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原创小说】张小楂与阿兰塔（17、18、后记）

那丑

17、卧室的门

第二天，作家果然来了。小楂看到他，觉得心里无限温暖。她对作家讲起了她的爱人阿兰塔的故事，她说，可惜我不能带她来见你了。作家说：没关系，她是不会见到我的。随后，他递给她一篇小说的手稿，说，这是送你的礼物，阿兰塔就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啊。

你忘了吗？你想让我写一个你未来的样子，她比现在的你更美丽、更强大，所有人都爱慕她。阿兰塔就是未来的你。但我其实没有完全按照你的意思来写；因为我不觉得现在的你毫无价值，相反，你是伟大的人，你和那些传说中的英雄相比毫不逊色。难道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小楂在水里看到了阿兰塔的倒影，她说，我现在知道她是我了，可我还是很想她。作家说，小说总要有个结尾吧。小楂带着泪笑了。作家说，现在该你履行承诺了。小楂就把无尽之杯递给他。作家说，请你到我家里做客吧。

小楂坐在作家的自行车后座上，离开了无边草原，回到了镇子里。她总觉得他们行进的路线似曾相识，仿佛多年前自己也走过似的。最后，作家带她来到一扇铁门前，他开门先走了进去。小楂看到门牌号才发现，这是她的家。她跟进去，作家的身影却不见了。她找遍了一楼的所有房间，没有人；上楼时，她在楼梯上听到有人在喊一个名字：小卉。

她情不自禁地答应了一声，同时感觉血管里有某种冰块碎裂了，迅速融化了。那是她本来的名字，那是她爸爸的声音。她几步跑上楼梯，冲进二楼的书房，父亲就在里面等着她。他没有过分的惊喜，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面似的。她扑进他的怀里，抱了好一会儿，直到父亲感到有些奇怪。他笑着推开她，问她今天怎么了。那确实是她的爸爸，不可能是假的。这时她反而不着急了。她问那位作家哪去了。父亲说，那就是我呀，是我希望自己变成的那副样子呀。可是在我的愿望里，最重要的，是再次见到你。现在已经见到你了，别的就不再重要，所以我又变回来啦。她问他，是不是也有人为你写了一篇小说呀？父亲说，是我自己写的，你看。小卉看到他书桌上的一摞手稿，拿起来翻了翻：它比作家的手稿多了一个头尾，其中包括着她和作家相遇的部分。小说真是奇妙啊。

她有无数个问题想问父亲，可她害怕那些问题的回答会破坏这个幻境——万一这是个梦呢？她可不想醒来。最后，她只问了其中一个：爸爸，你教我写小说好吗？爸爸说，当然好啊。

她去自己的卧室拿铅笔。她记得自己把父亲送给她的一捆彩铅藏到了衣柜深处。但父亲一听说她要回卧室，连忙阻止说，铅笔不在那里，他早就拿出来了。她不相信，因为那是父亲去世后她才藏的。可她听了他的话。晚上她要回屋睡觉，父亲说，别回去了，就在我旁边睡吧，我想像你小时候那样把你哄睡着。她也答应了。这几天，他们的日子过得十分快乐，但只要她有事要回卧室，父亲都会找出各种理由加以阻拦。她不禁好奇，她自己的卧室里能有什么东西呢。一天夜里，她趁着父亲熟睡，溜到卫生间，从镜子里叫醒了阿兰塔。她们用一根发卡撬开了她卧室的门锁。打开门后，她怔住了。

房间的布置和她的记忆中的没什么差别，只是在房顶正中间的吊灯上，挂着一条系成死扣的围巾，旁边是一把翻倒的椅子。她终于想起自己那天早晨是如何从房间里出来的了。

凉风吹入敞开的窗户，穿透了她的身体。父亲踉跄地从楼梯上跑下来，看到她已经打开了房门，就站住了。

18、另一个起点

你干嘛要开门。我们俩就这样永远地一起生活下去不好吗？

小楂的脸上露出阿兰塔的微笑：

爸，没关系。我好着呢。

0:58 2023/10/17

后记

小说的故事来自一篇新闻：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长期被同学欺负，但得不到家里人的保护，最后自杀了。其实这类报道多得很，我也并不特指某一篇报道。一篇新闻报道本身就是一个故事，它如果形成了某种类型，比如青春，比如悬疑，比如校园暴力，就必然失去了锋芒，变成消费品。

但这不是我想说的。

我想说的是，每次我看到这类故事时，总会生出一种疑惑：这样短暂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把一个生命看作一个艺术作品的话，好像是这样：只有完整的艺术作品，才有意义。如果一件作品在未完成时、甚至刚刚开始创作时，就被粗暴、残忍地打断了，它的意义不仅没有完成、甚至还没有显露，那么我们如何能说，它像所有别的生命一样有意义呢？

可这里有个悖论：如果说它没有意义，我们又为什么会感到惋惜呢？

她才十几岁。对她而言，几乎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还在理想和幻想里，可她被逼死了。价值尚未展开，就被打入虚无。我们为什么会为了一种尚未开始的东西的结束，而感到惋惜呢？

其实在理论上解决这个悖论并不难，只要调整问题的提法，悖论就不存在了。但每次我看到这类新闻时，总会不自觉地陷入这个悖论。理论上的解决，和直观上的“看破”是两回事。

我希望通过这篇小说，给这“类”故事增加一些永远不属于“类”的东西。

其实小说的主题可以很简单地概括出来，就是王阳明的“成色斤两说”。任何人都是完整的艺术作品，哪怕她早夭，哪怕她死于非命，哪怕她的生活里除了疼痛和屈辱之外、没有一丝光亮，只要她自觉地去做个人，她就和传说中的英雄们没有“成色”的差别。

不过，我刚才说过，这只是理论的解决。如果理论的解决有一丁点儿用的话，我就不会写这么长一篇小说了。

8:42 2021/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