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世界名称

原创世界观
其他

第六章 他或她的少年时光


奥尔菲试图闭上眼睛,但他失败了。

眼前的篝火明亮、刺眼,愈燃愈旺,似乎要燎到了森林暗绿色的冠冕。火焰噼噼啪啪的响声,如此单调,却令奥尔菲为之出神——他仿佛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是人群发出的噪声,像是欢呼,但也许是咆哮,如大海的潮涌一般此起彼伏。篝火变得像一座被闪电点燃了的山峦,焰心浑然一片炽白,如同神灵镌刻喻示的天之穹顶。奥尔菲在期待着什么。

果然,一个被绑缚的人影从焰心中显现。它由中央缓缓升至顶端,俨然是经受着烈火的烤炙。此时,烈火也幻化出令人迷惑的模样:那赤红色的焰边竟然变成一簇簇灿烂的初绽的玫瑰,随着热浪摇曳;火中的花儿不但没有凋零枯朽,反而蕃盛异常。

“阿汐娜……”奥尔菲喃喃道,他是在呼唤着那个人影,“那是你吗?”

他陷入到令人烦躁的疑惑中去了。他感觉她是阿汐娜,但也许她是别人,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梦。他无奈地又试图闭上眼睛,可是他的眼皮似乎变得透明了——他无数次闭眼,可总有一双眼睛圆睁着,怎么也闭合不上。

他一狠心,将双眼猛地睁开了。

篝火依然是篝火,伴随着夜深处猫头鹰古怪的哀鸣。他迷离的眼神逐渐清澈,发现自己正躺在温暖的兽皮帐篷里,不远处是举着火把的阿汐娜,她的侧影在火光中显得异常优雅和安详。她发现奥尔菲苏醒过来,便露出了笑容:“你累了。”

奥尔菲甚至没有力气回答她,只是报以微笑,便又沉沉睡去。他的确是太累了。

自从在百花谷与奥罗拉分别,他们北上披荆斩棘,在十多天后终于来到了山谷的尽头。时日已入初冬,阿碧夏广袤的深绿色林莽从两片刀锋一般的山崖间显现出来,在目之所及的边缘,一座高耸入云的孤山仿佛碧绿的大洋中的一尊昂扬的巨浪;山峰被林莽包裹着,隐约可见一条银色的细线由山顶蜿蜒而下,那便是仍在他们足边闪烁欢跃的赫利孔溪。然而,山往往比我们看到的更加遥远。

踏上故乡的土地,阿汐娜并没有表现出仿佛是应有的欢欣喜悦,反而常常望着密匝的林莽凝神思索,似乎眼前的景色对她的灵魂来说没有一点牵绊的力量——故土与少年时期的生活对她来讲,与其说是在回忆中,倒不如说是在想象里。她感到自己与奥尔菲一样,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不同的是,她真正渴望一个归宿,那里能够容纳她从以往的世界与自身中逃亡而出的残破的灵魂。但故乡只是一个象征。对于当下来说,所有的未来都是他乡;而对于过去来说,灵魂总是被迫不断迁移的流浪者。阿汐娜的隐忧是,自己或许早已不属于故乡,也许真正的故乡仅仅是自己回乡的路途——这条让她不敢耽于心灵的安逸而去坦然享受的路途。她的旅伴奥尔菲令她欣赏且感动;在漫长的旅途中,他们经常促膝长谈,但很少涉及到他们自己。阿汐娜听了奥尔菲讲述的许多故事,但她从没有在那些故事中发现他观察的眼睛——她逐渐觉得,奥尔菲仍然没有打破雷伯勒城中铸就的樊笼,那就是他与她的身份差异,虽然这种差异也的确被印在他们各自的灵魂中,成为了生命无可奈何的一部分。

在阿汐娜的眼中,奥尔菲是这样一类人:他们从不为偶然性着迷,除非看到了其背后的命运所指;他们能够忍受人类的普遍灾难和痛苦,却对某些特殊的、偶然的伤痛敏感之至;他们不愿得到无名的利益或幸福,除非它证明自己能够为所有类似的人所享有;他们似乎永远心系着浪漫的悲剧,即便他们的生命也许只是场荒唐的喜剧。这也许是虚伪,也许是对理想的奢侈消费,但当阿汐娜发现奥尔菲正是因此而羞于展示作为对象的自己时,她感到这与她是如此的相像: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或许只是同质的面具,但面具早已和面容无法分别了。当然她也很清楚,同质的面具只会将异质的脸隐藏得更深,也让它更难于被颠覆,因此她对奥尔菲充满了愧疚——这种愧疚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每当她设想自己与奥尔菲处于一种更加亲密的关系中时,她就变得不可抑制地恐惧和厌恶;而且她几乎确信,奥尔菲也会有相同的感受。

“可是,我为什么会感到愧疚呢?”当阿汐娜在那个冷风萧瑟的夜晚、裹紧了身上粗糙而温暖的皮斗篷、为身旁安然酣睡的奥尔菲守夜时,她不禁这样想道,“的确,他从萨那驼的手中救了我,并且一直践行着陪同我回乡的诺言。作为一个朋友来说,我爱他,但我的愧疚并不是对朋友,而是对恩人。我为什么愧疚呢?难道是因为我自知不能用爱情回报他的缘故吗?这几乎有点荒唐了:难道我只有爱情可以用来作为报偿吗?难道我除了爱情就一无所有了吗?在何时我将自己贬低到这种程度——我不能拥有什么,只可能被别人拥有?”

她陷入了沉思。她想到了已故的碣讷,自己和他共处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当她温柔又充满憾意地回忆这些场景时,她不得不重新考量它们的意义:为什么他的目光总想穿透自己的胸口、直视到灵魂?难道她的灵魂真的隐藏得那么深吗?不,不,也许是他根本就不相信她有一个灵魂,或者说,她并没有一个如他所想的灵魂——因为他只是想在她身上发现他自己罢了。他只想确证他的拥有;他正是为此焦急不安,但他并没有萨那驼的彻悟:凡人只有满足于幻象时才是幸福的。她用自己炽热的爱将碣讷包裹,然而他只固守于擦拭心中的那座雕像,并幻想着总有一天它会活起来。口口声称:“我属于你!”这究竟只是爱的一种表达,或者就是爱本身呢?她与碣讷虽然在一起生活,但事实上,他们生活中的联系却微乎其微。雷伯勒城的贵族们仿佛从生活的泥土中探出头来的一朵朵理想之花,他们的爱甚至从来没有机会从一杯亲手调制的温酒中被映照出来——仆人们负责着一切。阿汐娜知道,碣讷既然从未、而且也将不会再向自己表露并践行他的爱,那么他的爱也就不再是一个谜——正如一出怪异费解的蹩脚悲剧,它之所以无解,是因为它尚不完整。

然而对于她与奥尔菲的关系来说,这就不是一个关于爱的问题了。她为什么会自然而然地认为,在得到奥尔菲真诚的帮助之后,就理应用爱情来回报他呢?“爱情的回报,”她不无讥讽的想道,“也许只是披着宗教式的神秘外衣的某种交易罢了。”她不清楚在奥尔菲的心中,是否也隐然存在着某种关于回报的期许——但假如奥尔菲的期许被证明是这一切的前提,她便又要陷入到一个危险的思想漩涡中去了:她到底是被拯救了,还是……被更加隐蔽的绳索束缚起来了呢?然而,这种想法令她窒息;她感到时间如周身的黑夜一般浓缩到了焦虑的一瞬。

那一刻,她的目光滑过奥尔菲的脸,滑过他缺少血色的嘴唇和顽固地向后紧收着的下巴,那张脸的轮廓唤起了她心中的一阵暖意,以至于浅浅的情欲。她任由这种直观的迷乱与愉悦泛滥着,并不加以阻止,却用更深的思索将它们自然而然地冷却下来。她似乎陷入了绝境:一方面是自己不可抵抗的直觉,以及符合道德或美的选择;另一方面却是彻底摆脱命运之错爱的渴望,代价是拥抱耻辱和丑陋——在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命运欢宴中,拒绝了甘醴就会被灌下鸩酒。此时,身份的差别已然被证明只是轻波微澜,在深渊底端,熔岩已蠢蠢欲动。

“我的经历并非象征,只是偶然;这不是命运,只不过是一种对命运的想象。”阿汐娜想道,并喃喃地说了出来。也许在那个思想创世的年代,很少有事情会被用来引出一句独白,即便言语也只能如微风、让平稳燃烧的火炬冒出一缕异样的青烟而已。

而此时,她身旁的奥尔菲早已再次深深地坠入了梦境。

那是一条崎岖的小路,在一片荒凉的、迷雾封裹的未知地域。阴云低垂,空气潮湿,看不清远处的景象,奥尔菲只感觉自己正在路上艰难地行走,怀中抱着他的鲁特琴。那张琴似乎仍是很久之前、艾拉荼送给他的。这里是翡翠地吗?他又是往哪里去呢?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前面不远处就是一片沼泽、或者大湖。浓雾中隐约地有人影闪动,他们不辨性别,也不知身份。奥尔菲有一种死亡的预感,他似乎觉得冰冷的水就要漫上自己的口鼻了。他感到窒息,于是他要歌唱。他拨动琴弦,在自己血液之力量的催促下唱起了一首自己从来没有听过的歌:

哎呀,小河边上飞舞的蜻蜓,

你叫我跟上你,可是:我沉得要命!

你毫不费力地飞过流水清清,

我却只好迁就你、涉水而行!

哎呀,这水凉透了我的脚踝,

马上就漫上膝盖,可是:你去得飞快!

还未等我看清你在哪方,

早已消失了踪迹,叫我痛苦难捱!

哎呀,我终于趟过寒冷的小溪,

面前是陌生的湖,可是:我从未离家去远!

你叫我左右为难、不忍决断,

却在最后一刻、抛下我所有的挂念!

哎呀,小河边上飞舞的蜻蜓,

我决定跟你一程,可是:湖水冷得像冰!

只有温暖的歌声,消解它刺骨的哀痛,

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发狂地涌动

——哎呀,小河上飞舞的蜻蜓,

我不比一盆炭火,可是:即便我是、又哪能

烧沸整座湖水,融化千年的冰晶?

只有等森林燃起、大地震动,大地震动;

只有等森林燃起、大地震动,大地震动。

他边走边唱着,感到自己确实是要去找寻什么。远处的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影显现了。那是拖着一条鱼尾的蔓茉莉……不,也许是阿汐娜——她们有什么分别吗?

奥尔菲的心脏剧烈地奔跳,以至于他不得不痛苦地按压自己的胸口。他不敢往前看,直到那人影消没在雾中。他感到自己一定要向前走,走向湖水,走向死亡,但他在极度的疼痛和绝望中隐约体验到了一丝欢乐。这种欢乐仿佛潮汐,默默地涌上海岸、渗入顽固的礁石那微细的缝隙中去,并从它看似完整而坚硬的表面涌溢出来。他环顾周围的一切,空气中的水汽使得他精神振奋;他浑身发热,眼中散发着光辉,仿佛随时准备亲吻死亡那冰冷洁净的面颊。

“然而,死亡是千真万确的。”他这样想。于是,他的欢乐消失得无影无踪。死亡没有等待他的吻,而是主动向他献上了干裂的双唇。

感到窒息的他猛然睁开眼睛——他能够睁开的最后一双眼睛:黎明的光辉经由枝叶间的缝隙,直落在他随着剧烈喘息而奔突不已的心脏。他坐起身来,看到不远处那已然不堪疲倦而坐着入睡的阿汐娜,心里一阵感动,伴随着莫名的喜悦——她安详的睡态,与这片虽然入冬却仍旧保有郁郁深绿的森林,仿佛有着某种暗中的契合;而这一切,对于奥尔菲来说,又恰好是无可怀疑地真实存在的。

阿汐娜的马整夜被拴在她帐篷的一根支柱上,奥尔菲说,这能够使得阿汐娜在马儿察觉到危险时即刻醒来;而现在显然没有这个必要:这匹马从未像在刚刚过去的一天一夜——这是他们到达阿碧夏的第一个昼夜——里那样安静,虽然它肩头上的两道伤疤好像有红肿的迹象。奥尔菲轻轻抚摸着它的伤口,没想到却碰疼了它;它发出了一串低沉的嘶叫,并抖了抖它美丽的银色鬃毛。阿汐娜被这嘶叫声惊醒了。

“奥尔菲!”她喊道。

“没事,没事,”奥尔菲轻松地应道,“只是,噩梦结束了。”

阿汐娜迟疑了片刻,便起身走到溪水边上,开始梳理凌乱的长发。她也许还在回味方才那短暂而无人知晓的梦境。

清晨过后,两人又缓辔踏上旅途,沉入了阿碧夏的无际幽波之中。


正如世上没有一个真正孤独的人,也没有一条河流始终独自流淌。赫利孔溪水亦如是。虽然在万流归宗的阿碧夏,这条叛逆的小河正如平地耸起的赫利孔高山一样显得那么不近烟火,却还是有它默然无言的追随者。在离溪水发源地还有几十天脚程的一颗高大异常的橡树下,一条更加纤细的溪流由西侧汇入了赫利孔溪;它清澈无比,甚至在赫利孔溪最浑浊的那些日子里,属于它的那股流水也依然保持着原本的色彩。两溪交汇处的那颗大橡树的树干上刻着一个路标,标记指向小溪的上游,下面有个名字,它既是溪流的名字,也是溪流所发源的湖泊的名字,还意指湖泊周围的一个小小的村落:密斯提米若。

在密斯提米若终年清澈的水流与赫利孔溪的浪花共寝的婚床之侧,有一只沉默的巨兽的尸体在草丛深处躺卧。它空洞残破的唇齿周围爬满了灰色的枯藤,已然死去的苔藓群像土黄色的锈迹一般吸附在上面;黑色的骨架被多年的雨水蚀穿、泡烂,肚腹中原本鲜活温热的内脏已在无名的食腐者口下荡然无存。它本身就是一座坟墓;是它自己的坟墓,或许也是那些迫不得已赖它遮风挡雨的可怜旅人的无字碑陵。

那是一座豪华建筑的废墟——或许还是某位国王的乡野行宫。塌落陷入泥土中的屋顶上还顽固地生长着如柳树般枝桠繁多的金色吊灯,已然腐烂的墙毯虽然只余下刺入墙壁的一排挂钩,却仿佛仍旧在那里阴魂不散似的、指引着藤条和霉菌织出更加细密的花纹。然而,对这片已然被时间的巨浪摧残得面目全非的遗址,当地的人却知之甚少——人们只是猜想,它大概是很久之前赫利孔山曾有过的繁荣时期的一个旁证。

在这个似乎一如往年的阿碧夏的冬日黄昏,如果你碰巧经过这片坟墓一样的地域,也许会被废墟中隐约传出的一种凄凉的声音惊出一身冷汗。但它本身没有那么可怕:那是一个人声,似哭似笑,又似歌唱,甚至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唱词:

一头小鹿掉进了溪涧,

哦,浪花飞溅

……

没有人看见,她的脖子折断,

咽气归天,咽气归天!

……

山坡上的小鹿,跳得正欢,

跳进了死亡深渊,

没有人看见,她的脖子折断,

咽气归天,咽气归天!

……

人说小鹿啊小鹿啊,

你为什么跳得那么欢?

青草又不会逃多远,

晃来晃去,总在眼前;

你为什么跳得那么欢?

为什么跳得那么欢?

……

如果抛却了恐惧,仔细谛听,也许你会发现它还很稚嫩,甚至还很悦耳,并猜想它属于一个尚未被时光的沙砾打磨过的少年人。的确,拥有这副嗓音的人,此时正坐在废墟的肚腹深处、一块杂草丛生的台阶上;面前被清理干净的空地燃着一小堆篝火。他面向篝火,只有火的精灵在此刻能够从正面端详他漂亮的双颊。他黑色的头发以一根藤条扎束在脑后,洁净而红润的脸瘦削而且精美,嘴角一边吐出歌谣,一边漾着有点怪异的笑容,双眼则毫无神采,似乎沉浸在某种极为深沉的回忆之中。他所唱的歌也许是因烂熟而无意间飞出唇齿,也许正是来自那无人知晓的忆中世界。

他的穿着很破旧,原本棕色的衣服由于经常沾染青草和树叶,已然变成了灰绿色。他的胸前挂着一串很显眼的灰白色项链,由鹳鸟的趾骨连缀而成——这是小溪上游密斯提米若村的习俗之一。在村子里,凡是参加葬礼并且与死者关系密切的人,都要佩戴这种饰物,它最初的作用是防止死者灵魂所化的水蛇伤害它生前亲近的人。但少年佩戴的这串项链并没有染上葬礼结束时应该涂染的红色颜料,也就是说,他也许是从葬礼上逃出来的。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马嘶。少年回过神来,但他没有仔细聆听。那声音仿佛是扰醒一个梦中人的一丝凉风。他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环视四周,随即将目光集中在了眼前的篝火上,仿佛他看到了火中的什么东西似的。片刻之后,他发出了一声细细的叹息,伴随着眼睛里火焰般的神采:

“你这块布满鸟屎的石头,终于碎成了粉末,你,我的父亲!哈!”

在他前方不远处的那堵墙后面,两位疲惫困倦的旅人顿觉毛骨悚然。


那丑 于 2023-12-2 21:39 补充以下内容

……

这是一片大雪笼罩的凄迷土地。那厚厚地封冻着的湖面,洁净的冰层透着幽幽的乌光,光秃秃的芦苇丛在寒风里嘶哑地鸣响,岸旁的霜白林莽与灌木宛如一颗颗长须长发的老人头颅,以合唱团低声部的轮唱来歌吟着某种曲折婉转的古代谣曲。透过飞雪织成的薄幕,那被冬日驯服了的大湖、溪流,以及湖畔颓然安卧着的冰冷的石头建筑都隐约可见;而那座建筑物正如严寒中气息奄奄的生命一般,已然没有了一丝灯火。

换上优雅、坚硬、光滑的舞鞋,套上一直覆盖到膝的红色舞裙,任犀利如刀的北风刮过面颊,她的心里膨胀着从未有过的狂喜。当她的手指由自己的腰间、顺着绷得笔直的腿一直滑到趾尖时,她甚至感到了一丝迷醉。她跳了起来,并且愉快地欢叫了起来。门开了,雪花飞了进来,在她的裙子上融化了。

她的双腿就是她的双翅,她的跳跃就是火焰的鸟儿在飞腾。她飞出了屋子,像一阵轻盈的旋风般卷进了天地间飘扬鼓荡的盛大舞会之中。一双无名的眼睛在空中,看到了白色海洋中的一抹鲜红。

她就舞蹈在冰面上,那世间最冷酷的物质只是托举着她,任她无休无止地旋转、裁剪、欢呼、流泪。她看不到自己之外的什么东西。矗立在不远处的一扇高耸入云的门户,正在徐徐打开,但尚还没有光辉从里面逸出。她感觉到了,但她依旧舞蹈着,沉醉于对自己每一寸肌肤的完全掌控,仿佛她自己就是一座天堂,那极乐之地就存在于她微翕的含辉双眼与矫健曼妙的肢体的不稳定和协的对位之中。

“特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她唱了起来,依凭的是舞会上只有醉酒失态的游吟诗人才会偶尔哼唱出的禁止的旋律。这让她莫名地兴奋、羞赧,但脸上的红晕几乎立刻就化作了融化的冰雪的热力。她感到自己的天堂已经开始流失,就像那无故化掉山巅积雪的太阳;但她又无比真切地体验到那团长命的火焰近乎无尽藏的源泉。

……

这个梦,为年轻的海馨托引来了伙伴们无穷的嘲笑。

其实它本身并无所谓,但海馨托总是坚持认为,是他化身为她,而不是他在旁边看着她——虽然他的确有两双眼睛,一双是她的眼睛,另一双在她之外,但他是不愿意承认第二双眼睛的存在的。这也许就是伙伴们嘲笑他的原因:男孩要变成女孩,直观上来说,可能有一些令人难于启齿的细微变化;在伙伴们的眼里,女孩似乎就是男孩的盗版;身体上的某种缺乏,造成了行为上的异常和神秘。一个男孩承认梦到自己变成了女孩,简直就有点自甘堕落的味道了——甚至于连女孩们都不愿意理睬这个拥有特异梦境的男孩,哪怕他长得再讨人喜欢。


海馨托的母亲艾格特,是密斯提米若村里的老巫婆欧塔的学徒,跟随她学习草药、医术和音乐。她从小就认识这个长相丑陋但似乎总能酿造奇迹的老太婆,经常跑到村子北端、小溪西侧的茅屋前看她研磨那些颜色各异、或芳香或苦涩的药草,并听她讲那如海洋般宽阔的阿碧河流域的故事。那时,她的理想就是当一个四处游走的音乐家,或者整日漂流在大河之上的、拥有一艘雪白的帆船的河盗船长。她是一个孤女,家中原来只有年迈的祖父,但那老人在一次打鱼的事故中丧生了——据说那天湖上起了大雾,她祖父直接从船头上一头栽进了水中,就再也没上来。在这之后,艾格特就搬进了欧塔的屋里。巫婆欧塔拥有三间尚且完整、足够遮风挡雨的茅屋,建在密斯提米若湖边。小院没有围栏,只有东北方向立起了一道很高的篱笆墙,每逢冬日的早晨,篱笆墙的阴影总是能够将三座小屋吞入晦暗的腹里。

欧塔是村中节日庆典的主持者,而这些庆典中最隆重的莫过于刚刚入冬时的“凤凰节”;这一天据说是凤凰涅槃的日子,它在夜半时分会吐火自焚,然后由灰烬中重生。凤凰节上,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会在旅店前的空地上集会,并围着篝火跳舞,直到第二天黎明,而那些在村中逗留的客人们也会被邀请参加。在一次凤凰节的狂欢中,一个年轻人引起了艾格特的注意。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却满脸胡须、衣衫破旧,独自坐在溪水边的一段横木上。他告诉艾格特,他是一艘河盗船的船长,但他的船已经在阿碧河里触礁沉没了。艾格特和他对视了片刻,就下定了决心。

不久之后,欧塔为自己的养女艾格特与河盗锐夫主持了婚礼。欧塔对发生在眼前的事情从来都保持沉默,这一次也不例外,甚至当艾格特告诉她,自己要同锐夫一起离开村子、追寻自由的河盗之梦时,她也没说什么。一年之后,艾格特和锐夫回到了村里,这时,他们俩的财产已经足够买下整个村子了。但艾格特并不高兴,因为锐夫要她留在这里,他自己则回到船上去。

“为什么不让我走?”艾格特站在她新盖的木屋前,冲着已经快要走远的锐夫喊道,“就因为我怀了这该死的小孩吗?”

锐夫一转身,拖着沉重的皮靴又走回到她的面前;他宽大的帽檐挡住了艾格特的目光,让她看不见他的眼睛。

“把它生下来,我要它。还有,”他压低了嗓音,可仍旧不失凶狠地一字一顿地说,“这----船!”

艾格特看到锐夫右手紧握着腰间的弯刀,心里一阵绝望。她知道自己的船长之梦大约就从此破灭了。


欧塔的歌声有着令人心醉的魔力,对于那些创痛在心中而非肉体之上的病人来说尤其如此。艾格特与她从未像母女那样亲近过,但她们又能够无言地交流,如果一说话,反而总觉词不达意,心里的隐曲如宛转怯弱的流水一样不得其门而出。艾格特回到欧塔的小屋后,并没有和她作怎样深入的交谈,而是与她一同采药、碾药、调制各种具有奇效的膏油,或者擦拭、弹奏屋里那把和她一样高的古老的竖琴。半年之后,艾格特生下了一个男孩;倘若不是在生产时有竖琴声的陪伴,艾格特心中那屈辱和绝望之火也许会将新生儿烧成灰烬。

“海馨托。”总是打扮得像一截杂草丛生的枯树桩一样的老巫婆欧塔,用自己最喜欢的植物的名字来为他命名。

海馨托第一次见到水手锐夫,是他七岁的时候。那是一个黄昏,他正在屋外的空地上玩耍,拿着一段树枝模仿巫婆驱逐幽灵的舞蹈。忽然,他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还伴随着铁环碰撞哗啦哗啦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后来竟然直接向着自己家的木屋而来。那是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披着厚厚的皮衣,戴着黑色的三角帽,腰里还挂着闪亮的长刀。那人没有看他一眼,就走上了木头台阶,开始敲门。海馨托被他的外貌吓得不敢作声,躲在草丛里,紧张地聆听着。

“艾格特!该死,快开门!”他用拳头擂着薄薄的木门,似乎打定主意要在门上敲出一个洞来。

海馨托听到母亲猛地把门打开了。

“锐夫!哦,是你!”她喊道。他们俩似乎拥抱在了一起。接着是重重的摔门声。

海馨托感到自己的腿都僵硬了;他连一步都迈不动,只是不由地集中全部精神聆听着里面的动静。

他们在笑,在欢呼,或者在歌唱,在大声地喘息。

海馨托这里只剩下无名的恐惧。这种恐惧比起黑夜、狼群和冰凉的毒蛇尾巴带来的恐惧都更强烈,因为它不知缘起,不可溯求。它比那个男人腰间雪亮的长刀都更可怕,一瞬间便斩断、刺穿了海馨托周身的暮色,一直刺进他薄冰般的心脏。

母亲得意的笑声。男子的咒骂声。片刻的沉寂之后,屋门砰然打开了。

海馨托看到那个男人大步冲了出来;他将沉重的皮衣搭在胳膊上,身上只穿着脏兮兮的白色衬衫,腰间还挂着长刀。母亲随后走了出来;她脸上略带嘲弄的、兴奋且骄傲的表情,是海馨托从未见到过的。

“海馨托,这是水手锐夫!”母亲喊道,声音浸润着某种快意。

水手锐夫仿佛喝醉了一般,跌跌撞撞地走近海馨托,咧嘴笑着。他用力地拍了拍海馨托的肩膀,而这孩子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从草丛里站起来,便向后摔倒了。

“你会用剑吗?嗯?会吗?”锐夫粗野地笑着,并将自己的腰刀解下,硬是塞给了海馨托。他自己则捡起那根树枝。

“来啊,来啊!跟我比剑!你会用剑吗?”锐夫把海馨托拉了起来,并摆开架势,用树枝抽打过来。

海馨托吓得浑身颤抖,但他根本举不动手里的刀,却被锐夫打得生疼。他用眼神向母亲求助,可是母亲只是笑着,眼睛里放着狂野的光芒。

“啪”的一声,海馨托手里的长刀落在草地上。

“来啊!捡起来,回击我呀!啊——!”锐夫用嘶哑的声音咆哮道,“你不会!该死的,你不会!”他猛地将树枝掷向艾格特,她轻轻躲开,仍旧高声大笑着。

“他是我的孩子,我从来也没有教过他!”她喊道,“再见啦!再见啦!”

船长锐夫嚎叫着,抓起自己的长刀,像一只受伤的熊一样逃进了远处的树影里。海馨托呆立在原地,任凭一串串眼泪滴落下来。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活生生的人远比幽灵更加可怕。


海馨托和母亲艾格特,正如艾格特与她的母亲欧塔一样,在外人面前显得互相生疏、冷淡,可他们心灵之间的联系正是在这种沉默中建立起来的。在海馨托眼里,母亲对待自己更像是一个亲切的朋友;她教他那些从欧塔那里学到的东西:采药、弹琴和歌唱,以及没有文字记载的那些古老的神话传说、秘密仪式,甚至与阿碧河有关的某种教义。如果为每个人的梦境编一册插图史书的话,那么,在海馨托童年的那一章,就几乎无处不见那些在河边舞蹈的、层层浪花一般的神秘女人;她们的舞姿如夤夜的暖潮一般鼓荡、浸润着海馨托那沉迷、不安的魂灵:

……

我们指尖相连,脚尖亭亭,

涉过美酒,踩过浮萍,

……

哦,月亮这面刺眼的镜,

砸碎它!连同水上的倒影

……

但她们还有着疯狂的一面,比如偶尔聚在一起,将一头公牛活生生地撕成碎片:

……

你散开,又重聚,

你是那原本就无形的东西;

我的牙齿,沾满你的血迹,

我便因此成为了你,

好似白昼里,穹顶日头孤寂,

夜晚却散作、漫天星辰耀熠。

……

这些都是欧塔歌谣中的词句。海馨托总是在痴想,她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呢?这些令人着迷却又如堕雾中的行为又有着怎样的意义呢?总之,她们有自己逃避生活的方式。游吟诗人从来不会写她们的心灵,因为在这些惯于歌咏英雄与冒险的音乐家们看来,她们与她们周身的一切,仅仅意味着一个“温暖的家,灵魂的归宿”,或者“缠绕灵魂的金色藤蔓,消磨勇气的粉黛之乡”。“美貌的娇妻”,或者“丑陋的悍妇”,在叙事诗中,她们只有这两种形象,而那些善于模拟英雄铠甲的铿锵之声的嘴唇,却从来不会分辨出一个“娇妻”与另一个“娇妻”、一个“悍妇”与另一个“悍妇”之间的不同——她们甚至不比铠甲的种类丰富。因此,她们在漆黑的夜里、在温暖夏日的河畔相聚,用自己的口言说自己。

海馨托的孤独,其实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而在与水手锐夫的那次相遇之后,他就更深地躲进了那个由传说、梦幻和凝神思索织成的世界里——这是他躲避恐惧的唯一方法。他越来越着迷于“她们”的一切,但他终究并非“她们”中的一员。偶尔在与村里的女孩们玩耍时,他常常表示出一些令她们不安的好奇心,以至于变得不太受欢迎了。每当这时,他总会躲进巫婆欧塔的小屋中,拼命地去闻嗅那些草药和露水的气味,来平复屈辱的心情。但在他十岁那年的某个夏日,小屋中住进了一个迷途的朝圣者;他原本要去拜访赫利孔山,却在途中昏倒了。海馨托只好沿着湖岸继续向北走去,一直走出了村落,来到平日里鲜有人迹的地方。

这里是密斯提米若湖的岸边,但四周都有重重的迷雾,让海馨托不辨东西。小湖实际上并不宽广,晴天时站在岸边便可一览无余,但它一年四季都笼罩在浓雾中,结伴打渔或旅行的人们几乎都看不到近在咫尺的同伴的身影——这里游弋着孤独的鬼魅,只有镜子般明净的水面上同样孤独的倒影陪伴在侧。

水汽氤氲,滴露闷响。海馨托深深地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坐在湖边的一块黑色的大石上,从这里正好能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他感到浑身舒畅,心中无比安谧,仿佛自己正是河岸上的一株餐风饮露的植物一般。他看到水中的自己:粗布的衣裳裹着瘦弱的躯体,修长的十指如水草般绞缠在一起,眼睛与自己的眼睛对望着;他感到一丝欢喜,毕竟自己身上没有那些令他恶心的臃肿和骨子里的目中无人的气息——一时间,他竟然不分彼此,甚至以为自己正是那影子的倒影呢!水面平静无波,凝固了他这奇异的白日之梦。

一阵舒缓的桨声响起,和水边的风声草语融作一片,并没有引起海馨托的注意。直到一叶白色小舟的船头从不远处的浓雾中显现,缓缓地靠岸,它的影子与他的倒影重合起来,他才突然抬头,惊飞了船舷上落着的几只白色的水鸟;那船儿竟然像潭里的一片落叶一般,没有带起一丝波纹。划船的是一个年轻姑娘,看起来只比海馨托大几岁而已,穿着一身银灰色的衣裳,材料很细密,像是用鱼皮缝制的。她的相貌不像本地人,头发是亮棕色的,在脑后梳成精致的发辫,垂过肩头。她已经放开了船桨,倚着船舷,一双眼睛也看着水面。船儿靠岸,几乎都没有摇晃一下;但海馨托的心此时已然开始颤动了。

“喂,请问你是渔民吗?”他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话,但自己都不知说些了什么。

那姑娘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海馨托,才露出笑容。

“哦,我没有看见你,”她说,一边起身登岸,“你能帮我把船拉上来吗?”

海馨托连忙去拖住船头,和她一起将半个船身拽到了石滩上。之后,他俩就一并坐在刚才那块大石上歇息。

“我叫纳溪索,就在不远处住。你是村子里的人吗?”姑娘的声音清脆、优雅,胜似歌唱,就像她身上细密的鱼皮衣裳那样没有裂隙。

“我是。我妈是村里的巫医,”海馨托的紧张略为舒缓,便不无得意地说,“我也会用草药给人治伤口呢。只是……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纳溪索沉思了片刻,说:“我住在……”她伸手指着浓雾的深处,“湖的那边。”

海馨托忘了问她,她到底住在哪边——因为此时他也不清楚自己的所在。

“人们都叫我海馨托,”他有点迫不及待地介绍自己,“可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我不知道它的意思。”

“名字必须要有意思吗?”纳溪索似乎感起了兴趣,“比如说,我的名字就没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是我父亲为了叫着方便才起的。”

“你和你父亲住在一起吗?”海馨托问她。

“不,”她简短地答道,显得有一丝不悦,“我不想和他一起待着。我自己住。”

“哦,对不起,我是说……你每天都划船到湖里去吗?”海馨托害怕她不理自己,连忙转换着话题。

“是啊,白天我都要去的,因为湖心里没有雾啊。”她说。

“可是,在雾里你怎么能辨别方向呢?”海馨托不解道。

“我把手深进水里,水更暖和的一侧就接近湖心,因为那里被晒得很热。”她很自信地慢条斯理地说。

“哈,你可真聪明。”海馨托不由自主地赞扬道,“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今天吗?可是今天太晚了。”纳溪索说,“明天早上我等你。”

海馨托激动极了,同时脸颊也变得通红。

“那么……你可别失信。”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和你现在……算是好朋友了吧?”

“嗯,算是了,”纳溪索显得很愉快,“你是我第一个好朋友。记着,早上你沿着湖岸走,就一定能够遇到我。”

说完,她转过身给了海馨托一个拥抱,然后站起来走向湖岸深处。

等到她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海馨托才回过神来。他感到他的脸上满是雾水凝结的露珠——哦不,那只是他自己流满双颊的热泪。


然而,孤独之人总是有着一些常人难料的幸运。比如说,海馨托在家乡仅有的两个朋友,就是在那梦境般的一天之内得到的:一个是湖畔的纳溪索,另一个却是欧塔在白日间照料的那位朝圣者——迪德珞。

迪德珞是一个瘦弱的男人,身材中等,三十几岁,却有些谢顶,其余的头发和原本打理得很整洁的衣服因为旅途的艰辛而变得凌乱不堪,下巴上深棕色的长须挂满灰尘。海馨托在晚上见到他时,他刚刚午睡醒来,坐在床沿上沉思,眉头紧皱,叹息连连,甚至没有注意到海馨托已经走了进来。

“你好……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海馨托小心地翼翼地问他。

“啊!你是一朵玫瑰吗?或者一块最好的石材……哦……我是说,你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吗?”他的语调有些神经质地夸张,但也许是被吓到了的缘故。

“哦,你是在……这里是密斯提米若。”

“‘密斯提米若’,这个名字真绕嘴。它在赫利孔山的哪一边?”迪德珞显得很急切。

“赫利孔山?哦,它在北边,或许还靠东,两三天的脚程。”海馨托调动自己仅有的一点地理知识回答道。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可是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回去……”他自言自语着,“过往的一切我都要抛弃。对,我要在这儿定居,定居……”他开始笑了起来,“请你再说一次,这是什么地方?”

“密斯提米若。”海馨托这次说得很慢。

“好啊,密斯提米若!”迪德珞大笑着,“它是什么意思呢?”

“名字……非得有一个意思吗?”海馨托不由得脱口而出,心里却仿佛偷食了一滴温热的蜜糖似的。

迪德珞不知为何呆住了片刻,可他接着又回到那种疯癫的状态中去了。

“啊——对啊,对啊,不一定要有一个意思,说得对,那么,”他兴奋得竟令海馨托有点害怕了,“亲爱的密斯提米若!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家乡啦!”

他那塞了棉花的提琴般的虚弱的男高音,让海馨托产生了一种感觉:也许他并不只是迷路那么简单。

可是迪德珞再也没有为他解开这个疑惑;虽然从那天起,他成为了这位怪异的来客在村里唯一的向导,直到小村南端旅店的老板玲在某种程度上接手了这项工作为止。

“我只剩这一间屋子,”干练的玲哭笑不得地向他们二人介绍着,“但是没有什么安静可言。白天有叽叽喳喳的女人,晚上有酒气熏天的男人——猎人、渔夫,要命的是还有水手,清醒的时候走路都摇摇晃晃,好像那样才会站得稳当似的,幸亏他们不常出现,要不然……你说你是个雕塑家?哦!牛神保佑,但愿你不要弄得满地泥水和石头渣子才好——”

“谢谢您,美丽的夫人,这间屋子非常漂亮,”迪德珞不知是出于真诚还是习惯性地用他那细腻温柔的嗓音说道,同时深鞠一躬,“非常感谢您的美意。”

“你说得倒好,”玲瞟了他一眼,看来她也的确是这么想的,“我不指望你交多少房租……一季两个船币怎么样?”

海馨托赶快替迪德珞答应下了,因为这租金真是够便宜。可那位彬彬有礼的客人还是问道:“这船币是……大概价值多少呢?”

“船币啊,就是一小船鱼的价钱,湖里鱼很多,每天能收获十几船呢,可是打鱼的人照样只够糊口,”玲大方地回答说,同时指指自己脖子上的蓝羽毛项链,“这就是两个船币换来的。”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神情有一瞬令人难以察觉的迟滞。

“哦,”迪德珞的目光也沉了下来,不知是在揣测她的心思,还是坠入了自己的回忆;他很用力、但依旧很优雅地从自己左手第四指上摘下一个浑银的、花纹精细的戒指,放在玲面前那散发着鱼腥气的、油腻腻的木头柜台上,“请您收下它,如果它足够付我的租金的话。”

“这东西……”玲不敢相信地将它捡起来仔细观察,“足够买下我的店了。可是……”

“请您千万收下,”迪德珞面带微笑地说,但虚弱的身体仿佛撑不起那坚定的眼神,“因为密斯提米若……”他仿佛一提到这个名字就兴奋起来,“已经是我的家啦,不是吗?”

玲将戒指攥在手心里;可是她没有感觉到那面貌清癯的旅客留在上面的一丝体温。


自从结识了纳溪索和迪德珞,海馨托的生活被分成了互不相干的三个部分。早晨和上午,他总是去湖边找精灵一样的纳溪索,和她一起划船到温暖的湖心,不停地谈论着自己遇到的各种稀奇事,以及令人着迷的故事和传说;而下午,他则帮迪德珞收集树根和泥土,或者替他托水手往北方寄信;晚上,他回到母亲艾格特的屋子,继续学习那些音乐符号和咒语,如果那时她已经入睡,他就揪一片草叶别在她的头发里,告诉她自己晚上回来过了。这三人似乎都满足于在特定的时间内见到他,而从来不问他其余的时间在哪里,他也从未说过。这也许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旁人不过是一道道或浓或淡的风景。

正如湖心、湖面和湖岸有着迥然相异模样的密斯提米若湖一般,海馨托的心也仿佛有三层。在湖岸那一层,他自认就是那个聪明但无所事事的孩子,不会打鱼,也不会打猎,整日由村南跑到村北,嘴里总是念着咒语,不受同龄人的欢迎,据说还结交一些奇怪的人物,只有在帮着令人又敬又怕的巫婆欧塔照料病人、主持仪式时才体现出一点用处。而在迷蒙且难分东西的湖面,纳溪索、迪德珞以及艾格特,他们分有了这块区域;海馨托总是温柔且愉快地想到他们,顺从他们的兴趣,自己也陶醉于其中,并且不断吸纳着他们的知识和幻想,让它们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正如湖水和湖上雾气的关系一样;但他在这三人面前并不是毫无保留的。在湖心,海馨托有着自己的太阳——它既不是自己本身,也不是他人,而是一种不可命名的、飘渺而真实的渴望;海馨托也不知它是什么:也许是自己未来的样子,也许就是自己在湖水中的倒影。

他享受那明净的水波、温暖的日光、摇荡的小舟,以及纳溪索的笑声。纳溪索和照临水面的太阳分不开,但也不尽相同——她仿佛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沮丧;她的阴影很淡,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但她在水中的倒影却比她本人更加清晰、浓重。海馨托离不开她,但也不能完全接受她;他可以说是羡慕她,希望自己变得像她一样轻盈、优美、毫无累赘,这是他心中的太阳显现出的最美妙的幻景。在与她并肩而坐时,他常常将她的倒影误认为是自己的,甚至将她本人误认为是自己的影像。他无法表述这种奇妙的感觉,因而也就总是保持着迷眩的沉默。

如果说密斯提米若的湖心是一处可以在清醒时抵达的梦境,那么,可遇而不可求的梦境所展现的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色。


那丑 于 2023-12-2 21:40 补充以下内容

这要从旅店老板玲的一次犯愁说起。她犯愁的原因很简单:一个中午,一群吵吵闹闹的水手用马车拉来了一堆足以堆满旅店房间的货物,说是给迪德珞的。玲生怕他要另一间屋子来堆放这些东西。然而,迪德珞除了用其中的金银器皿付给水手们报酬之外,将其它颇为值钱的东西都送给了玲,自己只收走了那些书籍、画稿、笔记以及雕刻用具,其余的一切,被他在旅店外那片经常用来举行祭仪的空地上点火烧掉了——大部分是华丽的衣物,也许是他自己穿过的。海馨托在一旁看着他火光映红的脸,以及微合的双眼——他似乎不愿睁开眼睛,来面对咫尺外狼吞虎咽的烈火。

火焰幻化多端,像恶兽的利爪,又像妩媚温存的手,还像赤红色的、羽翼丰满的翅膀。在世界上冲突最激烈、最无法调和的地方,火焰悄悄地诞生,融化、埋葬着它们的父母,等到这灿烂的葬礼结束,它们也就偃旗息鼓、销形匿迹、躲藏进尚未出生的婴儿的无罪之地。有的诗人这样描述火焰:

死国边境上一匹、

动脉破碎的狂马。

海馨托面对着那堆散发着刺鼻的焦燎味的火,以及在烟里仿佛被扭曲了的空气,呆立了很长时间,不知是在欣赏火焰卷曲舒展的美,还是在思索着什么。忽然,一些东西让他回过神来;那是从被火焰撕扯的一堆衣物中掉落出来的、一件暗红色的连衣裙,以及和它堆在一起的两只红色鞋子。它们的颜色在火堆旁显得暗淡,却不知为何,瞬间点亮了海馨托空洞的双眼。

趁着迪德珞闭眼时,海馨托连忙把它们抢了出来,然后沿着旅店的北墙根偷偷溜走了——他带着自己的赃物逃到了西边的树林里,在暗得几乎辨不出颜色的地方开始仔细观察它们:那或许是女孩穿的舞裙和舞鞋,裙子质地很细腻,舞鞋则很坚硬,也许跳舞的人会穿着它在自己脚尖上飞速旋转……抚摸着这些衣物,海馨托突然有一种无法描述的眩晕之感。他无比清晰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感到脸颊比刚才在火边还要热。他将裙子搭在自己瘦弱的胳膊上,而把舞鞋交叉着放在地上,想象着这些衣物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从来没有人禁止他这么想,但也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样;他只是不由自主,甚至短暂地感觉到,这其中不可言说的谜,也许会让自己穷尽所有的心力都难以解析——而他似乎正准备这么做。

“哦,这需要有一个同样坚硬、细密的地板,”他顺理成章地想道,“泥泞或者松软的土地可不行。”

他想起来,母亲和欧塔所讲的故事、唱的诗歌里所描述的女人们,大都穿着软软的草鞋或兽皮缝制的鞋,甚至赤着脚,踩在河边或沼泽的泥水里;她们的欢乐似乎与这种着装有着很奇怪的密切联系。双脚轻松了起来,好似两朵清澈的浪花,大地便如同海面一样无所阻碍、任由流淌。欧塔说,应该和大地、流水亲密无间,而不应像一座座雕塑一样,只想着脱离地面、升上天空。

海馨托的脑子乱了。可是他的心更加不得安宁。

“我应该还给她,”他暗暗下着决心,可随即又开始苦笑,“可她到底是谁呢?”

虽然他隐隐觉得,自己这个打算也许只是苍白无力的权宜之计。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还远远没有弄清搅乱自己安宁心境的风暴究竟是何物。


令人略感慰藉的是,海馨托对舞鞋作出的智慧判断不久便得到了验证:有人在旅店前的小广场内跳舞,很快就把脚弄伤了。

密斯提米若的节日在秋季尤多,因为那是湖中鱼儿最肥的季节。在刚刚入秋的十几天里,村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聚在旅店前的空地上狂舞欢歌。海馨托既喜爱这种聚会,又总是躲在一旁,因为自己虽然是年轻人中的一员,却并不受到他们的欢迎。他最怕看到姑娘们让人眼花缭乱的舞蹈;每逢此时,他只愿远远地躲在火光照不到的草丛里、矮墙下,堵住耳朵,以免歌声与笑声再度将他吸引过去。

有一天晚上,海馨托在聚会的时候溜走了。他沿着溪水往南走,一直来到密斯提米若与赫利孔溪的交汇处——他看见了那棵大橡树,以及溪水东岸那片墓园一样的巨大废墟。也许是他天生便能够欣赏阴森诡谲的美,总之,他觉得自己与这片废墟有着一种天然的和谐。拂开垂挂的藤萝,他躬身走近塌了一半的门洞,却感到一股冷风贯穿了他的身体——他打了一个寒颤,忽然想起了村广场上劈啪作响的篝火。他撤回了脚步,转身向村子的方向走去。

等他回到被照亮的土地上,篝火旁已经没有人影了——哦不,只有一缕孤零零的影子,似乎还在跳舞,但舞姿与之前喧闹的人群已经不太一样。海馨托远远地看见,还以为是村里的哪个姑娘在恋爱中失意了,独自留了下来。他原本想绕道回家,可还是不禁越走越近,等到他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却大吃一惊——

“纳溪索!”

可是他没有喊出声。

那的确是纳溪索,还穿着平日里一尘不染的鱼皮衣裙,没有穿鞋。她并未注意到海馨托就在近旁,半闭着眼睛专心跳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舞蹈。她几乎从始自终站在自己的脚尖上,无论是如天鹅浮水一般悄然无声地移动,还是像那娴静的鸟儿忽然展开洁白的羽翼一般腾跃而起,却又转瞬间落回水面,她的重心总是落在在那凝重的一点。她的表情让海馨托有些惊愕:与平日里闲适、欢快又略带高傲的表情不同,现在,她的面容非常严肃,眉头紧皱,似乎在努力调匀呼吸,以承受某种难忍的痛苦。这种非同寻常的舞蹈让海馨托有些困惑:难道,舞蹈不就等同于欢乐吗?为何又有人如此痛苦地起舞呢?

舞蹈也许是巫术的残余,但在阿碧夏的这些村落里,二者还未截然分开。舞者往往都是巫师,他们或者她们灵活的、充满着神秘动力的身体,模仿着自然界万物的流动、摆动、跃动、发散、聚合与飞翔,仿佛天地的至理、生命的本源就在此刻、此处被人无可置疑地指认着。彼时,意识与物质的界限还不甚明了,言语与存在尚且混为一体,舞者肢体的每一丝颤动,都被视作万物之灵的呼吸之象征。在舞蹈的氛围中,囿于个体之限的悲哀变得不可想象,而不可反思的正是那无边的欢乐——超越自我有限生命的灵魂脱壳。

——被篝火染得通红的地面、只连结在足尖两点上的纳溪索和她的影子……

他的眼睛几乎离不开她的双足:它们洁白、细密、紧绷,仿佛月亮的玉材刻就,惊人准确地刚好容纳了如郁金香般绽开的身躯的重心,正好似石头般凝重,将辉煌耀眼的天堂托于沉默、暗淡而致密的根系之上。它们让人想象到飞掠水面的天鹅被打湿了的翅尖,想象到裹挟着闪电的龙卷风拖在地面上的优雅而可怖的长尾;耽于沉思者更会想到那严苛地被束缚在形象之中的纯粹的物质性,以及悲剧演员响彻云霄的呼喊、与冰冷的木刻面具和充血的喉咙之间的对照……

沉重而精致的线弧、

无泪又无言的悲剧。

海馨托默念着从迪德珞的一本旧书上看来的句子,琢磨着它的意思,忽然,一丝火星溅上了他的衣角,他一惊,仿佛刚由魔障重重的沼泽里爬到坚实的岸上似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开始猛烈地撞击他的鼓膜——他似乎已然忘记了那跳舞的人正是他的好友,而本能地害怕她怪罪自己的偷看。

就在这时,篝火旁的影子乱了。纳溪索痛苦地呼叫一声,摔倒在地。

“海馨托!”她头也没抬,就有些不满地喊道,“海馨托!”

“你……你一直知道我在旁边吗?”海馨托一边尴尬地靠近她,一边问道。

“我跳舞的时候不能说话,可我看见了。”她一边揉着自己的脚踝一边说;呼吸还是一如往常地平稳,“你平时就偷看别人跳舞吗?”

海馨托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糊涂了,红着脸不知该说什么。他低头看着她扭伤的脚。附近地面的土被刨开了、散作一片,看来是终于无法支撑她凝于一端的重量。她左脚脚踝上已经开始出现红印,看来扭得很严重。但几乎吸引他全副注意力的还是她的脚本身。

月光被蒸馏,玫瑰被精炼;

孰能比得人之美?美被沉淀。

他在迷狂中缓缓伸出手来,但细弱地低鸣的理智还是让他止住了这种冒犯的举动——它们达成了协议,就是在他刚刚触碰到的一瞬间,冰冷几乎刺痛了他的手指。

他猛地一抬头,还好,纳溪索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怪异反应。

“等一下,等一下,”海馨托急忙站起身来,“我去拿伊达树的油膏。”

他红着脸跑开了,一直跑到欧塔配药的小屋,带上那治伤的良药,转身出门,方才喘匀了气。

中天的满月从未如此阔大、明亮,阵阵和缓的东风带来了只有他能分辨得出的、各种树木和花草混合的香气。密斯提米若温暖的秋天,此时对海馨托露出迷人的面目。他全身都发着微汗,粗糙的衣裳紧贴着皮肤,让他有些不舒服,可又感到些许的兴奋、愉悦,仿佛雨季里的一只快要脱壳的蝴蝶,试图张翕那对沾满露水的皱巴巴的翅膀。

他向他的目的地一步步走去。走过村子中央的白木桥,走过猎人们收拾动物皮毛的场地,直到眼前的火色与波澜跃动的魂灵融为一体,他才定睛寻找着……

可是,纳溪索已经不在那里了。

海馨托仿佛早有预感似的。他倒出一点油膏,搽在自己的脸上,浓郁的带着苦味的清香让他一阵眩晕。

那一刻,他恍惚间看到在纳溪索原来坐着的地方,散落着一块大理石雕像的碎片:一只洁白的断足。


海馨托那冬日舞蹈之梦,也许就是从那个秋夜里开始的。在那之后,他很少到湖边去见纳溪索,即便是在短暂的相处过程中,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自在和随便了。据他自己看来,他开始害怕她,但究竟害怕什么,他也说不上来。纳溪索并没有什么变化,她甚至已经忘掉了那天不辞而别的事,而海馨托也没有去提醒她,只是偷偷地仔细观察她的脚腕——那里已经明净如初,了无受伤的痕迹。

可能是由于疏远了纳溪索,海馨托开始用更多的时间呆在迪德珞那间狭小的工作室里。迪德珞的屋子一半堆满了书籍和画稿,另一半堆满了工具和材料,他之所以能够在其间开辟出一小块地方来放置床铺,完全是旅店老板玲的功劳。

“他是让我最头疼的房客,”玲总是对其他人这么说,“但不管怎么说,他给的房租也是最多的。”

有一次,海馨托也在旁边,他看到她柜台下的右手攥得紧紧的,里面或许有一个小小的物件。他想,玲也许并不是在说迪德珞后来赠与她的那批值钱的物什,而是其它的什么东西吧。

除了早晨为玲打开一会儿、方便她作一番简单的收拾之外,迪德珞的门最近总是紧闭着。海馨托要找到他,也得等到下午、他出来吃一天中唯一的一顿饭时才行。自从工作间布置好后,迪德珞显得异常忙碌;据他自己说,他正在为赫利孔的山神们准备一件宝贵的祭祀奉献。

“嗬嗬,生活,你对我来说,每天都是一样地陈旧,可是我的心在增长,”迪德珞一边冲动地喝干一杯滚烫的咖啡,一边用他特有的细弱声音说,“等它长到椰子那么大的时候,我告诉你,它就会从我的胸口喷出来,像一股鲜血一样!那时候,它就凝结在石材上,凝结在透出浓香的硬木上,凝结在均匀而结实的白泥上……无论我的材料是什么,它最后会脱胎换骨,化作一尊宝贵的塑像,就像真人一样大小——对,可爱的海馨托,就和你一样大!我要把它看做我亲生的孩子,哦不,我讨厌这个比喻……”

他说着说着,竟然流下泪来,也许是被咖啡烫得不轻。

“我的财富就是我的心,除此以外,就是你,我笨拙的助手……我不是说你的技艺,海馨托,相反,我在说你的心。你的心还没有塑成,你总是有无穷无尽的美丽想象,可是这还不够,甚至有害!只有那些引起不可纾解的痛苦和极乐的形象,才是我想要的雕塑,它必须是一个内藏光辉的黯淡的的东西,一个沉重的东西,一个无可修饰的而且本来也不带任何修饰的东西,它不能像一棵树一样枝繁叶茂,而应该像光秃秃的石山一样,让大地为之下陷。海馨托,你不用问我从前是怎么样的人,我只记得,我在无边的美的事物中寻求这样一个形象,我的眼光就好比一把刻刀,无时无刻不在雕琢着我的心,让它接近那个永恒的模板,我已经快要成功了,海馨托……”

他不停地说着,一边带领海馨托回到了他的房间。他一坐在椅子上,就抱了一大摞画稿放在膝上,开始埋头翻阅,时而抓起一块泥来捏弄——他的周围摆满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白泥块,像是一块块牛脊骨,但线条平滑规整,即便是粗糙之处都能看得出是故意为之。海馨托想道,这些也许就是他那从各个角度来看都不尽相同的心的形状吧。

海馨托知道,这位雕塑家一旦开始工作,很少有事情能让他停下片刻,因此自己也就抓起其中的一块白泥,试图模仿一张画稿上的渔女像做出一个人偶来——那个渔女让他想起巫婆欧塔的歌谣中经常描述到的女人们,以及……

“海馨托!”

他听到迪德珞喊他的名字,一双大得怕人的绿眼睛直盯着自己手里的那团白泥。他自己也低头一看,吓得他几乎魂飞魄散——

他两手中捧着一只雪白的断足,与那个月圆之夜、他在篝火旁见到的怪异的幻象一模一样。

可它又的确是海馨托的作品,是他无意间塑就的。

此刻,迪德珞的脸像是另一件雕塑:那上面写满了惊愕、恐惧、激动和不可思议。他仿佛是看到了某种预示凶险的可怖天象一般,绝望,又不得不倾心拜服。他的嘴微张着,脸上那些与年龄不甚相合的皱纹更加深刻,让人想起一座沟壑纵横、苔藓满布的青岩绝壁。

沉默了许久,他终于用呜咽的声音说话了:

“你……你不是雕塑家,你是个唤灵师啊!”

海馨托脑袋里一片空白。他像扔一块灼手的火炭似的扔掉了那件泥塑,疯狂地一把拉开屋门,冲了出去。他跑得像一阵风一样,想要甩掉那个幽灵似的印象,但头脑中却又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地回想……

他跑过溪水,冰凉的水花溅到他脸上;他浑身都湿透了。他还没有停下脚步,但寒冷让他清醒了一点。

“我应该去见纳溪索,她是所有怪事的根源。”他想道。

可是,还没有等他见到湖水,他就撞在了一个又高又粗的东西上面;他听到一声沉重的闷响,伴随着好似铁环碰撞发出的一串细小的当啷声,嗅到一阵浓烈的酒气和鱼腥气,他差一点晕过去。当他抬头仔细看时——

“水手锐夫!”他大叫道,本能地要起身逃跑,可是锐夫伸手将他的胳膊抓住了。

“是船长锐夫!”锐夫粗声笑道,“河盗船长锐夫!你们看看我捕到了什么!”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身强力壮的水手一阵大笑。

“一定是个偷了东西的坏小子,或者是偷了人的,啊?”那个穿着五颜六色、胸前挂着两把砍刀的水手叫道。

“比克,你这个混蛋!你不知道他是船长锐夫的儿子吗?”锐夫呵斥他。

“他是你儿子?怪不得这么小就开始干坏事啦!”打扮得像鹦鹉一样的水手比克说,“你怎么不教他几手?”

锐夫低头沉思了片刻。就在这时,海馨托奋力挣脱了他的紧握,向北边浓雾弥漫的湖水跑去。

砰!他刚迈开脚步,就感觉下颌摔进了泥土里,沙砾划破了他的嘴唇。他一阵晕眩。在陷入黑暗之前,他听到锐夫在远远的高处的说话声:

“船长锐夫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一名河盗。你叫什么来着,海……什么,没关系,你早该有个新名字了……”


宽阔如海的阿碧河,

垂落白云;

日夜漂流的柏木船,

空寂无人;

雾水迷惑的耳和眼,

幻象叠陈:

只见古代的良家女,

踩水歌吟。


夜里点起的鱼油灯,

气味难闻;

不辨源头的怪叫声,

忽远忽近;

一只饥饿的大水鸟,

落在船舷;

不甘忍耐又看不透、

墨色河心。

……

海馨托本来不是诗人,却也模仿他从前听到的歌谣写出一首诗来,因为他终于、同时也是被迫地踏上了航行于远在家乡北方的阿碧河上的一艘武装起来的快船,那就是艾格特总在骄傲地回想着的“浮尸号”。

“我应该在最后一次下船时把它炸沉,”艾格特总是在说,“让它真的变成淤泥里的一堆烂骨头。”

“浮尸号”的名称源于水手们、尤其是河盗们的极度迷信,以及对迷信的嘲解。深广的阿碧河水流和缓,但沙渚与暗礁极多,且船只在航行之中看不到两岸,即便遇险也难以获救,何况是打着黑色旗帜的河盗武装船。因此河盗们在每次出航前都要祭祀河神——一头时而温顺、时而暴躁的公牛。此外,他们还绝对禁止使用不吉祥的词语,尤其是那些将死亡与水上旅行联系起来的语句。但从前的两位船主艾格特和锐夫,却偏偏给船起名为“浮尸”,向漫步于重重林莽间的牛神阿碧开了一个沉重的玩笑:随时准备着葬身水上,因而也就无可畏惧。

但这艘船本身对于海馨托来说,就足够令人害怕的了。

它平日里寂静得真好像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几乎从不扬起的、黑中泛黄的船帆,好似被河水泡烂的衣裳;船头的两排铜炮和武器架,如同是死人参差不齐的牙;船舱中总在绘制地图的老水手、年轻时杀人无数的亨德,就是浮尸腹中腐烂的内脏;在桅杆上跳上跳下的水手比克,像是啄食尸体的一只小型食腐鸟;而黑色巨石一般的锐夫则高踞在船尾,一脸傲慢地叼着已经变黑的鲸骨烟斗,掌握着这具行尸走肉巨大的独脚。至于瘦小的男孩海馨托,只好整日扛着比他的胳膊还粗的拖把,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似乎永远洗不净的甲板。

“成为一名让人害怕的河盗,”锐夫用自己关节粗大的手捏着海馨托的肩膀说,“要从洗净甲板开始,因为甲板上会有我们的罪证。”

“什么?”海馨托吓了一跳,本能地问道。

锐夫仿佛很高兴他想要知道得多些。

“人血!死在船上的敌人的血!”他很乐于看到海馨托惊恐的样子,大声笑着。

海馨托感到胸口发麻,似乎嗅到了一种又酸又腥的气味;他不禁皱了皱眉鼻子,同时打了一个寒颤。

“别害怕,你闻到的是我身上的鱼味。”锐夫说。但海馨托还是弯腰呕吐了起来。强烈的呕吐让他喘不上气,紧紧抓着刺痛不已的胸口。

他的呕吐物溅到了锐夫的大皮靴上。锐夫竟然没有发怒,而是伸脚在拖把上擦了擦。

“洗净甲板。”他嘲弄的笑容消失了,“至于你自己……晚餐之前要停船,男人们要下河洗澡,你也一起来!”说着,他转过身去,踩着吱呀乱响的木梯走下了船舱。

海馨托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此刻,他忍着疼痛与恶心,看着刚刚被污染的甲板,想着洗浴的水手们丑陋的裸体,以及自己暗淡的未来生活,一阵难以抵挡的绝望袭上心头。他同时有着两样冲动,一是跳下去掐住锐夫的脖子,二则是转身逃进冰冷的河水,也就是投入死国。

他闭上了眼睛。疯狂的念头将他像面团一般撕扯、挤压着,他只好站在原地,身体不由自主地扭曲,好似迪德珞画稿里那些形貌可怖的受难像。这时,他觉得好像有一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肩头。它无声无息,但很温暖,有如包裹伤口所用的浸满药剂的棉布。它渐渐变沉,伴随着一声叹息。

他睁开眼睛。一个陌生的水手站在他面前,正在向他微笑。

她仿佛是一个女人,约有三十岁,头发蓬乱地盘在头顶,用暗红色的布条扎着,形成一个漩涡,几绺漏网的黑发垂到颌边,因为裹着汗水和泥巴,已经粘到了一起。污泥掩埋着她的脸,只有一对寒冰颜色的瞳仁从深如水井的眼眶中闪露光芒,以及隐约可见的、向右上方翘起的灰白色的嘴唇。几层领子僵硬地翻着,以下是难辨材质的、棕褐色的厚重衣服,其上每个纽扣的周围都积攒了一圈泥垢,像是很长时间没有被解开过了。一把满是凹痕的无鞘弯刀挂在她的腰间,旁边还有一个黄铜的大铃铛,坠子很粗,大概是为了在暴风雨的天气里也能摇响。她的裤腿塞进一双被磨得不成样子的尖头皮靴里,靴子的筒口裂成几瓣,往外翻着,好像两朵污黑的葫芦花。

她浑身散发着汗水的馊味,但更加刺鼻的是浓烈的火药味,这种气味反倒缓解了海馨托的不适之感,让他得以仔细观察这个表露着善意的陌生人。

“我叫伊如戈,”她的嗓音有点嘶哑,像是用刀片在刮铁锈,但在海馨托听来,它温暖得有似春天的河水,“听说你是艾格特的儿子。”

海馨托的泪水在一瞬间就注满了双眼,不可遏止地涌出。他扑到了伊如戈的怀里,眼泪顺着她那硬得像盔甲一样的大衣褶皱流了下来。伊如戈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后背。

“但我帮不了你。”她简短地说,仿佛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我求你……”海馨托猛地抬头,看着她的眼睛。

可她轻轻地推开海馨托,摆了摆手,疾步离开了。

此时,锚链哗啷哗啷的响声传来,“浮尸号”缓缓停靠在一个深水河湾里。太阳早已沉入了西方的黎明山脉之后,各种不知名的高大葱茏的树木丛聚作一道密不透光的屏障,在傍晚的暖风中如海啸般作响。河湾东侧的一道伸入水中的悬崖的阴影,使得河面金灿灿的反光黯然失色。

“下船啦!下船啦!锁骨湾到啦!”老河盗亨德那公鸡打鸣一样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其他河盗的欢呼声和跳水声,“新来的小鳄鱼,让亨德来把你丢到河里去,不然锐夫那个混蛋得把他的锁骨挖出来!”

 



河水并不很凉。

海馨托站在浅水里,闭着眼睛,咬着嘴唇,握着双拳,被那个干枯得像一堆柴火、却力气很大的亨德像一条鱼一样从里到外刷洗着,就差将他的肚子剖开,收拾五脏六腑了。有那么一瞬间,海馨托觉得自己已然死去了,却又被老头摇醒。他恨不得自己从来就是一块没有思想的的腐肉,或者被用作甲板的木头,被人刀砍斧剁变作任何模样,都没有一丝感觉。他平生第一次浸泡在水中,就把阿碧河神圣的河水与这难以启齿的屈辱体验联系在了一起。

收拾罢了这条“小鳄鱼”,亨德将他扔在了一块露出水面的黑色石头上,自己则脱下那条传教士的长袍,往深水处走去。

海馨托躺了很长时间才睁开眼睛。他感到河水浸没了自己的胸口,且还在不断地向上涌着。喘气有些困难,他便坐起身来,呆呆地望向前方。远处是“浮尸号”,油灯的光亮映在水面,很是凄凉,又不失美丽。紫色的天穹在水面上没有多少留迹,就连星辰都隐匿身形,预示着坏天气的来临。水手们的喧闹声已经离他很远,和风声融为一体,没有先前那么刺耳了。他刚刚干了的眼睛又湿润起来。

海馨托竟不知自己是何时起身、披上衣服,然后来到篝火旁坐下的。他本能地向着暖和的地方靠近;但自从纳溪索的影子远去之后,他的头脑里空荡荡的,从前被迫挪动身体时感到的疲累也了无踪影。他丢失了感觉,像一只轻盈的飞蛾,只是对冷热有着一种机械的判断。

他前倾着身体,几乎都要扑倒在火堆上。这时,一双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同时在他耳畔响起一个声音:

“海馨托,我不会让他们再碰你了。”

这句话,在海馨托空洞的意识中荡起了回声。他慢慢地回头,看到母亲艾格特的脸在火光与阴影之间浮现出来——哦不,那只是个错觉。但他的确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喊他的名字了。

那是伊如戈。她的头发披散着,不再像一个漩涡,而是像两道瀑布;深深的眼窝中的双睛像是水井中倒映的两个月轮。她的嗓音也变得清灵澄澈。

“来。”

她站起来,拉住海馨托的手。海馨托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起身,沿着河岸一直向西走,绕过锁骨湾西面的半岛,将其它河盗远远地甩到了密林屏障的后面。

海馨托就像在做梦一样。他的灵魂环绕在自己的躯体之外,但又没有远离;他的脚步缓慢、轻盈,仿佛大地的吸力一下子变得微弱无比,他一纵身就能跳上星空似的。他的身躯牵着自己的灵魂,而引导他身躯的,则是伊如戈那温暖的、甚至火热的手。

他从未这样亲切地感觉到阿碧河的存在。他的赤脚踩在宽大、松软的落叶与泥土之上,嗅到的是各种树木的变幻莫测的清香;西边不远处的河面还残留着一点夕阳的染色;不时有群鸟从他们头顶上飞过,悄然落在密林中的某个角落里。

伊如戈带着他来到一个小池塘边。那池塘也是一个水湾,向西通着阿碧河水。它周围有许多天然的光滑巨石,有一块巨石上竟然还放着一只绿迹斑斑的银质高脚杯。

“我请求你的原谅,”伊如戈眼中含泪,却微笑着说,“但我是迫不得已。”

海馨托没有明白。他转头望向她。

“我是说,我没有在你需要的时候帮助你。”她说着,在水塘边坐下,脱掉自己的皮靴,将两只几乎看不出皮肤颜色的脚伸进水里,任那流动的河水冲洗着,“那时我不敢确定,你究竟是不是他们的一部分——”

“我不是。”海馨托几乎脱口而出,麻木的感觉也被这一丝闪电般的念头唤醒了。他觉得浑身的皮肤如同刀割——那洁净让他感到污浊难忍,可又无法去除。眼皮肿起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又流泪了。

“我知道。”伊如戈激动地深吸一口气,抓住了海馨托的手腕,将他拉坐在自己身旁,“至少从现在开始,你和我一样……我们没有名字,但我们活着。”

她费力而又小心地解开自己的纽扣,一层层地褪下自己的衣裳——它们都因常年没有被清洗而长在了一起,最里面的那层甚至都粘下了她的一层皮。可她仍旧忍痛将自己从中解脱了出来。夜晚的微风拂过她久久不见天日的裸体;她不忍即刻浸入水中,而是双手撑地,舒畅地长叹。

海馨托在昏暗的天光下凝视着她,不知为何,他突然放声痛哭,忘记了他是河盗群里的一个逃兵。他浑身的肌肉都因嚎啕而无力,连额头都因泪水的过度浸泡而疼痛欲裂,可他仍旧止不住这对喷涌的热泉,连死神也不能让它们凝结片刻。

伊如戈没有制止他,也没有安慰他,直到他的哭声引来了朦胧月光的窥探。仿佛在昏暗的月下感到羞赧似的,那声音才渐渐稀疏、停止。这时,伊如戈像是松了口气一般,伸出胳膊把海馨托搂到自己的怀里。

海馨托没有反抗。他如此亲密地接触伊如戈的身体,胸中的滋味却清明无比,没有一丝混乱和犹疑——但他不知它到底是什么。她的怀抱像是母亲的,却没有那样叫人安宁;又像是情人的,却没有那样令人羞涩;还似乎属于某个好心的陌生人,却又仿佛熟悉得让他急于指认,而终于难辨。他隐约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怀抱;它属于另一个自己——那个远比现在的他更加美丽、勇敢和智慧的海馨托。

她的心跳,多么矫健而刚强啊!

海馨托贴近了问那颗心:“身上的泥污可以洗净,可看不见的污秽怎么清洗呢?我怎么能不伤心地大哭呢?”

伊如戈的声音仿佛从胸口传了出来。

“这里的水干净无比,”她没有笑,但海馨托听出了她胸中几乎要溢出的喜悦,“我的女儿……我的姐妹!”

海馨托像一条银色的鳗鱼一样滑进了池塘;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稀薄的月光正在向生锈的银杯里满注光辉。


在这段故事结束后的许多年里,海馨托都不能忘记那个秋天、在阿碧河畔的一个晶莹的小水湾里、在月亮散乱的魅影之侧,与伊如戈一同度过的夜晚。没有什么曾经隔在她们之间;满池的水,仿佛她们澄净而欢跃的血液。

伊如戈讲起了自己记忆中的一切,包括那些被忘却的、只在梦中复现的人和事、激情和苦难、甜蜜和辛酸。她少年的经历与艾格特很相似,只是当她的爱人正要不顾阻拦、将那寄生虫植入她体内时,她用刀斩断了他的权柄。她逃脱了,逃到了阿碧河,牛神的茫茫水域。在一条来自黎波底的武装商船上,她结识了身无分文的艾格特与锐夫,并和他们一起夺下了那条船——后来的“浮尸号”。她还记得,浮尸号从前的船帆每隔一个月就要更换一次,单月为白色,双月为黑色。她与艾格特的亲密情谊,甚至让锐夫嫉妒,但她也非常喜欢他、敬重他,直到他迫使艾格特成为那寄生虫的宿主为止。船帆不再更换,伊如戈也就不再洗浴、更衣,与那朵帆一同暗下去,直到变黄、腐朽、破烂。她想,假如在这少有人踪、更无人管辖的自由之域,那恶魔般的命运依然鞭长可及……她只能将自己包裹在污秽里,扮成一只倒挂着入眠的灰色蝙蝠。

她还说起了玛纳德的故事。

“玛纳德是谁?”海馨托问道;一股细浪正好涌入双唇。

“你,我,都是玛纳德。但我们不是纯粹的。”伊如戈若有所思地说,“我见过真正的玛纳德,就在大河的某个渡口附近,但我恐怕再也找不到了。”

“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玛纳德,就是我们的理想。她们也的确是一群活生生的人。有人称她们为巫女,或者妖怪,认为她们在奴役聚落里的男人。但人们不知道,那里的大多数男人也被称为‘玛纳德’,因为这是个神圣的名字,被赋予那些解脱出性别牢笼的人。她们——或者他们,都不重要——有爱情和欲望,但即便是肉体之爱,也与性别无关。我们称之为男性或者女性的身体,在他们看来,就像两座姿态各异的美妙雕塑,正如我们看女孩的长发与男孩的短发之间的区别一样。身体作为工具的用途已然废弃,只剩下迟迟不肯消退的象征,但这象征迟早也会消退,让位给纯粹的美的对比,然而,当美的对比也逐渐隐去、化入每一个鲜活的个体时,我们才会变成玛纳德。但这个过程不会是自然而然的。”

海馨托听得呆住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水面,不顾那破碎的光影晃得它们泪水直流。

伊如戈忍不住笑了,笑得像个小姑娘一样。

“喂,这可不是我说的。前几年有一位学者搭船,她跟我谈了一整夜的玛纳德。那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人了——穿了一身火红,像个贵妇人一样,却戴了个怪怕人的咧嘴笑的木头面具。”

海馨托揉了揉眼睛,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个闪耀的笑脸面具出现在水上,又转瞬被压弯、折断,变幻无穷。哦,原来那是月亮。

“伊如戈,你……”海馨托在水下伸出右手,迟疑地触碰着伊如戈的手背,“你喜欢月亮吗?”

伊如戈抓住了那只手,并和它十指交叉。她抬眼看了看大河上空那颗愈见明媚的白色圆镜,叹了口气。

“不。也许我喜欢它无暇的领地,冰冷的姿态,但是……”她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又透着一点冷峻的希望的色泽,“它在天顶监视着我,照透我的胸口,让我驯顺地自认:哦,它就是最纯粹的我,它就是我的理想。我曾经也对着月亮梳洗头发,对着它哀叹、自怜、流泪、满足,因为我看着它,倒不如说是我借它来看到我自己;但更真切的说法是,我借着它来雕塑我自己——它是一面发光的镜子,照出既真实又虚假的影像;它看似纯洁无暇,且从不撒谎,但它的冷光是从太阳那里借来的。月光反射了日光,却仿佛是它自己的光焰一样,骗得我们顶礼膜拜,以为它能映照出我们这些黑夜里的人的真实模样呢。

“我们从小惯于生活在月光里,就好像另一部分人从小生活在日光里一样——那里是我们的摇篮,但我们不能永远在摇篮里酣睡,而是应该踩碎它,站起来,哪怕是爬起来,往那热烈的、自大的太阳底下走去,让它不再只是照耀那些唯我独尊却还不自知的怪物。”

听了她的一番话,海馨托隐隐地忆起了自己往日的梦幻,以及白日的遐思。他也仰面望去:大半个月亮已然被紫灰色的云层遮盖起来,只留了形状不整的一小块在外,好像一年前海馨托那无心而就的泥塑作品。随着心的一阵颤抖,云雾将那点光亮也埋进了天空;河水变暗了,也变浓了,像一只巨大的橡木桶中流出的汩汩深琥珀色的酒浆。

海馨托真的闻到了酒香;伊如戈喝醉了似地朗声大笑;这就是阿碧河没有月亮的美妙之夜。


第二天上午,当他们回到锁骨湾“浮尸号”的营地时,一场不太讲究的葬礼刚刚举行完毕。

“什么?你问谁死了?你看看少了谁,谁就死了。”比克坐在石头上,翘着腿,仿佛觉得很有趣似地回答着伊如戈的问话,“可怜的老亨德,给大鳄鱼当了恶心的夜宵,但愿它消化不良,闹肚子……”

岸上的篝火已经熄灭了,灰堆里露出一块尚没有烧尽的布料。海馨托示意伊如戈注意它。

“哦,是那老东西的长袍。”伊如戈仿佛在掩饰自己的得意,“是啊,他穿过的。他以前杀了一个虔诚的黎波底传教士,扒下了他的衣服。他说,虔诚的人无非是有一件干净衣服。可他在那之后也没有洗过它。”

“你说得对,”站在水里以及“浮尸”号阴影里的锐夫突然答话了;他没有戴帽子,声音不仅比以往还嘶哑,而且显得有气无力,“亨德,他总是干别人下不了手的活。可是——你昨晚把我儿子带到哪里去了?”

海馨托心头一紧,不由得向伊如戈靠近几步。他甚至希望再嗅到伊如戈身上的火药气味。

“我带他去洗个澡,”伊如戈轻松地说,“在干净的水里。”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锐夫并没有被激怒。他沉默了片刻后,若有所悟地苦笑了几声,然后开始上下打量她。

“你已经变回去了,伊如戈,变得干净多了,啊?”他的脸不知是因嘲弄还是痛苦而扭曲着,“你要小心啊,你要小心……不过,我的儿子,应该顶替亨德的位子。”最后这句话,他故意提高了嗓门。

伊如戈回头问身边的海馨托:“你想去画地图吗?把大半条阿碧河都画下来?”

“我想去,”海馨托轻快、高兴地和她对视着,眼中神采奕奕,“我早就想这样做了。”

锐夫的身影沉淀在她们相互交叉的余光里:他正在尴尬地掏出衣袋里的一支黑木手枪,擦拭了几下,又塞了回去。一片阴云在海馨托的心头升起,却随即被久盼的胜利与幸福的光辉冲散了。


为水情复杂的阿碧河绘制详细的地图,这对于已然默认自己为河盗之一员的海馨托来说,是了解这条神秘河流的难得机会。他细心地测量、勾画、修改,并反复校订亨德的那些手稿,渐渐地,他将所有的分段地图都拼凑起来,终于完成了阿碧河中游和上游的完整图像——那是一条在羊皮纸上蜿蜒斗折的、连缀着无数道流苏的精致的大蛇,它的脑袋伸进了下游的未知区域,而分隔之处便是有着“船舶墓场”之称的罗蕾莱岬角。

女妖、歌声还有湍急的水流,

明智的人船行到此、即转回头;

泉涌和漩涡,水上行家也难躲过,

因它们时常互相易位、不可捉摸。

旧地图中的罗蕾莱岬角旁,标注着以上几句话。海馨托用饱蘸墨水的黑色羽毛笔将它们誊写在新地图上时,心中充满了不以为然。

“水手们的迷信真是可怕,”他想道,“他们虽然很有些知识,但心里往往更愿意相信传说。”

在亨德那间单独舱室工作的期间,海馨托很少见到船长锐夫,只是当伊如戈在甲板上教他剑术时,他能感觉到锐夫像一块巨石一样压在船尾。锐夫似乎变得更加阴沉了,连发布命令的声音都明显黯淡、虚弱了下来。他开始在他的舱内单独用餐,即便是船停靠岸,他也会在离船最近的地方自己点起一堆篝火,不再和水手们打成一片——用水手比克的话来说,锐夫“就好像拎着自己的肠子似的”。

而伊如戈却仿佛春日里解冻的河流、被朝阳映红的晶莹雪山——不仅是在海馨托的眼里,而且是在船上所有人、包括锐夫的眼里,她都从来没有这样美丽、精神过。她的头发已经蓬松地披散在身后,随着河面上那令人遐思翩翩的醉人暖风,以及她舞动刀剑的步伐而飘扬起来;她的脸露出了真正的本来的光泽与轮廓,双眼显出了晴空的颜色。从前那略带不屑的笑容依旧常常悄然绽开,却不觉间染上了更多的自信与力量。她换上了结实的短衣、皮裤,显得优雅、干练,腰间的弯刀在对比下也更长了些,原本坑坑洼洼的表面经过打磨而闪着寒光。那只巨大的铃铛被一团棉花塞得严严实实的,因为最近的风雨天气变得越来越少了。

船员们都被她迷住了,连最口无遮拦的水手比克都开始对她注意言辞;而锐夫总是在他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地观察她,似乎随时防备着她的刀刃——但他自己或许已经无力主动发起进攻。

“看那条黑蛇,”伊如戈在海馨托的耳边说,“躲在暗处,蜷曲着身子,准备反扑——我断定他不会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的。”

此时正是黄昏,海馨托在船头的甲板上练习刺击。不一会儿,他就出了一身轻汗,把剑搁回武器架上。伊如戈仔细地替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你知道吗?现在船上很多人都在嫉妒你呢,”伊如戈调侃地说,“比如我手下的几个刀剑水手,还有接替你清洁甲板的那个小伙子,甚至还有铁匠阿拉吉——他们都说,你是我的小情人。你知道,大部分人从见到我起,我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

海馨托觉得脸上有点发热。但幸好他站在夕阳里。

“喂,”伊如戈仿佛在笑他的疑虑,“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泉水旁边那只银杯吗?”

“我记得。”海馨托惊讶于自己竟然一直没有问过那只杯子的事。

伊如戈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神秘的陶醉的表情。

“你听着:我和艾格特有过血的誓约。杯子里装过我俩混合的鲜血,在月亮与大河之间,我先喝了一半,她喝干了另一半。那是一种巫术,你知道——海馨托,你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既是孩子,又是姐妹,因为我们就是被压迫者,不能再自己压迫自己。”

这有点超出了海馨托所能思考的极限。他感到一阵晕眩,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他问道。

伊如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她双手一摊,然后指着船头所向的远方:

“啊,你看!这一带有商船往来,我们马上就要有战斗啦!”


不久之后,“浮尸号”的船员们大张旗鼓地抢劫了一艘满载绸布的货船。

关于自己遇到的第一场战斗,海馨托所能记起的只有眩晕和呕吐——还有刺眼的日光和刺鼻的火药味。甲板晃动得是那样剧烈,随着缓慢而规律的沉闷炮声,阵阵烟尘和木屑由海馨托的脚下腾起,呛得他咳嗽不止。他看不清晃动的人影,也分不清喊叫的声音,甚至挥不起手中的刺剑。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站立之处,原来不过是浮在阔大深广的水面上的几块易碎的木板。他右臂死死地勾住一段栏杆,急切地寻找着伊如戈的身影,终于发现她正在对面的船上和两个魁梧的水手打斗,只见她转身一挥刺剑,就划开了其中一个人的肚皮。海馨托想要冲上去帮助她,可他一松开胳膊,就一头栽倒在甲板上,双耳轰鸣,两眼发黑,不省人事。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伊如戈的舱室里。他看到墙上挂着各式各样新磨的武器,雪亮的刃在摇曳的烛光中透着一种冷峻的美。舱外喧闹不已,大概是水手们在摆筵席庆祝胜利。他睁眼躺了一会儿,又闭上眼睛,隐隐地希望此时伊如戈走进来,再把舱门紧紧地闭上。他想,自从他适应了“浮尸号”上的生活以来,他和伊如戈的关系渐渐地成为他的隐忧。在他毫无准备地被强行抛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初,他无时无刻不感到芒刺在背,每行一步都战战兢兢,白昼里无心进食,夜里紧张得无法安眠,他不得不抓住他可以依赖的任何人,来使自己得到一丝慰藉。他好比严冬里露宿街头的乞丐,只要有人答应让他在温暖的壁炉旁边睡上一晚,哪怕这壁炉的主人是一个要吸取他灵魂的魔鬼,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随它而去;可是一旦长夜结束,已然忘记寒冷的他,就会为自己的选择而再度战栗不已。虽然英武而温柔的伊如戈远远不比魔鬼,但她也自有令他暗暗恐惧之处。

她为什么重生?究竟是何种力量,让她下定决心洗净那些包裹、侵蚀自己肉体多年的、甲壳一样的浊泥,而将自己再度年轻的皮肤沐浴在和风润雨之中,就好像带锈多年的剑刃重放寒光?她的矫健的四肢、喷薄的心脏,还有嘴角上含着惊人的自信和控制力的微笑,都发散着异常的热力,仿佛并非一丛、而是无数丛火焰由她每一寸肤底升腾着;她好像一块早已熄灭的烧焦的木头,被刮掉了表面的黑灰,重新点燃,由里而外快乐地疯狂燃烧。她的热情让海馨托着迷,却又让他担心她会被自己烧成灰烬——这是一种近乎反常的、与周身世界并不合拍的生命状态,就好像她的一天中没有清晨、夜晚,而只有那燥热的,令人愉悦的灿烂黄昏——而同时,它又是黑夜的门户。

一想到伊如戈望着他时、满脸柔和而得意的光彩,海馨托就不禁骤然沉入深思……这神采似乎刚刚离开他的视野,令他感到亲切异常……不,它一定没有远去。哦,那也许是刚才的梦。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凝神回忆,妄图抓住那疾速溜走的银蛇的尾巴。渐渐地,一个令他脸红的古怪的幽梦,就伤痕累累、却又尚且完整地被他从地缝里揪了出来。

梦之初始,似乎就是伊如戈的吻。她吻在他的肩膀,他的脸颊,但他不知为什么,只是觉得她的嘴唇很烫。他的胳膊上流满了她的热泪。这里似乎是一只小舟的船头,前方一片白茫茫的大雾,雾里流水湍急,声音很响。伊如戈仿佛要和他分别了,但说不出话来。与此同时,她又在对面看着他,双眼里灌满了余晖,好似正在俯望一座芳草萋萋的坟茔——也许他已经死了,但他又强睁着双眼,不敢任凭它们屈从于死亡的困倦。他一转身,看到伊如戈就躺在自己旁边,赤身露体,背对着他,他突然发现自己也不着寸缕,便惊恐地向后挪去……他想要挣扎着坐起身来,可他的腰竟然使不上一点力气……他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她,却发现她的目光无处不在,紧紧跟随着衣不蔽体的他,却容忍了他所可能犯下的任何罪愆。

仿佛一个刚刚逃狱成功的死刑犯一般,海馨托手抚着胸膛,庆幸自己没有堕入梦中的世界——但他毕竟于心不安,直到他发觉周身灯火昏暗,坳陷的烛盘里的蜡烛已经燃得只剩下一滩冷泪。他伸手将它清理干净,心中也舒畅了很多。他忍着轻微的头痛,起身开门。

“她在哪儿?”海馨托问甲板上那些醉醺醺的水手们。

“伊如戈?她被船长锐夫亲亲热热地请到屋子里面去了,”水手比克怪腔怪调地道,“哎呦,他还说,如果我们敢偷听的话就要被割喉,啧啧啧……你这个小情人呀小情人……”

海馨托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不顾这些酒鬼们的信口胡说,独自下到了船舱里。“浮尸”号很大,锐夫的舱室在船尾下层,这段路在海馨托看来,比整条阿碧河更加漫长。他想要加快脚步,却又害怕真的面对自己不敢设想的担忧。一咬牙,他从墙上抽出了一把雪亮的短刀,那刀刃反映出的灯火,犹如黄金在流淌。他不由得仔细聆听,连脚下松木板的响声都被放大了几倍——也真奇怪,他心里竟然涌出一阵无奈的自嘲:他不能在甲板上战斗,却终究又逃不掉属于自己的战争。

可是,当甲板上的吵嚷声几乎消匿之时,他听见了船长室里的声音。他蹑手蹑脚地靠近舱室,像个老练的贼一样把刀背咬在口中,由狭窄的门缝里窥视。只见伊如戈侧坐在桌旁的长凳上,左脚踏在长凳的另一端,满不在乎地用桌布蘸酒,擦拭着手里的弯刀;锐夫则没有戴他那顶礁岩一样的三角帽,他露出章鱼似的杂乱的黑发,站在伊如戈对面,眼神里的疲惫多于憎恶。

“我不会领你的情,伊如戈,”锐夫伸出裹着厚厚的皮手套的指头,力不从心地指着她,“永远别想。”

伊如戈背对着那位窥望者,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你听着,锐夫。海馨托,她是艾格特的女儿,而不是你的。”她的语调一如既往地自信、轻松,“我也并不需要你的允许。”

“我不想再听到这类鬼话……你和艾格特两个人,你们两个人都疯了……我早就应该把你们捆起来扔进河里喂鳄鱼。”锐夫开始烦躁了起来,嗓音也变得嘶哑。

“锐夫,你已经变得如此糊涂了。你应该把船交给我,不然我们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的。”伊如戈说;她的语调像提琴的琴弦一样紧张得发颤,却又含着喷薄的自信,仿佛准备了很久似的。

令海馨托感到惊讶的是,锐夫竟然没有粗暴地回绝她。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去,用一种厚重深沉得仿佛翻出水面的暗流一般的声音答道:“船可以是你的,但是——”

伊如戈手上的动作停下了;连她蜷曲的发丝都在紧张地聆听。

“——我要我的儿子。”锐夫快速地说,然后像抽噎似地猛吸一口气。

伊如戈沉默了片刻,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她开始若有所思地缓缓擦拭那钩曲的刀背,说:“如果你能证明他是的话……”

锐夫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挂上了怪异的惨笑。

“当然,我知道怎么证明,他是船长锐夫的儿子。”他的声音中有些不自然的抖动,瞳孔放大,泛出一阵奇异的墨绿色,“因为我就是这样知道自己是谁的。”

正在门外偷听的海馨托,浑身莫名地泛起一阵凉意。

“我不明白,”这一次是伊如戈的声音变得焦躁起来,“你说什么?”

锐夫的笑意更明显了。

“你想听一听船长锐夫的犯罪史吗,亲爱的伊如戈?”他像一条毒蛇一样嘶嘶地细语着——

“在河水深广的鳄鱼港,

有一个身披熊皮的猎人王,

他的胳膊足够扼死一头狼,

肩上的猎枪也从来不空放。

没有人杀得了这个大块头,

除了他自己的儿郎小猎手;

他砍下了猎人食荤腥的头,

只为了试一试握刀剑的手。

“伊如戈,你有什么亲人为你而骄傲吗?我有。我的父亲为我骄傲,他以我为荣,因为我第一刀就砍中了他的脖子!在这之前,他总是骂我,说我不是他的儿子;可是在他喉咙里往外冒血、瞪着眼倒下的那一刻,我看见他用眼睛在夸赞我……你不会明白,一个男人,如果不会对父亲恨之入骨,不会做梦都想杀了他,那么他永远不配当一个儿子。”

海馨托不由得下颌一松,口中的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谁在那儿!”锐夫咆哮道。


那丑 于 2023-12-2 21:42 补充以下内容

没等海馨托反应过来,门已经开了,锐夫的那支黑木手枪直指他的面门。他的头皮一阵麻木,眼睛不由得紧紧闭上。

“哦,原来是你这条小鳄鱼,”锐夫挪开了枪管,低头看见了那把闪亮的短刀,忽然一阵激动,枪口又重指向海馨托的脑门,“你想杀我吗?”

海馨托睁开眼睛,看到锐夫身后的伊如戈:她满脸放光地望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决定。

“捡起来!和我决斗吧!”锐夫兴奋地喊着,“如果你有勇气,就割开我的喉咙;不然我可开枪啦!”

海馨托慢慢地蹲下身,摸索着去捡他的武器,脑袋里一阵胡思乱想:他也许真的有机会这么做。锐夫像一片驱不散的乌云,压在海馨托的头顶,让在梦里也难逃阴影;他甚至无数次梦到过这样的场景:锐夫和他的黑色皮衣突然变得巨大,化成遮天蔽日的黑色船帆,他的手枪就挂在桅杆顶上,铅弹随时都会从天而降,砸穿那些不幸之人的脑壳。如果海馨托鼓起勇气,以冰凉的刃刺穿他的脖子,然后把他从船尾抛进河里,那么在这个无法无天的河盗世界里,他可以不必害怕任何罪责,安然拥抱一个没有噩梦的未来。

然而,海馨托做出了决定——

“为什么?”他不慌不忙地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锐夫额头上的褶皱仿佛凝固了一般。海馨托异乎寻常的冷静,反倒让他不知所措。

“你的勇气,小鳄鱼,我要看看你的勇气。”锐夫强作镇定,呼吸却越发急促,嗓音也不由自主地抬高了调门,“我要看看,你是不是配得上做船长锐夫的儿子。”

“如果我的手足够有力呢?如果我的反应足够迅速呢?”海馨托把目光凝聚在刀尖上。

“那么……”锐夫缓缓地向上望去,“你就能掌得了‘浮尸号’的船舵。她是一匹烈马,骄傲、坚韧,难于驯服,也无可匹敌。”

听到他的话,海馨托忽然想到了一截烧焦的、从里到外都变成黑炭的木头。

“我只会画图,船长大人。”

他轻松地说着,把刀子随手一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舱室中,海馨托发现他已经四肢麻木,连手指被床头的钉子划破都不知道——他的血早已流满整个手掌。他暗暗吃惊。正在他洗手的时候,伊如戈推门而入。

“明天正午,”她疲惫地说,“锐夫和我,在甲板上决斗。”

海馨托浸在木盆里的手指不动了;鲜血像飘带一样在水中舒展。他忽然间泪流满面,想要扑进伊如戈的怀里,可是刚刚站起身来,就瘫倒在地。伊如戈连忙将他扶到床上。她的手贴在他的右脸上,几乎要冒出了淬火般的白汽。


船上的其他人、包括海馨托,都不知是谁挑起了这场决斗;但决斗的结果很快就摆在众人面前:躺下的已然断气,站着的毫发无伤。

决斗这种古老的裁决方式,就是这样表现出它那怪异的文明和优雅,尤其是当战斗的双方都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时候,任何一个伤口都可能是致命的——没有抵挡的机会,更没有喘息的时间,只有在抢在厄运的闪电降临的那一刻,把它送入敌手的心脏,才是唯一的出路。这种死亡之舞是如此华丽、迅捷,以至于倒下的人尚未来得及品尝痛苦,灵魂就已解脱束缚;而胜利者身上也溅不到一丝血迹,仿佛只需等到一曲终了,缓停下轻盈的舞步,颔首领受围观者惊愕的赞许。它好像一碟黑色的火药,把过程浓缩为耀眼的一瞬,却随即展示出、并永久地留下一个不可挽回的后果。

船长锐夫轰然倒在了甲板上,口中没有发出一声,临绝的抽噎也没有吸入那些渗进船板的血腥气味。他的身旁散落着碎裂的黑木手枪——长长的枪管被伊如戈用刺剑劈成两半;灰色的火药弥漫在饱含水汽的温风里,令身旁围观的水手都感到莫名的恐惧。伊如戈的剑尖挑飞了他的长刀,那锋利的刀刃刺进甲板的缝隙,还在晃动不已,而它的主人已经被刺破了喉咙,鲜血直涌,双眼直视着天顶的白云,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海馨托睁圆了他暗绿色的双眼,半坐半倚在“浮尸号”高耸的主桅下,浑身无力,忘记了自己该做些什么。他也许嗅到了锐夫尸身处飘来的浓重的血腥气,感到头昏脑涨,却忍住了没有呕吐出来——他的眼泪则被噎到了更深处,但那不是为了锐夫的死而伤心的眼泪,却是无助与恐惧的泪水。伊如戈在他面前,亲手杀了一个人;她把沾血的剑尖在锐夫宽大的衣襟上蹭了蹭,转身径直朝海馨托走来。

“伊如戈!”他吓得惊叫道,仿佛看到由地底飞腾升空的复仇女神,要将遗传的诅咒应验在无罪的人身上——在那一瞬间,他真的相信她会那么做。他紧紧闭上眼睛。

“砰”的一声,由他头顶之上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扑簌簌的闷响——黑色的腐烂的船帆、以及布满其表的鸟粪气味笼罩了海馨托,将他盖在下面。他被呛得剧烈咳嗽,眼泪也在同时迸溅出来,可奇怪的是,在这恶臭的氛围之中,他却忽然能够畅快地呼吸了。他自虐似地大口吸着浊气,直到头顶传来清脆的扯裂之声,伊如戈的双手竟然托着他的两胁,像展示一个新生儿一样把他给举了起来!

“海馨托,我的女儿!”她高声喊道。海馨托没有看到她的脸,却感觉到其上散发出光辉与热浪,像一柄淬火前烧作亮橙色的铁器。众水手仿佛都被她一系列的举动吓呆了、迷惑了,没有人发出半点声响。惯食尸体的水鸟毫无顾忌地落在锐夫身上,一蹦一跳地寻找着可以下喙的缝隙。

“走开!走开!锐夫的肉太硬,小心硌到你们的长嘴。”水手比克在尸体旁蹲下,驱赶着那些水鸟,“你终于死了,我们换了新船长;总有一天,新船长也会死,我们又要换新船长,就像弄脏的船帆一样,老得不停地换……”

“你说得对,比克,虽然你是个疯子,”伊如戈右臂搂着神志恍惚的海馨托,左手很轻松地往外一摊,“但我要你每天把新的船帆洗刷一遍,让它永远保持干净。”

“它在哪儿?”比克一边低头摆弄着锐夫的三角帽,一边心不在焉地答道。

“昨天得来的白色绸料,又宽又漂亮。”伊如戈没有介意他的态度,“至于这堆东西,”她指着脚下颓作一堆的黑帆,“裹着它的主人,一起给罗蕾莱送去。”

听得她这样说,水手比克一愣,接着用古怪的音调哼哼起来:

“伊如戈船长,

有副好心肠;

剑兰花下死,

还能得安葬。

小船摇荡荡,

顺流往东方;

女妖歌声美,

孤魂到家乡。

水草青又软,

坟墓安且闲;

流水常清扫,

鱼虾时祭奠。

好死谢苍天,

横死莫埋怨,

一样伴仙曲,

安睡到河干。

……”


“浮尸号”换上耀眼的白帆后,一切都恢复常往。伊如戈将上一任船长留下的痕迹全都抹去,只是在轮舵的一个把手上刻下了他的名字——而在旁边的把手上,正刻着“船长艾格特”。她还下令收缴了船上所有的火枪,把它们丢进铁匠阿拉吉的炉子里,连钢铁带木头都烧成了不堪铸就的残渣。当然,他们很不情愿这么做。海馨托在旁边看着那些排队丢掉自己的救命武器的水手,忽然觉得他们很可怜。

“必须这么做,”伊如戈解释道,“一个懦夫,只要给他一件火器,他就立刻变得比英雄还要神气。我得让他们知道,没有人天生就应该带着枪,所以没有人天生就是英雄。”

“那么遇上战斗怎么办呢?”海馨托问道。

“战斗!哈!”伊如戈仿佛被问到了得意之处,“如果谁因为没有火枪而战死了,他旁边的人就会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啊!他死得真是可怜!看来我们并没有责任一定要去杀死别人,逃跑也是我们不可侵犯的权利。’你想想,这个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从来都以天生的强者自居的种族,经过几次灾难之后就会发现,他们也许根本不是半神,更不是救世主,没有更大的责任,也就没有理由索求更大的权力。他们的火枪不过是能够被解除的武装,不像是犀牛的利角、鳄鱼的牙齿……或者我手里的刺剑。”她愉快地加了一句。

“为什么呢?”海馨托俯在她耳边说;气息挠得她很痒,使她笑出了声。

“因为我是船长。”她说着,一边缓缓地拔出剑来,开始欣赏它那雕花的细刃,余光瞟着对面几个年轻水手那充满妒意或愤恨的脸。他们也许在嫉妒她,也许在嫉妒海馨托,或者兼而有之。

伊如戈对水手们的态度不以为然,却也并不放在心上;但这并不代表海馨托也抱有同样的想法。自从桅杆上的黑帆顺水漂走之后,这件事开始日渐成为他心头最沉重的负担——当他能够、且不得不和伊如戈休戚与共的时候,他可以无所顾忌地放任自己对她的喜爱、崇拜与亲昵,因为那些由心底流露出来的激情和眷恋,对于一个从小受到伙伴们的排斥、只和巫术与神秘歌谣打交道的孩子来说,简直像一汪初升的赤日展露在一只刚刚钻出土壤的鼹鼠眼前那样地全新、鲜活;它那一双足以感光却不能视物的眼睛,使得它无法思考,更无法言说,只会呼号着奇迹,醉心于疯狂,沉沦于温暖,为着靠近那个不知方向的所在而不惜耗尽微末的生命。他没有学到足够多的词语,来作为思索和分析的工具,但不幸的是,这种自毁式的依恋先于他思考的努力而像潮汐般汹涌而来。

“海馨托,我的女儿!”

这句话无论在何人——包括海馨托本人——听来,都更像是一句怪诞的咒语,或者喜极之时的疯言乱语。没有人会在意它;它一直被认为是伊如戈特有的幽默,或者她和这位处于绝对从属地位的小情人放诞的调情。海馨托虽然明白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但他再也不可能做到充耳不闻,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灵魂离她越近,思想就离她越远。

伊如戈毫不掩饰她对海馨托的关爱,整日里除了发布命令之外,几乎只和他一人说话。但她也并不拒绝其他船员的种种形式特别的殷勤——不过,令海馨托感到很不舒服的是,她在接受致意的同时,仿佛特别希望他来分享她的快乐似的。比如接管了船头火炮的那个年轻水手,请求吻一下伊如戈剑柄上的圆球:他油腔滑调地说,如果伊如戈是一位普通的女士,他一定会请求吻她的手,但她是一位勇敢而剑术高超的女船长,她的手与刺剑从不分离,因此自己也就满足于亲吻她的剑柄来表示仰慕了。

“既然这样,我就请你来亲吻它吧,”伊如戈的口气像是在戏弄他,“不过,如果你也时常用剑的话,我倒更愿意和你握握手。”

这个年轻人被吓得不轻。他没敢弯腰去吻她的剑,反而后撤一步,强笑着说,他听说过上一任船长是怎么死的。

不过,另一个较为淳朴的小伙子却得到了她的青睐——他原本只是来请求做她的副手的,结果被允许亲吻了她的脸颊;这种恩遇使他恍然忘却了自己的初衷。

“你看,”伊如戈轻快地说,“我已经有了一个副手。”

这位幸运而又不幸的水手抬眼看了看正在旁边假装埋头地图之中的海馨托;后者尽管没有和他对视,却能感觉到他青铜的额头上透出的一股倔强的寒意。

“海馨托,我听他们说过你,”他突然咧开嘴笑了,“我是拿梭,来自北边森林的萨梯,希望有机会和你一起打猎。”

他已然在使自己的声音尽量地文雅起来,但效果并不明显。海馨托抬头仔细打量着他,只见他上身穿一件灰色兽皮短衣,两条肌肉发达的胳膊裸露在外,皮肤微微地泛着青灰色;下身挂满暗绿色草迹的皮革长裤裤腿卷起,露出一双粗大的马蹄来。他的头发乌黑细密,像钢丝一样打着卷,披散开来;额骨宽大,眼睛突出,鼻梁高耸,鼻孔尤其粗大,下巴又方又长,咬肌隆起,好像一把刚硬的铁铲。他背着一张粗糙的大弓,腰里斜挎着木头箭筒和一个羊角制成的大酒杯,这种酒杯没有平底,倒进去的美酒只能一口气喝干。

海馨托以前从未见过萨梯,只是听老巫婆欧塔提起过他们——那是一群天生的猎人和酒徒,他们的生活除了在森林中游猎、冒险,就是在不定期的聚会上狂饮烂醉。关于萨梯的缘起,欧塔还讲过一个离奇的故事……

在遥远的上古年代,阿碧河还是一条向着东方海岸艰难趋步的季节性河流,一个名叫“萨图努”的原始部族聚居在它的两岸。他们的文化离不开马,因为他们最早驯化了草原上成群结队追逐猎物的食人野马,使得它们变成强健而温顺的坐骑。旱季的夜里,他们在断流的河床上铺下无数张兽皮毡——毡上摆着烈酒和烤肉的筵席——在迷离中仰望星穹,牵起缰绳,高唱着勇士和神骏的歌谣;雨季到来,他们便在两岸搭起结实的鹿皮帐篷,放任自己的马匹在浅滩和泥泞中欢快地打滚、嬉戏,自己则躲在帐篷里,和自己的爱人做些类似的事情。他们在生活中并没有什么严肃的宗教活动,却对河神阿碧有着传统的敬仰;后者经常漫步在草原上,或沿着河流踽踽独行,显现为一头从不吃草的白色公牛。与阿碧崇拜相关的总是狂欢的聚会;他们每当在河岸边、或遥远的天际看到这样一头牛,就会围绕着它开始一昼夜的饮宴,为它献上馥郁的花环与甘冽的葡萄酒。葡萄来自和南方部族的交易;那些居住在黎明山脉北麓的、从未见过骏马却善于培植良田的人们,在山脚下有着一望无际的葡萄园。据说有一次,他们幸运地遇到了真正的河神;它用鼻孔一吸,就把所有人杯中的美酒全都吸到了自己肚子里;萨图努人都匍匐在地,他们的首领戴欧莫德诚惶诚恐地表示,自己的部族将要为神灵奉献上更多的酒浆;可那河神由宽大的胸膛里发出一阵愈来愈高亢的哞声,随着它的呼吼,草地也开始骇人地颤动,青草逐渐被浸染为暗红色,最后,竟然由地底涌出一股股醇厚的葡萄酒,像喷激的泉水一样洒向所有的杯盏和酒桶。每个萨图努人,连同他们的马群,都被泡在醉人的酒溪中,忘却了所有烦恼,用每一个毛孔吸纳着神灵赐予的至高欢乐;所有人都开始毫无顾忌地哀哭、狂笑、呼号、舞蹈,悲伤与欢乐的界碑被碾得粉碎,仿佛它本就不应存在似的。酒精洗刷掉了他们的记忆、认知、成见和顾虑,叫他们忘掉了世界、忘掉了自己,忘掉了万物的界别;他们相互对视,却浑然不识,唯一谙然的原则是:“我们为河神献祭,河神却要我们供奉自己,我们由此与神合而为一。”在某一个瞬间,每个人都听到灵魂深处的一声不容置疑的召唤,它随即演化为自身难以制御的冲动:河神要他们分食祂的身体。他们不约而同地一拥而上,用猎刀或指甲、牙齿,将那一头白牛撕成碎片,连同皮毛和血液都吞进腹中——那头牛凄惨地嚎叫,却并不挣扎,直到剩下一堆森森白骨。分食了神牛、口角滴血的萨图努人们,以脚下流淌的甘醴帮助下咽,他们的醉目中便充满了天堂的景象:在那里,生命永恒,视觉消亡,灵魂将不再受缚于它的水中镜像;无所谓孤独,也无所谓结合,自我丢失掉自我,才能获得万千个我。

阿碧河岸在美酒的蒸腾与浇灌下,进入了一个奇异的春天:每个生命都陷入到了妄想永久解脱孤独的迷狂之中;它们迫不及待地要毁弃自我、与其它生命融于一体,却又不得其法,好似大海上一群绝望的落水者,试图抓住天边的一挂船形的晚霞。这时,所有尝到了神灵的喜悦、却并没有摆脱足底尘土的生命,就不可避免地涌向肉体之爱的狂欢,并将这种仿佛熔化了生命之间所有壁垒的方式,认作通往天堂的唯一路途。每一个人都爱上了眼前的一切,因为他们酣醉得无法辨清类别,只想要将自己投入到那万物生命的大火里去,在激烈的撕扯、噬咬和碰撞中丢掉顽固的灵魂,又在某处、以某种全新的方式睁开眼睛……

萨图努人繁衍三代讫,

第四代后人称萨梯;

他们长马尾、带两蹄,

有的生在帐篷里,

有的生在马鞍底,

分不清姐妹和兄弟;

……

“拿梭!”为了掩饰刚才的走神,海馨托马上尽量热情地喊了一声,“你——”

他感到那个萨梯粗重的手掌在他肩头随便拍了两下。

“如果你身边还缺什么人,我就在那儿。”拿梭又转向伊如戈,试图接住她犀利的目光。

伊如戈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眼睛,直到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向来不喜欢萨梯,”她故意沉下脸来,却又随即绽开笑容,“但你除外。”


海馨托不太喜欢这个神秘的新船员,也许正是因为伊如戈碰巧很喜欢他。他后来才从别的船员口中得知,拿梭当时正在奋力渡河,企图只身游到南岸去,但那天的西风格外强劲,流水也湍急非常,小山一样的巨浪层层涌至,数次将他吞没,可他仍旧顽强地在浪里挣扎,直到被一股急流冲到了停泊的“浮尸号”船身上,撞昏了过去。当时的月亮大放清辉,几个水手很快就把他拎上了岸。

“我在哪儿?”他一醒过来就急切地问道,“你们是谁?”

“阿碧河上最威风的强盗船!”水手们抽着烟斗、不紧不慢地回答他,“我们是伊如戈船长的手下……每个人手里都有那么一两条人命。”有人笑着加了这么一句。

可这个萨梯仿佛没有听到最后一句。

“阿碧我主,”他口中喃喃有词,“找到你了。”

他告诉水手们,他来自北方的泰泽草地,那里往北是沙漠,往西是山脉,往南则是森林。他们萨梯部落从来都不曾分裂,却在数不清多少年之前的一个旱季里,迁离了干枯殆尽的阿碧河,北上去寻找新的水源。然而部族中一直有个传统:每个萨梯都要穷其一生来寻找河神阿碧,即那一头不食草的白色公牛,来使得萨梯们重新获得拯救。每个萨梯在成年之后,都要四处游猎,但事实上,在年轻的萨梯们之中,很少有人愿意献身给这一项经世累代都毫无成果的工作。不过命运眷顾着拿梭。他离开泰泽的家乡就一直往南行,穿过无边无际的森林,涉过成千上百的大河小溪,投宿在沿途的几十个村落,两年之后,终于见到了白色神牛的踪影——当时,它正在一道浅溪中低头饮水,尾巴甩动着驱赶蚊蝇。拿梭伏在草丛里窥望它,心里却犹豫着,不敢确认这头尚且受到飞虫之扰的野兽就是自己的目标。就在这时,他惊愕地看到,这头牛像瞬间解冻的冰塑一般化成一条溪水,急速地向南而去。他一路追赶着那条微微泛着白光的水流,看到它在一个昼夜间变幻了多种形象:一会儿变成白鹿,一会儿变成鸽子,一会儿又变成一朵低垂的云雾,或者一个健步如飞的长须老人,甚至偶尔会变成一群蜂鸟,飞入半空中继续逃遁,叫追得精疲力竭的拿梭绝望地用脑袋撞树干。直到那个明月之夜,拿梭终于追着河神来到了大河之畔,他看到白牛蹚入急流之中,便连忙不顾一切地跟了进去……他没有想到,部落中世代传说的那条干枯得像一头瘦牛的脊梁的阿碧河,竟然变得阔如江海、白浪滔天,而自己追寻的那头神奇的野兽……正是这条大河本身。

拿梭斜靠在“浮尸号”甲板的栏杆上,俯望着他的猎物——这头野兽此时正轻轻地托着他脚下那艘和十条巨鳄一样长的战斗帆船,悠然摆动——而陷入沉思。他总觉得河神似乎在向他启示着什么。当他豁然明了、原来阿碧的本质并非一头牛、或者其它的什么白色动物,而的的确确就是毫无形状可言、又因此而千变万化的流水时,他也陷入了更深的疑惑:神灵既然有意地将他引到此处,却为何又沉默了下来、像它曾经对待他的祖先们那样,只显露一半的喻示,然后任它的信徒们胡乱猜解、误入歧途?他站起身来,抽出腰里的长箭,拉满猎弓,朝着河水射出了带着铮铮弦声的一箭,可是,他那猎人的双眼却尚且看不到箭落何处。

虽然时近深秋,但据水手们说,阿碧河上从未刮起过如此猛烈的西风和北风。烈风的长鞭使得水鸟无法在船上停落,船舶也难于在水面上安稳地前行。海馨托在一个阴云密布、如同黑夜的早晨,举灯细看墙上钉着的流域地图——他发现“浮尸号”已经快要来到地图的边缘了。

“罗蕾莱,我可爱的情人!”伊如戈遥遥眺望着东北方水雾遮掩的那块高如山峦的巨岩,兴奋地大喊道。她的声音穿透了四面的风声,传到每一个水手的耳中,却叫他们战栗不已。

海馨托在她脚下的船舱中听到了喊声。他登上甲板,在足以将他吹上天空的北风里艰难地走向她。伊如戈沉醉在远处危险的美景之中,她的头发像一面旌旗一样舒展着。

“伊如戈!”他在她耳边喊着,“调转船头!或者靠岸!”

伊如戈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今天正午之前,”她的嗓音越来越饱含着难掩的疯狂,“你们将要在伊如戈船长的指挥下,驾着‘浮尸号’,成为罗蕾莱岬角的征服者;我的白色绸帆,将要飘过千万艘船舶的墓场。”

“伊如戈!你在自杀……”海馨托抓住她的手臂,试图将轮舵夺过来。

“我的女儿,你难道忘了吗?”她大笑道,“罗蕾莱岬角,只是愚蠢的男人的坟墓;他们被埋在漩涡里,只因为他们都用那种天生自大的蠢东西来掌舵,而他们根本连自己的舵都掌握不好!”

海馨托突然无言以对。他的耳朵里灌满了风声,头脑里却灌满了往日的种种疑惑。他明知自己不能在如此的紧要关头陷入沉思,但此刻,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的内心从未如此地安宁而明净。

“我并不在现实中,而是在神话里,”他的灵魂这样自嘲道,“我开始理解伊如戈,越来越明白她。她早已不习惯思考,因为她在多年以前就完成了思考;她的生命所赋予她的只有无所顾忌的行动。她拥有一个饱满的生命,热烈的生命,她的灵魂被深邃的思考净化过,因而也有着纯净的爱、纯净的恨;被她憎恨的人,一定会死在她的利剑之下,而被她爱的人,则可以像由神眷的大地上吸吮蜂蜜那样、满饮她毫无名目的恩泽。可是……她深邃的思考也许只是偏执;她纯净的热情如果没有了刀剑和权力,则难以被人接受。有人爱她,有人恨她,也有人看错了她,但没有人真正错了——但愿她永远留在她挚爱的船上,永远留在她还能够毫无障碍地实施她的深谋远虑的地方,否则……她信仰的也许是对的,但是一种信仰如果不能在别的地方活下去,又何谈对与错呢?不……也许是我想错了,凡是正确的东西不可能灭绝,因为它上连着天顶的某一颗星辰,最终会照耀到那些需要看见它的眼睛……”

他转过身去,扶着船尾乌黑的雕花护栏,俯身向河面望去:晶莹而优雅的波浪撞击着船身,变幻出的每一个形状都堪称最精美的雕塑,令人赞叹不已,却又转瞬即逝;紧贴着船身的水面因船的疾速行驶而坳陷下去;水在飞快地流动,却形成一面平滑的镜子,偶尔溅起的零星水花,灵动而潇洒如拨弦的手指。他又抬头遥望:枝繁叶茂的森林好似万千树木的狂欢节,它们肆意生长,有的舞蹈着扭曲,有的酣醉着横卧,有的伸直了覆满青苔的手臂直指青灰色的天空;有的如情侣般脖颈交错、紧密偎依,有的却像决斗的武士一样后仰着身躯、以灰褐的长矛对峙。沿岸的地势逐渐增高,以岩石峭壁挡住了海馨托的视野,直到峭壁向南边转折,一处河港也出现在峭壁的尽头。

“阿刻戎,”海馨托喃喃道,“墓场之前的最后一座港口。但伊如戈不会在这里停留。”

可是,他听到水流之声渐渐舒缓了。船速减慢,转舵,降帆,大船向岸口靠拢;下锚,水手们大声传递着命令,还有——伊如戈清脆的铜铃急响。这令他既宽心,又惊讶;他回头望去:不知何时,拿梭已经站在她身旁;他取下背上的硬弓,一边拉动它那兽皮缀成的弓弦,一边低声和她说着什么;伊如戈的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海馨托感到双眼一阵酸痛,便转头望向北方那块凄迷的阴影,可是,一股莫名的忧虑再次弹开了他的目光。


那丑 于 2023-12-2 21:43 补充以下内容

阿刻戎港,在阿碧河向北转折的关节之上。那里由于商旅与河盗的常年驻泊,已经由最初的几根木桩、一座酒馆,发展为一个小小的村落,但最初建在浅滩的木墩与木板之上的酒馆“独角兽”,依然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种方式迎送着往来的船只。

酒馆里很热闹,有水手们的吵吵嚷嚷,有游吟诗人的引吭高歌,还有穿着蓝绿相间的长裙、戴着银铃手串的女孩们的纵情舞蹈。海馨托要了一大罐烈性葡萄酒——这种酒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大腿伤口”——坐在靠近诗人和舞者演出区域的一个角落里;他没有看到伊如戈或者拿梭的身影。一阵彻骨的疲惫袭来,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这是喧闹与静谧的完美契合——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过与他人共享同一种景观。忘却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海馨托喝了一大口酒,就像等待草药渗入伤口一样,静静地等着酒精发挥作用。这时,游吟诗人一曲唱罢,以一段出彩的炫技演奏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舞蹈家们笑着鞠躬谢幕。

“今晚的序幕已经结束,下面,真正的好戏就要开始啦!”诗人站到那一方简陋的舞台上,兴奋地宣布,“请欣赏我们出色的喜剧演员为大家带来的——《罗蕾莱》!”

只见刚才跳舞的几个演员都很快地戴上了一张张表情夸张的面具,有的在哀哭,有的在喜笑,有的瞪着双眼、蓝绿色的皮肤,头上长着牛角,像是魔鬼;有一个演员披上白色的斗篷,戴上一个大得夸张的猎鹰形状的项坠——那明显是在模仿黎波底传教士的形象;还有的顶着个纸做的头盔,拿着扫把杆当长矛,在扮演骑士;游吟诗人则当众穿上绿色的长裙,戴上一个鲜艳的花冠,画上新娘的妆容,引来一阵大笑。

“不要笑,不要笑!”他假装羞涩地遮住脸,“我可是戏里的主角呢!”

“下面请演员各就各位,我来介绍一下角色!”抱着一把白色鲁特琴、负责伴奏的诗人大声道,“首先,我们的第一主演——扮演罗蕾莱女士的,游吟诗人莱昂!然后是扮演她的新郎的,舞蹈家米涅娃!扮演传教士的调酒师塞西莉亚!扮演失去女儿的倒霉母亲尼俄柏的舞蹈家尼俄柏!扮演魔鬼的舞蹈家维斯达!扮演骑士的诗人萨菲亚!”

喜剧在欢呼声中开始了。首先是传教士、罗蕾莱、新郎和村民们出场。男扮女装的罗蕾莱故意做出几个夸张的欢喜表情,挎着新郎的胳膊。新郎戴着咧嘴笑的面具。

“啊,我亲爱的!你真的要离开我了吗?哦!我的心,我的心!哦!”罗蕾莱装作马上要晕倒。

“啊,我亲爱的!我真的要离开你,奔赴遥远的战场,不知何日才能回乡!”新郎扶着她的腰,以防她摔倒。

“啊,你们两个!”传教士说,“我祝福你们的婚姻,地久天长!”

“啊,我亲爱的!”罗蕾莱说,“我要为你守护贞操,直到你回来亲自把它拿走!”

“啊,我亲爱的,你可真贴心!”新郎说,“不过光有那东西也没有用啊!”

“啊,我亲爱的,我还有漂亮的脸蛋,诱人的身材,也一起留给你!”那位男扮女装的罗蕾莱说。

“这就好多啦!”新郎说。

“可是,我要喝人血才能保持住青春,”罗蕾莱旁白道,“未婚的小姑娘们,你们要注意啦!”

第二场,是尼俄柏的独白,以及传教士的安慰。

“天哪!我的十四个女儿,全都叫罗蕾莱抓走啦!我连续好几年生的女儿,叫她一个晚上就吃了个干净!我一定要找到她,让她赔我的奶水,赔我的粮食!”尼俄柏跺脚痛哭着,她的观众们则捧腹大笑。

“可怜的尼俄柏,我们一定会抓到那女巫,给你讨回公道!”传教士义愤填膺,但神情随即温柔了下来,“虽然,她的美貌让人心动;可是,她的罪行也令人发指。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上的美丽与罪恶总是集于一身,那最邪恶的往往是最迷人的,这到底是为什么!”

第三场,魔鬼来向罗蕾莱讨要债务。

“亲爱的罗蕾莱,你向我许诺的甜蜜的馈赠,为什么现在都不见踪影?”魔鬼瘸着一条腿,身前还挂着一根长长的扫帚杆,和骑士手里拄着的一样,走路时晃来晃去的,碰到任何东西都会引来一阵大笑。

“我的师傅!我请求您收回您的要求,因为它实在叫我难以接受!”罗蕾莱央求道,并且躲避着魔鬼用扫帚杆碰到她的企图,“因为我向您拜求青春的法术,是为了等待我的爱人从战场上归来,我们两个好好地睡上一觉。”

第四场,被派来猎杀罗蕾莱的骑士,无意中看到她在湖里洗澡,便着魔似地爱上了她。

“啊,我的生命,我的太阳!”骑士跪在她面前,大声地呼喊,“罗蕾莱啊,你是整个大地上、还有整个海洋里最迷人的女人!我已经臣服在你的脚下,请发布命令吧!哪怕你现在命令我去死,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只是……只是,我会先泪流满面地呼喊你的名字,呼喊着你这个狠心的人,可是,谁叫你已经获得了我的心呢……”他一边哭诉衷肠,一边不忘了偷偷用自己的长矛去摩擦罗蕾莱的腰和腿,罗蕾莱只是站在原地躲避,却并不离开。

“哦!他已经打动了我的心!”罗蕾莱旁白着,“可是,我的道德决不允许我这样做,因为我已经发下毒誓,即便我是一个人人害怕、却又人人毁谤的女巫,我也要守护我的名誉,为所有像我这样不幸的女人们振臂一呼!我们这群人,从来都受尽了诟病,人们骂我们是将身体和灵魂卖给魔鬼的人,而我就要当这第一个异类,我要当女巫之中的贞洁之人,我要把自己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水晶匣子里,等到我的爱人亲自来开启!哦,我是道德败坏的人群中,无可置疑的受难者!这位骑士一定会记住我坚贞的意志,将我的名字传遍整个大陆!百万个女巫啊,我们要重生啦!”

“啊!我上当啦!她是个男人!”骑士用长矛撩起了罗蕾莱裙子的下摆,结果看见了演员的腿,“他的腿毛竟然有这么长!”说着,他举起长矛就刺,罗蕾莱应声倒在舞台上。

“再见了……我的……啊!”罗蕾莱合上了眼睛。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演员们都摘下面具来谢幕,扮演罗蕾莱的男诗人和扮演骑士的女诗人获得了尤其多的彩声。

“玛纳德旅行剧团的全体成员,向亲爱的观众致意!”

这个名字,抓住了海馨托的神经。他一边为演员们使劲鼓掌,一边凑过身去,问他身边坐着的那位伴奏全剧的诗人。

“玛纳德?请问,这是你们剧团的名字吗?”

“对啊。我们用这个名字已经很多年了。”她灿烂地笑着,还沉浸在方才演出的欢乐当中。

“可是……我听说过一个不太一样的‘玛纳德’,”海馨托不知怎样问才更礼貌,“您知道吗?她们似乎是生活在河畔森林里的一个民族,或者类似的群落。”

“没有啊?”她有点惊讶,可随即又笑了,“哦,如果你说的是我们剧团的话,它倒是一个很古老的组织,而且在各个地方都会有演出。”

“那么……您认识一个穿着火红色长裙的女学者吗?她平时还喜欢戴一个——”他指着演员们刚刚摘下的面具,“就像这样的笑脸面具。”

“啊!那是塔利亚!”她回忆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伊是个神仙,或者巫师,也是我们的导师,成百上千年来一直在帮助玛纳德剧团,你瞧,我们用的面具都是伊设计的。可是剧团现在的成员没有一个人见过伊。你是说你见过伊吗?”她兴奋地问道。

“哦不,我的一个朋友见过她,她搭过我们的船,”海馨托说,“可是,似乎正是……塔利亚,将玛纳德描述为一个神秘的群落。”

“伊的确有可能这么说,”诗人搬起自己的椅子,毫不客气地坐到海馨托的桌旁,找杯子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然后不慌不忙地说,“因为塔利亚是我们的未来之神,伊看到的总是未来;伊有一条训诫就是:‘喜剧是用未来的眼光,描摹历史或当下的景象。’”

海馨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您是说……她描述的玛纳德,在今天并不存在,对吗?”

“今天并没有理想中的玛纳德,”诗人笑着说,“不过,我们都是玛纳德,都在遵循这种精神去生活,用它尽量地感染更多的人。我们进行各种演出,诗歌、舞蹈、演奏,当然最主要的是喜剧,而且其它的形式也离不开喜剧的特点,目的就是从一些偏见中解放我们自己,也解放别人;我们主要针对的是性别的偏见,因为我们相信,世界上有太多的区别是微不足道的,却又被利用的,性别就属于这一类;而且,它在大多数地方被藏得很深,甚至于每个人都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去加深它。比方说,如果一个剧团演一个美丽姑娘的角色,不论是演员表演,还是台词,还是伴奏的诗人,都会不遗余力地去赞扬伊的美丽,并且动用所有可能打动人的意象和典故的资源;观众也自然会跟着一起赞美伊;可是,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我们的剧团,因为我们知道,这种赞扬和着迷对于我们的目的来讲只有害处,因为这个角色所有的无非就是‘性别的’优点,树立这种榜样,也就是树立女性性别的榜样,为‘性别’这条本不应该随处出现的壕沟再挖一锹土。如果离不了区别两性的这个结果,任何的‘创造’都会有害无益,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创造,而是传统偏见和新偏见相互融合、叠加的结果,是偏见的花样翻新;新的偏见倒不见得完全不包含新的经验,但它同样也是新的错误,是旧偏见在新世界里的正统后代。”

“我记得塔利亚说过,现在没有消除的是身体的象征,而这是需要消除的东西。这该怎么理解呢?”海馨托觉得,她可以解答自己的几乎所有的疑惑,因而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

“身体的象征……”她的醉意已经漫上了脸庞,有点口齿不清地说,“嗯……我是这么理解的……现在,我们演的喜剧里也在用象征,而且如果不用它的话,喜剧效果就达不到,比如刚才《罗蕾莱》这出戏里,牛角的面具,白斗篷和老鹰项链,还有骑士的长矛和魔鬼的扫把——都是在用象征,尤其是最后那两种东西,扫把比长矛还要直白,因为它在情节里没法解释,虽然它们都是在指同一种东西,可是台词里不能说明白,否则就不可笑了。所以我觉得,象征就是直观表述的一种方式,如果没有象征,所有艺术作品都会单一而无趣;但象征同样是性别壁垒中最坚固的石头,如果不去毁坏、反而去利用这种性别的象征,对我们的目的只能是有害无益。笑声是毁坏一种象征符号最好的武器,它能使这种符号、连同它所指代的东西,产生一种消极意义;而不是像在悲剧里面那样,任何一种偏见都会以严肃的面目出现,所以都沾上了积极的、必然的光辉。有人因为恐惧而排斥,就必会有人因敬畏而向往,再邪恶的角色都会有崇拜者;可是,从来不会有人去崇拜伊所嘲笑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在喜剧中间,是可以利用现有的身体象征的,但这也几乎不能算作是利用,因为我们只要用它,就一定会改造它,既利用它来呈现主题、引发笑声,又利用笑声来使它毁灭。”

“那么……我很想知道,你们在生活中,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海馨托不得不提高嗓门,因为酒馆里的笑闹和欢呼声越来越大。

“我们!”那位诗人惬意地大笑着,“怎么说呢?我们也在力图按照一种新的方式去生活,这是和剧团的理想相一致的。我们每个人互相都是朋友,而且是非常亲密的朋友。我们赞美并且实践各种的爱,包括肉体之爱,而反对任何形式的占有和利用,尤其是针对肉体之爱这种最为朴素的形式来说。我们不使用‘性关系’这种词,而是称为‘爱的关系’或者‘肉体的关系’,因为我们不承认肉体关系是以‘性别’这种东西为前提的,虽然性别的概念和直觉事实上还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头脑里存在,但是它总会有消亡的一天。在我们的剧团里,每个人都会不分性别地履行爱的责任,可是,履行责任的同时就是在得到回报;我们之间从不会有爱情,因为那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狭隘感情,是一神论宗教的遗留物或重生的载体,也是给占有和利用正名的、伪装成高尚的概念。它是一种隐藏得最深的当代宗教。就像近代的人们无法想象世界上可能有两位或者多位真神一样,现代的人们也无法想象有两个或多个‘真正的’爱人。而且,在我们之中,也没有‘同性’或者‘异性’爱人的分别——这是愚蠢的,因为它们的分别仅仅在于身体结构的差别;也许我们每个人的祖先都有性别,并且用遗传的方式加深了我们所谓的‘性别’,可是,我们无一例外地都力图用此世的经验来改造、淡化遗传的特质。身体器官的形状,在我们这里,和心理状态、心理体验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还想问的就是,究竟是你们的剧团在先呢,还是这种理想在先呢?”海馨托觉得噪音小些了,就放低了声音问道。

“据我所知,应该是这种理想在先,”诗人一杯又一杯地喝着烈酒,思绪却依然那么条理分明,“我们……最早的时候,是一个教团组织,还有人说是一群祭司,供奉的是阿碧河神,它是一头公牛,既是河神、音乐之神,也是酒神。我们没有见过它,但是我们的先辈们经常会分食公牛来纪念它。可是后来,这种习俗逐渐被淡忘了,因为我们发现,它从来没有显灵过——我们喝得烂醉如泥,或者在音乐里陶醉的时候,看见的只有我们身边的朋友,觉得伊们比任何神灵都要美丽。至于剧团,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先辈试图用一种虚拟的形式来试演一下伊们的理想,可是后来发现,戏剧演出所能达到的效果可不仅如此,它既能用来使人迷惑,又能用来叫人清明,或者让人在自身极度迷狂的时候猛然警醒;它可以模仿生活、戏拟生活、夸大生活、曲解生活、颠倒生活、脱离生活,或者在全程模仿之中颠倒其中的一处,所起到的作用都会有很大的不同,但总有一点不变,那就是,它永远是用来和生活发生关系的。我们不光上演喜剧,我们也有正剧,也有悼念我们之中一些成员的哀伤剧,可是最终,我们的戏剧还是贯穿着一种超越死亡的精神。我们随时准备着死亡,所以从不畏惧死亡,甚至嘲笑它。我们的剧团早就已经不是在试演理想,而是在实践理想;因为总是描绘理想,容易让人产生幻觉,陶醉在理想之中而裹足不前,使戏剧沦为用来产生美妙幻觉的大麻一类的东西。”

“那么,剧团的成员是怎么产生的呢?”海馨托问道。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环境已然奇怪地安静了下来。

“我们欢迎每个人!”诗人兴奋地喊道,将酒杯举得高高的,“每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当然,我们也会随时放弃一些人,如果大家一致认为伊试图占有或者利用别人,我们就要把伊请出我们的团体。在我们这群人里,有舞蹈家,有诗人,有美食家,有调酒师,也有驯马师,可是,每个人都有可能参与任何创作,比方说,我最喜欢的舞蹈就是我们的驯马师菲利帕编创出来的。”

海馨托低头陷入沉思。“被伊如戈视为先知的一个群体,”他想道,“竟然只是一个剧团。他们并没有什么神奇的力量,使一个向往新世界的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为新人。伊如戈所设想的新的关系,在他们这里,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比较温和的办法在被探索着。我不知道她见到他们之后,会有什么想法:是欣喜,还是绝望。”可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有一个声音响起: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需要一名水手?”

伊如戈!海馨托连忙扭头望去,发现伊如戈就坐在旁边的桌前,似乎已经专心地听了他们好长时间了。酒馆里的其他人都在看她,似乎刚才是她让大家安静下来的——人们听从她的安排,半是出于尊敬,半是要看看这位有名的船长是如何看待这种匪夷所思的说法的。

伊如戈这样问过后,整个酒馆的人都开始哄笑、欢呼,他们觉得,伊如戈是在开那位诗人的玩笑。可是,她伸手向腰间,解下自己那柄无鞘的弯刀,递给诗人,说:“如果你们愿意接纳我,就收下它。”

人们开始觉得不那么好笑了。诗人接过弯刀,回头看了看已然卸了妆、围在一张长桌旁喝酒的其他成员,含着笑挑了挑眉毛。他们一齐打量着伊如戈,看到她的一脸英气,以及真诚而又不失之于鲁莽的态度,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海馨托,你的信物呢?”伊如戈并没有看着他,却仿佛他们之前已经约好了似地低声问他。

“我的?”海馨托一脸茫然。

伊如戈斜眼瞅着他,半是鼓励,半是催促。他突然明白过来:她是要他也一起加入剧团,放弃危险的河盗生活,去追求一种超前的生命。

“等一等——”海馨托连忙起身,扶着桌椅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在船上,我去拿来。”

来到酒馆外的码头上,喧嚣声已然在远处沉寂下来,只余下浪花拍打木墩、船舷的鼓荡之声,以及水鸟急切的鸣叫。凉风吹过,海馨托觉得酒意已然将他浸透,漫上他的双眼;他仿佛看到了一片澄明的星穹,以及在星穹间自由往来的淡蓝色的灵魂。醉梦之间,他登上空无一人的“浮尸号”,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舱室,扯下墙上贴着的阿碧河流域图,又回到星空之下。脚下的甲板随着河水摇动的节奏,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收束的白色绸帆在风中颤抖着,桅杆顶上落着的一只黑色大鸟仿佛有点站立不住,长鸣一声飞落向远处的水面。海馨托奔跳的心脏在胸腔内咚咚作响;他觉得,由甲板到酒馆的这段路途仿佛一下子被抻长了几十倍,这是因为他几乎还没有做好准备去迎接一种新的生活……不对,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呢?为什么他的每一步都仿佛陷在犹豫的沼泽里,艰难无比?他是害怕喧嚣,还是害怕亮光?或者害怕伊如戈对面一脸阴沉地安坐着的、脚下放着一头血淋淋的梅花鹿的猎人拿梭?他走进酒馆,又会有什么东西突然冒出来、或者骤然消失呢?

等到他跨进那气氛凝重的酒馆,他看见,“浮尸号”的前任船长伊如戈,已经躺倒在潮湿的木头地板上,再也醒不过来了。


……

“对于最好的猎人来说,没有比大风天更适合打猎的了,”拿梭取下背上的硬弓,对掌着轮舵的伊如戈信心满满地说,“因为猎物听不到弓弦声;而如果技巧和臂力都足够合格的话,大风只会给离弦的箭镞增加力量。”

“那么,”伊如戈含着别有意味的笑容,却仍遥望着前方,“你是一个最好的猎人吗?”

拿梭用手掌摩擦着粗糙的弓背,低头充满爱意地看着那把毫无装饰、却颇具威力的武器。“如果你想要亲眼看看一个优秀的萨梯是如何打猎的,”他转头望向岸上那茂密的森林,“最好现在停船。林子里面一定有一头既矫健又漂亮的猎物,傍晚之前,我敢保证它就已经被我扛在肩上了。”

“为什么只有一头猎物呢?”伊如戈不解地道。

“因为……萨梯有这样的传统,”拿梭的语气显得愈发得意,“我们一次只能打一头猎物。只要选中了哪一头,在抓住它之前,狩猎就不会结束;而且,哪怕它跑丢了、飞上了天,我们都不能另择目标。有一些伟大的猎人,选择了非常困难的目标,甚至于耗尽一生去追捕它;如果谁的猎物永远找不到了,他就要等着它的生命耗尽,然后才会再一次行猎。我的伯父曾经跨越整个草原追猎一头公象,可就在他快要成功的时候,这头象逃进了象群,叫他认不出来了;他只好又用了将近四十年的时间,找到象群在深山里的墓地,并等那一代最年轻的一头大象也走了进去,他才再度拿起弓箭;这时候,他虽然已经连弓弦都拉不动了,却还是受到了所有人的尊崇。”

伊如戈琢磨着他的话,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却还是绽开笑容。

停船之后,她和拿梭没有把他们的行踪告诉其他船员——包括海馨托;她为一种新鲜的激情所鼓动,而在那一小段时间里忘记了他的存在。刚刚踏上森林里那终年潮湿、腐烂的枯叶铺就的地面,拿梭就将一头漫步于密林之中的梅花鹿指给她看,而她则需要眯起眼睛来才看得清:那是一只多么漂亮的雌鹿啊!轻灵优雅的身形,不时翘动的绒尾,还有四处闻嗅的可爱的白色鼻吻;脑袋上没有分叉的尖利鹿角,也从来不会伤害任何其它的动物——仿佛天生就是要被猎杀的对象。可是,它的耳朵和四肢仿佛连在一根木杆上的机械,只要耳朵听到了周围的一丝异动,骤然耸立起来,四肢就闪电般地跃动,那浅棕色的纤细身躯登时便会不见了踪影。伊如戈对那美丽的动物着迷了,她不禁越走越近——风声使得它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完全没有注意到猎人拿梭的目光:那对暗绿色的眼睛,不知是在盯着远处的那头猎物,还是近处的那个。

“咯嘣嘣嘣……”伊如戈听到,拿梭的弓弦拉开了。她没有想到那张弓竟然会有如此可怕的响声。在那一瞬间,她想要阻止他,因为她对他们的猎物动了怜悯之心;可是,“铮”的一声,长箭已经飞了出去。伊如戈闭上了眼睛——她虽然亲手割断过几百个人的脖子,却忽然要为一头牲畜的死亡而流泪了。然而,梅花鹿闻声已然逃走,箭镞穿透了它旁边的一棵小树。

“拿梭!”伊如戈回过头来惊喜地叫道,“你没有射中!”

“我还很年轻,”拿梭没有迟疑片刻,朝着鹿逃跑的方向快步追去,“我还有很长的时间。”他双眼直盯着前方,干脆利落地低声道。

“让它去吧!”伊如戈瞪大了眼睛,急切地高声劝他;她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头梅花鹿的生死和她自己有着莫大的关系,“你已经找不到它了!”

“要我放弃它,除非我死于非命!”拿梭的身影在前面的林中忽隐忽现,“或者你来杀死我!”他的声音像箭一样穿过树丛,刺进伊如戈的耳朵里。

伊如戈快走几步想要跟上他,但她觉得周围的空气已经开始变得灼热而危险:这种陌生的激情和死亡的预感挨得那么近,可也正因如此,它才显得格外地诱人。没走出几步,她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微弱的哀鸣声:那头鹿被捉住了。

拿梭带着胜利的笑容,从一棵粗壮的榕树后面走了出来,坚实的肩膀上扛着那头毫无生气地垂下修长脖颈的母鹿。他用一根木楔残忍地塞住了它左胁上的伤口,防止珍贵的鹿血流失;幸好那头可怜的野兽在利刃穿透心脏的那一刻就已然毙命,否则她就要忍受更加可怕的痛楚。伊如戈看着他那青铜一样的身躯,突然激动不已——这是极端的恐惧,还是强烈的厌恶,或者血腥的情欲,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她不知是想逃跑,还是冲上去拥抱他,或者拔出腰间的匕首,朝他那毫无防护的胸口刺进去,就像他刺杀那头温顺的雌鹿一样。

大风鼓动在无边无际的密林;哪怕天顶的诸神在这里用雷霆和巨石征战一番,声音都不会传到周围的村落里。南边的阿碧河巨浪滔天,灰绿的河水仿佛一条翻腾的蟒蛇,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蹿上岸来,将整座森林都缠绕在自己的肚腹下面;然而,巍然不动的礁石与根深蒂固的树木,在耗费着它的徒然的精力,它们只是肆意汲取着流水的养分,任凭它洗刷净自己原本就光滑细腻的表皮。它们在氤氲的水汽中畅快地呼吸,并且以充盈天地的风声呼告着永久的胜利——直到河水再度干枯,或者变成一条贴着地面安然流淌的小溪。

傍晚时分,在自己的猎物身旁躺卧的猎人拿梭猛然坐起身来,浑身冰冷,手指麻木。他周围的风声已经减弱,原本在空气中肆意飘荡的枯叶也都安静地躺到了祖辈的墓地上。他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细弱的歌声——但又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幻觉,因为这首歌是他幼年时听一个维诺城的歌手唱过的:

黄昏的太阳红彤彤,

哪个见了他不心动?

谁知夜里做个美梦:

他把太阳捧在手中!

哎呀呀呀,哎呀呀呀!

他的心跳了个通通通,

眼睛被照了个红肿肿,

咧开嘴来不知是哭还是笑,

你猜怎么着?——

两手被烫了个大窟窿!

哎呀呀呀,哎呀呀,

可怜的一个痴情种;

哎呀呀呀,哎呀呀,

可笑的一个糊涂虫!

……

“扛上你的鹿,小萨梯,”伊如戈将腰间的皮带紧紧束起,并再度用弯刀武装了起来——那刀刃上染着着天边炉火的紫红,“该回去啦!”

TOP



“伊如戈!”拿梭的目光炽热地锁定她的侧影,一动也不动。

“你怎么啦?”伊如戈轻快地笑问道,同时扯下身边的一根藤条,扎起了自己那还夹杂着棕色枯叶的同样颜色的长发。

拿梭仿佛还有话说,但他的眼神包含了所有可能诉诸言语的东西,也包含了那些无法言说的东西。伊如戈好奇地俯看着突然变成哑巴的拿梭,心中回想着自己从前是否遇到过类似的情形,结果一无所获;然而,她已经开始对这个青铜的家伙不怎么感兴趣了。

“你还在等什么?”伊如戈有点不耐烦。

“伊如戈!”拿梭终于又开口了,他的声音沉重而嘶哑,“这代表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话。”伊如戈抬头眺望撒满金粉的灰蓝色天空,心不在焉地说。

“刚才……”拿梭的语调中又涌出一股激动的颤抖,“是我得到了你,对吗?”

伊如戈扶着腰间的刀柄,觉得滑稽似地大声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我的小萨梯,”她说,“你说的也真是孩子话。你得到了我?或者我得到了你?你要明白,我不是一个摆着玩的物件,你也不是,所以你既得不到我,我也得不到你,除非得到一具尸体——可那就没意思了,不是吗?”

“可是,我想要你的承诺。”拿梭觉得自己现在简直笨得可恨。

“什么承诺?”

“你……只属于我,和我形影不离,直到有一个人死去。”拿梭的声音像闷雷一样。

“你在希求不可能的事,小萨梯,”伊如戈开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但她的眼神中却没有热情,而是在火焰灭尽之后,露出了心灵的冷光,“我承认我在某些时候特别喜欢你,可我如果因此把自己的整个生命和你绑在一起……这可太荒唐了。你觉得,当你看过我毫无遮掩的身体之后,你就了解我的一切了吗?你以为你能够把握我欲望的节奏,就一定能够把握我生命的节奏吗?天哪,这个世界太丰富、太美妙,上床固然是一件美妙的事,但它比起其他美妙事物的总和来,可就太微不足道了。”

萨梯听了之后,沉默不语。他的额头就像是被河水挖空了底部的突出山岩,嘴巴向后收着,牙齿也闭合到连钢铁的楔子也撬不开分毫。他的眼睛里似乎隐隐含着泪水。

“我亲爱的拿梭,你感觉到耻辱吗?”伊如戈半是关心、半是嘲讽地问道,“因为什么呢?因为你的丑陋吗?因为你暴露了你那强有力的‘本质’、却没有获得相应的回报吗?因为你自以为征服了我、却发现事实令你失望了吗?你完全没有必要难过,因为你和你的同类都被几千年以来的谬误给宠坏了——我不是说你们萨梯,而是说你们这些骑着扫帚的人——你们自认为天生以来就高人一等,享有更多的权利,也应该光荣地承担全部的义务;你们把那东西深深地隐藏起来,以为它就是世界的权柄,它像自诩为唯一的神一样从来都以象征的面目出现,却唯恐别人看见它的真身;唯一可以放心地让它现身的地方,就是最安全、最能够保证它会受到绝对的崇拜的地方,如果它在这里受到了蔑视、遭到了失败,你们就会产生最原始的恐惧和耻辱,这难道不是你现在的情绪吗?可是,我就要让这个龌龊的伪神暴露出来,扯下那宁静泰然的神像的下摆,让它每时每刻都被人审视、监督、评判着,直到它认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它不过是一件床上用具而已。”

拿梭的眼泪终于没有流出来;这也许是他保持最后一点自尊的方式。伊如戈有点后悔说了刚才的那番话;她弯下腰来,伸手去抚摸萨梯那青色的腮帮,可是,他举手挡开了她。

“海馨托,”拿梭继续用刚才那种压抑的声音说着,仿佛没有没有被打断过似的,“有人说,他是你的爱人。”

伊如戈瞪大了眼睛,哑然失笑。

“我宁愿他们这么认为。”她突然变得异常亢奋,双脸红得像未淬火的武器,“海馨托!我竟然离开他这么长时间!”

说着,她起身就要回去。拿梭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角。

“他到底是谁?”年轻的萨梯像一匹倔强的野马,黑漆漆的眼珠里透着疯狂,“他和我一样吗?”

伊如戈对这样的问题早就厌倦了,但她也从没有认真地想过应该怎样回答。萨梯的手放松了,可是她还站在原地——这一次,她在思索,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海馨托,他到底是谁?对于她来说,这个突然闯入自己的世界、并引发了诸多剧变的小男孩,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和他之间,到底是成功地破除了所有的禁忌,或者只是将它们弃置不顾、哪怕会因此遭到更加猛烈的反噬?他是她在新世界的第一个伙伴,可是,这个新世界本身又在哪里呢——如果他们之间的这种非同寻常的关系、本身就因缺乏一个坚实的基础而难以维系的话?

她思索着,直到俊美的眉稍紧紧蹙起,又舒展开来。“我会回答你,”她严肃而短促地说,“但不是现在。”

回到酒馆后,人们用欢呼来迎接伊如戈船长,并用嫉妒的眼光打量着那位幸运的萨梯,以及他肩上的野兽尸体;然而,伊如戈用手指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因为,醉酒的诗人正在向海馨托描述“伊”们那个神奇的剧团,而后者竟然对两位刚刚进入酒馆的客人毫无察觉。

伊如戈默默地听完了他们所有的对话,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继而,它随着她的想象生长发芽,变得好似水面上涌出的光华灿烂的明月,一扫她心中的所有阴影,在那原本顾虑重重的地方像烈火一样燃烧起来。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威权赫赫的“浮尸号”船长?流浪在万顷波涛之上的河盗女侠?还是一位留情于年轻的猎人、却又随即泯灭了自己无常兴趣的冷酷美人?不,不,她不想要这些东西、这些身份、这些财产;她忽然想要尝试着放弃一切——除了她要紧密联结的海馨托——而去投入一种从未体验过、却有可能是自己最终之梦想的新生活。就在此时,她完成了自己的第二次脱壳——从污泥之中脱壳,继而解脱出自己对权力与斗争的渴望;同时,她也明白了一件事:她要从夹缝之中的新世界里,为她与海馨托的关系寻找一种全新的命名。

猎人拿梭在旁边坐着,他的脸随着伊如戈神情的改变而更加阴沉下来;可是,当海馨托离开酒馆的门、伊如戈精神焕发地向他转过头来的时候,他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的表情戴上了一个面具:他笑了;虽然他的嘴角还在不自然地抽动,但已然罩在新世界的光影之中的伊如戈,并没有发现这个细节——她也对他笑了,或者,是对着旧日的世界笑了:这意味着愉快的告别。

拿梭缓缓地将手伸向自己的腰间,拔出一柄骨制的刀来——他把刀举在胸前,让大家都能看到。伊如戈有点不解地望着他;可是他故作轻松地笑着,转向侧面,将刀刺进梅花鹿的颈项里,同时,拿起伊如戈面前那装满烈酒的杯子接在下面。他刺得恰到好处,以至于尚且温暖的鲜艳鹿血并没有喷射、而是滴进了那只木头酒杯里,形成了一条红色的飘带。他放回刀子,以刚才拿刀的手将杯子举向伊如戈,而另一只手按在圆桌的侧面——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手里有什么。

“船长,我的伊如戈,”他终于掩饰不住自己异常的激动,虽然每个人都误解了他的这种情绪,“请你喝下我的鹿血酒,这是我送给你的唯一一件礼物。请你不要忘记我。”

周围的人们一阵欢呼。伊如戈的灿烂笑容几乎能够把太阳融化掉。

“我不会忘记你,你是个最可爱的萨梯,”她的每一个字都含着浓浓的欢乐,就像刚刚出炉的金黄色奶酪,“等海馨托回来,你也一定要他喝一杯。”

“不,”拿梭胸中的妒火和自毁的悲伤,已经使得他勉力维持的笑容扭曲了起来;但伊如戈仍旧没有发觉,“只是——给你的,给你一个人。”

“你是个坏孩子。”伊如戈嗔怪地笑道,随即大口喝下了杯中美酒。

可那不是酒;那是熔岩,是硫磺,是含着剧毒火焰的冥河之水。那一缕红色的溶解物,也并不全然是鹿血,它含有一种更加珍贵的成分——一个萨梯的鲜血。

伊如戈的离世一点都不优雅。她没有像从前想象的那样,死在万千水手的坟墓里,甚至也没有像片刻之前神往的那样,死在一个新世界、死在对死亡的全新了解与期许之中,而是剧痛难忍,咳嗽不止,从口鼻中冒出的黑烟和肉体被烧焦的难闻气味,随着飘荡的酒精而扩散到整个酒馆里;她嘶哑地喊叫着,以手指疯狂地抠着桌面,刮起一层黑色的油泥;她没有看拿梭一眼,而是盯着天花板——那里什么都没有,但她仍旧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躺在地上只余一息的时候,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口中喊叫着一些没人听懂的胡言乱语,双手抽动着向上抓去。酒馆的人们都试图接近她,帮助这位船长摆脱厄难,可是她推开所有伸过来的手,仿佛它们要与她争夺什么东西一样。

在鲁特琴弹奏十小节慢板的时间内,伊如戈死去了;她的眼皮僵硬地微合着,似乎被什么明亮的东西晃得睁不开。接受她的信物的那位游吟诗人来到桌旁,俯身查看那还剩下半杯的、夺取伊如戈生命的饮料:绯红的烈酒已然变得像蛋清一样灰扑扑地透着亮,只有变为墨色的凝重的飘带还在其中缓缓地扩散着,像一条潜伏在水里的黑蛇。


……

拿梭举起了那只被自己割破的左手,平静的讲述了自己杀害伊如戈的过程,以及他产生这种念头的原因。大家都奇怪地看着他,连刚刚进门的海馨托也站在那里,听完了他所有的陈述,仿佛在听一个诗人在讲述遥远大陆的传奇故事一样——死神可能还没有离开,它就在人们头顶的空气中漂浮着,以它那绝对的冷酷与威严,冻结了所有的眼泪和悲声。但也许除了海馨托,没有人真正会为已然变得冰冷的伊如戈哭泣,因为她在旧的世界没有一个朋友,而新世界的朋友还没有来得及认识她;杀死她的凶手,对她怀有一种毁灭性的激情,可是,这不过是猎手对猎物的激情——他最终还是没有将她抓获,却得到了另一种了结;他此时的心情,就像他的伯父离开象群墓地时那样空虚、平静,以及说不出理由地悲哀。

萨梯隔着桌子望向伊如戈的尸体,目光落在她一节外露的小臂上——那双臂膀曾经是多么火热呀!他不禁开始由此想象起她那紧实、发烫的裸体,以及它紧贴在自己身上时的奇妙感觉;然而,这种想象给他带来的更多是恐惧: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怀念那疯狂、恣意的欢乐;可是,他的心脏被这种回忆撕扯得快要迸裂了。他想要自杀,因为从明天开始,太阳不会再度升起;同时,他又试图用遗忘来压制住这种自我毁灭的冲动——他反复地想着那机械的弓弦声……铮——铮——

但此时,没有人在看他——他们都望向海馨托,仿佛在等着他的决定。

海馨托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没有俯身去查看伊如戈的尸体,甚至都没有再远远地看她一眼。

“你,这匹公马,请你跟我过来。”他的语调显得很疲惫。

拿梭缓缓地站起身。

“如果你要和我决斗,我会让着你的。”他的声音嘶哑之极,但凝固的气氛让他不敢咳嗽一声。

“不。没有决斗。”海馨托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到船上来,我想让你更多地了解她。”

拿梭迟疑了片刻,便走了出来。

“杀人犯!”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他是个杀人犯!”

“他只杀他的猎物,”海馨托笑着安慰大家,“我很安全。”

……


“后来怎么样了呢?”奥尔菲像个听故事的小孩子一样焦急的问道,虽然他比这位美貌的少年至少要大十岁。阿汐娜坐在他旁边,听到这里也直起了身子,右手不由得紧紧抓住奥尔菲斗篷的下摆。

“他没有伤害我,我也没有伤害他。”海馨托冷笑道,“我带他去了伊如戈的舱室,讲了她生前的故事。我讲得很细致,而且每说一件事,我就带他到事情发生过的地方去。我知道他害怕听这些,但我也知道,他只要一听到了,就绝对会不由自主地听下去,甚至于如果我不继续讲,他就会发疯:因为他从本性来讲,极度渴望听到这些故事,渴望知道他因为自己的激情而毁灭的人、他曾经狂热地迷恋的人,究竟是一个什么人。每个人都是这样的,而且,他这种从来不懂得控制激情的人尤其如此。我知道,这种激情是致死的激情。他渴望知道她生前的每一件事,因为他的内心深处根本不会接受她已经离去的现实:他还在迷恋她,丝毫没有改变,可是她已经不在了。这就是我的复仇。他越多地了解她的事,他的灵魂就越不能接受她的死亡,他就越悔恨、越疯狂,可也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更多地了解她的渴望——我给他的就是叫他越喝越渴的毒酒,直到他喝得五脏六腑全都溃烂,最后痛苦地趋向死亡,或者永远生不如死。

“我在不停地告诉他:他迷恋的人已经死了;而在她变得冰冷之前,她是一个多么值得爱的人;可是,一切的可能性都被他自己亲手给抹掉了。这个可怜虫!他还在不停地问我,像一只流着涎水的疯狗一样乞求我告诉他,伊如戈在这片甲板上、或者在那个舷窗旁边,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我故意说我记不清了,可是他说,如果我实在想不起来,甚至可以编给他听——你们听听,这是一个多么下贱的畜生!我给他讲了整整一个晚上;一方面是因为,我要把他带进一个永远逃不出去的泥潭;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回到酒馆里,因为我懂得忘记死者——她活着,我就用我的整个生命去爱她,并且尽量避免她的死亡;可是一旦她死了,她不可挽回地死了,我就要忘记她。你们难以想象,当我给那个畜生讲她的事情的时候,我自己也遭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可是我忍住了,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尾巴还没有退化干净的半人半畜的东西。”

“最后他怎么样了?他死了吗?”奥尔菲低声问道;他有点被吓坏了。

“他没有自杀的勇气!他根本没有那样的勇气!”海馨托几乎是有点得意地叫道,“我告诉他,他必须为伊如戈复仇,这是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我说得没错,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摆脱无底疯狂的唯一办法。我说,一个萨梯只能同时追索一只猎物,除非他和猎物中有一个已经死掉了,而现在,他自己就是他的猎物。我的暗示对于一只懦弱又顽固的低等生物来说,已经足够了。他跪在甲板上抓自己的脸,他躺在上面打滚,可是他根本没有勇气抹自己的脖子。我从铁匠的船舱里拿了一柄生锈的剑,递给他,骗他说这是伊如戈常用的武器——他甚至都没有动脑子,或者他根本没有脑子可动——他就在上面又吻又蹭,却仍然不舍得用它割开自己的胸膛,把那一颗好像烂泥里跳动的蛤蟆一样的心脏取出来,扔进河里喂鳄鱼。最后,我的耐心和兴趣也已经没有了,我就任凭他在那里折腾,自己来到轮舵旁边,在把手上刻下船长伊如戈的名字。我下船的时候,那个已经完蛋的家伙还在上面到处亲吻,但是我也并不介意,因为这艘船马上就要和他一样地完蛋了。”

“可是……伊如戈……的尸体,最后怎么样了?还有那些船员呢?”阿汐娜谨慎地问道,生怕又勾起他刻意忘却的东西。

可是他显得轻松异常。“伊如戈……剧团的人给她举行了玛纳德式的葬礼。他们真是一群善解人意的人,因为他们早就把伊如戈视作他们的一员了,所以也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回到酒馆后,就和他们每个人热情地拥抱,因为我是真心实意地感激他们:他们帮助我化解了死亡的痛苦,也就等于给了我新的生命。我不用再去哀悼伊如戈,因为我知道,只要一点点悲伤,就足够让我变成拿梭那样,甚至比他还要糟糕。”

“玛纳德式的——?”奥尔菲突然打了个寒颤,“难道他们把她给生吃了吗?”

“你疯了吗?”海馨托向他探着身子,大声笑道,“他们可不是魔鬼!他们在酒馆外面找了一片开阔地,把她焚化了,焚化的过程中在旁边演了一出悼念的戏——那出戏一定很好看,也许比《罗蕾莱》还要好看,可惜我只顾得在船上忙自己的事情了。据说他们还在演出的时候流泪来着,但他们有一种药膏,抹在眼睛上就能止住泪水,而一旦没有了眼泪,很多人就能够逐渐止住自己的悲伤心情。

“我回到酒馆后,水手比克和铁匠阿拉吉都让我当新的船长,我感谢过他们之后,就发下了第一条命令:弃船。我让他们上去把自己的财产都收拾出来——但不要动伊如戈的任何东西——留下一条空船,拉起锚链,让它顺水漂流。他们开始都不愿意服从命令,但我劝他们说,没有了伊如戈,这条船就已经什么都干不成了。他们搬东西的时候,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船上那个萨梯,可是他不愿意离开,因为伊如戈生活的所有痕迹都在船上;我告诉他说,船马上就要漂到罗蕾莱岬角,也就是说,马上要沉了;可是他相信,罗蕾莱女妖根本不会迷倒他,因为他已经不会为伊如戈之外的东西动心。我不想杀了他,但我也实在疲于救他。快要到早晨的时候,‘浮尸号’永远离开了我,上面装着伊如戈的所有故事,以及一只追猎它自己的猎狗。我了解罗蕾莱——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女妖,只有危险的漩涡和急流,如果没有一流的舵手用全副精力来掌舵,一定会船毁人亡。我知道那家伙会游泳,所以也并不怎么担心他会得到一个痛快的了结——他现在一定在森林的哪个角落里和自己作斗争,直到卑鄙的生命耗尽,这我就管不着了。”

“那么你又是怎么回到家乡的呢?你没有跟着玛纳德剧团的人一起走吗?”奥尔菲问道。

“没有。”海馨托轻快地说,“我没有跟着他们——当然,我把大河的流域图送给他们当做礼物了。可我和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没什么感情。伊如戈已经不在了,我就想,我自己也应当回家来,找到我从前的亲人、朋友,因为他们也许会在什么时候也突然死掉。对死者的记忆是一种累赘,不管这种记忆是爱、是仇恨,还是悔恨,最后只能伤害活着的人。欧塔曾经对我说,无论生前多么善良可爱的人,死了以后都会变成最凶狠的毒蛇来伤害别人;伊如戈的死让我彻底想明白了这句话:其实没有毒蛇,只有活人对死者的记忆,它们比毒蛇还要可怕,因为它们并不是总想要参与到活人的世界里来,而是每时每刻召唤、引诱着活人投往死者的世界里去。”说道这里,海馨托的情绪有点异常,他在力图压抑自己由脊柱里冒出来的某种强烈的悸动,“对不起。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有体会。现在,我只要一想到伊如戈,一想到她可能在什么地方,我就不能遏止自己产生出对死亡的迷恋。每个人都渴望活着,但很难有谁控制着自己从来不去想象死亡,因为它是生命的终点,也是生命里所有不可解的问题的不答之答。”

“可你不是说,只有彻底忘掉死者,才能获得新的生命吗?我却发现你不仅没有忘掉她,反而还会很轻松地提到她和她的故事,这是为什么呢?”阿汐娜问道,同时心中浮起一阵隐痛——她自己的某些创伤,也许可以在此处得到一个治愈的契机。

“我并没有忘掉她,而且,的确,我还能够轻松地提起她,”海馨托微笑着说,“因为我成功地忘掉了她曾经存在过,我成功地挖掉了我灵魂深处的那个暗示:她还活着。我知道,她的灵魂已经消散了,她再也听不见我说的任何话。现在,她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绝对的死者;而我自己则是个绝对的生者——我忘记的是她曾经活过,以及我也将会死去。我知道生与死从来都不是绝对的;而且玛纳德剧团的人还认为,世界上只有真正的生命,而没有真正的死亡——但我和‘伊’们不一样,我认为一个活着的人,应该信仰生命和死亡的绝对对立,并且把这种信仰严格地带到生活的态度中去,尽力避免活着的人死去,也更要避免死去的人活过来。我之所以能讲我和伊如戈之间的故事,那是因为我已经和她切断了一切的联系——她属于我的历史,但也只是属于我的历史;因为把历史以任何方式幻化为当下的现实,这都没有任何好处,它的价值只有被当做历史的时候才存在。所以我并不忌讳提到她的名字,也从来不去纪念她,更没有保留她的任何东西,因为……她的遗物是不祥的,它们根本不可能引起任何积极的情感,只能让我不可控制地想起一个已经不存在的肉体的、情绪的、气味的她,而把她本身忘得一干二净。

“我决定跟着一个商队回家的时候,比克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一个布袋来递给我,让我带回家去,原来那是船长锐夫的武器——被伊如戈劈碎了的黑木手枪。比克还真仔细,他把每一块都收集起来,其中还有那颗没来得及射进伊如戈胸口的黄铜子弹。他说,也许艾格特会喜欢这东西。”海馨托有点自嘲地笑了几声,“不过,我一回来就把它们给烧了,当然是在锐夫的葬礼上——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烧的了。他的尸体估计早就在河水里给鱼虾吃了个精光,连皮衣都剩不下一口。至于那颗子弹,我丢进了铁匠的炉子里,被化得一点影子都没有了。烧完了东西,我就溜出了葬礼,因为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我希望马上找个地方庆祝一下。现在,葬礼大概还在举行吧,老欧塔还要有一大堆古怪的仪式,直到半夜才能弄完,最后是篝火舞会,我的天,这是我最怕的东西。”他再次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阿汐娜和奥尔菲对视了片刻,都笑而不语;最后,还是奥尔菲说话了:

“船长大人,请你抬头看看吧。”

海馨托抬起头来,一束阳光正好照在他的眉间。他惊愕而欣喜地发现,此时早已是清晨,废墟高耸的残垣断壁,以及他那如溪流般漫长的故事,使得太阳偷偷地溜上半空而无人察觉。他虚弱却欢乐地笑了起来。

“这是我的第一天。我得回去看望我的朋友了。”他止不住心中涌动的希望,“你们一起走吗?我邀请你们去密斯提米若,那可是个好地方。”

“乐意奉陪,”阿汐娜说,“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是啊,”奥尔菲低头拨动了两下琴弦,好像陷入了某种幽思,“说不定那儿就是你的家乡呢。”

听到他这么说,阿汐娜心中忽然一阵烦躁。她扬起头来,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两人情绪的一点小小波澜,没有被海馨托察觉到分毫。他已经完全沉浸在重归故乡那无可比拟的、安谧的欢乐之中了。

这时,他听到奥尔菲指端传来一叠叠细浪般的琴声;他不禁侧耳细听——随之而来的是游吟诗人的丝绸嗓音;他开始唱一首悲歌:

……

漫漫的旅途终结,

宽广的长河分流,

可我不愿与你分别,

却找不出一点理由。

你不是我的爱人,

更不是我的血亲,

你只是一位亲爱的朋友,

我却对你一往情深。


是什么把我们连在一起,

好像相邻两页的两首诗篇?

又是什么让我们骤然分别?

一双巨手撕扯开诗集的书页。

我们的卧榻挨得那么近,

也经常被同一个噩梦惊醒;

我们顾惜着彼此的性命,

害怕自己从此孤零零。


如果你回到自己的故乡,

我却要重新走进夜色苍茫;

如果你已经甜蜜地睡去安详,

我却要再睁眼迎接天光——

我想说,双手扶着你的肩膀:


我爱你,我不愿别离,

虽然没有一个名字适合你;

我爱你,我不愿别离,

也许你并不需要我的命名。

我爱你,我不愿别离,

虽然没有一首歌儿适合我,

我爱你,我不愿别离,

也许你并不需要我的歌谣。

……

TOP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