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萨斯的荒原上又下雪了。
谢廖沙站在哨塔上,眺望着整个矿场。
天地之间都被一片苍茫的素色笼罩,那些苍白而纤巧的死神从空中纷飞落下,落在扶手和他的肩头,将他深灰色的毛发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银白。
这个中年乌萨斯军人调整了一下探照灯的方向,让那束刺眼的白光凿穿这片厚厚的雪幕,照亮下面被高墙和电网圈起的营地。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看着里面的水分在寒风中凝结成冰晶。
不知道今天又会死掉多少人。谢廖沙把双手拢进袖口,沉默而麻木的想着。
谢廖沙是个普普通通的乌萨斯,他出生于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家庭,从一所普通的中学毕业,最后加入了军队,成为了皇帝陛下荣耀的军团中普通的一员。
唯一要说不那么普通的,可能就是他有一个童年好友加入了内务部,成了一个宪兵军官吧。
或许正因为他的这份普通,谢廖沙安然而又缓慢的从一介士兵,半级也不落的擢升成了一位准尉,负责指挥一个重装排。
在之后那场震动了整个乌萨斯军界的大清洗中,谢廖沙的军衔不降反升。之后更是被内务部相中了履历的普通和清白,带领一个加强排远赴乌萨斯的北方荒原,负责看守一座相当重要的矿场。
自从那位年轻的皇帝继承大统以来,那些可怜人的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就连那些试图袒护他们的人都遭了殃,他们被斥之为帝国的叛徒,宪兵们将那些人和他们的全副家当一起打包上车,从帝国的中心清理了出去。
这座矿场就是为此而建立的诸多集中营之一。几乎每周谢廖沙都要接收一批徒步穿过旷野的犯人,将他们分派到矿场的各个岗位上。
这趟旅途是残酷的,他们在狱中就被扒光了全身上下所有的财产,有的就连一件御寒的大衣或一根火柴都没有,负责护送他们的军警也不会给他们任何帮助。
谢廖沙从切尔诺伯格出发的那一天也是个雪天,那场雪断断续续的下了小半个冬天。他压着一整营的被流放者从切城一直走到这座当时还未完工的矿场,四百多人的队伍最后只剩了不到两百人。
算算又快到运输队抵达的日子了。谢廖沙从怀里摸出自己的烟口袋,悉悉索索的用一张旧报纸帮自己卷了根烟。
他叼起卷烟,划燃一根火柴将火焰凑过去。火焰灼烧着廉价的烟草和报纸上的油墨,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他吐出一口气,看着烟雾被汹涌的风吹散。
两天后运输队按时抵达,他们为这座孤立在雪原中的矿场带来了兽肉和土豆,为军人们带来了烈酒和香烟罐头,一整捆杂志和报纸,还有一位来自内务部的宪兵准尉。
那是谢廖沙的老朋友,尼古拉。
“尼古拉?你怎么来了?”
看到这个在风雪中向自己走来的,披甲执锐的童年玩伴兼宪兵准尉,谢廖沙声音有些惊讶。
他的老朋友尼古拉木着一张脸慢慢走近,他将手按在长剑的剑柄上,一双冷蓝色的眼睛寂静无波。
谢廖沙微微有些心惊,直到尼古拉走到他的面前,宪兵准尉冰封般严肃的神情顷刻便土崩瓦解,他大笑着给了谢廖沙一个熊抱。
“这该死的天气!但好久不见,亲爱的谢廖沙!”
“该死的混球!”谢廖沙愣了一下,这才狠狠用手勒了一下自己的老友,也笑了起来,“下次别开这种玩笑!”
放开这个依旧爱开玩笑的老朋友,谢廖沙的神色稍稍严肃了起来,“不过尼古拉,你为什么会来这种鬼地方?”
“还不是上头的要求。”尼古拉耸了耸肩,但也敛起了脸上的笑容,低声道,“这次有几个比较麻烦的家伙,内务部要求解决的干脆利落一些,由我来负责这件事。”
谢廖沙微微垂下眼眸,声音有些沉闷,“又是那些宣扬感染者权利的?”
“是一对,他们的家人也对帝国的国策抱有敌意。他们包庇了感染者,是帝国的叛徒。”
“不过这件事你不用太过在意,谢廖沙,你只需要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可以了。”尼古拉稍稍安慰了他一句,“这是他们自己选的,他们罪有应得。帝国绝无法姑息任何人的背叛。”
“我知道了。”
谢廖沙最后只用麻木的语气如此回答,他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轻轻挥了挥手,“小伙子们!卸货了!”
他麾下的乌萨斯士兵们争先恐后的冲了过去,他们从运输车上卸下一箱箱的货物,兴高采烈的彼此攀谈着。
而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就从士兵们身边经过,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低着头,身体在风雪中发着抖,裸露的皮肤上隐约可见黑色的源石结晶——他们大都是感染者。
尼古拉已经搓着手先进去了,雪原上的寒风就连乌萨斯都难以忍受。但谢廖沙依旧执着的站在大门口的风雪里,那双铁灰色的眼睛从每一个衣衫褴褛的感染者身上扫过。
这就像某种徒具象征意义的仪式,谢廖沙只是目送着这些人走过。他是忠诚于乌萨斯的军人,他不能,也不会去为这些人做些什么。
这些人佝偻着自己的身体,冻伤的青紫色染上他们的脸颊,结满了霜的耳朵僵立不动,各色的眼睛就像玻璃珠一样呆滞的倒映着这片苍白。
谢廖沙微微眯起了眼,他在这些头顶圆耳朵的乌萨斯中注意到了一个异类⸺那是个生着一对白耳朵的卡特斯。
那个纤弱的青年拄着一根树枝,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扶着另一只兔子,在一群人高马大的乌萨斯之间显得有些不起眼。
但谢廖沙几乎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们,那两个卡特斯驻足在雪地上,昂头看着风雪中屹立的高墙,眨着一双灵动的黑色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跟在他身后的乌萨斯把他撞得一趔趄,这只兔子还赶忙让开了路,在风雪中低声说了句什么。谢廖沙没听清那句被淹没在风雪中的话,但从那只兔子的口型,他大概能认出那只兔子向撞到自己的人道了声谦。
“他们本该有正常的生活的。”风雪中谢廖沙似乎又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新皇帝太年轻了,他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们是军人,我们效忠于乌萨斯,我们正应该为她的未来而奋斗!而不是去干这样的事!”
“中尉,中尉!”
正在出神的谢廖沙被风雪中士兵的声音打断,他看了一眼那个夹着一只小木箱的士兵,“什么事?”
“货物已经全部卸下了!那些犯人也全部送进去了!尼古拉准尉让我来叫您,他说检查时您必须在场。有一些东西需要您确定!”
“那我们走吧,别让准尉等急了。”
谢廖沙跨过正缓缓合上的围墙大门,他回过头,向那片围墙外的雪原上投出一瞥。但那里已经谁都不在了,不论是那个有些奇怪的卡特斯,还是过去曾在他面前款款而谈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