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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路向北
她们离开了迷雾城,向北而去。在路上,阿兰塔告诉小楂,铸铁城在无顶之山的半山腰,要想前往那座山,我们只需向北走。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只要向北走,你就会到达无顶之山;哪怕你已经在无顶之山上,如果不停地向北走,你就永远不会离开无顶之山。我在铸铁城丢掉了我的盾,在那里信任了不该信任的人,之后就遇上了你。
那个人叫希波墨涅斯。阿兰塔和他在铸铁城的短跑比赛上相识,在人马旅店约会,前来赴约的却是变化了容貌的女巫拉克西斯,她的杀父仇人。她以那个英俊少年的身份,说服阿兰塔不要睡在盾上,等她睡熟后,就放进来一只钢铁猎犬。它张口吞掉了她的盾,并咬伤了她。阿兰塔回忆起这段往事,始终想不通,为什么真正的希波墨涅斯那晚没有来找她,现在又传出了他身在铸铁城、还拥有她早已丢失的长矛的消息。也许从来就没有一个希波墨涅斯,一切都是女巫拉克西斯的鬼把戏?但不管怎么说,她得把她的长矛抢回来。
她们在北上的途中,遇到了一个巨大的望不到边的湖。小楂说,这是大海吗?湖面上飘来的湿凉的微风让她神魂颠倒。阿兰塔说,这是湖,它没有海的味道。小楂说,这里没有码头,我们只能绕过去了。阿兰塔说,不行,我们必须一直向北走,不能绕路,否则就永远无法到达。在这个世界里,方向是一种神圣的东西,它不是空间中的一种相对的存在,而是绝对的。我们绕的每一条路都是在远离它。不过没关系,我有办法渡过这片大湖。
说着,阿兰塔将自己的盾牌反过来扔在水面上,它立刻变成一叶足以容纳两人的小舟。她们登上船,阿兰塔开始划桨。逐渐地,陆地消失了,小船完全行驶在镜子一样的湖水里,上下左右都是白云的影子,偶尔能遇到一座岛,岛上有比房子还大的榕树,这时她们就下船,在树下歇息一会儿。船行两天一夜,水流变得湍急,小船也被托着疾速前行。她们看到前方雾气蒸腾,不辨水情,进入水雾之中才发现,那是一个瀑布,她们就在瀑布的顶端。阿兰塔说,没关系,你抓紧我的腰带,无论如何都不要松开。小楂依言而行,阿兰塔就把小楂拦腰抱紧,像抱一只小狗似的;她的另一只手牢牢抓住船桨,身子一摇,就在坠入深渊的一瞬间掀翻了船,她们就随着瀑布下落。她手中的船变成了一架巨大的滑翔翼,让她们从瀑布顶上飘落而下。在空中,小楂看到了让她永远难以忘怀的场景:瀑布的对面是无限广阔的空间,脚下是黑黢黢的松柏林,极远处有一条横亘在视野中的雪白色山脉,山峰直入云间,望不到顶。
她们掠过松柏林,降落在森林边缘,刚一落下,就遇到了一头黑熊在宣示自己的领地主权。阿兰塔变作狮子,咬死了熊,剥下熊皮为她们俩做了两件厚实的衣服。又走了一天一夜,她们来到苔原上,灰绿和苍白的大地向远方的山脉倦怠地伸展,晚上宿营时,阿兰塔就把她的盾牌扣在地上,变成一座挡风遮雨的小屋。小楂赞叹道,你的盾牌真是宝贝,它一定有个名字吧。阿兰塔说,对,它有个名字,它的名字就叫作“名字”。她不知道这名字的含义,她父亲就这么叫它。
她们由苔原上的一条光秃秃的小道进入铸铁城。这里砌城的砖石粗糙而发红,散发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小楂说,我不喜欢这里。阿兰塔说,等我拿回长矛后,我们就赶快离开。
10、长矛
阿兰塔和小楂住进了铸铁城的半人马旅店。店主告诉她们,希波墨涅斯白天在下城区的广场上与人比武,晚上回旅店过夜。她们就在一楼的酒馆里喝酒,等待。夕阳血红的光探入窗口时,一个留着金色卷发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手中拄着一根骨制长矛。那就是希波墨涅斯。
他坐在桌前要酒,阿兰塔就在旁边上下打量他。小楂看到阿兰塔脸上的表情,像一片薄冰突然暴露在正午的烈日下,又是冰冷,又是灼热和炫目,含着随时可能被打碎的担忧,以及被迅速融化的隐秘渴望。可她往希波墨涅斯那边细看去时,那张年轻而棱角分明的脸虽然很漂亮,却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怖,以及越来越强烈的恶心。阿兰塔发现她脸色青白,就拉着她避开喝酒吵嚷的人群,回到房间,问她哪里不舒服。在她的追问下,小楂只好说实话:是那个男人,是他的脸。阿兰塔安慰她说,没关系,我们一拿到长矛就离开这儿。小楂知道她其实不愿意这样做,心中一酸,就流下热泪。阿兰塔问她,是不是好多了。小楂摇摇头。
她说,恶心的感觉还在,但不是对那个男人的,而是对她自己的。也许在从前的某个时刻,她曾经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像一块煮熟了的猪肉,生满了死皮和老茧,不再是她的一部分;而现在,她回忆起了这种感觉。那不是胃里装了异物所感到的恶心,而是她自己本身就是一整块异物,她感觉到强烈的剥离和异化的冲动,却没办法从自己之中逃出去。这种恶心没办法通过呕吐来缓解,她不可能把自己的整个身体从她自己之中吐出去。呕吐这件事只有身体才能完成,身体不可能是呕吐的对象。
阿兰塔试着用她自己的方法让小楂感觉好起来。她开始亲吻她。可是小楂告诉她,这不行的。那种无可缓解的恶心正在剥离她和她自己。她感觉不到爱和激情,好像站在旁边看着自己身体像一块死肉一样发生着物理的和神经的变化,灵魂却毫无波澜。她说这些话时平静得像一块石头。阿兰塔忽然想起了安布罗希亚油膏。她取出金杯,将油膏涂满小楂的全身,又喂她喝了许多。但它们没有起作用。她红着双眼对小楂发誓,一旦她拿到长矛,就去日出之地的海豚神庙为她寻求治疗。
第二天,阿兰塔将自己的脸蒙在盾里,盾牌就变成了一张和她的脸一样大小的面具。在伪装里,她们前往下城区的广场和希波墨涅斯比武。阿兰塔本来能赢,却故意输给了他。她低声告诉他,自己是阿塔兰忒,希望他夜里来半人马旅店她的房间,带上长矛;到时候她会向他解释一切。黄昏时分,阿兰塔让小楂躲在隔壁房间,自己留下等待。听到敲门声,她隔着门问了一个问题:谁赢了比赛?对方沉吟片刻,回答:是我。
他的回答让阿兰塔确信他是真的希波墨涅斯。如果他是女巫假扮的,阿兰塔在比武中故意放水,她不可能看不出来,所以就会回答,是你。但女巫不知道的是,阿兰塔口中的比赛并不是当天的比武,而是她和希波墨涅斯相识的那场跑赛。在那次比赛中,希波墨涅斯用诡计跑赢了她,却得到了她的心。
阿兰塔开门请他进来。可是小楂从墙缝里看到,希波墨涅斯的神色凝重而警觉。她向他解释自己为什么需要那支长矛,并问他,长矛是怎么到他手里的。希波墨涅斯说,他从一个盗贼手里抢到了它,但并不知道这长矛属于她。阿兰塔说,白天她故意败给了他,是怕他在当地丢掉颜面,今后不好再以比武为生。其实她已经赢得了这根长矛。如果他能把它还给她,她复仇成功后会回来找他,到时候也许……还有别的可能。就在她低头为他倒酒的时候,希波墨涅斯突然站起身,揽过那支锋利的长矛,矛尖一挺,刺穿了阿兰塔的肚子。
小楂在墙缝里看到这一切,她以为自己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似的。她眼前的图景不再是阿兰塔和那个刺穿她的凶手,而是一个废弃工地,她躺在地上,眼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男生像只野狗似的爬过来,刺穿她,把她的身体和灵魂撕成两半……这时她听见希波墨涅斯说,对不起,我不能把它给你。如果我没了这支长矛,我将一败涂地,再也不会赢得任何比武,我也就完了。
阿兰塔双手死死抓住她的长矛,眼睛盯着希波墨涅斯,口中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在无声地抢夺这支长矛。阿兰塔知道,如果这次让他带走它,她将永远无法拿回自己的武器;希波墨涅斯也知道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懦夫,他指望着这支战无不胜的长矛继续生活,所以也被激发起了困兽般的顽强与残忍。他们都在为一个完整的自己而殊死抗争。小楂挣扎着从回忆的泥沼中站起来,忍着剧烈的头痛和恶心,拾起金杯,来到他们的房间。希波墨涅斯想伸手抓她,长矛却被阿兰塔夺去了一寸,只好全力应付。小楂将杯子里的安布罗希亚倒在阿兰塔的伤口上。它很快就停止了流血,一点一点地吐出长矛,最后,伤口愈合,矛杆完全握在阿兰塔的两只手里。她回复了体力,希波墨涅斯就知道大势已去,向后猛地一跳,转身夺门而逃。
那矛尖在阿兰塔光滑的小腹上留下了一个黑色的伤口,连安布罗希亚都不能根除它。小楂扑在那伤口上默默流起泪来,阿兰塔就抱住她的脑袋,好像她是个刚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新生儿一般。
11、骗子还是叛徒
她们在半人马旅店住了好多天,打听女巫阿特洛波斯的行踪。阿兰塔确信她的神庙据此不远,也许就在无顶之山上。终于在一个傍晚,她们听到一群穿着兽皮的猎人在一楼的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高声讨论起要去阿特洛波斯神庙朝圣的事。阿兰塔很快就和他们混熟了,决定和小楂加入这支队伍。
朝圣者中有一个背着鲁特琴、衣服上挂满五颜六色的彩布条的游吟诗人。他对阿兰塔说,他已经厌倦了为英雄们作歌,看着他们惩恶扬善、受人崇拜,他自己也想变成一个英雄,所以他决定跟随猎人们进入阿特洛波斯神庙,通过献祭来得到勇气和力量。第二天早晨,他们从北门出城,沿着山路向上攀登。诗人说,阿特洛波斯的神庙就在山顶上,只是这座山叫无顶之山,通往山顶的路也不可捉摸,很难说此行要走多长时间。跋涉了三天两夜,灰蒙蒙的天空飘下大雪,他们已经无法回头,只能继续前行,然而就在弥漫视野的雪雾之中,猎人们开始陆续失踪,过了一个晚上,原本二十几人的队伍只剩下不到一半。只有一个人被发现了,当时他躺在悬崖上,身体断为两截。阿兰塔说,这是阿特洛波斯的双头猎犬干的。人们都十分害怕,只有诗人在篝火旁唱起了古代勇士的歌谣,为大家鼓劲。他说,这是阿特洛波斯的考验,只有通过了考验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英雄。最后,整个队伍只剩下了诗人和阿兰塔、小楂三个人。
诗人是他们冒险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共患难的朋友。她们非常敬佩他,因为他来的目的和别人都不一样,别人的目的是功利的,他的目的却是理想主义的。他的性格和歌声有十分的感染力,总能够让她们在绝境中生出斗志。
他们最后来到了一座悬崖上,路断了,身后传来一阵铮铮的吠声,夹杂着类似于铲车的刺耳轰鸣。阿特洛波斯的双头犬从一块巨岩上跳到了山路中间。它和牛一般大小,每个脑袋都长着一张生满钉牙的大口。诗人走上前去,在它的每个脑袋上摸了两下,神情严肃地转向阿兰塔和小楂,没有一丝行骗成功后的得意。这时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身穿深绿色长袍的年轻女人。阿兰塔知道这是第三个女巫拉克西斯,是她变成了游吟诗人的模样,将她们引入绝境。阿兰塔向她奋力地投出长矛,她就变成了一条蛇游走了。小楂在那一瞬间看到了拉克西斯的真容,惊得浑身都僵住了:这是一张并不陌生的脸。
阿兰塔呼唤小楂,让她举起盾牌,小楂仿佛没听见似的。她只好再把长矛投向那双头狗,被它撞飞了。长矛再次回到阿兰塔的手中,这时小楂回过神来,立刻举盾。铁狗向小楂扑过来,盾牌就变成了一个巨型茧蛹,将她包裹了进去。铁狗的两个脑袋用利齿轮番啃咬这只茧蛹,却只能在它表面留下浅痕。阿兰塔利用这个间隙,将长矛刺进了狗的肋骨。那铁狗不知疼痛,一只脑袋攻击盾牌,另一只扭过来咬阿兰塔的手腕,却扑了个空。就在这时,一个全身披甲、头顶装饰着孔雀毛的女人在对面的悬崖上呼唤那条狗。那就是女巫阿特洛波斯。她念动咒语,一块巨石从深渊里升上悬崖,接好了山路。铁狗就放弃进攻,向女巫奔去。阿兰塔紧追不舍,女巫和她的狗虽然迅速撤退,却一直没能甩掉她。
这时,盾牌恢复了原状。小楂从地上爬起来,看到阿兰塔的身影转过一块石头,就消失了。她来不及喊她,也知道自己追不上她,只能背着盾牌在山道上缓慢前行。穿过一片积雪的松林,她忽然闻到一股铁锈和血腥味。是那只狗,没错。她警觉起来,双手攥紧盾牌,额头上开始冒汗。突然,那只牛一样大的钢铁猎犬从崖壁上俯冲而下,扑向她的头顶。她迅速一转身,用盾牌轻轻一推,把它闪进了万丈深渊。
她有些腿软,但情势紧急,只好用一只手帮忙,艰难地攀上最后一段陡峭山路,终于登上一块足有广场大小的巨石。阿兰塔正在那里和女巫阿特洛波斯战斗。她很勇猛,但女巫比她更敏捷,也更强力,显然处于攻势。小楂喊叫着冲上去,在她面前举起盾牌。阿兰塔得到了帮助,就恢复了自己的战斗节奏,躲在盾后投掷长矛,闪身出盾短兵相接。阿特洛波斯使用的一根巨大的箍着铁箍的木棍,几次被阿兰塔荡开。最后,她一手持棍,另一只手抓起一块西瓜大小的石头,朝盾牌掷来,将小楂砸倒在盾下。阿兰塔让她快躲起来,把盾牌留给她。她自己举盾,阿特洛波斯的石头再次扔来,被她用盾牌打了回去,正砸在对方的脑门上。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女巫倒下了。她们走上前去,看到她的身体已经消失,只剩下地上扔着的一套铠甲和武器。阿兰塔将贴身的内甲递给小楂,让她穿好,她自己穿上了尺寸宽大的外甲。
她们下山的时候,两人都想提及诗人的背叛,可随后又想起,这也许根本不是背叛,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她们没能识破它,但仍然打败了它。小楂问阿兰塔,这真的不是一次背叛吗?如果这是背叛,就意味着之前的那个诗人是真实的。阿兰塔说,所以你宁愿相信这是一次背叛,对吗?小楂说,我宁愿相信,是女巫拉克西斯在最后一刻抓走了诗人然后变成了他。快到山下时,小楂看到远处的山谷里有一具尸体,穿着缀满五彩布条的衣服。她指给阿兰塔看,阿兰塔却看不见。可是小楂坚持指给她看。她说,那就是诗人,那是真正的诗人。阿兰塔想了想,说,那我们就要为他报仇。听到她这样说,小楂感觉浑身都温暖起来。
12、不是一座城,而是一条路
她们回到了铸铁城。走在城中狭窄的街道上,小楂仍然能闻到那无处不在的铁锈和血腥味,这有点不对劲。对她来说,气味不只是感觉,它还是一种神秘的象征。她们不是已经战胜了大敌吗?她没有对阿兰塔说这些;她不忍心打扰她胜利的喜悦。她们在旅店中商量,如何找到最善变的女巫拉克西斯。小楂说,拉克西斯最后是变成一条蛇逃走的,说不定她的一切与蛇有关。阿兰塔说,她倒是想起一个地方,叫做无涯沼泽,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到那儿去。它不在任何一个方位上。如果想知道,她们只能去太阳神庙求一道神谕,而且她答应过,要带小楂去神庙里治好她那灵肉分离的病。
她所知道的最灵验的太阳神庙在玫瑰城,那是离太阳神的居所最近的一座城市,一直往东走就能到达。城里没有军队、守卫或医生,因为住在那里的人不会生病、犯罪、痛苦或死亡。就算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住进去,包裹着他灵魂的寒冰也会被融化掉;任何病患住进去都会痊愈;任何人在城里待多久都不会死去。但每天总有人进城,也总有人出城,因为在城中待久了,人们就都会明白病痛、罪恶和死亡都有它们本身的意义,如果没了它们,人是不完整的。所以有人会从那里离开,在一个新的意义上拥抱死亡、病痛和罪恶。也有人即便明白了也不愿离开,久而久之,他会变成某一种颜色的光,成为太阳光的一部分;他当然也可以保留他自己,继续待在城市里,但他会发现这很无聊,总有一天会选择变成光,或者离开城市,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她们一路往东走,走了无数个昼夜。小楂记不清时间,只觉得以往的一切在逐渐淡去,伤痛和阴影开始失去了十足的力量。她起初很欣慰,却又忐忑不安,觉得这不是真的。最后,她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好像静水或狂风里的一片羽毛。阿兰塔也是一样:随着不断地接近玫瑰城,她复仇的念头就越来越淡;她只知道此行是为了求得神谕,但至于为什么这样做,她开始觉得,反倒不如接近玫瑰城这件事本身那么重要。她的仇恨开始变得抽象,变得只剩下一个念头,却没有了念头之下汹涌的情绪。她不知道它会不会回来,她甚至有些期待它回来——否则她将陷入迷茫,即便这迷茫并不痛苦,而是轻飘飘的,很陌生。
她们遇到的每个黎明都更早,大地像巨辐车轮在她们脚下滚动,天空呈现出越来越浓的玫瑰红。终于在一个紫色的夜晚,她们到达了玫瑰城。
玫瑰城没有城墙。它比她们见过的任何一座城市都大,奇形怪状的建筑从山坡延伸到海滩,围成一个港湾,湾内有零星的细长小船随波荡漾,远处是浓雾弥漫的海面。城里的房屋、街道、路边的树和灌木都泛着暖洋洋的微光,让它们在夜里仍保持着朦胧的轮廓,为行人照明。这里的人的身体在不同程度上都是半透明的,颜色各不相同。一个淡金色皮肤的女人给小楂和阿兰塔指出了去往旅馆的路。这里的旅馆离海边不远,是一艘平稳搁浅的巨大的无帆之船,其占地面积相当于一座小城。旅馆正门的门楣上刻着一句铭文:“不是一座城,而是一条路”。
小楂和阿兰塔进入餐厅。在这座像广场一样宽阔的厅堂里,她们看到各式各样打扮的人,有些人已经完全透明,在火焰的光辉里忽隐忽现,有些人则和她们差不多,也许是刚来不久的,说着她们都听不懂的语言。阿兰塔认出了其中一些民族,但更多的是她不认识的。他们大都从自己的口袋中取出干粮和酒,有的在喝安布罗希亚,有的在吃一种像雪球一样松软的大颗珍珠。
她们在船舱一样的房间里住了一夜。第二天黎明时分,她们很自然地苏醒,从窗外看到了这里特有的日出景象:巨大的玫瑰色太阳从粉色的波浪和浓雾中升出海面,光辉照透了旅馆的窗户和墙壁。小楂看到,阿兰塔的皮肤似乎也混入了粉色,她的影子被冲淡了。太阳逐渐升高,玫瑰色淡去,变作橙色、黄色、金色、白色,悬挂于天顶。白天里,很多人在浅海中洗浴,男男女女们待在一起并不避讳,小楂和阿兰塔也加入了他们。她们互相发现,对方身上的伤痕在变浅,几近消失。从海水里出来,她们并没有着急去神庙,而是像许多旅客那样,在这座城市里闲逛。这里的居民们也一样,不是在自家阳台上坐着冥想或看书,就是在街上散步。偶尔有街头戏剧和演唱,所用的都是她们听不懂的语言——小楂还是头一次在这里遇到她不懂的语言,但觉得这很熟悉,听起来亲切入耳,仿佛是她很早就会、但后来忘记了的一种语言。她们没办法跟当地人交流,但是可以和同来朝圣的旅客们说话。她们看到一对皮肤已经有些透明的男女,问他们,来这里多久了。那个男人想了想说,应该有十年了,女人纠正他说,我们是一个月前才来的。当时她的胸口被捅了一刀,医生在止血之后说,刀子伤及内脏,恐怕她活不了多久了。他就带着一线希望带她来到玫瑰城。现在她的伤口早已痊愈,完全恢复了健康。一个决定出门远行的当地居民,把自己的房子送给他们居住。不过男人说,他最近也打算离开这座城市了。当初来到这里,不光是为了治愈女人的伤口,也是为了根除他自己的罪恶,因为她的伤口就是他造成的。他看到女人和另外一个人偷情,就杀了那人,并捅伤了女人。住在玫瑰城的这段时间里,女人逐渐淡忘了她的背叛,她不想再回到那个受欲望宰制的世界里去,而男人看清了他的嫉妒和杀人罪,所做的决定正好和她相反——回到那个世界之中,为自己的罪负责。他不愿再耽搁下去,否则他的罪恶感会变得越来越抽象和失真,这和他所领悟到的真理相悖。正是光启示他回到阴影里。
他们指出了通往神庙的路。神庙是海边的一座镂空的悬崖,小楂和阿兰塔走到悬崖边上时,听到海中此起彼伏的海豚之歌,节奏多变,色彩丰富。沿着下沉的石梯,她们进入神庙,向女祭司求问寻找拉克西斯的方法。祭司告诉她们:你必须信任蛇。她们求了第二次,得到的神谕是完全相同的一句话:你必须信任蛇。神谕中只说了“你”,而没有说“你们”。小楂问阿兰塔,神谕都是这样令人费解的话吗?阿兰塔说,对,你不能指望它更清楚了。不过总胜过没有。
走出神庙后,她们就在玫瑰城里四处打听,什么地方有蛇。人们都说,玫瑰城没有蛇,蛇在城外。但阿兰塔和小楂心照不宣,谁都不愿离开。于是她们在海边的那座船形旅店里住下了。她们自己都说不清住了多少日子,也许是十天,也许是十年,或者十个世纪。在无数个黎明里,她们看到了无数个透明者在港口登上小舟,与海中的太阳融为一体的奇异景象。可是随着她们自己的身体也变得透明,她们开始能够明白当地人的语言,听懂街头诗人们的歌唱。小楂惊异地发现,那些逐渐清晰起来的词句讲的其实是小楂自己的故事;而阿兰塔听到的,则是她自己的伤痛往事和英雄史诗。她们都为此感到不安,因为这些故事被遗忘得太久了。小楂想起了作家和她的许诺,阿兰塔也想起了她的仇恨,以及她来到这座城市的目的。于是她们决定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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