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世界名称

原创世界观
瑞尔迪文

灯与剑之年的秋暮,深邃林地以南,斜林地区。
海德近卫步兵第三连指挥官,大骑士库特·哈温正趴在格兰德尼卡车的引擎盖上,慢慢写着一份家书。怠速的引擎嗡嗡轻颤,煤灰色烟雾一阵一阵从排气管喷出,逸散入四周朦胧的雾气之中。
林地间青灰色薄雾氤氲,持续整周的秋季大雨两天前才堪堪停下,道路被雨水泡成一片烂泥潭,但运输粮草和弹药的骡马和车辆仍旧川流不息,马蹄和车轮起起落落,把路面践踏得愈发泥泞难行。天空在踏入迷雾边缘区后就被雾气笼罩,挎着马灯的传令兵骑着矮马,在路基上来回奔跑,才得以勉强维系起队伍间脆弱的联系。
距凡世坠入环印时代已过去三个千年,而第四个迷雾千年行将落幕。老库特搁下羽毛笔,望着道路上的喧嚣出神。如今使用小型高压蒸气机的格兰德尼卡车在泽地已不算什么新鲜事物,就连骑马步兵都坐上了卡车,但在这条繁忙纷扰的运输线上,古老而效率低下的骡马仍比比皆是。
现在看来,把来自不同地域、不同种族,拥有不同文化习俗的军团拧成一支联军,实在是件必须小心翼翼的疯狂活计。
一个糊涂蛋骑兵忽然从老库特身边疾驰而过,泥水溅了他满身,打断了指挥官的思绪。“你们这些该死的格莱门顿蛮子——!”他高声咒骂着收起笔,卷起未完的家书塞进胸甲内侧,紧贴着心脏收藏好。
老库特今年三十五岁,他生于宁静的长夏之年,在动乱的雾野之年响应号召投笔从戎,被录入海德修道院进修,毕业后进入海德近卫步兵团服役,成为了一名基层指挥官。如今他负责指挥还未在战火锤锻中成型的第三连,担任近卫步兵团的后备队,以随时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旷日持久的战争打了整整一年,可至今仍看不见尽头。
他们一路从泽地的海德西去,在银月谷与联军其他军团汇合,行经弗兰登堡和凯尔麦特,在风啸山口击溃了熔炉军团,之后跨越米约尔的东南屏障幕山山脉,兵锋直指据称迷雾构装囤积重兵的斜林地区。在过去漫长的一年中,他们与铸炉厅的铁矮人并肩作战,同黑暗中神出鬼没的影裔缔结盟约,但却因为作为战役预备队而编制齐整,损失寥寥。
现在海德近卫步兵团还跟辎重一起被堵在路上,而其他军团却很快就会攻入深邃林地,给入侵斜林地区以南,风息堡—查莫宁一线的熔炉军团一记重拳。但哪怕攻陷风息堡—查莫宁一线,迷雾军团也不见得会退却。
纵使熔炉军团装备精良,多如海砂,但它们仍属于迷雾种的二流部队,而这次战争中迷雾种真正的主力——那支纯粹由迷雾鬼灵构成的骑兵仍藏在暗处。鬼灵骑兵是凡人心头始终挥之不散的阴影,它们在迷雾掩护下不断运动,威胁着联军的生命线——在穿过迷雾边缘区的补给线上,时常会有人听到龙角长号的低沉呜咽,如同大海中寻猎鱼群的大鲸,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凡人的要害。
联军无法不忧心自己的补给线。他们一步一步深入迷雾侵蚀区,击溃了当面所有的熔炉怪物,但补给线也随之越拉越长,直到如今已脆弱得不堪一击。而鬼灵骑兵自开战以来虽然一枪未发,却已牵制了整整四个军团的兵力,让战争无可避免地滑向僵持的泥沼。而近四个千年以来,凡人还不曾在消耗战中取得过胜利。
传闻中更是有一支狼灵猎群与鬼灵骑兵互相配合,很多人看见狩人狼在雾中若隐若现,这让阴云愈发浓郁。
不过这些都与老库特关系不大。此前的连番血战中,海德近卫步兵团从未被投入战场,联军参谋部并不信任这支新军的作战能力,始终将他们置于战线后方,负责为铁矮人的重炮提供侧翼掩护。但现在这支未经损耗的新军地位正一路攀升,很快就被编入直属联军参谋部的战役预备队,成为联军中一支极为重要的生力军。
“嘿!库特老弟,你怎么还留在这儿?”
身后有个破锣嗓子突然开腔,却吓不到早已习惯的老兵。老库特见怪不怪地回过头,就看到索林·铁砧那个矮矬子正趟过烂泥,用铁靴把泥水踩得噼啪作响。
索林是个很典型的铁矮人,也就是说他与大多数矮人类似:脸色阴沉如铁,蓄着大把用重铁环束起的胡须,身材矮壮敦实,四肢粗短手指灵巧,不仅披挂全套冲压重咒钢双层甲,背着铁棺材似的六角铁柜,还有闲心弄了把破甲铁锤别在腰间。
索林·铁砧出身微末,跟矿石和工程炸药打了半辈子交道,直到看腻了铁渣虫和矿坑老鼠,他便应征入伍,成为了铸炉厅远征军的铸锭之一。如今他已是个一百四十四岁的铁矮人老兵,有双煤渣般的黑眼睛,把一副市侩油滑的嘴脸藏在胡须之下,坚硬似铁的脸皮上看不到半点皱纹。出于对早年矿工生活的纪念,以及表达自己不得不时刻抬头看人的不爽,这个矮矬子在方形铁盔上焊了盏矿灯——他一旦昂起头与人对视,迎面而来的刺眼灯光就会叫对方睁不开眼睛。
“因为我的手下正和你的炮弹一起被堵在路上!”老兵抬起手挡住强光,愤愤地回答。
“炉烫鸟!你小子吃坩埚了?!对我发火有锤用!”矮矬子拍拍老兵的屁股,扯着嗓子大声嚷嚷,毫不客气地坐上卡车副驾驶席,用被钢铁包裹的大屁股碾得座椅吱呀作响。他从胸前的皮革褡裢里抽出一份电文,在老库特面前晃了晃,摆出一副铁矮人特有的,佯装不在意的得意神气。“我这次可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久违的好消息。”
老兵双手抱胸,斜眼瞅着面前的矮矬子,摆明了一点也不相信。或许其他矮人能带来的好消息,但铁矮人绝对不会,他们的破锣嗓子只能——按泽地人的老话来说——吹响战争的号角。
“什么消息?”
“哼哼——是黑石要塞来的最新消息。”
“黑石要塞被袭击了?”老兵感到有些紧张,他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轻轻按住了佩剑的剑柄。他不得不忧心那座矗立在查莫宁西北的要塞,数万吨弹药和粮秣被储备在那里,整条战线的所有士兵都依靠她提供物资。而黑石要塞一旦有失,还未出拳的联军就形同被斩断手腕,十一个军团数以十万计的士兵将被切断后路和补给,沦为刀俎下的鱼肉。
“嘿,老弟!我带来的可是个好消息!”
矮矬子卖了个关子,但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却让老库特更为不安。
“该死的铁矮子——”老库特低声咒骂道,“我真害怕你所谓的好消息。”他伸手去抢那份电文,却被早有预料的矮矬子轻易躲过。
这些铁矮子老库特再了解不过。他们崇尚战争与毁灭的艺术,是大炮的忠实拥趸,当他们对矿用炸药孱弱的威力弃之如敝履时,这些爆炸狂就会加入铸炉厅的远征军,亲手用重磅炮弹教育他人何为做人的道理。几乎没人喜欢这些矮矬子,就算是海德人也对此颇有微词。
“风息堡—查莫宁一线打响了,格莱门顿蛮骑兵第三军全军已经向当面之敌发起了进攻!”
铁矮人钟爱战争如同贪恋酒精,此刻索林已兴奋得情难自矜,老库特赶忙从他手里夺过那份几乎被攥成一团的电文,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次矮矬子说的没错,他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老库特深深吸气,可一抬头他就对上铁矮人那副夸张的惊讶表情。
“那老弟你还愣在这做什么?”索林跳下卡车,昂起头瞪着老库特,那双小眼睛炽热得简直像煤矿在燃烧,“去集结部队,赶赴前线啊!炉烫鸟,我可他妈的等不及要大干一场啦!”
但显然这不可能。老库特叹了口气,他的人和索林的重炮至今仍属于联军的战役预备队,任何调动都没法绕开参谋部,而如今联军兵力吃紧,参谋部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预备队就这么白白丢出去的。
当索林意识到这一点,他眼中狂热的火光才变得黯淡,最后渐渐平息下去。他郁闷地坐回卡车上,在川流不息的车马喧嚣中小声嘟哝。老库特刚想去安慰安慰这个郁闷的矮子,免得他哪天把整个运输队都炸上天,一个背着电台的骑兵就策马而来,在他们面前不远处勒紧缰绳,翻身下马。“指挥官阁下,联军参谋部急电。”骑兵丝毫不顾马靴上沾满黄泥,边跑边从皮革信桶里抽出一份电文,递给老库特。
他展开那张纸,内文字数不多,可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撼动他的心脏。“迷雾军团开始行动了。一天前,艾特瑞特第三行商团在灰丘遭遇了袭击,他们损失惨重。”老兵掏出怀表看了看,他的声音阴沉,沙哑得仿佛刀剑互相摩擦。“格莱门顿人,去给参谋部回电,告诉他们第三连十个小时内会抵达灰丘。”
格莱门顿骑兵点头致意,他趴在卡车引擎盖上抄完了电文,便爬上马背,策马飞奔而去。
“我们有仗要打了?”铁矮人明知故问。
“如你所愿。”老库特戴上沉重的桶盔,他的声音从钢铁下响起,变得低沉而遥远,“我们要去一起揍迷雾鬼灵了。”他绕到卡车尾部,叫住一个正写信的小伙子,用不容置喙的语调下令。“孩子,拉一级战斗警报。”
“Hammer!”铁矮子振臂高呼,他甩下老库特,一溜烟地消失不见。
小伙子手忙脚乱地收起信纸,爬进卡车货斗,他在阴影中忙活了一阵,狰狞的战斗警报便响彻四周。所有海德人立刻开始向各自的卡车集结,路上有不少骡马受了惊,在队列中撒开四蹄飞奔,整条运输线顷刻间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这是加入联军后海德人头一回拉响级别如此高的警报。
身披白卫轻甲的海德骑士十二人为一队,在各自配属的卡车后排成双列,彼此间互相检查装备,待领队的士官一声令下便鱼贯登上车斗。铁矮人为他们的重炮套上缆绳,逐一用人力拽出烂泥,固定在矮人铁羊身后,艰难地重新爬上路基。
虽然被冠以这个名字,但矮人铁羊与动物没有半点干系。这些履带输送车同样由小型蒸汽机驱动,外形粗犷而低矮,正面还披挂有一层楔形重咒钢装甲,看上去活像一辆钢铁打造的冲车。铁羊能拖拽几乎所有的矮人火炮,但驾驶员却是个苦力活——铁羊的操纵杆阻力过强,无论是换挡还是转向都需要用铁锤才能达成目的。
老库特目送全连十辆卡车逐一开上路基,把一众车马挤下道路,他才最后一个钻进卡车车厢,示意司机追上队伍。拖拽火炮的矮人铁羊紧跟在身后,钢制履带碾过道路,铁矮人们挂在铁羊侧面,不知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狂笑。
海德人和铁矮人的车队隆隆向前,几个格莱门顿骠骑兵闻讯而来,在车队前方开道。他们并肩而行,单手挥舞着棍棒大声斥骂,把慢吞吞的车马赶下路基,如同尖刀分开溪流,开辟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
车队沿着大道一路向前,骠骑兵也逐一隐入雾霭。第三连距离地处黑石要塞以南的灰丘尚有两个多小时车程,但随着战情逐级传递,每个海德人都不由得绷紧了神经,不安地把目光投向路边飘荡的薄雾。
没人知道雾中藏着什么,所有人都必须提高警惕。
车窗外景物飞逝,秋暮的斜阳逐渐隐入薄雾,道路也愈发拥堵。但当车队越过黑石要塞,一路走来的车马喧嚣却仿佛一个幻觉,路上只看得到寥寥几队押车的士兵,唯有雾气更加浓郁,车队不得不点燃车灯拉开车距,放慢速度向前行驶。
引路的骠骑兵再度现身,他们抽出马刀,谨慎地让马匹放慢步伐,跟在卡车一侧。但随着车队踏入迷雾侵蚀区,阳光便日渐稀薄,最后只剩一片空寂而压抑的黑暗主宰一切。马儿似乎也感到不安,老库特听到格莱门顿人不时轻拍马儿们的脖颈,安抚它们的情绪。
他在摇晃的车厢中展开地图,找到艾特瑞特人遇袭的位置,做上一个标记。中年骑士用手指慢慢敲着膝盖,审视地图上其他数十个标记,鬼灵骑兵的每一次目击报告都被记录在案,但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人遭遇袭击。他不明白为何只有这次迷雾种大开杀戒,甚至连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迷雾种究竟有什么目的?老库特冥冥中似乎嗅到了什么,但还未等理清头绪,余光就瞥见一颗红色信号弹升上天空。司机猛地一脚踩下刹车,刺耳的警报接着响彻四周,未等卡车停稳,老库特便翻身从车厢一侧跃下,他稳稳落地,反手拔出长剑警戒四周。
刚下车,令人窒息的荒芜就扑面而来。灯光难以触及二十步开外,他眼前尽是灰土和低矮丛生的灌木,没有半点活物的踪迹。这里似乎很久都不曾下雨,路面松软干燥,尘土随风飘散,散发着一种呛人的味道。
骠骑兵们同样停下脚步,矗立在以令人心悸的寂静里,而片刻后他们的同伴就疾驰而来,送来尖兵传回的消息。
兼任通讯员的司机跳下车,重重落在他的连长身边。“尖兵来信,他们撞上了异类,但分不清是什么。”他低声道。
“回信,车队变双列,车灯向外。”
通讯员爬上车拉响汽笛,发出一串急促的旋律,传达出连长的命令。其他车辆则回以一段绵长的小调,表示确认。他们慢吞吞地启动,十一辆卡车在平坦的乡间小路上变为双列,骠骑兵在两侧护航,铁矮人们则驾驶铁羊驶入队列之间,他们卸下三门风琴炮,炮口直指道路两侧翻涌的雾气。
司机不待车辆停稳就打开气阀,煤气灯喷出的淡紫色火焰随之愈发旺盛,逐渐穿透那片浓雾。第三连的弟兄们整齐划一地跳下车,他们拔剑出鞘,沉默地在两辆卡车之间列队,隐藏在灯光无法触及的阴影里。但老库特依旧感到不安,铁手套中冷汗涔涔。
他踏过泥土和碎石,很快便抵达车队最前方。但眼前的雾气并无丝毫不同,他本准备返回连部让队伍继续前进,负责指挥尖兵,绰号罐子的大骑士却忽然叫住了他:“头儿,你最好来看看这个。”说完他直起身,让出一辆卡车车头的位置。
老库特注意到车头上有一个明显的凹陷,像是撞上了某种庞然巨物,散热器弯曲变形,凹坑染上了一层白霜。
“这是什么情况?”他面色阴沉似水,伸手捻起一撮霜屑,却发现这些洁白的冰晶根本没有融化,反倒是深邃的寒意浸透钢甲,让他一阵战栗。
“我觉得可能是异种的杰作。”大骑士罐子从引擎盖上拎起一盏提灯,向路边走了几步,灯光洒在灌木和路面上,映出成片被冻结的灌木,以及一串晶莹的足迹。“它钻出灌木准备横穿道路,却不慎被卡车撞上。”
老库特扫开浮尘,地上那串梅花状脚印紧凑狭长,比手掌还要长上许多,这让他想起白滩的胡狼。每年深秋成群结队的胡狼都会在白滩草甸上乱窜,追猎膘肥体壮的田鼠,在河滩上留下无数这样的脚印。
但胡狼最长也不过五十公分,绝不可能留下这样巨大的染霜足迹。
传闻说鬼灵骑兵与巨狼同行,而现在看来也并非空穴来风。老兵刚起身,就见罐子举高提灯退回来,长剑悄然出鞘,他翻转手里的海德直剑,青银镀层在煤气灯下倒映出层层叠叠的青紫色光晕。“什么人?”罐子厉声喝问。
回答他的唯有一片死寂。
老库特轻声诵出几句祷文,半跪在罐子身后,从身后卸下一把被层层包裹的双手长剑,念着经文解开经幡,露出镀有青银的焰纹剑刃,在上面涂上一层剑油。而后他起身,将身后长长的白斗篷翻到背后,空出活动的空间,双手持剑与罐子并肩。
“你看到什么了?”
“一道白影,头儿。”老库特从罐子的声音中听出了不安,他警惕地环视四周,继而点燃了一支火把,扔向雾气深处。
火把划过一道明亮的弧线坠入黑暗,在那匆匆一瞥中,老库特隐约看见了一抹白影,仿佛一阵风,随即又没入青灰色雾气之后。雾气如海潮般翻涌,身后蒸汽机中零件彼此碰撞。一阵寒风吹来,深邃的寒意随之浸透骨髓,几乎要把言语冻在喉头,但老兵仍伸出手,近乎本能地抓住罐子后撤。“小心!”他低吼道。
风骤然止息,森然寒意随之浸透骨髓。在那近乎凝滞的片刻里,老库特看见有什么安静地从罐子身旁滑过,没入卡车车头,削去了半边车灯。白霜在平整的切口上绽放,转瞬间便爬满了车头。
而后雾中的白影才显露行迹。它悄然步出幕后,尚在燃烧的火把随之熄灭,焦炭尽染霜白。那是一头巨狼,它皮毛洁白,眼眸幽蓝,高大得堪比骏马。
老库特终于意识到,这便是白狼,冻土荒原最致命的猎手,游荡在白岭以北冰原上的死神。“我们后退,白狼可不好对付。”他低声耳语,话音未落便听见罐子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们缓步退回卡车之后,白狼却没有立刻发动攻击。它漫步而来,却又在一个与车队若即若离的距离徘徊,穿梭在薄纱般朦胧的雾气里,那身皮毛似乎会随着移动而改变颜色,一会儿白如新雪,一会儿黑如阴影,与身旁的雾气彼此交融。它每走一步,皮毛上的冰霜便似水面上的粼粼月光般不断改变。
“收拢队列,准备接敌!”
大骑士逐一传下命令,骑士们迅速找到各自的位置,一百三十四把长剑出鞘,如同愤怒的箭猪一样指向敌人,在灯光下闪烁着瘆人的寒芒。而骠骑兵们此时已撤回内圈,抽出挂在鞍侧的马枪,用枪口填补防线上的空隙。
孤狼不值得畏惧,可无人敢忽视浓雾中窥伺的狼群。
白狼从路中央游荡到车队侧翼,将所有人都置于睥睨之下。没有任何人说话,第三连所有弟兄都紧盯着那头狼的脚步,马儿们打着响鼻,在巨大的不安中原地踏步。就连矮人都沉静下来,三个锻炉守卫跳下铁羊,高压蒸气机驱动这些一人高的沉重战争机械,他们来到阵列最前方,架起三掌厚的矮人炉盾。高温蒸汽从排气管中喷出,穿过黄铜汽笛蜂巢般的空隙,尖锐刺耳如警笛的哨音骤然响起,把四周压抑的寂静撕得粉碎。
但白狼似乎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它依旧悄声独行,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老库特示意弟兄们保持警惕,不要妄动,他从怀中掏出怀表,却发现自出发后时针已划过了三个刻度,而第三连距灰丘仍有半小时车程。
这是头狩人狼,狼群的哨兵和探子,他几乎可以确定,狼群在拖延时间。
可它们目的何在?老库特只感觉尖锐的警兆在脑海中肆虐,思绪却依旧是一团乱麻。他想过这或许是狼群袭击黑石要塞的征兆,但那座要塞地势险要,且由格莱门顿第三军的一个近卫步兵团把守,绝不是狼群所能撼动的。
还不等他理清思绪,白狼便忽然纵身一跃,消失在了雾气之后。他要求所有人静候片刻,而狼群进攻的长嚎迟迟不至,连长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发动引擎,先生们。我给你们三分之一刻,所有人检查装备,立刻登车,别让司机等你们!”他高声下令。
于是顷刻间整连人的长剑归鞘,煤烟在引擎震颤中喷上半空,骑士们调整好剑带,急匆匆地攀上卡车,径直翻进车斗。老库特分派好尖兵,逐车检查过他手下的弟兄,拍拍这些好小伙的肩膀,说上两句鼓励的话,告诉他们别害怕,到时候机灵点,跟紧直属的大骑士。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将要打仗了,而本就沉默的骑士们彻底不发一语,唯有铁矮人们一片欢天喜地,掏出酒壶彼此碰杯庆贺。
老库特检查完了整个车队,他重新背起双手长剑,踏上队首担当尖兵的卡车踏板,把自己塞进副驾驶席,反手关上了车门。“我要一刻钟之内看到那些艾特瑞特人的残骸。”他对他的司机说道。
“悉听尊便,大人。”
操纵杆被推下,车轮在高压蒸汽推动下向前滚动,这架钢铁机械动了起来,碾过遍地疏松的沙土,疾驰在越来越浓的雾气之中。司机把气阀完全打开,煤气灯射出的淡紫色灯光撕裂浓雾,谁也不知道前方究竟有什么,他全身紧绷,无可抑制地紧张起来。
一盏矮马灯吊在驾驶室里,灯光随着车辆的每一次起伏摇晃,照亮司机年轻而苍白的面庞。“别紧张,小梅耶。”老库特拿出他的地图,漫不经心地安慰道,“异类对不安的灵魂青眼有加,你越害怕,在它们眼中就越显眼,越让它们垂涎欲滴。”他探出车窗,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身后那列蜿蜒的灯光。
司机故作老成地苦笑了一声,但他的连长已无暇他顾。阴云盘亘在老库特心头,笔尖在地图上勾勒出一条曲折的线。自远征开始,鬼灵骑兵的威胁就从未间断,但却在人类咽喉要道附近目击寥寥,只在附近徘徊,近来一周更是彻底销声匿迹。
它们在谋划什么?参谋部认为异类这是在试图麻痹联军,因而在各处都布下重兵,防备异类的突袭。但异类的行动却并无变化。
鬼灵们在等待,但它们在等什么?
墨线在笔下延伸,从倒数第二个记号开始由曲转直,鬼灵骑兵们行经灰丘,它们马不停蹄地奔驰在两点之间的延长线上,兵锋直指联军攻势的命脉——黑石要塞。
一支孤军如何攻陷那座坚固的要塞?但愈发浓郁的不安却促使他开口。“梅耶。”他低声问他的司机,“格莱门顿第三军全军都开拔了吗?”
“应该是这样,按照战场条例,应该由最近的同级单位负责接管他们的防线。”
“离黑石要塞最近的团级单位?”
“诺兰人的一个攻城团。”司机梅耶有些不解地挠挠头,“连长,你问这个干什么?”
老库特没有理梅耶,他在地图上沿路寻找诺兰人的攻城团,最后在要塞二十里开外,一条泥泞的大道上找到了他们。不出意料的话,那整个缺乏越野能力的团都已陷在了泥潭里,一天以内赶到接防都算诸神保佑。而格莱门顿人绝不会等待太久。
一路上的不安终于展露全貌,他不由自主地用力,捏断了手里的铅笔。过去途径的一幕幕在这时突然都涌上心头,却被以惊人的自制力压下,他迫使自己冷静,拾起半只铅笔,掏出怀表开始计算。“改变路线,我们直接去黑石要塞!”片刻后他抛下笔,低吼道。“拉战斗警报,车队变双列,让所有弟兄做好准备!”
梅耶没有丝毫折扣地执行了命令,调转车头踩死油门,向着黑石要塞飞奔,汽笛厉声尖啸,刺耳纷杂的旋律宛若女妖的嚎叫。很快身后同样尖锐的小调追上了他们,老库特从车窗探出去,看见后面两个骠骑兵正策马飞奔而来。
“哈温大骑士!现在是什么情况?”领头的骑兵贴在马背上问。
“黑石要塞可能有失!我推测鬼灵骑兵正向那里挺进!”老库特在风和警笛的呼啸中大吼,“你们驻扎要塞的那个近卫步兵团呢?他们开拔了吗?”
骑兵一愣,几乎控制不住胯下的马匹。“长生天真该诅咒他们的指挥官!那个团应该已经开拔了。”他接着开始用格莱门顿土话破口大骂,直起腰准备勒住马头,退回队伍之中。“我派人去求援。”他挥挥手道。但老库特叫住了他。“去告诉那帮矮子,狼群随时会出现!”
“我会和他们留下断后。”骑兵高声应承,稍稍一紧缰绳便放缓了马步,慢慢落入卡车扬起的烟尘里,消失不见。
“我们还有多久抵达?”
“最多半刻钟。”
老库特看见梅耶紧抿的嘴唇,以及他年轻面庞上难以遏抑的浓重不安。终究还只是个年轻、没经过血火淬炼的孩子,他拍拍司机的肩膀,便不再去打扰这个年轻人,审视起四周的黑暗。
两分钟后卡车驶出平原,进入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地,车轮碾着草地和低矮灌木向前,雾气在面前逐渐消融,连长熄灭马灯,很快便捕捉到天边洒落的那抹微弱阳光。“还有三分之一刻。”他轻声自语,却被身后忽然传来的狼嚎打断。
他听到枪炮轰鸣夹杂着怒吼在浓雾深处爆发,还有彼此纠缠的狼啸和矮人战吼,骠骑兵在狼群中冲杀,硝烟和濒死哀鸣随风而来,又很快被抛诸脑后。老库特按住长剑,感觉心脏微微收紧。
“压力好,开始过载!”梅耶说着猛地把拉杆拉下,他的座驾陡然提速,狂奔在起伏的丘陵地带。老库特抓紧了扶手,这辆卡车此刻颠簸得更胜奔马,几乎是在上下跳跃,他听到车厢里传来了一叠声的咒骂和作呕。
黑石要塞要已在他们面前显露形貌,浓雾弥散,天边正熊熊燃烧,但头顶上仍一片漆黑,如同林火后留下的焦黑。老库特拉响汽笛,蒸汽通过铜管发出的哨音清越响亮。
他示意他的司机停车。梅耶踩下刹车,用一个漂亮的甩尾横过车厢,停在一座小丘半坡上。未等卡车停稳,老库特便率先下车,他把钝头斩首用剑扛在肩头,看着剩下的卡车冲上半坡,弟兄们鱼贯下车,排出十条整齐的纵列。
林地和丘陵在此交汇,站在小丘顶端便能俯瞰四周,把大半座要塞纳入视野,在进攻要塞前,鬼灵骑兵一定会先占领这里,这样才能彻底发挥骑兵致命的冲击力。
“先生们。”老库特从所有弟兄面前走过,他用手指着缓坡之后,“鬼灵的骑兵要从这边来,到我们身后去,撕开联军的咽喉,让我们流血至死。我们要钉在这里,跟异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说着他话锋一转。“不过现在还能逃,还来得及把头埋回妈妈怀里,丢下弟兄,抛掉海德人的荣耀,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下面传来一阵善意的哄笑。
“我说先生们。”他做了个极为轻蔑的手势,“你们愿意?”
“荣耀即牺牲!”他们用左手擂胸,齐声高呼。
“那感情好!不过我看啊,我们全得死在这了。”老库特把头盔抱在腰间,满脸温情的微笑,满不在乎地唠着碎磕,“甘心吗先生们?”
弟兄们又是一阵哄笑。“不甘心啊连长!”年轻的嗓音们齐声回答他们的连长。
“那就多干死几个。杀一个够本,两个可还有得赚啊!”
没什么好笑的,可第三连的弟兄们都笑得开心,笑着笑着他们再度沉默下来,肃立在他们的连长面前,如同一片寂静的森林。他们的连长微笑着检阅他的弟兄,看着他们彼此致意,轻声互道珍重,眼中满是欣慰和自豪,最后他回到所有弟兄之前,戴上了沉重的桶盔。
“该说的都说完了,先生们。剑出鞘,点燃灵素炉!”他不再笑,被封闭于钢铁中的嗓音低沉而沙哑,“海德近卫步兵团第三连,向前!”
“愿与你们在魂环中重聚!”
“海德——万胜!”
骑士们在山呼后重归沉寂,灵素在他们腰间的燃炉中回旋燃烧,驱动身披的甲胄,他们前进,如林长剑映着最后一抹晚霞。片刻后第三连列成散兵线攀上坡顶,夕阳沉入地平线之下,世界彻底陷入一片黑暗。防护光环逐一启动,立场在黑暗中倒映着点点冷光,行走间如月下湖面上的粼粼水波般不断起伏。
老库特走在队伍最前列,与其他大骑士们并肩,头盔中的伺服系统启动,他透过黑白交织的视野仔细搜索,很快就捕捉到了一个目标。那道苍白刺眼的影子几乎是近在咫尺,静立在迷雾边陲,形体在灵魂视场中轻轻摇曳,宛若烟尘汇聚般飘忽。
紧接着他看到了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四个、五个……越来越多,直到在三百码外形成一条狰狞却单薄的进攻锋线。此时怒月初升,傲月当空,绯色和翠色的稀薄月光洒落大地,连长将视场切换到白光增强通道,才得以一窥那群凡世之敌的形貌。
它们并不丑恶,反倒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美感。
那是一支由两种鬼灵构成的骑兵中队。
幽梦骑手身材十分高大,人马具甲,鞍侧分别挂着重剑、铁盾和几支投枪。它们的盔甲包覆全身,呈现出一种极为沉郁阴冷的深邃墨色,处处点缀着骸骨般的苍白,放下的弧形面甲后依稀可见冰冷的惨白辉光。它们骑着虚灵战马,悄然无声地汇聚,列成宽四十码的单排横队,如同江河入海,没有半点迟滞。
寂灵骑兵体形同样高大,却憔悴坚毅好似冢中枯骨,肤色苍白如同石蜡。它们身着黑底缀烫银的骑兵军装,头戴骠骑兵帽,马鞍边挂着马刀和短马枪,面孔隐没在一团朦胧的雾霭之后。鬼灵的轻骑兵们紧跟在第一排重骑兵之后,列成更为松散的横队,如同一张张开的大网,构成近乎完美的突击阵列。
五个幽梦骑手高举骑枪,立在所有骑兵之前,骑枪上的燕尾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连长慢慢调整焦距,待看清那旗上绘着交叉长剑刺穿骷髅马头的徽章,他的后背几乎被冷汗浸透。“死蹄军团的混编骑兵中队。”他苦笑着自语,“坏消息可真够多的。”
现在他不怀疑异类能否攻陷黑石要塞了。幽梦骑手的存在介乎于物质与幻想之间,传说中它们是星夜下掠过原野和城池的微风,高墙挡不住虚灵的铁蹄,龟缩在堡垒中也无法拯救凡人孱弱的灵魂。
一个近卫步兵连守城不过是杯水车薪,但用来对付满编的骑兵中队,其实也同样与自杀无异。可他们必须直面迷雾,三个千年以来凡人的荣耀唯有牺牲,于是血脉才得以存续,让希望代代相承。
自踏上战场伊始他们就无处可退,千年之潮涛声将至,若这一战不能建功,那整个梵米尔都将暴露在迷雾的兵锋之下。而海德要塞更是首当其冲,暴露在迷雾中随时有倾覆之危。
连长用指尖抚过斩首用剑,轻柔得如同抚摸床上的爱人,海德人以逝者遗骨铸剑,拔剑出鞘便形同与先行者并肩作战。他能感觉到有什么在长剑中流淌,与指尖轻触,身后仿佛有无形无质的思绪汇聚,用手轻按他的肩头,慈祥地注视着缓步向前的孩子。
他本以为自己死前不会再笑了,却还是轻笑出声。
第三连的弟兄们在山丘上驻足,年轻骑士们被连长的笑声感染,也一起笑着哼起一支古老的旋律,曲调婉转悠扬,却是在歌颂行将到来的死亡。他们是泽地人的子嗣,梵米尔最初卫戍者的末裔,他们心坚如钢,无所畏惧。
灵性在长剑上流淌,织就一片噼啪作响的炽白雷光,老库特瞅着对面静谧的阵列,做了个示意弟兄们准备的手势。“第一列,向前!第二列,举枪!”他的手下依令向前,第一列侧身跨立,抽出一支转轮手枪,对准了小丘之下。第二列则卸下背后的燧发枪,撕开药包的油纸,将刻着箴言的子弹填入枪膛,而后单膝跪地,枪口指向前方那缓缓迫近的队列。
幽梦骑手几乎同时吹响了它们的龙角长号。
暗哑沉重的号音扫过整片丘陵,如同一声悠远的龙吟,仿佛巨龙掠空,让阴影盘桓在每个凡人心头。
那是幽梦骑手的战争长号。自三个千年以来,这号角悠长的调子便形同幽梦骑手的蹄声——因为它们只会踏着号角声而来,把目力所及的一切灵魂收入囊中。重骑兵们安静地起步,剑出鞘,策马小步前进。夜幕般的披风在身后翻飞,缀在底色上的金雀花和银百合转瞬即逝,宛若一片掠过星夜的阴云。
它们小步跨过一百五十码,开始快步前进,彼此间无需沟通,却配合得默契无间,如一道深邃铁墙迎面扑来,压迫着第三连每个弟兄的神经。连长挥手对司号员示意,蒸汽风笛随之呜呜吹响,依旧是那支古老的小调,音调却变得急促,激昂如鼓点,轻快得仿佛死神的舞步。
“六十码接敌!”连长扳开击锤,扣下扳机,“第一列开火!”他大吼道。
骑士们齐齐扣下扳机,于是枪火齐鸣,烟雾弥漫,蚀刻秘银的铅弹飞旋射出,与重骑兵迎面相撞。幽梦骑手不曾停滞,子弹透体而过,却宛若贯穿了一道雾霭凝聚的幻影,只在披风上钻出一个小孔。
但他们的连长不为所动,仍孤身立在战线之前,引导着手下一轮又一轮骑射,在马蹄踏过十码的短短片刻中将弹巢中六发子弹倾泻一空。待射出最后一发子弹,老库特抽身回退,隐入火药燃烧凝成的硝烟之后。
幽梦骑手开始冲锋,领头的骑兵已放平骑枪,燕尾旗迎风狂舞,卷起成片令人不安的哨音。如墙般整齐的骑兵队列收紧,如羽翼般缀在领头的幽梦骑手身后,形成五个尖锐的箭头。它们夹紧马腹紧握剑盾,俯下身紧贴着虚灵,不再控制缰绳。浑身覆甲的虚灵终于不再沉默,自灵质坚甲下发出啸叫,就好像上百把小提琴同时拉出一个彼此交缠的破音,尖锐得令人不寒而栗。
第一列的弟兄一滞,后撤一步才稳住心神。
而骑兵的冲锋至此再无法逆转。
这个时代的战争,往往狭窄得不可思议。
骑士们彼此间相距不过数码,而同样距离外便是策马而来的敌人,各式武器转瞬间便会彼此碰撞,带起一蓬或几蓬飞迸的血花。肉眼所见的只有敌人迎面而来,具甲骑兵连成一线,就像整个世界都被敌人铺满,甚至会让你产生铁黑色大潮飞速迫近,正覆压而下的错觉。
不过眨眼之后,黑与白的锋线便迎面撞上彼此。
鬼灵的重骑兵技巧卓越而致命,重甲重剑让它们宛若高速突击的堡垒,而海德人的近卫骑士也不遑多让。相撞瞬间他们挥动武器,在金戈交击,死神冰凉指尖触及脖颈的刹那,你就会察觉到身旁每一寸空间都被撞击声和金属哀鸣填满,仿佛管弦乐团起调的瞬间便抵达高潮,下一刻世间万物便在眼中悄然褪色。
也就在这短短一瞬中,死神的镰刀悄然挥落。
长剑斩断虚灵前蹄,老库特与失蹄翻倒的幽梦骑手错身而过,钝头长剑带起一道银弧,切向它的头颅。那骑兵单手持盾格挡,剑盾交击,两人都被巨力反震,老库特后退一步卸掉力道,稳住身形,却见它已施然从坐骑尸骸上起身,不见丝毫颓势。中年骑士与它对峙,他把斗篷翻到身后,空出活动空间,双手持剑。
混乱的战场上最忌捉对厮杀,僵局片刻后就被打破。那骑兵忽然起步,它顶着盾,安静地向前滑行,弃掉手中断裂的骑枪,拔出一柄黑沉沉的重剑,老库特从未见过类似的武器。那是把稍长的阔剑,材质完全不是人类所使用的任何一种金属,表面呈现出繁复而规整的金属纹路。它握在骑兵手中,剑身纹路微微脉动,泛着一抹清寡却诡异的淡淡蓝光。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把剑是活着的。
但它没给老库特思索的机会,高大的覆甲骑兵架起盾,疾步撞向他,快得好像一道流光。老库特后退避过盾击,幽梦骑手接着一剑刺来,他几乎同时挥剑,两剑交击,震得两人都微微一顿。连长看到了它的眼睛,那是一种比任何人眼都要苍白空洞的颜色,如冻土荒原一样冰冷死寂,毫无对焦,就像是一团停滞的火。
第三连的弟兄们一个接着一个在他眼前死去。
幽梦骑手是战争中最璀璨的火花,无坚不摧的战争机器,不可撼动的钢铁堡垒,从无尽战争中诞生的战斗大师。它们是如此强大,在坠马的瞬间便挥动了手中重剑,杀入凡人之中。
猝不及防之下,十几个年轻骑士瞬间被重剑肢解,破碎的躯体倒在地上,内脏横飞,肉碎雨落。这是场残酷的屠杀,呻吟转瞬间就被金戈交击声淹没,缄默的骑兵缓步向前,迎着前赴后继冲锋的骑士们,剑起剑落。
第一列战线已岌岌可危。幽梦骑手尽数落马,却仅有寥寥几人倒下。海德人的骑士节节败退,小伙子们奋力挥剑,但只能在对方剑下苦苦挣扎。他们终究仍是凡人,迷雾鬼灵那超人般的力量、敏捷和反应都让他们可望而不可即。再加上从无数战斗中凝聚出的经验与致命技巧,它们甚至能轻而易举地撕裂十倍于己的敌人构筑的防线。
它们从来都无法阻挡。
“第二列,开火!”连长目眦欲裂地咆哮着,“宰了那些杂种!”
第二列的骑士们以最标准的射击姿势瞄准,扣动扳机,数十发大口径弹丸在火药燃气推动下射出,化为星星点点的弹雨射在幽梦骑手身上的同时,巨大的后坐力作用在骑士肩头。足以震碎骨骼的力道让骑士们一颤,但骨裂带来的痛楚随之被忽略,他们抛弃燧发枪,拔出长剑,沉默地冲进战线之内。
圣银彻甲弹撞上鬼灵的重铠,冲在最前方的幽梦骑手护盾立场上火星四溅,盾牌上被凿出累累弹痕,几颗局部淬火的咒钢尖锥更是贯穿护甲,让它们动作一滞。四周的骑士们这时一拥而上,剑刃上灵质利刃飞旋,如链锯切割金属般撕裂立场,钉入甲胄缝隙。
好几个重骑兵一头栽倒,甚至来不及发出半点声响。
幽梦骑手又一剑扫来,剑锋自下而上撩起,他用长剑中段一挡,化开对方的力道。但那骑兵猛地提盾向前迈出一步,情急之下他避向另一侧,重剑却迎面砍下,如热刀切黄油一般顺遂的切开防护光环,擦着桶盔深深楔入肩甲之下。
左肩和后背顿时被温润的血浸透,痛楚沿着神经嘶声叫嚷,整条手臂都几乎在瞬间失去了知觉,但他浑然不觉般矮身,用受伤的肩膀撞上对方,手中长剑贴地横扫。它试图后退格挡,可猝不及防之下重剑已嵌入老库特肩头,它猛地将重剑抽回,但依旧是避无可避,被双手长剑斩断了膝盖。
肾上腺素在弥散的剧痛中飞快分泌,连长吼叫着撞倒它,步伐轻点便绕道对方背后,长剑高高挥起,又重重斩落。厚重的甲胄和立场在剑刃面前犹若无物,封在铁盔中的头颅被轻易砍下,在地上滚动。
那具黑沉沉的甲胄跪倒在地,沉默如旧,腔子里空无一物,好像刚刚几乎置他于死地的对手不过是一个空壳。血从伤口溢出,漫过钢甲的缝隙滚落,浸透装甲护手和剑柄,一滴一滴打在地上。
连长单手扛起长剑,举目四顾。那短暂而漫长的剑斗只存在于瞬息之间,但寂灵的骠骑兵已然拍马赶到,虚灵无声地向前疾驰,只听得到数十把马刀迎风呼啸,散开的骠骑兵漫上缓坡,好像一片暗色的浪涛。
而第二列的弟兄还未来得及冲上锋线。他们在奔跑中把长剑交到左手,右手在肩上稍高于头的位置一抓,涌动的灵素便顺着导路汇入手中,细碎雷火彼此交织,构成一支通体由雷霆构成的重型投枪。他们稍稍将噼啪作响的投枪一掂,身体如弓弦般绷紧至极限,全力向二十码外冲锋的骠骑兵掷去。
霎那间金色的枪林掠过夜空,撞进寂灵们松散的队列中去。寂灵骑兵终归不是陷阵的重骑兵,它们无法抵挡那漫天雷枪,登时就有至少三分之一落马,浑身焦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但不论是落马,还是被投枪命中,都不足以致命。胸口被开了一个大洞,浑身不断被电流烧灼的寂灵们起身继续冲锋,它们快步向前,几乎与虚灵背上的同伴一起撞入战线。
弟兄们立刻就感到肩上的压力陡然增大,队列被蜂拥而至的寂灵切碎,而幽梦骑手则两人一组冲向被分割的骑士们,配合默契无间,往往剑刃交击数次就有一个亡魂诞生。他扛着剑冲上去,把一个冲锋的寂灵砍落马下,和随后跟上来的两个骠骑兵周旋起来。
刀光剑影之间,他听到身后有人高呼——
“我们是谁!”
“梵米特之剑!”
“跟我上!”罐子挥剑向前一压,身先士卒地冲在前面。
那些年轻而熟悉的声音不再缄默,他们纵声咆哮,用剑和躯体撞击,带着那些骠骑兵一起倒下去,撞得它们人仰马翻。撞击后双方曾经的锋锐都所剩无几,他们彼此掐着对方的脖子在泥土里翻滚——剑刃、法术、剑柄、头盔、双手、乃至石头和牙齿——用尽能找到的一切手段试图致对方于死地。
他听到了无数个沉闷的撞击,钝器豁开头盔击碎脑壳的闷响,灵素燃炉自爆的轰鸣,他听到刀剑正反复刺入躯体,搅烂血肉。即使不用回头,他也能想象出身后那如同被最残酷的刷漆匠粉刷后的大地。血肉和甲胄碎片飞散雨落,空气中硝烟和腥臭交织,又被燃炉殉爆的光焰染上一片苍蓝。
殉爆晕开的光环此起彼伏,一个又一个青年瞬间白头,而他们每一个都是他的弟兄。
痛苦几乎把他的心脏挤碎——
他一记格挡慢了一拍,马刀顿时咬穿他侧腹环甲。中年骑士咽下了痛苦地喊叫,冷眼望着面前的凡世之敌。鲜血流淌在铁环间,泥地里的血泊红得刺眼,他伸手按住伤口,装甲手套整个浸成暗红。
鬼灵开口用一种老库特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声音如死去魂灵在坟冢中窃窃私语,腔调平淡如纸。然后它们再一次一拥而上,三把刀剑在月下熠熠生辉。
他挥剑的同时调整位置,尽量让所有对手都留在视线之内,修长的马刀厉声破空,却只能在防护立场上溅起点点火光,给他的护甲留下一道无伤大雅的伤痕。
四人不断交手,直到老库特的呼吸开始急促,呼出的气在月光下蒸腾如烟。他的动作已显露颓势,寂灵们却依旧体力充沛,每一招一式都精确而致命。
老库特卖了个破绽,惨白色的直剑便刺穿他受伤的左肩。肌肉骤然收缩夹紧了剑锋,他嘶哑地吼叫着挥剑,剑刃划出一道银弧掠过对方的脖颈,它便身首分离,再无半点动静。他放松肩上的肌肉,紧握直剑不放的无头尸骸随之倒下,一缕血泉从肩头飙出。他踉跄了一下,双手拄着长剑,重新稳住了脚步。
剩下的两个寂灵却缓缓后退,主动拉开了距离。
号角声又一次响了起来,伤亡惨重的鬼灵动作微滞,然后竟如潮水般慢慢退去。
伤口很快就不再流血。连长望着对方少了大半的队伍,呼吸愈发沉重。森冷寒意流经四肢百骸,他昂起头,却发现整个世界都已被黑暗吞噬。他只隐约听得见一支悠长的小调,近在咫尺,却又仿佛从原野另一端随风而来。
他感觉双腿正渐渐失去力量,只能依靠刺进地里的长剑支撑身体。
死亡轻柔地吻上额头的那一瞬,往昔旧事便忽然涌上心头,他又梦到出发前最后那个黎明:凉爽的秋风从白滩吹来,他躺在青葱的山丘上,眺望着河谷边掩映在芦苇中的遗迹。一个姑娘和他并排抱膝坐着,瀑落的发丝璀灿如金。
晨曦初升,连绵群山都被镀上一层金色,白色帕穆拉种子迎风飞舞,宛若一片流淌的云。
“我要走了。”他说道。
姑娘蹙着眉,眸子里藏着星星点点的忧虑,宛若一个蔚蓝色的梦。他端详着姑娘的眼睛,远方钟声飘扬,姑娘轻轻道了句什么,周围的一切却已在风中远去,变成纯白的虚无。
他死在秋天的山岗上,和弟兄们一起,屹立不倒。

 

野兔平原的小小土丘上,从地洞里走出的白兔梳了梳耳朵。睁大黑色的双眼,眺望着远天的日出。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