高兴,你的大鼻子真让我倍感亲切。”莱沃亲密地拍拍费迪的肩膀,接着转向维格莱,皱起了眉头。“你干嘛愣着不说话?你这稻草头。”他报出维格莱的绰号来,“你的表情怎么跟见了鬼似的,佩罗爵士往你脑子里塞稻草了吗?”王储张开双臂,陌生感在此刻烟消云散,他们激动地环抱在一起。

“朋友们,有件事情我必须知道。”喜悦过后,莱沃正色道,“关于我父亲,他的遗体……”

“已经火葬,”费迪回答,“天太热了。”

“嗯,天太热了,还是早点办掉好。”莱沃点点头,“我听说了,他的旧伤溃裂,并不是很体面,那伤口从战争结束后就一直在折磨他……我若是早点得到通知,兴许还能赶上。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

“我们对你失去的深感遗憾。”维格莱说出一句悼词。

“他是一位慷慨的君王,一名坚强的战士。”费迪补充道,“他会在彼世享福的。”

王储听罢,默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而后脸上复现笑容。“算啦,我不该提的,就让难过的事情到此为止吧。”他说,“今天是盛夏节的第一天!我应该坐在御用包厢,与民同乐才是。顺便我还要找我叔叔说说话,他现在是我的摄政王啦。你们想跟我一起来吗?”

“有何不可?”费迪欣喜至极,“我做梦都想在那上面看比赛!”

维格莱望向出口通道的那头。“我也很乐意,殿下。”他回答。篝火之夜将在盛夏节的第七晚举办,在那之前,他总有机会接触到艾琳。

“非常好,我真高兴能有你们作伴。”莱沃迈着轻快的步子领路在前,“有谁跟我讲讲今早的赛事?”

“‘黑色’梅斯赢下了第一轮比赛,但这不是重点。刚刚发生了一场大事故,殿下,你要是再早一点就不会错过——我看见整架战车都飞到看台上去了!”费迪添油加醋地描述道。

“噢,那还真是不幸。”莱沃回头,给出一个颇有意味的眼神,“没想到我一回来,就赶上了这么个坏兆头。”


第二部分

摄政王用忧郁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脸上早已没了昨日的亲和。他坐在宫廷招待所荫凉的庭院里,拼命摇着孔雀羽扇,汗水从他额头上不断渗出。维格莱认为这是他的礼袍太过厚重的缘故。亲王身边站着“巨人”伯纳特爵士,金宫中最英武伟岸的人。

“海曼……”沉默良久后,安德烈亲王终于开口,“告诉我,莱沃,我的皇兄——愿他在彼世快乐——怎么就把你送去了那个目无王法的地方?”

莱沃的位置正对着摄政王,维格莱和费迪则默立于他身后。“我身体孱弱,父亲送我去那里,是为防止我的性格也同样孱弱。”帝国的储君说道,“叔叔,您为何要提海曼?”

安德烈双手一摊,“你还好意思问我?他们派了一支军队过来,现在就驻扎在城郊,在金宫外半里不到的地方!”他几乎咆哮起来,“一千名骑马佩枪、装备精良的战士,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进首都!这事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莱沃淡然地回应,“这些人正是随我而来。”

“我以为——随你来的只应有护卫。”

“他们都是我的护卫。罗伦公爵派遣弗兰塔·菲利克斯爵士——他麾下最出色的骑士领军。他宣称在我加冕前,这支部队将一直为我提供保护。”

“哈,提供保护!难道我们的禁卫军是吃干饭的吗?难道皇权已经沦落到要依靠野蛮人的地步了吗?”亲王的表情像是遭受了捉弄。他不断用手绢抹汗,声音中除去怒火,还带着一丝疲累。“你犯了个大错,莱沃。你放任这些海曼人进城,根本没有任何益处,他们只会消耗我们的粮食,搅乱我们的治安。现在满城人心惶惶,都没心思过节了!”

“这是支纪律严明的部队,向来安分守己,您犯不着如此多虑——”

“我从不多虑!现在可是非常时期,而你即将加冕,出不得半点差错。你以为这算什么?领兵打仗的游戏吗?我可没空陪你瞎折腾!”

面对这些责难,王储只是笑笑。他捏起托盘里的一颗葡萄,“那么,我究竟何时加冕呢?”

“盛夏节一过,祭司们就会选定吉日。但在这节骨眼上,我不希望有任何海曼人掺合进来!”亲王焦躁不安地转向伯纳特爵士,“我们的城防近况如何?”

“我已加倍了守卫与巡逻队员,斥候们不分日夜都在盯梢,禁卫军集结于大营,随时听候差遣。”巨人的声音就跟他外表一样沉稳。

亲王听完点了点头,显得轻松了些,“很好,但切莫放松了警惕。继续看住他们,有什么事情要第一时间报告。莱汶那没有城墙,万一出了什么乱子,我们只能凭靠金宫防守。”

亲王的判断没错,莱汶那没有城墙。这座城市几经扩张,已经庞大到缺少足够的石材将她再圈一遍。但佩罗爵士曾说过,在北方战争结束后,冰海以南的区域已被全部并入冬岚省,至此整个西碎土上皆为帝国友邦,我们的都城已经无需设防。

显然安德烈亲王并不赞同这点。

“海曼是潜在的威胁。”他如此评价帝国的附庸,“莱沃,你得为我引见他们的指挥官,在事情变得更糟前,我们必须谈谈。”

“当然,我相信您和弗兰塔爵士很快就能化解误会,达成一致。”

亲王白了他一眼。“事情远比你想得要复杂,快别说这种幼稚的话了……好好思考一下,侄儿,罗伦安插这些骑士在你身边,当真只是出于忠诚?他就这么清正廉明,不掺一点私心?不,我敢打赌,罗伦有他自己的盘算——现在你告诉我,你在海曼时,公爵可曾向你提过什么要求?”

莱沃耸耸肩膀。“在我印象中,向来只有我对罗伦提要求。”他说,“但您讲的也没错,我的确记得罗伦提过一个要求:他曾私下找我商议,想要将他的女儿嫁给我。”

“他的女儿?嚯!”安德烈亲王唐突地发笑,“这家伙为什么不干脆些,让你抬起屁股,直接把王座让给他呢?真是大逆不道,轻狂至极!”他高声痛骂,“这帮海曼垃圾!一百年前还是从裂海对岸游过来的难民,同野人无异!现在倒是登堂入室,还觊觎起皇家血统来了!莱沃,你可没答应他吧?”

“这个嘛……海拉维斯女士很漂亮且有教养,我们相处得不错,我挺喜欢她的。”莱沃有些漫不经心地描述着,每个字眼都让摄政王眼睛瞪得更大,“可惜她年长我十岁,”他突然变了语调,“有过一任丈夫,还带着一个孩子。所以我婉拒了此事。”

亲王抹了把汗。“不错,她根本配不上你……莱汶纳有的是名门淑女,她们任你挑选,届时你定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他的呼吸不再急促,眼神却并未放松,“但在此之前,我必须确保你的人身安全。伯纳特爵士会为你安排最优秀的贴身护卫。”

王储从靠背上直起身来,“这就不必了,我已有一支私人卫队。”

“你的意思是,一支海曼人卫队?”

“他们都是忠诚可靠的好青年,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安德烈亲王摇着脑袋,“离家三年让你脑子坏掉了吗?我是你的长辈,你的血亲,为你瞻前顾后,把持大局,你怎么就不听我劝?你把海曼人留在身边,等于是拿刀抵着自己的心窝子啊!听我一言,侄儿,遣散这些蛮子吧,让他们滚回老家去,别让自己后悔——”

“但我给了他们承诺,而他们亦立下誓言。”王储话锋转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这些优秀的士兵千里迢迢追随我而来,可不是为了被人赶走的。倘若我真这样做了,他们会怎么想?阳炎皇室岂能言而无信?”

安德烈阴沉地看着自己的侄儿。“我不关心这些人的想法,他们都无足轻重……但你若真想留着他们,那就随你便吧!我要管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长叹一口气,又补充道:“不过你必须同时接受禁卫军的保护,这是一道命令。在你戴上王冠之前,不论何时何地,身边都得有专人看护。”接着他抬起眼睛,用带着怀疑的目光打量维格莱,“你的这两位随从,他们也是海曼人吗?”

“他们?不,这两位是我在宫中的旧友——”

“我们都隶属于佩罗爵士!”费迪迫不及待地搭腔,好像他再不开口说话就要憋坏了一样,“鄙人费迪南德·多林,语言专家、诗人以及雄辩术大师。认识您是我的荣幸,亲王殿下。我身边这位凶神恶煞的北方勇士名叫维格莱,他能在校场里单挑十个人!”

亲王听罢,只是点头致意。“两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他礼貌地说,“现在我得和我的侄儿单独谈谈,还请你们回避。你也一样,伯纳特爵士,感谢你的效劳。”

此言既出,男孩们便不得不离开庭院,去往外头等待,伯纳特爵士跟在他们后面。刚进厅堂,巨人便问:“小伙子,你当真能打十个?”

维格莱立刻坦承:“不,爵士,我远没那么厉害……但和同龄人对练时,我确实难逢敌手。”他在心里埋怨费迪夸大其词,却又隐隐觉得有些高兴。佩罗爵士也常称赞他使剑的天赋,每逢这种时候,维格莱都会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就跟他现在一样。

“看得出来,你是名战士。”巨人评价道,话里并无嘲笑的意思。“我不知你有无意愿加入禁卫军?”他突然提议,“我这里正需要一些事务官,需要一些有教养,也懂得作战的年轻人。你和莱沃王子很亲近,我也可以让你担任他的贴身护卫。”

“那您再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了!”费迪兴奋地大叫。

与费迪相反,维格莱只感到不安。“我……爵士,感谢您的好意,但我是佩罗爵士的侍从,我受他监护。”他本能地表示拒绝。“我清楚禁卫军的选拔标准,如您所见,我是北方人……”还是一名人质,一枚确保忠诚的筹码。他的尊严没让他把这些也说出口。

“标准…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我的军营欢迎所有正直且忠诚的人。”伯纳特爵士微笑着说,“再考虑下吧,孩子,你随时都能来找我,我也愿意同你的主人谈谈。至于现在,我得先去忙摄政王交代的事情了。”语毕,他便转身离开。

即使走远了,禁卫军司令的背影也显得极为挺拔。“干嘛不答应他?”费迪替他惋惜,“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我都觉得你要飞黄腾达了!要知道加入禁卫军可是每个男孩的梦想!”

“也许不是我的梦想。”

“你难道不愿意守护皇室吗?莱沃可是咱俩的朋友!”

“我当然愿意,但这未必需要加入禁卫军。”

“你还是不明白,维格莱,他们每天都有牛肉吃呢,吃得饱饱的!”

“然后呢?好有力气去应付格兰和他弟弟?”

费迪对这个名字嗤之以鼻。“噢,格兰,他只会仗着身高吓唬人,能有什么真本事?至于他身边的哑巴猪猡就更不用提咯!”他狡黠一笑,“我倒觉得伯纳特爵士很欣赏你,格兰若敢挑事,你就当着他父亲的面,堂堂正正地把他修理一顿,想想那得有多精彩!”

“那只会让我陷入麻烦。”维格莱翻翻白眼,“哪个父亲不护着自家孩子?”

他并不会告诉费迪,其实他还是有一点心动的。伯纳特爵士是艾琳的舅舅,倘若情况允许,他愿意做任何事去贴近艾琳的生活……但要他和格兰之流同袍同泽则绝无可能。维格莱从没怕过格兰或是他丑陋的跟班,他只是清楚自己没法忍受他们。“别说这个了,我同禁卫军无缘,”他下了结论,“哪怕当一辈子侍从也比那来得好。”

“一辈子侍从?这可太糟了,将来你称我为‘伯爵大人’或‘议员阁下’的时候,我该怎么回应?恐怕只好叫你一声‘稻草头小弟’了!”费迪故作夸张地说,“人活着就该有梦想啊,朋友,愿望也成。你平时不许愿吗?”

我当然许愿,维格莱闭口不语。我现在只愿快快见到艾琳,邀请她参加篝火之夜。这念想从昨日起便萦绕在他心头,一刻不停。

莱沃从庭院那儿出来了,摄政王亲自为他送行。道过别后,他招呼朋友们离开。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费迪问,他顶喜欢打听私密谈话,简直就是个宫中贵妇。

莱沃笑道:“还能有什么?跟所有生了女儿的贵族一样,他也在操心我的人生大事呢!”

“他想让你娶歌罗瑞亚公主?”费迪的羡慕溢于言表,“她是个美人啊!”

“不错,昨晚安德烈为我安排了接风宴,歌罗瑞亚就坐我旁边,她的确是个美人。”莱沃表示同意。“说实在的,安德烈将替我把持五年朝政,娶他女儿为后将大大巩固我们间的关系,这是非常正确的选择……”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轻蔑,“然而我实在不喜欢她,正如我不喜欢我叔叔。”

“那,你莫非拒绝了亲王?”

莱沃摆摆手,“我怎敢拒绝他呢?只是敷衍罢了。不过我倒明确拒绝了歌罗瑞亚——就在昨晚,我在耳边告诉她:‘你很可爱,只可惜当不了皇后。’”他兴致盎然地描述着,“你们真该看看她当时的表情!还有那些宾客的反应,他们还以为我俩在讲些什么甜蜜的悄悄话呢!”说罢他便放声大笑。

费迪也跟着笑了,维格莱却没有。在他看来,招惹歌罗瑞亚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那位公主眉宇间闪烁的东西仍令他心有余悸。他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拖下去吧?”

“别担心,朋友。在我加冕之后,我自会把话说明白。”莱沃满不在乎地说。“我叔叔貌似对这桩婚事很执着,甚至称它来自于我父亲的意愿。但我父亲已死,未曾留下遗嘱。倘若安德烈觉得自己能骗得了我,那就大错特错了……”他给了同伴们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他高声宣布道:“我将亲自挑选我的新娘,就算是摄政王也不得干涉——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宫中诸臣必须明白:他们的皇帝年纪虽小,却绝非牵线木偶。不论是婚事还是其他,都应由我本人的意愿主导。”

费迪听罢,鼓起掌来。“说得好,我头一个表示支持!也许殿下阅尽粉黛后,也能主导一下我的婚事?”他油腔滑调地接话,“请你记得,我欣赏高耸的山峰,务必要饱满、美型又壮观!试想那山谷间的沟壑,啊,简直能吸走我的灵魂……”

这话逗得莱沃再度大笑,连维格莱也忍俊不禁,说道:“你应该去参演滑稽戏,费迪,毕竟说下流话的功夫可没人及得上你。”

“怎么就下流了,我的形容明明充满了诗意!”费迪抱怨,转而又道:“提起滑稽戏,我听说正午在丘顶剧场,会有人演《狗熊国王》和《鞋匠家的访客》,下午比赛开始前,我们该去那里打发时间!”

这是个挺有吸引力的想法,但莱沃拒绝了。“今天太热了,我想多保留点精力给下午的战车赛,我们还是就近去神殿坐坐吧,”他提议,“我怀念熏香的味道了。”

“你说了算,殿下。你呢,维格莱?要不要去那里算上一卦?”

“我就不必了。”维格莱恐怕自己要扫兴了。他迈入神殿的次数屈指可数,总对那里有些小小的抵触。作为北方人,他理应追随父辈们的信仰,而非去供奉奥多女神……尽管多年未听祭司布道,他早已分不清北方诸神的名讳。

“你不去吗?我可不会逼着你在祭坛前点蜡烛。”莱沃就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神殿其实是个好地方,那里很安静,亦不缺食物与酒水。每当我感到烦躁时,便会在那儿待着,一个人,不带护卫。于我而言,这样的时光总是奢侈而珍稀的。”

“还是不了。”维格莱坚持,“我现在该回佩罗爵士那儿看看,也许他需要我呢?”他扯了个谎。

“天,你可真没劲!”费迪叫道,“大家都想着在盛夏节里找乐子,你却想着找活干。你不会连下午的战车赛都不看了吧?”

“我会到场的。”

“你会吗?但愿佩罗爵士不会让你上校场,因为你一挥起木棒子来就没完没了……”

“行啦,费迪,就先让稻草头一个人吧。咱俩不在的时候他才能往头上灌水呢!”莱沃说笑着,替他解了围。“下午直接去御用包厢找我们,”他对维格莱说,“我会叮嘱卫兵放你走专道,可别错过比赛了。”


穿越半座金宫,他在花园中找到了艾琳。

公主的侍女们齐聚于此处,她们都是些年轻女子,有的脸上还稚气未消。其中两位正在打理晒架上的床单,艾琳则和剩下的一道坐在石凳上,做着刺绣的工作。她穿素色袍子,深色的头发梳在耳朵后面,用蓝色缎带扎起。她做工时专注极了,显得文雅又安静,维格莱就站在几步之外,却没被发现。

直到有人提醒,艾琳方才抬头。她放下手中的活,快步走到男孩跟前,将他拉到远处,又回头瞥了一眼——姑娘们已经凑到一块,观望着他们窃笑起来。“你来干嘛呀?”她满脸通红地问。

“来看看你,顺便道个午安。”维格莱觉得自己也脸颊发烫,面对艾琳时他总会变笨,还止不住一个劲地傻笑。抓紧时间,他提醒自己,这样的见面可不是每天都有的。“昨天比赛没完你就随公主走了,出了什么事吗?”

“公主见不得残忍场面,她不忍心看那马儿被杀,所以提前离开。”艾琳解释道,“我猜之后几天的比赛她也不会出席了。”

维格莱挠着后脑勺。“嗯……你说她是不是也注意到我了……”

“你在说公主吗?”艾琳笑道,“她的确注意到你了。”

“这要紧吗?”维格莱忐忑地问,“她看上去好像并不高兴,你没受责难吧?”

“当然没有!公主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发脾气。”艾琳看了他一眼,仿佛他说了什么非常古怪的话,“她只是问了你的名字,问你是什么人,我当然得回答她。然后她提醒我,在那种场合下最好别开小差——我觉得这话应该送给你才对,下次可别在看台上冲我打招呼了!”

维格莱松了口气。“总之你没事就好。”

“但她昨晚确实有些不开心,”女孩转而又道,“就在晚宴之后,她沉着脸,气冲冲地直接回房了。没人敢问发生了什么。”

那是莱沃的接风晚宴,维格莱似乎明白了其中缘由。也许莱沃不该那样戏弄她的,他开始同情起那位公主来。“你知道晚宴是为谁举办的吗?”他转移话题道。

“当然是为王储莱沃办的,谁不知道呢?”

“那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我是他的朋友?”

“真的吗?”艾琳用奇异的眼光看着他,“那位莱沃·阳炎?我们未来的皇帝?”

于是维格莱同她讲了许多王储的事情,对于莱沃和费迪,他总有分享不完的回忆。他告诉女孩他们是怎样同莱沃认识的:少时的王储文静又怕生,一有人搭话便羞涩得像个小姑娘;从海曼回来后,他的变化又是何其之大。他还提到了他们三个小伙伴在城郊挖泥巴的一段往事,逗得女孩咯咯直笑。一缕鬈发自她耳际滑落,伴着笑声在脸上荡漾。

“你现在为王储效劳了吗?”艾琳问他。

“我仍需服侍佩罗爵士。”维格莱说,“但这两天我会一直跟在莱沃旁边,陪他看看比赛什么的,他需要重新适应这里的环境。”

“那你算是他的随从咯?”

“可以这么说吧。”

“多巧呀,我俩一个随着公主,一个随着王子呢!”女孩开心地说,“我觉得莱沃王子是个好人。”

“非常好的人。”

“歌罗瑞亚公主也有副好心肠,你说他俩会结婚吗?王储回来后,有许多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情。”

维格莱也许知道答案,却不能随意泄露。他看着眼前姑娘,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来。我得邀请她,邀请她参加篝火之夜!他方欲开口,艾琳却急急忙忙地转回身去。

侍女们不知何时已收敛了笑闹,纷纷返回自己的岗位。顺着众人的目光,他才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歌罗瑞亚公主——她正如阳光一般明媚而耀眼。她编起两鬓头发,其余的散在背后,露出白暂的脖颈。她手里拿着一束刚摘的鲜花,胸前挂着一串银链,此外再无别的首饰。她穿着纹饰简单的长裙,色泽比昨日那件要更浅些。“看来我的花园中多了个人,”见到他,公主从容地说,“一位不速之客。”

维格莱手抚胸口,欠身致意,“午安,殿下,”他的动作僵硬了些,“我是——”

“你一定是维格莱,”对方抢在他前头,“‘稻草头’维格莱,对吗?”

“是的,殿下。”对于公主竟会去记自己的名字,维格莱感到颇为讶异。她甚至知道我的绰号!他难以置信地想,“稻草头”出现在别人嘴里真是怪极了。

公主打量他一番,说道:“我听很多人谈起过你,包括我那尊贵的,将登帝位的堂兄。你的外形让我联想到大理石做的勇士雕像,不知有多少少女会为你倾心?”她捉弄人似的瞧了艾琳一眼,整得女孩抬不起头来,侍女们则为此一阵嬉笑。

接着她走近一步,双眼直视维格莱。她很漂亮,身上有香气,眸子在阳光下是绿色的。她年纪与男孩相当,却让他感到心慌意乱。“你为什么不换个更气派的称号?狮子的毛发也同样是金黄色的。”她说,“‘稻草头’委实不好听,真不知是出自何人之口啊……”公主冲他笑笑,低声道:“我猜这个给你起绰号的家伙一定妄自尊大,待人刻薄……说不定还很愚蠢。”

再愚蠢的人也能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一股唐突的别扭感在维格莱心中迅速萌发。“容我直言,殿下,这绰号是莱沃王子给我起的。”他听见自己脱口而出,“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慧的人,也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我并不抵触他这样叫我。”

维格莱说了实话,但显然不是对方想听的话。一时间,公主的表情宛如石刻。“这么说,是我失礼了。”她将目光戳在他脸上。但这回维格莱没有退缩,而是坚定地回以对视。我一定疯了,他心想。

少顷,歌罗瑞亚冷冷地开口:“很高兴认识你,维格莱,你令我印象深刻。”这似乎宣告了对峙结束,“我要回宫里了,这里实在晒人。”说罢,她丢下手中花朵,先行离去。

“你干嘛去惹她?”艾琳怨道,“唉,现在我得跟她走了。”她看了看开始收拾东西的同伴们,惋惜地说。

“对不起……但你愿意同我参加篝火之夜吗?”维格莱赶忙道,“盛夏节的最后一晚。我们能一起跳舞,吃点东西,或许还能去剧场看戏。”

艾琳听罢,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扬起了眉毛,“好呀,当然了!”她欣喜地表示同意。“谢谢你能邀请我,这还是我头一回在宫里过节呢!我需要做些什么准备吗?我可不愿被人笑话……”她的脸又变得红扑扑的,看起来兴奋不已,“我们怎么见面?”

关于这点维格莱早有打算。他告诉女孩他们将在皇家铸币厂前的喷泉碰头,那里人少,能让他们很容易就找到彼此,距离太阳柱也不远——那是宫中青年男女们集体庆祝篝火之夜的地方。奥多的祭司团届时也会登场,她们将在那里举行一年一度的祭火仪式。

说完这些后,便是告别的时刻了。他们匆忙地互道几句,然后依依不舍地分开。维格莱注视着艾琳小跑赶上同伴,又回过头冲他莞尔一笑。他目送她们远去。

我也该走了,他想,朋友们还在竞技场等我。

于是他顶着烈日出发,再度穿越金宫。怀揣着对于未来的喜悦,他一路上都雀跃不停。

 


第三部分

骄阳不负盛夏之名,接连几日灼烤大地。到了节日第六天,连流云都没了踪影,只剩奥多的明灯(帝国人这样形容太阳)独挂天幕。大竞技场中的赛事已全部结束,“黑色”梅斯如有神佑,一路晋级,最终卫冕成功。凯旋广场上照例举办了游行庆典,好让市民们有乐可寻。

莱沃王子今早突然来访,这让佩罗爵士的宅院久违地忙碌了起来。桑雅夫人端来一壶梅子酒,用来招待随行储君的海曼人侍卫,以及两名禁卫军士兵。寒暄过后,莱沃便待在书房里不出来了。那里收藏了不少星焰省的诗歌抄本,还有几卷关于“十一僭主”时代的书籍,正符合他的趣味。相较之下,维格莱则缺少那种雅兴——但就算他有也无福消受了,因为佩罗爵士让费迪陪着王储,却要求维格莱提上木剑,随其前往校场。

在金宫的西南角有一处空地,那便是他们日常操练的地方。斗剑用的沙地被木栅栏圈成一个方块,城墙下放置着数个箭靶,旁边没铺石头的开阔区域则用来跑马,需要时可以插上稻草人作为目标。此地由佩罗爵士负责,专供贵族子弟使用。士兵们在门楼前拥有自己的场子,而禁卫军则集中在中央大营中训练——相较之下,这里的练习只能算作小儿科。

校场内空无一人,平日里一起受训的公子哥们此时想必都还在欢度节日。看着老教头打开仓库门,维格莱躲进城墙的阴影下,他能听见墙外街道上庆典的喧闹声。“我以为盛夏节不练剑的。”他抱怨道。

“对于别人来说,是的。对于我的侍从,不是。”佩罗爵士无视了他话里的情绪,从库房中搬出一筐训练用装备来,“再说,你已经休息五天,是该活动活动了。”

“那费迪呢?”

“我总不能要走未来皇帝的全部同伴吧?别废话了,小子,快穿护具。”

维格莱并非不乐意同佩罗爵士对练,与他同龄的男孩们压根打不赢他,费迪南德更是一碰就倒。佩罗爵士虽已年过半百,却依旧健壮如牛,体力充沛,挥起剑来令人生畏,他的技法和经验更是年轻人难以企及的。与之对弈,才能让维格莱有所长进。只是这样的训练过多则难免让人生厌,老教头对他要求严苛,常让他打到精疲力竭,次日早上便又要浑身酸痛。

维格莱悄悄叹了口气,拣了一件皮护甲开始往身上套。他人生中有一半时间都住在佩罗爵士家中,吃着桑雅夫人做的三餐,可没有什么表示不服的底气……更何况他也不想辜负对方的期望。在监护男孩之前,佩罗爵士夫妇曾养育过两个儿子,他们本该都成为出色的战士,但长子因病而夭折,次子刚成年便殒命于北方战场……有时候,在老教头喝过酒的夜晚,他会提起那些伤心的往事,他也曾坦言维格莱比他的孩子更有天赋。“你在我手下进步飞速,很快便会出类拔萃。”他如此断定,“你会被选为骑士的,小子,你会受万众景仰,在宫廷中昂首阔步。”

骑士。维格莱抄起木剑,随手舞出一朵剑花。骑士倒是个令人飘飘然的想法。他示意准备完毕,紧接着开始接招、后撤、调整步伐、伺机进攻……成为骑士,便能获得地位与尊敬,仅凭现在的身份,我该如何与艾琳长久地相处下去?木剑交击碰撞,伴着飞溅的汗水砰砰作响。成为骑士,还意味着摆脱质子的桎梏,意味着自由,意味着回家……

可是我太年轻了,他突然意识到,几乎没人能在十五岁就受封为骑士。我没有资历,更缺乏功勋,该如何争取骑士头衔?或许加入禁卫军能带给我更多机会,但这并非我想要的;又或许我该直接请莱沃帮忙,但这一点也不光荣……他稍一分神,结果被佩罗爵士击中前臂,痛得他叫出声来,剑也落在地上。“专心!”教头喝道。

训练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小时,他们先是单用长剑,接着加佩盾牌,中途没有停歇。直到呼吸变得粗重,汗水迷了眼睛,维格莱才放下剑盾,稍作休息。

“你胳膊还疼吗?”佩罗爵士问,他之前那下力道可不轻。

“已经没什么感觉了。”维格莱卸下皮护甲,捋起袖管检查,只发现了一道浅浅的淤青。他汗流浃背,浑身湿透,恨不得连贴身衬衣也一并脱掉。

“换作真剑,你就要痛得哇哇叫了。”佩罗爵士评论道,“在战场上可没功夫在意疼痛。忍受它,或是忘记它,切莫让它拖你的后腿,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当然,最好的办法是不被击中,或是率先击中对手……”

维格莱一边听着这些老生常谈,一边在木栅下找到了自己的水袋。他举首痛饮,用清凉的井水犒劳自己,一阵不和谐的马蹄声却在此时刺入耳朵。他转过头——三名骑手正沿着城墙朝这边小跑而来,为首那人身材高大,即使骑在马上也分外醒目。

“巨人的儿子,”佩罗爵士认出来者,“来找你的?”

恐怕不会是别人。维格莱抹净嘴巴,脑中已有了数种可能。伯纳特爵士前几天曾邀我加入禁卫军,难不成他为我派了使者过来?不及他细想,格兰就已勒马停在木栅前。

“贵安,爵士。”小巨人骑在马上打招呼,连头都懒得低一下,“能否借用下您的侍从?”他盯着维格莱,“我有事找他。”

佩罗爵士双手抱胸,“当然,请便吧。”

格兰同他的跟班们对视一眼,而后跳下坐骑,把缰绳递给其中一位。维格莱注意到他弟弟没有随行,也许那弱智学不会骑马。

小巨人走到男孩跟前,将他完全罩在自己的影子里。“我知道你最近在做些什么,”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你是不是跟我的表妹搞上了?”

原来是为这个,维格莱心中一沉,该来的总会来的。

“你他妈吃了豹子胆了,杂种。”格兰小声说着,装出一副正常交谈的样子,“但我奉劝你一句,别再去见她,给我离得远远的,不然你会知道后果的。”他朝维格莱目露凶光,“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好自为之。”言罢,他转身便走。

“要是我拒绝呢?”维格莱叫住对方。

“你拒绝?”格兰回过头,不耐烦地挑起一道眉毛,“你拒绝,就是与我为敌。”

“反正我们从来就做不成朋友。”

佩罗爵士在旁边重重地咳了一声,这是一个警告,同时提醒着双方的言行,但维格莱无视了它。事关艾琳,我怎能在此退缩?

“我的表妹自星焰省远道而来,是为了服侍公主。”格兰出乎意料地保持着镇静,又或许他是在刻意压制怒气。“我不会眼看着她的名声受损,就这么败坏在一个北方人手上。你明白吗?”他说,“所以我最后再说一遍——”

“几遍都没用!”

“那好吧!”小巨人终于爆发,“那就如你所愿!”他从腰带里抽出一只手套,猛地投掷过来,被维格莱偏头躲开。“让我们用传统的方法来解决此事!”他大声宣布,两名随行同伴则在后头庆祝似的起哄,“把它捡起来,如果你是个男人的话!”

他在挑战我。维格莱的身体骤然紧绷,这定是由兴奋所致,而非恐惧。好哇,一场决斗!他激动得心脏狂跳,而我正有此意!

然而他腰还没来及弯下,就听见佩罗爵士如雷般的声音:“够了!”他横在两个年轻人之间,“这里可不是小崽子们胡闹的地方,你们几个快滚!格兰,把你的手套拾起来,你不会想让我通知你父亲的。”

“让我接受吧!”维格莱请求道。他对自己有信心,他曾无数次幻想着把格兰揍得满地找牙,如今机会来了,“我可以——”

“你不可以!”教头冲他咆哮。

格兰笑道:“为什么阻拦他,爵士,您想让他做胆小鬼吗?”

“我想让你脑子清醒点!”佩罗爵士狠狠地回敬,“你莫非不清楚他的身份?一名质子!他若有个万一,你担当得起?”

会有万一的可未必是我。维格莱阴郁地想。

“这个嘛,我自会留他一条狗命。”格兰的微笑中透着一抹残忍,“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蛮子死了又有何妨?为了他,北方人难道会跟我们再打一仗?噢,我倒希望如此!我正愁生得晚,没赶上之前那场呢……”

“我看你是皮痒了!”佩罗爵士一把推开男孩,拾起地上手套冲格兰掷了回去,“那就跟我打!来吧,就现在!”他怒气冲冲地走到小巨人跟前,“有种就把它捡起来!”

格兰的笑容变得僵硬。“您搞错对象了,爵士。”他退后两步,没理会那只手套,左手却警惕地按住了剑柄。“此人冒犯了我家族的名誉,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

“你在我的场子里撒野,就是我跟你之间的事了!还是说你怕了我吗,大个子?”

“我才不怕!”格兰唐突地怒吼,仿佛被触及了逆鳞,“我不怕你,更不怕你背后的黄毛杂种,或是这宫里的任何一人!”他语速飞快,叫嚣不停,额头上青筋暴起,“只要我想,今天便能收获两枚首级……”

“可别光说不练啊。”教头摊开双手。

小巨人气得面颊发黑,浑身颤抖,但他始终没有更进一步。“这毫无必要,”他咬牙切齿道,“我尊重礼法,不会因一个北方人就同骑士动武。尽管您对这蛮子的袒护实在是有失身份!”他悻悻地瞪着维格莱,“这事还没完。”

“这事儿已经完了,”佩罗爵士宣布,“休想再找麻烦,我会看牢你的。”

格兰没有理会,转身跨上坐骑。“留着那手套吧,懦夫!”他喊道,“留着它扣屁眼去吧!”语毕,便和同伴在一阵大笑中扬长而去。

“我就不明白‘巨人’伯纳特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混蛋来。”佩罗爵士一脚踹开地上的手套。“罢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你去把东西收拾一下。”他吩咐男孩,“直接扔筐里,节后再去刷洗……怎么,小子,你干嘛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他管我叫我懦夫,”维格莱没能忍住不开口,“因为你不让我跟他打。”

“那你就真是懦夫了吗?你忘了我怎么跟你说的?”

他当然记得:要低调、要隐忍、要克制,切莫跟别人一般见识……这话说起来倒是轻巧,但若有人不止要践踏他的尊严,更是要拆散他的恋情呢?他也该继续忍让下去吗?有些时候,他发觉佩罗爵士真是一点都不理解他。

“你的性命比你想象中要来得精贵,”见他不作声,老教头续道,“我可不会让你白白送死。”

“我能打赢他!”

“哦,你能吗?”对方用滑稽的眼光瞪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格兰当上禁卫军全靠着他老子,而你,能对付几个菜鸟就天下无敌了?”

“可他怕你!”维格莱不甘地说,“他刚才在说谎,谁都能看出来他已经心虚了!”他指出事实。

事实却只能让佩罗爵士叹气。“他怕我,并不代表他虚有其表,”他说,“你觉得那家伙的个子是白长的吗?你俩拿同样的剑,人家少跨一步就能打着你。你若想讨到便宜,得跟他近身缠斗,但那危险极了!”他警告男孩,“我要是你,就不会想着跟他打,至少现在不会,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但你记住,就算你准备好了,我也不会允许你们决斗,想都别想!所以现在你该闭上嘴,忘掉这件事,然后把东西收拾掉,动作快!”


回去时,二人一路无言。维格莱愁容满面地跨进家门,正想找人倒倒苦水,却发现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包括莱沃在内的年轻人此时正全部聚在中庭,观看费迪跟一位海曼人弈棋。“维格莱!”看见他,费迪愉快地招呼,“你来得正好,快来瞧瞧我是如何大杀四方的!”

“等会再去,”佩罗爵士命令道,“你先随我来。”

又有什么事?维格莱耸耸肩膀,唯恐今天的麻烦还没有结束。

佩罗爵士领他进了底层客房——与其说是客房,倒不如说是摆了张床的储藏室。老教头的访客很少,也基本没人会过夜,一些不常使用的贵重器物便被安置在这间房里。其中包括一套兜帽锁子甲,一件铁片胸甲以及一顶覆面钢盔,都是佩罗爵士参加北方战争时的装备。每逢下雨或潮湿天气,维格莱就需特别注意,确保战甲不生新锈。看着老人打开窗户,让阳光照进室内,他不禁揣测起对方的用意来。

佩罗爵士找了张椅子坐下。“所以,”他开门见山道,“你勾搭上了巨人家的姑娘。”

“她的名字是艾琳,爵士,她是伯纳特爵士的外甥女。”

“你也邀请她参加篝火之夜了?”

“是的,爵士,”维格莱感到狐疑,“您听谁说的?”

“不用听说,想想就明白。”

“那这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哼笑一声,“问题还挺大的,你打算就这样子赴约?”他指着男孩的脏衬衣道,“在晚会上穿一身臭气哄哄的破烂,再顶着那窝稻草头跟姑娘跳舞?”

“我当然会换一身干净的,然后好好梳洗……”维格莱红了脸。他揉揉自己的头发,乱是乱了点,艾琳可从没嫌弃过。

佩罗爵士摇了摇头:“我年轻时也不在意这些。对于一个二十岁前都在替人抄书,没资格摸剑的小角色而言,穿衣打扮又有什么可讲究的?但你不一样,你好歹是贵族子弟。”他打开床头的铜箱,在里头翻找一阵,最后拣出几件衣服扔在床上,“来,挑一件你喜欢的。”

维格莱愣了一下,而后才走上前去。作为侍从,他对主人的衣柜了如指掌,眼前这些衣物倒是他从未见过的。他选了其中一件,小心翼翼地摊开——那是一件亮金色的华服,用泛光的丝绒布料制成,摸起来都觉得昂贵。它的圆形领扣上刻着一根石柱,正是老人的家族纹章。

“全都是潘恩的东西。”佩罗爵士在他开口之前解答了疑惑。“潘恩,他就跟你一样高,像你一样结实。他也曾邀请过一个姑娘,他们在太阳柱下共舞,让夕阳洒在身上。潘恩……”他念叨着自己次子的名字,为往昔的岁月而微笑,“挑得不错,这件挺配你的头发。”

“但这太珍贵了,爵士,我不知该说什么好……”维格莱受宠若惊。这是他儿子的遗物,当真就要给我?他推却道:“也许我不能——”

“少跟我装模作样的,”对方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你怎么也学起这套来了?只管收下便是。记得把自己弄干净后再穿,看看是否合身。”

于是维格莱乖乖地将衣服叠好,除去向佩罗爵士道谢外,没再多说一句话。他心里高兴极了,正迫不及待想要换上新装,好展示给朋友们看。还有艾琳呢……他幻想自己一身华服,英姿勃发地现身于心上人面前。明晚相会时,她又会作何评判?

“可别得意得太早,小子,我还没让你走呢。”

维格莱止住了傻笑。

“潘恩,”老人再度提起自己的儿子,“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带他去了北方……你可知他为何而死?”他突然问。

因为战争?因为我的族人?“我不知道,爵士,”维格莱战战兢兢地回答,“您从未讲过。”

“他死于自己的年轻。”佩罗爵士说出答案,“他还没有准备好,就被一腔热血冲昏了头脑,而我却相信了他。所以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他一脸严肃地盯着男孩,“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维格莱?你明白吗?”

“我明白,爵士。”维格莱低下头,犹豫了半晌。“但……”他说,“但您也曾教导过我:真正的骑士不应贪生怕死,他会为了尊严与荣耀而战。”

“你,还不是骑士。”

“我会是的。”他坚持道,“您不能让我躲一辈子,倘若没法捍卫自己,那我学习这些本领又有什么意义?总有一天我会做好准备,届时,我也当迎接属于我的命运。”他不假思索地陈述心中所想,“我同格兰之间必有一战。”

佩罗爵士皱紧眉头,让人以为他就要发火,将男孩狠狠批评一顿……但他没有这么做。他一言不发,只是久久地审视着自己的侍从。二人视线一对上,维格莱便感觉自己的灵魂已被洞悉无余。

“我只知道那天来得越晚越好,孩子。”最后,佩罗爵士说道,“我只希望一战过后,倒在地上的人不会是你。”


第四部分

作为一名军队指挥官,以及海曼领最优秀的骑士,弗兰塔·菲利克斯比维格莱想象的要年轻许多。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四肢修长,身材精瘦而挺拔,眼神中总透着一抹让人敬而远之的冰冷。维格莱匆匆行过礼便从他身边逃开。

莱沃此时正靠在他华丽卧房的躺椅上,反复审阅着手中文件。弗兰塔爵士上前,半跪在王储身旁报告他同摄政王的洽谈结果。他穿着一身黑衣,剑鞘也是黑的,这跟竞技场冠军的装扮很像。只不过“黑色”梅斯会让人联想到胜利,弗兰塔的黑衣则散发着压迫感,令人紧张。他在通报完毕后便告退了。

直到弗兰塔爵士走出门外,室内的其他海曼人才敢继续开口畅谈。与阴沉的指挥官不同,这些负责王储安全的侍卫都十分亲切,这几天里维格莱已跟他们熟络起来:“射手”卡佩年纪稍长,是整支护卫小队的头儿;迪伦跟杰瑞米都是骑术好手,他们都热衷于一种用木棍子将对手捅下马的海曼比武运动;最讨人喜的当属特里斯坦,一位温文尔雅,金发灿烂的少年。他主动提出替维格莱编一顶花冠,好在晚会时赠予心上人。

花冠是个好主意,它是仙子青睐的装饰品,在庆典中往往被赐给最美貌的少女。歌罗瑞亚公主就曾在大赛开幕式上戴过,艾琳一定会喜欢的。维格莱从园林中摘来泽菊与马鞭草,看着特里斯坦将茎干修剪妥当,用熟练而精巧的手法编制起来。他向特里斯坦道谢,对方则表示小事一桩,乐意效劳。

“多感人的情谊呀,你们现在是稻草头兄弟了。”莱沃在一边打趣,“千万别辜负了特里斯坦的努力,维格莱,你得从姑娘那儿拿回些什么……”

“用那花冠换一个吻吧!”卡佩接过话头,“但一个吻实在太轻松了。假若姑娘乐意,你脑子又不傻的话,恐怕还得做些更累人的事情哩!”

这话引得房间内哄笑连连。维格莱尴尬极了,不知如何应对。他走到莱沃身边,尝试转移话题,“这是什么?”他问起对方手中的文件。

“一些今晚的规范与流程。”王储似乎不大高兴,“费迪去哪儿了?”

“他正在四处奔波,希望能凭自己的诗歌与口才在晚会前找到一名舞伴。”

“那我只能祝他好运。”莱沃说,“我真羡慕你俩能够随心所欲地参与庆典,不像我,必须担任祭火仪式的点火人,完事后还得跟大人物的女儿们跳舞。”

祭火仪式是篝火之夜的重头戏,除去女神的祭司团,仪式还需要一名血统高贵的点火人。他必须进入内部中空的太阳柱,沿着螺旋阶梯登上柱顶,点燃那里的稻草人。“这可算不上美差。”维格莱评论道。太阳柱足有百尺之高,在这种天气下举着火把攀登,肯定又热又累。

莱沃露出苦笑。“这是我叔叔的要求,我可不能拒绝他太多次。他希望我能在贵族面前多多展示自己……然而整个仪式中我都要戴着面具扮作‘精灵’莱沃,还必须保持缄默,这又算哪门子展示?有这时间,真不如去佩罗爵士家里读会儿书!”他将那份文件扔在一边,“维格莱,你对祭火仪式知道多少?”

“我只知它是莱汶纳的一项传统,就跟帝国的历史一样悠久。”维格莱如实禀告,“盛夏过后,白昼渐短,人们要赶在太阳力量衰落前燃起祭火,延续女神的恩泽,让世界免于灾厄。”

莱沃点点头。“不错,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说法。而我曾在海曼读到过一篇更隐秘的记载:它称祭火仪式起源于一场叛逆。你有兴趣听吗?”

于是王储开始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个有关“精灵”莱沃,伟大的原初皇帝的故事。

他说,在‘精灵’莱沃统治的年代里,莱汶纳——未来的永恒之城——不过是座欠缺防护的海边小镇。人们住在枝条编墙、秧草铺地的笆泥屋子里,而君王的寝宫不比那要好上多少。那不是个养尊处优的时代,新生帝国的四周强敌林立,畿内则潜藏祸乱。皇帝统一南方后,有许多旧贵族不愿接纳这位异族统治者以及他带来奥多信仰,他们在某个安静的夏夜起兵,点燃了皇帝居住的塔楼。

但他们不曾料到,大火未能伤到皇帝分毫——此人可是‘精灵’莱沃,一名货真价实的法师,来自大海尽头的幽暗王国,凡人岂能理解他的伟力?据说他施展魔法就如同孩童摆弄玩具般随心所欲,只消一个咒语,便能号令熊熊烈焰,命其反噬敌军。阴谋者们目睹此景,方才意识到莱沃乃是蒙女神赐福的天命真君,他们惊惧万分地拜倒在皇帝面前,恳求他的原谅。

讲到这里,莱沃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愉悦。与大多数故事的结局不同,他续道,皇帝可没有展露仁慈。他将所有逆贼都钉上立柱,聆听其痛苦哀嚎直到次日黄昏。而后他点起祭火,将他们统统烧死,献给奥多。至此,在他统治的余岁中,再无叛逆发生,而盛夏节的祭火仪式也传承了下来。

“只不过现在我们早不用活人献祭了。”他最后说,“活人太不雅观啦,没法嚷嚷的稻草人显然更好。”

这的确是个闻所未闻的故事。维格莱听完后,觉得自己不好多作评判。“我只希望不会有叛逆找上你。”他诚恳地说。

莱沃笑了。“我倒是不担心这个,”他说,“‘精灵’莱沃有他的魔法,而我有西碎土最出色的勇士。我的贴身卫兵们都忠诚可靠,值得信赖——我是指海曼人,别误会了,至于禁卫军么……”他环视周围一圈,压低了声音,“听好了,我正打算遣散他们,另外建设一支卫队。”

维格莱顿感讶异,“这是为什么?”

“因为禁卫军的人都是我叔叔的狗腿子。”王储摇着脑袋,语带无奈,“他们被派来监视我,像牛虻追赶牲口般尾随我。当我睡觉时他们守在门外,当我泡澡时他们盯着我的裸体看,哪怕是上厕所,他们也要均出一人来分享臭气……唉,我没有自由啦!我没加冕前尚且如此,加冕之后那还得了?”他一边说,一边拍着维格莱的肩膀,“随侍君王的应是他最亲近的伙伴,比起这些间谍,我更乐意让朋友陪在身边。”

维格莱赞同这句话,只不过……“摄政王阁下可不会同意。”他直抒己见。

莱沃面露一丝得意。“我也没指望他能同意,所以我根本不会提出此事——但若由议会中的元老们代我出面,向安德烈施压,性质就大不相同了。要知道,这些议员们正愁着如何巴结我呢!”他的语调欢快,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禁卫军的素质早已不复当年了,朋友。就我所知,其开销也远超一般守卫,用海曼人代替他们自然是件好事。”他满怀信心地说,“而我将打造一支全新的部队,一支只效忠于皇帝本人的部队。”

维格莱不谙宫廷之事,只有静静听着的份儿。他不过是一名侍从,每日练剑、刷马、念些诗歌,仅此而已。遣散禁卫军是个前所未有的大胆决定,但是否过于鲁莽?他无以论断。他只知自己始终会站在朋友这一边,做他忠实的拥护者,同他患难与共。在三人共同挥舞木剑、读书认字、奔跑于柱廊的岁月里,这份因缘就已经结下。

“你的礼物好像已经完成了。”莱沃瞥了眼特里斯坦,那孩子正在用自己的脑袋测试花冠大小,“时间不早了,我要提前到神殿去就位。”他转向维格莱,“你也一样,该准备起来了。”

“你有什么建议能给我吗,殿下?”

“不瞒你说,我同女性相处甚少,也许你问错人了。”王储笑着道,“但我建议你放轻松,然后顺其自然就好。还有就是别感到害羞,风度固然重要,但有些时候胆子大些才不会扫兴。”他冲维格莱眨眨眼,“祝你今晚愉快。”


花冠的成品相当漂亮,艾琳戴上后,更是不逊于任何一位金宫名媛。女孩注意到了维格莱的装扮,对其赞不绝口。他俩手牵着手走向广场,一路上笑个不停,就好像这辈子从没开心过一样。日落时分的暑气未消,让维格莱的手心都出汗了。

空气中飘散着令人垂涎的香气,从百步之外便开始钻入鼻中。十几张宴会长桌被摆在远离中央的广场外围,用以招待来客。桌上佳肴可谓琳琅满目,而侍者们还在源源不断地增添新菜:鸡肉、鸡蛋、火腿、培根和烤猪肉;鳗鱼和牡蛎;生菜和腌黄瓜;说不清道不明的内脏与器官;馅饼、水果派、茴香面包、用奶酪和小麦制成,再浇上蜂蜜的甜糕;桃子、杏子、橄榄、樱桃、葡萄以及切好的香瓜。除此之外还有酒,大量的葡萄酒,一整桶一整桶地从车上卸下,供人开怀畅饮。

比食物更多的是人。一些长者、官员以及元老议员分散在前端,等候着祭火仪式;贵族家的孩童们则群聚在长桌旁争夺糕点,嬉戏打闹;但他们都非今晚的主角。成双结对的男男女女:未婚的、订婚的、或是刚结婚的……此时全部欢聚一堂。篝火之夜属于他们,属于青春年少与蛰伏已久的活力。宽阔的广场逐渐变得拥挤,维格莱刚开始还试图在人群中寻找费迪,然而没过一会儿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禁卫军也在这里,他们装备齐整,在太阳柱下向外围成一个方阵,显然不是来享受庆典的。考虑到今晚由王储亲自担任点火人,这安排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看见皇家禁军,维格莱突然联想起一个人,“歌罗瑞亚公主今晚会来吗?”他问。

“很遗憾,公主今天身体抱恙。”艾琳说,“安德烈亲王为此来探望过她,据说他连公主的舞伴都安排好了。但公主说自己头疼,不能去吵闹的地方,所以现在只好在塔楼里歇息。”

“原来如此。”又或许这只是个借口,维格莱想,她只是不想看见莱沃罢了。

艾琳看了他一眼,“知道吗,我本该留下陪着她的,但她还是让我来了。”

听完这话,维格莱略感惊讶。“我为此而感激她。”他对公主的看法也有所改观。虽然歌罗瑞亚眼神凶悍,还与他的朋友莱沃存在冲突,但她至少待艾琳不错。

以太阳柱为中心,三座大型篝火已被点燃。从黄昏起直至第二日破晓,整个西碎土将迎来数以千计的篝火集会,但其中没有任何一处能与金宫的篝火相较:它们用厚实的圆木架设,叠得有两层楼那么高,冲天的火光巨大又刺眼,将周围的一切都照得通红。黑烟涌上苍穹,稍有微风吹过,便能看到星火如蜂群般起舞。

“我真庆幸自己能来到莱汶那,在金宫中生活。”艾琳同他讲,“这里有那么多比赛,那么多马戏,这里的庆典总是宏大又热闹。而在我的家乡,除了盛夏节和冬至日就什么也没有了,日子一久便会百无聊赖。”

艾琳生在星焰省的某个庄园里,维格莱记得此事。他从未被允许离开过莱汶那,也无缘见识庄园主或是隶农的生活,也许那的确缺乏趣味。“你们是如何过节的?”

“跟所有地方一样,我们会在篝火旁跳舞。但我们的篝火要矮多了,”艾琳笑着说,“因为年轻人必须得从篝火上跃过去,他们跃得有多高,就能让自家庄稼长多高。北方又是怎么样的?”她突然问,“你曾说过你的族人不信奥多女神,那他们还会庆祝盛夏节吗?”

“北方人会庆祝夏天,但不是在盛夏,而是初夏……”维格莱努力发掘自己对故乡的单薄记忆,“人们会聚集在我父亲的大殿里,唱着歌儿痛饮蜜酒,至于其它的我就记不清啦……”

“你父亲拥有一座大殿,那不就跟国王一样?”艾琳不可思议地叹道,“我真想亲眼看看!”

我也想啊。维格莱清楚自己不该在这时候面露苦涩。“也许将来会有机会的。”他告诉女孩。

一声突如其来的鸣奏打破了他的愁思,他循声望去,发现由雇佣艺人组成的乐队班子已抵达广场。他们携带着提琴、长笛、风笛、竖琴与羊皮鼓,占据了中央的位置,正准备为即将到来的狂欢预热一曲。听到音乐声,便有许多人按捺不住来到篝火边上,要跟舞伴提前一展身手。维格莱心生犹豫,但艾琳比他决定得更快,“你在等什么?”没等他出声,她便拉着他加入其中。

大家都在跳二人一组的夜莺舞,因为此时的轻快拍子并不适合丰收舞或环舞。维格莱对此疏于练习,他全神贯注,尝试着要做到最好。但艾琳转得太快了,她的辫子一次又一次扫过男孩的脸;维格莱的步伐也没了练剑时的灵敏,他扶着艾琳的腰枝,却将她带得和自己一样东倒西歪、洋相百出。在所有年轻人中,他俩可能是跳得最难看的那对,但这没妨碍到二人傻笑着继续下去。艾琳的眸子里映出另一个世界,只消看上一眼,便会让周围的一切变得不再重要。

直到一轮曲毕,他们才意犹未尽地退到一旁。

维格莱有些累了,但他紧紧搂着艾琳,不让这纯粹的快乐从二人之间溜走。他们就伫立在粉色晕染的天空下,注视着彼此,在耳边轻声密语。然后他们像恋人那般接吻,让花冠的枝叶探进男孩头发。他们长久地陶醉其中,直到被对方的鼻息弄得发痒。他们终于分开,脸上都含着羞赧的微笑。

当姗姗行进的祭司团队伍出现在广场东侧时,维格莱已尝过馅饼和烤肉,喝下半杯红酒。篝火之夜才刚刚开始,年轻人需要补充体力,好在仪式之后继续狂欢。为了更好地观看仪式,他同艾琳穿过人群,凑到一级靠近太阳柱的台阶上——若非禁卫军阻挡,他们还能离得更近一些。

沿着士兵清开的道路望去,他很容易就发现了友人:莱沃端坐在月桂枝装饰的轿子上,被女祭司们团团簇拥;他身着朴素的兜帽长袍,脸上面具纯白如皎月;他的海曼护卫没有资格随行,取而代之的是手持节杖,开道在前的神殿守卫。

“莱沃!”见到王储,一阵狂喜突然笼罩了广场,人们纷纷举起酒杯,欢迎他的到来。“莱沃!莱沃!莱沃!”他们不断高呼着这个名字,仿佛“精灵”与王储在此刻合二为一。他们追随他,祝福他,颤栗着渴求他的回应,但莱沃巍然不动。他用远古帝王的面庞平视前方,宛若神圣的化身。队伍行进至太阳柱前,王储下了轿子,接过侍女递来的火炬,只身进入柱内。

一声绵长而沉重的号角抚平了所有喧闹,广场重归寂静,独留微风同火焰低语。最高祭司长——这位气质优雅,在外貌上不见衰老的女士登上太阳柱的基座,向人们宣讲仪式祷词。在那之后,她开始用古语吟唱歌谣。传说古语源自碎土分裂前的纪元,幽暗王国的精灵们用它编织法术与奥秘,而今,只有极少数人能掌握这门语言。维格莱听不懂歌词,但歌者的嗓音轻灵婉转,着实引人入胜。这是一首温柔的歌谣,温柔到在场之人不敢发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杂音来。

王储于柱顶现身,并未花费许多时间,维格莱遥望着他,似乎能从动作里读出些许疲劳。他面朝西方,沐浴在晚霞的色彩中,向着落日祈祷。在他脚下百尺,神殿祭司们一齐加入了吟唱。祭火仪式渐入顶峰,超然的气氛仿佛能摄住人们的灵魂。艾琳目不转睛地盯着柱顶,她攥住维格莱的胳膊,联结起彼此的心跳。

王储转身,举臂引火,不负众望。伴随着青烟翻滚,祭火开始燃烧,广场上旋即爆发出长久的欢呼声,艺人们也恰逢其时地开始奏乐。夜色逐渐掌控了天幕,远方的云彩呼应着祭火,正在燃起最后的辉煌。

艾琳靠上他的肩膀,“我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她说。

而后他们便依偎着,停留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

这就是我的盛夏节了,看着身边姑娘,维格莱蓦然意识到,还有什么日子能比它更美好呢?此时此刻,他由衷地赞同费迪的话。

但他错了。他们都错了。

下个瞬间,他看见莱沃从高空坠落。



第五部分

他推开惊恐的人群,第一个跑到王储身边。

莱沃一动不动趴在那里,纯白的面具落在远处。他的背后多出一个显眼的窟窿,鲜血正在他干净的长袍上晕开。

这是谋杀!是公然叛逆!维格莱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愤怒得几乎不能呼吸。他跪倒在地,用发着抖的双手托起王储的尸体,他不能让朋友孤零零地倒在这儿……

死者的面庞早已破碎模糊,但借着黄昏的余晖,维格莱注意到对方的头发:就跟他自己的一样黄,犹如新晒干的稻草。

他猛地被人从地上拽起。“你以为你在干什么?”两名士兵粗暴地将他拖到一边,丢回人群,“不许靠近!都离那儿远点!”某个指挥官开始发号施令,维持秩序。

“他死了!”一个女人尖叫着,“王储死了!”

不,他没有死,躺在那儿的是特里斯坦,那个替我编花冠的孩子。维格莱弯腰撑着膝盖,感到一阵恶心。篝火之夜,叛逆之夜……莱沃让特里斯坦代他主持仪式,他们杀错了人。他在脑中理清思绪,紧迫的现状让他颤栗不已。他开始大口喘气,试图让力量在身体中重新凝聚。莱沃,他有危险了,他在哪里?

艾琳抓住了他。“到底怎么了,维格莱?”女孩吓得不轻,看起来快要哭了。她语带颤抖地提议:“我们离开这儿好吗?”

“不,你离开这儿,回到塔楼里,跟你的主人待在一起。”但愿歌罗瑞亚公主的居所是安全的。

“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吗?”

维格莱注视着他的心上人,“我得去找佩罗爵士,告诉他发生了什么。”然后我必须找到莱沃。“不必担心我,艾琳,我们只是暂时分开一会儿……好了,你快去吧。”他催促道,接着给艾琳指明方向,目送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直到女孩走远了,他才一头扎进东方的暮色里。

佩罗爵士应该在家,维格莱边跑边想,兴许莱沃也会在那里,他心中怀揣着莫名的希望。王储先前曾抱怨过祭火仪式,他说他更想去爵士那儿读书。

诸神保佑我,他在心中祈祷,让我在书房里找到他吧!

书房一片漆黑,院子里也不见半个人影,但主人的卧室是亮着的。维格莱冲了进去——桑雅夫人正独自坐在蜡烛边进餐。“孩子?”她纳闷道。

“夫人……”维格莱上气不接下气,“佩罗爵士……他在哪里?”

“他和费迪一块去城里看戏了,你找他有事?”

“那您看见莱沃王子了吗?”

“没看见,他不是昨天才来过?”夫人皱着眉头看他,“倒是你,这会儿应该在太阳柱那儿才对。怎么,你被那姑娘甩了?”

“待在家里,夫人,外头很危险。”维格莱无暇解释。他瞅见墙上的长剑,便将其取下,熟练地系在腰间,仿佛这剑就是自己的一样。

桑雅夫人的反应比预料中要平静,“亲爱的,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我没傻,夫人,我恳请您不要出门,就在家里等佩罗爵士回来。也不要点灯。”维格莱一把掐灭桌上蜡烛,房间顿时陷入黑暗。“躲好了,夫人。”说罢他便匆匆离开。

宅邸外,太阳已抛下了他,兀自隐没天际。黑暗笼罩着维格莱,让他又变回了北方森林中,那个充满恐惧的八岁小孩。就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他感到无比绝望,甚至不确定莱沃此时是否还活着。远处持续不断的警钟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去北门集合!”他听见城墙上哨兵的喊声,“动作快,门楼遭到攻击!”

这又是怎么回事?叛军来了吗?还是说城里发生了暴乱?

他不由自主地担心起艾琳来:他想知道女孩现在是否安全,公主的塔楼又是否防卫森严。假若情况允许,他真该立刻赶到她身边——也许这样做才是对的,至少这是个明确的目标……不行!有个声音冲他吼,你必须去保护莱沃,他处于危险之中,有人要他的命!

维格莱抛下杂念,独自在金宫中奔走。一队士兵手持火把,匆忙地朝广场开进,惊慌失措的人们则在往反方向逃散。“有谁看见莱沃王子了吗?”他停下来冲着人群喊道,始终无人搭理。“你可知王储人在何处?”他拦住一名秃头元老,却被对方奋力推开。

他继续前进,前往主殿,他一时只能想起这个莱沃曾待过地方。宫殿门口出乎意料地无人把守,廊道内则幽静得瘆人,连一个下仆、一个奴隶都见不着。他查看了王储昏暗的卧房,接着放弃了继续向内探索的想法,这里实在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离开的时候,他在门口与几名禁卫军士兵擦身而过。他们叫住男孩,拿提灯照了照他的脸,看清楚后才放他走。

禁卫军也在找莱沃。不知为何,维格莱能感觉出来,而且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必须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他,他告诉自己,时间紧迫。

可金宫实在太大了,莱沃究竟会去往何处?他与特里斯坦调换了职责,也许正在和他的海曼伙计一起寻快活,又或许他遇见了费迪,跑去城外看戏了……不,王储不喜欢戏剧,至少在他回来后就从没去过剧场……想到这里,维格莱突然止住了脚步。

是神殿。他的思绪飞回到那天上午,记忆如潮水般在脑中涌起。莱沃去了神殿,他闲暇时就会在那儿待着,他的确这样说过,白痴!更何况神殿就是他今晚做准备的地方!你怎会蠢到这个地步?

维格莱再度飞奔起来,他确信自己找到了方向。

一位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挤作一团的老妪守在神殿门口,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她看上去实在太老了,一定是无力参加仪式队伍,才独自留守在这儿的。“你想要什么,小伙子?”对方用干枯沙哑的声音问道,“祭司们今晚不在。侍女们忙了一天,都已歇息了。”

“我找莱沃王子,他在这里吗?”

“莱沃,‘小靴子’莱沃?他早死啦,可怜的孩子,染了痨病……”

这个“死”字让人很不舒服。“老人家,我指的是当今王储。”维格莱提醒道,他猜不透老妪的记忆究竟停留在哪个年代,“黑头发、红衣服、跟我一样年纪。您有见过他吗?”

“唉,我记不住。有太多人都是黑头发、红衣服、跟你一样的年纪。”老妪缓缓地摇头,“你要问我,还不如自己进去看看……但最好快些出来,可别打什么歪主意……”

歪主意?也许她对北方人有戒心。维格莱谨慎地道谢,随即推开大门,却又被对方摇摇晃晃地拦住。“哎,先把你腰上的东西拿下来!我可没瞎……”她责难道,“你这莽撞的小子,第一次来?”

不是第一次,但也差不多了。女神的殿堂不容兵器进入,维格莱早忘了还有这么条规矩。他连说抱歉,松开剑带,把佩罗爵士的剑放在柱廊的架子上,这才获准通过。

熏香的气味扑面而来,他走进神殿,就像是投入了光的怀抱。火盆照亮了连绵于墙上的鎏金壁画,让整个大堂散发出太阳般的辉煌。琉璃吊灯燃烧着从东碎土进口的人鱼油膏,将奇异的色彩投射于神殿顶部。一尊与人等高的奥多女神像被供奉在大堂尽头,她有着大理石制的身躯与黄金打造的桂冠,祭坛前香烛遍布。女神左手拎着日芒形状的提灯,右手执一杆金色长矛,正如诗歌中描述的那样。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神圣而美好,但维格莱可没有欣赏的余裕。他匆忙检视大堂一圈,接着找遍了周围用来占卜、祈祷和祭祀的大小房间——没有,全没有。他心急如焚,难道我错了?

他在大厅中漫无目的地转圈、来回踱步,最后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停在女神的祭坛前,“我请求你,帮助我找到他,”他虔诚地起誓,“我会在往后余生一直供奉你。”

石头没有回话。当然不会。

维格莱气馁地跺了跺脚——也就在同一时间他发现了神殿的后门,一处被他遗漏的地方。他揣着最后的希望,三步并两步地跑上前去。后门直接通向院子和侍女的宿舍,莱沃不该出现在那里,除非……不,已经没时间多想了。

门的那头被上了闩,维格莱则被一股无名之火冲破理智。“莱沃!”他用拳头将门砸得咚咚响,“你在这儿吗?”他才不在乎这是否会吵醒睡觉的侍女,他只需要有人来给他开门。“莱沃!莱沃!”男孩吼着这个名字,感觉自己快哭了。

开门的声响却从身后传来。

维格莱迅速折回大堂,正瞧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闪进神殿……是格兰和卡姆拉。他们一身轻装,长剑在腰间晃荡。

“瞧瞧这是谁呀,我们尊贵的杂种阁下!”格兰的声音让人背上发凉,他像逮到一只老鼠般盯着男孩,“你怎么总爱往你不该来的地方钻?”

维格莱没理会他。“你们怎么进来的?”他大声质问,同时警觉地保持着距离,某种可怕的猜想令他不寒而栗,“你们为什么带着剑?”

“啊,这问题可难倒我了!”格兰舒展脖子,面露微笑,“所以,你干嘛不带一把?”

卡姆拉也跟着笑了,他那空洞而浑浊的喘息声听起来恶心至极。接着他抽出佩剑——那上面还残留着老妪的血。

“随便玩吧,弟弟。”小巨人就地坐下,堵住唯一的出口,“但我不许你弄死他……最后一下必须归我。”

卡姆拉步步逼近,眸子里着闪烁邪恶的光芒。维格莱手无寸铁,只得不断后退。他踢翻一张窄桌,卡姆拉跨了过去;他拉倒一个架子,坩埚、银盘和法器散落一地,卡姆拉绕开了;他手忙脚乱地拾起东西再扔出去,这令对方发笑——直到一碟蜡烛命中了卡姆拉的额头,让他止住脚步。

怪胎揉揉脑袋,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冲了过来。

维格莱看了眼身后,确保自己不会被逼到死角。他躲开对方笨重的剑锋,从大厅的一侧绕到另一侧,不停地变换方向,卡姆拉紧跟着他。他在火盆、石柱和杂物堆间与之周旋,试图令对手晕头转向。徒手搏剑绝无胜算,他逃蹿着,目光飞速掠向四周,我必须找到武器。

几轮过后,卡姆拉行动变缓。他喘着粗气,低声咕哝,如同一头疲累的野兽。“那杂种在耍你,你太丢人啦!”他的哥哥在大堂另一头放声大笑,“要我来帮忙吗,呆子?别告诉我你打不过他!”

这话无疑让卡姆拉怒火复燃,他发出一阵可怕的长啸,开始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

维格莱强迫自己沉着应对。他绕过一根柱子,紧接着扭转脚步,发力折返。等卡姆拉反应过来,他已冲向大厅尽头的神像,一步跃上祭坛。他能听见身后气急败坏的追赶声,但时间已经足够,只要他取下女神的长矛——

长矛纹丝不动。他双手使劲再试一次,仍未成功。它们莫非被铸在一起了?

维格莱绝望地向后一瞥,正瞧见卡姆拉高举长剑当头劈下,慌乱中他只能举臂格挡。剑锋偏斜了一下,接着咬进肉里。

他痛得大叫。

二人在坛上撞作一团,双双失去重心。维格莱脚下踩空,地面飞也似地朝脸上砸过来——这狠狠的一摔几乎让他灵魂出窍,有那么几秒钟,他感到自己无法呼吸。眼前一片光怪陆离,那是天花板的颜色吗?他没去多想,挣扎着翻过身去,全然不顾眩晕与剧痛。他必须如此,倘若倒在地上,便只剩死路一条。

维格莱双腿颤抖着爬了起来,他的左臂流着血,右手中却多出了一截断矛。他发现了瘫倒在不远处的卡姆拉,于是扑了上去,卯足力气将矛尖捅进对方的喉咙里。怪胎松开了剑,试图用手去抓那根矛,他的表情近乎于哀求,但维格莱没有停下。卡姆拉的身体猛烈抽动,紧接着双眼一翻,便彻底失去了力量。

“你干了什么!”格兰的狂怒仿佛能将神殿震塌。维格莱无暇分心,只顾着去拾卡姆拉的剑。等到他直起腰板,小巨人的剑锋亦至——这一记挡得十分勉强,金属间的剧烈碰撞几乎让他再次倒地,他踉跄着往后拉开距离。

“你死定了,杂种!”格兰咆哮着,“我要宰了你,听见没有?我要宰了你!”

那就来吧。维格莱握紧剑柄,决心死得好看些。

他们在女神的注视下,在火焰与黄金编织的璀璨中交锋。格兰的力量骇人,速度更是快得不可思议,他明明那样高大!小巨人只挥出数剑,便在男孩身上增添数道新伤,险些就要扎穿他的心脏。维格莱疲于招架,连连败退,从一开始便落入下风。他的膝盖挫伤了,双腿发软不受操控,左臂更是钻心刺骨,令他眼泪直流。挥剑已然成了一种折磨。忍受它,或是忘掉它,切莫让它拖你后腿!但这实践起来又是何其困难。

格兰不停追击,没有给出任何机会。他的剑一下更比一下沉重,维格莱已经无力抵挡,唯有拖着步子后撤。他毫无选择地被逼入墙角。“你完了,真是不堪一击,求饶吧!求我给你个痛快!”格兰冷笑着,一字一顿道:“但我会折磨你,我会让你哀嚎……”

维格莱猛吸一口气,突然朝对手发起冲锋。他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力量都押在近身肉搏上——接着他就被迎头而来的剑柄敲得天旋地转,跪倒在地。

我的剑呢?他无力地在地上摸索。剑是他最后的尊严,佩罗爵士带给他这份骄傲,格兰则将之碾得粉碎。世界一片浑浊,脑袋嗡嗡作响,耳边只剩下小巨人的狂笑。我还没准备好。他终于明白,可惜为时已晚。

那就这样吧。维格莱告诉自己。

“来跟我打!”一个声音唤醒了他,犹如惊雷入耳,将他从混乱中拽了回来。维格莱抬起头,发现格兰转过身去,面对一个手持烛台的半裸男子。“来跟我打!”来者气势非凡地重复一遍,仿佛他手中挥舞的并非烛台,而是战斧。

格兰急促地迈步上前,就像是发现了一件珍宝。

接下来的事情维格莱已记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突然又找回了长剑,然后完成了那未竟的冲锋。他能感到小巨人的颤抖,那就好似他自己在颤抖。当格兰轰然倒下时,他也跟着一块倒下

“你流血了。”莱沃扔掉烛台,在他身边蹲下,对方衣着散乱的样子竟有些可笑。“待在这儿别动,维格莱,我去找人……”

“不…”他艰难地挤出声音,“快跑,他们要来了——”

一声轰鸣,神殿大门遭人破开。全副武装的士兵鱼贯而入,没有什么能比那些脚步声更令人心寒。

“快跑……”他已无力再说更多。话音未了,他便沉入了深深的黑暗。


第六部分

男孩又一次回到北方,回到朔风呼啸、鬼影环绕的森林,回到他亲手燃起的篝火前。

但这回他并非孤身一人,艾琳就紧随在他身旁。他们温暖着彼此的掌心,十根指头紧紧相扣。有她陪伴,男孩便有了无尽的勇气。

“我没有说错。”盖尔大人声音洪亮,他仍像男孩离开时那般健壮,胳膊上的龙头臂环闪闪发光,“你被擢升为骑士,娶一名贵族小姐做妻子。如此便好。”

艾琳并非贵族,她是伯纳特爵士的外甥女,而我亦非骑士。男孩开口说话,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父亲听见了,他冲男孩轻轻摇头。“孩子,我没有说错。”他留下一个让人猜不透的微笑,旋即转身离去,没入身后的黑暗。

不,别走。男孩赶忙上前,想要拉住父亲。但那背影一触即散,犹如幻梦。

世界骤然倾覆,篝火在他眼前溶解,化作一团朦胧不清的烛光。别走,父亲,别再丢下我。男孩流着泪,无力地伸出手,被另一只厚实的大手接住。“父亲?”他轻声呼唤,气若游丝。

“你能挺过去的,小子,不过是发烧而已。”有人回应了他。不是父亲,父亲不会叫他“小子”,父亲也不说标准语。这是又一个幻梦吗?男孩阖上了眼帘。


他被鸟儿的鸣唱声唤醒。

维格莱以为自己躺在浮云之上,面朝天空,而阳光分外刺眼……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才清醒过来:眼前的那片青蓝不过是锦帐,他身处陌生的房间,躺在陌生的床上。

他的头很沉,沉到不太乐意去移动。他发觉自己光着身子,胸口抹了药膏,散发出一股苦味。他的左臂包着棉布,伴着心脏的跳动而疼痛。维格莱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掀起棉布一角——伤口已被缝合,但仍旧触目惊心,只消一眼他便不愿继续。

他侧过头,发现床头矮柜上有一叠衣服,最上面放置着他的龙头臂环,一道深深的豁口几乎让它断裂。父亲……他隐约感到自己做了个梦,而后记忆开始变得混乱。

我太累了,他告诉自己,也许我该再睡一会儿。阳光透过窗户倾泻在床上,却没妨碍到他酝酿睡意。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几乎就要忘却了疼痛,可就在此时,房门却被人猛地打开——

“天呐,你活过来了!”费迪南德大叫,这让维格莱的脑袋更沉了。对方面带喜色地走到床边,旋即又皱起眉头,“但偏偏是我来时醒了。唉,这样我就得伺候着你,给你端尿壶了。你要喝水吗?”

“要。”维格莱声音沙哑,才发觉自己有多干渴。

费迪为他垫好枕头,托着他慢慢坐起,再端来一杯清水。维格莱贪婪地将水灌入喉咙,结果被呛得一阵咳嗽,牵起浑身伤痛。

“慢些,慢些。”费迪坐上床,轻拍他的背,“你在这儿躺了快四天了,还发了高烧,我真害怕你起不来了。但佩罗爵士说你能挺过去。”他将水壶和木杯放回矮柜,搓去手上的水珠,“莱沃几乎把蓝塔的医师全调来了,还让你住在招待所,也就是这间屋子。”

“莱沃。”听见这个名字,维格莱立即问道:“他还好吗?”

“不能再好了,你忘了吗?是你救了他。海曼人赶到神殿时,你已浑身是血,陷入昏迷,四周躺满了敌人的尸体!”费迪叹道,“啊,大英雄维格莱,独自在神殿中迎战十名刺客,你的事迹一定会被诗人传唱!兴许到时候我会为你的歌谣填词呢!”

对方只有两人,而我打得并不漂亮。慢慢浮现的记忆刺痛了维格莱。他想起咬进胳膊的那一剑,想起自己捅穿了卡姆拉的喉咙,还有格兰的狂笑……格兰,我也杀了他吗?他在心中反复确认这一事实。我们同时倒下,但我活了下来……是的,我杀了他,而且对此并不愧疚。“到底是谁谋反?”他听见自己轻声询问,那天夜里他根本无暇去细想。

“是伯纳特爵士。”

“伯纳特?我还以为……”

费迪笑道:“你还以为是安德烈亲王,对吧?但事件的主谋的确是伯纳特。他得知莱沃要废除禁卫军——某位元老出卖的消息,这人已经死了——于是起兵谋反。据说他派遣刺客潜入太阳柱,多么阴险的计划!但他没料到主持仪式的并非莱沃本人。巨人被判了火刑,昨天刚实施的,你错过一场好戏。他的哀嚎声响彻全城,哪怕在离港的货船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想想那得有多惨吧。至于他麾下的部队已被弗兰塔爵士在篝火之夜击溃。海曼骑士们攀上门楼,轰开宫门,一路摧枯拉朽,直接碾平了禁卫军大营。最后,莱沃赦免并遣散了那些残存的士兵,又设立一支名叫‘誓言伙伴’的新卫队,多有意思的名字。”

“那安德烈亲王呢?这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安德烈亲王参与其中,却也没人愿意相信他完全清白。我倒觉得这家伙就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倒霉蛋,他看起来就不像个聪明人,不是吗?尽管如此,亲王也没能逃脱惩罚,他被控包庇叛贼。莱沃革除了他的摄政职位,将他软禁起来,据说过几天还要把他送去某个孤岛。他的妻子和家眷业已被遣送回星焰省,唯独歌罗瑞亚公主还留在宫中……嗯,这倒是个不错的人质。”

歌罗瑞亚没事,那艾琳也应该没事。维格莱松了口气。“你可有艾琳的消息?”他话音刚落,就瞧见费迪变了脸色。“她怎么了?”他立刻追问,不容对方拖沓,“快告诉我,说话啊!”

“她很安全,这点你不必担心。但你也知道,呃……这姑娘是伯纳特爵士的亲戚……”费迪磕磕盼盼道,“弗兰塔爵士调查得很仔细,他让艾琳跟着米娅夫人一块回星焰省了……对此我们爱莫能助。”

不对,事情不该如此。“她就这样被送走了?她可是公主的侍女啊!莱沃呢,他没有出来阻止吗?”

“我很遗憾,朋友,可她的确走了。我亲眼看见她被赶上马车,就跟其他的仆人一样。这道命令不容例外,她也许想留下来,但海曼人不会同意……”

“一定有什么办法的!”维格莱激动得浑身发抖,“我要去找莱沃,让他把艾琳送回来!”

费迪将手搭在维格莱没受伤的胳膊上,语气中尽是安抚:“我希望这能行得通。”片刻之后,他又道:“我倒是有个好消息要透露给你。据说莱沃要嘉奖你的英勇表现,等你能下床了,他便要召见你,封你为骑士。你才十五岁啊,哈哈……”

骑士?艾琳不在了,骑士又有什么用?

“别太难过,兄弟,也许你藉此就能回家了,还记得你的梦吗?”

我记得,费迪,但我宁愿没做过这个梦。维格莱望向窗外,心碎更胜伤痛。人们说,在篝火之夜亲吻的情侣能得到仙子的祝福,可在一吻过后,他所冀望的一切反都化作梦幻泡影,这又算什么祝福呢?

眼见朋友不再说话,费迪似乎也颇感为难。“我会找个蓝塔学徒来照顾你。”最后他说,“现在,我得去参加莱沃的加冕仪式了,你好好养伤,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再会。”维格莱空洞地回应,也许只是为了让费迪安心。

同伴出了房间,关上门,维格莱听着脚步声,确认对方走远……在那之后,他才让泪水流下。


当他能够下床活动时,皇帝的诏令也应期而至。他的伤口愈合良好,但医生对此并不放心,固定住了他的胳膊才放他走。

他孤身一人,从招待所步往觐见厅。在殿门前的广场上,伯纳特爵士(或者说他残余的部分)正被放置在那里示众。即便被烧得只剩焦黑骨架,巨人的残骸也仍显高大。他的两个儿子身首异处,脑袋被钉在墙上,上头爬满了苍蝇。严重的腐烂早已让它们面目全非,无从分辨。

誓言伙伴的卫士们正在觐见厅前值岗。根据费迪的说法,他们个个都是由弗兰塔爵士挑选出来的好手。维格莱在队伍中发现了迪伦和杰瑞米,他们目不斜视,默然肃立。“射手”卡佩站在更靠里侧的位置,他冲维格莱挤出一个哀伤的微笑。

特里斯坦本应在这儿的。维格莱想起那个令人惋惜的男孩,他收下那顶花冠,却没来得及去多了解对方一些。这孩子才多大?十三岁?十四岁?一个温婉善良,前途光明的少年,就这样殒命于叛逆,留下同伴们在此哀悼。

至少莱沃还活着,他安慰自己,至少这份牺牲是值得的。

登上台阶,穿越长廊,莱沃就在前方。维格莱从小到大的好友,此刻端坐在名为“沉思者”的皇家御座上,俨然已成了另一个人:他穿着纯白底色的织锦短袍,领子、袖口和下摆处装饰着金线刺绣的花边。斜挂在他胸前的披风如血般猩红,用一枚欧泊胸针在肩头扣牢,托起一只展开双翼的浴火凤凰。他的靴子则近乎全金,华美的纹路间镶嵌着精致的石榴石,尽显皇家威仪。

他继承了历代先皇的冠冕,那是一对从后环住头颅的黄金翅膀。两名侍童站立左右,分别执掌他的宝剑与权杖。弗兰塔·菲利克斯随侍在他身旁,一身黑甲,面色阴郁。莱沃七世,他已成为帝国史上最年轻的君主,但年龄削减不了他的王者气度,任何前来觐见,直面皇帝本尊的人都将对他心悦诚服。

维格莱上前单膝跪下,俯首行礼。

皇帝却没让他起来。

“你错过了我的加冕仪式,稻草头先生。”对方高高在上地说,“当别人排着队向我宣誓效忠时,你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我还听说你弄坏了奥多女神的雕像?这可真让人头大。”他笑道,“我不知该怎么罚你,所以还是交给别人来处理。请吧,弗兰塔爵士。”

维格莱保持着跪姿,却头把放得更低了,他已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弗兰塔爵士朝他走来,每一声脚步都应和着他的心跳。对方在他跟前止步,胫甲靴子踩在他跪倒的影子上。接着他听见佩剑出鞘——冰冷的金属先是移上男孩右肩,再是左肩,整个过程短暂而流畅,然后弗兰塔高声宣布:“起来吧,维格莱爵士。”

这是一种尤为复杂的情绪,维格莱曾满心期盼过这一刻,但当它真正来临时,却又不再那么充满意义了。他从原地站起,直了直脊梁,并未觉得自己因此而高贵了多少。“爵士”同“稻草头”其实并无二致,他仍旧是那个来自北方的小子。然而在别人眼里,他定然已脱胎换骨,非同以往。

“维格莱爵士。”莱沃道,“对于你,我还有另一件事情要宣布。”

另一件事情。终于,在这么多年之后?维格莱抬起头,似乎已能感到久违的、来自故乡的寒意。也许哪天我能问父亲讨一匹骏马,一匹能翻山越岭、穿越冻土苔原的骏马,然后我就独自出发去寻找艾琳。他让自己沉浸在幻想中。我会带她回去,让她做我的妻子,就跟梦里一样。

“你将加入誓言伙伴,并迎娶歌罗瑞亚公主。你们婚后将居住在金宫——就在我叔叔留下的宅邸中。”

“什么?”维格莱以为自己听错了,接着他便忘掉了礼仪:“莱沃,这算什么?”

他的质问回荡在觐见厅中,无人应答。

皇帝从御座上起身,“诸位,请让我和这位骑士单独待一会儿。”

旁人安静地散去,只有弗兰塔爵士还留在原地。“陛下,”他面无表情地进言,“您该留下护卫。”

“维格莱爵士就是我最好的护卫。他是我的挚友,我的誓言伙伴,我有他一人足矣。”

于是弗兰塔也走了。

莱沃摘了王冠,随手搁在御座的扶手上,接着卸下那件华丽但厚重的披风。“你一定在想,我为何要作此安排。”他又变回了维格莱少时的玩伴,至少在外表上如此,“你一定怪我,为何不让你回家,满足你小小的愿望。”

“也许回家并非我真正的愿望,”维格莱生硬地指出,“陛下。”

“那你想要什么?”

“我只想让艾琳回来。”

“啊,真是一往情深,但你也清楚这并不可能——”

“她跟叛逆毫无干系!”

“是的,毫无干系,但你是要娶妻的人了,心中不该装着另一位女子。”莱沃用一种决绝的、令人倍感陌生的口吻说道,“我向你保证那姑娘能过得很好,所以你无须再对她有所牵挂。她有她的新生活了,维格莱,你也一样。”

“我可没有答应你!”维格莱不愿妥协,觉得自己受了背叛,他们明明是最要好的伙伴!“歌罗瑞亚是公主,而我呢?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北方佬!我不明白你干嘛要把我和她扯到一块儿。宫里有那么多适合的人,随便你把她嫁给谁,我不关心,我从没要求过这桩婚事!”

“你当然没有,正如我也从没要求过这顶王冠。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宁愿在海曼吹海风,而不是站在这里伤你的心。”莱沃露出一丝苦笑,“只是命运无常,我的朋友。现在我继承了它,就必须做到最好。”他侧过身,轻轻靠上御座。“歌罗瑞亚,我本就不喜欢她。如今我更不能娶一名叛徒之女做皇后。但她却是宫中群臣垂涎的对象,不止为她的脸蛋,更为我叔叔留下的丰厚财产,以及他名下数量众多的庄园、城堡与神庙。这些地产交给任何人我都不乐意,这位公主嫁给任何人我都不放心……”他看向维格莱,“除了你,帝国的英雄,我最忠实的伙伴,你完全有资格得到这份赏赐。没人会认为我存在私心,毕竟你救了我一命。而你也会接受这个安排,因为我也救过你一命。”

维格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的确,当他被格兰打倒在地,莱沃也为他挺身而出,若非如此,他早已丢了性命。他为此而感激莱沃……但接受又意味着什么呢?艾琳被迫离去,我却留在金宫里,娶她的女主人为妻,享尽荣华富贵……他不敢想象女孩得知后将作何感受。难道我拼尽全力就是为了这个?一场命中注定的分离?

“你可以选弗兰塔爵士,你也信赖他,不是吗?”他紧抓最后一丝希望,“他有功劳,他的部队为你击败了叛军!”

“弗兰塔,已经结婚了。”

维格莱望着自己的童年好友,低声求道:“那肯定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不,没有任何别的办法。”莱沃斩钉截铁。“我总不能把她嫁给费迪吧?”他打了个趣,却教人笑不出来。

这便是他的决定,维格莱意识到,已经没办法改变了。他是皇帝,不可忤逆。在君王的考量前,任何事物都显得不值一提,而你的小心思又算得上什么?就跟从前一样,维格莱,你别无选择。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我会娶她。”他苦涩地说出这句话。莱沃为此舒展眉毛,满意地点头。“我发誓效忠于您,陛下。”他补充道,“我也想提出我的诉求。”

“但说无妨。”

“我要回家,莱沃,我不愿一辈子都困在这儿。”

“你可以回家,爵士。”皇帝摊开双手,“现在可没人还把你当质子。你是个有地位的人了,而且马上就要成为皇室的一员。”他说,“等到时机成熟,你便能前往北方探亲。你可以自由地在那待上一段日子,而后再回来。我需要你在金宫掌管我的卫队,也需要你替我看牢歌罗瑞亚。”

让一个人质去看守另一个人质,这可真有意思。“‘时机成熟’是什么时候?”

“最早也到婚礼之后。我会尽快遣人安排此事,也会写信通知盖尔伯爵。”莱沃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现在我们来谈谈最重要的问题。你娶了她后,将获得我叔叔在金宫的宅邸和全部财产,这毋庸置疑。他在各个行省所拥有的地产,则有专人前去接管,每年所得的盈余归你。至于皇畿内的那些,你将签署文件将其全部赠送给皇帝,但在往后十年中亦能取其一半收入。你意下如何?”

“谨遵陛下吩咐。”维格莱惘然若失地别过头去,“我不想再讨论这些了。”

“好吧。”莱沃放过了他。“也许我让你承受太多了,朋友……但除你以外,我又能依靠谁呢?”他直视维格莱,声音中带着真诚……或许还有一些歉意。“你不会怪罪我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也许有那么一点,陛下。”

“那我该往你脑子里塞点稻草,好让你忘了这事。”

“倘若这行得通就好了。”维格莱试着微笑,内心却依旧冰凉。

莱沃回到“沉思者”上,长吁一口气。“同我的堂妹好好相处,”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替我安抚她。我放逐了她的父亲,这是个不可调节的矛盾,但我不会加害我在世上仅剩的族亲……”他倒向椅背,看起来就跟维格莱一样身心俱疲,“现在你可以走了,爵士,回去休息吧……我们都需要休息。”


尾声

“一只大狮鹫,在火焰中展翅腾飞,口中叼一柄闪闪发光的宝剑……”费迪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这能显示出你的勇气与力量!”

“不行。”维格莱立刻否决。

“那就选一只海德拉,背景是漫天雷雨还有惊涛骇浪,它有九张血盆大口,眼睛是狂怒的红色。啊!维格莱!来自北方的灾厄!”

“这也不行。”

“你不喜欢海德拉吗?那就选半人马吧,这个没那么恐怖。它象征的含义是什么来着……”

“费迪,”维格莱不得不打断他,“我并不想在纹章上加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奇奇怪怪的东西?”费迪差点从位子上跳起来,“这些可是传说中的生物,不知比狮子野牛什么的高到哪里去了!”他急着申辩,嗓门也越来越大,“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陪你一起过来?就是为了填补你贫乏的见识!难不成你要往盾牌上画稻草吗?”

桌子对面,蓝塔的克利图斯大师正饶有兴趣地听着。他端着酒杯,表情似笑非笑,这更让维格莱确信设计纹章是一份极其清闲的工作。“维格莱爵士,”他在年轻人争论许久后才开口,而“爵士”称谓仍让维格莱颇感别扭,“如果您拿不定主意,可以试着先参考一下他人的纹章。当然,作为盖尔伯爵之子,您也有权直接沿用家族徽记。”

维格莱的家族徽记乃是灯火通明的格里特尼尔大殿,西格德的婚宴就是在那里头举办的,传说中它还曾是某位神祇的住处。那座殿堂是家族代代相传的骄傲,但它现在归父亲所有,将来则会属于西格德……相较于家族徽记,维格莱更想使用能代表个人的纹章。“不好意思,请再容我考虑一下。”他边说边狠狠地瞪了费迪一眼——若非这家伙风风火火地拉着他过来,事情也不至于如此仓促。

费迪毫不知错,反倒一脸的正气凛然,还在絮絮叨叨个不停。克利图斯大师则保持着气定神闲的态度,他找准机会插话道:“很多新晋骑士会根据他们的个人事迹来设计纹章,这样做既能夸耀功绩,也很有纪念意义。比如藤壶塔的佩克塔里特爵士,他的纹章是一柄猎猪矛,代表他曾从野猪的尖牙下拯救了年幼的主人;再如‘生还者’法丹将密林与雪原绣上旗帜,对应了他孤身一人从冰封之地返回帝国的传奇经历。”

“啊哈,个人事迹!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大师!”费迪南德高亢地叫道,“维格莱,你必须用神殿作你的纹章,那曾是你战斗过的地方!然后你就可以大声告诉其他人你是谁:誓言伙伴维格莱,御前第一勇士,奥多的守护者,无敌的驸马爷……”

费迪的提议一如既往地离谱,还恰恰戳中了维格莱最不愿提及的部分……且不论别人是怎么看的,至少在他的记忆里,那场同小巨人的对决可并不值得夸耀。每当他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都会意识到自己曾和死亡离得有多近,那种恐惧感简直如影随形。如果这也算得上事迹,那与之对应的纹章将注定让他不堪回首。

不行,我必须换一种思路……说到底,能代表我个人的东西又是什么呢?他扪心自问。是我的血统吗?是我的身份吗?亦或是父亲给我的臂环,我身上唯一的故乡之物?

不知为何,他再次想起了他的梦。那的确是一个征兆,只不过他会错了意。他本幻想能踏上返乡的道路,谁知这条路玩笑似的绕了一圈,又将他留在原地。寒冷幽暗的森林里,父亲与孩子坐在篝火前谈话,这便是他故事的开始。父亲言中了一切,然而非他所愿,正如多年前的男孩想要留在北方,也未能如愿。

“就用篝火吧。”维格莱听见自己说,“灰蒙蒙的底色,中间是一团橙红的篝火。”

费迪讶异道:“这么简单?”

“对,这么简单。”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意已决,不会反悔。”维格莱赶紧说道,免得同伴又开始没完没了。他转向桌子那头,“克利图斯大师,请您把它画得……好看些。”

“无须担心,维格莱爵士,我保证您的纹章会是独一无二的,它将拥有最美丽的焰芒。”对方飞快地用羽毛笔写下记录,“您可以在明日上午前来检阅成品,并确认是否要作修改。请记得带上六十铜分的录入费用。”

于是这件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回去的路上,夏末的阳光正刺得人睁不开眼。费迪哼着小曲走在前面,突然回头道:“我想我明白你为什么要选篝火了。”

“是吗?”维格莱深感怀疑。

“你选它是为了纪念篝火之夜!我说中了吧?”费迪得胜似的宣布,“毕竟你的英勇事迹就发生在那天夜里,而那晚也是你同艾琳相处的最后时光……啊,我说这个不会让你难过吧?你可千万别难过!其实嘛,你懂的,我就是想问问……你最后到底得手了没啊?”

维格莱有些释然地笑了。“我不见得每件事情都要告诉你,费迪。”他说,“但你讲得大体没错,它的确纪念了那个晚上……”他抬起头来,目极远方,“它也纪念了我的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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