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镜子里的画像
密斯提米若的旅店老板玲是一个爽快、勤劳而善良的人;她在柜前低头算账、却还不忘了和酒桌旁的常客们斗嘴时、嘴角那一丝略带嘲讽的笑容,足以迷倒任何一个略懂风情的男人;可是最近,他们已经永远丢掉了妄想成真的机会,因为玲结婚了,新郎据说是个北方佬,叫迪德珞,会做塑像,经常在院子里点火,曾经很有钱,精神不太正常。 海馨托带着两位客人来看望迪德珞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玲为他们准备好了热腾腾的鱼汤和煮土豆。她的双脸红润,也许是因为她还没有向海馨托正式地说明她和雕塑家的关系。迪德珞没有穿从前那件绸布的长袍,而是穿上了当地的亚麻短衣裳,脸色苍白,眼睛浮肿,显然是刚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他坐在桌旁,笑吟吟地望着年轻的朋友,以及这两个远方来的旅人。海馨托问起他的近况,他便开始平静地述说,和往日的神经质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但他只要一谈到和玲的恋爱,双眼就闪烁起激跃的光辉,那个为人所熟悉的疯子雕塑家也就回到海馨托的面前了。 比起这位年轻船长在过去一年的经历来,迪德珞的故事也许更不寻常——这天晚上,他把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告诉了他的朋友,因为他此时就像一只从灰堆里钻出来的、虽然虚弱却正在复苏的凤凰一般,早已将往日难言的顾虑、惨痛的记忆,随着旧的残躯一把火焚烧罄尽。
迪德珞的故乡在北方的维诺城,它建在沙漠中那条奇迹般从不断流的温河两岸,濒临浩瀚的斯塔尔斯海。这是一座孤城,是阿特拉群山东面唯一的城市。严格地来说,它是隶属于赫非帝国的一个城邦,城里的居民很多都是雷伯勒城的贵族或商人的后代。它名义上的领主,即维诺公爵卢德温二世,是皇帝的一个远房叔叔;城邦的实际权力则由贵族、商人和平民代表组成的自治议会掌握。城外的绿洲几乎种满了葡萄树,城内的工业也以酿酒为主,珍贵的葡萄酒以及两大帝国之间的地理位置,使得它在一百多年以来变得异常富庶——它的繁华程度超过了赫非帝国所有的殖民地,物价也曾经一度高过东大陆黎波底帝国的西都。 维诺城不仅是有名的葡萄酒产地,还是繁华的商业中心。沿温河建有各种专门接待有钱人的豪华旅馆、餐馆、珠宝店、服装店,而餐馆中最负盛名的当属与南岸的下城区、也就是穷人聚居区仅隔着一条河的三层建筑“瓦尔哈拉”,它的富丽奢华与对岸阴云般的破败景象形成极端对比。“瓦尔哈拉”内众多装潢考究的包间中,有很多都被一些贵族艺术家长期租下来用于举办沙龙,而其中最受欢迎的,当属迪德珞组织发起的这一个。迪德珞是一位大贵族的第三子,由于和艺术界的密切关系而受到普遍的尊敬;此外,他还懂得其它深奥的学问,诸如天文、炼金和哲学,并且还是塔楼上用于防御海盗船攻击的巨型火弩的改进者。他那些在雷伯勒山顶上长大的家族长辈们并不很以他为荣,因为他没有像一个重视荣誉和责任的贵族成员一般,去参加自治议会,为城邦谋福利,而是终日沉浸在雕塑、科学研究和饮酒聚会之中——但是,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其实也并不以他为耻,甚至在和别人谈论他的时候、那种带笑的不屑的口气和低垂的眼神,也许还隐藏着一股谦逊的自豪:因为在迪德珞的灵魂深处,他立场不但与长辈们并不矛盾、反而是他们的信仰在另一些方面的忠实体现。 迪德珞有一个很有名的女儿。她之所以有名,倒并非由于容貌或家世上的特异之处,而是因为她在同样年龄、同样社会地位的孩子中间,表现得非常与众不同。以她的年纪,她本应该出入于各种晚宴、舞会,结交其他的千金小姐,并积极地给自己物色一位既英俊又浪漫的青春伴侣;然而她几乎从不涉足这类场所,而是频频出现在剧院的舞台上,还被公认为一位不可多得的舞蹈之星——被人当做是一个艺人,这几乎是所有贵族都难以忍受的耻辱。而且,事情还远没有这么简单:这并非完全是迪德珞女儿本人的意愿,反倒多半是出于她父亲不遗余力的引导。 作为旧日理想的一个忠心可鉴的叛徒,迪德珞教育女儿的方式,其原因应该被追溯到他的信仰。简而言之,他所不顾一切地要去接近、达到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单纯的缪斯”,这里的缪斯并非九个,而是一个,也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饱含了一切复杂的美的因素的一个单纯、直观的形象。因为他相信,如果神只有一个,而且是永恒不变的那一个,那么神的形象也只有单纯的一个,这形象经过了世间百万种形象的自我批判、否定,存留较为纯粹的本质,进而再度被卷入新的批判、否定,直到留下了至为纯粹的本质——这些本质不谋而合,即是神的形象本身;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形象从来没有沦为抽象,而是一直保留着它的直观性,也就是说,一直能够叩响人的灵魂,直到将灵魂引导向直面神之形象的圣地。而何种形象才具有被用来达到神之形象的潜质呢?迪德珞深信,只有人的形象才能够如此: 让我相信人之神圣、人之为通往至高神之桥梁的,并非愚蠢的经验所展示出来的、人对大地上诸多元素的自由掌控(况且这种掌控还并非完全得心应手),或者人在所有生物中掌有的强权,而是我在此思索时所倚仗的观念。这种观念在我的头脑中形成既抽象、又具体的真切含义,它让我相信,‘神’这个字眼的出现,已经就意味着人作为神之桥梁的命运之笃定……正如一座建筑的形象取决于图纸所描绘的结构和样式,一个人的形象也取决于他或她头顶上的人之理想,也就是人从未达到过、但终将要达到的神之本质;因此,人的形象在世间万物之中,与神的形象最为接近…… 这是由迪德珞的一篇随笔中摘录出来的话。他的意思非常清楚:人之形象是用来接近神之形象的最好的胚胎。而在面对千差万别的人之形象时,他又需要确立另一种标准,来裁定到底“哪个”是最有价值的。这时,他提到了另外一位艺术家,并通过对他的质疑来提出自己确立标准的方法: ……我不喜欢“黑天鹅”的东西,尽管那个主导一切的艺术领袖萨那驼,以他无可挑剔的高标准来使各种因素及其配合都达到完美无缺,但每当他的作品在玻璃镜子剧院上演时,我都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他的每个作品里,都必然有一个符合直观美的形象作为理想的象征,无一例外。而在我看来,直观的美(尽管它并非所谓“单纯”的美,即它也紧密地统御着它的那些对立面,进而构成了有限的丰富性与张力)也许并不是神之形象的应有之义,或者它的本质特点,因为我们经常易于将那些使感官愉悦的形象当做是真理最为直观的显现,这是一个普遍的弱点……形象的胚胎,它与美丑的坐标并不重合,虽然它们也许有某种必然联系……它既不是美者,也不是丑者,而应当是引发感官之外的强烈拒斥或依恋、或者二者难以调和的矛盾的形象,即引发崇高的爱、或深刻的恨,或者二者并举的形象。虽然,这样的形象最初对于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但我相信,经过反复的虔诚的淘洗,它们最终会合为一个形象,那就是所有艺术行为的辉煌终点……这一终点是实践的结果,而不是某种先在的构想的产物…… 迪德珞在写下这些话时,头脑中浮动着一个确定无疑的对象,它是引导他得出以上结论的一个再鲜活不过的例子;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它带来的特殊体验,他也许根本不会发展出这种理论来——这当然也并不意味着它站不住脚,毕竟理论者与创作者一样、也是需要“灵感”的,不是吗?——而这个对象,就是他的女儿。 “纳溪索!”迪德珞这么称呼她,虽然她直到十三岁之前都没有自己的名字——连个乳名都没有。它原本是艺术沙龙里另一位雕塑家的作品的名字,全名叫做“照镜子的纳溪索”。这个名字看似是随意借用过来的,其中却也许隐含着一个连迪德珞都没有意识到的诅咒——在当地的传说中,温河上打鱼的少女纳溪索自从得到一面漂亮的镜子,就着了魔似地无法将自己的脸从镜子面前移开,直到岁月的尽头。而迪德珞之所以会下意识地选择这个名字,也许与他和女儿长期以来严重的隔阂有关,因为他心底一直有一个毒瘤般的致命猜疑;也正是这个猜疑,导致了他对女儿深切的爱之中,掺进了与之毫不相容的刻骨怨恨,从而使得他选定了女儿的形象,作为他辉煌的艺术理想之树的致密的种子。 他的猜疑就是:妻子的死亡,究竟和女儿有没有关系?
在女儿十岁之前,迪德珞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德里鸥蒲出身于维诺城最大的酿酒业家族,但她对酒精和宴会从来都不感兴趣,而是醉心于博物学,尤其喜欢研究各种花卉植物。她和迪德珞在某个贵族家的晚宴上见过一次,但使他们两人都从自己的爱好中暂时抽身、而去认真地思考恋爱和结婚的,是在海边的一次偶遇。 维诺城东边不远处,就是温河的入海口,松软的沙滩上经常堆满了潮汐带来的一种海底植物。它们看起来像是淡蓝色的莲花,根系被扯断了,圆形的叶子比人的手掌还要厚。这种植物有一类奇异的能力:花和叶只要没有被损坏,就能生长出长长的根须,扎进土里,盛开如昔。当地人传说,这种被称为“落蒂”的东西拥有一种高于其它所有植物的生命形式,因为在他们看来,植物没有了根,就好像人没有了心脏一样,绝不可能自己恢复如初。由于被视为神圣,而且事实上并不十分妨碍那些吃水很深的货船的进出,它们没有遭到清理,甚至没有人敢于去把它们从新生的根上拔下来。而且,对于尚未形成多少神话的年轻的维诺城来说,落蒂妖精的传说也许是年代最久远的一个,它的众多版本中都有一个共同的说法:“你不能去拔掉一朵落蒂,否则它就会在你最幸运的时候杀死你。” 可是,年轻的博物学者德里鸥蒲,没有把这种迷信说法放在眼里。她在一个清晨,穿一身雪白的、紧趁利落的猎装,带着工具箱和一个藤条结成的大背篓,到海边去采集落蒂的标本。她在湿润的沙地上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用铲子挖一棵植株下面的沙子,但她发现,这种植物的根须长得难以想象,于是她就用小刀切断了它的根,并将断处流出的蓝色液体收集到玻璃瓶里。一不小心,液体滴在了她的手指上。她突然感觉指端发麻,还有隐隐的刺痛,这种痛楚越来越强烈,像是被毒蛇咬了一般。她连忙用海水和沙子擦净手指,站起身来,胸腔里密集地打鼓。她生怕自己突然中毒而死;可是情况在逐渐好转,不一会儿,她浑身冒了一阵子冷汗,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时,她突然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自己。她一转头,看到不远处的礁石上,有一个棕色头发的年轻男人正在朝自己微笑,他转过手里的画板,上面用炭笔画了好几幅速写,全都是她采集植物的动作,还有痛苦表情的特写。她有点愠怒地走近他,却不禁仔细端详起那些粗略却传神的画稿来…… “你好,我是迪德珞。我好像见过你。”他伸出了被染成炭黑色的右手。 “哦。”她浅浅地笑着说,但没有去碰他的手,“你发明的武器很好啊,海盗都被吓破胆了。”她遥指着灰色角塔上的巨弩说,“你有一个实验室吗?” 迪德珞有点尴尬地笑了。“有,”他说,“我的书房,还有艺术工作间……” 还没等他说完,德里鸥蒲指着他的画稿又问道:“你平时都喜欢画别人扭曲的脸吗?” 清冷的海风伴随着德里鸥蒲的笑声,迪德珞迟滞的眼神里含着一个深沉的答复:恐怕……是这样。因为他暂时还找不到比痛苦更加致密的东西,而依照他的想法,能够引起致密感受的东西,才可能是至高形象的胚胎。 这次偶遇之后,他们也经常在各种聚会上见面,可亲密的程度就已经不同以往。终于,在一张名为《采莲女郎》的油画诞生、以及一种新发现的珊瑚种类被冠以“雕塑家手指”的名字之初,艺术家迪德珞和博物学家德里鸥蒲,在开满落蒂的海滩上举行了婚礼。 《采莲女郎》是迪德珞位于东墙边上的新居第一件装饰物。那是一座宽阔华丽的宅邸,用来支持他和她的新娘那贵族式的生活。不久之后,迪德珞的工作间和德里鸥蒲的实验室也都搬进了宅子。他俩过着非常富足并且充满激情的生活,共同研究学问,进行发明创造,互相给对方以无穷无尽的灵感。偶尔地,他们也离开城邦,到北方的沙漠、南方的森林里去探险,或者乘船去拜访斯塔尔斯海中那些不计其数的神秘岛屿,甚至混迹于海上佣兵、走私贩和被集体流放于大船上的麻风病人与疯子中间。他们充分享受着丰富的物质带来的自由和权利,尤其是随意变幻身份的自由,以及视金钱如粪土的权利。 可是有一天,那幅全城闻名的油画,从迪德珞家客厅壁炉上方的钉子上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与此同时,德里鸥蒲在楼上温暖的卧室里,生下了她和迪德珞唯一的孩子——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婴。 “我不会给她起名字,”迪德珞一边激动地搓着冰凉的双手,一边起誓说,“除非找到那张画。” “可是她总得有个名字!”德里鸥蒲惊讶地喊道;生育的痛苦对她向来饱满的精神也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不行,这次必须听我的。”迪德珞说话既阴沉又坚决,和平日里飘忽的语调大不相同,“她不能有名字;现在任何名字都意味着不祥。” 德里鸥蒲明白,这是当地的另一种迷信说法,和落蒂的传说一样荒唐无稽:如果家里丢失了肖像画,在找回来之前,千万不能给孩子取名,否则,画像里的鬼魂就要借着新名字附在孩子身上。丈夫的固执让她又气又笑,她讥笑他虽然自诩为艺术家和学者,却不信真理而相信鬼故事。可奇怪的是,她也并没有为女儿偷偷地取一个名字,也许是因为她觉得,名字既然不能当众呼出,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次吵嘴后不久,迪德珞就带来一个他自己发明的、可以在宽敞的屋内翻飞的机械蝴蝶,来哄妻子开心,并为他几天前的行为道歉;他们当然很快就和好如初。同时,他也雇了两个私家侦探去调查那幅画的下落——不仅是为女儿着想,而且是因为,《采莲女郎》是他和妻子爱情的见证。那张画基本上是德里鸥蒲的肖像,但形貌略有调整;画上的人并不十分像她,事实上,它更像…… 女儿。迪德珞与德里鸥蒲的女儿。那个无名的女儿。 也许是迷信的心理在作祟,或者其间真的存在着某种无法解释的联系,总之,在女儿长到五岁左右的时候,几乎所有人——包括她的母亲——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们仿佛从她的脸上认出了那张丢失已久的油画肖像。虽然那位母亲总是安慰自己说,自己的女儿长得像自己的画像,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人们回忆起当年的画像时说,画上的人物没有德里鸥蒲这样美貌,她那线条陡峭、轮廓精细的五官,被迪德珞处理得略显平庸而粗糙,但这是为了凸显她忍痛的神态;画中人的身形像一只因受伤而蜷曲在苇丛之中的大雁,四肢的姿态被精心设计过、却又不着丝毫痕迹,既有人体的影子,又酷似飞鸟的翅膀……而这一切,都属于一个五岁的无名女孩;虽然她事实上已经无可逃避地被怪诞地命名了。 当然,除此之外,这个无名的女孩和其他女孩之间没有多少差别。她的性格有点沉闷,喜欢和父亲而不是母亲待在一起,有时会说出一些奇怪的话——但这都在正常的范围之内,毕竟任何一个孩子都是一道无解之谜。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家的时候,她就会在书房里待上一整天,她当然并不认识字,而是去看那些画稿与插图,但她不像是在依凭自己的兴趣做事——事实上,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或者实施某个隐秘的计划;每当年老的女仆试图领她出来时,她都会紧皱眉头,双眼向上瞅着她,口中念起一串没人听得懂的话。不管那是不是恶咒,也足以让那位老婆婆感到毛骨悚然。 她和母亲之间总有一种说不清的隔阂。原因或许很简单:德里鸥蒲从来不会讲什么童话故事,也缺乏和孩子在一起玩耍的兴趣;她一半以上的兴趣在神秘的大自然里,剩下的则全都给了迪德珞和他的发明创造。她对作为艺术家的丈夫只是感到无聊,而对作为艺术作品的女儿,自然也就不会有很高的热情。孩子当然能感觉到这一点。而女儿在迪德珞的眼里,就仿佛一件珍贵而危险的神赐之宝。依照他的想法,神之形象的胚胎应该是能够引起难以纾解之情绪的人之形象,而妻子德里鸥蒲已经不再符合条件——如今她在他心底,只能够激起单纯的欢乐和下意识的愉悦;这是澄明的、发自心底的自然之爱,而非充满张力的、耀眼而晦暗的心结。可是,几年前才从胚胎发育而成的女儿,却具备了成为另一个胚胎的一切特点:她由虚无而萌生为人,却又即将藉由父亲那善于摹仿、塑造和剥离的双手,向着永恒进化。 迪德珞总是欣喜而恐惧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并不由得想道,她可能真的是画像的幽魂;但这也许是个奇迹,是缪斯诸神的赠礼,那些不配得到神明惠赐的人,会因对传说的恐惧而避之唯恐不及;可迪德珞的心中毫无隐曲,他相信,如果凡人之中有谁能够接近这神之形象,那就是他自己。他因此也没有将女儿视作范本,而是将她奉为胚胎本身;她不应该是工作台前站立的模特,而只能是他手中珍贵的雕塑材料——她缺少的不是内容,而是更为明确的形式。因此他不遗余力地将女儿封闭在艺术的世界里:他用宗教和美学来净化她的思想,用音乐和美术来开拓她的感官,用戏剧和舞蹈来塑造她的声音和形体,然后用文学和诗歌来统御这一切。最后,他禁止她进行任何创作——虽然她的创作欲望早就难以遏制了。像维诺城的其他人一样,他也喜欢用酒的比喻:“一个能够克制自己创作欲望的艺术家,就像一个千百年来没有洒漏一滴酒水的橡木桶,美酒只好从木头的缝隙中渗漏出来,浸透整个身体。艺术家不能够以创作来发泄,渐渐地就会变成自己的作品。” 不管这种奇谈怪论究竟是出于他的理想,还是出于一时的疯狂,总之,他那无名的女儿一出生,就已经无法逃脱这个牢笼,仿佛她就是为此而生出来的一样。谁也无从判断她到底是否喜爱这种生活方式——因为按照普遍的观点,她毕竟首先还是一个“自然”并且“自由”的人——她的亲戚们都认为,她根本就没有选择。但事实上,她还是有另外一个选择的,那就是她那以探索和智慧之光拒斥一切思想黑暗的母亲。可是,母亲总是显得如此无趣,并且,她本质上还是一个总把父亲从自己身边抢走的、颇难对付的女人。 “我和她,您总得选一个。”每当女儿皱着眉头、以薄薄的小嘴唇飞快地吐出这几个字、随即迅速闭口,以维持她那严肃的表情时,迪德珞心底总是泛起一阵忧虑;虽然他也说不清它到底是为了什么。女儿在他的教育下,已经和同样年纪的其他孩子完全不一样了;她早已从艺术作品中见过、并且也几乎充分地体验过——虽然这种体验是间接的、被美的光辉隔离起来的——各式各样的情感和欲望。她的体验当然没有成年人那么深刻,但她的思想之深远与复杂,并不逊色于许多年长她几倍的人,因此,她的“孩子话”也就自然没有那么纯粹,并且也因此有点令人害怕。
那丑 于 2023-12-3 09:50 补充以下内容
女儿在十岁的年纪,已经成为各种艺术沙龙里明星般的人物——她从来不接受任何舞会或晚宴的邀请,只有在以艺术为中心的聚会里,才可能见到她的身影。人们传说她有两种特异之处:第一,她的声音、举止和思想,处处都酷似一位艺术修养颇高的中年贵妇,这和她无疑是十岁上下的形貌严重脱节,使她周围的人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第二,她从来只是一个评论家,甚至于连评论都往往含蓄之极,只要具体到对某一作品的评价,她的语言就像神庙里女祭司的预言一样模棱两可、含混不清,而对于少数能够理解她的人,这些只言片语又极为珍贵,因为这种含混并非由于本来毫无一物,而是她故意为之。有的人将她奉为导师,而另一些人——尤其是只见过她一次就被吓坏的人——则将这些异常之处与十年前关于她身世的诡异传说联系起来,认为她根本就是个妖怪。德里鸥蒲虽然不会理睬这些怪谈,但她也深深地确信,如果丈夫继续固执地阻止理性之光照耀在女儿身上,那么女儿即便没有被幽灵凭附,她自己最后也会变成一个幽灵。为此,德里鸥蒲计划了一次旅行,他们三个人的旅行,目的地是……任何地方。 但船是开往黎波底大陆的。乌木色的巨型帆船驶出温河河口的时候,船头轻轻推开水面上的落蒂花丛,使得它们像盏盏雪白色的浮灯一般随着涟漪荡漾而律动、摇曳。德里鸥蒲和她的丈夫、女儿,一起扶着漆黑油亮的栏杆,俯望下面绿得令人心醉的海水,以及那些富于传说色彩的神奇花朵。她侧脸去看女儿的脸,那张脸上露出了往日几乎从来不见的、开心的笑容。女儿看到了这美景,并且感觉到父亲和母亲的爱,从心底泛出了温暖的笑意——这不同于冷漠、宁静的艺术欣赏,而是属于另外一个范畴,视听之外的世界。 “我们俩就是在那儿认识的,”迪德珞俯下身子,将脸枕在厚重温暖的栏杆上,望着女儿那一双映满海水之绿的眼睛,指着西面淡黄色的沙滩与褐色的礁石,带着一点戏谑的语气说;他似乎在逗弄女儿那天真的嫉妒心,“可惜那时候我不认识你,要不然,我才不会喜欢她呢!” “没人会喜欢一个小怪物,”德里鸥蒲伸手轻抚着女儿深棕色的发梢,从上面看着她微微皱起的小鼻子,又不禁加了一句,“尽管她长了个漂亮的孩子样。” “我不是怪物,我是一张画,我是画上的幽灵!”女儿突然扬起头来,双眼紧紧地盯着德里鸥蒲,语调机械地、冷冰冰地说。霎时间,气氛变得怪异、恐怖了起来。可是她随即调皮地绽开清冽的笑容:“……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德里鸥蒲笑着握住了女儿的长发,向后拉扯着,直到她可以弯腰亲到她的脸颊为止。 在船上的几天里,他们的女儿由于暂时和从前的生活断绝了联系,开始表现出一种令德里鸥蒲欣喜不已的状态来:她开始像其他孩子一样对周边的一切产生了好奇心;她开始关心海水为什么是蓝色的,海面上为什么会起雾,大船为什么要避开暗礁,以及桌上的红葡萄酒是怎么酿成的;她的目光从事物的形状及其与人类感官的关系,转向了它们的材料和性质,头脑则由美丑的思辨,转向了对原理和根据的探求。甚至于,她在船上那间灯火辉煌的餐厅里发现了一个穿睡袍的、卷胡子秃头老人的石膏半身像,也没有去和父亲一起嘲笑它那三流的雕塑手法,而是迫不及待地去问母亲: “这人是谁?为什么把他放在这儿?怪影响胃口的。” 可这一次,博学的德里鸥蒲竟然也摇了摇头。她抬眼向丈夫求助。 “他!”迪德珞不禁瞪大眼睛仔细打量这尊白色的大块头,有点惊讶地喃喃道,“他是我们的象征,我们的标志!” 德里鸥蒲突然也认出它来了。 “公爵!它是卢德温!”她低声地叫道,并且极力忍着笑,但终于忍不住了。 “没错!我们的公爵!”迪德珞用夸张的语调向女儿介绍着,“这是我们的领主,更恰当地说是全城葡萄酒窖的主人。他的名言就是……” “‘湖的对岸,是我的领土吗?’”德里鸥蒲学一个老贵族的僵硬动作,遥指着海面,接过丈夫的话道,“他早就老糊涂了,就算不是因为年纪,也是因为酒精——他死活不肯相信自己住在海边。” “他曾经在西边,森林还往西的地方,拥有一个小国家,挨着一片大湖,”迪德珞举起酒杯来,语气和缓地道,“可是他的国家一步一步地衰落,因为国库入不敷出——他的城堡里都雇不起厨子,连他的侄子——一个不起眼的小骑士——都比他富有得多。他的钱全都上哪儿去了?没人知道。有人说,他派人常年在湖对岸修一座豪华的城堡,可是二十多年都没有竣工,他自己也从没有到地基上去看一眼。除了他本人,所有人都怀疑城堡的存在。他自己是个很了不起的建筑师,但从来只为他的城堡画草图,那些图非常精妙,甚至无与伦比,可是没有人见过城堡的真正模样。”他抿了一口酒,随即发出叹息,“他的首都陷落之时,刚好是维诺城正式归入赫非的时候——虽然它事实上早就在帝国的保护之下了——当时的雷伯勒议会决定把它送给皇帝的叔叔卢德温作为封地,因为他那时已经有点神志不清,根本没有掌控权力的欲望,只是满足于一座看得见海的高层建筑和一个书房,当然,还有日夜供给不停的美酒佳肴。” “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呢?他不出门吗?”女儿问道。 “对!他从来不出门。”迪德珞有点遗憾似地摇头笑道,“连城里的各种重大仪式上都看不见他的影子——他甚至都不去剧院看戏。这老头子完了,他的卧室就是他的坟墓,他早就已经被他的家族——当然还有他自己——给埋了进去。他刚进城的时候,我只有你这么大,”他用右手的指尖轻轻拂过女儿的后背,“我站在西门里沿河的街道上,看见过他坐在深红色敞篷马车里昏昏欲睡的样子。他甚至都懒得和迎接他的民众招一招手,好像这些都是他梦里的东西——在他眼里,唯一真实的反倒是他的梦。我的孩子啊,”他低下头来,苦笑道,“他是我们的代表,我们的写照,我们的预言。我们快要完了……” “你应该庆幸自己和我结了婚,”德里鸥蒲眺望着窗外的海面,轻松地笑道,“只有我能拯救你,避免你和你自己的阶级一起堕落下去。” 当时,迪德珞心想:也许,她说了句实在话。
几天之后,帆船遇到了风暴,被迫向北航行数日,停泊在一个浓雾笼罩的寒冷的小岛旁。迪德珞这一段时间的记忆非常模糊。他只记得,很多人都得了一种奇怪的肠胃病,吃进去的食物难以消化,加上甲板动荡,原本不晕船的人也开始呕吐不止。登岛之前,已经有几位乘客因此丧命。他和妻子、女儿终日待在自己的船舱里不敢出去,害怕遭到传染。登岛后,其他乘客都在岸上扎下营地,而他们就住在船上,直到有一天,德里鸥蒲也开始脸色惨白、呕吐不止,情况甚至比别人都要严重。迪德珞整日里紧张地照料着妻子,几天都没有合上过眼睛——可是在他看来,女儿对此似乎无动于衷,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每个人都会死的。”她站在那里,像一尊不食烟火的天使像,看着躺卧在床、气若游丝的母亲,轻松地说。 “陈词滥调!”迪德珞已经忍无可忍,“你根本不是个孩子,你是一只魔鬼!” 德里鸥蒲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她费力地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却又无力地垂下。迪德珞轻轻托起她的手,抚摸那已然变得冰凉的手指——他突然想起,这正是她接触到落蒂汁液的那根指头。 他的头枕在妻子的胸脯上,无声地流下泪水。 “我要睡一会儿。”德里鸥蒲气息微弱地对他耳语着,“只一小会儿。” …… 迪德珞终于舒了口气,因为她真的是睡着了:气息平稳、规律,脸色也在逐渐好转。他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入睡,直到他自己也因沉重的疲乏而合上眼睛——同时,他睁开了另一双眼睛,看到了梦里的世界: 《采莲女郎》。 青绿色、泛着雪白泡沫的海水冲刷着金色沙滩,一朵朵浪花般的落蒂花朵浮在水面上,连成一片,模糊了大海与陆地的界线。一个不辨年纪的女人背向着迪德珞的目光,蹲下身,似乎在包扎手上的伤口。不一会儿,她转过脸来,那神情痛苦不堪,却又仿佛充满压抑已久的欢乐或渴望——她手上缠着的既像纱布,又好像一条白蛇,甚至没有她的拉扯,它自己就在不断地裹紧伤口,把它那细长的身子勒入她的皮肉之中,似乎要割裂而不是保护她的皮肤。那条白蛇越缠越紧,她的脸也越来越扭曲,好像一个死囚临刑前的样子——而那张脸……到底是谁的? 迪德珞仔细地辨认——其实他早已经认出,却不敢相信:那正是自己女儿的脸。不是妻子,甚至也不是那位“采莲女郎”,因为她是一个活生生的、立体的人。她已经获得了生命,不再是永被禁锢在平面世界中的幽灵,不再是形象牢笼里的囚犯,她已经和自己一样,是一个全面的人——可是,她仍旧带着那不可磨灭的印记,并且无可避免地会受到长久的折磨。她是属于他的,因为她是他的造物;他不仅在平面之中为她创造了形象,甚至又在立体的空间内赋予她“存在”,可是,他究竟是否给了她真正的生命呢?或者说,如果她真的有一个“生命”的话,那又是谁给的呢? 但他有足够的自信,因为他从来都将艺术视为创造:通过塑造形象来灌输灵魂。在他看来,不仅那幅丢失的画是自己的造物,就连女儿本身,也是他的造物——这相貌上的相似之处,难道不就是缪斯诸神给他的暗示吗?而那幅画像眼中的欲望——他看得出来,并且强烈地感觉到它的存在——也许就可以这样解释:他的灵魂投射在女儿的眼中,并统御了她的整个生命;这样的生命,难道不会不顾一切地想要与它的源头合而为一吗?缪斯给他的这一暗示,或者说,她们在他的家中显现出的这一奇迹,无可避免地包含着与伦理精神如此格格不入的东西,但它们又相互统一,形成一种张力——痛苦与欢乐,佑护与窒息,紧缚的猎装与舒展的肢体,以及……作为画像与作为女儿的“采莲女郎”。 迪德珞害怕的不是画像的幽灵,也不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而是二者之间的裂隙——这裂隙没有保护,就像大地无故开裂的缝隙一样,里面随时可能冒出硫磺的毒气或者带翅膀的狂暴的复仇神。在他看来,德里鸥蒲不遗余力地想把女儿从画像中解脱出来,而这种努力是徒劳的,因为这正是诸神的暗示:她就是那胚胎!她从前是一张平面的画像,而如今,他就要将她变为一尊鲜活的雕塑——这不同于僵死的雕塑,而是一尊在生命的材料之上造就的雕塑。他要把那复仇神关进笼子,或者关到一个更难打破的监狱中——关在女儿的意识底层,并使得它为她向神之形象的进化,提供不竭的动力。 第二天,帆船起航了,大雾仍然笼罩着海面;站在甲板的栏杆旁,甚至看不到脚下的波浪,只有浓重的水汽灌满鼻孔。德里鸥蒲已经从床上起来了;她看起来仍然虚弱不堪,但病情在逐渐好转……虽然这个早上的情形,是迪德珞对妻子最后的记忆。 他忘了自己当时在哪儿,好像是在船舱里,他透过舷窗看见这一幕:德里鸥蒲和女儿一起站在船头,她们面前就是白色的浓雾。她们好像在交谈,妻子也没有抚摸女儿的头发,就像她们最亲密的时候那样。她们的神情都很严肃,女儿说话的声音比妻子更大,但仍旧听不清楚。她的声音开始很急促,很尖锐,继而又变得温柔、沉重起来。妻子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可是,雾气变得更浓,遮住了两个人的身影,直到散开——女儿还在,可是妻子不见了。
“她在哪儿?” 他不记得自己隔了多久,才对女儿提出这个问题。唯一确定的是,那时他已经躺在了自己家的卧室里。他已经病了很长时间,老仆妇在床头不住地为他换着额头上的冰袋,女儿就坐在靠近窗户的一张深绿色的软扶手椅上,穿着银灰的睡袍,望着被大雨淋得一片模糊的圆形玻璃窗。窗外是雨雾中的街道景象:墨玉般的温河接纳着两岸街道上的雨水,橙色的一排路灯勾勒出河道的轮廓。街上仍有许多人在冒雨行进:有的人在马车篷下惬意地安坐,有的人打着伞匆匆赶路,有的人没有雨具,却在滑腻的石板路上慢悠悠地闲步,这是一些无家可归、惯于淋雨的流浪汉。街角的商店迎来避雨的客人,他们的身影在灯火迷离的招牌底下骤然消失,随即又出现在玻璃橱窗的后面。远处,剧院和神庙的钟楼都供奉着长明的灯火,这两簇火焰在密匝的雨帘之后,昭示着两幢相隔不远的建筑物在所有建筑之中独特的地位。 屋里很温暖;女儿也无可挑剔地惹人喜爱;可是,他的问题很沉重。 他听到女仆发出一声叹息;她好像要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下去。但他并不想听;他只想听女儿亲口回答。 女儿转过头来,她的眼神已经比往日暗淡了许多,和他梦里的形象相差甚远——她不仅不像一尊活的雕塑,甚至都不是一幅油画,而是变成了神庙穹顶上绘着的、双眼空洞无神的圣像。她咳嗽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回答我,快,”迪德珞想要坐起来,却浑身乏力,他甚至只要一激动,就立刻头晕目眩;他挣扎着用嘶哑的声音继续问着,“她在哪儿,她活着还是死了,我只问你一个人!” 女儿突然抬起头来看他:她的目光如此集中、锐利,像一把利刃般削减了他质问的力量。他开始感到心虚了,虽然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在那一瞬间,他放弃了——永远放弃了这一质问。他放弃了它,是因为他在逃避着什么东西,而这种逃避,反而使得他日益坚信自己的判断:是女儿害死了德里鸥蒲,害死了她自己的母亲。 他再也没有和女儿提起过她的母亲。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他知道她是凶手,可是,他没有勇气再去揭露她的罪行,因为他害怕勾起自己对死者那泛滥不止、无可救药的思念;为此,他甚至强迫自己去忘掉这个悲惨的事件。但还有另外一层原因: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也许了解女儿这样做的理由;因为女儿曾经说过一句令他不安的“孩子话”: “我和她,您总得选一个。” 在她心里,有一种怪诞的爱,它像是飘荡在丛林之上的青烟、或流淌在根系之下的暗河,有意或无意地绕过了所有界定、分类和不言的规则,拒绝被定性、被塑形,如疯狂的火焰般窜长,毁坏它道路上的一切障碍。与大部分人心中的情感不同,它是人的神秘本性、再加上一系列的巧合,共同造就的结果;与它相比,那些为伦理所塑成的情感,既可以说是被规训过的产物,又可以说是更普遍、更自然的东西;它们的确被规训,可是,这些“模具”或者“障碍”,早已成为自然的一部分,相比之下,那些碰巧绕过所有障碍、并且在文明的社会中顽固地显示出野蛮本性、也因此而显得不合时宜的情感,难道不是极其罕见、极端反自然的产物吗?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秉承着一种事实上根植于想象的“还原癖”,来用看似科学的方法为迷信的事实辩护呢? 迪德珞既然明白,女儿的这一可怖的行为是出于对自己的爱——无论这种爱本身含着多么深不可测的裂隙——他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揭露它。同时,他觉得自己也因此变得和女儿一样地的罪恶——他在和她达成了默契,共同保守这桩隐秘;而事实上,他身边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去探听它,只要他自己从不提起。 德里鸥蒲从此彻底消失——从生者的世界里,也从迪德珞一家的记忆之中。迪德珞抹去了她在家里的所有痕迹,甚至从不提起她的名字。他和女儿逐渐恢复到从前的良好关系。他甚至又开始重拾他塑造生命的计划。当然,如此深刻的裂痕与隔阂,并非一点影响都没有;他为了防止女儿坠入裂缝,就从根本上改变了他的教育方式:他要将她从一幅被压抑在平面里的画作,改造为一尊立于真实的空间之内的雕塑;他的材料由她的思想,变成了她的生命本身。 “你要时刻想着远离地面,”他在训练她尝试一种特别的舞蹈时,经常这样提醒她,“你要记住,一切规则,一切方法,都要为这个目的来服务。你要把自己的肢体、躯干,想象成天鹅或者其它优雅的大鸟的翅膀,全神贯注地将重心凝聚到脚尖和地面的垂线。此刻,你的脚尖就是最致密、最沉重的东西,而你的身躯则是最轻的东西。你失足跌落星辰的沼泽,从此就无时无刻不在试图飞升,可是你那黄金的脚尖,又让你无可避免地下坠;就这样,你被星空和大地撕扯着,进入一种悲剧性的状态……” 这是一种由遥远的北方大陆传过来的舞蹈。在那片陆地上,到处都是常年冰冻的河流、沼泽、湖泊,许多城市与村庄甚至直接建在冰上。当地的艺人们从冰面行走的姿态中创造了它,称之为“思凡舞”,或者“溺水舞”。它以一种极其严谨的态度,规范着舞者浑身的每一条肌肉的张弛;它对形体的要求堪比雕塑家之对待珍贵的木料,哲学家之对待思维和语言。这种严谨的态度,将每一个有价值的舞蹈动作,都限定在以坚硬的舞鞋与同样坚硬、光滑的地板的垂线为重心的前提之下,而身体的其余部分,则在轴心之外极力地伸展、旋转、腾跃或飞升。这些连续的动作,好像一个人或一只鸟溺水时、面向高远的天空与生命的挣扎;而静时的状态,则像是沉入水中、却依然向上伸着手臂或翅膀、保持那不灭之渴望时的姿态。溺水舞的专用舞鞋,对舞者双足的束缚非常紧,在它的帮助下,舞者可以站在自己的脚尖上、而不是站在舞台上——双足的形象得到最大限度的展示,它们的物理功用被浓缩到鞋尖与台板的切点上,在观者迷狂的凝视中造成一种错觉:飞翔。 迪德珞自己就曾写下这样的句子,来描述他自己视之为形体艺术典范的思凡舞: 致密的舞鞋包裹着无可比拟的皎洁,那是幽深的漩涡之心,托举着天鹅灵动的双翅。它柔和如夏暮的风、迅猛如秋夜的雨,划出玫瑰色的波浪,却于光焰无损分毫。它没有物质的交融,纯然是灵魂相遇,被月光缚出了边缘,轻轻触碰凝固的大地……突然间,我听到微弱的“嗒”声,那如宾的姻缘:馥郁的天堂稳立在不盈方寸的切点。我意识到到一个几欲飞升的沉重心灵,铅一样的翅尖,拖累着夺目的黄金;星目忧伤地避开那沉溺双足的沼泽,忽然跃起,却无奈更深地坠入淤泥……那个瞬间,有一道闪电洞穿了我的身体,让我那同构的血管震颤,急速张翕……我窒息着,死神在我的眼前飞扰、涂画,而只有当那舞者在我的胸膛上舞蹈——哪怕深深地踩入心脏——我的肺方能甘甜地呼吸、借着这朵天堂的玫瑰——十片芳香的唇舌…… 迪德珞请来了市立剧院——“玻璃镜子”剧院的老师,对女儿进行严格训练。那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舞蹈家。最初的几个月,她每天到迪德珞的家里来上课,可是后来,街坊们都在传说,她是迪德珞的未婚妻子。她只好在一次课后,把学生送回她的房间,然后和自己的雇主诉苦。 “先生,您听听别人都是怎么说的!”她苦笑道,“他们说我和您正在恋爱,下个月就要订婚了!您得想想办法,否则孩子得另换一位老师。” “是吗?”迪德珞心不在焉地答道,仿佛还觉得很有趣似的,“那我们不妨就真的订婚,看他们还怎么说。” “您这话可不像有教养的人说的,”舞蹈家站起身来,就要离开,“如果您没有别的办法,我绝不会给孩子再上一节课。” “我不能离开她的课堂,”迪德珞无奈地正色道,“这是为您着想。她是一个很复杂的孩子,对于您、一个整天陪在她身边的人来说,她甚至很危险——您不了解她,只有我了解她。” “复杂?”舞蹈老师不解地笑道,“我没有看出来。她的各个方面都很正常,而且比同龄的孩子还聪明得多。您可以让她到我家里去,把她完全交给我,我保证不浪费她优异的才能……” “不行!”迪德珞突然激动地大声道,接着便抱歉地赔起了笑脸,“我……我是说,尤其是现在,在这种情况下,我更不能这么做。我完全是为了您着想。您要知道,她不久之前——”说道这里,他的眼睛骤然圆睁,像拧一块面包似地无声地拧断了自己的话;这种努力使得他冒出了一头冷汗,目光像两只冰凉的手,开始焦虑地反复摩擦石头地板上那些细小的凸起。 “我知道……”那位舞蹈家好像被吓到了,声音有点颤抖,“她的母亲……在船上病逝了……” 迪德珞没有回应她。沉默良久,他说: “您走吧。我的女儿不需要别的老师。”
那丑 于 2023-12-3 09:51 补充以下内容
三年之后,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来到“玻璃镜子”剧院,请经理为她安排一次思凡独舞的演出。经理觉得她有点面熟,但还是认为她的要求不太现实。 “不好意思,可我们的海报上写什么呢?”经理笑着问她,“你又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而且也没有谁来证明你很优秀,保证能够吸引观众。” “我真的没有名字。”她有点尴尬、但又语气笃定,“我父亲没有为我起名字。” 经理听到此处,似乎有一只冰凉的手在他后脖颈上捂了一下。 “你……哦,你是……您是迪德珞爵士的女儿?那个无名的女孩?艺术批评家?发誓不事创作的‘采莲女郎’?”他不由得将她的一连串别称全都想了起来。 “对,”她突然笑了,似乎并不介意经理的好奇心,“不过,我已经要开始创作了。” “请。”经理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愕中缓过神来,他的嘴还在不自觉地张着,只是轻吐出了字里一个含混的元音,手掌摆向办公桌前的那片棕红色的油亮地板。 开始,女孩毫无反应。渐渐地,她的表情开始变化,由愉快逐渐过渡到自然的失落,眼睛微合,继而缓缓地展开微笑,像是陶醉的或含泪的笑——她的身体也渐渐升高,原来,她在悄无声息地同时踮起两个脚尖。她就站在自己的脚尖上,甚至不用移动就可以保持平衡——然后,她开始挪动了:那不是舞蹈,而是微风滑过温暖的水面,是晨曦拂开丝绸的窗帘……地板打过厚厚的一层蜡,而她的足尖竟然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一个表情,它们之间的过渡,就好像一个率真之人脸上的喜怒哀乐一样变幻靡穷、了无接口;它没有音乐伴奏,却仿佛内涵着音乐;如果能够成功地破解它的语言,甚至可以将它用音符精确地记录下来——这不仅是舞蹈,更是所有语言形式的合奏。那一个个转身,就是女高音流畅的花腔,就是画布上蔚蓝的泼彩,就是诗行里圆熟的排比;她出神入化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那绿树繁花一般的形体轨迹与重心之间形成的张力,就是协奏曲中精确而平稳的对位,就是悲剧中静默而濒临迸裂的场面,就是精妙而完备的哲学体系中形而上学与经验世界的接点……它们仿佛从来都在开阖着各样唇齿来诉说着同一种东西,而现在,它们甚至已然被统一于忒尔浦西科瑞的一张檀口:它代表着形式与内容完美的统一和同一,暗示着那本就存在、却不为愚者所理解、不为浅薄者所敬畏的唯一可能的世界。 “唯一可能的世界”。如果有谁对这种舞蹈艺术引起的迷狂有所了解,也许就会发现,这一概念正是隐藏在光耀无际的理想太阳背后的那张黄道宫位图。它以仿佛包含万有的白炽的中心,致盲所有企图一探究竟的眼睛和理性;同时,它有无数条清晰的规则,除去那不可接近的原点之外,这些外围的规则都在暗示:那原点就是最高的理性,因为它们——无可挑剔的理性范本——都源自于它;而事实上,它无法被动摇,因为无论它的周身围绕着什么、它本身又衍伸出了什么,它仍旧是不可见的——除非,怀疑者将自己严苛的眼光,投向那些或深刻或浅薄的“常识”。 当那女孩终于由悲剧理想的星空缓缓降落、脚跟着地并展开双眼时,剧院经理已经泪流满面。他不再试图用故作轻松的笑容来掩饰自己的激动,反而颤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你是全城的……珍宝。珍宝!我们的城邦啊!” 他站起身来,不知为何,却转向身后巨大的玻璃窗,向外望去。他的窗户正对着北城区的中心广场,广场的中央耸立着卢德温二世穿着睡袍(他大部分的雕像都是如此)低头读书的青铜像。不过,屋里的人却在向更远处眺望。他在像城邦的领主一样以亲切、温柔而疲惫的目光抚摸那些密密麻麻的屋顶、街道,还有晨雾之中断断续续的城墙——他们,维诺城的居民们,惯于用这种目光来问候他们的城邦,而他们自己生活中的情绪波澜,也无一不会与“我们的城邦”这个无所不在的概念发生一点在旁人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的联系。 “对不起,”他转过身来,为自己的失控感到不好意思,“我是说……‘玻璃镜子’的舞台永远向你敞开。因为我们需要你。” “谢谢。”女孩点了点头,但心里还是有一丝不悦:那个“我们”,听他的意思,一定是不包括她在内的。
迪德珞并不怎么关心女儿在剧院的演出效果,他只知道,女儿作为一个艺术作品,已经快要完成了。因此他很宽心,觉得自己多年的努力有了成果,所以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这件事只有在恰当的时机去做,才有意义,否则就有害处,那就是女儿的命名仪式。他原本打算用“德里鸥蒲”这个名字的变体来为女儿取名,可就在他产生这一想法的当天夜里,接连不断的噩梦像潜伏已久的鬼怪般号叫着蹿了出来。 …… 他梦到了自己的婚礼。 这也许不是他经历过的那唯一一次婚礼,可是,他强烈地意识到,那就是他的婚礼。他也真的像一个参加自己婚礼的年轻人那样紧张、兴奋、愉悦;他口干舌燥,想要喝一口甜酒,却发现余光里的那杯酒,当他正视它时,它就立刻不见了。 这间屋子很奇怪。他面前两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张落地式的穿衣镜,而在他和镜子之间,站着他的新娘——那新娘背对着他,穿着维诺城的贵族婚礼上最常用的金色礼服,微微打卷的长发披散下来,这也是当地的礼俗:结婚时应当无拘无束。他向下瞟了一眼,发觉自己也穿着新郎的银色盛装,翻起的领子被用丝带很夸张地装饰过。他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温柔的情意。那是德里鸥蒲;当然,她不可能是别人;尽管他直观上感觉有微小的异样,但他仍旧无比确定这一事实。 镜子也在告诉他同样的东西。他看到了镜子里的图像,有他自己,也有室内陈设模糊不清的影像,当然,还有美丽新娘的面容——那就是德里鸥蒲,难道还有可能是别人吗?她在微笑着,尽管那笑容有点僵硬;可她毕竟是个新娘,也一定紧张得很,不是吗? 他感到平静了许多。这也许不是新婚,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德里鸥蒲”这个名字,早就和“妻子”的概念融为一体,他绝不可能是刚刚才做好这类准备。因此他自信地转过身去,环视四周—— 他看到了一样出乎意料的东西。就在他身后——现在已经是面前——的两米处,还有一面镜子,它和刚才那一面完全相同,可奇怪的是,第一面镜子竟然没有映照出它的存在,在那里面,他背后只有一片空地。可这第二面镜子却忠实地映照出了第一面镜子,以及它可能包含的其它所有镜像,包括他的全身,包括新娘的背影,也包括第一面镜子映照出的全部内容;他饶有兴味地仔细辨认着双重的影像,可一个细小的发现却叫他毛骨悚然: 第二面镜子里映照出的第一面镜子中的影像,包括他那新娘的脸——那张脸不再是德里鸥蒲,而是—— 一切都沉默着;令人惊怖地沉默。无边的恐惧就在沉默中酝酿,致人疯狂。他只不过是悄然地发现,事实在他发现之前,就已然存在;可是,他的“发现”毕竟也是一个事实,虽然他可以打碎这面镜子,使得这事实变得好像从未存在过。 这是罪恶……可以麻木、甚至安然、愉悦地接受其结果的罪恶,毕竟还是罪恶……但他断然地采取了那种做法——“哗啦啦……”镜子碎了,或闪光、或晦暗的碎片飞得到处都是,镜框里露出镜子背后的墙面。 他闭上眼睛,转向第一面镜子:一切如常。那里面甚至都没有一块碎屑;原本有镜子的地方,依旧空无一物。德里鸥蒲的脸上,还挂着石膏像般的微笑。 他再度闭上眼睛——虽然,他上次闭合的眼睛似乎还没有张开过。他仍然看得见所有东西,包括那镜子。他再次转过身去,这一次,眼前的世界和镜子里的完全一样了。 可那温存的、无人问津的、惹人困倦的罪恶感,还是让他做了一件事:他把第一面镜子也砸碎了。砸碎镜子的同时,他闭上了眼睛。 他又闭上眼睛。 他不知是第几次闭上了眼睛。 小屋消失了。可是新娘的背影还在。他现在只能看到她的后背。他舒了一口气。 然而,婚礼还在进行。他的周身围满了参加典礼和宴会的宾客,他们在音乐声里互相问候,或者举起杯来向他和新娘祝福;他不敢和他们说话。然而,所有的喧嚣声逐渐统一成为一类声音,那就是谴责……善意的、带着一点不以为然的笑容的谴责,气氛轻松,像长辈们发现孩子在做一些可耻的、却依旧情有可原的事情时所做的那样。 他抬头看着他们:他们的脸,有的变成了他自己,有的变成了—— 他抬起手来,疯狂地向四周砸去,然后,他听到了一阵阵熟悉的响声——没错,那是无数面镜子;他被镜子包围了;可是,除了看到镜子里的影像,他又能认识什么别的世界呢?他恐惧地闭上了眼睛……他就像一个百目巨人,拥有着无穷无尽的、永远闭合不完的眼睛,他调动全部的注意力去闭上它们,却弄得自己精疲力竭、头痛不止。 完了。这就是世界末日,同时也是他自己的末日;这一切,也许不全是由于它那玄虚的本质,而是由于他那闭合与净化的固执的努力;因此,他决定不再这么做了:他安静了下来,继而去睁开一双眼睛——睁眼的努力是如此艰难,仿佛要用自己的呼吸去把整个大地猛然间掀上天空;他窒息着,睁眼的同时也是在睁开自己的生命之目,就像新生儿那一声撕裂空气的啼哭—— “啊!” 他从床上坐起来,温软的被衾为他的手指带来亲切的质感。他把气喘匀,清晰地回想起刚才的梦境,然后轻声地笑了起来。他害怕住在隔壁的老仆人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的笑声虚弱,然而畅快;周围静谧的黑夜和屋里依稀可辨的各种家具、陈设的柔和轮廓,仿佛在以一个事实来悄声细语地安慰着他:他的梦境从来没有以任何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会记得它;无论多么圣洁的人,都不可避免地会经历一些不洁的梦,可是,毕竟没有任何道德的律条会去约束一个纯然的梦,难道不是吗? 第二天早餐时,女儿是这样回应他为她取名的这一想法的:她认为这不过是无聊时的突发奇想。 “命名礼?”她端起一个盛满牛奶的高脚杯,放到自己唇边,“我可真是等不及,”可她的口气却是略带嘲讽地心不在焉的,“现在,观众们都叫我‘采莲女郎’,无论您喜不喜欢,它都快要成我的艺名了。” “仪式在明天下午举行,”他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态度,继续刻板地说,“非常隆重的仪式。你祖父的几个兄长都要出席;如果在十几年前,甚至连公爵都要出席。” “幸好我躲开了。”女儿的注意力又转向了盘子里拌着奶油的番茄丁,“您打算给我取什么名字呢?在我印象里,好像很少人有机会讨论自己的取名。” 碰巧的是,就在那一刻,迪德珞的目光偶然地落在了餐桌尽头的一尊青铜雕像复制品上——那是他的一位朋友的作品:《照镜子的纳溪索》。他甚至都没有仔细考虑,就顺口回答了女儿的问题,将原本该非常严肃地对待的事情,至少是看似随意地、荒唐地交付给了偶然。 “‘纳溪索’。”他快速地说,仿佛早就想好了似的,“这就是我为你取的名字。” 女儿浑身突然紧了一下;她也许感到一种无形的枷锁、或紧缚身体的礼服,悄然裹到了自己身上——这也许就是每个人与自己名字之间那无可逃避的诅咒式的联系;也许每个人都曾经历这一时刻,却大都被淹没在婴儿时期的遗忘之海,然而,联系本身不过是因此而变得更加隐蔽、不为所觉罢了。 “‘纳溪索。’”她喃喃道,“不错的名字。”
命名礼上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每个人都昏昏欲睡,连主持仪式的家族长辈也如是。那个已经十三岁却还没有名字的女孩,被要求从温河取一杯水,再由墓园里取一捧土,把它们和成泥浆;老人们把这东西抹到她的额头上,同时说出她的新名字,再用河水洗掉。仪式完成后,迪德珞和女儿乘着敞篷马车,经由北城区那错综复杂的街道回家。 “你今天晚上有演出吗?”迪德珞目不斜视地盯着马车夫的棕色的后背,面无表情地问女儿。 “您忘了吗?今晚是舞剧《商人的妻子》首演。”纳溪索答道。 “推掉它。”他简短地说。 “为什么?”女儿愕然道,“经理会杀了我的。” “因为……剧院已经不重要了,观众也已经不重要了,”迪德珞的声音开始露出隐隐的自信,甚至疯狂,语气变得斩钉截铁,眼睛里也泛起了金属光泽,“咱们要立刻开始一次旅行,旅行结束后,你就会变成一位圣人,你将会终结人类所有的艺术活动,因为你将要站在形象的至高处,你将要幻化出整个世界的形象,最浅显又最深刻地体现终极真理。” 纳溪索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她也许觉得这是个疯狂的玩笑。 “旅行?上哪儿?”她的笑容有点不自然,“它有这么大的好处吗?” 迪德珞没有回答,而是悠然唱起一首歌来。歌声由喧嚣杂乱的街道飘起,一直飘上低垂的白云;它就像一列带翼的精灵,躺在潮湿而温暖的云端向南眺望,目光越过维诺城那鲜亮或腐朽的森林般的建筑群、鬣蜥脊背一般的城墙雉堞、阴晴流转的琥珀色的沙漠、沉睡于永恒秋日的草原、蒸腾着暗绿色水汽的林莽、巨浪摩天的神域之河,一直攀上赫利孔山的峰巅: 我听说过很多巍峨的神山, 却没有哪一座落在凡间: 或在俯瞰太阳的青穹深处, 或在巨鲸犹畏的碧海之渊, 或在永夜无昼的荒凉冥地, 或在梦魂不到的彼岸仙苑 ——除了一座:赫利孔, 九个姐妹共舞的圣地芳园。 我见识过很多通往真理的学科, 却没有一种向所有人打开门锁: 或精深玄奥,概念古怪又繁多, 或谨慎严苛,容不得一步差错, 或藏之万象,唯有经年累代地求索, 或束之高阁,只可由天才受享、掌握 ——除了一种:艺术赏鉴, 在那喜悦或悲伤的瞬息,真理已然洞豁! 赫利孔的石阶,就砌在衰草之间, 正如审美的光芒,在生活中到处显现; 每个人都是朝圣者,不分贤愚, 正如他们也都是审美家,仁智各见。 无言的激动,喑哑的了悟, 是神女们隐秘的馈赠: 它们微弱的光明,却直通天庭! —— 这是为什么,我渴望踏上旅程 ……
“这是我一生中犯过的最大错误,”迪德珞说到这里,低下头去,用指甲划着粗糙的桌面,“我永远丢掉了我的女儿——直到我确信自己再也见不到她的那一刻,我才真切地感觉到,她是我的女儿,是我最爱的女儿啊! “可是,她真的像一只天鹅似地沉下去了,当我们路过一片沼泽的时候。阿碧夏到处都是这样的沼泽。我们没有地图,只是凭借太阳来确定方向,因为我相信,我的神一定会引领我到我该去的地方。渡过大河以后,我把帐篷搭在一棵粗大的榕树旁边,它后面就是灰绿色的沼泽地。她一直没有和我说话;她帐篷里的灯很早就灭了。我睡在吊床上;一只变色龙爬上紧绷的绳子,把自己变成泥块一样的土灰色,我无聊地盯着它,想要看看它什么时候挪动,就这样,我睡着了。我还记得那天的梦里,只有一只安静得像雕塑一样的变色龙,它的皮肤和沼泽里黑绿色的死水一模一样。第二天早晨,我一睁眼,正对着昨晚的那根吊绳,可是,变色龙不见了。就在那天,我失去了女儿。 “我看见了她的脚印,它们由她的帐篷一直延伸到沼泽边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进去,或者有什么东西将她引诱了进去。在我的视线之内,我看不到她下沉的地方,泥潭的表面和前一天一样平静,甚至还有长腿的水鸟在远处踱步。我呼喊着她,但我没有喊她的名字,因为她还没有和新的名字完全地融合到一起。我用干枯单调的喊声提醒她,她是我的女儿,要回到我的身边来。 “你们或许没法想象,我是怎么对待这件事的:我竟然没有流泪。我的头脑不合时宜地异常清晰。我知道,如果她真的沉了下去,我已经无能为力。我沿着岸边去寻找,渐渐地我发现,这片沼泽并不大,或者它中间有一段容我通过的坚硬的土地。我绕着它找了一圈,结果一无所获。我再次查看脚印,也没有发现更多;因为我不会认错,我闭上眼睛都能精确地画出她双脚的轮廓来……我是说,自己女儿的脚印,怎么可能认错呢? “事实已然很清楚。树林里的微风吹在我脸上,从我的领口钻进去,又从袖口钻出来。我的感觉很奇怪,甚至可以说很奇妙。我突然想道:我坐在这里干什么呢?如果从纯然的物理世界的角度来看,我在这里,仅仅意味着我不在那里;构成我的这些或井然有序,或杂乱无章的有机或无机的物质,不过是隔着几层纤维,跟木头和土壤紧紧贴在了一起。我稳稳地坐着,这不过是一个重力现象,或者缓慢的化学反应过程中一段静止的假象而已。我的感觉,我的情绪,也只是这些无尽的因素在此时此地的综合作用,它和任何自由的实体都毫无关系。在那一刻,我只是悄无声息地坐着,一动不动,因为我找不到挪动的理由——谁能给我一个理由,假如‘我’本身就是个假象的话? “从那时候起,我不再是个凡人;我的头脑中只有至为抽象的哲学问题,而它们在彼时的我眼中,却比任何问题都要更具体。我的脚步不再是脚步,而是三段论;我的呼吸不再是呼吸,而是辩证法。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我的生活自那一刻开始,完全依赖着我根本察觉不到的动物本能;这个世界,除了它的本质之外的一切,都显得格外虚幻。我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每当我被树枝划破皮肤,或被蚊虫叮咬手臂,而开始产生痛感的时候,我的灵魂就会立刻跳出躯壳,仿佛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变得和大脑一样理智,它们分析着自身的紊乱、变异,甚至毁灭。我也不会恐惧,因为我向往着那个比我更高的世界,它是所有痛苦和死亡的终点,并以这些方式来向我暗示着:我的世界止是瞬息,只有它才是永恒。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许是诸神利用我自身的可能性来拯救了我,避免我投入死国。我开始在阿碧夏漫无目的地游荡,像一头杂食的野兽,用我看到的任何东西来充饥,并且不分清浊地饮水止渴,但我活了下来——这也真是讽刺,我那时根本没有看到眼前的世界;我是一个思维严谨、彻底得超出我所有先辈的思想者,可是,在我路过的那些村庄里,人们都称我为野人。那时候,我已经辨不出人的容貌,总把活人和高大的树桩弄混。但这种状态并非自然而然的。我没有彻底解决精神和肉体、思维和感官的分裂问题,相反,这可怕的矛盾——人类的种族痼疾,或者永世诅咒——也前所未有地疯狂地撕扯着作为整体的我;只不过,它早已被我以最强大的意志力禁锢在梦境深处,即便是在幽深的渊面上也难以兴起波澜。可我本身,不是那顽石堆垒、金刚铸就的地壳,而是一只脆弱的玻璃酒瓶……有一天,我昏了过去,毫无预兆,也不知原因,可能是食物中毒,或者营养不良。醒来之后,我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干燥的、弥漫着浓重的青草气味的地方——一间茅草屋里。海馨托,那就是迷人的老欧塔的屋子。我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念头是极度的失望:‘我竟然还在我的世界里!难道死亡就永远是个美梦吗?’可我也注意到,我终于将自己的情绪流露了出来。我很清楚,自己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说过,或者甚至于想到过‘我’这个字了。也许是因为我的肉体,它得到了很好的休息,它的各种伤病也在欧塔的陶罐里那些清凉、香甜的药膏的抚慰下得到治愈,我才多少远离了诅咒的阴影,尽管要想彻底逃开,是不可能的。” “然后啊,海馨托,那就是我在密斯提米若的时光。我已经从疯狂中缓过来了;虽然我还没有完全摆脱它,但它提醒着我:我固然不能彻底断绝记忆,但我可以亲手埋葬它。我的肉体磨难对我自己来说,仿佛是苦行,是赎罪。我暗示自己说,我经历了这些,便已经有足够的理由埋葬我的过去,而不必负担任何罪责。所以,在你把这美丽地方的名字告诉我的那一瞬间,我真的下定了决心在这儿重新开始我的生活。而且,我遇见了玲……” 他说到这里,玲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顺便拿起热水罐,起身说要去为他们倒些水来。 “……她不像她看起来那样,好像除了船币什么都无所谓似的;她看重很多东西……”迪德珞在她背后小声说,同时向朋友们撇了撇眉毛,“我敢打赌,她肯定会在门外偷听。好了,不管她,我继续说我的故事……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摘下一个银戒指付了我的房钱吗,海馨托?对,你说对了。那是我的结婚戒指。当然,你应该知道,我当时并没有向她求婚的意思——这怎么可能呢?我不过是想赶快摆脱我的过去,消除它在我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迹。我把结婚戒指当做普通的银子花出去,就好像把它扔在尘埃里一样。玲也发觉那是结婚戒指,但她理解我的想法,并没有觉得那是冒犯;然而,她从此就掌握了我所有的过去。她从没有和我谈起过这枚戒指的事,但从她的只言片语,以及对待我的态度里,我知道她理解我,甚至了解我。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几乎在玲的关怀下——虽然她的关怀从来都不会表现为温柔的语句——开始对我的新生活抱有很大希望了。 “但我同时在进行另一项工作,一项注定要失败的工作。你知道,我不仅丢掉了女儿,而且丢掉了我的作品——我费尽心机,以生命、肉体和灵魂的统一体作为材料,创作的一件艺术作品。我虽然打定主意要埋葬我的历史,但我不想连我的未来也一起埋葬掉;而我的未来,我的理想,就是完成那最终的艺术作品,然后让缪斯诸神检验它是否能够达到神之形象,并以它来向所有人直观地启迪世界的终极真理。失去女儿,让我意识到,也许我的材料是错误的——人,一个具体的人,如此复杂的材料,怎么能承担展现一个直观真理的任务呢?它所需要也许是至为单纯的材料。我在经历过惨痛的失败之后,又在一个新的层次上,回到很久之前的工作中去:我用石膏、石料、木头、红泥、兽骨、紫铜等等最普通的材料,来试图达到从前的目的,创造出一个既至为单纯,又无比复杂的形象。我托一些水手和旅行家,将我在维诺城的工作室和书房的东西都搬了过来,从前人浩如烟海的艺术作品中寻求灵感,总结所有那些高超创作的共同点,将它们的闪光都聚汇于一个形象之中。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年左右,直到你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我竟然没有去寻找你。请你原谅,但我当时认为,手头的工作太重要了,为了它我可以放弃一切。在你失踪大约半年左右的时候,我终于有了一种感觉:我可以开始创作了。 “我最终选定的材料,就是一块白色的石头。它的表面并不很平滑,但也没有多少杂质。它比紫铜显得更温暖,却比木头和红泥更冰冷,比石膏更坚硬,又比兽骨更易采集;它是一种神圣的材料,是构成大地骨骼的材料,也是山峦的基础。我选了一个晴朗的清晨;我的身体精力充沛;我拿起锤凿,闭上眼睛,准备倾泻我经年累月凝聚起来的灵感和创造力——那一刻,我心中紧张和兴奋的美妙感觉,让我回想起我的新婚之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