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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那丑 于 2023-11-25 01:17 编辑
0、起点

张小楂是个脸圆、胆小的初中学生。那张脸上有雀斑,红起来像一颗大山楂。她的本名叫张小卉,是她患肺癌去世的父亲给起的。他生前是大学中文系的讲师,给她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她既美丽,又不艳俗,其中含着知白守黑的道理。他性格温柔,是个谦谦君子,只是长相平庸,抽烟过度。小卉随了父亲的长相,又添了一脸的雀斑;每当她因此被人嘲笑,父亲就什么都不说,把她抱在怀里,一会儿她就不感到难受了。

母亲的脸上也有雀斑,但她长得很漂亮。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她就在外面有个情人。小卉上小学的时候,父亲病死了,母亲很快和她的情人结了婚。那人是张小卉学校的体育老师。他并不虐待小卉,但特别嫌弃她。在学校,他假装不认识她;回家之后看在妻子的面子上,他也只是当她不存在。小卉的母亲也不喜欢她,总觉得她长得太丑了,不像是自己亲生的。可是小卉脸上的雀斑又在时刻提醒她,那东西确实是她亲生的。所以她最常说的话是:洗脸去!他们做什么事都不避着她。她并不害怕小卉学坏,因为按照她的观点,小卉的这副样子,将来想学坏都难。

小卉在学校没有朋友。上了初中,学生们对相貌的歧视越发明显。班里的一个由漂亮女生组成的帮派(首领就是班长赵朵),经常带队欺负她。她们给她起了“小楂”的外号,逼着她在作业本、考试卷上只用“张小楂”这个名字。老师知道了她的外号后,她们也逼着她,只要老师叫“小卉”,她就假装听不见,只有叫“小楂”才站起来。一旦犯错,下课后就要尝到利害。她们打她耳光,逼她脱衣服,逼她脱掉裤子“操栏杆”。她的继父好多次视而不见。有一个男生知道他们的关系,就偷偷跑去告诉他,他假装谢谢他,又嘱咐他不要到处乱说,然后依然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小卉有一次看见他了,也没有向他呼救。最后,她接受了这一切。她对班主任说,自己正式改名字了,就叫“张小楂”。

有一次,班长在自习课上当着全班的面骂她“白给都没人要的贱货”,她回了一句:那花钱买你的是不是得排队。事后班长策反了小楂漂亮的同桌李慧,理由就是,她那么漂亮,不能长久地跟小楂做朋友,否则别人会看不起她。第二天,同桌听从班长的指示,假装告诉小楂,那个上次为她出头报告老师的男生一直喜欢她,但不好意思跟她说,这次放学约她到一个废弃工地去见面。小楂信以为真,就去了。其实是班长绑架了那个男生。她逼着那个男生脱掉裤子,对小卉说,今天看看你是不是没人要。如果他硬了,就证明我说错了,我给你道歉,然后把你俩撮合成一对,现在就洞房;如果他不硬,就证明我说对了,我就用这个干你。说着,她拿出一段磨得光亮发白的粗树枝。

那个男生脸色惨白。但他真的硬了。班长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逼那男生强奸了她,最后给她扔下两百块钱,说是随礼。她们离开后,那个男生也跑了。
回到家,她什么都不说,母亲还是看出了端倪。她用她的办法逼着她说出一切,逼着脱了裤子接受检查。随后她作出决定,让小楂想办法找到那个男生。她说,不能让他跑了,因为这种机会以后再也没了。那个女生说的话难听,但也是实话。如果他俩是朋友,中学发生个关系没什么,以后负责就行。她说,你说不定就因祸得福了。
她听爸爸说过这个成语。它带着一股亲切的死亡气息。

1、我忘了

那天,小楂穿过卧室的门。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只记得自己叫张小楂,父亲死了,跟母亲和继父一起生活,在初二(6)班上学,在这个世界上没人关心她。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害怕栏杆,害怕球鞋,害怕镜子,害怕断掉的树枝,害怕老头的拐杖,但是喜欢拥抱。但她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穿过门的时候是早上,桌上有父母吃剩的煎蛋。她吃了,发现没有放盐。她就去上学。照例,一个上午都没有人和她说话。老师虽然往她这里看了几次,却不叫她回答问题。她看到班长赵朵和体育委员王欣,感到一阵厌恶。她很讨厌她们,也许是因为她们长得漂亮、身材苗条吧。她稍稍有点惭愧,觉得自己不应该妒忌人家。她的确为自己长得像颗山楂而感到自卑,所以她从来不敢照镜子。早自习下了,小组长收作业,她发现自己没带作业,刚准备解释,小组长就跳过了她,直接去收下一个人。她知道,自己平时写作业太慢,同学们都习惯了。她心里觉得很凄凉:她让所有人失望,不是吗?

中午放了学,她回到家。母亲和继父在一楼的客厅看电视,他们正在调情。母亲皱着眉头,心不在焉的,一边骂着他,一边按着遥控器。她想起平时在卧室听到他们巨大的亲热声,就不想再回卧室,掉头离开了家。她不知道该去哪儿。于是她到处闲逛,最后来到了学校西边的一条公路旁。公路的另一侧是一条残破的石头和铁栅围墙,沿着公路砌得望不到头,但很多地方都断了。她看到那些东倒西歪的铁栅栏,身体的某处就像被钩子猛地扯了一下,泛起一阵疼痛和恶心。但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想折返,又无处可去。透过石墙上的豁口,她看见一片望不到边的枯黄的草原。浅麦色的,和她的腿差不多长的枯草一直延伸到雾蒙蒙的远方,在白云的阴影里变灰。

她从未来过这里。听说学校西边原来有个气象局,迁走后留下一片空地。这片空地大得超出了她的想象。太阳照在这片草原上,热风从草原上迎面吹来,她闻到干草、泥土和水。她知道里面肯定有水泡子,说不定还有个湖。于是她越过公路,找一个豁口钻了进去,走向草原的深处。

2、唯一不讨厌的男人

草越来越高,她逐渐迷了路。可是草丛里丰富又温暖的气味安抚着她。她闭上眼睛,朝着水汽浓的方向走。不久之后,她真的找到了一片湖。往低洼的地方望去,她能看到湖的全貌,也看到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有人。他坐在一个藤条编的小板凳上,旁边停着一辆和小楂差不多高的横梁自行车。那是一个成年男人,穿着灰风衣,头发也是灰色的,有一双猫头鹰的眼睛,骆驼的身材,正在弓着腰读一本硬皮书。他有点憔悴,但很专心,没有注意到小楂已经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了。

小楂平时不敢和人主动说话,但是现在,她回头望不见公路,四下里除了草原也什么都看不到,好像在一个无限广大又无比狭窄的空间里,不得不和眼前的人说话。她讨厌成年男人,也许是因为讨厌她的继父,她的老师。他们像皮鞋,包裹着一层油亮的皮,里面空荡荡的,还总爱擦拭自己的那层皮。不过眼前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不同。他不像空壳,反而像是科学课上老师展示过的那卷铅丝,又细又沉。他的所有部分看起来都像铅丝编成的。他让她想起了爸爸。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好像就是爸爸。但爸爸已经死了,她亲眼看着他咽气的。而且他们长得并不像。

她主动和他搭着话,好像她很擅长社交似的,问他是不是就住在附近。那人被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答话了。他的嗓子很细、很慢,有点模糊,好像风吹过芦苇丛的声音。她从没有听过这种说话声。他说,他就住在附近。他问她,是不是对面那个学校的。她说是。那人看了看手表说,不回去上课吗?她说,不去了。她又请他介绍一下自己。那人说,他是个作家。小楂说,她爸爸虽然不是作家,但也经常读书,因为他在大学里教课。那人听了之后,目光忽然变得和他的嗓音一样模糊。他继而问她父亲是什么样的,她说,她爸爸是个胖子,长得没她妈妈高,样子和她很像,印象中经常崴脚,总是要很长时间才能好,好了之后很快又崴了;经常一个人在天台上抽烟,有时连抽几个小时,脚边堆着一圈落花似的黄色烟头。他的学生都很喜欢他,总来家里拜访他,但他被学生围着的时候好像并不太高兴,只会一抽一抽地大笑。他只有和我说话时才会温柔地笑。但他死了。

作家又问她叫什么名字。一个陌生的名字(像由深处涌上来又迅速退潮的眼泪一样)几乎脱口而出,随即她发觉,那好像不是她的名字。她叫小楂,这才对。可那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呢?她说,她叫小楂。作家说,他不想说自己的真名,因为她可能知道他。你就叫我“作家”吧。她问他,你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看书呢?作家说,他正在构思一篇小说,想把它当做给自己爱人的生日礼物,因为在不久前他自己的生日上,他从她那里收到了一篇非常精彩的小说。他不能输给她。而他只要构思,就会来到这片草原上。它的名字就叫作“无边草原”。只要你不想,你一辈子都不会走出去,如果你想,你很快就会找到离开的路。

她说,她不想回去。他又问她饿不饿。她说饿。他就从自行车上的背包里取出一个保温杯,把杯中的饮料倒在杯盖里。那饮料像融化的金水,闪着朦胧的光。她喝了一口,觉得温乎乎的,味道像融化的牛奶香草冰激凌,迅速填满了她的饥饿。她问这是什么,作家说不知道,这是他在草原上游荡时,偶然碰到的一股泉水里流出来的东西。只要喝上一小口,整整一天都不会饿。可惜他只碰到过那泉水两次,身边也没有大容器,不然就会储存一些了。小楂向他道谢,说,她已经饱了。

天色渐暗,她向作家告别,说自己得回家。于是她很快就找到了断墙,翻过公路。这时已经是半夜。她怕自己进门会挨母亲的骂。母亲从不打她,但她会刻薄地讽刺她。(继父则在旁边不说话,维持表面的和平。)她踩着砖头,趴在窗外看里面的动静,只看到继父在一个人看电视,喝啤酒。母亲不在旁边。她激动得脸上发烧;可是再往卧室里看,母亲已经睡着了,打起了微弱的呼噜。她可能根本没去找她。于是她离开家,在忽暖忽凉的晚风里,往那片草原走去。

3、像狮子一样的女人

她睡在无边的星空和温暖的黑色草毯之间,没有一丝梦。第二天,她开始到处游荡,就又看到了那片湖。作家正在湖对岸,骑着自行车往这里来。她笑了。今天他们见面,聊的是小说。她问作家,能不能也送她一篇小说。如果他答应,她就去帮他寻找那眼流着奶油的泉水,在旁边用草扎一个足够显眼的标志,方便他每次都能找到。他说好。

分别时,作家把保温杯和剩下的膏泉都送给她路上取用。他离开后,小楂就坐在湖边的石头上休息。当她在湖中看到自己的脸时,她捂着脸尖叫了一声,跑开了。她想起这不只是一片湖,还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她害怕镜子。

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草原上的方向似乎在随时变幻。她登上一个山丘,往自己来的方向望去,却发现湖已经消失了。根据太阳判断,湖应该在她的东边,但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泉眼更是渺无踪迹。

她心想,这没关系。如果杯子里的膏泉喝完了,她还可以回到镇子上去,大不了再回家,反正随时可以逃出来。于是她就放了心,在这片草原上越走越远。可是她看到的景象总是类似的。空中的鸟群从四面八方飞来,又飞往四面八方去。偶尔会遇到一片湖,但她总是避开湖走;偶尔会遇到一棵树,她会走过去和树说话。树叶是金黄色的,散发着淡淡的奶香,仿佛是汲取了膏泉而生长的。她现在感觉到一种和从前不一样的孤独。这是真正的平静,因为她有了生活的目标。可她还是想说话。她和树谈起自己死去的爸爸,也谈起作家。说累了,她就在树的附近寻找泉眼,一圈又一圈地扩大范围,直到她再也找不到那棵树。她又遇到一条河,在河水里也闻到丝丝的奶油味。她不怕河,大概因为河水是流动的。她逆流而上寻找河源,足足走了一个昼夜,发现这条河分成了五条,最宽的一条在中间,而面前的这一条清澈异常的河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有点沮丧,因为剩下的膏泉只够喝一个晚上的了。

她实在不想回家,更不想辜负了作家的信任,就一狠心,把鞋脱下来拎在手里,赤脚渡河。河水不凉,但河底有尖利的石头,划破了她的脚踝。她的踩踏把石头埋在泥里、还没有被流水打磨过的一面翻了出来,它们便狠狠地报复了她。她没有感觉到疼,但鲜血很快就在河水里扯出细细的飘带。她渐渐觉得心慌气短,头晕目眩,只能退回岸边,用指头压住伤口。这时,疼痛像由远而近的鼓声一样变得剧烈。她想道,只能回镇里找医生了。她打开保温杯,准备灌下最后一口膏泉,让自己有力气走回去。但杯盖刚一打开,膏泉就像一条金色的蚯蚓,一条分成两条,两条分成四条,沿着她的裤腿迅速爬了出来,缠绕在她的伤口上。疼痛立刻消失。那油膏渗入了伤口,很快地止住了血。新的伤疤变成金色,然后迅速消失,露出腿上的旧伤疤。那是六个枣核状的黑红色圆点,围成一个马蹄形的半圆,好像狗牙印。这时什么时候留下的呢?

不管怎么说,她的伤好了。她才惊喜地意识到,这种膏泉不仅能喝,还能治疗伤口。她看了看杯中,还有杯底上的一小口。她就突然振奋了精神,决定继续前行。她再次渡河,这一次加倍小心,没有再受伤,终于来到了那条河的干流旁边,沿河而上。膏泉或者她的信心,让她脚步变得飞快而轻盈。

她跑进了一片金色的树林,河水在看不见的地方流动。很快地,在树叶间的风声里,她听见了一种野兽的哀鸣。循声而去,她发现河边的沙滩上躺着一头受伤的母狮。它的右后腿处有一块巨大的撕裂伤,鲜血汩汩流出,爪子被草汁染成绿色,似乎是跑了很远的一段路,但终于跑不动了。她有点害怕,想拔腿就跑,可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动物园见过的一头狮子。它有气无力地躺在水泥地上,用空洞的眼神望着喧闹的游客。眼前的狮子也许是越狱成功,却受了伤。她不能不管它。于是她把自己仅剩的一点膏泉倒在它的伤口上,慢慢退走,目光却不舍得移开。她知道那神膏的治愈速度很快,它随时可能恢复精力,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可是她还是欺骗自己:时间管够。

刚要逃跑的时候,她听见身后有巨大的喘息声,什么东西站起来了,有个黄金般的声音在喊她:“别怕!别走!”

她回过头。母狮不见了,河滩上只有一个身材矫健的短发女人。她的皮肤是麦色的,深邃的黑眼睛,棕色头发,正在朝她微笑。她穿着一套兽皮做的无袖铠甲,遮盖着结实、高昂的乳房。露出两条胳膊和健美的大腿,弯腰捡起小楂的保温杯时,肌肉在皮肤下隐约地滚动。

小楂看呆了。她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人是自己的理想。自卑感甚至都没来得及抓住她的脚后跟;她不由自主地走向那个女人。女人和她打招呼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存在,自卑也随即将她淹没。她的脸迅速变得通红。

女人感谢她,并解释说,刚才的狮子也是她。她可以随时变成一头狮子,但她本来是个人。她说的话不是汉语,但小楂发现自己居然能完全听懂;而她用汉语回答时,那个女人也听得懂。女人介绍自己说,她是猎人阿塔兰忒,昨天因为信任了一个不该信任的人,在睡梦中被一只恶狗偷袭了。她变成狮子,才让城里的守卫没敢拦她,连夜逃出城来。

女人惊讶于她知道安布罗希亚的用途。小楂说,这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仅剩这么一点了,而且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她还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女人说,安布罗希亚是无边草原上的奇迹,泉眼的位置随时变化,就算找到一次,也找不到第二次。不过她知道一种方法可以吸引泉水,只是这方法,不是每个人都能用的。她对小楂说,如果你想把泉水带给你的朋友,就要先找到无尽之杯,用这杯子舀上一杯泉水,它就可以从杯子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找到杯子,再去引诱泉水,我可以帮你做这些事,但在这之后,我也需要你的帮助。

4、月光与珍珠

女人说,无尽之杯属于女神赫柏。她在那些天神们的宴会上斟酒,所用的就是这只金杯。她本人也喜欢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很少在家,杯子则放在家里。可麻烦的是,她的丈夫赫拉克勒斯又几乎从不出门。他的力气很大,一个人能打败一支军队,从他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并不容易。

小楂问她,到底有什么事需要自己这样的人帮忙,因为她那么强大、美丽,而她令所有人都失望。女人说,现在还不到时候。为小楂偷到金杯,是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小楂只好不再问了。

和阿塔兰忒旅行是一件刺激又享受的事。小楂强烈地崇拜她,同时怀有深深的自卑。而且不知为什么,她总记不住她的名字,把她叫成“阿兰塔”。阿塔兰忒宽容地说,你就叫我阿兰塔吧。当她这样说时,小楂总感觉自己的某块记忆被触动了,酸楚又亲切。改名这件事对她来讲,仿佛有着特殊的意义。

她和阿兰塔走了一路,感到饿了。她明显觉得,阿兰塔本可以跑得更快,却为了迁就她而慢了下来。她们坐着歇息的时候,阿兰塔麦色的皮肤上渗出晶莹的汗珠,让小楂十分着迷。不过她咕咕叫的肚子出卖了她。阿兰塔说,夜里我们能到达黄金树林旁边的露水城。她还带了一些值钱的东西,可以在那里补给,买一些干粮和绳索,为她们偷东西做准备。赫柏的庄园就在露水城北的峡谷里,到时候她们只需潜入庄园,等待女神乘车离开,伺机下手。

她们来到露水城。这是小楂见过的最奇异,最美丽的城市。城墙由黄色条石垒砌,黄昏来临,条石红得好像窑里烧过头的砖。拱形的城门上爬满了海蓝色的藤蔓植物。两个拿圆盾、持长矛、头戴鸡冠帽的人在城门两侧站岗。他们的肤色比阿兰塔的还要黑。一群披着白色床单的人来来往往,头上顶着藤筐和陶罐。城门很窄,城墙向斜后方延伸,好像城门就建在一个尖嘴上。两个守卫的目光紧盯着小楂,直到她跟在阿兰塔身,后怯生生地走进城门。小楂吓得腿都哆嗦了,阿兰塔搂住她的肩膀,说,别怕,他们只是不习惯你的打扮。

与无边草原的那种温暖的干草味相比,露水城始终弥漫着一种幽凉的湿气。她们的脚踩在石头铺的地面上,道路越走越宽,两边的城墙也越来越开阔,直到被一排排的柏树和房屋取代。阿兰塔带着她走进一个小广场,广场围绕着一座雕像而建,那就是女神赫柏的雕像。小楂看着她的脸,觉得有点眼熟。她十分漂亮,却带着一股不屑的神气,让小楂不想看它第二眼。她的头上戴着一只花环,腰里别着那只带耳的金杯。

雕像周围是清澈的水池,池底七零八落地闪烁着用来许愿的金币。广场四周是卖食物和百货的小贩。小楂听说过许愿池这种东西,她也想试一试,但不好意思对阿兰塔说。阿兰塔往腰间的口袋摸去,倒出几颗珍珠,向小贩买面包。小贩看了她手里的珍珠说,这不值钱,白给都没人要。小楂一听到“白给”这个词,就好像吞下了一块火炭,莫名的酸楚在胃里烧灼。她没有听到愤怒的阿兰塔在和小贩讲价,而是专心抓住了那一缕回忆,把瞬间里涌现的所有图景——班长的脸、班长的声音、自己发烫的面颊、黄昏时红透的窗帘——拼了起来:她骂我,白给都没人要的……贱货。她为什么这样骂我?她的酸楚无处发泄,因为这回忆没头没尾。她想,可能是因为她长得难看,脸上有雀斑吧……她越想越是委屈。她望向阿兰塔的时候,阿兰塔正在用一只手揪住小贩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别的小贩来帮忙,也被她打倒。这时,两个和门口守卫一样打扮的人呼喊着冲了过来,试图制服她,后来又来了两个,终于把她按在地上。阿兰塔的脸侧过来,正对着小楂流泪的脸。小楂知道,她连一个金币也没有,当然也就不能帮她许愿了。如果她可以许愿,她想让她自己长得更漂亮一些,但不是像她的母亲、而是像阿兰塔那样的美丽。

她和阿兰塔一起被关进了牢房。她们在牢房里过了一夜,她和阿兰塔说起了那段回忆。阿兰塔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抱进了怀里。小楂开始哭。等到月光洒满半个牢房,阿兰塔就对小楂说,珍珠是月神的眼泪,是无价之宝,她是不得已才用珍珠兑换食物,所以当那些人说我的珍珠不值钱时,我才那么愤怒。这是她最后的珍珠,因为她已经不再受月光的眷顾了。小楂问她为什么,她说,你以后会明白的。守卫们没收了她的珍珠,现在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是她说,我们不会被关太长时间,但我知道不想等,我也不想等。今晚我们就出去吧。

她唱起了一首十分凄美的歌(这歌声简直不像是她的),吸引了一个守卫来到栅栏前,伸出胳膊卡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勒昏后,拿钥匙开锁,换上他的衣服,让小楂藏在阴影里,一前一后,溜出了监狱。可是就在她们马上要出门的时候,七八个巡逻的守卫发现了阴影里的小楂,就喊叫着追了上来。她们跑到院子里,发现监狱的围墙只是一圈木栅栏,翻过栅栏就能逃之夭夭。然而小楂跑到栅栏前就恐惧地怔住了,无数可怕的回忆片段淹没了她,灌入她的鼻孔和眼睛,让她无法呼吸和思考,只是死死地夹住双腿。阿兰塔让她跨过去,她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就把小楂背在背上,一跃而跳过了栅栏,变成一头狮子,冲出城门,跑进了城外的树林。趴在阿兰塔背上的时候,小楂陷入了更深的回忆。她想起自己被逼脱掉裤子,骑在栏杆上的那种冰冷的痛楚,还有女同学们的笑声。有班长赵朵,有体育委员王欣。让她更加痛苦的是,她想到也许这就是班长骂她“白给也没人要”的原因。她就浑身没了力气,像一滩软泥,搭在温暖的母狮背上。她想起爸爸捡到过的一只流浪猫,她特别喜欢抱着它,用脸蹭它身上的毛,就是这种温暖的腥气。可它最后还是从窗口溜掉了。想到这里,她就不由得抱紧这只大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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