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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紅峽青燦 于 2023-6-23 11:16 编辑
夜色如水,流淌在房間的黑暗裡,乘著細微的氣流,吹上那雙淡金色的睫,輕輕抖了一下,翡翠色的嬌豔眸子,便突然睜開在無盡的陰影中。

珊娜在一片漆黑中驀然醒轉,雙眼不能視物,本能的伸手朝邊上探了探,觸到一層溫暖的細棉布,她將手掌貼上去,溫度從不平整的底層軀體下傳上來,她上下來回摸了幾遍,沉睡的男人似乎感受到不適,輕輕哼了聲翻了個身,脫離那隻不安分的手,珊娜的手掌便落在枕邊人的手臂上。

她坐起來,另一隻手在枕頭側掏了掏,找出手機按下按鍵,螢幕亮起來,銀藍色的屏幕上白色大字寫著02:38,還不到凌晨。

就著手機的光,她找到開關打開床頭燈,柔和且微弱的橘黃光芒從她所在的那一側照向整個房間,最遠只到床角,地面和走道以及床外的一切都隱藏在黑暗中。珊娜放下手機,轉頭凝視著被燈光鑲邊的男人側臉,克基斯正毫無表情的熟睡,白色圓領T恤露出他的頸側到鎖骨,燙傷的疤痕在燈光下反射出光滑的淡色表面,還有幾道縫線的殘跡。珊娜抬手輕撫過那些火鑄的勳章,克基斯皺了皺眉頭,又改變了姿勢背對珊娜。

看了他後背一會,珊娜又伸出手指撥開克基斯的頭髮,即使容貌看上去憔悴身形也狀似衰弱,卻還沒有一根白毛,一頭烏黑的短髮在珊娜的手裡被她揉著,珊娜不自覺的露出笑容。她又碰了碰克基斯的臉頰,她知道這男人不會醒的,還不到早上六點,除非發生足以影響到其他人的騷動,否則他就像處於定時省電關機狀態的機器一樣安靜乖巧。

畢竟,他曾是軍方最訓練有素又得意的戰爭機器。

※                 ※          ※

拉起被子蓋到克基斯頸部,珊娜悄聲下了床,她摸索著找到自己的拖鞋,將腳趾探進去踩穩。脫離床被的瞬間她感受到一陣寒意,身體不由得抖了一下,但她沒有去取額外的保暖衣物,只是伸出手掌往她認為是牆的部分摸過去,有些跌跌撞撞地找到了牆邊的扶手,沿著扶手摸到燈的開關,啪!一聲,樓梯上方的通道燈亮了,她轉身回到床邊關上床頭燈,再折返樓梯口,往下望著由四條原木條和七八片橫切原木板所構成的、富有山野風格的樓梯從自己所在的二樓木地板延伸至一樓的一片漆黑中,樓梯右邊的扶手拐了個彎延伸到床邊的牆面上,構成樓中樓結構看台的欄杆,防止二樓人趴在看台往一樓下墜。

她小心地扶著原木條扶手往下走。

「色貓子?」

一片漆黑中,珊娜看見本應是沙發位置的陰影裡,亮起兩點火焰黃色的光,她知道自己剛才起床的動靜不可能瞞過荒野之王,且除非戴著夜視鏡或者獸化,否則暗夜中也沒人能比這傢伙看得更清楚。她沒有回應,只輕輕地往樓下走,在剩兩步就到達一樓的時候,客廳裡的燈被打開了,小蛙站在門口燈的開關下,身上也穿著棉質白色圓領T恤,腿上則是帆布短褲。珊娜有一瞬間覺得小蛙某些方面跟克基斯是很像的,包含黑色的頭髮和相比自己不那麼深邃的、亞洲風味的五官,無怪乎克基斯謊稱小蛙是自己亞洲親戚整個風神城都沒有人起過疑心。

亮堂堂的客廳裡,小蛙面對樓梯上的珊娜,露出牙齒笑道:「幫你開燈了,近視眼小心摔死。」

珊娜瞪了她一眼,決定收回前言,小蛙跟克基斯一點都不像,克基斯可不會這麼尖酸的諷刺別人。

她走進客廳,門口的木門牢固的鎖著,三面落地窗都覆蓋著厚重的遮光窗簾,木製地板上鋪著兩張格子紋地毯,一架低矮的木造簡樸電視櫃擺在牆角,一顆又老舊又小的方形天線電視塞在裡面,面對著電視成ㄇ字型擺著一張雙人沙發和兩張單人沙發,雙人沙發上有凌亂的毯子和枕頭,明顯小蛙剛睡在那上面。環顧四周,幾個低矮的木造小櫃子上頭都擺著古拙的木彫鳥,天花板上也掛了兩串鳥形垂飾,整個房間風格都是樸實無華的自然民族風,以小木屋風情旅館而言,珊娜覺得尚可接受。

小蛙替她開了客廳燈之後,便回到自己睡的沙發上癱著了,珊娜往樓梯後方的黑暗望去,那裏有寬敞的浴室和小吧檯以及供坐臥的拼木地面,她伸手在牆面上摸試圖找到燈的按鈕,冷不防小蛙出聲:「小猛在你左邊。」嚇得珊娜趕緊縮回腳,仔細一看,還真有一個少年擁著被褥和床墊在打地舖,自己就快踢到對方的腳了。她避開小猛來到吧檯處,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水。

「你睡不著?」小蛙坐在沙發上,問。
珊娜搖搖頭,端著水杯回到點燈的客廳,坐在另一張沙發上喝了幾口:「突然醒來而已。」
小蛙沉默了幾秒,看著珊娜喝水的樣子。

有點像貓,但又不像。小心翼翼的樣子像貓,但朦朧的視線和鬆垮垮垂在肩背上的頭髮,不像。她仔細的觀察著夜醒的珊娜,這個女人非常漂亮,那雙寶石般的眼珠子比小蛙見過的所有綠色系寶石都要光彩奪目,閃爍著生命和驕傲的華光,黃金紡紗般的長髮披散開就如同金絲的瀑布,精巧而細緻的五官安在白皙的臉上,毫無斑點和痘痕的雙頰在燈火下微微透著蜜桃色,鼻尖沾上了一點水,亮晶晶。珊娜的體型也很勻稱,凹凸有致且優雅得正如她所隱藏的自我一般,如豹貓充滿著高貴且狂野的神秘性感。那雙捧著杯子的手,塗著帶銀珠光的粉紅指甲油,又如同家貓Q彈的肉球。

小蛙常常在想,這個女人為甚麼沒有成為演員呢?如果去做演員,她肯定會紅遍全球,化身優雅和美麗的代名詞。究竟是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太過平凡沒有星探?還是她的高智商和能力遠遠凌駕在外貌上使人難以注意到?又或者只是她自己不感興趣而已?小蛙想不透,但她覺得珊娜其實挺適合做演員的,她曾聽聞珊娜在職場上「演」出不少戲來解決問題,而且當演員肯定比教授富裕。

注意到小蛙尖銳的視線,珊娜放下杯子,偏頭看她:「怎麼了?盯著我看。」
小蛙微笑:「沒啊,我只是在想……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跟colonel站在一起,看起來很不協調?」
珊娜噗的一聲笑了,趕忙用手掩住嘴以免噴水,小蛙帶著嘲笑的神情看她,她深呼吸兩次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我還以為你要說甚麼有內涵的話呢,

「你沒有看過克基斯在服役時的樣子,他那時候真的很帥,雄赳赳氣昂昂,光站在那裏就像一隻老鷹一樣威武。」
「有嗎?我看過他家裡牆上跟傑佛遜一起拍的照片啊,那表情超陰沉的。」
「照片是照片,活人是活人。」
「情人眼裡出西施。」小蛙說道,臉上掩不住的滿是嘲諷。
珊娜撇了撇嘴:「最好是。」

※                 ※           ※

她們一起在客廳的沙發上坐著,珊娜聽見窗外有一種細碎的聲音有些像流水,但又微弱得多,仔細一聽似乎是某種昆蟲在鳴叫,她無法分辨。轉頭一看,旁邊的小蛙用毯子把自己腿和下半身蓋住,雙手抱著枕頭臉躺在枕頭邊上,一雙黑黝黝的眼睛正往自己看。珊娜也望了望她,低頭喝水。

這個小鬼,她心想,是個充滿矛盾和無法理喻的怪人。無論是年齡還是性別,她都該是最遠離生死線、最該被保護的那一群,也是人類的分類中最脆弱的一個類別:小女孩。可實際上,她是珊娜見過最兇殘最危險的獵人,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眼珠和白皙矮小的身子裡蘊藏著黑夜的殺意,卻又以某種極為銳利和堅定的方式展現為對同伴的無盡守護。

她曾經非常不解,克基斯為甚麼能對這異國異境的小孩敞開內心,同她談論那些他不願多次展示的傷痛,也很疑惑對於小蛙這樣浪跡天涯穿梭時空的旅者而言,固著在美國城市的自己和克基斯究竟意味著甚麼。但隨著時間過去,這些問題對珊娜來說已經沒有解答的必要,她只想去感受和享受當下。如今她已從他們身上看見生命理應為存在的每一秒謳歌或狂舞。

水杯空了,珊娜起身將杯子放回原位,小蛙看著她:「說好了明天要爬山哦,快去睡覺!」
「要你說!」珊娜輕哼了一下,沿著樓梯回到二樓,小蛙看見她打開床頭燈後,便將樓梯與客廳的燈關了。

※                 ※          ※

回到二樓的床邊上,珊娜輕輕掀起棉被,發現克基斯平躺著頭歪向光照不到的暗處,她褪下拖鞋鑽進棉被,拿起手機又看了一眼,03:07,便伸手將燈給關了,隨後整個人縮進被窩中慢慢靠近克基斯。

突然,她感覺到有東西環過身體碰了自己的腰部,緊接著便被圈住朝克基斯的方向拉去,本以為熟睡的男人換了姿勢,用兩手把珊娜摟在自己胸膛上,鼻子和嘴埋在珊娜的額角,輕輕蹭了一下。

「puppy?」珊娜有些意外:「你醒著?」
「嗯。」克基斯輕輕的從喉嚨發出低沉的音節,輕撫兩下珊娜的背部,珊娜將手貼在克基斯胸膛上,克基斯收回一隻手,摸了摸珊娜的手指:「下去沒穿外套?」
「喝口水而已,」珊娜說,將涼涼的手從克基斯身上移開,但克基斯抓住她手掌,按在自己身上,又把她摟得緊了些。
珊娜輕笑:「我感覺……你今天特別黏人。」

克基斯沒有回應,珊娜手掌滑過克基斯的腰,本來隔著褲子都能摸到的髂嵴,隱藏在髖部的弧線下了,她覺得可能是牛仔褲太厚便大力按了兩下,又摸了克基斯的胸側,用手指去數他肋骨。

克基斯感覺不到癢,觸感也很遲鈍,但他知道珊娜在摸他:「幹嘛?」
珊娜說:「看看我的小puppy長肉沒有。」
「……」
「小蛙嫌棄你呢,她都不知道,你少校那時候有多帥,我還常夢到你在A-14簡報室。」
「……A-14……都多久以前了。」
「那天不是墨比肯講話到一半,你打開門進來,然後說『對不起我遲到了。』嗎?你打開門那瞬間我就被你迷住了,筆挺的軍裝和俐落的動作還有沉著的表情,一整個帥進我夢裡。」
「有嗎?我忘了……這太誇張了,而且人穿軍裝就沒有不帥的。」
「才怪,我是一眼定情哦。」
「那你怎麼沒愛上傑佛遜?」
「那時候傑佛遜沒穿軍禮服啊,他穿著飛行服。」
「……聽個簡報我為甚麼穿著軍禮服?」
「你說傑佛遜弄錯了送洗的衣服,你來不及換了就穿來。」
「是嗎?你怎麼記得那麼多我都不記得的跟我有關的事情?」
「因為我的頭腦比你好多了啊,傻狗。」
「……」

「……你愛看軍禮服,我可以在家穿給你看。」
「那我每天都睡不著了,一直被你帥醒,哦不,可能會帥暈,然後昏倒就睡著了。」
「……」
「好想現在就看,你很久沒有穿過軍禮服了耶,我好興奮!」

「珊娜,」克基斯沉穩地說:「小蛙是聽得到你現在說甚麼的,我跟你保證。」
「有甚麼關係?」珊娜說:「有什麼好害羞的嗎?」
「不……」克基斯又用臉頰蹭了一下珊娜:「沒有。」珊娜輕輕笑了一下,用嘴兜住克基斯的喉結,帶著潮氣的廝磨過後,她額頭抵著克基斯前胸,呼吸逐漸變得平緩,克基斯抽出被珊娜壓在身下有點發麻的手,枕在自己頭部,另一手緊貼著珊娜的軀幹不再說話了。

樓下的沙發上,小蛙仰面朝天,兩手兜在肚子上按著被子,在黑暗中一臉戲謔地笑了。

「你這隻色貓子。」她低聲說,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音量。

陰影深處,小猛翻了一次身。

※                 ※           ※

清晨,克基斯在鳥叫聲中醒了。

並不是風神城常有的鳥類發出的鳴聲,而是未知陌生的交響樂,早在他慣常起床的六點之前就喧鬧不已,克基斯對時差並不敏感,他更常依賴鬧鐘提醒時間,但今天他睜眼時手機上顯示著05:57。他打開鬧鐘控制功能將鈴聲關掉,然後把手機輕放在床頭上,準備起床。

棉被裡的珊娜感覺到旁邊人離開,伸手朝克基斯本來的位置摸了摸,撲了個空後,不滿的哼哼著。克基斯不確定珊娜是否清醒,他摸索著擰開自己那側的床頭燈,光一照在珊娜臉上,她立刻埋進了棉被裡。看見珊娜畏光的樣子,克基斯皺了皺眉,坐回到床邊,側身靠在珊娜耳旁輕輕說:「起來了,kitty。」

「不起來……」珊娜縮了一下肩膀,悶在被子裡說。
克基斯把手放在她肩上搖了兩下:「快起來。」
「不要……」珊娜發出呻吟,克基斯輕輕嘆了一口氣,放棄將她叫醒,反正叫珊娜起床從來不是可以一次完成的任務。

他起身將窗簾拉開一角,窗外的亮光便無情地撲進室內,將地面照得一片雪白,克基斯伸手關掉床頭燈,靠近玻璃往外看,玻璃外的一切都埋在霧氣裡,山巒的輪廓毫不清晰,濃霧像牛奶一般流淌在風中,只有靠近玻璃的幾根樹枝能分辨,翠綠的新葉沾著水,墨綠色的老液滴著冰露。窗上凝結著細小的水珠,克基斯伸出手指在上面畫了兩下,呼一口氣對著霧面簽了個名。

冰冷的空氣鑽進他的氣管,才剛抬起頭他就忍不住咳嗽,珊娜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為甚麼不穿衣服!」他回頭一看,裹在被子裡的女人頭髮凌亂,瞪著自己的眼神有氣,克基斯不想跟她爭執,從牆角的衣帽架上拿起毛衣套上身,珊娜這才妥協的又窩了回去。仔細整理了儀容,對著鏡子把鬍渣子刮乾淨後,克基斯擦乾雙手回到窗戶前,把兩扇窗簾全都拉開,陽光穿過濃霧無情地灑進室內,在床上哀號著的夜行性動物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起來了。

看著罵罵咧咧毛毛躁躁開始摸索拖鞋和眼鏡的珊娜,克基斯微微勾起嘴角,按著樓梯扶手,用腳試探了一下高度,下樓去。

※                 ※           ※

一樓仍是一片漆黑,克基斯摸著牆走到窗邊,沿著牆走將所有窗簾都拉起,一瞬間光芒貫穿整個室內,連吧檯上的窗簾也打開。他走到小猛躺的地方,後者睡眼惺忪的仰在棉被裡看著他,克基斯蹲下身拍拍小猛的床墊,小猛瞇了瞇眼:「早安。」他滿意的點點頭,這孩子很乖,服從性佳還老實認命。

然後,他看見那頭趴在沙發上的人形野狼。

這麼大的動靜,小蛙肯定早被吵醒,只是起不起來的問題而已,果不其然才剛靠近沙發,就聽到小蛙臉埋在枕頭裡說:「……Colonel,走開!」
「全部人都起來了,就你還睡。」克基斯說。
「無所謂啦……」
「你不起來我要動手了。」
「甚麼……」小蛙還沒說完,克基斯猛然伸手往她腰上捏去,一陣搔癢感竄透全身,小蛙大叫一聲直接從沙發上坐起來揮著手把克基斯推開,小猛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若是小蛙卯足力去防禦和反擊的話,今天就是克基斯的忌日了。

時至今日,小猛依然對克基斯這種堪稱玩命的舉動百般佩服又忌妒得七竅生煙。

「你太粗暴了吧!」小蛙大叫,用毯子把自己整個人包起來:「偷襲別人軟肉!簡直可恥!丟臉丟去太平洋吧你!」克基斯抿了一下嘴,雙手叉腰看著小蛙,他甚麼都不用說,小猛的吐槽已經準備好了:「你有甚麼資格說別人粗暴!你是這屋裡最粗暴的人!」珊娜含著牙刷從浴室裡探出頭,撞見小蛙倒回去床上的一幕。

克基斯攤攤手,從桌上拿了他的盥洗用具,用身高優勢伸手越過珊娜裝了些水在漱口杯內,一邊刷牙一邊看小蛙哀哀叫著掙扎起身,小猛則俐落地把自己的床鋪拉到角落不影響通行的地方了。

※                 ※           ※

太陽逐漸升起,晨霧漸漸被蒸發,從室內往外看,遠山的輪廓開始清晰起來。

淺灰色的天空原是舖滿雲朵,時間過去雲朵碎成小塊並分開,顏色也變淺了,晨光下淡藍色的天空暴露,喧鬧的鳥聲漸漸變弱,山林間卻有著更加活絡的氣氛,混合著不知名的響聲填滿了聽覺的空缺。窗外門前石板路顯現,他們所在的房屋周圍其他小木屋也有了形影,碧綠與黛翠的矮灌叢和路樹構成度假村中門戶的牆面,幾隻雀鳥在窗外樹叢上跳躍。

對小蛙和小猛而言,這是他們在狼之谷的日常,但對珊娜和克基斯來說並非如此。尤其是珊娜,幼年時就討厭室外活動,少年離開家之後她就很少在山裡過夜,於山林中以這種形式迎接早晨既遙遠又陌生,她看著窗外,手上拿著三明治,將目光投向遙遠的山峰。克基斯的人生前半部也缺乏山居經驗,髒亂的貧民區、水泥林立的軍營,他直到退伍才第一次長時間待在荒野的邊緣無須憂慮性命,雖然認識小蛙之後偶有和她去露營,山中旅館的經驗卻也是罕見。

兩人坐在沙發上面對窗外,隔著玻璃觀賞山峰間似若雲又若霧疑是嵐的灰白小水珠流動著減少,天空越發濃烈起來,奧藍的蒼穹稍有點刺眼。

小蛙撥著一頭亂糟糟的黑短髮睡眼惺忪地從浴室出來,卻看見小猛手上拿著數位相機,對著克基斯和珊娜的背影悄悄拍了兩張。

見狀小蛙抿起嘴唇咬住牙齒,用喉音低聲發出狼語:「這有甚麼好玩的?」小猛也嗚嗚著發出召喚夥伴的鳴聲,小蛙走過去,螢幕上克基斯和珊娜坐得很近,但並未完全接觸,克基斯身體稍微向左傾靠近珊娜,珊娜也微往右傾,兩人軀幹中間的縫隙透出線狀的光,他們面對的大玻璃窗端正處於畫面中間,加上兩側的窗簾,構成一幅近乎對稱的構圖:藍天白雲前一對愛人以同樣但相反方向的姿勢靠近,逆光拍攝將兩人的顏色刷暗,克基斯米色的毛衣和深藍的牛仔褲彷彿將人形塗了一圈彩邊,珊娜的粉紅色毛衣和灰色絨布褲平衡了自己那側更深一些的周邊彩度,她的碎髮垂在兩人之間,將那充滿愛意的空隙填上了金光。

小蛙凝視著照片,又抬頭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倆人,伸手拍了拍小猛的肩膀:「你是個攝影天才。」話音剛落小猛猛得又舉起手對著珊娜和克基斯連按兩下,小蛙將視線舉起,珊娜靠在克基斯的肩頭,克基斯靠著珊娜的頭頂。

她伸出手抽起小猛的相機:「你晃了,按快門的時候不能呼吸,瞄準之後秉氣按下去,平順穩定的按到底,不要吸吐氣不然身體會晃動,就像狙擊扣板機一樣。」
小猛把相機搶回來:「你怎麼知道這些?」
小蛙聳肩:「以前我叔叔告訴我的,他是攝影師,也當過狙擊手。」
小猛頷首,又拿起相機拍了兩張。

※                 ※           ※

結束早餐時間後,一行人準備去走山林步道。

珊娜本來很反對克基斯去,認為冰冷潮濕的水氣對他虛弱的肺很不好,但小蛙和克基斯堅持要去,克基斯認為這種程度的濕冷空氣只要戴條圍巾就能解決,小蛙則說她和克基斯更冷的時節去過費爾登州更冷的地方,還不是好好的回來了,惹得珊娜差點對小蛙破口大罵,她總覺得克基斯和小蛙玩久了一定會出事,這個男人本來就不太在乎自己的身體,又傍上鋼筋鐵骨的頑童,兩人玩瘋了肯定是不管不顧,她一點也不相信小蛙會考慮克基斯的狀態來選擇郊遊的地點。小猛則拼了命的當和事佬幫著小蛙和克基斯說話,他覺得珊娜某種程度上對克基斯保護過度了,而且小蛙可不是會讓朋友身陷險境的人。

「你們三個臭犬科一定是偷偷摸摸背著我幹過甚麼!」真天才瞇起眼睛:「甚麼時候結成這麼緊密的戰線了?」

克基斯不理會珊娜尖銳的質疑,他穿上厚大衣裹上圍巾戴緊帽子,打開門第一個走進晨風中的山嶺,冰涼的水氣呼嘯著將室內醞釀的暖意全吹散,小猛也穿上外套跟出去,小蛙兩手空空在門口穿鞋子,只有她還是短袖衣褲,珊娜抓住她的衣領往後猛拖:「你這樣很引人注目!」

小蛙張開嘴,她本想說她不在乎,但若一行人被持續盯著看,其他人肯定不舒服,於是她讓步了,換了長褲和長袖外套,使自己看起來不致於太顯眼。

山谷中延伸的石階彷彿通往魔境的幻梯。

※                 ※           ※

他們沿著登山步道前行,這條步道是觀賞山峰的最佳路線,也是渡假村周圍的步道中相對平緩最闔家歡樂的一條,沿路上都有休息處,對珊娜這種不習慣山路的人或克基斯而言都很容易,而對小猛和小蛙來說簡直就是電動手扶梯。

他們在前面追逐,推推擠擠的往前走,遇見野花或野菇或昆蟲就突然停下腳步,吆喝著克基斯和珊娜趕緊來看,克基斯對小蛙這類行為習以為常,珊娜卻覺得吵鬧不堪,並非她不喜歡大自然的生靈,而是小蛙和小猛不停對重複性的物件興奮。同樣的小花已經看三次了,為甚麼第四次發現還是那麼興高采烈呢?黃色的蝴蝶到處都有,每一次看見蝴蝶停下來都要拍照,她疑惑小猛的相機裡是否一半的照片主題都是重複的。

似乎察覺到珊娜的煩躁,克基斯伸手挽住珊娜的手臂:「隨便他們吧,小孩子要有活力才好。」
「我們以前可都不是這麼吵鬧的傢伙啊。」珊娜說:「像發了瘋一樣一直跑,真不愧是狗」
克基斯淡淡一笑:「我倒是希望,我小時候也是這麼有活力的孩子。」
珊娜看向克基斯,後者對著半空吹出一口氣,立刻化成白煙。

小猛和小蛙在山道上嬉鬧,他跑不過小蛙但又擔心小蛙走到步道外頭去,小猛知道這條觀光步道上設有不少為安全或為田野調查而豎立的攝影機,不管是隨意發動魔法或者脫離規定區域都可能惹上麻煩,他不停的想提醒小蛙,但小蛙總是不給他說那些話的機會,他追在小蛙後面,忽然領悟到小蛙不會去觸犯那些規矩,因為那就是遊戲規則,是遊戲之所以好玩的原因。

她清楚的知道,怎麼在普通的人群裡隱藏自己特種人類的能力,卻又玩得開心。

※                 ※          ※

步道緩緩朝山谷中延伸,薄霧從道路兩旁的樹木間,悠然散出,掩蓋了遠方的道路和來處的景色,小蛙用手摸摸自己上身,外套表面沾著水氣,變得有些濕潤。

她回頭一看,克基斯和珊娜走在幾步之後,珊娜身上駝色的大衣上有防潑水塗層,圓圓的小水珠子像小碎鑽般黏在她衣襬,她伸手彈了彈衣料,水滴便無聲的躍向大地。克基斯穿著海軍藍的大衣,暗色布料難以看出是否受潮,他的下顎和嘴都埋在白圍巾裡,帽沿的陰影讓他的臉變得陰暗。

小蛙笑道:「Colonel你今天好不像你喔。」克基斯眨了兩下眼睛,小蛙繼續說:「平常總是穿著常服襯衫啊,我很少看到你穿便服。」克基斯點了點頭,沒說話。珊娜拉著他的手臂,回應小蛙:「他穿甚麼都是很帥的。」

「花痴啦。」小蛙說,咯咯笑個不停,小猛無奈的說:「伊凡博士那不叫花痴,她只喜歡克基斯上校一個人而已吧。」小蛙向小猛挑挑眉:「無所謂啦。」

說著,她靠近小猛,低聲說:「咱來賽跑吧。」
「不要在山路上跑,很危──」小猛自己住了嘴,區區觀景步道,要能摔傷會從角峰上奔馳而下的小蛙,好像不太現實,但小蛙一反常態沒有得意洋洋的炫耀自己多能幹,她繼續小聲說:「給colonel和色貓子留點私人空間,然後我們躲起來拍照啊,多好玩啊!是不是?走走,快點!」
「等一下!你是說要偷──」
「埋伏!狙擊!就是要埋伏在樹林裡,然後拿相機對準他們,咻!」小蛙壓低音量,伸出手比了個槍的動作,接著大邁腳步一下子就消失在霧裡了。
小猛緊張地叫了她一聲:「小蛙!等等我!」接著拔腳追上去。

※                 ※           ※

見兩小孩鬼鬼祟祟的又跑走了,珊娜莫可奈何的輕出一口氣,克基斯似乎踩到了甚麼不尋常的東西,他停下腳步低頭一看,是一個殼斗科的槲果,珊娜仰頭往周圍的樹上張望,卻沒發現甚麼特別的東西,只有幾聲鳥鳴從樹枝冠間傳出來,她的視力不算敏銳,一時找不到鳥在哪裡。

克基斯拍拍她的肩膀,伸手朝其中一處樹枝分叉處指了指,珊娜順著他的食指看過去,果然發現一隻褐色身體帶點草綠色澤的雀類鳴禽在樹枝上,她驚喜的面對克基斯:「你眼睛真的很好耶!」克基斯挑高一邊眉毛,淡淡的勾了一下嘴角,隨後又給她指了另外幾隻鳥所在的位置,甚至連小鳥變換位置都能馬上發現,其準確和迅速讓珊娜嘖嘖稱奇。

他倆牽著手,漫步在平緩的谷間步道上,時不時抬頭望向藍天中飄盪的白雲,或者低頭觀賞野花野草的繽紛。幾棵中型喬木開著豔麗的紫色五瓣花,水珠凝結在花瓣上緩緩滑落,細長的花蕊掛著金色的花藥,在枝葉間,蛛網張成一面面彩光斑斕的剔透簾幕。山嵐流淌在高聳樹冠和雲的陰影下,深深淺淺的綠濃墨重彩,在晨霧的洗煉後清新得彷彿會融化在潮濕的空氣裡,細草之嫩綠與林木之深碧交錯成綿延的佈景,將天與地連接,卻又銳利的與蒼空劃分著界線。

濕潤而帶有些微甜味的泥土氣息附著在空氣中的水露上,沁入鼻肺,腐木的陳年氣味與花香交織著,克基斯拉下圍巾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遼遠的深藍投去凝視,珊娜和他並肩站著,他伸出手指著一處山頭:「從這裡,到那裡,你猜要多久?」
「以甚麼東西的速度為準?」珊娜問歸問,直覺克基斯肯定在說某一種戰鬥機,八成是F-16,但珊娜不知道那玩意可以多快或者多慢。
克基斯悠悠的說:「我們走路的速度。」
「啊……是嗎?」猜錯了,珊娜有一瞬間覺得悵然若失,但卻又馬上覺得寬慰,她輕鬆的回應道:「不知道,也許十分鐘?」
克基斯一本正經:「步道手冊上寫四十分鐘。」
「哦,那還滿遠的。」
「四十分鐘……F-16的話,四秒。」
「啊……喔,是嗎。」珊娜覺得剛剛那種複雜的心情,又以某種形式重新襲來,但她說不出哪裡不對勁,似乎有種熟悉又理所當然,有點遺憾又有點好笑的味道混合著在心裡慢慢散開。

她低著頭無奈的笑了,克基斯不明所以,對她伸出手,珊娜搭上那隻乾瘦且手指細長的手掌,兩人繼續緩緩漫步,沿著石板道前往那四秒的終點,用上超過四十分鐘。

※                 ※          ※

石板路在山谷的盡頭開始往上爬升,克基斯和珊娜從霧中走出來,沐浴在帶水氣的陽光下,有時樹影稀疏,兩人的影子便映在地面,晨光在葉緣和露滴邊緣折射出無數奪目的七彩寶劍。

山道上的扶手是小昆蟲的交流道,螞蟻正列隊行軍,螽斯漫步其上,偶有蝴蝶停住在木質的凹陷處吸水,珊娜不敢用手摸扶手,怕按死甚麼小昆蟲,她一手牽著克基斯,一手放在口袋裡。克基斯卻不在乎,直接拉著木條往前走,沿路走來都沒有停下,坡度變陡的時候,他就有點力不從心了。

「休息一下吧?」時時刻刻緊盯著克基斯狀態的珊娜,在他開始喘氣後,建議到,克基斯也不逞強了,他們到達一處木造小涼亭後,便停駐在路邊調整呼吸。

兩人已在半山腰,回頭望去可以見到被霧氣埋沒的谷地和遙遠對面山坡上的度假村小木屋群,確實走了不短的距離,清爽的森林讓人精神放鬆,微風穿過樹梢發出細碎的聲音,幾片葉子被吹起,順著兩人視線飛向遠方。克基斯大大的吐了口氣後,走進旁邊的涼亭,緩緩屈身坐在木條椅上,依然望著來時的方向。珊娜也在他旁邊坐下,從開始爬升後一路上觀賞盤根錯節的神木和清幽的峽谷,小溪從木橋下歡奔而過,如今所有的森林景色都變得明亮,所在之處霧已經全散了。

但他們也無心再回頭觀看生靈喧鬧的山林底層,遠望的山坡上雲靄掠過千萬深綠,悠遠的風光吸引住旅人的目光,珊娜心情很好的對著山谷呼喊,聽見大地堅定地給她回應,她又喊了幾聲,覺得回音確實是挺好玩的。

克基斯拿下帽子,讓風撫摸他的頭。

「Puppy,」玩夠了的珊娜,走回他身邊:「你體力比我預想的好耶,我以為你差不多每個涼亭都必須休息一下。」
克基斯挑高一邊眉毛:「還可以,跟小蛙去玩可就不是這種路了。」
聽見那個頑童,想到她可能做的事,珊娜皺眉:「她不會逼你爬上不去的坡吧?」
克基斯搖頭,又看了看遙遠的小木屋:「你下次一起來。」
「我可不要,」珊娜笑道:「那些小孩太敏銳了,甚麼都瞞不住他們。」
克基斯也笑了:「你不是,甚麼都不在乎,也不害羞?」
「我……」珊娜一時語塞,她苦笑道:「你也不害羞?」
「我?我有甚麼好害羞的?」克基斯說,站起身俯視珊娜,欲言又止的張了一次嘴,珊娜笑嘻嘻地看著他,帶頭回到步道上。

繼續往前走,遇見幾架小橋,下方的潺潺溪水切割出幾米深的窄谷,巨石橫躺其中,斑蝶和蜻蛉在水面上飛舞,還有兩三隻藍紫色的鳴禽,翹著尾巴站在石頭上高歌。

珊娜站在橋邊往下看,透徹的水面上波紋抖動不止,無法照出兩人的倒影,她將視線往前拋去,幾段岩床形成的小瀑布正發表著歡愉的禮讚,水珠在陽光下拉出兩道小小的彩虹,風吹過來瀑布的水霧冰涼冰涼,輕輕吻上她的臉。

「好冰啊!」她輕喊道,打了一個噴嚏。

克基斯靠近她,拉起自己的圍巾擦了擦珊娜的臉頰,帽沿的陰影裡珊娜覺得克基斯那雙栗色的眼睛正閃閃發光,比彩虹折射和水珠子都亮,裡面似乎蘊含著甚麼異樣的情感,隔著那雙眸子,她努力往裡面望去,忐忑的期待著,究竟等待她的,是淒絕的戰火殘影,還是遼闊無情的天空。

沒有時間給她多想,一陣突如其來的溫暖襲擊了她,其速之快她無法做出任何反應,瞬間被擊落在深沉的驚喜中不斷下墜。克基斯的溫度離開她的雙唇,那淺淺的一觸,輕得彷彿機尾殘雲般無謂且遙遠,又重得像是高空投彈般致命且深具爆炸性。珊娜腦中理性的部份從沒有停止過,但她感性的那一塊已經死機了,她徒然的用手摸了摸自己下唇,殘留的克基斯的氣息早就散盡了。

面前的飛官別過視線,朝向瀑布,有些不自在的抿了幾下嘴,他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情。

「抱歉……早上塗了潤唇的……防乾裂的……你給我的……那個──」他低聲說,破碎的詞語從剛剛還屈服於激情突然不受理性控制的雙唇間溢出,克基斯伸手想去壓帽子,覺得自己好像變回了惹事不聽話的軍校生,當著長官的面幹了蠢事卻找不到理由般忐忑窘迫。

事實上遠比被長官發現幹蠢事還可怕,未知的後果全都可能是責罰。

沒有給他狡辯完的機會,珊娜已經脫離了感性的迷茫,她凌厲的靠上來雙手抓住克基斯的上臂將全身往他身上貼去,像咬住獵物咽喉的花豹般果決的,緊緊的用雙唇去確認克基斯的意向。克基斯沒有反抗,他任憑珊娜對他索求他毫不擅長的示意,在人生第一次之後緊接著,沒給他反省或者精進的機會又被迫第二次實戰,不允許演練的,克基斯被逼但興致盎然地投入了這次交鋒中,他緊摟著珊娜,讓這頭怡然自得的貓伏在自己身上,閉著雙眼去感受。

某種難以言喻的,啞彈般的東西,被扔進了天空中。

水邊的彩虹閃爍著。

※                 ※           ※

「小嗚──」小猛話還沒說完,小蛙一手摀住他的嘴,兩人看著數位相機的螢幕,在巨石陰影的遮蔽和蕨葉的掩護下,將光學的狙擊槍緩緩關上。

「拿去相館洗出來,給Colonel做禮物。」小蛙低聲說:「告訴過你了,給他們保持一點空間,就能看到很有趣的東西。」
小猛目送克基斯和珊娜漸行漸遠,掙脫小蛙的手:「他們一點都不覺得害羞!」
小蛙笑道:「美國人嘛!應該說不意外吧。」說著跳上了小木橋。
小猛起身,小蛙伸手拉了他一把讓他也回到橋面上,他拍拍被腐植土弄髒的膝蓋:「我以為上校那種性格,會更矜持一點。」
「話不能那麼說,他還是美國人。」小蛙悠閒的往前走:「我覺得以美國人來說他已經非常壓抑了。」

「小蛙,你有聽過嗎?初戀總是最美的。」
「我聽過,怎麼了?」
「對上校來說,博士是初戀,對博士來說,上校不是吧?」
小蛙聳聳肩:「老實說這我真的不知道。

「Colonel到底有沒有愛過別人……他感覺是不會有的,應該只喜歡戰鬥機吧?但……畢竟他有時候會突然做一些很神奇的事情。另外我之前以為色貓子跟很多人交往過Colonel肯定不是初戀,but……Colonel有一次跟我說,他在很久以前,還在當兵的時候就見過色貓子,而且……我覺得之所以會對她刻骨銘心,搞不好是因為那次任務裡他最好的朋友傑佛遜陣亡了呢,犧牲了傑佛遜才保護下來的色貓子,對他有非凡的意義。」小蛙看著遠處的山頂:

「感情是有很多各種各樣,不同的形式的吧?」
小猛嘆氣,他踩著小蛙的足跡:「嗯……但是,

「沒有結果的感情也算是一種感情嗎?」

小蛙笑著說:「我不覺得Colonel和色貓子會談沒有結果的感情,他倆可都是三十老幾的人了啊……就算是初戀,也早就過了不成熟的時期了吧。」

「是嗎?這樣啊。」小猛嘆了一口氣。

※                 ※           ※

珊娜不意外小蛙和小猛會在山頂上等他們,也不知道兩人曾經落後自己,她的感官並未足夠敏銳到可以察覺環境的變化,小蛙又擅長隱藏蹤跡,要騙過她易如反掌。克基斯也察覺不了,他只是個戰機駕駛,就算再厲害,也沒受過地面部隊的野戰訓練。

只是這倆孩子一臉微妙的坐在山頂瞭望台前方的石條椅上朝自己與克基斯看的模樣太過欠揍,讓珊娜馬上就篤定這倆小鬼肯定對自己或者克基斯有甚麼惡趣味的看法,她逼問他們,但他們甚麼都不說,就笑著看著她,這搞得珊娜內心有點無法平靜,她不喜歡把主動權交給其他人,也習慣對狀況瞭如指掌,而現在很明顯有事情她不知道,而且還是關於她自己的事情。她看向克基斯,希望後者來幫自己,從倆小鬼嘴裡撬東西出來讓她掌握情況,但那個安靜的男人只是靠在瞭望台邊,飽覽著群山的風光和雲海的千變萬化。

時間接近中午,四人在步道終點的遼望台上,拜託其他遊客為他們照了幾張合照,在旁人眼中看來,珊娜一行人的組合相當奇怪,乍看之下是一個家庭,但仔細觀察又會發現倆西方面孔的父母理論上生不出倆東方長相的孩子來,而且四個人的樣貌令人感覺來自四個不同國家;說是領養,四人間的關係又更加平等;說是朋友,兩兩一組的年紀差異有些大,四人交談時還混用著中英文以及一種像鳥叫或流水般的,無法仔細分辨的異國語言。遊客們相當好奇,但卻不敢詢問,克基斯看起來令人感覺難以親近,要是惹毛了他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情,小蛙渾身上下也有著危險的氣息,幫忙拍照的人只能吞下困惑。

照完相,他們立即返回,渡假園區裡的訂房服務包含午餐,不回去享受一下著實太浪費了。

相比於去程,回程基本上都是下坡路,小蛙和小猛又撒腿就跑,珊娜總覺得他倆在步道上飛奔的樣子很不真實,不僅對其他遊客來說有一定程度的負面示範作用,還看起來很危險,但實際上她又知道絕不可能有任何問題,可心裡總覺得放任他們橫衝直撞不妥。克基斯對珊娜的顧慮覺得無奈,擔心太多了他想,他覺得珊娜從昨天就有點反常,有些時候神經兮兮,不知道在想甚麼。

一個轉念,自己不也很反常嗎?不僅在半夜醒來,剛剛又幹了甚麼?克基斯舔了舔嘴唇,告訴自己別管小蛙和小猛了,那倆孩子絕對好的,反倒是自己似乎該對自己的言行多上點心。

※                 ※            ※

公共飯廳裡人聲喧嘩,他們找了一個靠近窗戶的位置坐,遙望著剛才健行走的山巒,陽光變得強烈,照得遠方的針葉樹閃閃發亮。飯桌上,珊娜對克基斯能用筷子吃飯並不訝異,但她相當不適應中式餐點的味道,以珊娜的觀點來說算不上難吃,只是味道太複雜了,每一道菜都有很多不同深淺的味道混在裡面,究竟是鹹還是甜她覺得很難說清楚,還有不少其他味道伴隨在主味周圍,吃來吃去只有白飯的味道是單純的。

他們聊著園區的其他設施,小蛙喜歡泡水,她決定去露天溫泉區大肆玩樂,小猛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但克基斯不想去,他不願意光天化日下露出傷痕累累的身體,肯定會被盯著看,使他相當不舒服。既然克基斯不去,珊娜也不想去了,實際上珊娜也沒小蛙那麼愛玩水。

「對了小蛙,」珊娜放下湯匙:「為甚麼你堅持要來這裡?爬山和遠足,美國不好嗎?」
小蛙嘴裡咬著一塊豬腳的骨頭:「不,我只是很喜歡這裡而已。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山很漂亮,房子也很舒服,東西好吃,溫泉區也很好玩啊。」
「就這樣?」
「就這樣啊?」小蛙說:「你不喜歡嗎?」
珊娜眨了眨她那雙漂亮的綠眼睛:「我並沒有不喜歡,只是──」
「人生一定要有甚麼完善到能寫出摘要還附上參考資料的理由嗎?」小蛙打斷她:「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玩就去玩,我需要甚麼偉大到足以拯救世界的理由,才能約你們來這裡玩呢?或者,你不會覺得這幾天請假和colonel出遊,是在浪費你的人生吧?」
「當然不是,」珊娜說:「即使只是跟puppy一起坐在屋子裡也很不錯。

「我只是……一時之間不知道,閒下來該怎麼辦,或者做甚麼。」

克基斯發出一聲輕哼,想起自己剛退伍出院後的那段日子,也不知道該幹甚麼,沒了被各式工作排滿的行事曆、沒了急著要他去處理的任務和令人頭痛的下屬,也沒了歸屬感和生命的價值,他能在沙發上坐著整天只看著時鐘的指針慢慢移動,想著此時此刻A-17的日操或者常態練飛進行的內容,又或者焦慮的在房間裡來回踱步,一遍又一遍的拿黏毛貼紙清理他的軍禮服。

「Puppy你那樣哼哼是甚麼意思?」
「旅館是我選的。」克基斯微微揚起嘴角,他的表情通常都很微小,但珊娜對他一清二楚,克基斯用衛生紙擦了擦嘴:「還需要甚麼理由?」
一旁的小蛙和小猛早已笑得東倒西歪,珊娜這才發現,並不是小蛙老做莫名其妙的決定,而是自己一直都被設計了,被這三個人蒙在鼓裡。她驚訝於自己為何沒注意到這是陷阱,以她的聰明才智,早該在出發前就察覺到其他人串通好的,何故沒有警覺心呢?

她想了半秒,把原因歸咎到克基斯身上,這男人這回一反常態的親密度大增讓自己的判斷能力變差了。

不,果然還是自己的問題,都察覺到克基斯一反常態了,還沒發現問題?

但克基斯為甚麼……到底是甚麼意思?他在做秀?

※                 ※          ※

離開飯廳,小蛙和小猛拿了泳衣前往溫泉區,在路上他們見到一顆巨大的楓樹,艷紅的葉子在空中擺盪,一陣較大的風吹來,紅葉落滿了他倆一身,又隨著氣流撲向遠方,並紛紛下墜,在地上撒了整片紅色的斑駁。

潮濕的楓紅有兩片黏在小蛙肩上和背部,在她白色的T恤上赫赫醒目,她踩著落葉前進,恍惚間小猛看見她身上有兩處傷口,滿地都是血泊,不吉利的感覺令他顫抖了一下,小蛙停下腳步,撢去身上的落葉,用手指捏了捏被葉片弄濕的兩處布料,咂了一聲。小猛見狀,發出低低的嘆息,他嘲笑自己的聯想和軟弱,那怎麼可能是傷口?那可是小蛙啊?被對手的血噴得全身濕透才是常態,無論是緊張還是憂慮,全都來自自身的膽小。
他看著小蛙繼續在楓紅遍地的小徑上前進,更多的落葉被風送下,跟隨著、攀附著、圍繞著伸出最後的輕觸後與她告別,毅然歸根,而自己還在大理石台階上,並未往下踏。

紅與白、前進與停滯,小猛望著小蛙漸行漸遠,遼闊的藍天下碧色山水被紅楓壓制,潔白的上衣與淺藍的牛仔短褲醒目異常,小蛙的黑髮被風撩起,他忽然覺得畫面美得不真實。
於是他拿起相機,對著天地間的孤人,屏息按下快門。

※                 ※           ※

「你在幹嘛?快過來啊!」小蛙回頭,看見小猛正拿著相機用難以言喻的眼神望著自己,她笑道:「你個白癡偷拍我?」

小猛靦腆的笑了。

小蛙看著小猛緩緩放下相機,將肩上裝毛巾的提袋往上推了推,他身上穿著厚鼓鼓的羽絨衣,長髮和平常不一樣的在腦後紮成一個丸子頭,小蛙很難確認小猛是否有意打扮自己的外觀,她傾向覺得沒有。但她知道,小猛是觸景生情和多愁善感的專家,看那副表情就明白他肯定在胡思亂想,而且八成也和自己有關。

她喊道:「別浪費時間了,你也像色貓子一樣被戀愛激素充滿頭腦了嗎?在那裏磨磨菇菇,快啦!」說著轉進了朝露天湯池的岔路。小猛聞言趕緊追了上去,穿過那條散落著楓葉的長路,跟上小蛙的步伐,行雲流水進了更衣室又換好泳裝出來,穿過氤溫的溫泉暖霧和人群,滑進乳白色的泉池裡。

「欸小蛙,這是溫泉花嗎?」小猛用手撈起一片片灰白色微小的懸浮物捧在手上讓小蛙看,小蛙捏了捏,搖頭:「我覺得是污垢或灰塵的可能性更大。」

※                 ※           ※

拒絕公共露天溫泉並不代表克基斯不喜歡泡水,他認為自己還算挺喜歡的,泡澡對舒緩氣溫變化造成的舊傷疼痛非常有效,精神上也能起到足夠的舒緩作用。回到小木屋之後,他就開始準備泡澡,脫掉毛衣和牛仔褲爬進浴室的大浴缸刷洗過後,他蹲在旁邊看著水逐漸將這圓形的玻璃纖維水池注滿,身上的白內衣邊緣濕淋淋的滴著水,在他腳下形成一圈水漬。浴池很大,水流速度令人煩躁,但克基斯沒有時間壓力,他右手拿著根溫度計,左手無聊的輕輕揉著自己大腿上一條有蟹足腫分佈的疤。

珊娜靠在大開著的浴室門框上,雙手交抱在胸前:「puppy,小心滑倒。」克基斯抬頭看了她一眼後輕輕搖頭,伸手前傾把溫度計尖端放進水中測量水溫,克基斯的軀幹大部分面積都感覺不到溫度也無法排汗,這是他防止自己燙傷的其中一個方法。一邊確認溫度一邊調整冷水出水量,珊娜目不轉睛看著他的動作,直到見他收回的電子溫度計小螢幕上顯示104℉。

克基斯站起來,把溫度計放在洗手檯上後看向珊娜,猜想這女人是不是打算看自己洗澡?或者是想跟自己一起洗澡?但他沒有開口問,他認為這些話是不能說的,於是便直直看著珊娜,想看她會不會自己表態。
珊娜也看著他,然後退出去,把門關上了。

克基斯走向門,伸出手但在碰到門把的瞬間又縮了回來,有鎖的必要嗎?他問自己,外面是珊娜,鎖門真的有必要嗎?

他搖了搖頭,脫掉內衣和四角褲扔在浴室角落乾燥的地上,進了淋浴間。

※                 ※           ※

「欸,小蛙,你覺得把上校和博士單獨留在屋子裡,會發生甚麼事情?」公共湯池的邊緣設置了玩耍性質的水療設施,小蛙站在一柱加壓水柱下,任水從自己肩膀往下沖,享受著水柱流過身體的觸感,小猛雙手撐地,身體打橫著漂浮在溫泉水體中,緩緩漂到小蛙面前,說。

小蛙側了側身,讓水流衝擊自己的上臂:「不會發生甚麼事啊,他倆就那樣。」
小猛用嘴唇發出彈音:「噠,我在想,他們會不會有時候,也想享受魚水之歡呢?」小蛙笑道:「小猛,你跟我說這個真的好嗎?我才十三歲,你也沒有符合任何一個國家的成年標準吧?」
一被揶揄小猛的臉馬上就紅了:「說……說一下也不會怎麼樣啦!而且你少來了,你看過的東西比成年人還多好嗎?我不相信你會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你肯定看過吧!」

水花飛濺起來,小蛙改變角度讓水珠子往小猛的方向猛噴,她嘆了一口氣:「我當然知道你說甚麼,我也看過,我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但是,

「我不跟你談這個。」她閉上眼睛。

察覺到自己誤觸他人痛處,小猛在溫暖的水裡打了一個冷顫,他想打自己的嘴,甚麼不說,為甚麼偏偏說了這個,他明明知道的,他知道小蛙經歷過甚麼。

他緩緩的漂走了,覺得自己太糟糕了,總是一在的在不適合的時候說不適合的話,世上有數千話題能作為談資,他偏偏就是萬中選一的挑了能讓小蛙痛苦的話題,還沒聊開就結束,明明泡溫泉是一個那麼好的親近關係的機會,卻被自己搞砸了。他覺得自己是個可鄙的狙擊手,架著槍盯著狙擊鏡,在百萬雄師裡一槍爆頭路邊的平民,相比之下珊娜還真是成熟,充滿著成年人的餘裕,憑他也知道克基斯的傷痛更多,但珊娜就是有辦法完美的不去觸及那些痛楚,卻輕鬆自在的拉近距離,還似乎跟每個人都能產生有來往的契合對話。

要是自己有珊娜的一半,不,十分之一的伶俐和成熟就好了。

小蛙看著小猛以水母漂的姿勢慢慢流走,她知道他在想甚麼。她很肯定小猛立刻閉嘴的行為省去自己一頓咆哮,但她不認可小猛自行消沉的舉動,過去就過去了道個歉就可以了,偏要在角落發黑。想著她決定讓小猛明白事情沒有他想得那麼嚴重,自己又不是心靈創傷病患。

她潛到水下,悄悄游到小猛後方,像趴在河底的鱷魚一樣無聲靠近,猛的抓住小猛的腳踝把他拖進水裡,小猛受驚大叫,一頓瘋狂掙扎後發現自己其實站直就好了,溫泉池水深都不到他的胯部。

※                 ※           ※

克基斯拉開了浴室裡面對山谷的窗簾,午後的陽光灑進室內,照亮了一些金粉般的小水霧,他在浴池邊舖上踩腳墊後踏進水裡。浴池中有一階台階,克基斯緩緩坐下,讓水線沿著腿腳和下腹往上蔓延,越過劍突直到前胸,他往後躺靠在浴池邊上,一手搭著浴池邊緣,一手放在腿邊。

幾年過去,克基斯燙傷的部分已經沒有剛受傷時那麼敏感,稍微碰觸或者溫度變化就會抽痛,現在他大部分的時候感覺麻木,即使和小蛙在冰涼的溪裡游泳,也不至於發疼,可水的溫度他體會不太到,只有身體傳來的放鬆舒適感是真實的。他在水中用手摩娑自己的傷痕,大部分他還記得是何時何故所受,但也有不少已經記憶化作飛灰,火焰的燒烙、被機體破碎的殘片切割、被敵軍的槍射中、摔傷和骨折、清創的痕跡和手術疤痕,他想,作為一個戰鬥機飛行員,自己何故有一副像經歷死鬥的陸戰隊才有的身軀?

他看著天空,想了一些跟軍旅生活有關的事情,但很快的他就甚麼也沒想了,只是安靜的泡在水裡,望著風景變化。

不做任何思緒的,往事若有似無的浮現在腦海中,毫無半分情緒。

玻璃外是懸崖,兩側種植著瘦小的楓樹和常綠樹,橘紅與翠綠的裂葉在風中搖擺,天空是青金石色,細碎的流雲彷彿鑲嵌其中的方解石和白雲母,偶有鳥類飛過,便是閃爍於岩體中的黃鐵礦斑跡。儘管看來窗外的風有些喧囂,室內隔音效果很好,聽不見風聲與鳥叫,只有他無聊的用腳波動浴缸水時發出的清脆水花聲,水花聲在浴室朦朧的溼氣裡被放大,音質變得細潤。

然後他又開始想。

想到幾周前,自己對小蛙說,珊娜看起來壓力很大,不知道工作遭遇了甚麼問題,自己問了但珊娜不肯說,八成是機密。他不知道怎麼辦,只能找小蛙商量建議,兩人進行了長時間的討論後,決定把珊娜拖出去旅遊。

「這是次一等的辦法了,」當時小蛙嘴裡咬著筆,手撐著頭說:「你是她最愛的人,她不該是在你旁邊就能自動放鬆的嗎?」
克基斯搖頭:「你不懂,我未必能讓她放鬆……我有時候讓她緊張,她擔心我的話怎麼辦?」
「誰叫你老做那種讓人擔心的事。」小蛙責備。
克基斯搖頭:「不是那意思,我是指,她只要看到我,就會優先開始擔心我,即使我甚麼都沒做她也習慣性的會照顧我,會過度保護,這就是在她本來的工作壓力上增加困擾!而且機密本來就不能告訴別人。」

思緒至此,克基斯回想這一兩天珊娜的行為,她放鬆了嗎?自己做對了嗎?珊娜還在焦慮甚麼?

※                 ※          ※

珊娜坐在沙發上翻看著渡假村提供的旅遊雜誌,上面有花花綠綠的照片和圖案,仔細一看,很多不是當地景物,甚至還有其他國家的建築,她覺得這是一本無趣又低俗的書。高速運轉的大腦還在想著今天發生的事情,究竟自己是喜歡這次旅行,還是不喜歡

克基斯洗澡過去四十分鐘,珊娜忽然覺得,是不是有點太久了?以她對克基斯的了解,洗澡不會花去那麼多時間的,他可是大半生都在營區度過的職業軍人。珊娜有點擔心,她扔下雜誌起身走到浴室邊,發現無法窺見裡面,便伸出手握住門把,輕輕轉了一下。

沒有鎖,她推門而入,驚訝的發現克基斯靠在浴池邊緣睡著了。

會著涼!珊娜大步跨到克基斯身邊想把他叫醒,但在伸手的瞬間動作卻遲緩了下來,她的視線被克基斯的軀幹吸引,目光不自主地盯著他斑駁的身體看,從頸部到雙腿,仔仔細細的一公分一公分往下看。

和小蛙小猛不一樣,珊娜見過克基斯尚健壯的時候。那時的男人還有著厚實的胸肌和明顯的八塊腹肌,渾身散發著殺敵無數的專業素養,舉手投足表現出他只在乎任務,眼神遠比現在冷酷,當時珊娜覺得他就是無情的人型戰機。然而就是這個將鋼鐵披覆在自身意念上的男子,在危險中把保護她凌駕在自己生命之上,還在失去摯友後,讓她從裝甲縫隙裡窺見那柔軟而深情的靈魂。

想到當時意氣風發的年輕飛官,如今成了憔悴虛弱的無業人士,珊娜不勝唏噓。她覺得很心疼,覺得命運對克基斯太過殘酷,但又不得不承認這是求仁得仁,且平心而論克基斯的運氣非常好,她知道克基斯在黑鷹的同袍絕大部分都戰死了,相比之下還能生還的他根本是有幸運之神眷顧。

看著看著,珊娜不自覺的把重心往克基斯身上挨過去,突然間重力施加在她身上的量突破了浴池邊緣光滑磁磚給膝蓋和腳趾提供的摩擦力,嘩啦一聲珊娜摔進了浴缸裡,克基斯被這陣騷動嚇醒,猛的站直起來,就看見珊娜已經渾身濕透,正搖搖晃晃的扶著浴缸的邊緣穩住自己。

克基斯震驚的看著珊娜,他知道自己睡著,但他不知道珊娜為甚麼穿著衣服跳進浴缸,珊娜不只狼狽還很尷尬,她也不想告訴克基斯自己看他看到摔進水裡,一秒鐘的對視過後,克基斯抬腿爬出浴池,從旁邊的浴巾架上拿了一條浴巾遞給珊娜:「你在幹嘛?」
兩秒鐘的猶豫過去,珊娜接過克基斯手上的浴巾,但沒有拿來擦拭自己。

克基斯繼續看著她,水從他前胸往下流,竄過不平整的肋部和稍微有點凹陷的腹部一直往下,流過他大腿根,滴滴答答的滴在地上,順著他為數不多的腳毛在兩腳邊流成一攤水漬。珊娜的視線依然黏在他身上,想著:不只頭髮還未變白,克基斯的體毛也是烏黑的,他全身的毛髮都還年輕著。

三秒鐘的思考結束,她覺得不趁現在,就沒有機會了。

不需要證據,也沒有甚麼理由,喜歡就說。

「你泡回去,我洗完澡也來。」珊娜說。

※                 ※           ※

看著克基斯睜大眼睛,嘴唇微張著直看著自己,珊娜突然非常後悔,自己到底在說甚麼?不只蠢到極致的跌進浴池,還不著頭腦的說出要共浴的話,她忐忑的看著克基斯,生怕這個道德標準高到離譜的男人會直接離開浴室把整個空間留給她,她知道克基斯很可能會做出這種事,類似的情況克基斯是前科累累,不僅生病時虛弱得翻身都有困難依然拒絕珊娜替他擦澡,連開刀的傷口也不給她換藥,小蛙背部受傷了讓克基斯幫她包紮還簡直要了克基斯的老命,之後不停的抱怨說自己不應該摸未成年女孩子的腰和背。

不,等等,珊娜告訴自己冷靜,那是之前,現在克基斯不就一絲不掛的站在自己面前了嗎?

她看著克基斯儘管難掩震驚之色,還是一轉身又回到浴缸裡去。珊娜情不自禁的笑了一下,迅速脫掉濕透的外衣,小跳步進淋浴間。

當她拉上淋浴間的玻璃門,克基斯坐在浴缸裡緊張的縮了縮肩膀,忽然覺得有點害怕,珊娜居然想和自己一起泡水了?該拒絕她嗎?該趁現在擦乾身體離開浴室嗎?還是應該等她過來,問問她到底想幹嘛?

冷靜啊克基斯!他告訴自己,無論發生甚麼事情都是正常的情侶間互動吧?他緊緊抓住自己的手,忽然注意到自己手上的錶沒有脫下來,秒針正等速率的繞著圈,指針告訴他現在是下午三點三十八分。這支錶不是一般的錶,是軍方發給黑鷹飛行員的帶定位功能的手錶,不僅可以主動傳報GPS訊號,受到重擊也會自行發報,好讓軍方能對出事的飛行員進行搜救。克基斯謹慎的看了看手錶,確定自己沒有誤觸發報功能,然後將它脫下,遠遠放到浴缸另一邊的矮櫃子上。

他看著淋浴間裡珊娜朦朧的身影,緊張感消退不掉,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分派戰鬥任務的時候,當天緊張得不行,吃安眠藥又怕影響反應速度,大半夜跑去找軍醫,卻發現同時被指定的學長也在軍醫那裡。現在周圍沒人可以求救,同性的小猛不在──不,那個靦腆的小男孩在這方面一點用也沒有,無所顧忌的小蛙也不在──哦不,那傢伙肯定是嗤笑著把門給關上然後得意洋洋的離開!

就在克基斯支離破碎的混亂思維在腦海中互相纏鬥的時候,珊娜洗完澡了。她用浴巾把頭髮稍微擰乾,便走到浴缸旁又放了一次熱水,然後泡進去。

※                 ※           ※

「……家長在哪裡?你們不知道這有多危險嗎?萬一溺水了怎麼辦!萬一頭撞到池底怎麼辦!」

溫泉池邊,救生員劈頭蓋臉的對小蛙和小猛大聲斥責,當然是因為小蛙把小猛拖進水裡的危險行為讓周圍其他遊客喊來了救生員,發現是兩人在玩鬧後,救生員怒不可遏的對他倆進行一頓泳池安全守則講習,在她眼裡,十二三歲的少年就跟不定時炸彈一樣,最喜歡去危險水域也最沒有安全常識,一腦子熱了就做蠢事,她幾乎每年都會在受僱巡守各水域的時候發現年輕人又有了新的玩命遊戲,還總是有人會玩到必須她出手來救。這倆孩子現在要是不教育,沒準也會玩瘋了在水裡把小命賠上。
小猛乖巧的把手背在背後聽訓,偷偷用眼角餘光看站在旁邊的小蛙,小蛙吐著舌頭嘴上不停地說不會再犯了知錯了之類的,小猛卻心知肚明她肯定是對不起我錯了下次還敢,這傢伙就不是第一次把別人拖進水裡,自己也不是第一天被拖了。他瞥了瞥小蛙脖子上戴的黃玉項鍊,那可是熙京的官印,有那個在,淡水是溺不死她的,這個救生員甚麼都不懂,她正在對一個義父是河神、還擔任黃河官員的人做水域安全訓話!

罵完了救生員讓他們離開,小猛看到小蛙悄悄的又笑了,黑眸子裡閃爍著不在乎的調皮神情,他低聲罵了一句:「幼稚。」小蛙哼了一聲,把手背在腦後:「有甚麼關係?你也不是會被我拖進水裡就淹死的人。

「你玩得起我才跟你玩的,我可不會把色貓子拖進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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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池裡頭,珊娜站在池中心,克基斯坐在池邊,兩人對望。

克基斯不記得自己甚麼時候看過珊娜的裸體,他相信自己從來就沒完全看過,至少他堅信自己沒有窺看過珊娜隱密的部位,不像自己在珊娜面前早就沒有秘密了。珊娜的頭髮潮濕後黏在肩膀和脖子上,晶瑩的水珠彷彿不忍濡濕那冰雕玉琢的肌膚似的溜下,渾圓的摔進水裡,水滴撫過她豐滿的峰巒,誘人的粉紅色柔軟且均勻,腹部與臀部形狀勻稱,增一分則太肥減一分又太瘦,渾身透著優雅瘦長的嫵媚。

金色的毛髮濕漉漉,正如人生命之初由潮水帶到這世上,彷彿在提醒他生命的起源乃是液態。一瞬間克基斯的腦海裡迅速劃過幾張圖片,藪貓、雲豹、金貓、猞猁、老虎、截尾貓與美洲豹,竟無一種比得上珊娜美麗,她像頭濕透的小貓,卻生著虎豹的兇眸。
珊娜緩緩向克基斯走去,背後襯著窗外的風和日麗,彷彿從山巒間走來。溫水在水面形成一道道清徹的波紋,伴隨著波紋克基斯感覺到壓迫,自己像折翼的小鳥,只能徒然面對貓的襲擊,可當克基斯看著她步步逼近,卻豁然開朗,不需要任何準備。晴朗的風景畫中野貓的身軀盤據在視野正中間,狂妄而有媚力。

他站起身,伸出手搭上珊娜的肩膀,用傷痕累累的手指拂過珊娜緊實的背,指尖去繞她的金絲並攫著那細軟的腰肉,正如握緊的鷹爪,他像蹲伏的老鷹般靠向她,讓她正面與自己相貼,柔軟的女性輝光壓在他略微突出的肋骨上,一隻手指劃過脊椎,兩人相面仰頭而起,默契的輕輕呼出對方的名字,猛的抵住額頭,徒手描畫彼此身軀的輪廓。

讓唾液如水般交融不分彼此,去試探對方牙齒的形狀,珊娜感覺到克基斯一向偏涼的身軀還是能燃起熱度的,而克基斯確認了平常像流體般沒骨頭到處靠的珊娜,肌肉使勁起來富有韌性。漆黑的鷹絨與金黃的貓毛交錯著,磨蹭著互相深入。

勾魂的綠寶石中彷彿能計數心跳,皎白的牙咬在自己咽喉,克基斯知道珊娜對此駕輕就熟,如今他是第一次坐進駕駛艙的菜鳥,珊娜才是教官。於是他放鬆身體,將自己託付給本能,並按著珊娜指示的方向前進,他放開了操縱桿,將兩手都攬在唯一可以寄託的對象身上。

珊娜朝那雙眼眸裡走去,越過淒絕的戰火和遼闊的藍天,深邃的栗色中有某種更加遙遠、也更加本質的東西從克基斯的眼底向她靠近,她趨前,回報以堅定的凝視,她看到了她自己。

其身正如燃燒的火焰,珊娜感覺到,那是比引擎更熾烈、比熱彈更炫目的悸動,遠超焚噬克基斯身軀更激昂的煌炎,她義無反顧地走進火裡,緊緊摟住克基斯,用手指抓撓和摳過他身上的勳章,緊密的與其貼合,去探尋那灼魂的根源。

朦朧中她知道,有一架戰機,旁若無人的飛了,向著不可度量之蒼藍,無畏的凌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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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ppy……弄痛你了?」
「不……」
「你在喊。」

「你不也……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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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石子路上,山間的霧埋又如鬼魅般現身了,氣溫驟降,結束假期的人們跳進車裡,趁太陽還在的時候駛離,而還有假未銷的人們,掩起了木門保持溫暖,等待餐館出餐的時間,準備享受豐盛的自助餐。

小蛙攬了攬身上的薄外套,她其實可以抵禦這等程度的寒意,但多一層保暖也確實可以少運點內功,重點還能不引人注意,她便從善如流了。回到小木屋門前,她敲了敲門,裡面沒人回應,於是她拿出鑰匙將門打開。

她看見,克基斯身上又穿著跟他整個衣櫃裡一模一樣的軍方配給白T恤內衣和少有的幾件便服牛仔褲,坐在沙發上盯著電視面無表情,珊娜在他旁邊靠近門的一側,撩起毛衣袖子正擦著乳液之類的保養品,腿上光溜溜的,腰部蓋著小蛙昨天睡覺用的毯子,一望就知道沒穿外褲。

兩人看見她,無動於衷的繼續坐自己的事情,珊娜心不在焉的問一句:「小猛呢?」
「跑去逛紀念品店了哦。」小蛙說著,脫掉鞋子換上室內拖鞋踩上拼木地板:「你們在幹嘛?」
「沒幹嘛呀,」珊娜說,往自己手上又倒了一點乳液,開始塗腳。
小蛙挨近他們:「少來,一定有甚麼事情。」說著她湊上去,皺著鼻子聞了聞珊娜,克基斯嫌惡的看向她,兩人目光相交,他立刻就看到他最不想看到的畫面了。

小蛙歪著嘴,露出非常奸邪的嘲諷表情,瞇著眼睛直直盯著他看,用中文一字一頓的說:「幸‧好‧我‧剛‧沒‧在‧啊,上校。」

「究竟是誰壓力大呢?」
「不關你的事。」

克基斯煩躁的別過頭去不理會,珊娜雖然聽不懂中文,但從小蛙的表情她完全知道小蛙意指甚麼,她平靜的說:「又不是第一天交往,就你這種感覺敏銳的小鬼最討厭。」
「我又沒說甚麼。」
「你甚麼都說了。」珊娜繼續塗著她的手,克基斯偷偷瞥了一眼,這女人真的完全不在乎,她的坦然使克基斯越發坐立難安。
「哈哈,」小蛙依舊扭曲的笑著:「該尊稱小猛一聲『小猛徳古』了。」

「那是甚麼意思?」
「先知。」

                                                   20220918 AM00:39於新莊家中

---------------------------------------------------後記----------------------------------------------------
好久沒有寫日常了
副標題:克基斯脫處記(X

母胎單身的小黃燦第一次搞R18(?),其實我覺得沒搞好,沒寫出張愛玲那種.......借代得恰到好處又色情的感覺
算了,我也沒想變成黃文大師,只是前天看到一篇解析張愛玲的文章,心血來潮罷了。

這裡的渡假村原型,是我很喜歡的太平山與鳩之澤溫泉,據說也是我父母蜜月旅行的地方,我小時侯他們常常去。不過那裏最美的幾段路都不太好走,對小孩子來說不有趣,成年人會挺喜歡的,我環島的時候也在那裏住了一天,有點不夠,是該住兩三天的。

 


快把萌燦抱回家!
Don’t think, just do. For the heart is an organ of f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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