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并不很凉。 海馨托站在浅水里,闭着眼睛,咬着嘴唇,握着双拳,被那个干枯得像一堆柴火、却力气很大的亨德像一条鱼一样从里到外刷洗着,就差将他的肚子剖开,收拾五脏六腑了。有那么一瞬间,海馨托觉得自己已然死去了,却又被老头摇醒。他恨不得自己从来就是一块没有思想的的腐肉,或者被用作甲板的木头,被人刀砍斧剁变作任何模样,都没有一丝感觉。他平生第一次浸泡在水中,就把阿碧河神圣的河水与这难以启齿的屈辱体验联系在了一起。 收拾罢了这条“小鳄鱼”,亨德将他扔在了一块露出水面的黑色石头上,自己则脱下那条传教士的长袍,往深水处走去。 海馨托躺了很长时间才睁开眼睛。他感到河水浸没了自己的胸口,且还在不断地向上涌着。喘气有些困难,他便坐起身来,呆呆地望向前方。远处是“浮尸号”,油灯的光亮映在水面,很是凄凉,又不失美丽。紫色的天穹在水面上没有多少留迹,就连星辰都隐匿身形,预示着坏天气的来临。水手们的喧闹声已经离他很远,和风声融为一体,没有先前那么刺耳了。他刚刚干了的眼睛又湿润起来。 海馨托竟不知自己是何时起身、披上衣服,然后来到篝火旁坐下的。他本能地向着暖和的地方靠近;但自从纳溪索的影子远去之后,他的头脑里空荡荡的,从前被迫挪动身体时感到的疲累也了无踪影。他丢失了感觉,像一只轻盈的飞蛾,只是对冷热有着一种机械的判断。 他前倾着身体,几乎都要扑倒在火堆上。这时,一双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同时在他耳畔响起一个声音: “海馨托,我不会让他们再碰你了。” 这句话,在海馨托空洞的意识中荡起了回声。他慢慢地回头,看到母亲艾格特的脸在火光与阴影之间浮现出来——哦不,那只是个错觉。但他的确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喊他的名字了。 那是伊如戈。她的头发披散着,不再像一个漩涡,而是像两道瀑布;深深的眼窝中的双睛像是水井中倒映的两个月轮。她的嗓音也变得清灵澄澈。 “来。” 她站起来,拉住海馨托的手。海馨托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起身,沿着河岸一直向西走,绕过锁骨湾西面的半岛,将其它河盗远远地甩到了密林屏障的后面。 海馨托就像在做梦一样。他的灵魂环绕在自己的躯体之外,但又没有远离;他的脚步缓慢、轻盈,仿佛大地的吸力一下子变得微弱无比,他一纵身就能跳上星空似的。他的身躯牵着自己的灵魂,而引导他身躯的,则是伊如戈那温暖的、甚至火热的手。 他从未这样亲切地感觉到阿碧河的存在。他的赤脚踩在宽大、松软的落叶与泥土之上,嗅到的是各种树木的变幻莫测的清香;西边不远处的河面还残留着一点夕阳的染色;不时有群鸟从他们头顶上飞过,悄然落在密林中的某个角落里。 伊如戈带着他来到一个小池塘边。那池塘也是一个水湾,向西通着阿碧河水。它周围有许多天然的光滑巨石,有一块巨石上竟然还放着一只绿迹斑斑的银质高脚杯。 “我请求你的原谅,”伊如戈眼中含泪,却微笑着说,“但我是迫不得已。” 海馨托没有明白。他转头望向她。 “我是说,我没有在你需要的时候帮助你。”她说着,在水塘边坐下,脱掉自己的皮靴,将两只几乎看不出皮肤颜色的脚伸进水里,任那流动的河水冲洗着,“那时我不敢确定,你究竟是不是他们的一部分——” “我不是。”海馨托几乎脱口而出,麻木的感觉也被这一丝闪电般的念头唤醒了。他觉得浑身的皮肤如同刀割——那洁净让他感到污浊难忍,可又无法去除。眼皮肿起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又流泪了。 “我知道。”伊如戈激动地深吸一口气,抓住了海馨托的手腕,将他拉坐在自己身旁,“至少从现在开始,你和我一样……我们没有名字,但我们活着。” 她费力而又小心地解开自己的纽扣,一层层地褪下自己的衣裳——它们都因常年没有被清洗而长在了一起,最里面的那层甚至都粘下了她的一层皮。可她仍旧忍痛将自己从中解脱了出来。夜晚的微风拂过她久久不见天日的裸体;她不忍即刻浸入水中,而是双手撑地,舒畅地长叹。 海馨托在昏暗的天光下凝视着她,不知为何,他突然放声痛哭,忘记了他是河盗群里的一个逃兵。他浑身的肌肉都因嚎啕而无力,连额头都因泪水的过度浸泡而疼痛欲裂,可他仍旧止不住这对喷涌的热泉,连死神也不能让它们凝结片刻。 伊如戈没有制止他,也没有安慰他,直到他的哭声引来了朦胧月光的窥探。仿佛在昏暗的月下感到羞赧似的,那声音才渐渐稀疏、停止。这时,伊如戈像是松了口气一般,伸出胳膊把海馨托搂到自己的怀里。 海馨托没有反抗。他如此亲密地接触伊如戈的身体,胸中的滋味却清明无比,没有一丝混乱和犹疑——但他不知它到底是什么。她的怀抱像是母亲的,却没有那样叫人安宁;又像是情人的,却没有那样令人羞涩;还似乎属于某个好心的陌生人,却又仿佛熟悉得让他急于指认,而终于难辨。他隐约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怀抱;它属于另一个自己——那个远比现在的他更加美丽、勇敢和智慧的海馨托。 她的心跳,多么矫健而刚强啊! 海馨托贴近了问那颗心:“身上的泥污可以洗净,可看不见的污秽怎么清洗呢?我怎么能不伤心地大哭呢?” 伊如戈的声音仿佛从胸口传了出来。 “这里的水干净无比,”她没有笑,但海馨托听出了她胸中几乎要溢出的喜悦,“我的女儿……我的姐妹!” 海馨托像一条银色的鳗鱼一样滑进了池塘;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稀薄的月光正在向生锈的银杯里满注光辉。
在这段故事结束后的许多年里,海馨托都不能忘记那个秋天、在阿碧河畔的一个晶莹的小水湾里、在月亮散乱的魅影之侧,与伊如戈一同度过的夜晚。没有什么曾经隔在她们之间;满池的水,仿佛她们澄净而欢跃的血液。 伊如戈讲起了自己记忆中的一切,包括那些被忘却的、只在梦中复现的人和事、激情和苦难、甜蜜和辛酸。她少年的经历与艾格特很相似,只是当她的爱人正要不顾阻拦、将那寄生虫植入她体内时,她用刀斩断了他的权柄。她逃脱了,逃到了阿碧河,牛神的茫茫水域。在一条来自黎波底的武装商船上,她结识了身无分文的艾格特与锐夫,并和他们一起夺下了那条船——后来的“浮尸号”。她还记得,浮尸号从前的船帆每隔一个月就要更换一次,单月为白色,双月为黑色。她与艾格特的亲密情谊,甚至让锐夫嫉妒,但她也非常喜欢他、敬重他,直到他迫使艾格特成为那寄生虫的宿主为止。船帆不再更换,伊如戈也就不再洗浴、更衣,与那朵帆一同暗下去,直到变黄、腐朽、破烂。她想,假如在这少有人踪、更无人管辖的自由之域,那恶魔般的命运依然鞭长可及……她只能将自己包裹在污秽里,扮成一只倒挂着入眠的灰色蝙蝠。 她还说起了玛纳德的故事。 “玛纳德是谁?”海馨托问道;一股细浪正好涌入双唇。 “你,我,都是玛纳德。但我们不是纯粹的。”伊如戈若有所思地说,“我见过真正的玛纳德,就在大河的某个渡口附近,但我恐怕再也找不到了。” “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玛纳德,就是我们的理想。她们也的确是一群活生生的人。有人称她们为巫女,或者妖怪,认为她们在奴役聚落里的男人。但人们不知道,那里的大多数男人也被称为‘玛纳德’,因为这是个神圣的名字,被赋予那些解脱出性别牢笼的人。她们——或者他们,都不重要——有爱情和欲望,但即便是肉体之爱,也与性别无关。我们称之为男性或者女性的身体,在他们看来,就像两座姿态各异的美妙雕塑,正如我们看女孩的长发与男孩的短发之间的区别一样。身体作为工具的用途已然废弃,只剩下迟迟不肯消退的象征,但这象征迟早也会消退,让位给纯粹的美的对比,然而,当美的对比也逐渐隐去、化入每一个鲜活的个体时,我们才会变成玛纳德。但这个过程不会是自然而然的。” 海馨托听得呆住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水面,不顾那破碎的光影晃得它们泪水直流。 伊如戈忍不住笑了,笑得像个小姑娘一样。 “喂,这可不是我说的。前几年有一位学者搭船,她跟我谈了一整夜的玛纳德。那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人了——穿了一身火红,像个贵妇人一样,却戴了个怪怕人的咧嘴笑的木头面具。” 海馨托揉了揉眼睛,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个闪耀的笑脸面具出现在水上,又转瞬被压弯、折断,变幻无穷。哦,原来那是月亮。 “伊如戈,你……”海馨托在水下伸出右手,迟疑地触碰着伊如戈的手背,“你喜欢月亮吗?” 伊如戈抓住了那只手,并和它十指交叉。她抬眼看了看大河上空那颗愈见明媚的白色圆镜,叹了口气。 “不。也许我喜欢它无暇的领地,冰冷的姿态,但是……”她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又透着一点冷峻的希望的色泽,“它在天顶监视着我,照透我的胸口,让我驯顺地自认:哦,它就是最纯粹的我,它就是我的理想。我曾经也对着月亮梳洗头发,对着它哀叹、自怜、流泪、满足,因为我看着它,倒不如说是我借它来看到我自己;但更真切的说法是,我借着它来雕塑我自己——它是一面发光的镜子,照出既真实又虚假的影像;它看似纯洁无暇,且从不撒谎,但它的冷光是从太阳那里借来的。月光反射了日光,却仿佛是它自己的光焰一样,骗得我们顶礼膜拜,以为它能映照出我们这些黑夜里的人的真实模样呢。 “我们从小惯于生活在月光里,就好像另一部分人从小生活在日光里一样——那里是我们的摇篮,但我们不能永远在摇篮里酣睡,而是应该踩碎它,站起来,哪怕是爬起来,往那热烈的、自大的太阳底下走去,让它不再只是照耀那些唯我独尊却还不自知的怪物。” 听了她的一番话,海馨托隐隐地忆起了自己往日的梦幻,以及白日的遐思。他也仰面望去:大半个月亮已然被紫灰色的云层遮盖起来,只留了形状不整的一小块在外,好像一年前海馨托那无心而就的泥塑作品。随着心的一阵颤抖,云雾将那点光亮也埋进了天空;河水变暗了,也变浓了,像一只巨大的橡木桶中流出的汩汩深琥珀色的酒浆。 海馨托真的闻到了酒香;伊如戈喝醉了似地朗声大笑;这就是阿碧河没有月亮的美妙之夜。
第二天上午,当他们回到锁骨湾“浮尸号”的营地时,一场不太讲究的葬礼刚刚举行完毕。 “什么?你问谁死了?你看看少了谁,谁就死了。”比克坐在石头上,翘着腿,仿佛觉得很有趣似地回答着伊如戈的问话,“可怜的老亨德,给大鳄鱼当了恶心的夜宵,但愿它消化不良,闹肚子……” 岸上的篝火已经熄灭了,灰堆里露出一块尚没有烧尽的布料。海馨托示意伊如戈注意它。 “哦,是那老东西的长袍。”伊如戈仿佛在掩饰自己的得意,“是啊,他穿过的。他以前杀了一个虔诚的黎波底传教士,扒下了他的衣服。他说,虔诚的人无非是有一件干净衣服。可他在那之后也没有洗过它。” “你说得对,”站在水里以及“浮尸”号阴影里的锐夫突然答话了;他没有戴帽子,声音不仅比以往还嘶哑,而且显得有气无力,“亨德,他总是干别人下不了手的活。可是——你昨晚把我儿子带到哪里去了?” 海馨托心头一紧,不由得向伊如戈靠近几步。他甚至希望再嗅到伊如戈身上的火药气味。 “我带他去洗个澡,”伊如戈轻松地说,“在干净的水里。”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锐夫并没有被激怒。他沉默了片刻后,若有所悟地苦笑了几声,然后开始上下打量她。 “你已经变回去了,伊如戈,变得干净多了,啊?”他的脸不知是因嘲弄还是痛苦而扭曲着,“你要小心啊,你要小心……不过,我的儿子,应该顶替亨德的位子。”最后这句话,他故意提高了嗓门。 伊如戈回头问身边的海馨托:“你想去画地图吗?把大半条阿碧河都画下来?” “我想去,”海馨托轻快、高兴地和她对视着,眼中神采奕奕,“我早就想这样做了。” 锐夫的身影沉淀在她们相互交叉的余光里:他正在尴尬地掏出衣袋里的一支黑木手枪,擦拭了几下,又塞了回去。一片阴云在海馨托的心头升起,却随即被久盼的胜利与幸福的光辉冲散了。
为水情复杂的阿碧河绘制详细的地图,这对于已然默认自己为河盗之一员的海馨托来说,是了解这条神秘河流的难得机会。他细心地测量、勾画、修改,并反复校订亨德的那些手稿,渐渐地,他将所有的分段地图都拼凑起来,终于完成了阿碧河中游和上游的完整图像——那是一条在羊皮纸上蜿蜒斗折的、连缀着无数道流苏的精致的大蛇,它的脑袋伸进了下游的未知区域,而分隔之处便是有着“船舶墓场”之称的罗蕾莱岬角。 女妖、歌声还有湍急的水流, 明智的人船行到此、即转回头; 泉涌和漩涡,水上行家也难躲过, 因它们时常互相易位、不可捉摸。 旧地图中的罗蕾莱岬角旁,标注着以上几句话。海馨托用饱蘸墨水的黑色羽毛笔将它们誊写在新地图上时,心中充满了不以为然。 “水手们的迷信真是可怕,”他想道,“他们虽然很有些知识,但心里往往更愿意相信传说。” 在亨德那间单独舱室工作的期间,海馨托很少见到船长锐夫,只是当伊如戈在甲板上教他剑术时,他能感觉到锐夫像一块巨石一样压在船尾。锐夫似乎变得更加阴沉了,连发布命令的声音都明显黯淡、虚弱了下来。他开始在他的舱内单独用餐,即便是船停靠岸,他也会在离船最近的地方自己点起一堆篝火,不再和水手们打成一片——用水手比克的话来说,锐夫“就好像拎着自己的肠子似的”。 而伊如戈却仿佛春日里解冻的河流、被朝阳映红的晶莹雪山——不仅是在海馨托的眼里,而且是在船上所有人、包括锐夫的眼里,她都从来没有这样美丽、精神过。她的头发已经蓬松地披散在身后,随着河面上那令人遐思翩翩的醉人暖风,以及她舞动刀剑的步伐而飘扬起来;她的脸露出了真正的本来的光泽与轮廓,双眼显出了晴空的颜色。从前那略带不屑的笑容依旧常常悄然绽开,却不觉间染上了更多的自信与力量。她换上了结实的短衣、皮裤,显得优雅、干练,腰间的弯刀在对比下也更长了些,原本坑坑洼洼的表面经过打磨而闪着寒光。那只巨大的铃铛被一团棉花塞得严严实实的,因为最近的风雨天气变得越来越少了。 船员们都被她迷住了,连最口无遮拦的水手比克都开始对她注意言辞;而锐夫总是在他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地观察她,似乎随时防备着她的刀刃——但他自己或许已经无力主动发起进攻。 “看那条黑蛇,”伊如戈在海馨托的耳边说,“躲在暗处,蜷曲着身子,准备反扑——我断定他不会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的。” 此时正是黄昏,海馨托在船头的甲板上练习刺击。不一会儿,他就出了一身轻汗,把剑搁回武器架上。伊如戈仔细地替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你知道吗?现在船上很多人都在嫉妒你呢,”伊如戈调侃地说,“比如我手下的几个刀剑水手,还有接替你清洁甲板的那个小伙子,甚至还有铁匠阿拉吉——他们都说,你是我的小情人。你知道,大部分人从见到我起,我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 海馨托觉得脸上有点发热。但幸好他站在夕阳里。 “喂,”伊如戈仿佛在笑他的疑虑,“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泉水旁边那只银杯吗?” “我记得。”海馨托惊讶于自己竟然一直没有问过那只杯子的事。 伊如戈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神秘的陶醉的表情。 “你听着:我和艾格特有过血的誓约。杯子里装过我俩混合的鲜血,在月亮与大河之间,我先喝了一半,她喝干了另一半。那是一种巫术,你知道——海馨托,你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既是孩子,又是姐妹,因为我们就是被压迫者,不能再自己压迫自己。” 这有点超出了海馨托所能思考的极限。他感到一阵晕眩,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他问道。 伊如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她双手一摊,然后指着船头所向的远方: “啊,你看!这一带有商船往来,我们马上就要有战斗啦!”
不久之后,“浮尸号”的船员们大张旗鼓地抢劫了一艘满载绸布的货船。 关于自己遇到的第一场战斗,海馨托所能记起的只有眩晕和呕吐——还有刺眼的日光和刺鼻的火药味。甲板晃动得是那样剧烈,随着缓慢而规律的沉闷炮声,阵阵烟尘和木屑由海馨托的脚下腾起,呛得他咳嗽不止。他看不清晃动的人影,也分不清喊叫的声音,甚至挥不起手中的刺剑。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站立之处,原来不过是浮在阔大深广的水面上的几块易碎的木板。他右臂死死地勾住一段栏杆,急切地寻找着伊如戈的身影,终于发现她正在对面的船上和两个魁梧的水手打斗,只见她转身一挥刺剑,就划开了其中一个人的肚皮。海馨托想要冲上去帮助她,可他一松开胳膊,就一头栽倒在甲板上,双耳轰鸣,两眼发黑,不省人事。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伊如戈的舱室里。他看到墙上挂着各式各样新磨的武器,雪亮的刃在摇曳的烛光中透着一种冷峻的美。舱外喧闹不已,大概是水手们在摆筵席庆祝胜利。他睁眼躺了一会儿,又闭上眼睛,隐隐地希望此时伊如戈走进来,再把舱门紧紧地闭上。他想,自从他适应了“浮尸号”上的生活以来,他和伊如戈的关系渐渐地成为他的隐忧。在他毫无准备地被强行抛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初,他无时无刻不感到芒刺在背,每行一步都战战兢兢,白昼里无心进食,夜里紧张得无法安眠,他不得不抓住他可以依赖的任何人,来使自己得到一丝慰藉。他好比严冬里露宿街头的乞丐,只要有人答应让他在温暖的壁炉旁边睡上一晚,哪怕这壁炉的主人是一个要吸取他灵魂的魔鬼,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随它而去;可是一旦长夜结束,已然忘记寒冷的他,就会为自己的选择而再度战栗不已。虽然英武而温柔的伊如戈远远不比魔鬼,但她也自有令他暗暗恐惧之处。 她为什么重生?究竟是何种力量,让她下定决心洗净那些包裹、侵蚀自己肉体多年的、甲壳一样的浊泥,而将自己再度年轻的皮肤沐浴在和风润雨之中,就好像带锈多年的剑刃重放寒光?她的矫健的四肢、喷薄的心脏,还有嘴角上含着惊人的自信和控制力的微笑,都发散着异常的热力,仿佛并非一丛、而是无数丛火焰由她每一寸肤底升腾着;她好像一块早已熄灭的烧焦的木头,被刮掉了表面的黑灰,重新点燃,由里而外快乐地疯狂燃烧。她的热情让海馨托着迷,却又让他担心她会被自己烧成灰烬——这是一种近乎反常的、与周身世界并不合拍的生命状态,就好像她的一天中没有清晨、夜晚,而只有那燥热的,令人愉悦的灿烂黄昏——而同时,它又是黑夜的门户。 一想到伊如戈望着他时、满脸柔和而得意的光彩,海馨托就不禁骤然沉入深思……这神采似乎刚刚离开他的视野,令他感到亲切异常……不,它一定没有远去。哦,那也许是刚才的梦。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凝神回忆,妄图抓住那疾速溜走的银蛇的尾巴。渐渐地,一个令他脸红的古怪的幽梦,就伤痕累累、却又尚且完整地被他从地缝里揪了出来。 梦之初始,似乎就是伊如戈的吻。她吻在他的肩膀,他的脸颊,但他不知为什么,只是觉得她的嘴唇很烫。他的胳膊上流满了她的热泪。这里似乎是一只小舟的船头,前方一片白茫茫的大雾,雾里流水湍急,声音很响。伊如戈仿佛要和他分别了,但说不出话来。与此同时,她又在对面看着他,双眼里灌满了余晖,好似正在俯望一座芳草萋萋的坟茔——也许他已经死了,但他又强睁着双眼,不敢任凭它们屈从于死亡的困倦。他一转身,看到伊如戈就躺在自己旁边,赤身露体,背对着他,他突然发现自己也不着寸缕,便惊恐地向后挪去……他想要挣扎着坐起身来,可他的腰竟然使不上一点力气……他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她,却发现她的目光无处不在,紧紧跟随着衣不蔽体的他,却容忍了他所可能犯下的任何罪愆。 仿佛一个刚刚逃狱成功的死刑犯一般,海馨托手抚着胸膛,庆幸自己没有堕入梦中的世界——但他毕竟于心不安,直到他发觉周身灯火昏暗,坳陷的烛盘里的蜡烛已经燃得只剩下一滩冷泪。他伸手将它清理干净,心中也舒畅了很多。他忍着轻微的头痛,起身开门。 “她在哪儿?”海馨托问甲板上那些醉醺醺的水手们。 “伊如戈?她被船长锐夫亲亲热热地请到屋子里面去了,”水手比克怪腔怪调地道,“哎呦,他还说,如果我们敢偷听的话就要被割喉,啧啧啧……你这个小情人呀小情人……” 海馨托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不顾这些酒鬼们的信口胡说,独自下到了船舱里。“浮尸”号很大,锐夫的舱室在船尾下层,这段路在海馨托看来,比整条阿碧河更加漫长。他想要加快脚步,却又害怕真的面对自己不敢设想的担忧。一咬牙,他从墙上抽出了一把雪亮的短刀,那刀刃反映出的灯火,犹如黄金在流淌。他不由得仔细聆听,连脚下松木板的响声都被放大了几倍——也真奇怪,他心里竟然涌出一阵无奈的自嘲:他不能在甲板上战斗,却终究又逃不掉属于自己的战争。 可是,当甲板上的吵嚷声几乎消匿之时,他听见了船长室里的声音。他蹑手蹑脚地靠近舱室,像个老练的贼一样把刀背咬在口中,由狭窄的门缝里窥视。只见伊如戈侧坐在桌旁的长凳上,左脚踏在长凳的另一端,满不在乎地用桌布蘸酒,擦拭着手里的弯刀;锐夫则没有戴他那顶礁岩一样的三角帽,他露出章鱼似的杂乱的黑发,站在伊如戈对面,眼神里的疲惫多于憎恶。 “我不会领你的情,伊如戈,”锐夫伸出裹着厚厚的皮手套的指头,力不从心地指着她,“永远别想。” 伊如戈背对着那位窥望者,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你听着,锐夫。海馨托,她是艾格特的女儿,而不是你的。”她的语调一如既往地自信、轻松,“我也并不需要你的允许。” “我不想再听到这类鬼话……你和艾格特两个人,你们两个人都疯了……我早就应该把你们捆起来扔进河里喂鳄鱼。”锐夫开始烦躁了起来,嗓音也变得嘶哑。 “锐夫,你已经变得如此糊涂了。你应该把船交给我,不然我们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的。”伊如戈说;她的语调像提琴的琴弦一样紧张得发颤,却又含着喷薄的自信,仿佛准备了很久似的。 令海馨托感到惊讶的是,锐夫竟然没有粗暴地回绝她。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去,用一种厚重深沉得仿佛翻出水面的暗流一般的声音答道:“船可以是你的,但是——” 伊如戈手上的动作停下了;连她蜷曲的发丝都在紧张地聆听。 “——我要我的儿子。”锐夫快速地说,然后像抽噎似地猛吸一口气。 伊如戈沉默了片刻,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她开始若有所思地缓缓擦拭那钩曲的刀背,说:“如果你能证明他是的话……” 锐夫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挂上了怪异的惨笑。 “当然,我知道怎么证明,他是船长锐夫的儿子。”他的声音中有些不自然的抖动,瞳孔放大,泛出一阵奇异的墨绿色,“因为我就是这样知道自己是谁的。” 正在门外偷听的海馨托,浑身莫名地泛起一阵凉意。 “我不明白,”这一次是伊如戈的声音变得焦躁起来,“你说什么?” 锐夫的笑意更明显了。 “你想听一听船长锐夫的犯罪史吗,亲爱的伊如戈?”他像一条毒蛇一样嘶嘶地细语着—— “在河水深广的鳄鱼港, 有一个身披熊皮的猎人王, 他的胳膊足够扼死一头狼, 肩上的猎枪也从来不空放。 没有人杀得了这个大块头, 除了他自己的儿郎小猎手; 他砍下了猎人食荤腥的头, 只为了试一试握刀剑的手。 “伊如戈,你有什么亲人为你而骄傲吗?我有。我的父亲为我骄傲,他以我为荣,因为我第一刀就砍中了他的脖子!在这之前,他总是骂我,说我不是他的儿子;可是在他喉咙里往外冒血、瞪着眼倒下的那一刻,我看见他用眼睛在夸赞我……你不会明白,一个男人,如果不会对父亲恨之入骨,不会做梦都想杀了他,那么他永远不配当一个儿子。” 海馨托不由得下颌一松,口中的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谁在那儿!”锐夫咆哮道。
那丑 于 2023-12-2 21:42 补充以下内容
没等海馨托反应过来,门已经开了,锐夫的那支黑木手枪直指他的面门。他的头皮一阵麻木,眼睛不由得紧紧闭上。 “哦,原来是你这条小鳄鱼,”锐夫挪开了枪管,低头看见了那把闪亮的短刀,忽然一阵激动,枪口又重指向海馨托的脑门,“你想杀我吗?” 海馨托睁开眼睛,看到锐夫身后的伊如戈:她满脸放光地望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决定。 “捡起来!和我决斗吧!”锐夫兴奋地喊着,“如果你有勇气,就割开我的喉咙;不然我可开枪啦!” 海馨托慢慢地蹲下身,摸索着去捡他的武器,脑袋里一阵胡思乱想:他也许真的有机会这么做。锐夫像一片驱不散的乌云,压在海馨托的头顶,让在梦里也难逃阴影;他甚至无数次梦到过这样的场景:锐夫和他的黑色皮衣突然变得巨大,化成遮天蔽日的黑色船帆,他的手枪就挂在桅杆顶上,铅弹随时都会从天而降,砸穿那些不幸之人的脑壳。如果海馨托鼓起勇气,以冰凉的刃刺穿他的脖子,然后把他从船尾抛进河里,那么在这个无法无天的河盗世界里,他可以不必害怕任何罪责,安然拥抱一个没有噩梦的未来。 然而,海馨托做出了决定—— “为什么?”他不慌不忙地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锐夫额头上的褶皱仿佛凝固了一般。海馨托异乎寻常的冷静,反倒让他不知所措。 “你的勇气,小鳄鱼,我要看看你的勇气。”锐夫强作镇定,呼吸却越发急促,嗓音也不由自主地抬高了调门,“我要看看,你是不是配得上做船长锐夫的儿子。” “如果我的手足够有力呢?如果我的反应足够迅速呢?”海馨托把目光凝聚在刀尖上。 “那么……”锐夫缓缓地向上望去,“你就能掌得了‘浮尸号’的船舵。她是一匹烈马,骄傲、坚韧,难于驯服,也无可匹敌。” 听到他的话,海馨托忽然想到了一截烧焦的、从里到外都变成黑炭的木头。 “我只会画图,船长大人。” 他轻松地说着,把刀子随手一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舱室中,海馨托发现他已经四肢麻木,连手指被床头的钉子划破都不知道——他的血早已流满整个手掌。他暗暗吃惊。正在他洗手的时候,伊如戈推门而入。 “明天正午,”她疲惫地说,“锐夫和我,在甲板上决斗。” 海馨托浸在木盆里的手指不动了;鲜血像飘带一样在水中舒展。他忽然间泪流满面,想要扑进伊如戈的怀里,可是刚刚站起身来,就瘫倒在地。伊如戈连忙将他扶到床上。她的手贴在他的右脸上,几乎要冒出了淬火般的白汽。
船上的其他人、包括海馨托,都不知是谁挑起了这场决斗;但决斗的结果很快就摆在众人面前:躺下的已然断气,站着的毫发无伤。 决斗这种古老的裁决方式,就是这样表现出它那怪异的文明和优雅,尤其是当战斗的双方都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时候,任何一个伤口都可能是致命的——没有抵挡的机会,更没有喘息的时间,只有在抢在厄运的闪电降临的那一刻,把它送入敌手的心脏,才是唯一的出路。这种死亡之舞是如此华丽、迅捷,以至于倒下的人尚未来得及品尝痛苦,灵魂就已解脱束缚;而胜利者身上也溅不到一丝血迹,仿佛只需等到一曲终了,缓停下轻盈的舞步,颔首领受围观者惊愕的赞许。它好像一碟黑色的火药,把过程浓缩为耀眼的一瞬,却随即展示出、并永久地留下一个不可挽回的后果。 船长锐夫轰然倒在了甲板上,口中没有发出一声,临绝的抽噎也没有吸入那些渗进船板的血腥气味。他的身旁散落着碎裂的黑木手枪——长长的枪管被伊如戈用刺剑劈成两半;灰色的火药弥漫在饱含水汽的温风里,令身旁围观的水手都感到莫名的恐惧。伊如戈的剑尖挑飞了他的长刀,那锋利的刀刃刺进甲板的缝隙,还在晃动不已,而它的主人已经被刺破了喉咙,鲜血直涌,双眼直视着天顶的白云,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海馨托睁圆了他暗绿色的双眼,半坐半倚在“浮尸号”高耸的主桅下,浑身无力,忘记了自己该做些什么。他也许嗅到了锐夫尸身处飘来的浓重的血腥气,感到头昏脑涨,却忍住了没有呕吐出来——他的眼泪则被噎到了更深处,但那不是为了锐夫的死而伤心的眼泪,却是无助与恐惧的泪水。伊如戈在他面前,亲手杀了一个人;她把沾血的剑尖在锐夫宽大的衣襟上蹭了蹭,转身径直朝海馨托走来。 “伊如戈!”他吓得惊叫道,仿佛看到由地底飞腾升空的复仇女神,要将遗传的诅咒应验在无罪的人身上——在那一瞬间,他真的相信她会那么做。他紧紧闭上眼睛。 “砰”的一声,由他头顶之上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扑簌簌的闷响——黑色的腐烂的船帆、以及布满其表的鸟粪气味笼罩了海馨托,将他盖在下面。他被呛得剧烈咳嗽,眼泪也在同时迸溅出来,可奇怪的是,在这恶臭的氛围之中,他却忽然能够畅快地呼吸了。他自虐似地大口吸着浊气,直到头顶传来清脆的扯裂之声,伊如戈的双手竟然托着他的两胁,像展示一个新生儿一样把他给举了起来! “海馨托,我的女儿!”她高声喊道。海馨托没有看到她的脸,却感觉到其上散发出光辉与热浪,像一柄淬火前烧作亮橙色的铁器。众水手仿佛都被她一系列的举动吓呆了、迷惑了,没有人发出半点声响。惯食尸体的水鸟毫无顾忌地落在锐夫身上,一蹦一跳地寻找着可以下喙的缝隙。 “走开!走开!锐夫的肉太硬,小心硌到你们的长嘴。”水手比克在尸体旁蹲下,驱赶着那些水鸟,“你终于死了,我们换了新船长;总有一天,新船长也会死,我们又要换新船长,就像弄脏的船帆一样,老得不停地换……” “你说得对,比克,虽然你是个疯子,”伊如戈右臂搂着神志恍惚的海馨托,左手很轻松地往外一摊,“但我要你每天把新的船帆洗刷一遍,让它永远保持干净。” “它在哪儿?”比克一边低头摆弄着锐夫的三角帽,一边心不在焉地答道。 “昨天得来的白色绸料,又宽又漂亮。”伊如戈没有介意他的态度,“至于这堆东西,”她指着脚下颓作一堆的黑帆,“裹着它的主人,一起给罗蕾莱送去。” 听得她这样说,水手比克一愣,接着用古怪的音调哼哼起来: “伊如戈船长, 有副好心肠; 剑兰花下死, 还能得安葬。 小船摇荡荡, 顺流往东方; 女妖歌声美, 孤魂到家乡。 水草青又软, 坟墓安且闲; 流水常清扫, 鱼虾时祭奠。 好死谢苍天, 横死莫埋怨, 一样伴仙曲, 安睡到河干。 ……”
“浮尸号”换上耀眼的白帆后,一切都恢复常往。伊如戈将上一任船长留下的痕迹全都抹去,只是在轮舵的一个把手上刻下了他的名字——而在旁边的把手上,正刻着“船长艾格特”。她还下令收缴了船上所有的火枪,把它们丢进铁匠阿拉吉的炉子里,连钢铁带木头都烧成了不堪铸就的残渣。当然,他们很不情愿这么做。海馨托在旁边看着那些排队丢掉自己的救命武器的水手,忽然觉得他们很可怜。 “必须这么做,”伊如戈解释道,“一个懦夫,只要给他一件火器,他就立刻变得比英雄还要神气。我得让他们知道,没有人天生就应该带着枪,所以没有人天生就是英雄。” “那么遇上战斗怎么办呢?”海馨托问道。 “战斗!哈!”伊如戈仿佛被问到了得意之处,“如果谁因为没有火枪而战死了,他旁边的人就会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啊!他死得真是可怜!看来我们并没有责任一定要去杀死别人,逃跑也是我们不可侵犯的权利。’你想想,这个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从来都以天生的强者自居的种族,经过几次灾难之后就会发现,他们也许根本不是半神,更不是救世主,没有更大的责任,也就没有理由索求更大的权力。他们的火枪不过是能够被解除的武装,不像是犀牛的利角、鳄鱼的牙齿……或者我手里的刺剑。”她愉快地加了一句。 “为什么呢?”海馨托俯在她耳边说;气息挠得她很痒,使她笑出了声。 “因为我是船长。”她说着,一边缓缓地拔出剑来,开始欣赏它那雕花的细刃,余光瞟着对面几个年轻水手那充满妒意或愤恨的脸。他们也许在嫉妒她,也许在嫉妒海馨托,或者兼而有之。 伊如戈对水手们的态度不以为然,却也并不放在心上;但这并不代表海馨托也抱有同样的想法。自从桅杆上的黑帆顺水漂走之后,这件事开始日渐成为他心头最沉重的负担——当他能够、且不得不和伊如戈休戚与共的时候,他可以无所顾忌地放任自己对她的喜爱、崇拜与亲昵,因为那些由心底流露出来的激情和眷恋,对于一个从小受到伙伴们的排斥、只和巫术与神秘歌谣打交道的孩子来说,简直像一汪初升的赤日展露在一只刚刚钻出土壤的鼹鼠眼前那样地全新、鲜活;它那一双足以感光却不能视物的眼睛,使得它无法思考,更无法言说,只会呼号着奇迹,醉心于疯狂,沉沦于温暖,为着靠近那个不知方向的所在而不惜耗尽微末的生命。他没有学到足够多的词语,来作为思索和分析的工具,但不幸的是,这种自毁式的依恋先于他思考的努力而像潮汐般汹涌而来。 “海馨托,我的女儿!” 这句话无论在何人——包括海馨托本人——听来,都更像是一句怪诞的咒语,或者喜极之时的疯言乱语。没有人会在意它;它一直被认为是伊如戈特有的幽默,或者她和这位处于绝对从属地位的小情人放诞的调情。海馨托虽然明白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但他再也不可能做到充耳不闻,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灵魂离她越近,思想就离她越远。 伊如戈毫不掩饰她对海馨托的关爱,整日里除了发布命令之外,几乎只和他一人说话。但她也并不拒绝其他船员的种种形式特别的殷勤——不过,令海馨托感到很不舒服的是,她在接受致意的同时,仿佛特别希望他来分享她的快乐似的。比如接管了船头火炮的那个年轻水手,请求吻一下伊如戈剑柄上的圆球:他油腔滑调地说,如果伊如戈是一位普通的女士,他一定会请求吻她的手,但她是一位勇敢而剑术高超的女船长,她的手与刺剑从不分离,因此自己也就满足于亲吻她的剑柄来表示仰慕了。 “既然这样,我就请你来亲吻它吧,”伊如戈的口气像是在戏弄他,“不过,如果你也时常用剑的话,我倒更愿意和你握握手。” 这个年轻人被吓得不轻。他没敢弯腰去吻她的剑,反而后撤一步,强笑着说,他听说过上一任船长是怎么死的。 不过,另一个较为淳朴的小伙子却得到了她的青睐——他原本只是来请求做她的副手的,结果被允许亲吻了她的脸颊;这种恩遇使他恍然忘却了自己的初衷。 “你看,”伊如戈轻快地说,“我已经有了一个副手。” 这位幸运而又不幸的水手抬眼看了看正在旁边假装埋头地图之中的海馨托;后者尽管没有和他对视,却能感觉到他青铜的额头上透出的一股倔强的寒意。 “海馨托,我听他们说过你,”他突然咧开嘴笑了,“我是拿梭,来自北边森林的萨梯,希望有机会和你一起打猎。” 他已然在使自己的声音尽量地文雅起来,但效果并不明显。海馨托抬头仔细打量着他,只见他上身穿一件灰色兽皮短衣,两条肌肉发达的胳膊裸露在外,皮肤微微地泛着青灰色;下身挂满暗绿色草迹的皮革长裤裤腿卷起,露出一双粗大的马蹄来。他的头发乌黑细密,像钢丝一样打着卷,披散开来;额骨宽大,眼睛突出,鼻梁高耸,鼻孔尤其粗大,下巴又方又长,咬肌隆起,好像一把刚硬的铁铲。他背着一张粗糙的大弓,腰里斜挎着木头箭筒和一个羊角制成的大酒杯,这种酒杯没有平底,倒进去的美酒只能一口气喝干。 海馨托以前从未见过萨梯,只是听老巫婆欧塔提起过他们——那是一群天生的猎人和酒徒,他们的生活除了在森林中游猎、冒险,就是在不定期的聚会上狂饮烂醉。关于萨梯的缘起,欧塔还讲过一个离奇的故事…… 在遥远的上古年代,阿碧河还是一条向着东方海岸艰难趋步的季节性河流,一个名叫“萨图努”的原始部族聚居在它的两岸。他们的文化离不开马,因为他们最早驯化了草原上成群结队追逐猎物的食人野马,使得它们变成强健而温顺的坐骑。旱季的夜里,他们在断流的河床上铺下无数张兽皮毡——毡上摆着烈酒和烤肉的筵席——在迷离中仰望星穹,牵起缰绳,高唱着勇士和神骏的歌谣;雨季到来,他们便在两岸搭起结实的鹿皮帐篷,放任自己的马匹在浅滩和泥泞中欢快地打滚、嬉戏,自己则躲在帐篷里,和自己的爱人做些类似的事情。他们在生活中并没有什么严肃的宗教活动,却对河神阿碧有着传统的敬仰;后者经常漫步在草原上,或沿着河流踽踽独行,显现为一头从不吃草的白色公牛。与阿碧崇拜相关的总是狂欢的聚会;他们每当在河岸边、或遥远的天际看到这样一头牛,就会围绕着它开始一昼夜的饮宴,为它献上馥郁的花环与甘冽的葡萄酒。葡萄来自和南方部族的交易;那些居住在黎明山脉北麓的、从未见过骏马却善于培植良田的人们,在山脚下有着一望无际的葡萄园。据说有一次,他们幸运地遇到了真正的河神;它用鼻孔一吸,就把所有人杯中的美酒全都吸到了自己肚子里;萨图努人都匍匐在地,他们的首领戴欧莫德诚惶诚恐地表示,自己的部族将要为神灵奉献上更多的酒浆;可那河神由宽大的胸膛里发出一阵愈来愈高亢的哞声,随着它的呼吼,草地也开始骇人地颤动,青草逐渐被浸染为暗红色,最后,竟然由地底涌出一股股醇厚的葡萄酒,像喷激的泉水一样洒向所有的杯盏和酒桶。每个萨图努人,连同他们的马群,都被泡在醉人的酒溪中,忘却了所有烦恼,用每一个毛孔吸纳着神灵赐予的至高欢乐;所有人都开始毫无顾忌地哀哭、狂笑、呼号、舞蹈,悲伤与欢乐的界碑被碾得粉碎,仿佛它本就不应存在似的。酒精洗刷掉了他们的记忆、认知、成见和顾虑,叫他们忘掉了世界、忘掉了自己,忘掉了万物的界别;他们相互对视,却浑然不识,唯一谙然的原则是:“我们为河神献祭,河神却要我们供奉自己,我们由此与神合而为一。”在某一个瞬间,每个人都听到灵魂深处的一声不容置疑的召唤,它随即演化为自身难以制御的冲动:河神要他们分食祂的身体。他们不约而同地一拥而上,用猎刀或指甲、牙齿,将那一头白牛撕成碎片,连同皮毛和血液都吞进腹中——那头牛凄惨地嚎叫,却并不挣扎,直到剩下一堆森森白骨。分食了神牛、口角滴血的萨图努人们,以脚下流淌的甘醴帮助下咽,他们的醉目中便充满了天堂的景象:在那里,生命永恒,视觉消亡,灵魂将不再受缚于它的水中镜像;无所谓孤独,也无所谓结合,自我丢失掉自我,才能获得万千个我。 阿碧河岸在美酒的蒸腾与浇灌下,进入了一个奇异的春天:每个生命都陷入到了妄想永久解脱孤独的迷狂之中;它们迫不及待地要毁弃自我、与其它生命融于一体,却又不得其法,好似大海上一群绝望的落水者,试图抓住天边的一挂船形的晚霞。这时,所有尝到了神灵的喜悦、却并没有摆脱足底尘土的生命,就不可避免地涌向肉体之爱的狂欢,并将这种仿佛熔化了生命之间所有壁垒的方式,认作通往天堂的唯一路途。每一个人都爱上了眼前的一切,因为他们酣醉得无法辨清类别,只想要将自己投入到那万物生命的大火里去,在激烈的撕扯、噬咬和碰撞中丢掉顽固的灵魂,又在某处、以某种全新的方式睁开眼睛…… 萨图努人繁衍三代讫, 第四代后人称萨梯; 他们长马尾、带两蹄, 有的生在帐篷里, 有的生在马鞍底, 分不清姐妹和兄弟; …… “拿梭!”为了掩饰刚才的走神,海馨托马上尽量热情地喊了一声,“你——” 他感到那个萨梯粗重的手掌在他肩头随便拍了两下。 “如果你身边还缺什么人,我就在那儿。”拿梭又转向伊如戈,试图接住她犀利的目光。 伊如戈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眼睛,直到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向来不喜欢萨梯,”她故意沉下脸来,却又随即绽开笑容,“但你除外。”
海馨托不太喜欢这个神秘的新船员,也许正是因为伊如戈碰巧很喜欢他。他后来才从别的船员口中得知,拿梭当时正在奋力渡河,企图只身游到南岸去,但那天的西风格外强劲,流水也湍急非常,小山一样的巨浪层层涌至,数次将他吞没,可他仍旧顽强地在浪里挣扎,直到被一股急流冲到了停泊的“浮尸号”船身上,撞昏了过去。当时的月亮大放清辉,几个水手很快就把他拎上了岸。 “我在哪儿?”他一醒过来就急切地问道,“你们是谁?” “阿碧河上最威风的强盗船!”水手们抽着烟斗、不紧不慢地回答他,“我们是伊如戈船长的手下……每个人手里都有那么一两条人命。”有人笑着加了这么一句。 可这个萨梯仿佛没有听到最后一句。 “阿碧我主,”他口中喃喃有词,“找到你了。” 他告诉水手们,他来自北方的泰泽草地,那里往北是沙漠,往西是山脉,往南则是森林。他们萨梯部落从来都不曾分裂,却在数不清多少年之前的一个旱季里,迁离了干枯殆尽的阿碧河,北上去寻找新的水源。然而部族中一直有个传统:每个萨梯都要穷其一生来寻找河神阿碧,即那一头不食草的白色公牛,来使得萨梯们重新获得拯救。每个萨梯在成年之后,都要四处游猎,但事实上,在年轻的萨梯们之中,很少有人愿意献身给这一项经世累代都毫无成果的工作。不过命运眷顾着拿梭。他离开泰泽的家乡就一直往南行,穿过无边无际的森林,涉过成千上百的大河小溪,投宿在沿途的几十个村落,两年之后,终于见到了白色神牛的踪影——当时,它正在一道浅溪中低头饮水,尾巴甩动着驱赶蚊蝇。拿梭伏在草丛里窥望它,心里却犹豫着,不敢确认这头尚且受到飞虫之扰的野兽就是自己的目标。就在这时,他惊愕地看到,这头牛像瞬间解冻的冰塑一般化成一条溪水,急速地向南而去。他一路追赶着那条微微泛着白光的水流,看到它在一个昼夜间变幻了多种形象:一会儿变成白鹿,一会儿变成鸽子,一会儿又变成一朵低垂的云雾,或者一个健步如飞的长须老人,甚至偶尔会变成一群蜂鸟,飞入半空中继续逃遁,叫追得精疲力竭的拿梭绝望地用脑袋撞树干。直到那个明月之夜,拿梭终于追着河神来到了大河之畔,他看到白牛蹚入急流之中,便连忙不顾一切地跟了进去……他没有想到,部落中世代传说的那条干枯得像一头瘦牛的脊梁的阿碧河,竟然变得阔如江海、白浪滔天,而自己追寻的那头神奇的野兽……正是这条大河本身。 拿梭斜靠在“浮尸号”甲板的栏杆上,俯望着他的猎物——这头野兽此时正轻轻地托着他脚下那艘和十条巨鳄一样长的战斗帆船,悠然摆动——而陷入沉思。他总觉得河神似乎在向他启示着什么。当他豁然明了、原来阿碧的本质并非一头牛、或者其它的什么白色动物,而的的确确就是毫无形状可言、又因此而千变万化的流水时,他也陷入了更深的疑惑:神灵既然有意地将他引到此处,却为何又沉默了下来、像它曾经对待他的祖先们那样,只显露一半的喻示,然后任它的信徒们胡乱猜解、误入歧途?他站起身来,抽出腰里的长箭,拉满猎弓,朝着河水射出了带着铮铮弦声的一箭,可是,他那猎人的双眼却尚且看不到箭落何处。 虽然时近深秋,但据水手们说,阿碧河上从未刮起过如此猛烈的西风和北风。烈风的长鞭使得水鸟无法在船上停落,船舶也难于在水面上安稳地前行。海馨托在一个阴云密布、如同黑夜的早晨,举灯细看墙上钉着的流域地图——他发现“浮尸号”已经快要来到地图的边缘了。 “罗蕾莱,我可爱的情人!”伊如戈遥遥眺望着东北方水雾遮掩的那块高如山峦的巨岩,兴奋地大喊道。她的声音穿透了四面的风声,传到每一个水手的耳中,却叫他们战栗不已。 海馨托在她脚下的船舱中听到了喊声。他登上甲板,在足以将他吹上天空的北风里艰难地走向她。伊如戈沉醉在远处危险的美景之中,她的头发像一面旌旗一样舒展着。 “伊如戈!”他在她耳边喊着,“调转船头!或者靠岸!” 伊如戈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今天正午之前,”她的嗓音越来越饱含着难掩的疯狂,“你们将要在伊如戈船长的指挥下,驾着‘浮尸号’,成为罗蕾莱岬角的征服者;我的白色绸帆,将要飘过千万艘船舶的墓场。” “伊如戈!你在自杀……”海馨托抓住她的手臂,试图将轮舵夺过来。 “我的女儿,你难道忘了吗?”她大笑道,“罗蕾莱岬角,只是愚蠢的男人的坟墓;他们被埋在漩涡里,只因为他们都用那种天生自大的蠢东西来掌舵,而他们根本连自己的舵都掌握不好!” 海馨托突然无言以对。他的耳朵里灌满了风声,头脑里却灌满了往日的种种疑惑。他明知自己不能在如此的紧要关头陷入沉思,但此刻,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的内心从未如此地安宁而明净。 “我并不在现实中,而是在神话里,”他的灵魂这样自嘲道,“我开始理解伊如戈,越来越明白她。她早已不习惯思考,因为她在多年以前就完成了思考;她的生命所赋予她的只有无所顾忌的行动。她拥有一个饱满的生命,热烈的生命,她的灵魂被深邃的思考净化过,因而也有着纯净的爱、纯净的恨;被她憎恨的人,一定会死在她的利剑之下,而被她爱的人,则可以像由神眷的大地上吸吮蜂蜜那样、满饮她毫无名目的恩泽。可是……她深邃的思考也许只是偏执;她纯净的热情如果没有了刀剑和权力,则难以被人接受。有人爱她,有人恨她,也有人看错了她,但没有人真正错了——但愿她永远留在她挚爱的船上,永远留在她还能够毫无障碍地实施她的深谋远虑的地方,否则……她信仰的也许是对的,但是一种信仰如果不能在别的地方活下去,又何谈对与错呢?不……也许是我想错了,凡是正确的东西不可能灭绝,因为它上连着天顶的某一颗星辰,最终会照耀到那些需要看见它的眼睛……” 他转过身去,扶着船尾乌黑的雕花护栏,俯身向河面望去:晶莹而优雅的波浪撞击着船身,变幻出的每一个形状都堪称最精美的雕塑,令人赞叹不已,却又转瞬即逝;紧贴着船身的水面因船的疾速行驶而坳陷下去;水在飞快地流动,却形成一面平滑的镜子,偶尔溅起的零星水花,灵动而潇洒如拨弦的手指。他又抬头遥望:枝繁叶茂的森林好似万千树木的狂欢节,它们肆意生长,有的舞蹈着扭曲,有的酣醉着横卧,有的伸直了覆满青苔的手臂直指青灰色的天空;有的如情侣般脖颈交错、紧密偎依,有的却像决斗的武士一样后仰着身躯、以灰褐的长矛对峙。沿岸的地势逐渐增高,以岩石峭壁挡住了海馨托的视野,直到峭壁向南边转折,一处河港也出现在峭壁的尽头。 “阿刻戎,”海馨托喃喃道,“墓场之前的最后一座港口。但伊如戈不会在这里停留。” 可是,他听到水流之声渐渐舒缓了。船速减慢,转舵,降帆,大船向岸口靠拢;下锚,水手们大声传递着命令,还有——伊如戈清脆的铜铃急响。这令他既宽心,又惊讶;他回头望去:不知何时,拿梭已经站在她身旁;他取下背上的硬弓,一边拉动它那兽皮缀成的弓弦,一边低声和她说着什么;伊如戈的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海馨托感到双眼一阵酸痛,便转头望向北方那块凄迷的阴影,可是,一股莫名的忧虑再次弹开了他的目光。
那丑 于 2023-12-2 21:43 补充以下内容
阿刻戎港,在阿碧河向北转折的关节之上。那里由于商旅与河盗的常年驻泊,已经由最初的几根木桩、一座酒馆,发展为一个小小的村落,但最初建在浅滩的木墩与木板之上的酒馆“独角兽”,依然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种方式迎送着往来的船只。 酒馆里很热闹,有水手们的吵吵嚷嚷,有游吟诗人的引吭高歌,还有穿着蓝绿相间的长裙、戴着银铃手串的女孩们的纵情舞蹈。海馨托要了一大罐烈性葡萄酒——这种酒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大腿伤口”——坐在靠近诗人和舞者演出区域的一个角落里;他没有看到伊如戈或者拿梭的身影。一阵彻骨的疲惫袭来,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这是喧闹与静谧的完美契合——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过与他人共享同一种景观。忘却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海馨托喝了一大口酒,就像等待草药渗入伤口一样,静静地等着酒精发挥作用。这时,游吟诗人一曲唱罢,以一段出彩的炫技演奏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舞蹈家们笑着鞠躬谢幕。 “今晚的序幕已经结束,下面,真正的好戏就要开始啦!”诗人站到那一方简陋的舞台上,兴奋地宣布,“请欣赏我们出色的喜剧演员为大家带来的——《罗蕾莱》!” 只见刚才跳舞的几个演员都很快地戴上了一张张表情夸张的面具,有的在哀哭,有的在喜笑,有的瞪着双眼、蓝绿色的皮肤,头上长着牛角,像是魔鬼;有一个演员披上白色的斗篷,戴上一个大得夸张的猎鹰形状的项坠——那明显是在模仿黎波底传教士的形象;还有的顶着个纸做的头盔,拿着扫把杆当长矛,在扮演骑士;游吟诗人则当众穿上绿色的长裙,戴上一个鲜艳的花冠,画上新娘的妆容,引来一阵大笑。 “不要笑,不要笑!”他假装羞涩地遮住脸,“我可是戏里的主角呢!” “下面请演员各就各位,我来介绍一下角色!”抱着一把白色鲁特琴、负责伴奏的诗人大声道,“首先,我们的第一主演——扮演罗蕾莱女士的,游吟诗人莱昂!然后是扮演她的新郎的,舞蹈家米涅娃!扮演传教士的调酒师塞西莉亚!扮演失去女儿的倒霉母亲尼俄柏的舞蹈家尼俄柏!扮演魔鬼的舞蹈家维斯达!扮演骑士的诗人萨菲亚!” 喜剧在欢呼声中开始了。首先是传教士、罗蕾莱、新郎和村民们出场。男扮女装的罗蕾莱故意做出几个夸张的欢喜表情,挎着新郎的胳膊。新郎戴着咧嘴笑的面具。 “啊,我亲爱的!你真的要离开我了吗?哦!我的心,我的心!哦!”罗蕾莱装作马上要晕倒。 “啊,我亲爱的!我真的要离开你,奔赴遥远的战场,不知何日才能回乡!”新郎扶着她的腰,以防她摔倒。 “啊,你们两个!”传教士说,“我祝福你们的婚姻,地久天长!” “啊,我亲爱的!”罗蕾莱说,“我要为你守护贞操,直到你回来亲自把它拿走!” “啊,我亲爱的,你可真贴心!”新郎说,“不过光有那东西也没有用啊!” “啊,我亲爱的,我还有漂亮的脸蛋,诱人的身材,也一起留给你!”那位男扮女装的罗蕾莱说。 “这就好多啦!”新郎说。 “可是,我要喝人血才能保持住青春,”罗蕾莱旁白道,“未婚的小姑娘们,你们要注意啦!” 第二场,是尼俄柏的独白,以及传教士的安慰。 “天哪!我的十四个女儿,全都叫罗蕾莱抓走啦!我连续好几年生的女儿,叫她一个晚上就吃了个干净!我一定要找到她,让她赔我的奶水,赔我的粮食!”尼俄柏跺脚痛哭着,她的观众们则捧腹大笑。 “可怜的尼俄柏,我们一定会抓到那女巫,给你讨回公道!”传教士义愤填膺,但神情随即温柔了下来,“虽然,她的美貌让人心动;可是,她的罪行也令人发指。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上的美丽与罪恶总是集于一身,那最邪恶的往往是最迷人的,这到底是为什么!” 第三场,魔鬼来向罗蕾莱讨要债务。 “亲爱的罗蕾莱,你向我许诺的甜蜜的馈赠,为什么现在都不见踪影?”魔鬼瘸着一条腿,身前还挂着一根长长的扫帚杆,和骑士手里拄着的一样,走路时晃来晃去的,碰到任何东西都会引来一阵大笑。 “我的师傅!我请求您收回您的要求,因为它实在叫我难以接受!”罗蕾莱央求道,并且躲避着魔鬼用扫帚杆碰到她的企图,“因为我向您拜求青春的法术,是为了等待我的爱人从战场上归来,我们两个好好地睡上一觉。” 第四场,被派来猎杀罗蕾莱的骑士,无意中看到她在湖里洗澡,便着魔似地爱上了她。 “啊,我的生命,我的太阳!”骑士跪在她面前,大声地呼喊,“罗蕾莱啊,你是整个大地上、还有整个海洋里最迷人的女人!我已经臣服在你的脚下,请发布命令吧!哪怕你现在命令我去死,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只是……只是,我会先泪流满面地呼喊你的名字,呼喊着你这个狠心的人,可是,谁叫你已经获得了我的心呢……”他一边哭诉衷肠,一边不忘了偷偷用自己的长矛去摩擦罗蕾莱的腰和腿,罗蕾莱只是站在原地躲避,却并不离开。 “哦!他已经打动了我的心!”罗蕾莱旁白着,“可是,我的道德决不允许我这样做,因为我已经发下毒誓,即便我是一个人人害怕、却又人人毁谤的女巫,我也要守护我的名誉,为所有像我这样不幸的女人们振臂一呼!我们这群人,从来都受尽了诟病,人们骂我们是将身体和灵魂卖给魔鬼的人,而我就要当这第一个异类,我要当女巫之中的贞洁之人,我要把自己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水晶匣子里,等到我的爱人亲自来开启!哦,我是道德败坏的人群中,无可置疑的受难者!这位骑士一定会记住我坚贞的意志,将我的名字传遍整个大陆!百万个女巫啊,我们要重生啦!” “啊!我上当啦!她是个男人!”骑士用长矛撩起了罗蕾莱裙子的下摆,结果看见了演员的腿,“他的腿毛竟然有这么长!”说着,他举起长矛就刺,罗蕾莱应声倒在舞台上。 “再见了……我的……啊!”罗蕾莱合上了眼睛。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演员们都摘下面具来谢幕,扮演罗蕾莱的男诗人和扮演骑士的女诗人获得了尤其多的彩声。 “玛纳德旅行剧团的全体成员,向亲爱的观众致意!” 这个名字,抓住了海馨托的神经。他一边为演员们使劲鼓掌,一边凑过身去,问他身边坐着的那位伴奏全剧的诗人。 “玛纳德?请问,这是你们剧团的名字吗?” “对啊。我们用这个名字已经很多年了。”她灿烂地笑着,还沉浸在方才演出的欢乐当中。 “可是……我听说过一个不太一样的‘玛纳德’,”海馨托不知怎样问才更礼貌,“您知道吗?她们似乎是生活在河畔森林里的一个民族,或者类似的群落。” “没有啊?”她有点惊讶,可随即又笑了,“哦,如果你说的是我们剧团的话,它倒是一个很古老的组织,而且在各个地方都会有演出。” “那么……您认识一个穿着火红色长裙的女学者吗?她平时还喜欢戴一个——”他指着演员们刚刚摘下的面具,“就像这样的笑脸面具。” “啊!那是塔利亚!”她回忆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伊是个神仙,或者巫师,也是我们的导师,成百上千年来一直在帮助玛纳德剧团,你瞧,我们用的面具都是伊设计的。可是剧团现在的成员没有一个人见过伊。你是说你见过伊吗?”她兴奋地问道。 “哦不,我的一个朋友见过她,她搭过我们的船,”海馨托说,“可是,似乎正是……塔利亚,将玛纳德描述为一个神秘的群落。” “伊的确有可能这么说,”诗人搬起自己的椅子,毫不客气地坐到海馨托的桌旁,找杯子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然后不慌不忙地说,“因为塔利亚是我们的未来之神,伊看到的总是未来;伊有一条训诫就是:‘喜剧是用未来的眼光,描摹历史或当下的景象。’” 海馨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您是说……她描述的玛纳德,在今天并不存在,对吗?” “今天并没有理想中的玛纳德,”诗人笑着说,“不过,我们都是玛纳德,都在遵循这种精神去生活,用它尽量地感染更多的人。我们进行各种演出,诗歌、舞蹈、演奏,当然最主要的是喜剧,而且其它的形式也离不开喜剧的特点,目的就是从一些偏见中解放我们自己,也解放别人;我们主要针对的是性别的偏见,因为我们相信,世界上有太多的区别是微不足道的,却又被利用的,性别就属于这一类;而且,它在大多数地方被藏得很深,甚至于每个人都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去加深它。比方说,如果一个剧团演一个美丽姑娘的角色,不论是演员表演,还是台词,还是伴奏的诗人,都会不遗余力地去赞扬伊的美丽,并且动用所有可能打动人的意象和典故的资源;观众也自然会跟着一起赞美伊;可是,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我们的剧团,因为我们知道,这种赞扬和着迷对于我们的目的来讲只有害处,因为这个角色所有的无非就是‘性别的’优点,树立这种榜样,也就是树立女性性别的榜样,为‘性别’这条本不应该随处出现的壕沟再挖一锹土。如果离不了区别两性的这个结果,任何的‘创造’都会有害无益,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创造,而是传统偏见和新偏见相互融合、叠加的结果,是偏见的花样翻新;新的偏见倒不见得完全不包含新的经验,但它同样也是新的错误,是旧偏见在新世界里的正统后代。” “我记得塔利亚说过,现在没有消除的是身体的象征,而这是需要消除的东西。这该怎么理解呢?”海馨托觉得,她可以解答自己的几乎所有的疑惑,因而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 “身体的象征……”她的醉意已经漫上了脸庞,有点口齿不清地说,“嗯……我是这么理解的……现在,我们演的喜剧里也在用象征,而且如果不用它的话,喜剧效果就达不到,比如刚才《罗蕾莱》这出戏里,牛角的面具,白斗篷和老鹰项链,还有骑士的长矛和魔鬼的扫把——都是在用象征,尤其是最后那两种东西,扫把比长矛还要直白,因为它在情节里没法解释,虽然它们都是在指同一种东西,可是台词里不能说明白,否则就不可笑了。所以我觉得,象征就是直观表述的一种方式,如果没有象征,所有艺术作品都会单一而无趣;但象征同样是性别壁垒中最坚固的石头,如果不去毁坏、反而去利用这种性别的象征,对我们的目的只能是有害无益。笑声是毁坏一种象征符号最好的武器,它能使这种符号、连同它所指代的东西,产生一种消极意义;而不是像在悲剧里面那样,任何一种偏见都会以严肃的面目出现,所以都沾上了积极的、必然的光辉。有人因为恐惧而排斥,就必会有人因敬畏而向往,再邪恶的角色都会有崇拜者;可是,从来不会有人去崇拜伊所嘲笑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在喜剧中间,是可以利用现有的身体象征的,但这也几乎不能算作是利用,因为我们只要用它,就一定会改造它,既利用它来呈现主题、引发笑声,又利用笑声来使它毁灭。” “那么……我很想知道,你们在生活中,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海馨托不得不提高嗓门,因为酒馆里的笑闹和欢呼声越来越大。 “我们!”那位诗人惬意地大笑着,“怎么说呢?我们也在力图按照一种新的方式去生活,这是和剧团的理想相一致的。我们每个人互相都是朋友,而且是非常亲密的朋友。我们赞美并且实践各种的爱,包括肉体之爱,而反对任何形式的占有和利用,尤其是针对肉体之爱这种最为朴素的形式来说。我们不使用‘性关系’这种词,而是称为‘爱的关系’或者‘肉体的关系’,因为我们不承认肉体关系是以‘性别’这种东西为前提的,虽然性别的概念和直觉事实上还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头脑里存在,但是它总会有消亡的一天。在我们的剧团里,每个人都会不分性别地履行爱的责任,可是,履行责任的同时就是在得到回报;我们之间从不会有爱情,因为那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狭隘感情,是一神论宗教的遗留物或重生的载体,也是给占有和利用正名的、伪装成高尚的概念。它是一种隐藏得最深的当代宗教。就像近代的人们无法想象世界上可能有两位或者多位真神一样,现代的人们也无法想象有两个或多个‘真正的’爱人。而且,在我们之中,也没有‘同性’或者‘异性’爱人的分别——这是愚蠢的,因为它们的分别仅仅在于身体结构的差别;也许我们每个人的祖先都有性别,并且用遗传的方式加深了我们所谓的‘性别’,可是,我们无一例外地都力图用此世的经验来改造、淡化遗传的特质。身体器官的形状,在我们这里,和心理状态、心理体验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还想问的就是,究竟是你们的剧团在先呢,还是这种理想在先呢?”海馨托觉得噪音小些了,就放低了声音问道。 “据我所知,应该是这种理想在先,”诗人一杯又一杯地喝着烈酒,思绪却依然那么条理分明,“我们……最早的时候,是一个教团组织,还有人说是一群祭司,供奉的是阿碧河神,它是一头公牛,既是河神、音乐之神,也是酒神。我们没有见过它,但是我们的先辈们经常会分食公牛来纪念它。可是后来,这种习俗逐渐被淡忘了,因为我们发现,它从来没有显灵过——我们喝得烂醉如泥,或者在音乐里陶醉的时候,看见的只有我们身边的朋友,觉得伊们比任何神灵都要美丽。至于剧团,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先辈试图用一种虚拟的形式来试演一下伊们的理想,可是后来发现,戏剧演出所能达到的效果可不仅如此,它既能用来使人迷惑,又能用来叫人清明,或者让人在自身极度迷狂的时候猛然警醒;它可以模仿生活、戏拟生活、夸大生活、曲解生活、颠倒生活、脱离生活,或者在全程模仿之中颠倒其中的一处,所起到的作用都会有很大的不同,但总有一点不变,那就是,它永远是用来和生活发生关系的。我们不光上演喜剧,我们也有正剧,也有悼念我们之中一些成员的哀伤剧,可是最终,我们的戏剧还是贯穿着一种超越死亡的精神。我们随时准备着死亡,所以从不畏惧死亡,甚至嘲笑它。我们的剧团早就已经不是在试演理想,而是在实践理想;因为总是描绘理想,容易让人产生幻觉,陶醉在理想之中而裹足不前,使戏剧沦为用来产生美妙幻觉的大麻一类的东西。” “那么,剧团的成员是怎么产生的呢?”海馨托问道。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环境已然奇怪地安静了下来。 “我们欢迎每个人!”诗人兴奋地喊道,将酒杯举得高高的,“每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当然,我们也会随时放弃一些人,如果大家一致认为伊试图占有或者利用别人,我们就要把伊请出我们的团体。在我们这群人里,有舞蹈家,有诗人,有美食家,有调酒师,也有驯马师,可是,每个人都有可能参与任何创作,比方说,我最喜欢的舞蹈就是我们的驯马师菲利帕编创出来的。” 海馨托低头陷入沉思。“被伊如戈视为先知的一个群体,”他想道,“竟然只是一个剧团。他们并没有什么神奇的力量,使一个向往新世界的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为新人。伊如戈所设想的新的关系,在他们这里,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比较温和的办法在被探索着。我不知道她见到他们之后,会有什么想法:是欣喜,还是绝望。”可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有一个声音响起: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需要一名水手?” 伊如戈!海馨托连忙扭头望去,发现伊如戈就坐在旁边的桌前,似乎已经专心地听了他们好长时间了。酒馆里的其他人都在看她,似乎刚才是她让大家安静下来的——人们听从她的安排,半是出于尊敬,半是要看看这位有名的船长是如何看待这种匪夷所思的说法的。 伊如戈这样问过后,整个酒馆的人都开始哄笑、欢呼,他们觉得,伊如戈是在开那位诗人的玩笑。可是,她伸手向腰间,解下自己那柄无鞘的弯刀,递给诗人,说:“如果你们愿意接纳我,就收下它。” 人们开始觉得不那么好笑了。诗人接过弯刀,回头看了看已然卸了妆、围在一张长桌旁喝酒的其他成员,含着笑挑了挑眉毛。他们一齐打量着伊如戈,看到她的一脸英气,以及真诚而又不失之于鲁莽的态度,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海馨托,你的信物呢?”伊如戈并没有看着他,却仿佛他们之前已经约好了似地低声问他。 “我的?”海馨托一脸茫然。 伊如戈斜眼瞅着他,半是鼓励,半是催促。他突然明白过来:她是要他也一起加入剧团,放弃危险的河盗生活,去追求一种超前的生命。 “等一等——”海馨托连忙起身,扶着桌椅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在船上,我去拿来。” 来到酒馆外的码头上,喧嚣声已然在远处沉寂下来,只余下浪花拍打木墩、船舷的鼓荡之声,以及水鸟急切的鸣叫。凉风吹过,海馨托觉得酒意已然将他浸透,漫上他的双眼;他仿佛看到了一片澄明的星穹,以及在星穹间自由往来的淡蓝色的灵魂。醉梦之间,他登上空无一人的“浮尸号”,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舱室,扯下墙上贴着的阿碧河流域图,又回到星空之下。脚下的甲板随着河水摇动的节奏,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收束的白色绸帆在风中颤抖着,桅杆顶上落着的一只黑色大鸟仿佛有点站立不住,长鸣一声飞落向远处的水面。海馨托奔跳的心脏在胸腔内咚咚作响;他觉得,由甲板到酒馆的这段路途仿佛一下子被抻长了几十倍,这是因为他几乎还没有做好准备去迎接一种新的生活……不对,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呢?为什么他的每一步都仿佛陷在犹豫的沼泽里,艰难无比?他是害怕喧嚣,还是害怕亮光?或者害怕伊如戈对面一脸阴沉地安坐着的、脚下放着一头血淋淋的梅花鹿的猎人拿梭?他走进酒馆,又会有什么东西突然冒出来、或者骤然消失呢? 等到他跨进那气氛凝重的酒馆,他看见,“浮尸号”的前任船长伊如戈,已经躺倒在潮湿的木头地板上,再也醒不过来了。
…… “对于最好的猎人来说,没有比大风天更适合打猎的了,”拿梭取下背上的硬弓,对掌着轮舵的伊如戈信心满满地说,“因为猎物听不到弓弦声;而如果技巧和臂力都足够合格的话,大风只会给离弦的箭镞增加力量。” “那么,”伊如戈含着别有意味的笑容,却仍遥望着前方,“你是一个最好的猎人吗?” 拿梭用手掌摩擦着粗糙的弓背,低头充满爱意地看着那把毫无装饰、却颇具威力的武器。“如果你想要亲眼看看一个优秀的萨梯是如何打猎的,”他转头望向岸上那茂密的森林,“最好现在停船。林子里面一定有一头既矫健又漂亮的猎物,傍晚之前,我敢保证它就已经被我扛在肩上了。” “为什么只有一头猎物呢?”伊如戈不解地道。 “因为……萨梯有这样的传统,”拿梭的语气显得愈发得意,“我们一次只能打一头猎物。只要选中了哪一头,在抓住它之前,狩猎就不会结束;而且,哪怕它跑丢了、飞上了天,我们都不能另择目标。有一些伟大的猎人,选择了非常困难的目标,甚至于耗尽一生去追捕它;如果谁的猎物永远找不到了,他就要等着它的生命耗尽,然后才会再一次行猎。我的伯父曾经跨越整个草原追猎一头公象,可就在他快要成功的时候,这头象逃进了象群,叫他认不出来了;他只好又用了将近四十年的时间,找到象群在深山里的墓地,并等那一代最年轻的一头大象也走了进去,他才再度拿起弓箭;这时候,他虽然已经连弓弦都拉不动了,却还是受到了所有人的尊崇。” 伊如戈琢磨着他的话,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却还是绽开笑容。 停船之后,她和拿梭没有把他们的行踪告诉其他船员——包括海馨托;她为一种新鲜的激情所鼓动,而在那一小段时间里忘记了他的存在。刚刚踏上森林里那终年潮湿、腐烂的枯叶铺就的地面,拿梭就将一头漫步于密林之中的梅花鹿指给她看,而她则需要眯起眼睛来才看得清:那是一只多么漂亮的雌鹿啊!轻灵优雅的身形,不时翘动的绒尾,还有四处闻嗅的可爱的白色鼻吻;脑袋上没有分叉的尖利鹿角,也从来不会伤害任何其它的动物——仿佛天生就是要被猎杀的对象。可是,它的耳朵和四肢仿佛连在一根木杆上的机械,只要耳朵听到了周围的一丝异动,骤然耸立起来,四肢就闪电般地跃动,那浅棕色的纤细身躯登时便会不见了踪影。伊如戈对那美丽的动物着迷了,她不禁越走越近——风声使得它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完全没有注意到猎人拿梭的目光:那对暗绿色的眼睛,不知是在盯着远处的那头猎物,还是近处的那个。 “咯嘣嘣嘣……”伊如戈听到,拿梭的弓弦拉开了。她没有想到那张弓竟然会有如此可怕的响声。在那一瞬间,她想要阻止他,因为她对他们的猎物动了怜悯之心;可是,“铮”的一声,长箭已经飞了出去。伊如戈闭上了眼睛——她虽然亲手割断过几百个人的脖子,却忽然要为一头牲畜的死亡而流泪了。然而,梅花鹿闻声已然逃走,箭镞穿透了它旁边的一棵小树。 “拿梭!”伊如戈回过头来惊喜地叫道,“你没有射中!” “我还很年轻,”拿梭没有迟疑片刻,朝着鹿逃跑的方向快步追去,“我还有很长的时间。”他双眼直盯着前方,干脆利落地低声道。 “让它去吧!”伊如戈瞪大了眼睛,急切地高声劝他;她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头梅花鹿的生死和她自己有着莫大的关系,“你已经找不到它了!” “要我放弃它,除非我死于非命!”拿梭的身影在前面的林中忽隐忽现,“或者你来杀死我!”他的声音像箭一样穿过树丛,刺进伊如戈的耳朵里。 伊如戈快走几步想要跟上他,但她觉得周围的空气已经开始变得灼热而危险:这种陌生的激情和死亡的预感挨得那么近,可也正因如此,它才显得格外地诱人。没走出几步,她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微弱的哀鸣声:那头鹿被捉住了。 拿梭带着胜利的笑容,从一棵粗壮的榕树后面走了出来,坚实的肩膀上扛着那头毫无生气地垂下修长脖颈的母鹿。他用一根木楔残忍地塞住了它左胁上的伤口,防止珍贵的鹿血流失;幸好那头可怜的野兽在利刃穿透心脏的那一刻就已然毙命,否则她就要忍受更加可怕的痛楚。伊如戈看着他那青铜一样的身躯,突然激动不已——这是极端的恐惧,还是强烈的厌恶,或者血腥的情欲,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她不知是想逃跑,还是冲上去拥抱他,或者拔出腰间的匕首,朝他那毫无防护的胸口刺进去,就像他刺杀那头温顺的雌鹿一样。 大风鼓动在无边无际的密林;哪怕天顶的诸神在这里用雷霆和巨石征战一番,声音都不会传到周围的村落里。南边的阿碧河巨浪滔天,灰绿的河水仿佛一条翻腾的蟒蛇,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蹿上岸来,将整座森林都缠绕在自己的肚腹下面;然而,巍然不动的礁石与根深蒂固的树木,在耗费着它的徒然的精力,它们只是肆意汲取着流水的养分,任凭它洗刷净自己原本就光滑细腻的表皮。它们在氤氲的水汽中畅快地呼吸,并且以充盈天地的风声呼告着永久的胜利——直到河水再度干枯,或者变成一条贴着地面安然流淌的小溪。 傍晚时分,在自己的猎物身旁躺卧的猎人拿梭猛然坐起身来,浑身冰冷,手指麻木。他周围的风声已经减弱,原本在空气中肆意飘荡的枯叶也都安静地躺到了祖辈的墓地上。他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细弱的歌声——但又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幻觉,因为这首歌是他幼年时听一个维诺城的歌手唱过的: 黄昏的太阳红彤彤, 哪个见了他不心动? 谁知夜里做个美梦: 他把太阳捧在手中! 哎呀呀呀,哎呀呀呀! 他的心跳了个通通通, 眼睛被照了个红肿肿, 咧开嘴来不知是哭还是笑, 你猜怎么着?—— 两手被烫了个大窟窿! 哎呀呀呀,哎呀呀, 可怜的一个痴情种; 哎呀呀呀,哎呀呀, 可笑的一个糊涂虫! …… “扛上你的鹿,小萨梯,”伊如戈将腰间的皮带紧紧束起,并再度用弯刀武装了起来——那刀刃上染着着天边炉火的紫红,“该回去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