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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二个太阳

阿兰塔听说过,克罗托住在一座岛上的山洞里。她有一根无所不能的魔杖,可以控制万物的意志,不管是死物还是活物。她周围的海域听她的调遣,如果有心怀敌意的人乘船去找她,海浪和风暴就会把船只碾碎。但阿兰塔不知道该如何找到那座岛,以及怎么到岛上去。她们不想再回玫瑰城去求神谕了,因为她们发现,神谕和生活一样难以理解。不能理解生活的人,也就不能理解神谕,而真正能够理解神谕的人,其实也不需要神谕的指点。与其听从神谕,不如从生活本身之中获得灵感。

当晚,她们在星光城的街道上漫步。阿兰塔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她去拉小楂的手,想要告诉她去跟踪那个背影;可是与此同时,小楂早已伸手去拉阿兰塔的手——她仿佛也被那个背影吸引了。阿兰塔感到奇怪:这不可能,因为那是她父亲的背影;而她不知道,小楂看到的是作家的背影。她们就在这种奇异的心有灵犀之际,在绿洲城市的暮色里,在沙漠的火辣辣的风里,一起追踪着人群中的一个背影。它一直引导她们走上城墙,走上一座烟囱似的圆形瞭望高塔,一圈一圈,直攀到顶。快要登顶时,她们听到轻微的“咔嗒”一声,还有从金属和木头摩擦碰撞的声音。顶层的圆形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对面的一扇门。门锁着。她们环顾四周,觉得十分古怪:那扇门对面不应该有楼梯或房间,它是直接开在墙面上的。她们四处寻找能够撬锁的工具,回过身却发现,门消失了。阿兰塔急切地寻找墙上的缝隙,小楂站在窗口,闻到迎面刮来的风中有一丝腥咸的气味,在想象之中拓展出一个无限广远的空间,同时,她听到了一种不同于风声的、低沉又浩大的摩擦声。她们努力让自己的视觉适应塔楼中昏暗的光线,然后她们看到了:在沙漠的地平线尽头,是海。

她们回到城里,打听附近有没有出海的船只,当地人告诉她们,星光城以南的海边有一个渔村。她们就往那里去。

这段路比她们想象的远得多。计划中一两天的路程,走了将近一个月,还是没能望见海。除了一个又一个的沙山,就是仙人掌和沙子里挖洞的毒蛇蜘蛛,此外,还有炽热的、毫无遮挡的太阳。白天酷热,夜晚酷寒,她们只能通过擦拭安布罗希亚来抵御这种温差。有了神膏,她们不会有饥寒的危险,但每次站在沙山上远望时,海面依然遥不可及。除了绝望的煎熬,她们还遇到了一次沙漠风暴,被埋进了齐腰深的沙土里。她们尽管不渴也不饿,但还是开始渴望那些属于人间的东西:清水、蔬菜和沐浴。就在这时,她们看到了沙丘之间的一片湖,如果不出意料,湖下应该有一眼泉水。她们欣喜若狂地奔下沙丘,跑到湖边捧起水来就喝,手中的水却变成了一团雾,继而整片湖都在她们眼皮子底下迅速缩进沙土。她们又翻过一座沙山,发现了另一个湖。她们跑向它,那湖水又消失了。这时,小楂拍了拍阿兰塔的肩膀,让她看天上:那里有两个太阳,一个在天顶,另一个在偏南的方向。南方的太阳周围的光晕越来越大,仿佛在靠近大地,一半的光晕已经沉到一座巨大的沙山之下,沙山上出现了三个影子。太阳变得越来越清亮,逐渐地,光亮的核心消失了,光晕也一层层地散去。三个影子走下山顶,站在半山腰上,俯瞰着沙丘下的阿兰塔和张小楂。

她们看清了,那正是三个女巫。被她们杀死的阿特洛波斯和拉克西斯站在左右,旁边跟着那只牛一样大钢铁猎犬;中间站着小楂没见过面的克罗托,但她的脸……它的光芒带给她一阵莫名的疼痛、羞耻和憎恶。那张脸对她来说,一定意味着某种很要紧的事,只是她拼命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事。它所唤起的情绪,或者说它的意义,先于她的回忆本身汹涌而至。克罗托拄着一根手杖,是剥了皮的树枝,白花花的,像一段死人胳膊。

她们都明白了:之前阿兰塔并没有杀死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那只是女巫们在和她们做游戏。她们太强大了,阿兰塔不可能伤到她们的一根毫毛。她早该知道啊。她们俯视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一句话都不说,但这种俯视本身就能说明一切,它构成了一个强有力的表达。

阿兰塔看着三个女巫走近,站在了她们的脸刚好被阿兰塔看清的位置上,才停下。她愣住了。绝望的深处没有声音,没有痛苦,没有嘶吼,只有一副看似无所谓的表情。小楂看着她的脸,却认不出她来,她仿佛连容貌都变了。这是一个穿着阿兰塔装束的陌生人。小楂被这种陌生感吓到了。她知道这是阿兰塔的毁灭日。一个英雄可以承受最严酷的刑罚、最深重的苦难和最骇人的危险,但他们承受不了幻灭。那是自我否定,是最坚强的、支撑他们承受这一切的东西的瓦解。英雄们比起普通人来总有一个缺点:他们拒绝接受荒诞,这让他们成为英雄;可也正是因为拒绝接受荒诞,他们比普通人更脆弱、更容易毁灭。如果英雄们最终能够接受荒诞,一口吃掉荒诞,让荒诞成为他们的一部分,在一个新的意义上成为普通人,他们才真正完成了这条英雄之路。小楂当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她现在真诚地、炽烈地希望,阿兰塔能够举起长矛,用最后的力气刺向她的仇人们。她嘶吼着鼓励她:进攻吧。

阿兰塔摇了摇头:我的长矛扔出去,都未必回得来。一切都是她的,我的武器也将背叛我。

小楂说:它也许回不来,但毕竟你投出去了。你的武器可能背叛你,但你矛尖上的风不会背叛你,你的胳膊不会背叛你,你的吼声也不会背叛你。你伤不到她又怎么样呢?做你该做的吧。因为你向敌人发怒的样子很英武,很潇洒,我很喜欢你这样。你是在为你父亲报仇,难道因为敌人是杀不死的,你就不去报仇了吗?

阿兰塔凄惨地一笑,又呆住了,倏尔鼓起了全身力气,抬起长矛,朝中间的克罗托狠命一掷。长矛朝着女巫飞过去,女巫甚至都没有动;它飞到离女巫十米远的地方,突然掉转矛尖,以同样的速度朝阿兰塔飞过来。小楂奋力将阿兰塔推开,整支长矛插进了她们身后的沙土地,连一个窟窿都没留下。阿兰塔转过身,扑在地上用双手刨出一个深坑,总算挖到了矛柄,将它拔出来,从小楂手中接过盾,向女巫们发起了冲锋。但是她脚下的沙子开始流动,她跑得越快,倒退得也就越快。她就这样狂怒地吼叫着,奔跑着,直到精疲力竭,扑到在地上。她抬眼望着山坡上的女巫们,她们已经转过身去,脚下的沙土变成三辆马车,载着她们驶往三个不同的方向。克罗托的马车翻过她面前的沙山,消失了。

小楂走过来抓住阿兰塔的手,和她一起躺在沙土里。她问,我们还去吗?阿兰塔说,去,当然要去。

15、大怪物

她们越过沙山,大海就在眼前。那不是阿兰塔熟悉的海。海面上空阴云密布,无数条漆黑的海浪像布满吸盘的章鱼触手,扭曲着翻滚着。海天相接处看不到任何岛屿;海边的确有一个村落,站在山坡上一览无余。岸边停放着一条船,比村里所有房子加在一起还要大得多,也漆成深黑色,拖着灰蒙蒙的巨网,网中足够装下两条这样的船。

她们走进村子。令她们惊讶的是,这座村子里没有家庭,也没有任何社会组织,每个男人和女人都没有任何血缘或亲属关系。村子里有一百多人,都是渔民,他们唯一的合作就是乘坐那条比村子还大的船出海打鱼。也没人知道船是怎么来的;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人进村之前,船就已经在那儿了。村民们并不靠打鱼来果腹,他们的食物来自挂在渔网上的海中植物,还有礁石上的苔藓。这些东西在阿兰塔看来简直不能吃,但他们并不在乎这个。他们每个人都心思重重、大难临头的样子,仿佛谁也没有胃口吃东西。他们最低限度地保证着自己的生命,让自己可以第二天上船去打鱼。

他们打的不是一般的鱼,或者说并不是鱼,而是一些海中的巨兽,比如鲸,比如大海蛇,比如大章鱼,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一口把全村人都吃掉。所以他们不断加大这艘船,一代又一代,让渔船经得起巨兽和海浪的摧残。尽管如此,还是每天都有人丧命;但也每天有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来到这座村子里,阿兰塔和小楂就是其中的两个。

他们时而能够遭遇巨兽,时而只能在海里漫无目的地转悠,时而遇不到巨兽,却遇上了暗礁。那些暗礁似乎是随时移动的,没有人知道它们具体在哪里,或者是由于他们没有领航员,没人能带他们避开这些东西。可是来到这里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将捕猎巨兽当成自己毕生的唯一使命,在这个使命中葬身大海。他们这样做并非因为乐在其中,也不是由于它有什么现实的好处,不是出于某种深刻的爱或深刻的恨,不是你能想到的任何理由。他们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件事是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重要的事,与之相比,其它的一切都毫无所谓。

她们问当地人,是否曾真的打上来过一条鱼?当地人说,他们每天都会捞到一些小鱼,但没人亲手捕捞、或亲眼见过那些大海兽被抓获。他们之中流传着一些故事,说古代的英雄们有人征服过那些大海兽,有人把海兽的尸体拖到岸上,所有人一起吃光了它的肉,这些人就变成了不死的神。不过他们很难解释英雄们是如何把那些比船还大的东西杀死并拖上岸的,也没有任何实在的证据留到了今天:兽骨,或者那些仍然活着的神。毕竟他们知道,最早的船没有现在这么大,船是积年累月不断变大的,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不会否认这一点;可即便是现在,他们的船也没有大过那些海兽的身体,因为海兽们从来不会显示它们全部的身体。

村民们不断地把船造大,却也不断地发现,海兽们比他们想象的更大。有人推测,海兽也是不断变大的,所以在那个英雄的时代,海兽也许和英雄们的体型相仿;可这无法解释故事里的描述。在故事里,有个英雄“被海兽一口吞下,在它的胃里点燃火把,他感觉自己在国王的宴会大厅里,于是唱起歌来,歌声在海兽的胃里回荡了一百遍”。还有人解释说,那些英雄本来就是神,或者至少是有神的血统的半神,他们能做到的事我们不一定能做到;但这种解释并不受人欢迎,因为它把故事的意义彻底取消了——一个神做了一些事,对我们毫无影响,这个故事为什么会流传下来呢?神既然降临尘世,一定是对我们有所作为的。

如果说村民们除了打鱼之外还有什么集体活动的话,那就是在大船旁边的空地上点燃篝火,讨论以上这些问题。阿兰塔很快加入讨论,但她也很快地意识到,这种讨论没什么用,它并不会对人们的作为有什么实质上的影响,只是一种不自觉的消遣。持消极观点的人在船上的表现,和那些持积极观点的人没什么不同。他们只要一上船,立刻就变得严肃、沉重起来,因为每一次出海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当然也会有人面色惨白地开起有气无力的玩笑来,只是这玩笑除了彰显它的敌人——那种至为严肃的境况——的强大外,别无他用。

每个人每次出海的记忆,当他们回来时,都会莫名其妙地残缺不全。这也并不奇怪,因为只要登上那艘船,所有人的注意力只集中于那个“莫测”本身,就算有谁死掉了(实际上每天都有人死掉),他们也只是在事后有些模糊的记忆,且多半想不起那人是谁。这里的每个人其实都是孤独的。他们看似很好相处,实际上他们分不清这个人和那个人的区别,所有人对于他们而言都不过是“别人”。他们懂得合作,但没有朋友。

阿兰塔和小楂在一座空屋里住了一天(房子的主人刚刚死于海难),第二天没有跟他们一起出海。几天后,大船回到港口,大约三分之一的渔民没能回来,船则被毁得不成样子了。他们这一次确实遇到了大海兽,但像往日一样,没有看清它的样子,只看到它灰色的脊背在海水里像一座石头岛。大船本来要从它的侧面开过去,往它的背上投掷鱼叉类的武器,但海兽本身也在移动,而且背脊越来越高地露出海面。大船被涌向海兽的水流横冲,被迫变方向,不自主地朝它撞去,差一点翻船。甲板上的人都在这次冲撞中掉进了海里。有人在舷窗里看到了海兽张开了它的嘴,他们说,黑漆漆的,大得好像黑夜的嘴,能一口吞掉太阳。

阿兰塔忽然有点明白了:也许传说中克罗托居住的地方,并不是一个岛上的山洞,而是一头海兽的肚子。这让她十分兴奋。她对小楂说,也许她们必须主动地被大海兽吞进肚子,才能找到克罗托的居所。小楂说,这是不是太冒险了。阿兰塔说,我们的生活从来都是冒险,我的是,你的也是。活着不就是冒险吗?活着不就是直接面对死亡吗?要么活,要么死,选择了活,就是选择了与死神斗争——这不就是冒险吗?你真正活着的每一刻,死亡都伴随着你;远离死亡的活,还能叫活吗?小楂对阿兰塔说:你最迷人的地方就在这儿,你活着。阿兰塔看着小楂,对她说:我活着,是因为你活着;没了你,我就不能活了。小楂说:我活着吗?阿兰塔说:当然,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有资格说自己活着。小楂说:可是我也不想失去你。阿兰塔说:那就跟紧我。

她们决定下次和众人一起出海。和她们一同登船的,还有最近陆续来到渔村的十几个人。他们中的好几个都是重名的,有长有短,名字有很多相似的部件,但顺序不同。阿兰塔和小楂试了半天,也没记住任何人的名字,换句话说,他们等于没有名字。她们虽然不用担心其中的某人是女巫拉克西斯变的了,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很难说就是“他自己”。有一类假面是弥散性的,它让“真实”的概念本身被溶解。小楂和阿兰塔登上大船,随后就是连续几天的航行。人们根据自己的所长,在船上报名负责不同的工作。没有人会虚报,因为他们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严肃之极,对自己的要求比对别人的要求更苛刻。阿兰塔说,她擅长投矛,而且她的盾可以变成一条小船,在大船靠近巨兽时她可以放下她的盾船,投矛刺它;小楂则是她的助手。

她们出海后,风浪越来越大,大船费力避开一个又一个龙卷风,驶入了完全陌生的海域。船上没有领航图,没有指南针,天空永远阴沉着,偶尔出现的太阳也无法指明方向,因为它的位置总在变化,有时在天上绕圈子,有时出现两到三个分身。终于有一天,大船在暗礁上搁浅了。他们只好在船上等着,看看是否会有个巨浪将它们带回深海。这时,巨兽的影子出现了。它在海平面上徘徊,带来一片寂静,灰色的背脊像一座山脉缓缓升起。这时人们才发现,历史上频繁现身的许多大海兽,无论是鲸,是巨蛇、巨章鱼还是海底的恶龙,都只是这唯一的大海兽的一部分。蛇是它的尾巴,恶龙是它的脑袋和鳍,鲸是它的躯干,章鱼触手是它的胳膊;但这还不是它身体的全部,他还有无限的身躯在海面之下。多年来不断扩建的渔船虽然庞大,在它面前只是一片枯叶。不过船上没有恐惧。大船放下一百多艘小船,船上的人们擎着鱼叉,怀着坚不可摧的使命感向巨兽冲过去。然而一个巨浪袭来,所有小船都被打翻了,只有阿兰塔和小楂乘坐的盾船,缩成了一个密不透水的龟甲球,在海面上翻滚,最终被大海兽一口吞掉。

盾船停止了翻滚,阿兰塔就命令它恢复原形。她们发现自己脚下踩着柔软的洞壁,面前的通道无限延伸,但绝不是任何动物的肠胃。迎面持续地吹来微风,风中有一股火烧火燎的气味,干燥的让人发慌。山洞不算高,阿兰塔伸手就能摸到顶,洞壁上每隔十几米就有一支火把,地面上密匝匝地铺满干枯发脆的植物,踩上去发出轻微细密的断裂声,像踩在揉成团的纸上,闻到的是缓慢腾起的丝缕烟尘。小楂觉得它们好像卷烟里的烟丝,却不知道怎么向阿兰塔解释。在这种恍惚的回忆中,她“曾经有个名字”的感觉就呼之欲出,好像这气味勾连着那个她连想都不敢想的自己的曾在。她小心翼翼地将鼻吻探向弥漫着这种奇异气味的空气深处,像是在靠近一个动人的梦,生怕把它惊走。

阿兰塔有些担心那些火焰掉下来把干草点燃。这里一旦失火,她们将无处可逃。所幸危险没有发生。她们紧握着对方的手,顺利地走到出口。于是她们就站在了悬崖边上。悬崖外是一团漆黑,无数种气味的风从四面八方吹向她们,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和肃穆的气息在这些风的最底层,像移动的冰川朝她们逼来。

她们的面前是一个广阔而空旷的球。也许把大海的水抽干,或者把某座山连根挖起,会留下这样一块大得逼近人的直观极限的球形空间。球的外壳是布满了无数个细小洞窟的石壁,小楂和阿兰塔正站在其中一个洞窟里。她们望不到球底,只看到冷光闪耀的穹顶上的夜空,所有星座排布分列其中,缓缓转动。她们谁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们已经忘记了自己还会说话。

这时,深渊里浮起一个小岛,朝着小楂和阿兰塔飘过来。岛上堆满了垃圾,或者说,是生活中常见的所有物件,从沙发、路灯到书包、洋娃娃,堆成了一座山,山顶有一张椅子,和小楂教室里的课椅一模一样,其上坐着的就是女巫克罗托——不过她已不是之前那幅打扮了。她穿着和小楂同时代的灰色卫衣、运动裤,扎着马尾辫,面目也比之前年轻了好多,但阿兰塔仍然能认出她就是随手杀死她父亲的那个人。她的手里还拿着那根树枝魔杖,白得像一段死人胳膊。可即便在这种怪异的场景中,阿兰塔还是得承认女巫的美貌,还有她那幅满不在乎的神情在阿兰塔心中勾起的、说不上是嫉妒还是仇恨的强烈情感。女巫看着她们,嘴角一撇,轻轻举起了魔杖。阿兰塔大吼一声,左手握住长矛,右手持盾,助跑几步,跳过了悬崖和小岛之间的空隙,眼看着就落在岛上,女巫的魔杖一挥,一道白炽的闪电划过,阿兰塔被扔回到小楂脚边,变成了一头狮子。她盾像枷牌一样锁住了她的四肢,她的长矛则变成一条弯弯曲曲的蛇型钩,矛尖抵住她的胸口,矛身缠绕在她的肚子和腰上。

小楂发现,变成狮子的阿兰塔已经不能说话了。她无力地趴在地上,那些镣铐和抵住她胸口的矛尖并没有伤害她;它们是在阻碍她变回人——她只要变化身体,就一定会被镣铐勒死,或被矛尖刺入心脏。阿兰塔低吼着,像是在哭泣。小楂大声问女巫: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凭什么这么做?女巫没有看她,而是拍了拍自己椅子的靠背,她的浮岛就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小楂周围的一切:她脚下的悬崖,头顶的星空,面前的球形深渊。她和阿兰塔轻飘飘地下坠,直落到一片松软的草地上。她们就这样回到了无边草原。小楂在一阵绝望的松弛和巨大的疲惫中,躺在草丛里睡着了。

16、终点

醒来后,小楂发现阿兰塔仍然是那头狮子。但她已经没有从前的威风。她显得疲惫、困倦,目光涣散。小楂问她,我们要不要报仇?阿兰塔闭起眼睛来,摇摇头。小楂长时间地抱着狮子的脖子,狮子则靠在她的胸口上。小楂说,我们到市集中找一个铁匠,把这副镣铐取下来。她们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就发现了一座城市。小楂认得,那是她们来过的露水城。城门上“酒神摇篮”的藤条还在,卫兵的脸仍然挡在头盔后面。她们走到门口,两个卫兵对阿兰塔举起了长矛,行人们都惊叫着往城里跑,城墙上的守卫吹起号角,铁闸门哗啦啦地砸在地上。

小楂向守卫们解释说,这是被女巫诅咒的人变成的狮子,不会伤人。她们只是进城去找铁匠,砸碎她身上的枷锁。守卫说,要想进去也可以,她们必须为城邦做点事情。如果她们是个马戏团,就可以用艺人的名义进城去,在城里搭台表演。小楂对阿兰塔说,请你委屈一下,好吗。说话时,她的眼泪像铅水一样迅速滴落。阿兰塔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她们就这样进了城。路人看见她们,大多都远远避开,可也有胆大好奇的,看到阿兰塔不攻击人,就跟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议论不停。第二层守卫拦住她们,小楂就说,是来城里做马戏表演的。阿兰塔为了配合她的说法,用爪子在城墙上刻下了“马戏”这个词。守卫很惊奇,就放她们进去。她们来到集市广场,发现那座原本矗立在广场中央的赫柏雕像不见了;那里只有一个水池,池中连一个金币都剩下。她们没钱住店,只好在广场上占了一个摊位,卖艺赚钱。小楂本想告诉围观的人群,这是被女巫诅咒的一个人变成了狮子,可是阿兰塔阻止了她。她用指甲在地上刻出了一句话:编故事。

小楂只好对人们说,这是一只天生懂人话的狮子,它虽然不会张口说,却能够用图画和文字与人交流。她可以把狮子讲给她的故事再讲给人们听。当更多的人围过来时,她就讲起了阿塔兰忒冒险的故事,只是隐瞒了头尾,而且隐藏了她自己,让人们听不出来这个故事和狮子或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关系。讲到精彩处,阿兰塔就作出一些动作,或者在地上用爪子划出图案、词语,来证明小楂的故事。人们既看到了懂人话的狮子,又听到了英雄传奇,很高兴,就给她们钱。她们用这些钱住进了旅店。不过老板娘说什么也不让阿兰塔进屋,她说,如果要住店,就必须把阿兰塔用铁链锁在后院的空马厩里。小楂说,要住马厩,她们就一起住。可是阿兰塔写了一句话:只一夜,没关系,你去睡个好觉。

小楂把阿兰塔栓在马厩里,在她的额头上亲了又亲,阿兰塔坚持让她进屋去睡,小楂说,我现在不睡觉,再陪你待一会儿。小楂问她,如果明天你自由了,未来有什么打算;如果铁匠失败了,你未来又有什么打算?阿兰塔在地上写了一句话:重要的是过去,不是未来。小楂问她,这是什么意思?阿兰塔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小楂有些不高兴,赌气地推了她一把。阿兰塔温柔地将她推向马厩外面。她只好回到屋子里睡觉,可是刚躺在床上,又觉得不放心,跑到窗边看着马厩。她看到了阿兰塔的身影,才趴在窗台上睡着了。

第二天她们找到了城里的铁匠,求他把这些枷锁弄断。铁匠被吓坏了,他说,弄断了枷锁,狮子岂不是自由了?小楂说,这只狮子原本是人,弄断了枷锁,她就会变回人。阿兰塔写了一个字:求你。铁匠心软了,就用各种方法试图弄断这些枷锁。可是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他说,这些枷锁像是骨制的,可他从未见过这么坚硬的骨头,刀砍斧剁,酸蚀火烧,都留不下半点痕迹,锻铁的钢锤在砧上猛砸,连一丝裂缝都没有。小楂求他再想想办法,可是阿兰塔扯住了她的衣角,将她拉出门外。她用爪子在地上写了一句话:我们离开吧。

她们离开露水城,回到无边草原之上。靠着安布罗希亚的无限滋养,她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终于,她们走累了;不是身体,而是灵魂疲惫不堪。她们就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阿兰塔问小楂:如果我永远是一头狮子,你能接受吗?小楂说,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会一直爱你;不过我担心的是,你自己能接受吗?阿兰塔说,你还记得我之前的样子吗?小楂听到这句话的语气,她就像是眼泪铸成的冰雕,突然崩塌般地融化了。她问阿兰塔:你一定要这样吗?阿兰塔用爪子在地上写了一句话:要么死,要么活。

小楂痛苦地闭上眼睛。可是阿兰塔摇晃着她,直到她睁眼。阿兰塔在一块石头上写了最后一句话:看着我。

紧接着,阿兰塔的身体开始变化。她的皮肤一寸寸地由金色的毛变成古铜色的皮肤,随着皮肤的变化,镣铐也一点点地勒紧她的身体,直到勒出白色、青色、黑色和一条条淋漓的血,矛尖分毫不差地刺穿她的左胸。阿兰塔不动了。她恢复了美丽的身体,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从头至尾和小楂对视着。小楂没有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一点痛苦,她甚至感觉到,其中燃烧着的是狂喜,是骄傲的光彩,比太阳还亮。有那么一瞬间,她完全被这种光彩给迷住了,在这一瞬间里,她和阿兰塔的灵魂贴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近,乃至完全交融,不分你我。她仿佛自己在经历这件事,她发现自己能够理解这件事,能够理解她的骄傲——她为此感到惊奇:她居然能够理解……

她就这样望着阿兰塔被镣铐紧缚、被钩矛刺穿的尸体,直到狂喜消失了,直到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她的意识中浮现出一片没有一丝涟漪的、平静如镜的湖,直到她再也看不见阿兰塔的尸体,而是看到那片湖真的出现在她眼前。她认出了,那是她刚到无边草原时遇到的第一个湖。看到了湖水,她开始流泪。这泪水几乎没有悲伤,只有彻底的疏泄,还有净化。与湖水相关的回忆忽然一齐涌来。她想起了那个作家:这么长时间,她终于完成了她的许诺——为他找到一眼不竭的安布罗希亚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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