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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骄阳不负盛夏之名,接连几日灼烤大地。到了节日第六天,连流云都没了踪影,只剩奥多的明灯(帝国人这样形容太阳)独挂天幕。大竞技场中的赛事已全部结束,“黑色”梅斯如有神佑,一路晋级,最终卫冕成功。凯旋广场上照例举办了游行庆典,好让市民们有乐可寻。
莱沃王子今早突然来访,这让佩罗爵士的宅院久违地忙碌了起来。桑雅夫人端来一壶梅子酒,用来招待随行储君的海曼人侍卫,以及两名禁卫军士兵。寒暄过后,莱沃便待在书房里不出来了。那里收藏了不少星焰省的诗歌抄本,还有几卷关于“十一僭主”时代的书籍,正符合他的趣味。相较之下,维格莱则缺少那种雅兴——但就算他有也无福消受了,因为佩罗爵士让费迪陪着王储,却要求维格莱提上木剑,随其前往校场。
在金宫的西南角有一处空地,那便是他们日常操练的地方。斗剑用的沙地被木栅栏圈成一个方块,城墙下放置着数个箭靶,旁边没铺石头的开阔区域则用来跑马,需要时可以插上稻草人作为目标。此地由佩罗爵士负责,专供贵族子弟使用。士兵们在门楼前拥有自己的场子,而禁卫军则集中在中央大营中训练——相较之下,这里的练习只能算作小儿科。
校场内空无一人,平日里一起受训的公子哥们此时想必都还在欢度节日。看着老教头打开仓库门,维格莱躲进城墙的阴影下,他能听见墙外街道上庆典的喧闹声。“我以为盛夏节不练剑的。”他抱怨道。
“对于别人来说,是的。对于我的侍从,不是。”佩罗爵士无视了他话里的情绪,从库房中搬出一筐训练用装备来,“再说,你已经休息五天,是该活动活动了。”
“那费迪呢?”
“我总不能要走未来皇帝的全部同伴吧?别废话了,小子,快穿护具。”
维格莱并非不乐意同佩罗爵士对练,与他同龄的男孩们压根打不赢他,费迪南德更是一碰就倒。佩罗爵士虽已年过半百,却依旧健壮如牛,体力充沛,挥起剑来令人生畏,他的技法和经验更是年轻人难以企及的。与之对弈,才能让维格莱有所长进。只是这样的训练过多则难免让人生厌,老教头对他要求严苛,常让他打到精疲力竭,次日早上便又要浑身酸痛。
维格莱悄悄叹了口气,拣了一件皮护甲开始往身上套。他人生中有一半时间都住在佩罗爵士家中,吃着桑雅夫人做的三餐,可没有什么表示不服的底气……更何况他也不想辜负对方的期望。在监护男孩之前,佩罗爵士夫妇曾养育过两个儿子,他们本该都成为出色的战士,但长子因病而夭折,次子刚成年便殒命于北方战场……有时候,在老教头喝过酒的夜晚,他会提起那些伤心的往事,他也曾坦言维格莱比他的孩子更有天赋。“你在我手下进步飞速,很快便会出类拔萃。”他如此断定,“你会被选为骑士的,小子,你会受万众景仰,在宫廷中昂首阔步。”
骑士。维格莱抄起木剑,随手舞出一朵剑花。骑士倒是个令人飘飘然的想法。他示意准备完毕,紧接着开始接招、后撤、调整步伐、伺机进攻……成为骑士,便能获得地位与尊敬,仅凭现在的身份,我该如何与艾琳长久地相处下去?木剑交击碰撞,伴着飞溅的汗水砰砰作响。成为骑士,还意味着摆脱质子的桎梏,意味着自由,意味着回家……
可是我太年轻了,他突然意识到,几乎没人能在十五岁就受封为骑士。我没有资历,更缺乏功勋,该如何争取骑士头衔?或许加入禁卫军能带给我更多机会,但这并非我想要的;又或许我该直接请莱沃帮忙,但这一点也不光荣……他稍一分神,结果被佩罗爵士击中前臂,痛得他叫出声来,剑也落在地上。“专心!”教头喝道。
训练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小时,他们先是单用长剑,接着加佩盾牌,中途没有停歇。直到呼吸变得粗重,汗水迷了眼睛,维格莱才放下剑盾,稍作休息。
“你胳膊还疼吗?”佩罗爵士问,他之前那下力道可不轻。
“已经没什么感觉了。”维格莱卸下皮护甲,捋起袖管检查,只发现了一道浅浅的淤青。他汗流浃背,浑身湿透,恨不得连贴身衬衣也一并脱掉。
“换作真剑,你就要痛得哇哇叫了。”佩罗爵士评论道,“在战场上可没功夫在意疼痛。忍受它,或是忘记它,切莫让它拖你的后腿,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当然,最好的办法是不被击中,或是率先击中对手……”
维格莱一边听着这些老生常谈,一边在木栅下找到了自己的水袋。他举首痛饮,用清凉的井水犒劳自己,一阵不和谐的马蹄声却在此时刺入耳朵。他转过头——三名骑手正沿着城墙朝这边小跑而来,为首那人身材高大,即使骑在马上也分外醒目。
“巨人的儿子,”佩罗爵士认出来者,“来找你的?”
恐怕不会是别人。维格莱抹净嘴巴,脑中已有了数种可能。伯纳特爵士前几天曾邀我加入禁卫军,难不成他为我派了使者过来?不及他细想,格兰就已勒马停在木栅前。
“贵安,爵士。”小巨人骑在马上打招呼,连头都懒得低一下,“能否借用下您的侍从?”他盯着维格莱,“我有事找他。”
佩罗爵士双手抱胸,“当然,请便吧。”
格兰同他的跟班们对视一眼,而后跳下坐骑,把缰绳递给其中一位。维格莱注意到他弟弟没有随行,也许那弱智学不会骑马。
小巨人走到男孩跟前,将他完全罩在自己的影子里。“我知道你最近在做些什么,”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你是不是跟我的表妹搞上了?”
原来是为这个,维格莱心中一沉,该来的总会来的。
“你他妈吃了豹子胆了,杂种。”格兰小声说着,装出一副正常交谈的样子,“但我奉劝你一句,别再去见她,给我离得远远的,不然你会知道后果的。”他朝维格莱目露凶光,“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好自为之。”言罢,他转身便走。
“要是我拒绝呢?”维格莱叫住对方。
“你拒绝?”格兰回过头,不耐烦地挑起一道眉毛,“你拒绝,就是与我为敌。”
“反正我们从来就做不成朋友。”
佩罗爵士在旁边重重地咳了一声,这是一个警告,同时提醒着双方的言行,但维格莱无视了它。事关艾琳,我怎能在此退缩?
“我的表妹自星焰省远道而来,是为了服侍公主。”格兰出乎意料地保持着镇静,又或许他是在刻意压制怒气。“我不会眼看着她的名声受损,就这么败坏在一个北方人手上。你明白吗?”他说,“所以我最后再说一遍——”
“几遍都没用!”
“那好吧!”小巨人终于爆发,“那就如你所愿!”他从腰带里抽出一只手套,猛地投掷过来,被维格莱偏头躲开。“让我们用传统的方法来解决此事!”他大声宣布,两名随行同伴则在后头庆祝似的起哄,“把它捡起来,如果你是个男人的话!”
他在挑战我。维格莱的身体骤然紧绷,这定是由兴奋所致,而非恐惧。好哇,一场决斗!他激动得心脏狂跳,而我正有此意!
然而他腰还没来及弯下,就听见佩罗爵士如雷般的声音:“够了!”他横在两个年轻人之间,“这里可不是小崽子们胡闹的地方,你们几个快滚!格兰,把你的手套拾起来,你不会想让我通知你父亲的。”
“让我接受吧!”维格莱请求道。他对自己有信心,他曾无数次幻想着把格兰揍得满地找牙,如今机会来了,“我可以——”
“你不可以!”教头冲他咆哮。
格兰笑道:“为什么阻拦他,爵士,您想让他做胆小鬼吗?”
“我想让你脑子清醒点!”佩罗爵士狠狠地回敬,“你莫非不清楚他的身份?一名质子!他若有个万一,你担当得起?”
会有万一的可未必是我。维格莱阴郁地想。
“这个嘛,我自会留他一条狗命。”格兰的微笑中透着一抹残忍,“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蛮子死了又有何妨?为了他,北方人难道会跟我们再打一仗?噢,我倒希望如此!我正愁生得晚,没赶上之前那场呢……”
“我看你是皮痒了!”佩罗爵士一把推开男孩,拾起地上手套冲格兰掷了回去,“那就跟我打!来吧,就现在!”他怒气冲冲地走到小巨人跟前,“有种就把它捡起来!”
格兰的笑容变得僵硬。“您搞错对象了,爵士。”他退后两步,没理会那只手套,左手却警惕地按住了剑柄。“此人冒犯了我家族的名誉,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
“你在我的场子里撒野,就是我跟你之间的事了!还是说你怕了我吗,大个子?”
“我才不怕!”格兰唐突地怒吼,仿佛被触及了逆鳞,“我不怕你,更不怕你背后的黄毛杂种,或是这宫里的任何一人!”他语速飞快,叫嚣不停,额头上青筋暴起,“只要我想,今天便能收获两枚首级……”
“可别光说不练啊。”教头摊开双手。
小巨人气得面颊发黑,浑身颤抖,但他始终没有更进一步。“这毫无必要,”他咬牙切齿道,“我尊重礼法,不会因一个北方人就同骑士动武。尽管您对这蛮子的袒护实在是有失身份!”他悻悻地瞪着维格莱,“这事还没完。”
“这事儿已经完了,”佩罗爵士宣布,“休想再找麻烦,我会看牢你的。”
格兰没有理会,转身跨上坐骑。“留着那手套吧,懦夫!”他喊道,“留着它扣屁眼去吧!”语毕,便和同伴在一阵大笑中扬长而去。
“我就不明白‘巨人’伯纳特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混蛋来。”佩罗爵士一脚踹开地上的手套。“罢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你去把东西收拾一下。”他吩咐男孩,“直接扔筐里,节后再去刷洗……怎么,小子,你干嘛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他管我叫我懦夫,”维格莱没能忍住不开口,“因为你不让我跟他打。”
“那你就真是懦夫了吗?你忘了我怎么跟你说的?”
他当然记得:要低调、要隐忍、要克制,切莫跟别人一般见识……这话说起来倒是轻巧,但若有人不止要践踏他的尊严,更是要拆散他的恋情呢?他也该继续忍让下去吗?有些时候,他发觉佩罗爵士真是一点都不理解他。
“你的性命比你想象中要来得精贵,”见他不作声,老教头续道,“我可不会让你白白送死。”
“我能打赢他!”
“哦,你能吗?”对方用滑稽的眼光瞪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格兰当上禁卫军全靠着他老子,而你,能对付几个菜鸟就天下无敌了?”
“可他怕你!”维格莱不甘地说,“他刚才在说谎,谁都能看出来他已经心虚了!”他指出事实。
事实却只能让佩罗爵士叹气。“他怕我,并不代表他虚有其表,”他说,“你觉得那家伙的个子是白长的吗?你俩拿同样的剑,人家少跨一步就能打着你。你若想讨到便宜,得跟他近身缠斗,但那危险极了!”他警告男孩,“我要是你,就不会想着跟他打,至少现在不会,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但你记住,就算你准备好了,我也不会允许你们决斗,想都别想!所以现在你该闭上嘴,忘掉这件事,然后把东西收拾掉,动作快!”
回去时,二人一路无言。维格莱愁容满面地跨进家门,正想找人倒倒苦水,却发现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包括莱沃在内的年轻人此时正全部聚在中庭,观看费迪跟一位海曼人弈棋。“维格莱!”看见他,费迪愉快地招呼,“你来得正好,快来瞧瞧我是如何大杀四方的!”
“等会再去,”佩罗爵士命令道,“你先随我来。”
又有什么事?维格莱耸耸肩膀,唯恐今天的麻烦还没有结束。
佩罗爵士领他进了底层客房——与其说是客房,倒不如说是摆了张床的储藏室。老教头的访客很少,也基本没人会过夜,一些不常使用的贵重器物便被安置在这间房里。其中包括一套兜帽锁子甲,一件铁片胸甲以及一顶覆面钢盔,都是佩罗爵士参加北方战争时的装备。每逢下雨或潮湿天气,维格莱就需特别注意,确保战甲不生新锈。看着老人打开窗户,让阳光照进室内,他不禁揣测起对方的用意来。
佩罗爵士找了张椅子坐下。“所以,”他开门见山道,“你勾搭上了巨人家的姑娘。”
“她的名字是艾琳,爵士,她是伯纳特爵士的外甥女。”
“你也邀请她参加篝火之夜了?”
“是的,爵士,”维格莱感到狐疑,“您听谁说的?”
“不用听说,想想就明白。”
“那这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哼笑一声,“问题还挺大的,你打算就这样子赴约?”他指着男孩的脏衬衣道,“在晚会上穿一身臭气哄哄的破烂,再顶着那窝稻草头跟姑娘跳舞?”
“我当然会换一身干净的,然后好好梳洗……”维格莱红了脸。他揉揉自己的头发,乱是乱了点,艾琳可从没嫌弃过。
佩罗爵士摇了摇头:“我年轻时也不在意这些。对于一个二十岁前都在替人抄书,没资格摸剑的小角色而言,穿衣打扮又有什么可讲究的?但你不一样,你好歹是贵族子弟。”他打开床头的铜箱,在里头翻找一阵,最后拣出几件衣服扔在床上,“来,挑一件你喜欢的。”
维格莱愣了一下,而后才走上前去。作为侍从,他对主人的衣柜了如指掌,眼前这些衣物倒是他从未见过的。他选了其中一件,小心翼翼地摊开——那是一件亮金色的华服,用泛光的丝绒布料制成,摸起来都觉得昂贵。它的圆形领扣上刻着一根石柱,正是老人的家族纹章。
“全都是潘恩的东西。”佩罗爵士在他开口之前解答了疑惑。“潘恩,他就跟你一样高,像你一样结实。他也曾邀请过一个姑娘,他们在太阳柱下共舞,让夕阳洒在身上。潘恩……”他念叨着自己次子的名字,为往昔的岁月而微笑,“挑得不错,这件挺配你的头发。”
“但这太珍贵了,爵士,我不知该说什么好……”维格莱受宠若惊。这是他儿子的遗物,当真就要给我?他推却道:“也许我不能——”
“少跟我装模作样的,”对方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你怎么也学起这套来了?只管收下便是。记得把自己弄干净后再穿,看看是否合身。”
于是维格莱乖乖地将衣服叠好,除去向佩罗爵士道谢外,没再多说一句话。他心里高兴极了,正迫不及待想要换上新装,好展示给朋友们看。还有艾琳呢……他幻想自己一身华服,英姿勃发地现身于心上人面前。明晚相会时,她又会作何评判?
“可别得意得太早,小子,我还没让你走呢。”
维格莱止住了傻笑。
“潘恩,”老人再度提起自己的儿子,“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带他去了北方……你可知他为何而死?”他突然问。
因为战争?因为我的族人?“我不知道,爵士,”维格莱战战兢兢地回答,“您从未讲过。”
“他死于自己的年轻。”佩罗爵士说出答案,“他还没有准备好,就被一腔热血冲昏了头脑,而我却相信了他。所以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他一脸严肃地盯着男孩,“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维格莱?你明白吗?”
“我明白,爵士。”维格莱低下头,犹豫了半晌。“但……”他说,“但您也曾教导过我:真正的骑士不应贪生怕死,他会为了尊严与荣耀而战。”
“你,还不是骑士。”
“我会是的。”他坚持道,“您不能让我躲一辈子,倘若没法捍卫自己,那我学习这些本领又有什么意义?总有一天我会做好准备,届时,我也当迎接属于我的命运。”他不假思索地陈述心中所想,“我同格兰之间必有一战。”
佩罗爵士皱紧眉头,让人以为他就要发火,将男孩狠狠批评一顿……但他没有这么做。他一言不发,只是久久地审视着自己的侍从。二人视线一对上,维格莱便感觉自己的灵魂已被洞悉无余。
“我只知道那天来得越晚越好,孩子。”最后,佩罗爵士说道,“我只希望一战过后,倒在地上的人不会是你。”
第四部分
作为一名军队指挥官,以及海曼领最优秀的骑士,弗兰塔·菲利克斯比维格莱想象的要年轻许多。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四肢修长,身材精瘦而挺拔,眼神中总透着一抹让人敬而远之的冰冷。维格莱匆匆行过礼便从他身边逃开。
莱沃此时正靠在他华丽卧房的躺椅上,反复审阅着手中文件。弗兰塔爵士上前,半跪在王储身旁报告他同摄政王的洽谈结果。他穿着一身黑衣,剑鞘也是黑的,这跟竞技场冠军的装扮很像。只不过“黑色”梅斯会让人联想到胜利,弗兰塔的黑衣则散发着压迫感,令人紧张。他在通报完毕后便告退了。
直到弗兰塔爵士走出门外,室内的其他海曼人才敢继续开口畅谈。与阴沉的指挥官不同,这些负责王储安全的侍卫都十分亲切,这几天里维格莱已跟他们熟络起来:“射手”卡佩年纪稍长,是整支护卫小队的头儿;迪伦跟杰瑞米都是骑术好手,他们都热衷于一种用木棍子将对手捅下马的海曼比武运动;最讨人喜的当属特里斯坦,一位温文尔雅,金发灿烂的少年。他主动提出替维格莱编一顶花冠,好在晚会时赠予心上人。
花冠是个好主意,它是仙子青睐的装饰品,在庆典中往往被赐给最美貌的少女。歌罗瑞亚公主就曾在大赛开幕式上戴过,艾琳一定会喜欢的。维格莱从园林中摘来泽菊与马鞭草,看着特里斯坦将茎干修剪妥当,用熟练而精巧的手法编制起来。他向特里斯坦道谢,对方则表示小事一桩,乐意效劳。
“多感人的情谊呀,你们现在是稻草头兄弟了。”莱沃在一边打趣,“千万别辜负了特里斯坦的努力,维格莱,你得从姑娘那儿拿回些什么……”
“用那花冠换一个吻吧!”卡佩接过话头,“但一个吻实在太轻松了。假若姑娘乐意,你脑子又不傻的话,恐怕还得做些更累人的事情哩!”
这话引得房间内哄笑连连。维格莱尴尬极了,不知如何应对。他走到莱沃身边,尝试转移话题,“这是什么?”他问起对方手中的文件。
“一些今晚的规范与流程。”王储似乎不大高兴,“费迪去哪儿了?”
“他正在四处奔波,希望能凭自己的诗歌与口才在晚会前找到一名舞伴。”
“那我只能祝他好运。”莱沃说,“我真羡慕你俩能够随心所欲地参与庆典,不像我,必须担任祭火仪式的点火人,完事后还得跟大人物的女儿们跳舞。”
祭火仪式是篝火之夜的重头戏,除去女神的祭司团,仪式还需要一名血统高贵的点火人。他必须进入内部中空的太阳柱,沿着螺旋阶梯登上柱顶,点燃那里的稻草人。“这可算不上美差。”维格莱评论道。太阳柱足有百尺之高,在这种天气下举着火把攀登,肯定又热又累。
莱沃露出苦笑。“这是我叔叔的要求,我可不能拒绝他太多次。他希望我能在贵族面前多多展示自己……然而整个仪式中我都要戴着面具扮作‘精灵’莱沃,还必须保持缄默,这又算哪门子展示?有这时间,真不如去佩罗爵士家里读会儿书!”他将那份文件扔在一边,“维格莱,你对祭火仪式知道多少?”
“我只知它是莱汶纳的一项传统,就跟帝国的历史一样悠久。”维格莱如实禀告,“盛夏过后,白昼渐短,人们要赶在太阳力量衰落前燃起祭火,延续女神的恩泽,让世界免于灾厄。”
莱沃点点头。“不错,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说法。而我曾在海曼读到过一篇更隐秘的记载:它称祭火仪式起源于一场叛逆。你有兴趣听吗?”
于是王储开始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个有关“精灵”莱沃,伟大的原初皇帝的故事。
他说,在‘精灵’莱沃统治的年代里,莱汶纳——未来的永恒之城——不过是座欠缺防护的海边小镇。人们住在枝条编墙、秧草铺地的笆泥屋子里,而君王的寝宫不比那要好上多少。那不是个养尊处优的时代,新生帝国的四周强敌林立,畿内则潜藏祸乱。皇帝统一南方后,有许多旧贵族不愿接纳这位异族统治者以及他带来奥多信仰,他们在某个安静的夏夜起兵,点燃了皇帝居住的塔楼。
但他们不曾料到,大火未能伤到皇帝分毫——此人可是‘精灵’莱沃,一名货真价实的法师,来自大海尽头的幽暗王国,凡人岂能理解他的伟力?据说他施展魔法就如同孩童摆弄玩具般随心所欲,只消一个咒语,便能号令熊熊烈焰,命其反噬敌军。阴谋者们目睹此景,方才意识到莱沃乃是蒙女神赐福的天命真君,他们惊惧万分地拜倒在皇帝面前,恳求他的原谅。
讲到这里,莱沃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愉悦。与大多数故事的结局不同,他续道,皇帝可没有展露仁慈。他将所有逆贼都钉上立柱,聆听其痛苦哀嚎直到次日黄昏。而后他点起祭火,将他们统统烧死,献给奥多。至此,在他统治的余岁中,再无叛逆发生,而盛夏节的祭火仪式也传承了下来。
“只不过现在我们早不用活人献祭了。”他最后说,“活人太不雅观啦,没法嚷嚷的稻草人显然更好。”
这的确是个闻所未闻的故事。维格莱听完后,觉得自己不好多作评判。“我只希望不会有叛逆找上你。”他诚恳地说。
莱沃笑了。“我倒是不担心这个,”他说,“‘精灵’莱沃有他的魔法,而我有西碎土最出色的勇士。我的贴身卫兵们都忠诚可靠,值得信赖——我是指海曼人,别误会了,至于禁卫军么……”他环视周围一圈,压低了声音,“听好了,我正打算遣散他们,另外建设一支卫队。”
维格莱顿感讶异,“这是为什么?”
“因为禁卫军的人都是我叔叔的狗腿子。”王储摇着脑袋,语带无奈,“他们被派来监视我,像牛虻追赶牲口般尾随我。当我睡觉时他们守在门外,当我泡澡时他们盯着我的裸体看,哪怕是上厕所,他们也要均出一人来分享臭气……唉,我没有自由啦!我没加冕前尚且如此,加冕之后那还得了?”他一边说,一边拍着维格莱的肩膀,“随侍君王的应是他最亲近的伙伴,比起这些间谍,我更乐意让朋友陪在身边。”
维格莱赞同这句话,只不过……“摄政王阁下可不会同意。”他直抒己见。
莱沃面露一丝得意。“我也没指望他能同意,所以我根本不会提出此事——但若由议会中的元老们代我出面,向安德烈施压,性质就大不相同了。要知道,这些议员们正愁着如何巴结我呢!”他的语调欢快,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禁卫军的素质早已不复当年了,朋友。就我所知,其开销也远超一般守卫,用海曼人代替他们自然是件好事。”他满怀信心地说,“而我将打造一支全新的部队,一支只效忠于皇帝本人的部队。”
维格莱不谙宫廷之事,只有静静听着的份儿。他不过是一名侍从,每日练剑、刷马、念些诗歌,仅此而已。遣散禁卫军是个前所未有的大胆决定,但是否过于鲁莽?他无以论断。他只知自己始终会站在朋友这一边,做他忠实的拥护者,同他患难与共。在三人共同挥舞木剑、读书认字、奔跑于柱廊的岁月里,这份因缘就已经结下。
“你的礼物好像已经完成了。”莱沃瞥了眼特里斯坦,那孩子正在用自己的脑袋测试花冠大小,“时间不早了,我要提前到神殿去就位。”他转向维格莱,“你也一样,该准备起来了。”
“你有什么建议能给我吗,殿下?”
“不瞒你说,我同女性相处甚少,也许你问错人了。”王储笑着道,“但我建议你放轻松,然后顺其自然就好。还有就是别感到害羞,风度固然重要,但有些时候胆子大些才不会扫兴。”他冲维格莱眨眨眼,“祝你今晚愉快。”
花冠的成品相当漂亮,艾琳戴上后,更是不逊于任何一位金宫名媛。女孩注意到了维格莱的装扮,对其赞不绝口。他俩手牵着手走向广场,一路上笑个不停,就好像这辈子从没开心过一样。日落时分的暑气未消,让维格莱的手心都出汗了。
空气中飘散着令人垂涎的香气,从百步之外便开始钻入鼻中。十几张宴会长桌被摆在远离中央的广场外围,用以招待来客。桌上佳肴可谓琳琅满目,而侍者们还在源源不断地增添新菜:鸡肉、鸡蛋、火腿、培根和烤猪肉;鳗鱼和牡蛎;生菜和腌黄瓜;说不清道不明的内脏与器官;馅饼、水果派、茴香面包、用奶酪和小麦制成,再浇上蜂蜜的甜糕;桃子、杏子、橄榄、樱桃、葡萄以及切好的香瓜。除此之外还有酒,大量的葡萄酒,一整桶一整桶地从车上卸下,供人开怀畅饮。
比食物更多的是人。一些长者、官员以及元老议员分散在前端,等候着祭火仪式;贵族家的孩童们则群聚在长桌旁争夺糕点,嬉戏打闹;但他们都非今晚的主角。成双结对的男男女女:未婚的、订婚的、或是刚结婚的……此时全部欢聚一堂。篝火之夜属于他们,属于青春年少与蛰伏已久的活力。宽阔的广场逐渐变得拥挤,维格莱刚开始还试图在人群中寻找费迪,然而没过一会儿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禁卫军也在这里,他们装备齐整,在太阳柱下向外围成一个方阵,显然不是来享受庆典的。考虑到今晚由王储亲自担任点火人,这安排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看见皇家禁军,维格莱突然联想起一个人,“歌罗瑞亚公主今晚会来吗?”他问。
“很遗憾,公主今天身体抱恙。”艾琳说,“安德烈亲王为此来探望过她,据说他连公主的舞伴都安排好了。但公主说自己头疼,不能去吵闹的地方,所以现在只好在塔楼里歇息。”
“原来如此。”又或许这只是个借口,维格莱想,她只是不想看见莱沃罢了。
艾琳看了他一眼,“知道吗,我本该留下陪着她的,但她还是让我来了。”
听完这话,维格莱略感惊讶。“我为此而感激她。”他对公主的看法也有所改观。虽然歌罗瑞亚眼神凶悍,还与他的朋友莱沃存在冲突,但她至少待艾琳不错。
以太阳柱为中心,三座大型篝火已被点燃。从黄昏起直至第二日破晓,整个西碎土将迎来数以千计的篝火集会,但其中没有任何一处能与金宫的篝火相较:它们用厚实的圆木架设,叠得有两层楼那么高,冲天的火光巨大又刺眼,将周围的一切都照得通红。黑烟涌上苍穹,稍有微风吹过,便能看到星火如蜂群般起舞。
“我真庆幸自己能来到莱汶那,在金宫中生活。”艾琳同他讲,“这里有那么多比赛,那么多马戏,这里的庆典总是宏大又热闹。而在我的家乡,除了盛夏节和冬至日就什么也没有了,日子一久便会百无聊赖。”
艾琳生在星焰省的某个庄园里,维格莱记得此事。他从未被允许离开过莱汶那,也无缘见识庄园主或是隶农的生活,也许那的确缺乏趣味。“你们是如何过节的?”
“跟所有地方一样,我们会在篝火旁跳舞。但我们的篝火要矮多了,”艾琳笑着说,“因为年轻人必须得从篝火上跃过去,他们跃得有多高,就能让自家庄稼长多高。北方又是怎么样的?”她突然问,“你曾说过你的族人不信奥多女神,那他们还会庆祝盛夏节吗?”
“北方人会庆祝夏天,但不是在盛夏,而是初夏……”维格莱努力发掘自己对故乡的单薄记忆,“人们会聚集在我父亲的大殿里,唱着歌儿痛饮蜜酒,至于其它的我就记不清啦……”
“你父亲拥有一座大殿,那不就跟国王一样?”艾琳不可思议地叹道,“我真想亲眼看看!”
我也想啊。维格莱清楚自己不该在这时候面露苦涩。“也许将来会有机会的。”他告诉女孩。
一声突如其来的鸣奏打破了他的愁思,他循声望去,发现由雇佣艺人组成的乐队班子已抵达广场。他们携带着提琴、长笛、风笛、竖琴与羊皮鼓,占据了中央的位置,正准备为即将到来的狂欢预热一曲。听到音乐声,便有许多人按捺不住来到篝火边上,要跟舞伴提前一展身手。维格莱心生犹豫,但艾琳比他决定得更快,“你在等什么?”没等他出声,她便拉着他加入其中。
大家都在跳二人一组的夜莺舞,因为此时的轻快拍子并不适合丰收舞或环舞。维格莱对此疏于练习,他全神贯注,尝试着要做到最好。但艾琳转得太快了,她的辫子一次又一次扫过男孩的脸;维格莱的步伐也没了练剑时的灵敏,他扶着艾琳的腰枝,却将她带得和自己一样东倒西歪、洋相百出。在所有年轻人中,他俩可能是跳得最难看的那对,但这没妨碍到二人傻笑着继续下去。艾琳的眸子里映出另一个世界,只消看上一眼,便会让周围的一切变得不再重要。
直到一轮曲毕,他们才意犹未尽地退到一旁。
维格莱有些累了,但他紧紧搂着艾琳,不让这纯粹的快乐从二人之间溜走。他们就伫立在粉色晕染的天空下,注视着彼此,在耳边轻声密语。然后他们像恋人那般接吻,让花冠的枝叶探进男孩头发。他们长久地陶醉其中,直到被对方的鼻息弄得发痒。他们终于分开,脸上都含着羞赧的微笑。
当姗姗行进的祭司团队伍出现在广场东侧时,维格莱已尝过馅饼和烤肉,喝下半杯红酒。篝火之夜才刚刚开始,年轻人需要补充体力,好在仪式之后继续狂欢。为了更好地观看仪式,他同艾琳穿过人群,凑到一级靠近太阳柱的台阶上——若非禁卫军阻挡,他们还能离得更近一些。
沿着士兵清开的道路望去,他很容易就发现了友人:莱沃端坐在月桂枝装饰的轿子上,被女祭司们团团簇拥;他身着朴素的兜帽长袍,脸上面具纯白如皎月;他的海曼护卫没有资格随行,取而代之的是手持节杖,开道在前的神殿守卫。
“莱沃!”见到王储,一阵狂喜突然笼罩了广场,人们纷纷举起酒杯,欢迎他的到来。“莱沃!莱沃!莱沃!”他们不断高呼着这个名字,仿佛“精灵”与王储在此刻合二为一。他们追随他,祝福他,颤栗着渴求他的回应,但莱沃巍然不动。他用远古帝王的面庞平视前方,宛若神圣的化身。队伍行进至太阳柱前,王储下了轿子,接过侍女递来的火炬,只身进入柱内。
一声绵长而沉重的号角抚平了所有喧闹,广场重归寂静,独留微风同火焰低语。最高祭司长——这位气质优雅,在外貌上不见衰老的女士登上太阳柱的基座,向人们宣讲仪式祷词。在那之后,她开始用古语吟唱歌谣。传说古语源自碎土分裂前的纪元,幽暗王国的精灵们用它编织法术与奥秘,而今,只有极少数人能掌握这门语言。维格莱听不懂歌词,但歌者的嗓音轻灵婉转,着实引人入胜。这是一首温柔的歌谣,温柔到在场之人不敢发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杂音来。
王储于柱顶现身,并未花费许多时间,维格莱遥望着他,似乎能从动作里读出些许疲劳。他面朝西方,沐浴在晚霞的色彩中,向着落日祈祷。在他脚下百尺,神殿祭司们一齐加入了吟唱。祭火仪式渐入顶峰,超然的气氛仿佛能摄住人们的灵魂。艾琳目不转睛地盯着柱顶,她攥住维格莱的胳膊,联结起彼此的心跳。
王储转身,举臂引火,不负众望。伴随着青烟翻滚,祭火开始燃烧,广场上旋即爆发出长久的欢呼声,艺人们也恰逢其时地开始奏乐。夜色逐渐掌控了天幕,远方的云彩呼应着祭火,正在燃起最后的辉煌。
艾琳靠上他的肩膀,“我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她说。
而后他们便依偎着,停留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
这就是我的盛夏节了,看着身边姑娘,维格莱蓦然意识到,还有什么日子能比它更美好呢?此时此刻,他由衷地赞同费迪的话。
但他错了。他们都错了。
下个瞬间,他看见莱沃从高空坠落。
第五部分
他推开惊恐的人群,第一个跑到王储身边。
莱沃一动不动趴在那里,纯白的面具落在远处。他的背后多出一个显眼的窟窿,鲜血正在他干净的长袍上晕开。
这是谋杀!是公然叛逆!维格莱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愤怒得几乎不能呼吸。他跪倒在地,用发着抖的双手托起王储的尸体,他不能让朋友孤零零地倒在这儿……
死者的面庞早已破碎模糊,但借着黄昏的余晖,维格莱注意到对方的头发:就跟他自己的一样黄,犹如新晒干的稻草。
他猛地被人从地上拽起。“你以为你在干什么?”两名士兵粗暴地将他拖到一边,丢回人群,“不许靠近!都离那儿远点!”某个指挥官开始发号施令,维持秩序。
“他死了!”一个女人尖叫着,“王储死了!”
不,他没有死,躺在那儿的是特里斯坦,那个替我编花冠的孩子。维格莱弯腰撑着膝盖,感到一阵恶心。篝火之夜,叛逆之夜……莱沃让特里斯坦代他主持仪式,他们杀错了人。他在脑中理清思绪,紧迫的现状让他颤栗不已。他开始大口喘气,试图让力量在身体中重新凝聚。莱沃,他有危险了,他在哪里?
艾琳抓住了他。“到底怎么了,维格莱?”女孩吓得不轻,看起来快要哭了。她语带颤抖地提议:“我们离开这儿好吗?”
“不,你离开这儿,回到塔楼里,跟你的主人待在一起。”但愿歌罗瑞亚公主的居所是安全的。
“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吗?”
维格莱注视着他的心上人,“我得去找佩罗爵士,告诉他发生了什么。”然后我必须找到莱沃。“不必担心我,艾琳,我们只是暂时分开一会儿……好了,你快去吧。”他催促道,接着给艾琳指明方向,目送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直到女孩走远了,他才一头扎进东方的暮色里。
佩罗爵士应该在家,维格莱边跑边想,兴许莱沃也会在那里,他心中怀揣着莫名的希望。王储先前曾抱怨过祭火仪式,他说他更想去爵士那儿读书。
诸神保佑我,他在心中祈祷,让我在书房里找到他吧!
书房一片漆黑,院子里也不见半个人影,但主人的卧室是亮着的。维格莱冲了进去——桑雅夫人正独自坐在蜡烛边进餐。“孩子?”她纳闷道。
“夫人……”维格莱上气不接下气,“佩罗爵士……他在哪里?”
“他和费迪一块去城里看戏了,你找他有事?”
“那您看见莱沃王子了吗?”
“没看见,他不是昨天才来过?”夫人皱着眉头看他,“倒是你,这会儿应该在太阳柱那儿才对。怎么,你被那姑娘甩了?”
“待在家里,夫人,外头很危险。”维格莱无暇解释。他瞅见墙上的长剑,便将其取下,熟练地系在腰间,仿佛这剑就是自己的一样。
桑雅夫人的反应比预料中要平静,“亲爱的,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我没傻,夫人,我恳请您不要出门,就在家里等佩罗爵士回来。也不要点灯。”维格莱一把掐灭桌上蜡烛,房间顿时陷入黑暗。“躲好了,夫人。”说罢他便匆匆离开。
宅邸外,太阳已抛下了他,兀自隐没天际。黑暗笼罩着维格莱,让他又变回了北方森林中,那个充满恐惧的八岁小孩。就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他感到无比绝望,甚至不确定莱沃此时是否还活着。远处持续不断的警钟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去北门集合!”他听见城墙上哨兵的喊声,“动作快,门楼遭到攻击!”
这又是怎么回事?叛军来了吗?还是说城里发生了暴乱?
他不由自主地担心起艾琳来:他想知道女孩现在是否安全,公主的塔楼又是否防卫森严。假若情况允许,他真该立刻赶到她身边——也许这样做才是对的,至少这是个明确的目标……不行!有个声音冲他吼,你必须去保护莱沃,他处于危险之中,有人要他的命!
维格莱抛下杂念,独自在金宫中奔走。一队士兵手持火把,匆忙地朝广场开进,惊慌失措的人们则在往反方向逃散。“有谁看见莱沃王子了吗?”他停下来冲着人群喊道,始终无人搭理。“你可知王储人在何处?”他拦住一名秃头元老,却被对方奋力推开。
他继续前进,前往主殿,他一时只能想起这个莱沃曾待过地方。宫殿门口出乎意料地无人把守,廊道内则幽静得瘆人,连一个下仆、一个奴隶都见不着。他查看了王储昏暗的卧房,接着放弃了继续向内探索的想法,这里实在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离开的时候,他在门口与几名禁卫军士兵擦身而过。他们叫住男孩,拿提灯照了照他的脸,看清楚后才放他走。
禁卫军也在找莱沃。不知为何,维格莱能感觉出来,而且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必须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他,他告诉自己,时间紧迫。
可金宫实在太大了,莱沃究竟会去往何处?他与特里斯坦调换了职责,也许正在和他的海曼伙计一起寻快活,又或许他遇见了费迪,跑去城外看戏了……不,王储不喜欢戏剧,至少在他回来后就从没去过剧场……想到这里,维格莱突然止住了脚步。
是神殿。他的思绪飞回到那天上午,记忆如潮水般在脑中涌起。莱沃去了神殿,他闲暇时就会在那儿待着,他的确这样说过,白痴!更何况神殿就是他今晚做准备的地方!你怎会蠢到这个地步?
维格莱再度飞奔起来,他确信自己找到了方向。
一位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挤作一团的老妪守在神殿门口,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她看上去实在太老了,一定是无力参加仪式队伍,才独自留守在这儿的。“你想要什么,小伙子?”对方用干枯沙哑的声音问道,“祭司们今晚不在。侍女们忙了一天,都已歇息了。”
“我找莱沃王子,他在这里吗?”
“莱沃,‘小靴子’莱沃?他早死啦,可怜的孩子,染了痨病……”
这个“死”字让人很不舒服。“老人家,我指的是当今王储。”维格莱提醒道,他猜不透老妪的记忆究竟停留在哪个年代,“黑头发、红衣服、跟我一样年纪。您有见过他吗?”
“唉,我记不住。有太多人都是黑头发、红衣服、跟你一样的年纪。”老妪缓缓地摇头,“你要问我,还不如自己进去看看……但最好快些出来,可别打什么歪主意……”
歪主意?也许她对北方人有戒心。维格莱谨慎地道谢,随即推开大门,却又被对方摇摇晃晃地拦住。“哎,先把你腰上的东西拿下来!我可没瞎……”她责难道,“你这莽撞的小子,第一次来?”
不是第一次,但也差不多了。女神的殿堂不容兵器进入,维格莱早忘了还有这么条规矩。他连说抱歉,松开剑带,把佩罗爵士的剑放在柱廊的架子上,这才获准通过。
熏香的气味扑面而来,他走进神殿,就像是投入了光的怀抱。火盆照亮了连绵于墙上的鎏金壁画,让整个大堂散发出太阳般的辉煌。琉璃吊灯燃烧着从东碎土进口的人鱼油膏,将奇异的色彩投射于神殿顶部。一尊与人等高的奥多女神像被供奉在大堂尽头,她有着大理石制的身躯与黄金打造的桂冠,祭坛前香烛遍布。女神左手拎着日芒形状的提灯,右手执一杆金色长矛,正如诗歌中描述的那样。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神圣而美好,但维格莱可没有欣赏的余裕。他匆忙检视大堂一圈,接着找遍了周围用来占卜、祈祷和祭祀的大小房间——没有,全没有。他心急如焚,难道我错了?
他在大厅中漫无目的地转圈、来回踱步,最后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停在女神的祭坛前,“我请求你,帮助我找到他,”他虔诚地起誓,“我会在往后余生一直供奉你。”
石头没有回话。当然不会。
维格莱气馁地跺了跺脚——也就在同一时间他发现了神殿的后门,一处被他遗漏的地方。他揣着最后的希望,三步并两步地跑上前去。后门直接通向院子和侍女的宿舍,莱沃不该出现在那里,除非……不,已经没时间多想了。
门的那头被上了闩,维格莱则被一股无名之火冲破理智。“莱沃!”他用拳头将门砸得咚咚响,“你在这儿吗?”他才不在乎这是否会吵醒睡觉的侍女,他只需要有人来给他开门。“莱沃!莱沃!”男孩吼着这个名字,感觉自己快哭了。
开门的声响却从身后传来。
维格莱迅速折回大堂,正瞧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闪进神殿……是格兰和卡姆拉。他们一身轻装,长剑在腰间晃荡。
“瞧瞧这是谁呀,我们尊贵的杂种阁下!”格兰的声音让人背上发凉,他像逮到一只老鼠般盯着男孩,“你怎么总爱往你不该来的地方钻?”
维格莱没理会他。“你们怎么进来的?”他大声质问,同时警觉地保持着距离,某种可怕的猜想令他不寒而栗,“你们为什么带着剑?”
“啊,这问题可难倒我了!”格兰舒展脖子,面露微笑,“所以,你干嘛不带一把?”
卡姆拉也跟着笑了,他那空洞而浑浊的喘息声听起来恶心至极。接着他抽出佩剑——那上面还残留着老妪的血。
“随便玩吧,弟弟。”小巨人就地坐下,堵住唯一的出口,“但我不许你弄死他……最后一下必须归我。”
卡姆拉步步逼近,眸子里着闪烁邪恶的光芒。维格莱手无寸铁,只得不断后退。他踢翻一张窄桌,卡姆拉跨了过去;他拉倒一个架子,坩埚、银盘和法器散落一地,卡姆拉绕开了;他手忙脚乱地拾起东西再扔出去,这令对方发笑——直到一碟蜡烛命中了卡姆拉的额头,让他止住脚步。
怪胎揉揉脑袋,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冲了过来。
维格莱看了眼身后,确保自己不会被逼到死角。他躲开对方笨重的剑锋,从大厅的一侧绕到另一侧,不停地变换方向,卡姆拉紧跟着他。他在火盆、石柱和杂物堆间与之周旋,试图令对手晕头转向。徒手搏剑绝无胜算,他逃蹿着,目光飞速掠向四周,我必须找到武器。
几轮过后,卡姆拉行动变缓。他喘着粗气,低声咕哝,如同一头疲累的野兽。“那杂种在耍你,你太丢人啦!”他的哥哥在大堂另一头放声大笑,“要我来帮忙吗,呆子?别告诉我你打不过他!”
这话无疑让卡姆拉怒火复燃,他发出一阵可怕的长啸,开始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
维格莱强迫自己沉着应对。他绕过一根柱子,紧接着扭转脚步,发力折返。等卡姆拉反应过来,他已冲向大厅尽头的神像,一步跃上祭坛。他能听见身后气急败坏的追赶声,但时间已经足够,只要他取下女神的长矛——
长矛纹丝不动。他双手使劲再试一次,仍未成功。它们莫非被铸在一起了?
维格莱绝望地向后一瞥,正瞧见卡姆拉高举长剑当头劈下,慌乱中他只能举臂格挡。剑锋偏斜了一下,接着咬进肉里。
他痛得大叫。
二人在坛上撞作一团,双双失去重心。维格莱脚下踩空,地面飞也似地朝脸上砸过来——这狠狠的一摔几乎让他灵魂出窍,有那么几秒钟,他感到自己无法呼吸。眼前一片光怪陆离,那是天花板的颜色吗?他没去多想,挣扎着翻过身去,全然不顾眩晕与剧痛。他必须如此,倘若倒在地上,便只剩死路一条。
维格莱双腿颤抖着爬了起来,他的左臂流着血,右手中却多出了一截断矛。他发现了瘫倒在不远处的卡姆拉,于是扑了上去,卯足力气将矛尖捅进对方的喉咙里。怪胎松开了剑,试图用手去抓那根矛,他的表情近乎于哀求,但维格莱没有停下。卡姆拉的身体猛烈抽动,紧接着双眼一翻,便彻底失去了力量。
“你干了什么!”格兰的狂怒仿佛能将神殿震塌。维格莱无暇分心,只顾着去拾卡姆拉的剑。等到他直起腰板,小巨人的剑锋亦至——这一记挡得十分勉强,金属间的剧烈碰撞几乎让他再次倒地,他踉跄着往后拉开距离。
“你死定了,杂种!”格兰咆哮着,“我要宰了你,听见没有?我要宰了你!”
那就来吧。维格莱握紧剑柄,决心死得好看些。
他们在女神的注视下,在火焰与黄金编织的璀璨中交锋。格兰的力量骇人,速度更是快得不可思议,他明明那样高大!小巨人只挥出数剑,便在男孩身上增添数道新伤,险些就要扎穿他的心脏。维格莱疲于招架,连连败退,从一开始便落入下风。他的膝盖挫伤了,双腿发软不受操控,左臂更是钻心刺骨,令他眼泪直流。挥剑已然成了一种折磨。忍受它,或是忘掉它,切莫让它拖你后腿!但这实践起来又是何其困难。
格兰不停追击,没有给出任何机会。他的剑一下更比一下沉重,维格莱已经无力抵挡,唯有拖着步子后撤。他毫无选择地被逼入墙角。“你完了,真是不堪一击,求饶吧!求我给你个痛快!”格兰冷笑着,一字一顿道:“但我会折磨你,我会让你哀嚎……”
维格莱猛吸一口气,突然朝对手发起冲锋。他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力量都押在近身肉搏上——接着他就被迎头而来的剑柄敲得天旋地转,跪倒在地。
我的剑呢?他无力地在地上摸索。剑是他最后的尊严,佩罗爵士带给他这份骄傲,格兰则将之碾得粉碎。世界一片浑浊,脑袋嗡嗡作响,耳边只剩下小巨人的狂笑。我还没准备好。他终于明白,可惜为时已晚。
那就这样吧。维格莱告诉自己。
“来跟我打!”一个声音唤醒了他,犹如惊雷入耳,将他从混乱中拽了回来。维格莱抬起头,发现格兰转过身去,面对一个手持烛台的半裸男子。“来跟我打!”来者气势非凡地重复一遍,仿佛他手中挥舞的并非烛台,而是战斧。
格兰急促地迈步上前,就像是发现了一件珍宝。
接下来的事情维格莱已记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突然又找回了长剑,然后完成了那未竟的冲锋。他能感到小巨人的颤抖,那就好似他自己在颤抖。当格兰轰然倒下时,他也跟着一块倒下
“你流血了。”莱沃扔掉烛台,在他身边蹲下,对方衣着散乱的样子竟有些可笑。“待在这儿别动,维格莱,我去找人……”
“不…”他艰难地挤出声音,“快跑,他们要来了——”
一声轰鸣,神殿大门遭人破开。全副武装的士兵鱼贯而入,没有什么能比那些脚步声更令人心寒。
“快跑……”他已无力再说更多。话音未了,他便沉入了深深的黑暗。
第六部分
男孩又一次回到北方,回到朔风呼啸、鬼影环绕的森林,回到他亲手燃起的篝火前。
但这回他并非孤身一人,艾琳就紧随在他身旁。他们温暖着彼此的掌心,十根指头紧紧相扣。有她陪伴,男孩便有了无尽的勇气。
“我没有说错。”盖尔大人声音洪亮,他仍像男孩离开时那般健壮,胳膊上的龙头臂环闪闪发光,“你被擢升为骑士,娶一名贵族小姐做妻子。如此便好。”
艾琳并非贵族,她是伯纳特爵士的外甥女,而我亦非骑士。男孩开口说话,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父亲听见了,他冲男孩轻轻摇头。“孩子,我没有说错。”他留下一个让人猜不透的微笑,旋即转身离去,没入身后的黑暗。
不,别走。男孩赶忙上前,想要拉住父亲。但那背影一触即散,犹如幻梦。
世界骤然倾覆,篝火在他眼前溶解,化作一团朦胧不清的烛光。别走,父亲,别再丢下我。男孩流着泪,无力地伸出手,被另一只厚实的大手接住。“父亲?”他轻声呼唤,气若游丝。
“你能挺过去的,小子,不过是发烧而已。”有人回应了他。不是父亲,父亲不会叫他“小子”,父亲也不说标准语。这是又一个幻梦吗?男孩阖上了眼帘。
他被鸟儿的鸣唱声唤醒。
维格莱以为自己躺在浮云之上,面朝天空,而阳光分外刺眼……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才清醒过来:眼前的那片青蓝不过是锦帐,他身处陌生的房间,躺在陌生的床上。
他的头很沉,沉到不太乐意去移动。他发觉自己光着身子,胸口抹了药膏,散发出一股苦味。他的左臂包着棉布,伴着心脏的跳动而疼痛。维格莱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掀起棉布一角——伤口已被缝合,但仍旧触目惊心,只消一眼他便不愿继续。
他侧过头,发现床头矮柜上有一叠衣服,最上面放置着他的龙头臂环,一道深深的豁口几乎让它断裂。父亲……他隐约感到自己做了个梦,而后记忆开始变得混乱。
我太累了,他告诉自己,也许我该再睡一会儿。阳光透过窗户倾泻在床上,却没妨碍到他酝酿睡意。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几乎就要忘却了疼痛,可就在此时,房门却被人猛地打开——
“天呐,你活过来了!”费迪南德大叫,这让维格莱的脑袋更沉了。对方面带喜色地走到床边,旋即又皱起眉头,“但偏偏是我来时醒了。唉,这样我就得伺候着你,给你端尿壶了。你要喝水吗?”
“要。”维格莱声音沙哑,才发觉自己有多干渴。
费迪为他垫好枕头,托着他慢慢坐起,再端来一杯清水。维格莱贪婪地将水灌入喉咙,结果被呛得一阵咳嗽,牵起浑身伤痛。
“慢些,慢些。”费迪坐上床,轻拍他的背,“你在这儿躺了快四天了,还发了高烧,我真害怕你起不来了。但佩罗爵士说你能挺过去。”他将水壶和木杯放回矮柜,搓去手上的水珠,“莱沃几乎把蓝塔的医师全调来了,还让你住在招待所,也就是这间屋子。”
“莱沃。”听见这个名字,维格莱立即问道:“他还好吗?”
“不能再好了,你忘了吗?是你救了他。海曼人赶到神殿时,你已浑身是血,陷入昏迷,四周躺满了敌人的尸体!”费迪叹道,“啊,大英雄维格莱,独自在神殿中迎战十名刺客,你的事迹一定会被诗人传唱!兴许到时候我会为你的歌谣填词呢!”
对方只有两人,而我打得并不漂亮。慢慢浮现的记忆刺痛了维格莱。他想起咬进胳膊的那一剑,想起自己捅穿了卡姆拉的喉咙,还有格兰的狂笑……格兰,我也杀了他吗?他在心中反复确认这一事实。我们同时倒下,但我活了下来……是的,我杀了他,而且对此并不愧疚。“到底是谁谋反?”他听见自己轻声询问,那天夜里他根本无暇去细想。
“是伯纳特爵士。”
“伯纳特?我还以为……”
费迪笑道:“你还以为是安德烈亲王,对吧?但事件的主谋的确是伯纳特。他得知莱沃要废除禁卫军——某位元老出卖的消息,这人已经死了——于是起兵谋反。据说他派遣刺客潜入太阳柱,多么阴险的计划!但他没料到主持仪式的并非莱沃本人。巨人被判了火刑,昨天刚实施的,你错过一场好戏。他的哀嚎声响彻全城,哪怕在离港的货船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想想那得有多惨吧。至于他麾下的部队已被弗兰塔爵士在篝火之夜击溃。海曼骑士们攀上门楼,轰开宫门,一路摧枯拉朽,直接碾平了禁卫军大营。最后,莱沃赦免并遣散了那些残存的士兵,又设立一支名叫‘誓言伙伴’的新卫队,多有意思的名字。”
“那安德烈亲王呢?这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安德烈亲王参与其中,却也没人愿意相信他完全清白。我倒觉得这家伙就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倒霉蛋,他看起来就不像个聪明人,不是吗?尽管如此,亲王也没能逃脱惩罚,他被控包庇叛贼。莱沃革除了他的摄政职位,将他软禁起来,据说过几天还要把他送去某个孤岛。他的妻子和家眷业已被遣送回星焰省,唯独歌罗瑞亚公主还留在宫中……嗯,这倒是个不错的人质。”
歌罗瑞亚没事,那艾琳也应该没事。维格莱松了口气。“你可有艾琳的消息?”他话音刚落,就瞧见费迪变了脸色。“她怎么了?”他立刻追问,不容对方拖沓,“快告诉我,说话啊!”
“她很安全,这点你不必担心。但你也知道,呃……这姑娘是伯纳特爵士的亲戚……”费迪磕磕盼盼道,“弗兰塔爵士调查得很仔细,他让艾琳跟着米娅夫人一块回星焰省了……对此我们爱莫能助。”
不对,事情不该如此。“她就这样被送走了?她可是公主的侍女啊!莱沃呢,他没有出来阻止吗?”
“我很遗憾,朋友,可她的确走了。我亲眼看见她被赶上马车,就跟其他的仆人一样。这道命令不容例外,她也许想留下来,但海曼人不会同意……”
“一定有什么办法的!”维格莱激动得浑身发抖,“我要去找莱沃,让他把艾琳送回来!”
费迪将手搭在维格莱没受伤的胳膊上,语气中尽是安抚:“我希望这能行得通。”片刻之后,他又道:“我倒是有个好消息要透露给你。据说莱沃要嘉奖你的英勇表现,等你能下床了,他便要召见你,封你为骑士。你才十五岁啊,哈哈……”
骑士?艾琳不在了,骑士又有什么用?
“别太难过,兄弟,也许你藉此就能回家了,还记得你的梦吗?”
我记得,费迪,但我宁愿没做过这个梦。维格莱望向窗外,心碎更胜伤痛。人们说,在篝火之夜亲吻的情侣能得到仙子的祝福,可在一吻过后,他所冀望的一切反都化作梦幻泡影,这又算什么祝福呢?
眼见朋友不再说话,费迪似乎也颇感为难。“我会找个蓝塔学徒来照顾你。”最后他说,“现在,我得去参加莱沃的加冕仪式了,你好好养伤,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再会。”维格莱空洞地回应,也许只是为了让费迪安心。
同伴出了房间,关上门,维格莱听着脚步声,确认对方走远……在那之后,他才让泪水流下。
当他能够下床活动时,皇帝的诏令也应期而至。他的伤口愈合良好,但医生对此并不放心,固定住了他的胳膊才放他走。
他孤身一人,从招待所步往觐见厅。在殿门前的广场上,伯纳特爵士(或者说他残余的部分)正被放置在那里示众。即便被烧得只剩焦黑骨架,巨人的残骸也仍显高大。他的两个儿子身首异处,脑袋被钉在墙上,上头爬满了苍蝇。严重的腐烂早已让它们面目全非,无从分辨。
誓言伙伴的卫士们正在觐见厅前值岗。根据费迪的说法,他们个个都是由弗兰塔爵士挑选出来的好手。维格莱在队伍中发现了迪伦和杰瑞米,他们目不斜视,默然肃立。“射手”卡佩站在更靠里侧的位置,他冲维格莱挤出一个哀伤的微笑。
特里斯坦本应在这儿的。维格莱想起那个令人惋惜的男孩,他收下那顶花冠,却没来得及去多了解对方一些。这孩子才多大?十三岁?十四岁?一个温婉善良,前途光明的少年,就这样殒命于叛逆,留下同伴们在此哀悼。
至少莱沃还活着,他安慰自己,至少这份牺牲是值得的。
登上台阶,穿越长廊,莱沃就在前方。维格莱从小到大的好友,此刻端坐在名为“沉思者”的皇家御座上,俨然已成了另一个人:他穿着纯白底色的织锦短袍,领子、袖口和下摆处装饰着金线刺绣的花边。斜挂在他胸前的披风如血般猩红,用一枚欧泊胸针在肩头扣牢,托起一只展开双翼的浴火凤凰。他的靴子则近乎全金,华美的纹路间镶嵌着精致的石榴石,尽显皇家威仪。
他继承了历代先皇的冠冕,那是一对从后环住头颅的黄金翅膀。两名侍童站立左右,分别执掌他的宝剑与权杖。弗兰塔·菲利克斯随侍在他身旁,一身黑甲,面色阴郁。莱沃七世,他已成为帝国史上最年轻的君主,但年龄削减不了他的王者气度,任何前来觐见,直面皇帝本尊的人都将对他心悦诚服。
维格莱上前单膝跪下,俯首行礼。
皇帝却没让他起来。
“你错过了我的加冕仪式,稻草头先生。”对方高高在上地说,“当别人排着队向我宣誓效忠时,你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我还听说你弄坏了奥多女神的雕像?这可真让人头大。”他笑道,“我不知该怎么罚你,所以还是交给别人来处理。请吧,弗兰塔爵士。”
维格莱保持着跪姿,却头把放得更低了,他已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弗兰塔爵士朝他走来,每一声脚步都应和着他的心跳。对方在他跟前止步,胫甲靴子踩在他跪倒的影子上。接着他听见佩剑出鞘——冰冷的金属先是移上男孩右肩,再是左肩,整个过程短暂而流畅,然后弗兰塔高声宣布:“起来吧,维格莱爵士。”
这是一种尤为复杂的情绪,维格莱曾满心期盼过这一刻,但当它真正来临时,却又不再那么充满意义了。他从原地站起,直了直脊梁,并未觉得自己因此而高贵了多少。“爵士”同“稻草头”其实并无二致,他仍旧是那个来自北方的小子。然而在别人眼里,他定然已脱胎换骨,非同以往。
“维格莱爵士。”莱沃道,“对于你,我还有另一件事情要宣布。”
另一件事情。终于,在这么多年之后?维格莱抬起头,似乎已能感到久违的、来自故乡的寒意。也许哪天我能问父亲讨一匹骏马,一匹能翻山越岭、穿越冻土苔原的骏马,然后我就独自出发去寻找艾琳。他让自己沉浸在幻想中。我会带她回去,让她做我的妻子,就跟梦里一样。
“你将加入誓言伙伴,并迎娶歌罗瑞亚公主。你们婚后将居住在金宫——就在我叔叔留下的宅邸中。”
“什么?”维格莱以为自己听错了,接着他便忘掉了礼仪:“莱沃,这算什么?”
他的质问回荡在觐见厅中,无人应答。
皇帝从御座上起身,“诸位,请让我和这位骑士单独待一会儿。”
旁人安静地散去,只有弗兰塔爵士还留在原地。“陛下,”他面无表情地进言,“您该留下护卫。”
“维格莱爵士就是我最好的护卫。他是我的挚友,我的誓言伙伴,我有他一人足矣。”
于是弗兰塔也走了。
莱沃摘了王冠,随手搁在御座的扶手上,接着卸下那件华丽但厚重的披风。“你一定在想,我为何要作此安排。”他又变回了维格莱少时的玩伴,至少在外表上如此,“你一定怪我,为何不让你回家,满足你小小的愿望。”
“也许回家并非我真正的愿望,”维格莱生硬地指出,“陛下。”
“那你想要什么?”
“我只想让艾琳回来。”
“啊,真是一往情深,但你也清楚这并不可能——”
“她跟叛逆毫无干系!”
“是的,毫无干系,但你是要娶妻的人了,心中不该装着另一位女子。”莱沃用一种决绝的、令人倍感陌生的口吻说道,“我向你保证那姑娘能过得很好,所以你无须再对她有所牵挂。她有她的新生活了,维格莱,你也一样。”
“我可没有答应你!”维格莱不愿妥协,觉得自己受了背叛,他们明明是最要好的伙伴!“歌罗瑞亚是公主,而我呢?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北方佬!我不明白你干嘛要把我和她扯到一块儿。宫里有那么多适合的人,随便你把她嫁给谁,我不关心,我从没要求过这桩婚事!”
“你当然没有,正如我也从没要求过这顶王冠。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宁愿在海曼吹海风,而不是站在这里伤你的心。”莱沃露出一丝苦笑,“只是命运无常,我的朋友。现在我继承了它,就必须做到最好。”他侧过身,轻轻靠上御座。“歌罗瑞亚,我本就不喜欢她。如今我更不能娶一名叛徒之女做皇后。但她却是宫中群臣垂涎的对象,不止为她的脸蛋,更为我叔叔留下的丰厚财产,以及他名下数量众多的庄园、城堡与神庙。这些地产交给任何人我都不乐意,这位公主嫁给任何人我都不放心……”他看向维格莱,“除了你,帝国的英雄,我最忠实的伙伴,你完全有资格得到这份赏赐。没人会认为我存在私心,毕竟你救了我一命。而你也会接受这个安排,因为我也救过你一命。”
维格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的确,当他被格兰打倒在地,莱沃也为他挺身而出,若非如此,他早已丢了性命。他为此而感激莱沃……但接受又意味着什么呢?艾琳被迫离去,我却留在金宫里,娶她的女主人为妻,享尽荣华富贵……他不敢想象女孩得知后将作何感受。难道我拼尽全力就是为了这个?一场命中注定的分离?
“你可以选弗兰塔爵士,你也信赖他,不是吗?”他紧抓最后一丝希望,“他有功劳,他的部队为你击败了叛军!”
“弗兰塔,已经结婚了。”
维格莱望着自己的童年好友,低声求道:“那肯定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不,没有任何别的办法。”莱沃斩钉截铁。“我总不能把她嫁给费迪吧?”他打了个趣,却教人笑不出来。
这便是他的决定,维格莱意识到,已经没办法改变了。他是皇帝,不可忤逆。在君王的考量前,任何事物都显得不值一提,而你的小心思又算得上什么?就跟从前一样,维格莱,你别无选择。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我会娶她。”他苦涩地说出这句话。莱沃为此舒展眉毛,满意地点头。“我发誓效忠于您,陛下。”他补充道,“我也想提出我的诉求。”
“但说无妨。”
“我要回家,莱沃,我不愿一辈子都困在这儿。”
“你可以回家,爵士。”皇帝摊开双手,“现在可没人还把你当质子。你是个有地位的人了,而且马上就要成为皇室的一员。”他说,“等到时机成熟,你便能前往北方探亲。你可以自由地在那待上一段日子,而后再回来。我需要你在金宫掌管我的卫队,也需要你替我看牢歌罗瑞亚。”
让一个人质去看守另一个人质,这可真有意思。“‘时机成熟’是什么时候?”
“最早也到婚礼之后。我会尽快遣人安排此事,也会写信通知盖尔伯爵。”莱沃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现在我们来谈谈最重要的问题。你娶了她后,将获得我叔叔在金宫的宅邸和全部财产,这毋庸置疑。他在各个行省所拥有的地产,则有专人前去接管,每年所得的盈余归你。至于皇畿内的那些,你将签署文件将其全部赠送给皇帝,但在往后十年中亦能取其一半收入。你意下如何?”
“谨遵陛下吩咐。”维格莱惘然若失地别过头去,“我不想再讨论这些了。”
“好吧。”莱沃放过了他。“也许我让你承受太多了,朋友……但除你以外,我又能依靠谁呢?”他直视维格莱,声音中带着真诚……或许还有一些歉意。“你不会怪罪我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也许有那么一点,陛下。”
“那我该往你脑子里塞点稻草,好让你忘了这事。”
“倘若这行得通就好了。”维格莱试着微笑,内心却依旧冰凉。
莱沃回到“沉思者”上,长吁一口气。“同我的堂妹好好相处,”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替我安抚她。我放逐了她的父亲,这是个不可调节的矛盾,但我不会加害我在世上仅剩的族亲……”他倒向椅背,看起来就跟维格莱一样身心俱疲,“现在你可以走了,爵士,回去休息吧……我们都需要休息。”
尾声
“一只大狮鹫,在火焰中展翅腾飞,口中叼一柄闪闪发光的宝剑……”费迪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这能显示出你的勇气与力量!”
“不行。”维格莱立刻否决。
“那就选一只海德拉,背景是漫天雷雨还有惊涛骇浪,它有九张血盆大口,眼睛是狂怒的红色。啊!维格莱!来自北方的灾厄!”
“这也不行。”
“你不喜欢海德拉吗?那就选半人马吧,这个没那么恐怖。它象征的含义是什么来着……”
“费迪,”维格莱不得不打断他,“我并不想在纹章上加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奇奇怪怪的东西?”费迪差点从位子上跳起来,“这些可是传说中的生物,不知比狮子野牛什么的高到哪里去了!”他急着申辩,嗓门也越来越大,“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陪你一起过来?就是为了填补你贫乏的见识!难不成你要往盾牌上画稻草吗?”
桌子对面,蓝塔的克利图斯大师正饶有兴趣地听着。他端着酒杯,表情似笑非笑,这更让维格莱确信设计纹章是一份极其清闲的工作。“维格莱爵士,”他在年轻人争论许久后才开口,而“爵士”称谓仍让维格莱颇感别扭,“如果您拿不定主意,可以试着先参考一下他人的纹章。当然,作为盖尔伯爵之子,您也有权直接沿用家族徽记。”
维格莱的家族徽记乃是灯火通明的格里特尼尔大殿,西格德的婚宴就是在那里头举办的,传说中它还曾是某位神祇的住处。那座殿堂是家族代代相传的骄傲,但它现在归父亲所有,将来则会属于西格德……相较于家族徽记,维格莱更想使用能代表个人的纹章。“不好意思,请再容我考虑一下。”他边说边狠狠地瞪了费迪一眼——若非这家伙风风火火地拉着他过来,事情也不至于如此仓促。
费迪毫不知错,反倒一脸的正气凛然,还在絮絮叨叨个不停。克利图斯大师则保持着气定神闲的态度,他找准机会插话道:“很多新晋骑士会根据他们的个人事迹来设计纹章,这样做既能夸耀功绩,也很有纪念意义。比如藤壶塔的佩克塔里特爵士,他的纹章是一柄猎猪矛,代表他曾从野猪的尖牙下拯救了年幼的主人;再如‘生还者’法丹将密林与雪原绣上旗帜,对应了他孤身一人从冰封之地返回帝国的传奇经历。”
“啊哈,个人事迹!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大师!”费迪南德高亢地叫道,“维格莱,你必须用神殿作你的纹章,那曾是你战斗过的地方!然后你就可以大声告诉其他人你是谁:誓言伙伴维格莱,御前第一勇士,奥多的守护者,无敌的驸马爷……”
费迪的提议一如既往地离谱,还恰恰戳中了维格莱最不愿提及的部分……且不论别人是怎么看的,至少在他的记忆里,那场同小巨人的对决可并不值得夸耀。每当他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都会意识到自己曾和死亡离得有多近,那种恐惧感简直如影随形。如果这也算得上事迹,那与之对应的纹章将注定让他不堪回首。
不行,我必须换一种思路……说到底,能代表我个人的东西又是什么呢?他扪心自问。是我的血统吗?是我的身份吗?亦或是父亲给我的臂环,我身上唯一的故乡之物?
不知为何,他再次想起了他的梦。那的确是一个征兆,只不过他会错了意。他本幻想能踏上返乡的道路,谁知这条路玩笑似的绕了一圈,又将他留在原地。寒冷幽暗的森林里,父亲与孩子坐在篝火前谈话,这便是他故事的开始。父亲言中了一切,然而非他所愿,正如多年前的男孩想要留在北方,也未能如愿。
“就用篝火吧。”维格莱听见自己说,“灰蒙蒙的底色,中间是一团橙红的篝火。”
费迪讶异道:“这么简单?”
“对,这么简单。”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意已决,不会反悔。”维格莱赶紧说道,免得同伴又开始没完没了。他转向桌子那头,“克利图斯大师,请您把它画得……好看些。”
“无须担心,维格莱爵士,我保证您的纹章会是独一无二的,它将拥有最美丽的焰芒。”对方飞快地用羽毛笔写下记录,“您可以在明日上午前来检阅成品,并确认是否要作修改。请记得带上六十铜分的录入费用。”
于是这件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回去的路上,夏末的阳光正刺得人睁不开眼。费迪哼着小曲走在前面,突然回头道:“我想我明白你为什么要选篝火了。”
“是吗?”维格莱深感怀疑。
“你选它是为了纪念篝火之夜!我说中了吧?”费迪得胜似的宣布,“毕竟你的英勇事迹就发生在那天夜里,而那晚也是你同艾琳相处的最后时光……啊,我说这个不会让你难过吧?你可千万别难过!其实嘛,你懂的,我就是想问问……你最后到底得手了没啊?”
维格莱有些释然地笑了。“我不见得每件事情都要告诉你,费迪。”他说,“但你讲得大体没错,它的确纪念了那个晚上……”他抬起头来,目极远方,“它也纪念了我的梦。”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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