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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镜子里的画像


密斯提米若的旅店老板玲是一个爽快、勤劳而善良的人;她在柜前低头算账、却还不忘了和酒桌旁的常客们斗嘴时、嘴角那一丝略带嘲讽的笑容,足以迷倒任何一个略懂风情的男人;可是最近,他们已经永远丢掉了妄想成真的机会,因为玲结婚了,新郎据说是个北方佬,叫迪德珞,会做塑像,经常在院子里点火,曾经很有钱,精神不太正常。

海馨托带着两位客人来看望迪德珞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玲为他们准备好了热腾腾的鱼汤和煮土豆。她的双脸红润,也许是因为她还没有向海馨托正式地说明她和雕塑家的关系。迪德珞没有穿从前那件绸布的长袍,而是穿上了当地的亚麻短衣裳,脸色苍白,眼睛浮肿,显然是刚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他坐在桌旁,笑吟吟地望着年轻的朋友,以及这两个远方来的旅人。海馨托问起他的近况,他便开始平静地述说,和往日的神经质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但他只要一谈到和玲的恋爱,双眼就闪烁起激跃的光辉,那个为人所熟悉的疯子雕塑家也就回到海馨托的面前了。

比起这位年轻船长在过去一年的经历来,迪德珞的故事也许更不寻常——这天晚上,他把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告诉了他的朋友,因为他此时就像一只从灰堆里钻出来的、虽然虚弱却正在复苏的凤凰一般,早已将往日难言的顾虑、惨痛的记忆,随着旧的残躯一把火焚烧罄尽。


迪德珞的故乡在北方的维诺城,它建在沙漠中那条奇迹般从不断流的温河两岸,濒临浩瀚的斯塔尔斯海。这是一座孤城,是阿特拉群山东面唯一的城市。严格地来说,它是隶属于赫非帝国的一个城邦,城里的居民很多都是雷伯勒城的贵族或商人的后代。它名义上的领主,即维诺公爵卢德温二世,是皇帝的一个远房叔叔;城邦的实际权力则由贵族、商人和平民代表组成的自治议会掌握。城外的绿洲几乎种满了葡萄树,城内的工业也以酿酒为主,珍贵的葡萄酒以及两大帝国之间的地理位置,使得它在一百多年以来变得异常富庶——它的繁华程度超过了赫非帝国所有的殖民地,物价也曾经一度高过东大陆黎波底帝国的西都。

维诺城不仅是有名的葡萄酒产地,还是繁华的商业中心。沿温河建有各种专门接待有钱人的豪华旅馆、餐馆、珠宝店、服装店,而餐馆中最负盛名的当属与南岸的下城区、也就是穷人聚居区仅隔着一条河的三层建筑“瓦尔哈拉”,它的富丽奢华与对岸阴云般的破败景象形成极端对比。“瓦尔哈拉”内众多装潢考究的包间中,有很多都被一些贵族艺术家长期租下来用于举办沙龙,而其中最受欢迎的,当属迪德珞组织发起的这一个。迪德珞是一位大贵族的第三子,由于和艺术界的密切关系而受到普遍的尊敬;此外,他还懂得其它深奥的学问,诸如天文、炼金和哲学,并且还是塔楼上用于防御海盗船攻击的巨型火弩的改进者。他那些在雷伯勒山顶上长大的家族长辈们并不很以他为荣,因为他没有像一个重视荣誉和责任的贵族成员一般,去参加自治议会,为城邦谋福利,而是终日沉浸在雕塑、科学研究和饮酒聚会之中——但是,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其实也并不以他为耻,甚至在和别人谈论他的时候、那种带笑的不屑的口气和低垂的眼神,也许还隐藏着一股谦逊的自豪:因为在迪德珞的灵魂深处,他立场不但与长辈们并不矛盾、反而是他们的信仰在另一些方面的忠实体现。

迪德珞有一个很有名的女儿。她之所以有名,倒并非由于容貌或家世上的特异之处,而是因为她在同样年龄、同样社会地位的孩子中间,表现得非常与众不同。以她的年纪,她本应该出入于各种晚宴、舞会,结交其他的千金小姐,并积极地给自己物色一位既英俊又浪漫的青春伴侣;然而她几乎从不涉足这类场所,而是频频出现在剧院的舞台上,还被公认为一位不可多得的舞蹈之星——被人当做是一个艺人,这几乎是所有贵族都难以忍受的耻辱。而且,事情还远没有这么简单:这并非完全是迪德珞女儿本人的意愿,反倒多半是出于她父亲不遗余力的引导。

作为旧日理想的一个忠心可鉴的叛徒,迪德珞教育女儿的方式,其原因应该被追溯到他的信仰。简而言之,他所不顾一切地要去接近、达到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单纯的缪斯”,这里的缪斯并非九个,而是一个,也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饱含了一切复杂的美的因素的一个单纯、直观的形象。因为他相信,如果神只有一个,而且是永恒不变的那一个,那么神的形象也只有单纯的一个,这形象经过了世间百万种形象的自我批判、否定,存留较为纯粹的本质,进而再度被卷入新的批判、否定,直到留下了至为纯粹的本质——这些本质不谋而合,即是神的形象本身;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形象从来没有沦为抽象,而是一直保留着它的直观性,也就是说,一直能够叩响人的灵魂,直到将灵魂引导向直面神之形象的圣地。而何种形象才具有被用来达到神之形象的潜质呢?迪德珞深信,只有人的形象才能够如此:

让我相信人之神圣、人之为通往至高神之桥梁的,并非愚蠢的经验所展示出来的、人对大地上诸多元素的自由掌控(况且这种掌控还并非完全得心应手),或者人在所有生物中掌有的强权,而是我在此思索时所倚仗的观念。这种观念在我的头脑中形成既抽象、又具体的真切含义,它让我相信,‘神’这个字眼的出现,已经就意味着人作为神之桥梁的命运之笃定……正如一座建筑的形象取决于图纸所描绘的结构和样式,一个人的形象也取决于他或她头顶上的人之理想,也就是人从未达到过、但终将要达到的神之本质;因此,人的形象在世间万物之中,与神的形象最为接近……

这是由迪德珞的一篇随笔中摘录出来的话。他的意思非常清楚:人之形象是用来接近神之形象的最好的胚胎。而在面对千差万别的人之形象时,他又需要确立另一种标准,来裁定到底“哪个”是最有价值的。这时,他提到了另外一位艺术家,并通过对他的质疑来提出自己确立标准的方法:

……我不喜欢“黑天鹅”的东西,尽管那个主导一切的艺术领袖萨那驼,以他无可挑剔的高标准来使各种因素及其配合都达到完美无缺,但每当他的作品在玻璃镜子剧院上演时,我都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他的每个作品里,都必然有一个符合直观美的形象作为理想的象征,无一例外。而在我看来,直观的美(尽管它并非所谓“单纯”的美,即它也紧密地统御着它的那些对立面,进而构成了有限的丰富性与张力)也许并不是神之形象的应有之义,或者它的本质特点,因为我们经常易于将那些使感官愉悦的形象当做是真理最为直观的显现,这是一个普遍的弱点……形象的胚胎,它与美丑的坐标并不重合,虽然它们也许有某种必然联系……它既不是美者,也不是丑者,而应当是引发感官之外的强烈拒斥或依恋、或者二者难以调和的矛盾的形象,即引发崇高的爱、或深刻的恨,或者二者并举的形象。虽然,这样的形象最初对于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但我相信,经过反复的虔诚的淘洗,它们最终会合为一个形象,那就是所有艺术行为的辉煌终点……这一终点是实践的结果,而不是某种先在的构想的产物……

迪德珞在写下这些话时,头脑中浮动着一个确定无疑的对象,它是引导他得出以上结论的一个再鲜活不过的例子;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它带来的特殊体验,他也许根本不会发展出这种理论来——这当然也并不意味着它站不住脚,毕竟理论者与创作者一样、也是需要“灵感”的,不是吗?——而这个对象,就是他的女儿。

“纳溪索!”迪德珞这么称呼她,虽然她直到十三岁之前都没有自己的名字——连个乳名都没有。它原本是艺术沙龙里另一位雕塑家的作品的名字,全名叫做“照镜子的纳溪索”。这个名字看似是随意借用过来的,其中却也许隐含着一个连迪德珞都没有意识到的诅咒——在当地的传说中,温河上打鱼的少女纳溪索自从得到一面漂亮的镜子,就着了魔似地无法将自己的脸从镜子面前移开,直到岁月的尽头。而迪德珞之所以会下意识地选择这个名字,也许与他和女儿长期以来严重的隔阂有关,因为他心底一直有一个毒瘤般的致命猜疑;也正是这个猜疑,导致了他对女儿深切的爱之中,掺进了与之毫不相容的刻骨怨恨,从而使得他选定了女儿的形象,作为他辉煌的艺术理想之树的致密的种子。

他的猜疑就是:妻子的死亡,究竟和女儿有没有关系?


在女儿十岁之前,迪德珞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德里鸥蒲出身于维诺城最大的酿酒业家族,但她对酒精和宴会从来都不感兴趣,而是醉心于博物学,尤其喜欢研究各种花卉植物。她和迪德珞在某个贵族家的晚宴上见过一次,但使他们两人都从自己的爱好中暂时抽身、而去认真地思考恋爱和结婚的,是在海边的一次偶遇。

维诺城东边不远处,就是温河的入海口,松软的沙滩上经常堆满了潮汐带来的一种海底植物。它们看起来像是淡蓝色的莲花,根系被扯断了,圆形的叶子比人的手掌还要厚。这种植物有一类奇异的能力:花和叶只要没有被损坏,就能生长出长长的根须,扎进土里,盛开如昔。当地人传说,这种被称为“落蒂”的东西拥有一种高于其它所有植物的生命形式,因为在他们看来,植物没有了根,就好像人没有了心脏一样,绝不可能自己恢复如初。由于被视为神圣,而且事实上并不十分妨碍那些吃水很深的货船的进出,它们没有遭到清理,甚至没有人敢于去把它们从新生的根上拔下来。而且,对于尚未形成多少神话的年轻的维诺城来说,落蒂妖精的传说也许是年代最久远的一个,它的众多版本中都有一个共同的说法:“你不能去拔掉一朵落蒂,否则它就会在你最幸运的时候杀死你。”

可是,年轻的博物学者德里鸥蒲,没有把这种迷信说法放在眼里。她在一个清晨,穿一身雪白的、紧趁利落的猎装,带着工具箱和一个藤条结成的大背篓,到海边去采集落蒂的标本。她在湿润的沙地上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用铲子挖一棵植株下面的沙子,但她发现,这种植物的根须长得难以想象,于是她就用小刀切断了它的根,并将断处流出的蓝色液体收集到玻璃瓶里。一不小心,液体滴在了她的手指上。她突然感觉指端发麻,还有隐隐的刺痛,这种痛楚越来越强烈,像是被毒蛇咬了一般。她连忙用海水和沙子擦净手指,站起身来,胸腔里密集地打鼓。她生怕自己突然中毒而死;可是情况在逐渐好转,不一会儿,她浑身冒了一阵子冷汗,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时,她突然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自己。她一转头,看到不远处的礁石上,有一个棕色头发的年轻男人正在朝自己微笑,他转过手里的画板,上面用炭笔画了好几幅速写,全都是她采集植物的动作,还有痛苦表情的特写。她有点愠怒地走近他,却不禁仔细端详起那些粗略却传神的画稿来……

“你好,我是迪德珞。我好像见过你。”他伸出了被染成炭黑色的右手。

“哦。”她浅浅地笑着说,但没有去碰他的手,“你发明的武器很好啊,海盗都被吓破胆了。”她遥指着灰色角塔上的巨弩说,“你有一个实验室吗?”

迪德珞有点尴尬地笑了。“有,”他说,“我的书房,还有艺术工作间……”

还没等他说完,德里鸥蒲指着他的画稿又问道:“你平时都喜欢画别人扭曲的脸吗?”

清冷的海风伴随着德里鸥蒲的笑声,迪德珞迟滞的眼神里含着一个深沉的答复:恐怕……是这样。因为他暂时还找不到比痛苦更加致密的东西,而依照他的想法,能够引起致密感受的东西,才可能是至高形象的胚胎。

这次偶遇之后,他们也经常在各种聚会上见面,可亲密的程度就已经不同以往。终于,在一张名为《采莲女郎》的油画诞生、以及一种新发现的珊瑚种类被冠以“雕塑家手指”的名字之初,艺术家迪德珞和博物学家德里鸥蒲,在开满落蒂的海滩上举行了婚礼。

《采莲女郎》是迪德珞位于东墙边上的新居第一件装饰物。那是一座宽阔华丽的宅邸,用来支持他和她的新娘那贵族式的生活。不久之后,迪德珞的工作间和德里鸥蒲的实验室也都搬进了宅子。他俩过着非常富足并且充满激情的生活,共同研究学问,进行发明创造,互相给对方以无穷无尽的灵感。偶尔地,他们也离开城邦,到北方的沙漠、南方的森林里去探险,或者乘船去拜访斯塔尔斯海中那些不计其数的神秘岛屿,甚至混迹于海上佣兵、走私贩和被集体流放于大船上的麻风病人与疯子中间。他们充分享受着丰富的物质带来的自由和权利,尤其是随意变幻身份的自由,以及视金钱如粪土的权利。

可是有一天,那幅全城闻名的油画,从迪德珞家客厅壁炉上方的钉子上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与此同时,德里鸥蒲在楼上温暖的卧室里,生下了她和迪德珞唯一的孩子——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婴。

“我不会给她起名字,”迪德珞一边激动地搓着冰凉的双手,一边起誓说,“除非找到那张画。”

“可是她总得有个名字!”德里鸥蒲惊讶地喊道;生育的痛苦对她向来饱满的精神也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不行,这次必须听我的。”迪德珞说话既阴沉又坚决,和平日里飘忽的语调大不相同,“她不能有名字;现在任何名字都意味着不祥。”

德里鸥蒲明白,这是当地的另一种迷信说法,和落蒂的传说一样荒唐无稽:如果家里丢失了肖像画,在找回来之前,千万不能给孩子取名,否则,画像里的鬼魂就要借着新名字附在孩子身上。丈夫的固执让她又气又笑,她讥笑他虽然自诩为艺术家和学者,却不信真理而相信鬼故事。可奇怪的是,她也并没有为女儿偷偷地取一个名字,也许是因为她觉得,名字既然不能当众呼出,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次吵嘴后不久,迪德珞就带来一个他自己发明的、可以在宽敞的屋内翻飞的机械蝴蝶,来哄妻子开心,并为他几天前的行为道歉;他们当然很快就和好如初。同时,他也雇了两个私家侦探去调查那幅画的下落——不仅是为女儿着想,而且是因为,《采莲女郎》是他和妻子爱情的见证。那张画基本上是德里鸥蒲的肖像,但形貌略有调整;画上的人并不十分像她,事实上,它更像……

女儿。迪德珞与德里鸥蒲的女儿。那个无名的女儿。

也许是迷信的心理在作祟,或者其间真的存在着某种无法解释的联系,总之,在女儿长到五岁左右的时候,几乎所有人——包括她的母亲——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们仿佛从她的脸上认出了那张丢失已久的油画肖像。虽然那位母亲总是安慰自己说,自己的女儿长得像自己的画像,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人们回忆起当年的画像时说,画上的人物没有德里鸥蒲这样美貌,她那线条陡峭、轮廓精细的五官,被迪德珞处理得略显平庸而粗糙,但这是为了凸显她忍痛的神态;画中人的身形像一只因受伤而蜷曲在苇丛之中的大雁,四肢的姿态被精心设计过、却又不着丝毫痕迹,既有人体的影子,又酷似飞鸟的翅膀……而这一切,都属于一个五岁的无名女孩;虽然她事实上已经无可逃避地被怪诞地命名了。

当然,除此之外,这个无名的女孩和其他女孩之间没有多少差别。她的性格有点沉闷,喜欢和父亲而不是母亲待在一起,有时会说出一些奇怪的话——但这都在正常的范围之内,毕竟任何一个孩子都是一道无解之谜。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家的时候,她就会在书房里待上一整天,她当然并不认识字,而是去看那些画稿与插图,但她不像是在依凭自己的兴趣做事——事实上,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或者实施某个隐秘的计划;每当年老的女仆试图领她出来时,她都会紧皱眉头,双眼向上瞅着她,口中念起一串没人听得懂的话。不管那是不是恶咒,也足以让那位老婆婆感到毛骨悚然。

她和母亲之间总有一种说不清的隔阂。原因或许很简单:德里鸥蒲从来不会讲什么童话故事,也缺乏和孩子在一起玩耍的兴趣;她一半以上的兴趣在神秘的大自然里,剩下的则全都给了迪德珞和他的发明创造。她对作为艺术家的丈夫只是感到无聊,而对作为艺术作品的女儿,自然也就不会有很高的热情。孩子当然能感觉到这一点。而女儿在迪德珞的眼里,就仿佛一件珍贵而危险的神赐之宝。依照他的想法,神之形象的胚胎应该是能够引起难以纾解之情绪的人之形象,而妻子德里鸥蒲已经不再符合条件——如今她在他心底,只能够激起单纯的欢乐和下意识的愉悦;这是澄明的、发自心底的自然之爱,而非充满张力的、耀眼而晦暗的心结。可是,几年前才从胚胎发育而成的女儿,却具备了成为另一个胚胎的一切特点:她由虚无而萌生为人,却又即将藉由父亲那善于摹仿、塑造和剥离的双手,向着永恒进化。

迪德珞总是欣喜而恐惧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并不由得想道,她可能真的是画像的幽魂;但这也许是个奇迹,是缪斯诸神的赠礼,那些不配得到神明惠赐的人,会因对传说的恐惧而避之唯恐不及;可迪德珞的心中毫无隐曲,他相信,如果凡人之中有谁能够接近这神之形象,那就是他自己。他因此也没有将女儿视作范本,而是将她奉为胚胎本身;她不应该是工作台前站立的模特,而只能是他手中珍贵的雕塑材料——她缺少的不是内容,而是更为明确的形式。因此他不遗余力地将女儿封闭在艺术的世界里:他用宗教和美学来净化她的思想,用音乐和美术来开拓她的感官,用戏剧和舞蹈来塑造她的声音和形体,然后用文学和诗歌来统御这一切。最后,他禁止她进行任何创作——虽然她的创作欲望早就难以遏制了。像维诺城的其他人一样,他也喜欢用酒的比喻:“一个能够克制自己创作欲望的艺术家,就像一个千百年来没有洒漏一滴酒水的橡木桶,美酒只好从木头的缝隙中渗漏出来,浸透整个身体。艺术家不能够以创作来发泄,渐渐地就会变成自己的作品。”

不管这种奇谈怪论究竟是出于他的理想,还是出于一时的疯狂,总之,他那无名的女儿一出生,就已经无法逃脱这个牢笼,仿佛她就是为此而生出来的一样。谁也无从判断她到底是否喜爱这种生活方式——因为按照普遍的观点,她毕竟首先还是一个“自然”并且“自由”的人——她的亲戚们都认为,她根本就没有选择。但事实上,她还是有另外一个选择的,那就是她那以探索和智慧之光拒斥一切思想黑暗的母亲。可是,母亲总是显得如此无趣,并且,她本质上还是一个总把父亲从自己身边抢走的、颇难对付的女人。

“我和她,您总得选一个。”每当女儿皱着眉头、以薄薄的小嘴唇飞快地吐出这几个字、随即迅速闭口,以维持她那严肃的表情时,迪德珞心底总是泛起一阵忧虑;虽然他也说不清它到底是为了什么。女儿在他的教育下,已经和同样年纪的其他孩子完全不一样了;她早已从艺术作品中见过、并且也几乎充分地体验过——虽然这种体验是间接的、被美的光辉隔离起来的——各式各样的情感和欲望。她的体验当然没有成年人那么深刻,但她的思想之深远与复杂,并不逊色于许多年长她几倍的人,因此,她的“孩子话”也就自然没有那么纯粹,并且也因此有点令人害怕。


那丑 于 2023-12-3 09:50 补充以下内容

女儿在十岁的年纪,已经成为各种艺术沙龙里明星般的人物——她从来不接受任何舞会或晚宴的邀请,只有在以艺术为中心的聚会里,才可能见到她的身影。人们传说她有两种特异之处:第一,她的声音、举止和思想,处处都酷似一位艺术修养颇高的中年贵妇,这和她无疑是十岁上下的形貌严重脱节,使她周围的人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第二,她从来只是一个评论家,甚至于连评论都往往含蓄之极,只要具体到对某一作品的评价,她的语言就像神庙里女祭司的预言一样模棱两可、含混不清,而对于少数能够理解她的人,这些只言片语又极为珍贵,因为这种含混并非由于本来毫无一物,而是她故意为之。有的人将她奉为导师,而另一些人——尤其是只见过她一次就被吓坏的人——则将这些异常之处与十年前关于她身世的诡异传说联系起来,认为她根本就是个妖怪。德里鸥蒲虽然不会理睬这些怪谈,但她也深深地确信,如果丈夫继续固执地阻止理性之光照耀在女儿身上,那么女儿即便没有被幽灵凭附,她自己最后也会变成一个幽灵。为此,德里鸥蒲计划了一次旅行,他们三个人的旅行,目的地是……任何地方。

但船是开往黎波底大陆的。乌木色的巨型帆船驶出温河河口的时候,船头轻轻推开水面上的落蒂花丛,使得它们像盏盏雪白色的浮灯一般随着涟漪荡漾而律动、摇曳。德里鸥蒲和她的丈夫、女儿,一起扶着漆黑油亮的栏杆,俯望下面绿得令人心醉的海水,以及那些富于传说色彩的神奇花朵。她侧脸去看女儿的脸,那张脸上露出了往日几乎从来不见的、开心的笑容。女儿看到了这美景,并且感觉到父亲和母亲的爱,从心底泛出了温暖的笑意——这不同于冷漠、宁静的艺术欣赏,而是属于另外一个范畴,视听之外的世界。

“我们俩就是在那儿认识的,”迪德珞俯下身子,将脸枕在厚重温暖的栏杆上,望着女儿那一双映满海水之绿的眼睛,指着西面淡黄色的沙滩与褐色的礁石,带着一点戏谑的语气说;他似乎在逗弄女儿那天真的嫉妒心,“可惜那时候我不认识你,要不然,我才不会喜欢她呢!”

“没人会喜欢一个小怪物,”德里鸥蒲伸手轻抚着女儿深棕色的发梢,从上面看着她微微皱起的小鼻子,又不禁加了一句,“尽管她长了个漂亮的孩子样。”

“我不是怪物,我是一张画,我是画上的幽灵!”女儿突然扬起头来,双眼紧紧地盯着德里鸥蒲,语调机械地、冷冰冰地说。霎时间,气氛变得怪异、恐怖了起来。可是她随即调皮地绽开清冽的笑容:“……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德里鸥蒲笑着握住了女儿的长发,向后拉扯着,直到她可以弯腰亲到她的脸颊为止。

在船上的几天里,他们的女儿由于暂时和从前的生活断绝了联系,开始表现出一种令德里鸥蒲欣喜不已的状态来:她开始像其他孩子一样对周边的一切产生了好奇心;她开始关心海水为什么是蓝色的,海面上为什么会起雾,大船为什么要避开暗礁,以及桌上的红葡萄酒是怎么酿成的;她的目光从事物的形状及其与人类感官的关系,转向了它们的材料和性质,头脑则由美丑的思辨,转向了对原理和根据的探求。甚至于,她在船上那间灯火辉煌的餐厅里发现了一个穿睡袍的、卷胡子秃头老人的石膏半身像,也没有去和父亲一起嘲笑它那三流的雕塑手法,而是迫不及待地去问母亲:

“这人是谁?为什么把他放在这儿?怪影响胃口的。”

可这一次,博学的德里鸥蒲竟然也摇了摇头。她抬眼向丈夫求助。

“他!”迪德珞不禁瞪大眼睛仔细打量这尊白色的大块头,有点惊讶地喃喃道,“他是我们的象征,我们的标志!”

德里鸥蒲突然也认出它来了。

“公爵!它是卢德温!”她低声地叫道,并且极力忍着笑,但终于忍不住了。

“没错!我们的公爵!”迪德珞用夸张的语调向女儿介绍着,“这是我们的领主,更恰当地说是全城葡萄酒窖的主人。他的名言就是……”

“‘湖的对岸,是我的领土吗?’”德里鸥蒲学一个老贵族的僵硬动作,遥指着海面,接过丈夫的话道,“他早就老糊涂了,就算不是因为年纪,也是因为酒精——他死活不肯相信自己住在海边。”

“他曾经在西边,森林还往西的地方,拥有一个小国家,挨着一片大湖,”迪德珞举起酒杯来,语气和缓地道,“可是他的国家一步一步地衰落,因为国库入不敷出——他的城堡里都雇不起厨子,连他的侄子——一个不起眼的小骑士——都比他富有得多。他的钱全都上哪儿去了?没人知道。有人说,他派人常年在湖对岸修一座豪华的城堡,可是二十多年都没有竣工,他自己也从没有到地基上去看一眼。除了他本人,所有人都怀疑城堡的存在。他自己是个很了不起的建筑师,但从来只为他的城堡画草图,那些图非常精妙,甚至无与伦比,可是没有人见过城堡的真正模样。”他抿了一口酒,随即发出叹息,“他的首都陷落之时,刚好是维诺城正式归入赫非的时候——虽然它事实上早就在帝国的保护之下了——当时的雷伯勒议会决定把它送给皇帝的叔叔卢德温作为封地,因为他那时已经有点神志不清,根本没有掌控权力的欲望,只是满足于一座看得见海的高层建筑和一个书房,当然,还有日夜供给不停的美酒佳肴。”

“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呢?他不出门吗?”女儿问道。

“对!他从来不出门。”迪德珞有点遗憾似地摇头笑道,“连城里的各种重大仪式上都看不见他的影子——他甚至都不去剧院看戏。这老头子完了,他的卧室就是他的坟墓,他早就已经被他的家族——当然还有他自己——给埋了进去。他刚进城的时候,我只有你这么大,”他用右手的指尖轻轻拂过女儿的后背,“我站在西门里沿河的街道上,看见过他坐在深红色敞篷马车里昏昏欲睡的样子。他甚至都懒得和迎接他的民众招一招手,好像这些都是他梦里的东西——在他眼里,唯一真实的反倒是他的梦。我的孩子啊,”他低下头来,苦笑道,“他是我们的代表,我们的写照,我们的预言。我们快要完了……”

“你应该庆幸自己和我结了婚,”德里鸥蒲眺望着窗外的海面,轻松地笑道,“只有我能拯救你,避免你和你自己的阶级一起堕落下去。”

当时,迪德珞心想:也许,她说了句实在话。


几天之后,帆船遇到了风暴,被迫向北航行数日,停泊在一个浓雾笼罩的寒冷的小岛旁。迪德珞这一段时间的记忆非常模糊。他只记得,很多人都得了一种奇怪的肠胃病,吃进去的食物难以消化,加上甲板动荡,原本不晕船的人也开始呕吐不止。登岛之前,已经有几位乘客因此丧命。他和妻子、女儿终日待在自己的船舱里不敢出去,害怕遭到传染。登岛后,其他乘客都在岸上扎下营地,而他们就住在船上,直到有一天,德里鸥蒲也开始脸色惨白、呕吐不止,情况甚至比别人都要严重。迪德珞整日里紧张地照料着妻子,几天都没有合上过眼睛——可是在他看来,女儿对此似乎无动于衷,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每个人都会死的。”她站在那里,像一尊不食烟火的天使像,看着躺卧在床、气若游丝的母亲,轻松地说。

“陈词滥调!”迪德珞已经忍无可忍,“你根本不是个孩子,你是一只魔鬼!”

德里鸥蒲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她费力地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却又无力地垂下。迪德珞轻轻托起她的手,抚摸那已然变得冰凉的手指——他突然想起,这正是她接触到落蒂汁液的那根指头。

他的头枕在妻子的胸脯上,无声地流下泪水。

“我要睡一会儿。”德里鸥蒲气息微弱地对他耳语着,“只一小会儿。”

……

迪德珞终于舒了口气,因为她真的是睡着了:气息平稳、规律,脸色也在逐渐好转。他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入睡,直到他自己也因沉重的疲乏而合上眼睛——同时,他睁开了另一双眼睛,看到了梦里的世界:

《采莲女郎》。

青绿色、泛着雪白泡沫的海水冲刷着金色沙滩,一朵朵浪花般的落蒂花朵浮在水面上,连成一片,模糊了大海与陆地的界线。一个不辨年纪的女人背向着迪德珞的目光,蹲下身,似乎在包扎手上的伤口。不一会儿,她转过脸来,那神情痛苦不堪,却又仿佛充满压抑已久的欢乐或渴望——她手上缠着的既像纱布,又好像一条白蛇,甚至没有她的拉扯,它自己就在不断地裹紧伤口,把它那细长的身子勒入她的皮肉之中,似乎要割裂而不是保护她的皮肤。那条白蛇越缠越紧,她的脸也越来越扭曲,好像一个死囚临刑前的样子——而那张脸……到底是谁的?

迪德珞仔细地辨认——其实他早已经认出,却不敢相信:那正是自己女儿的脸。不是妻子,甚至也不是那位“采莲女郎”,因为她是一个活生生的、立体的人。她已经获得了生命,不再是永被禁锢在平面世界中的幽灵,不再是形象牢笼里的囚犯,她已经和自己一样,是一个全面的人——可是,她仍旧带着那不可磨灭的印记,并且无可避免地会受到长久的折磨。她是属于他的,因为她是他的造物;他不仅在平面之中为她创造了形象,甚至又在立体的空间内赋予她“存在”,可是,他究竟是否给了她真正的生命呢?或者说,如果她真的有一个“生命”的话,那又是谁给的呢?

但他有足够的自信,因为他从来都将艺术视为创造:通过塑造形象来灌输灵魂。在他看来,不仅那幅丢失的画是自己的造物,就连女儿本身,也是他的造物——这相貌上的相似之处,难道不就是缪斯诸神给他的暗示吗?而那幅画像眼中的欲望——他看得出来,并且强烈地感觉到它的存在——也许就可以这样解释:他的灵魂投射在女儿的眼中,并统御了她的整个生命;这样的生命,难道不会不顾一切地想要与它的源头合而为一吗?缪斯给他的这一暗示,或者说,她们在他的家中显现出的这一奇迹,无可避免地包含着与伦理精神如此格格不入的东西,但它们又相互统一,形成一种张力——痛苦与欢乐,佑护与窒息,紧缚的猎装与舒展的肢体,以及……作为画像与作为女儿的“采莲女郎”。

迪德珞害怕的不是画像的幽灵,也不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而是二者之间的裂隙——这裂隙没有保护,就像大地无故开裂的缝隙一样,里面随时可能冒出硫磺的毒气或者带翅膀的狂暴的复仇神。在他看来,德里鸥蒲不遗余力地想把女儿从画像中解脱出来,而这种努力是徒劳的,因为这正是诸神的暗示:她就是那胚胎!她从前是一张平面的画像,而如今,他就要将她变为一尊鲜活的雕塑——这不同于僵死的雕塑,而是一尊在生命的材料之上造就的雕塑。他要把那复仇神关进笼子,或者关到一个更难打破的监狱中——关在女儿的意识底层,并使得它为她向神之形象的进化,提供不竭的动力。

第二天,帆船起航了,大雾仍然笼罩着海面;站在甲板的栏杆旁,甚至看不到脚下的波浪,只有浓重的水汽灌满鼻孔。德里鸥蒲已经从床上起来了;她看起来仍然虚弱不堪,但病情在逐渐好转……虽然这个早上的情形,是迪德珞对妻子最后的记忆。

他忘了自己当时在哪儿,好像是在船舱里,他透过舷窗看见这一幕:德里鸥蒲和女儿一起站在船头,她们面前就是白色的浓雾。她们好像在交谈,妻子也没有抚摸女儿的头发,就像她们最亲密的时候那样。她们的神情都很严肃,女儿说话的声音比妻子更大,但仍旧听不清楚。她的声音开始很急促,很尖锐,继而又变得温柔、沉重起来。妻子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可是,雾气变得更浓,遮住了两个人的身影,直到散开——女儿还在,可是妻子不见了。


“她在哪儿?”

他不记得自己隔了多久,才对女儿提出这个问题。唯一确定的是,那时他已经躺在了自己家的卧室里。他已经病了很长时间,老仆妇在床头不住地为他换着额头上的冰袋,女儿就坐在靠近窗户的一张深绿色的软扶手椅上,穿着银灰的睡袍,望着被大雨淋得一片模糊的圆形玻璃窗。窗外是雨雾中的街道景象:墨玉般的温河接纳着两岸街道上的雨水,橙色的一排路灯勾勒出河道的轮廓。街上仍有许多人在冒雨行进:有的人在马车篷下惬意地安坐,有的人打着伞匆匆赶路,有的人没有雨具,却在滑腻的石板路上慢悠悠地闲步,这是一些无家可归、惯于淋雨的流浪汉。街角的商店迎来避雨的客人,他们的身影在灯火迷离的招牌底下骤然消失,随即又出现在玻璃橱窗的后面。远处,剧院和神庙的钟楼都供奉着长明的灯火,这两簇火焰在密匝的雨帘之后,昭示着两幢相隔不远的建筑物在所有建筑之中独特的地位。

屋里很温暖;女儿也无可挑剔地惹人喜爱;可是,他的问题很沉重。

他听到女仆发出一声叹息;她好像要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下去。但他并不想听;他只想听女儿亲口回答。

女儿转过头来,她的眼神已经比往日暗淡了许多,和他梦里的形象相差甚远——她不仅不像一尊活的雕塑,甚至都不是一幅油画,而是变成了神庙穹顶上绘着的、双眼空洞无神的圣像。她咳嗽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回答我,快,”迪德珞想要坐起来,却浑身乏力,他甚至只要一激动,就立刻头晕目眩;他挣扎着用嘶哑的声音继续问着,“她在哪儿,她活着还是死了,我只问你一个人!”

女儿突然抬起头来看他:她的目光如此集中、锐利,像一把利刃般削减了他质问的力量。他开始感到心虚了,虽然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在那一瞬间,他放弃了——永远放弃了这一质问。他放弃了它,是因为他在逃避着什么东西,而这种逃避,反而使得他日益坚信自己的判断:是女儿害死了德里鸥蒲,害死了她自己的母亲。

他再也没有和女儿提起过她的母亲。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他知道她是凶手,可是,他没有勇气再去揭露她的罪行,因为他害怕勾起自己对死者那泛滥不止、无可救药的思念;为此,他甚至强迫自己去忘掉这个悲惨的事件。但还有另外一层原因: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也许了解女儿这样做的理由;因为女儿曾经说过一句令他不安的“孩子话”:

“我和她,您总得选一个。”

在她心里,有一种怪诞的爱,它像是飘荡在丛林之上的青烟、或流淌在根系之下的暗河,有意或无意地绕过了所有界定、分类和不言的规则,拒绝被定性、被塑形,如疯狂的火焰般窜长,毁坏它道路上的一切障碍。与大部分人心中的情感不同,它是人的神秘本性、再加上一系列的巧合,共同造就的结果;与它相比,那些为伦理所塑成的情感,既可以说是被规训过的产物,又可以说是更普遍、更自然的东西;它们的确被规训,可是,这些“模具”或者“障碍”,早已成为自然的一部分,相比之下,那些碰巧绕过所有障碍、并且在文明的社会中顽固地显示出野蛮本性、也因此而显得不合时宜的情感,难道不是极其罕见、极端反自然的产物吗?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秉承着一种事实上根植于想象的“还原癖”,来用看似科学的方法为迷信的事实辩护呢?

迪德珞既然明白,女儿的这一可怖的行为是出于对自己的爱——无论这种爱本身含着多么深不可测的裂隙——他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揭露它。同时,他觉得自己也因此变得和女儿一样地的罪恶——他在和她达成了默契,共同保守这桩隐秘;而事实上,他身边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去探听它,只要他自己从不提起。

德里鸥蒲从此彻底消失——从生者的世界里,也从迪德珞一家的记忆之中。迪德珞抹去了她在家里的所有痕迹,甚至从不提起她的名字。他和女儿逐渐恢复到从前的良好关系。他甚至又开始重拾他塑造生命的计划。当然,如此深刻的裂痕与隔阂,并非一点影响都没有;他为了防止女儿坠入裂缝,就从根本上改变了他的教育方式:他要将她从一幅被压抑在平面里的画作,改造为一尊立于真实的空间之内的雕塑;他的材料由她的思想,变成了她的生命本身。

“你要时刻想着远离地面,”他在训练她尝试一种特别的舞蹈时,经常这样提醒她,“你要记住,一切规则,一切方法,都要为这个目的来服务。你要把自己的肢体、躯干,想象成天鹅或者其它优雅的大鸟的翅膀,全神贯注地将重心凝聚到脚尖和地面的垂线。此刻,你的脚尖就是最致密、最沉重的东西,而你的身躯则是最轻的东西。你失足跌落星辰的沼泽,从此就无时无刻不在试图飞升,可是你那黄金的脚尖,又让你无可避免地下坠;就这样,你被星空和大地撕扯着,进入一种悲剧性的状态……”

这是一种由遥远的北方大陆传过来的舞蹈。在那片陆地上,到处都是常年冰冻的河流、沼泽、湖泊,许多城市与村庄甚至直接建在冰上。当地的艺人们从冰面行走的姿态中创造了它,称之为“思凡舞”,或者“溺水舞”。它以一种极其严谨的态度,规范着舞者浑身的每一条肌肉的张弛;它对形体的要求堪比雕塑家之对待珍贵的木料,哲学家之对待思维和语言。这种严谨的态度,将每一个有价值的舞蹈动作,都限定在以坚硬的舞鞋与同样坚硬、光滑的地板的垂线为重心的前提之下,而身体的其余部分,则在轴心之外极力地伸展、旋转、腾跃或飞升。这些连续的动作,好像一个人或一只鸟溺水时、面向高远的天空与生命的挣扎;而静时的状态,则像是沉入水中、却依然向上伸着手臂或翅膀、保持那不灭之渴望时的姿态。溺水舞的专用舞鞋,对舞者双足的束缚非常紧,在它的帮助下,舞者可以站在自己的脚尖上、而不是站在舞台上——双足的形象得到最大限度的展示,它们的物理功用被浓缩到鞋尖与台板的切点上,在观者迷狂的凝视中造成一种错觉:飞翔。

迪德珞自己就曾写下这样的句子,来描述他自己视之为形体艺术典范的思凡舞:

致密的舞鞋包裹着无可比拟的皎洁,那是幽深的漩涡之心,托举着天鹅灵动的双翅。它柔和如夏暮的风、迅猛如秋夜的雨,划出玫瑰色的波浪,却于光焰无损分毫。它没有物质的交融,纯然是灵魂相遇,被月光缚出了边缘,轻轻触碰凝固的大地……突然间,我听到微弱的“嗒”声,那如宾的姻缘:馥郁的天堂稳立在不盈方寸的切点。我意识到到一个几欲飞升的沉重心灵,铅一样的翅尖,拖累着夺目的黄金;星目忧伤地避开那沉溺双足的沼泽,忽然跃起,却无奈更深地坠入淤泥……那个瞬间,有一道闪电洞穿了我的身体,让我那同构的血管震颤,急速张翕……我窒息着,死神在我的眼前飞扰、涂画,而只有当那舞者在我的胸膛上舞蹈——哪怕深深地踩入心脏——我的肺方能甘甜地呼吸、借着这朵天堂的玫瑰——十片芳香的唇舌……

迪德珞请来了市立剧院——“玻璃镜子”剧院的老师,对女儿进行严格训练。那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舞蹈家。最初的几个月,她每天到迪德珞的家里来上课,可是后来,街坊们都在传说,她是迪德珞的未婚妻子。她只好在一次课后,把学生送回她的房间,然后和自己的雇主诉苦。

“先生,您听听别人都是怎么说的!”她苦笑道,“他们说我和您正在恋爱,下个月就要订婚了!您得想想办法,否则孩子得另换一位老师。”

“是吗?”迪德珞心不在焉地答道,仿佛还觉得很有趣似的,“那我们不妨就真的订婚,看他们还怎么说。”

“您这话可不像有教养的人说的,”舞蹈家站起身来,就要离开,“如果您没有别的办法,我绝不会给孩子再上一节课。”

“我不能离开她的课堂,”迪德珞无奈地正色道,“这是为您着想。她是一个很复杂的孩子,对于您、一个整天陪在她身边的人来说,她甚至很危险——您不了解她,只有我了解她。”

“复杂?”舞蹈老师不解地笑道,“我没有看出来。她的各个方面都很正常,而且比同龄的孩子还聪明得多。您可以让她到我家里去,把她完全交给我,我保证不浪费她优异的才能……”

“不行!”迪德珞突然激动地大声道,接着便抱歉地赔起了笑脸,“我……我是说,尤其是现在,在这种情况下,我更不能这么做。我完全是为了您着想。您要知道,她不久之前——”说道这里,他的眼睛骤然圆睁,像拧一块面包似地无声地拧断了自己的话;这种努力使得他冒出了一头冷汗,目光像两只冰凉的手,开始焦虑地反复摩擦石头地板上那些细小的凸起。

“我知道……”那位舞蹈家好像被吓到了,声音有点颤抖,“她的母亲……在船上病逝了……”

迪德珞没有回应她。沉默良久,他说:

“您走吧。我的女儿不需要别的老师。”


那丑 于 2023-12-3 09:51 补充以下内容

三年之后,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来到“玻璃镜子”剧院,请经理为她安排一次思凡独舞的演出。经理觉得她有点面熟,但还是认为她的要求不太现实。

“不好意思,可我们的海报上写什么呢?”经理笑着问她,“你又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而且也没有谁来证明你很优秀,保证能够吸引观众。”

“我真的没有名字。”她有点尴尬、但又语气笃定,“我父亲没有为我起名字。”

经理听到此处,似乎有一只冰凉的手在他后脖颈上捂了一下。

“你……哦,你是……您是迪德珞爵士的女儿?那个无名的女孩?艺术批评家?发誓不事创作的‘采莲女郎’?”他不由得将她的一连串别称全都想了起来。

“对,”她突然笑了,似乎并不介意经理的好奇心,“不过,我已经要开始创作了。”

“请。”经理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愕中缓过神来,他的嘴还在不自觉地张着,只是轻吐出了字里一个含混的元音,手掌摆向办公桌前的那片棕红色的油亮地板。

开始,女孩毫无反应。渐渐地,她的表情开始变化,由愉快逐渐过渡到自然的失落,眼睛微合,继而缓缓地展开微笑,像是陶醉的或含泪的笑——她的身体也渐渐升高,原来,她在悄无声息地同时踮起两个脚尖。她就站在自己的脚尖上,甚至不用移动就可以保持平衡——然后,她开始挪动了:那不是舞蹈,而是微风滑过温暖的水面,是晨曦拂开丝绸的窗帘……地板打过厚厚的一层蜡,而她的足尖竟然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一个表情,它们之间的过渡,就好像一个率真之人脸上的喜怒哀乐一样变幻靡穷、了无接口;它没有音乐伴奏,却仿佛内涵着音乐;如果能够成功地破解它的语言,甚至可以将它用音符精确地记录下来——这不仅是舞蹈,更是所有语言形式的合奏。那一个个转身,就是女高音流畅的花腔,就是画布上蔚蓝的泼彩,就是诗行里圆熟的排比;她出神入化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那绿树繁花一般的形体轨迹与重心之间形成的张力,就是协奏曲中精确而平稳的对位,就是悲剧中静默而濒临迸裂的场面,就是精妙而完备的哲学体系中形而上学与经验世界的接点……它们仿佛从来都在开阖着各样唇齿来诉说着同一种东西,而现在,它们甚至已然被统一于忒尔浦西科瑞的一张檀口:它代表着形式与内容完美的统一和同一,暗示着那本就存在、却不为愚者所理解、不为浅薄者所敬畏的唯一可能的世界。

“唯一可能的世界”。如果有谁对这种舞蹈艺术引起的迷狂有所了解,也许就会发现,这一概念正是隐藏在光耀无际的理想太阳背后的那张黄道宫位图。它以仿佛包含万有的白炽的中心,致盲所有企图一探究竟的眼睛和理性;同时,它有无数条清晰的规则,除去那不可接近的原点之外,这些外围的规则都在暗示:那原点就是最高的理性,因为它们——无可挑剔的理性范本——都源自于它;而事实上,它无法被动摇,因为无论它的周身围绕着什么、它本身又衍伸出了什么,它仍旧是不可见的——除非,怀疑者将自己严苛的眼光,投向那些或深刻或浅薄的“常识”。

当那女孩终于由悲剧理想的星空缓缓降落、脚跟着地并展开双眼时,剧院经理已经泪流满面。他不再试图用故作轻松的笑容来掩饰自己的激动,反而颤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你是全城的……珍宝。珍宝!我们的城邦啊!”

他站起身来,不知为何,却转向身后巨大的玻璃窗,向外望去。他的窗户正对着北城区的中心广场,广场的中央耸立着卢德温二世穿着睡袍(他大部分的雕像都是如此)低头读书的青铜像。不过,屋里的人却在向更远处眺望。他在像城邦的领主一样以亲切、温柔而疲惫的目光抚摸那些密密麻麻的屋顶、街道,还有晨雾之中断断续续的城墙——他们,维诺城的居民们,惯于用这种目光来问候他们的城邦,而他们自己生活中的情绪波澜,也无一不会与“我们的城邦”这个无所不在的概念发生一点在旁人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的联系。

“对不起,”他转过身来,为自己的失控感到不好意思,“我是说……‘玻璃镜子’的舞台永远向你敞开。因为我们需要你。”

“谢谢。”女孩点了点头,但心里还是有一丝不悦:那个“我们”,听他的意思,一定是不包括她在内的。


迪德珞并不怎么关心女儿在剧院的演出效果,他只知道,女儿作为一个艺术作品,已经快要完成了。因此他很宽心,觉得自己多年的努力有了成果,所以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这件事只有在恰当的时机去做,才有意义,否则就有害处,那就是女儿的命名仪式。他原本打算用“德里鸥蒲”这个名字的变体来为女儿取名,可就在他产生这一想法的当天夜里,接连不断的噩梦像潜伏已久的鬼怪般号叫着蹿了出来。

……

他梦到了自己的婚礼。

这也许不是他经历过的那唯一一次婚礼,可是,他强烈地意识到,那就是他的婚礼。他也真的像一个参加自己婚礼的年轻人那样紧张、兴奋、愉悦;他口干舌燥,想要喝一口甜酒,却发现余光里的那杯酒,当他正视它时,它就立刻不见了。

这间屋子很奇怪。他面前两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张落地式的穿衣镜,而在他和镜子之间,站着他的新娘——那新娘背对着他,穿着维诺城的贵族婚礼上最常用的金色礼服,微微打卷的长发披散下来,这也是当地的礼俗:结婚时应当无拘无束。他向下瞟了一眼,发觉自己也穿着新郎的银色盛装,翻起的领子被用丝带很夸张地装饰过。他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温柔的情意。那是德里鸥蒲;当然,她不可能是别人;尽管他直观上感觉有微小的异样,但他仍旧无比确定这一事实。

镜子也在告诉他同样的东西。他看到了镜子里的图像,有他自己,也有室内陈设模糊不清的影像,当然,还有美丽新娘的面容——那就是德里鸥蒲,难道还有可能是别人吗?她在微笑着,尽管那笑容有点僵硬;可她毕竟是个新娘,也一定紧张得很,不是吗?

他感到平静了许多。这也许不是新婚,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德里鸥蒲”这个名字,早就和“妻子”的概念融为一体,他绝不可能是刚刚才做好这类准备。因此他自信地转过身去,环视四周——

他看到了一样出乎意料的东西。就在他身后——现在已经是面前——的两米处,还有一面镜子,它和刚才那一面完全相同,可奇怪的是,第一面镜子竟然没有映照出它的存在,在那里面,他背后只有一片空地。可这第二面镜子却忠实地映照出了第一面镜子,以及它可能包含的其它所有镜像,包括他的全身,包括新娘的背影,也包括第一面镜子映照出的全部内容;他饶有兴味地仔细辨认着双重的影像,可一个细小的发现却叫他毛骨悚然:

第二面镜子里映照出的第一面镜子中的影像,包括他那新娘的脸——那张脸不再是德里鸥蒲,而是——

一切都沉默着;令人惊怖地沉默。无边的恐惧就在沉默中酝酿,致人疯狂。他只不过是悄然地发现,事实在他发现之前,就已然存在;可是,他的“发现”毕竟也是一个事实,虽然他可以打碎这面镜子,使得这事实变得好像从未存在过。

这是罪恶……可以麻木、甚至安然、愉悦地接受其结果的罪恶,毕竟还是罪恶……但他断然地采取了那种做法——“哗啦啦……”镜子碎了,或闪光、或晦暗的碎片飞得到处都是,镜框里露出镜子背后的墙面。

他闭上眼睛,转向第一面镜子:一切如常。那里面甚至都没有一块碎屑;原本有镜子的地方,依旧空无一物。德里鸥蒲的脸上,还挂着石膏像般的微笑。

他再度闭上眼睛——虽然,他上次闭合的眼睛似乎还没有张开过。他仍然看得见所有东西,包括那镜子。他再次转过身去,这一次,眼前的世界和镜子里的完全一样了。

可那温存的、无人问津的、惹人困倦的罪恶感,还是让他做了一件事:他把第一面镜子也砸碎了。砸碎镜子的同时,他闭上了眼睛。

他又闭上眼睛。

他不知是第几次闭上了眼睛。

小屋消失了。可是新娘的背影还在。他现在只能看到她的后背。他舒了一口气。

然而,婚礼还在进行。他的周身围满了参加典礼和宴会的宾客,他们在音乐声里互相问候,或者举起杯来向他和新娘祝福;他不敢和他们说话。然而,所有的喧嚣声逐渐统一成为一类声音,那就是谴责……善意的、带着一点不以为然的笑容的谴责,气氛轻松,像长辈们发现孩子在做一些可耻的、却依旧情有可原的事情时所做的那样。

他抬头看着他们:他们的脸,有的变成了他自己,有的变成了——

他抬起手来,疯狂地向四周砸去,然后,他听到了一阵阵熟悉的响声——没错,那是无数面镜子;他被镜子包围了;可是,除了看到镜子里的影像,他又能认识什么别的世界呢?他恐惧地闭上了眼睛……他就像一个百目巨人,拥有着无穷无尽的、永远闭合不完的眼睛,他调动全部的注意力去闭上它们,却弄得自己精疲力竭、头痛不止。

完了。这就是世界末日,同时也是他自己的末日;这一切,也许不全是由于它那玄虚的本质,而是由于他那闭合与净化的固执的努力;因此,他决定不再这么做了:他安静了下来,继而去睁开一双眼睛——睁眼的努力是如此艰难,仿佛要用自己的呼吸去把整个大地猛然间掀上天空;他窒息着,睁眼的同时也是在睁开自己的生命之目,就像新生儿那一声撕裂空气的啼哭——

“啊!”

他从床上坐起来,温软的被衾为他的手指带来亲切的质感。他把气喘匀,清晰地回想起刚才的梦境,然后轻声地笑了起来。他害怕住在隔壁的老仆人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的笑声虚弱,然而畅快;周围静谧的黑夜和屋里依稀可辨的各种家具、陈设的柔和轮廓,仿佛在以一个事实来悄声细语地安慰着他:他的梦境从来没有以任何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会记得它;无论多么圣洁的人,都不可避免地会经历一些不洁的梦,可是,毕竟没有任何道德的律条会去约束一个纯然的梦,难道不是吗?

第二天早餐时,女儿是这样回应他为她取名的这一想法的:她认为这不过是无聊时的突发奇想。

“命名礼?”她端起一个盛满牛奶的高脚杯,放到自己唇边,“我可真是等不及,”可她的口气却是略带嘲讽地心不在焉的,“现在,观众们都叫我‘采莲女郎’,无论您喜不喜欢,它都快要成我的艺名了。”

“仪式在明天下午举行,”他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态度,继续刻板地说,“非常隆重的仪式。你祖父的几个兄长都要出席;如果在十几年前,甚至连公爵都要出席。”

“幸好我躲开了。”女儿的注意力又转向了盘子里拌着奶油的番茄丁,“您打算给我取什么名字呢?在我印象里,好像很少人有机会讨论自己的取名。”

碰巧的是,就在那一刻,迪德珞的目光偶然地落在了餐桌尽头的一尊青铜雕像复制品上——那是他的一位朋友的作品:《照镜子的纳溪索》。他甚至都没有仔细考虑,就顺口回答了女儿的问题,将原本该非常严肃地对待的事情,至少是看似随意地、荒唐地交付给了偶然。

“‘纳溪索’。”他快速地说,仿佛早就想好了似的,“这就是我为你取的名字。”

女儿浑身突然紧了一下;她也许感到一种无形的枷锁、或紧缚身体的礼服,悄然裹到了自己身上——这也许就是每个人与自己名字之间那无可逃避的诅咒式的联系;也许每个人都曾经历这一时刻,却大都被淹没在婴儿时期的遗忘之海,然而,联系本身不过是因此而变得更加隐蔽、不为所觉罢了。

“‘纳溪索。’”她喃喃道,“不错的名字。”


命名礼上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每个人都昏昏欲睡,连主持仪式的家族长辈也如是。那个已经十三岁却还没有名字的女孩,被要求从温河取一杯水,再由墓园里取一捧土,把它们和成泥浆;老人们把这东西抹到她的额头上,同时说出她的新名字,再用河水洗掉。仪式完成后,迪德珞和女儿乘着敞篷马车,经由北城区那错综复杂的街道回家。

“你今天晚上有演出吗?”迪德珞目不斜视地盯着马车夫的棕色的后背,面无表情地问女儿。

“您忘了吗?今晚是舞剧《商人的妻子》首演。”纳溪索答道。

“推掉它。”他简短地说。

“为什么?”女儿愕然道,“经理会杀了我的。”

“因为……剧院已经不重要了,观众也已经不重要了,”迪德珞的声音开始露出隐隐的自信,甚至疯狂,语气变得斩钉截铁,眼睛里也泛起了金属光泽,“咱们要立刻开始一次旅行,旅行结束后,你就会变成一位圣人,你将会终结人类所有的艺术活动,因为你将要站在形象的至高处,你将要幻化出整个世界的形象,最浅显又最深刻地体现终极真理。”

纳溪索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她也许觉得这是个疯狂的玩笑。

“旅行?上哪儿?”她的笑容有点不自然,“它有这么大的好处吗?”

迪德珞没有回答,而是悠然唱起一首歌来。歌声由喧嚣杂乱的街道飘起,一直飘上低垂的白云;它就像一列带翼的精灵,躺在潮湿而温暖的云端向南眺望,目光越过维诺城那鲜亮或腐朽的森林般的建筑群、鬣蜥脊背一般的城墙雉堞、阴晴流转的琥珀色的沙漠、沉睡于永恒秋日的草原、蒸腾着暗绿色水汽的林莽、巨浪摩天的神域之河,一直攀上赫利孔山的峰巅:

我听说过很多巍峨的神山,

却没有哪一座落在凡间:

或在俯瞰太阳的青穹深处,

或在巨鲸犹畏的碧海之渊,

或在永夜无昼的荒凉冥地,

或在梦魂不到的彼岸仙苑

——除了一座:赫利孔,

九个姐妹共舞的圣地芳园。

我见识过很多通往真理的学科,

却没有一种向所有人打开门锁:

或精深玄奥,概念古怪又繁多,

或谨慎严苛,容不得一步差错,

或藏之万象,唯有经年累代地求索,

或束之高阁,只可由天才受享、掌握

——除了一种:艺术赏鉴,

在那喜悦或悲伤的瞬息,真理已然洞豁!

赫利孔的石阶,就砌在衰草之间,

正如审美的光芒,在生活中到处显现;

每个人都是朝圣者,不分贤愚,

正如他们也都是审美家,仁智各见。

无言的激动,喑哑的了悟,

是神女们隐秘的馈赠:

它们微弱的光明,却直通天庭!

——

这是为什么,我渴望踏上旅程

……


“这是我一生中犯过的最大错误,”迪德珞说到这里,低下头去,用指甲划着粗糙的桌面,“我永远丢掉了我的女儿——直到我确信自己再也见不到她的那一刻,我才真切地感觉到,她是我的女儿,是我最爱的女儿啊!

“可是,她真的像一只天鹅似地沉下去了,当我们路过一片沼泽的时候。阿碧夏到处都是这样的沼泽。我们没有地图,只是凭借太阳来确定方向,因为我相信,我的神一定会引领我到我该去的地方。渡过大河以后,我把帐篷搭在一棵粗大的榕树旁边,它后面就是灰绿色的沼泽地。她一直没有和我说话;她帐篷里的灯很早就灭了。我睡在吊床上;一只变色龙爬上紧绷的绳子,把自己变成泥块一样的土灰色,我无聊地盯着它,想要看看它什么时候挪动,就这样,我睡着了。我还记得那天的梦里,只有一只安静得像雕塑一样的变色龙,它的皮肤和沼泽里黑绿色的死水一模一样。第二天早晨,我一睁眼,正对着昨晚的那根吊绳,可是,变色龙不见了。就在那天,我失去了女儿。

“我看见了她的脚印,它们由她的帐篷一直延伸到沼泽边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进去,或者有什么东西将她引诱了进去。在我的视线之内,我看不到她下沉的地方,泥潭的表面和前一天一样平静,甚至还有长腿的水鸟在远处踱步。我呼喊着她,但我没有喊她的名字,因为她还没有和新的名字完全地融合到一起。我用干枯单调的喊声提醒她,她是我的女儿,要回到我的身边来。

“你们或许没法想象,我是怎么对待这件事的:我竟然没有流泪。我的头脑不合时宜地异常清晰。我知道,如果她真的沉了下去,我已经无能为力。我沿着岸边去寻找,渐渐地我发现,这片沼泽并不大,或者它中间有一段容我通过的坚硬的土地。我绕着它找了一圈,结果一无所获。我再次查看脚印,也没有发现更多;因为我不会认错,我闭上眼睛都能精确地画出她双脚的轮廓来……我是说,自己女儿的脚印,怎么可能认错呢?

“事实已然很清楚。树林里的微风吹在我脸上,从我的领口钻进去,又从袖口钻出来。我的感觉很奇怪,甚至可以说很奇妙。我突然想道:我坐在这里干什么呢?如果从纯然的物理世界的角度来看,我在这里,仅仅意味着我不在那里;构成我的这些或井然有序,或杂乱无章的有机或无机的物质,不过是隔着几层纤维,跟木头和土壤紧紧贴在了一起。我稳稳地坐着,这不过是一个重力现象,或者缓慢的化学反应过程中一段静止的假象而已。我的感觉,我的情绪,也只是这些无尽的因素在此时此地的综合作用,它和任何自由的实体都毫无关系。在那一刻,我只是悄无声息地坐着,一动不动,因为我找不到挪动的理由——谁能给我一个理由,假如‘我’本身就是个假象的话?

“从那时候起,我不再是个凡人;我的头脑中只有至为抽象的哲学问题,而它们在彼时的我眼中,却比任何问题都要更具体。我的脚步不再是脚步,而是三段论;我的呼吸不再是呼吸,而是辩证法。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我的生活自那一刻开始,完全依赖着我根本察觉不到的动物本能;这个世界,除了它的本质之外的一切,都显得格外虚幻。我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每当我被树枝划破皮肤,或被蚊虫叮咬手臂,而开始产生痛感的时候,我的灵魂就会立刻跳出躯壳,仿佛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变得和大脑一样理智,它们分析着自身的紊乱、变异,甚至毁灭。我也不会恐惧,因为我向往着那个比我更高的世界,它是所有痛苦和死亡的终点,并以这些方式来向我暗示着:我的世界止是瞬息,只有它才是永恒。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许是诸神利用我自身的可能性来拯救了我,避免我投入死国。我开始在阿碧夏漫无目的地游荡,像一头杂食的野兽,用我看到的任何东西来充饥,并且不分清浊地饮水止渴,但我活了下来——这也真是讽刺,我那时根本没有看到眼前的世界;我是一个思维严谨、彻底得超出我所有先辈的思想者,可是,在我路过的那些村庄里,人们都称我为野人。那时候,我已经辨不出人的容貌,总把活人和高大的树桩弄混。但这种状态并非自然而然的。我没有彻底解决精神和肉体、思维和感官的分裂问题,相反,这可怕的矛盾——人类的种族痼疾,或者永世诅咒——也前所未有地疯狂地撕扯着作为整体的我;只不过,它早已被我以最强大的意志力禁锢在梦境深处,即便是在幽深的渊面上也难以兴起波澜。可我本身,不是那顽石堆垒、金刚铸就的地壳,而是一只脆弱的玻璃酒瓶……有一天,我昏了过去,毫无预兆,也不知原因,可能是食物中毒,或者营养不良。醒来之后,我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干燥的、弥漫着浓重的青草气味的地方——一间茅草屋里。海馨托,那就是迷人的老欧塔的屋子。我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念头是极度的失望:‘我竟然还在我的世界里!难道死亡就永远是个美梦吗?’可我也注意到,我终于将自己的情绪流露了出来。我很清楚,自己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说过,或者甚至于想到过‘我’这个字了。也许是因为我的肉体,它得到了很好的休息,它的各种伤病也在欧塔的陶罐里那些清凉、香甜的药膏的抚慰下得到治愈,我才多少远离了诅咒的阴影,尽管要想彻底逃开,是不可能的。”

“然后啊,海馨托,那就是我在密斯提米若的时光。我已经从疯狂中缓过来了;虽然我还没有完全摆脱它,但它提醒着我:我固然不能彻底断绝记忆,但我可以亲手埋葬它。我的肉体磨难对我自己来说,仿佛是苦行,是赎罪。我暗示自己说,我经历了这些,便已经有足够的理由埋葬我的过去,而不必负担任何罪责。所以,在你把这美丽地方的名字告诉我的那一瞬间,我真的下定了决心在这儿重新开始我的生活。而且,我遇见了玲……”

他说到这里,玲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顺便拿起热水罐,起身说要去为他们倒些水来。

“……她不像她看起来那样,好像除了船币什么都无所谓似的;她看重很多东西……”迪德珞在她背后小声说,同时向朋友们撇了撇眉毛,“我敢打赌,她肯定会在门外偷听。好了,不管她,我继续说我的故事……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摘下一个银戒指付了我的房钱吗,海馨托?对,你说对了。那是我的结婚戒指。当然,你应该知道,我当时并没有向她求婚的意思——这怎么可能呢?我不过是想赶快摆脱我的过去,消除它在我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迹。我把结婚戒指当做普通的银子花出去,就好像把它扔在尘埃里一样。玲也发觉那是结婚戒指,但她理解我的想法,并没有觉得那是冒犯;然而,她从此就掌握了我所有的过去。她从没有和我谈起过这枚戒指的事,但从她的只言片语,以及对待我的态度里,我知道她理解我,甚至了解我。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几乎在玲的关怀下——虽然她的关怀从来都不会表现为温柔的语句——开始对我的新生活抱有很大希望了。

“但我同时在进行另一项工作,一项注定要失败的工作。你知道,我不仅丢掉了女儿,而且丢掉了我的作品——我费尽心机,以生命、肉体和灵魂的统一体作为材料,创作的一件艺术作品。我虽然打定主意要埋葬我的历史,但我不想连我的未来也一起埋葬掉;而我的未来,我的理想,就是完成那最终的艺术作品,然后让缪斯诸神检验它是否能够达到神之形象,并以它来向所有人直观地启迪世界的终极真理。失去女儿,让我意识到,也许我的材料是错误的——人,一个具体的人,如此复杂的材料,怎么能承担展现一个直观真理的任务呢?它所需要也许是至为单纯的材料。我在经历过惨痛的失败之后,又在一个新的层次上,回到很久之前的工作中去:我用石膏、石料、木头、红泥、兽骨、紫铜等等最普通的材料,来试图达到从前的目的,创造出一个既至为单纯,又无比复杂的形象。我托一些水手和旅行家,将我在维诺城的工作室和书房的东西都搬了过来,从前人浩如烟海的艺术作品中寻求灵感,总结所有那些高超创作的共同点,将它们的闪光都聚汇于一个形象之中。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年左右,直到你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我竟然没有去寻找你。请你原谅,但我当时认为,手头的工作太重要了,为了它我可以放弃一切。在你失踪大约半年左右的时候,我终于有了一种感觉:我可以开始创作了。

“我最终选定的材料,就是一块白色的石头。它的表面并不很平滑,但也没有多少杂质。它比紫铜显得更温暖,却比木头和红泥更冰冷,比石膏更坚硬,又比兽骨更易采集;它是一种神圣的材料,是构成大地骨骼的材料,也是山峦的基础。我选了一个晴朗的清晨;我的身体精力充沛;我拿起锤凿,闭上眼睛,准备倾泻我经年累月凝聚起来的灵感和创造力——那一刻,我心中紧张和兴奋的美妙感觉,让我回想起我的新婚之夜。

 



“可就在我把钢凿抵在石坯上、刚要举起锤子的时候……我的天,你们不能想象,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那石坯说话了。我没有看见它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但我知道那是它的声音。那声音听不出性别,是从石头深处、从它的心脏发出的:它在向我恳求,恳求不要将它雕刻成形!

“‘我求你,放下你的工具,放弃你的目标,把我抛回到山谷里去吧!’它就这么乞求着,声音细弱而焦急。

“‘为什么?’我瞪大了眼睛,尽量平复着呼吸,逐渐接受我正在和一块石头对话的事实,‘你不想成为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而甘愿做一块顽石?你现在有什么好?质地粗糙,材料平凡,形状臃肿,被委弃在荒草堆里,和夜空里的繁星隔着天地之遥。可是,如果我以缪斯的名义赋予你形状,你就将成为大地上唯一和星空对话者,你就变得比任何材料都要珍贵,因为你用最单纯的材料,来支撑起最神圣、最美妙的形式,这让你本身也变得神圣,你的心声也就可以传遍大地,在每个人心中激起共鸣,这有什么不好吗?莫非……你那丝毫没有结构的、完全是无差别的物质堆积起来的身体,还有感觉不成?你是害怕雕凿的痛楚,才向我求乞的吗?’

“‘我的确有感觉,’它说,‘但这不是我恳求你的理由。我是一块无机的物质,我不会死亡,也没有生命,可所有对痛苦的恐惧,它的根源不都是对死亡的恐惧吗?你雕琢我的时候,我会有痛苦,但如果它导向一个美好的结果,那么我乐于接受。可是,我害怕的正是那结果。我不会腐烂,如果我获得某种形象,它就要保存千万年,直到世界末日,或者,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末日……我将要被永久地禁锢在里面!而且,你所用的牢笼根本就不是什么可见的材料,而是我的形象本身。我原本只是大地之母的一块碎片,我不认识自己,也没有什么东西认识我,我既存在又不存在,享受着永久的安宁。可是,我一旦变为雕塑,获得了美妙的形状,被用来暗示那世界之上的世界,作为无差别的材料,我本身早已经丢掉了意义,丢掉了我本来再坚实不过的存在,而获得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对着镜子,由外而内地审视我自己的存在。我由此脱离了我自己,变成了他人,但又不能完全脱离,只好用隐忍的意志力疲惫地维持着这种张力,无止无休。我丢掉了自我,变成自我形象的辅佐,人们试图从我的形象之中找到我的灵魂,却不知,我根本就没有一个灵魂——那只是形象的幻影而已。在获得一个由他人所赐的自我的同时,我得到了一个永久的监狱看守;我本身,就是我的监狱看守。这种牢笼有谁能够打破呢?如果换作是你,将要被投入这种牢狱中去,你难道不会在这之前就乞求别人放过你吗?’

“听了它的话,我陷入了沉思。它所说的不无道理,但它的道理很危险——如果加以深究的话,甚至可能动摇我长久以来的信仰。我相信艺术形象能够拯救世界,而它首先拯救的就是一个个具体的人,我力图以形象的直观来唤起每个人肉体深处潜藏着的‘自我’,因为我坚信,这些丰富的个体终究会有一个共同的理想,这个理想就是那世界之上的世界,它存在于我们的心灵之外、想象之外,它无比真实,比我们感觉到的一切都更加真实。可是,那块石头告诉我的,却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取向:它不愿被拯救,甚至不愿被唤起那个‘自我’,因为它觉得,被唤起的并不是它本身,而是一个假象;真正的它本身,变得不可想象,甚至不能够为那个新的‘自我’所想象,因而也就不再存在。但是,一种原本存在的东西,会由于某种原因而变得不存在了吗?这是个荒唐的想法。也就是说,不存在的东西一直是不存在的;某种东西突然变得不存在了,唯一的可能就是,它的‘存在’本来就是一个假象。所以,它的话可以被理解为:作为雕塑家的我,并没有唤起它、或者也从未唤起过任何欣赏者的‘自我’,因为那种不自觉的‘自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只是把一个个‘自我’赐给了他们。我不是唤灵师;我不过是一个制造名字的工匠。

“如果说,那时候我还对石坯的话将信将疑,或者从心底不愿接受,那么接下来的发现,就完全击垮了我的这种态度。因为我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一块石头在说话。你们有谁听过石头说话的事情吗?不,那是一个人,而且我马上就猜到,那就是我的女儿。它说话的语气很像她,虽然声音干涩了很多。

“‘你不是石头,你是我的女儿,你是纳溪索!’我抬起头来,逼视着它问道,‘是吗?’

“它叹了口气,说:‘您说对了,父亲。’紧接着——也许是我的幻觉——那块石头像一块融化的蜡一样,逐渐改变了形状,呈现出我女儿的头像!她睁开雪白的眼睛,冲我微笑着。我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可是它突然变得很烫,像一炉烧得很旺的火焰,我甚至听到了燃烧时的噼啪声。

“‘你现在在哪儿?你永远离开我了吗?’我问她。

“‘这是我的灵魂。我已经永远地分裂了,我的两部分也都即将碎裂、分解成无数片。’她依旧微笑着答道,‘不过我仍然要请您回忆一件事,它和我们俩都有密切的关系。’

“‘什么?’我茫然地问道,但心中似乎早有答案。

“‘德里鸥蒲,我的母亲,她是怎么死的?’她提出了我预料之中的问题。

“‘是你杀了她,把她推下海去。’我不太忍心说出这句话,所以随即就安慰她,‘但我已经原谅你了,我一点都不怪你。’

“‘没有。’她却这样答道,‘我没有杀害我的母亲。她病死在了船上,是瘟疫害死的最后一个人。痛苦撕碎了您的理智,让您变得神志恍惚,言语狂乱,我们只好在没有您同意的情况下,将她葬在了大海里。您还想得起来真实发生过的事吗?’

“我想起来了。在那艘船上最后一个星期的事,我全都想起来了。德里鸥蒲并没有入睡,所以也没有再醒来——她已经永久地分裂了,精神和肉体双双等待着消亡。他们要抬走她的时候,我抱着她的遗体不松手,和她一起沉入一个又一个的梦中去,直到我发现,她已经不在了。可为什么我会坚信是女儿害死了她呢?我隐约猜到了原因,可我不敢说出来:连我自己都害怕听到这答案。

“‘可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呢?’我带着深深的自责和怨怒问她。

“‘您不会相信我,’她低下头,白色的眼皮也轻轻垂下,‘而且,您虽然无法向瘟疫复仇,却可以向我复仇。如果仇恨没有归宿,您就会毁灭您自己。’

“‘我不能向你复仇,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并且由于某种原因,我甚至怀疑我的这种幻想——虽然我极端可耻地非常愿意相信它就是真相!’我激动难抑,几乎是在大喊道。

“这时,奇迹——或者说幻象——消失了。我恍惚间看到石坯变回了原来的样子,或者说,它原本就没有一个值得被记住的样子。我的锤凿扔在地上。我的耳朵不再出现奇异的听觉。我环视四周,一切都那么清晰,冰冷的晨光由窗子倾泻进来,为屋里的东西罩上一层红晕。我浑身麻木,泪水早就浸透了领口和前襟,一丝冷风像蛇一样绕着我爬了一圈,我打了一个激灵,接着浑身颤抖,无法停止。也许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我的女儿在石坯上现身,这是幻觉;甚至连石坯说话都是幻觉。我不过是在自言自语,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在不停地流泪、发抖。可是,幻象之中的那段回忆……却是真的。

“我也许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贴近过我的回忆,并且用清晰的头脑去整理它们,最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德里鸥蒲在女儿十岁的时候,病死在了船上;而从那之后,我就变成了一个疯子,一个自卑、怯懦的疯子,我对女儿的偏执的爱,导致她毁灭了她自己。在这个结论下,我推导出另一个必然的结论:我不能在我的世界上再度停留片刻。我浑身冰冷,但我似乎已经适应了它;我像一个鬼魂一样轻轻推开了屋门,走出旅店,来到那笼罩在可疑的终日不散的浓雾里的码头上。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灰色的倒影,便要倒下去与它合而为一;可是,一双胳膊从后面抱住了我,有力地把我扯了回来。那是玲。她没有马上放手,而是一直拽着我,直到我浑身无力地坐倒在地上。她给了我一个炽热的耳光,紧接着又给我一个吻。那两团火焰把我的生命点燃了。

“这就是我的历史,亲爱的朋友们,这就是我。哦,你们听见了吗?玲就扒在门后,我都听见她的呼吸声了,”迪德珞兴奋地压低声音说,“海馨托,你刚才要说什么?我看你好几次忍不住要说话,只是插不进嘴来。”

海馨托对右手边坐着的两位朋友分别使了个眼色,然后转向迪德珞疑问的目光,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他说,“我是说……你请玲进来吧,她在门外等得不耐烦了。”

当天晚上,奥尔菲和阿汐娜就住进玲的旅店里,玲热情地为他们准备了两间带有壁炉的客房。海馨托则回到家里,和母亲艾格特团聚。他离开时,忧心忡忡地对他们说:

“纳溪索……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新入住的两位旅客,正好赶上当地人准备庆祝即将到来的凤凰节。村民们从几天前开始,就着手布置旅店外的广场:猎人们把一张张斑斓的兽皮铺在场地边缘,便于人们席地而坐或自在地躺卧;木工和裁缝们支起了一个个大帐篷,灰色的帆布一直遮盖到溪水对岸;流动商贩们运输葡萄酒的马车已经到达,那些使人亢奋或迷醉的饮料,几乎在一天之内就被抢购一空,小贩们不得不保存一些,留到节日当天再高价卖出。孩子们到处搜集五颜六色的鸟羽,用细线穿起来,挂在自家的房檐上,其余的则戴在自己脖子上,或插在头发里面,双脸也涂上金红或天蓝的油彩,据说,凤凰的羽毛就是由这两种颜色组成的。

玲坚持不收取海馨托邀请来的两位朋友的房租,奥尔菲只好请她接受他在一楼酒馆内演出所得酬金的一半,这付起两人的房租来也绰绰有余。玲还是拒绝接受,她说,每年的凤凰节都少不了请一位游吟诗人,今年就请奥尔菲以朋友的身份来为大家弹唱助兴,她只是免去了他们食宿的费用,而不另付酬金,就已经是很不客气了。奥尔菲将自己以往学习或创作的歌曲,在酒馆的角落里纵情演唱,他受到村民和水手们的热烈欢迎。他们有的还在奥尔菲的伴奏下,唱起了当地的打鱼小调,其中一个叫做克莱门的老渔民,把自己知道的很多民歌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诗人,这使得诗人收藏的乐谱足足增厚了将近一寸。

凤凰节的前一天晚上,就连阿汐娜也摘掉了自己的斗篷,为奥尔菲的歌声伴起舞来。她就在柜台和酒桌间的那一小块空地上起舞。曾经是整个北方最负盛名的舞蹈家的她,近乎出神入化地利用着狭小的空间,使得她周围的一切景物都变成了流动画卷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奥尔菲不经意间抬眼看到她登上这简易的舞台,他的左手抖了一下,有几个音顿时跑偏了,所幸他凭借丰富的经验,立刻将这一秒钟的失误发展为一段灵动、俏皮的变奏,为自己赢来阵阵喝彩声。阿汐娜此时正好和他目光相接,她的嘴角泛起一丝隐秘的微笑,奥尔菲知道,自己指端的这次变故可瞒不过她的耳朵——她或者在赞许他机智的处理,或者在笑他的大惊小怪,或者兼而有之,而后者更多一些。

“谢谢各位!我叫阿汐娜,”一曲终了,她满面笑容地回应着人们的提问,“我是奥尔菲师傅的同伴,我和他在一起演出。”

奥尔菲的额头上汗珠直冒。他从来没有想到,阿汐娜会以一个艺人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此刻甚至忘了起身向观众们鞠躬,扣着琴颈的手仍旧僵硬地搭在那里,仿佛被手心里的汗给黏住了似的。

这时,人群中有人喊道:“你们是一对爱人吗?”

话一出口,酒馆里即刻安静下来。人们都想听听阿汐娜怎么回应。而她则显得并不很惊讶,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不,我们——”

“——我们不是。”在这一尴尬的时刻,奥尔菲碰巧也生硬地说出了同样的话。阿汐娜仿佛要回头看他,却及时刹住了目光,并转向观众们。

“不,我们只是旅伴。”她口气笃定地补充着,随即又开玩笑地加了一句:“我可没有这样的机会。”

她的幽默与落落大方,和酒馆里的气氛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倒是多年行吟的奥尔菲此时显得不太合群——他之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在他看来,阿汐娜的身份——或者说,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与一个流浪艺人有着悬殊的差距。可是,这差距又在哪里呢?她究竟是谁?她还是赫非帝国最耀眼的明星吗?或者是已故的亲王碣讷的遗孀?难道在奥尔菲的眼中,这两重身份还有着像在市民们眼里那样的显赫位置吗?其实,他早就忘记了她是谁;但这也许只是因为,关于她的过往,他从来不会主动去问,除非她自己吐露一言半语。他不敢太过接近她,生怕自己有所冒犯,因为她本身就仿佛含着他要找寻的一切,但它们只能在朦胧的暗示中被传达出来。


那天夜里,月牙在紫色的浓云中时隐时现。村里的灯火,除了溪水边几盏为第二天的凤凰节点起的蓝色幽灯之外,全都熄灭了。酒馆里的人们也都散尽。迪德珞和玲,以及她的两个学徒一直忙活到很晚,才得以坐在桌前,喝几杯酒来解解乏。奥尔菲与阿汐娜回到各自的房间去休息,而在这之前,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只是礼貌地互相道了个晚安。

房间里很温暖,床铺也很舒适,奥尔菲侧身躺下,很久没有合上眼睛。他的鲁特琴搭靠在床头,几乎挨到了他的脸——这是多年以来的习惯,尽管它那象牙的琴颈、旋钮以及紫檀木的琴板表明,它早已不是他刚出道时的随身携带的那一把;它浸润着另一段故事,关于执着的情郎、不老的仙女以及不复存在的幻境山谷。壁炉里的火燃烧正旺,奥尔菲望着火焰出神——多年以来,这种景象都能勾起他对故乡的回忆:小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在父亲的锻炉前沉思,任凭白炽的光焰晃着他的眼睛,父亲那有节奏的捶打声在耳畔萦绕不绝。而今天,幻象变得格外真切。他把故乡埋在梦的深处,因为他离开了它,并且也许再也不能回去;眷恋的情感毫无益处,只能徒增苦痛。那里有许多名字,他不敢再度提起,就好像他在回忆的土中埋下一颗罂粟的种子,只要一时难禁、浇灌以泪水,它就会不可遏制地窜长、蕃盛,填满灵魂的天窗上每一丝希望的缝隙。他创作的上千首歌谣中,也没有一首是写给故乡和故人的,因为……他宁愿他们从未存在过。

也许……除了一个人。可是,那人正是他在面对故乡时、心底罪孽之感的来源。他无尽的羁旅,也许就是赎罪的荆途,而他怎能在赎罪之时、却又把罪恶的神明供在心头呢?

他现在宁愿忘掉曾经的罪恶,忘掉与它有关的一切,而有一件事,仿佛为他举行了某种忘却的仪式:他由家乡带来的那把琴,从雷伯勒山的万丈悬崖掉了下去。望下山崖的那一刻,他无声的叹息,虽然含着失却的阵痛,但毕竟如释重负——那浮云缭绕的绝壁之顶,还有一位新近结识的朋友,以及无穷往复坠落而升起的红日,似乎在将一个新的世界展现在他面前:在那里,没有谁在为着从前的过失而遭受苦刑,或因着往日的悲哀而做着无尽的伤悼;每个人都是黎明的新生儿,因为他们的灵魂历经黑夜的危险旅途,他们不愿再回到黑暗中去。奥尔菲有理由拥抱这个世界;可是,它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向他毫无滞涩地打开双臂——他也许能够一时间忘记自己的历史,却忘不了和他一起进入新世界的阿汐娜的历史。她的身份、她的经历,仿佛形成了一种禁忌,被悄然植入了奥尔菲的意识深处:他不能避免自己将她作为另一个阶级的一部分来看待;并且在他的认识中,阶级也绝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而是显现于肉体与无意识之中的某种秩序。这种秩序,与阿汐娜的形象密不可分,甚至就是构成它的元素之一,他根本无法将任何更加“自然”的印象从中拆解出来,因而也无法确定,她对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在这些直指心灵的印象和致命却真实的混乱之中,任何概念都显得苍白无力,徒然苦守着自身的纯粹性,却与一切实在都隔着一道镜子之门。纯粹的爱情?无瑕的友谊?这些都是高贵的理想,在生活中只能留下投影。奥尔菲能够确定的是,他爱着阿汐娜;可是,“爱”只是一个虽然根据十足、却毕竟太过笼统的说法。他到底是作为爱人、还是作为友人在“爱”着呢?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会又分出无数个枝桠,而这一棵倒长的树,再怎么枝繁叶茂,也无法挨到大地。

奥尔菲摇了摇头,闭上了他那双被火光晃得通红的眼睛——他解开心结的企图又一次失败了。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阿汐娜兜帽之下那蕴藏光芒的黑色长发,每一丝都清晰浮现在他眼前;她的额头,她的睫毛,她那富于表情的嘴角……他真的想要它们在他发出爱情的邀请时、共同组成一个愉悦及允可的符号吗?在和她结伴旅行时,他是否经历过自己少年时期经常会有的体验——无意中看到一双摆在帐外的鞋子,心中便会被激起无数绮念的漪涟、或者将幻想只凝聚于鞋子的外形本身,就足以在胸口填满了甜蜜的哀怨、而眼中流泪、双腿发软呢?他承认,浇灌过初春的葡萄藤、浸润过他拨弦的手指的醇酒,也曾让他的心偶尔迷醉;而他是个游方艺人,在行囊底层那些几乎从不付诸歌唱的手稿中,也常常有着让道德和美的天平朝着某一方倾斜的痕迹。但在忠于感官和知性的笔纸之外,才是作为完整之人的奥尔菲自己:他不是一个幼稚的浪漫主义者,正因为他是个艺人;他能够活在笔纸间,活在旋律里;他可以随时萌发炽烈的爱情和情欲,而不受任何道德谴责,正如它们永远不能逃脱那一尺见方的平面牢狱的禁锢一样。即便他对阿汐娜怀有这类似的情感,但他那无所不在的作为游吟诗人的自觉,也早已将这一缕可能燃作大火的幽亮,埋进了一路的征尘里。

他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去抚摸爱琴的一根根羊肠细弦,盲弹了一段简单的旋律,那是他在雷伯勒山顶唱过的民歌:“黑夜已经结束,白昼就在眼前……”可是刚弹了一句,他就觉得琴的音色没有原来那么清脆了,有点发闷,好像一个嗓音甜美的少女患了重感冒。他起身查看,发现弦底的玫瑰孔里塞着一个小小的羊皮纸卷,它并没有高出琴板太多,不会被拨弦的手指触到,却能够轻微地影响到琴箱内的共鸣。奥尔菲一边回想着刚才有没有人碰过他的琴,一边费了很大劲才将纸卷完好地取了出来,打开一看,上面只有用浓黑的墨水写的一行字:

一个约会:沿着湖岸就能遇到我。

他讶异地笑了一声。是谁会以这样的方式,向奥尔菲来约会呢?当然,他自从离家以来,游历了无数个村庄,也经常有姑娘们用类似的办法向他表示青睐,但她们往往是当着他的面,把写有字句的信物丢给他,然后和哄笑的女伴们一齐跑掉。而今天这张字条有点蹊跷:他明明记得,自己的琴在整晚的演出中都没有异样,演出前他还像往常一样,一寸一寸地仔细擦拭过琴身,却何曾见过这卷羊皮纸呢?酒馆里的客人们都离开后,他就把琴靠在椅背上,自己坐在桌前和阿汐娜一起吃了点夜宵,然后就回房间了。当时,玲和她的两个学徒一直在后面忙活,但塞字条的绝不会是她。难道是那两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也不可能。只有阿汐娜,她有机会趁他不注意,在鲁特琴上做手脚。可是,她为什么要约他到湖边呢?如果她希望在一个清静无人的地方与他相处,那么她并不缺乏这样的机会。而且,他当时并没有看见她写过字;难道这字条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吗?

骤然间,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这个想法让他浑身打了个激灵:沿着湖岸……是谁住在湖边、并且几乎只出现在湖上的浓雾里?

他浑身的筋骨原本已然在温暖的炉火旁松散开来,此刻又被拉紧。他站起身来,迅速而悄无声息地披上斗篷,套上靴子,绑上绑腿,背上鲁特琴——虽然他知道自己不大会用得到它——离开自己的房间,来到楼下阿汐娜的房门前,轻轻敲门。

“笃、笃、笃……”

他用中指叩着那厚实的、布满裂缝的木门。里面没有声音。她不在吗?不,她也许睡着了。她自从进入阿碧夏以来,很少再由梦中被惊醒,而他则更不忍心去打搅她的睡眠。此外,他的手指之所以不敢用力,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她如果真的醒了,有可能会误解他的用意。他附耳在门上,仿佛听到屋里有一丝动静。他用右手紧紧按着胸口,转头快步离开了她的屋门,直到旅店外微凉的森林之风,以及淡紫色的月光将他整个地裹在怀中,剧烈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他无声地笑话着自己:“嗬,难道你还没有长大么?”

夜色宁静,而且诡秘。奥尔菲来到空无一人的码头旁,并由这里沿着湖岸进入雾中。他的脚边不远处就是黑漆漆的湖水。月光穿不透迷雾,只能在水面上留下温吞模糊的渲染;奥尔菲的倒影也如一条条水蛇般摆动着黑色的长尾,仿佛随时可能由水中窜出来袭击它们的本体似的。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在湿滑又硌脚的石滩上行走,用余光看着前方的路。忽然,一抹青蓝色在他视觉的边界处显现。他愣住了……这个场景勾起了他某段深沉的记忆;恍然间,他仿佛回到了质朴而粗蠢的少年时候,为了求得优雅世界的一丝青睐、而去偷盗父亲珍藏的诗集、却狼狈之极地半路被人逮到。那是一双海蓝宝石一样的鞋子,它们连着同样颜色的长裙,包裹着……他也许没有意识到记忆的来源,然而,眼睛总能比头脑储存更多的鲜活往事。他缓缓抬头,有点惊讶地发现,他还在自己双脚踩踏的这个世界里——那一片蓝色,属于另外一个人;她就站在他面前不远处,扶着石丛中长出的一棵白色小树,饶有兴味地望着他。

他猛地睁大眼睛,直视她的脸。月光昏暗,她那轮廓模糊的脸颊和五官,像是以月牙为材雕刻的一座莹润的塑像。她浑身裹着深蓝色或黑蓝色,像是月亮周围那深邃而清朗的夜空。

“纳溪索?”奥尔菲脱口而出。他已经紧张得一步都挪不动了。

他的这一问题,把她逗得大声笑了起来。她笑得腰都弯了,勉强喘匀了气,才断断续续地答话——这时,奥尔菲也渐渐明白,她为什么那么笑了。

“纳——纳溪索?你真的以为是湖上幽灵来和你约会了吗?”阿汐娜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我真羡慕你们这样的流浪诗人,可以随便接受任何姑娘的邀请,甚至不用担心她是从哪儿来的。”

“是你?”奥尔菲有点反应不过来,“可是,你房间里为什么会有声音?”

“我的窗户敞着,你听到的可能是外面的风声,”她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但你为什么要去听我屋里的动静呢?”

“我——请你不要误会,我只想——”奥尔菲急得语无伦次,“我只想知道你在不在,我不确定是谁写了那张字条——”

可是,阿汐娜走上前来,以她灿烂的微笑告诉他,她当然不会往坏处想。

“字条是我写的。而且早就写好了。”她的语气变得稍微严肃了一些,“我之所以约你出来,也绝没有坏的用意。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奥尔菲一时语塞。他不知该从何处问起。

她在旁边的一段枯木上坐下,双臂抱膝,目光却没离开过奥尔菲的眼睛。奥尔菲的头脑中像蜜蜂般飞绕着许许多多或有关或无关的字句、场景和形象,却根本难于组成一句话。最后,他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他没敢和她对视——那样会显得固执而愚蠢。他尽量轻描淡写地又加了一句:“我没有什么问题。一切都很好,不是吗?”他下意识地伸手摘下背上的鲁特琴,抱在胸前,然后面向阿汐娜席地而坐,手指压上琴弦,好像堵住了它的口舌。

“我不想听叙事诗,”阿汐娜缓缓地摇着头,并直起身来,“如果你没什么问题,我就要走了。”

“等等。”奥尔菲松开琴弦,抬起头来,“我的确有问题。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问。”

“你说吧。”


那丑 于 2023-12-3 09:52 补充以下内容

“今天……你为什么会给我伴舞呢?”他有点不自然地、迟疑地笑着问道,“为什么说你和我一样,是个流浪艺人呢?”

阿汐娜微微点着头,嘴角也带着一丝笑意:“那么在你看来,我应该是什么人呢?”

这个问题,奥尔菲也曾经问了自己无数遍,可一旦它被她本人面对面地提出来,他依旧无从应对。

“我们……卖艺为生,”他最后说,“我们无家可归。我们无所寄托。可是你,你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家。你说你和我一样,我知道,你也许是在安慰我……可是……对不起,我很难接受,因为……不管怎么样,我永远是个流浪者,而你当然会找一个地方安居下来……”

阿汐娜却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她原本担心,在奥尔菲的意识深处,他会对她敬而远之,而这都是她那残酷、病态而辉煌的历史遗留至今的恶果——与他同行的两年以来,他从来都像个兄弟一样对她礼待有加,小心翼翼地和她隔着一段距离。他们虽然都是对方唯一的倾诉对象,却总是谈那些与自己、与此地、与此刻无关的东西,因为只要将视线转向当下,就必须面临一系列令人尴尬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而两人之中,谁都没做好回答它的准备。可是今天,奥尔菲的回答让她觉得,她也许想错了:他并没有将她视作一尊不可与之对话的神像;他之所以不会向她敞开心扉,与她的过往毫无关系,而是出于另外的原因。

想到这里,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她其实早已经彻底摆脱了那些生锈的枷锁——连在她的心口与奥尔菲的胸膛之间的最后一段铁链,也悄然碎裂。她那决堤的眼泪和笑意争相上涌,最后,泪水流出了眼眶,而笑容溢出了嘴角。

“谢谢你。”她凝望着正在失落不已的奥尔菲,“你终于说了一句心里话。”

“为什么这么说?”奥尔菲干巴巴地问道。

“你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你从来不说……关于你,还有……关于我的事。”她保持着一种近乎温存的、又随时可能变得诙谐的语气。

奥尔菲沉默了片刻。

“你说得对。”他也在不自觉地融入到她所试图营造的氛围之中,而不再想着逃避,“但你也一样。”

阿汐娜不好意思地笑了。

“可你能告诉我原因吗?”她的双手先前握在一起,此时却分开,去摩挲自己的两个脚踝,“你先说你的,我才会说我的。”

她舒展身体的这一动作,让奥尔菲心底产生一阵莫名的暖意:她的轮廓在湖水的晦暗与微光交织的背景中模糊不清,像是近代那些为了突出质感而故意淡化线条的画家,取材于上古神话人物的作品。或许在我们日常的视觉体验中,轮廓往往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东西,因为只有最犀利和最理性的眼光,以及强度恰到好处的光源,才会造成清晰的轮廓;而绝大多数情况下,物体——当然,更重要的是灵魂——的边界是模糊不清的。那一刻的体验,对于日后回想起这一场景的奥尔菲来说,几乎是一个启示:视觉上的去轮廓化,也许是破除形象暴力的一个——哪怕是最浅薄的——切口。

“我首先必须说一句……”奥尔菲看着她的眼睛——虽然他根本看不清楚,当然,这也许还增进了他这样说话的勇气——说,“你变得年轻了。”

“你可从来没这样恭维过我。”阿汐娜笑道,却没有像往日一样闪避他的目光。

“这是真的。”奥尔菲说,“你以前好像……一座冰块砌成的塔,今天却化成小溪,在我身边流动。所以我才……我才能和你说说心里话。我之所以从来不跟你谈起我自己的过去,因为我怕你瞧不起我。你知道,了解一个人的历史,就好像把他攥在了手心里一样。”

“为什么呢?”阿汐娜问道,“你这种想法很奇怪。”

“不。”奥尔菲半是开玩笑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每个人好像都有一种隐在的希望,希望别人把自己当做一个神秘莫测的东西,自己在这种交往中才享有主动权;可是,任何有历史的东西都是暂时性的、可以被了解的,也就是没什么神秘性可言的。自己的历史暴露了自己的暂时性,也让自己的思想、行为等等变成了可分析甚至可预知的东西……你想想,当别人知道了你的历史之后,你说出的任何一句话、所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会被别人找到根据——至少是别人希望去找到什么根据;自己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主体,而是变成了客体,好像也就不会再有个性和自尊——除非这种权力被交到自己最信任的人的手里。”

“所以……”阿汐娜直起身来,缓缓地点着头,以一种颇具戏剧性的语调说。

“所以……”奥尔菲将她拉满的弓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随即又搭了一支箭,瞄准了她的心窝——“你知道吗?我以前是个铁匠。”

阿汐娜的确被击中了。幸好夜色遮蔽了所有的细节,因为她又一次流泪了;她没有在肢体上表现出自己的激动,也没有去擦拭脸上的泪痕——她已经太久没有感受到自己的眼泪,它们就像来自朋友、亲人和爱人的温软的手,她舍不得离开它们。她放松了身体,将头靠在自己的膝上,侧脸向着奥尔菲,说:“我听着呢。”

奥尔菲露出一个短促的微笑,接着开始深深地呼吸;不知是湖边的一丝幽冷的微风、还是记忆之渊面上的一阵酷寒的风暴,让他整个人抖了一下。

“……我是个铁匠。”他用一种奇怪的语调继续说道;那声音仿佛一道闸门,它留出狭小的缝隙,背后却是久为之所阻塞的、混作一潭的悲喜之河,“一个铁匠。

“你能想象吗?我父亲就是一个铁匠,他根本不认识字。我母亲大概和父亲是一类人,虽然我几乎已经不记得她了。我很小就开始学习打铁,就像其它的铁匠学徒一样,等我十一二岁拿得动锤子的时候,父亲用小锤子敲哪里,我就用大锤子砸哪里。我必须掌握好节奏和准头,这也许是我最早接触和音乐有关的东西——真的,没有什么手工艺比打铁更像是在演奏了。红彤彤的屋子,单调而富于质感的锻打声,很容易让一个技术熟练的铁匠陷入一种类似醉酒的迷狂——手上毫无偏差地工作着,思想却飞去了一个天外的神奇境界。我就是这样的。我从前身体很结实,甚至被人认为只有肌肉而没有脑子——你知道,这是我最怕的东西。肉体让我恶心,无论是我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我一直在试图摆脱这个诅咒,但最可怕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它是个什么——也许别人没有这层意思?或者是我真的只是个粗人、永远没有一道阶梯通向牧师的小屋、通向神秘而细腻的精神世界?

“阿汐娜,我今天……对你说这些,因为我不怕你用另外一种眼光来审视我,就好像你最尊敬的一位朋友有一天对你说、他曾经因为偷东西而差点被剁掉手指一样。你从我身上看到过愚蠢和迟钝的污点吗?你摇头了,是的……或许没有,但那也许是因为,我并没有向你敞开过我的私人世界——当然,另外一种可能是,我的确不敢向任何人敞开我的私人世界,哪怕其中根本就没有这些污点的遗留物。我不愿意暴露我个人的好恶,我不愿别人谈论我,我害怕那个作为肉体的我,在别人的眼里、取代了作为精神的我。我必须带着这副皮囊,但我宁愿别人视而不见——因为它曾经是蠢陋的、甚至于曾被那些崇拜肉体的人奉为美好的……请你原谅,我现在说这些都很不舒服……在我的家乡,有一个人最早发现了我的头脑,发现了我身上那可宝贵的脆弱的东西,她……她叫笛阿娜(说出这个名字后,他快速地深吸了一口气),她就是我最初的爱人,可是我背叛了她,为了可耻可恶的肉体而背叛了她……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但它也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的肉体,它是我的另一个主人。我和村里巫医的女儿艾拉荼(他反倒是很平静地说出了这个名字)共度了一个晚上,她把我的羞涩与笨拙当做最美的艺术作品来欣赏,这让我根本不能控制自己,仿佛她最轻微的触碰,都能让我像一团棉花一样猛烈地燃烧起来——当时我这样想:对于我来说,明天的太阳不会再升起;因为我已经来到了天堂。我从来没有怨过她,哪怕笛阿娜为了我的背叛而将自己淹死在洪水里,我都没有怪罪过艾拉荼。她几乎消解了我对自己肉体的恐惧,因为她将我视作一个完整的人——我没有肉体,也没有精神,我只有我自己。

“艾拉荼净化了我的肉体,让它不再带有沉重的原罪;而且,她也浇灌了我那棵精神的树苗。她教我音乐和诗歌,直到我的歌声和琴艺变得和她不相上下。可是离开她之后,我几乎又回到原来的状态——我的确变成了一个游吟诗人,我的身体也由于常年没有打铁而变得虚弱、纤瘦了很多,但我又回到了孤独之中。在异地他乡的梦里,艾拉荼的身影很少出现,但炉火、铁砧与父亲恼人的夸赞——‘瞧我的男孩多结实!’——却经常叫我惊觉坐起;偶尔地,我还在梦中和别人大声争辩:‘我不会用我弹琴的手指再去握一下锤柄,一次都不会!’你可能会笑我幼稚……但你要我说原因,这就是原因。

“我和你面对面地说话,可我还是想要尽量地把自己藏起来,让你只听到我的话,而忽略掉说话的这具身体——尽管它看起来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了,但我依然留着那个噩梦。”

说到这里,奥尔菲的声音仿佛被抽掉了筋骨一般;他好像一匹被卸掉了背上百斤重物的驮马,任凭自己瘫倒在地上,用含着希望的眼神仰望着它的主人,乞求她不要把它杀掉。多年以来,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故乡,以及自己对那些深爱自己的人犯下的罪孽,仿佛人人都是冥府铁面的法官,处处都有悬于顶上的利剑;可是,他今天说了出来——他有点后悔,却又悔之晚矣;而且,他隐隐地觉得,自己早就想向某个人不顾后果地倾诉这一切了。

“我想问你——而且我想让你说实话,说出你深思熟虑之后的看法:你会不会因为我的历史,而认为我是一个劣迹斑斑的罪人,或者一个靠不住的疯子,一个可耻而危险的好色之徒,或者一个野蛮而自私的叛徒呢?有人说,一个人犯过一次罪,就有可能犯第二次,因为他的身体中留存了对犯罪激情的记忆,他也许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再度经历一回——你相信这种说法吗?”奥尔菲这样问道;他觉得幽冷的风就在他周身徘徊,准备着在某一个瞬间贯穿他的身体。

可是,阿汐娜的回答让他有点意外。

“他们都是幽灵。”她缓缓地抬起头来,望向云雾中那一片白色的黯淡光华,喃喃道;从奥尔菲这里看,她那模糊的表情仿佛笼罩在她脸上的一张薄薄的网,细密而丝缕分明,却又浑然一体,由深重的痛苦、无奈,以及消融万物的谅解与希望共同织成——他们两人,在世界的某个隐秘的角落里,说着多年之前、万里之遥的故事;他们完全可以忘掉过去,而沉溺于当下,可是,对于任何一个完整且自主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一个健忘的“当下”更为荒唐的东西呢?不过,有的人却愿意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对待自己的过去——比方说阿汐娜,她的过去对于她自己而言,也许比某个机械论的“当下”还要荒诞,因为她恰恰曾经是不自主的,她不记得自己做出过什么决定,除非是在两种不自由之间择一而从。她对碣讷的爱,也只是一场自由的幻梦——她在舞台上得不到自由,在爱人的身边也一样得不到它;因此她把这些人,包括她的丈夫,看作她梦境中飘过的一个个幽灵。

“你的笛阿娜,她是一个幽灵,”她接着说道,“我的碣讷,也是一个幽灵。他们在我们身不由己的时候,为了我们的某些荒唐无稽的选择,而毁掉自己的生命。他们是我们的一部分,是我们分裂出去的灵魂,他们代替我们去自戕,让我们遭受了死亡的痛楚,却仍然保留了完好的身体——我只能这么认为,否则,这一切根本无法解释。

“你梦见过她么?至少在我的梦里,我的碣讷会经常出现——他从来不说话,只是很拘束地站在角落里,像个犯了错的少年侍从一样可怜兮兮地抬眼望着我。他的眼睛很大,比任何时候都大,那目光一下子就穿透了我的心。我想,也许他并不是永远离开我了……他总有一天要回来,因为他就是我的灵魂,他游遍了漆黑的地府之后,又会回到我的身边来,躺在我的臂弯里,像一只惹人怜爱的鸟儿,干瘦的翅膀收在身后,哆哆嗦嗦,用他的喙来轻啄我的皮肤……奥尔菲呀,你有过类似的梦吗?我想,这也许就是我和你难于接近的原因了。”阿汐娜的脸颊上还残留着忆梦时发自心底的醉容,当她语毕、转脸望向奥尔菲的时候——奥尔菲知道她是认真的。

“我们……我们都……”他明白她的意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

“我们……都在等自己的幽灵回来。”阿汐娜微微颔首,随即又自我解嘲式地低眉而笑,也许她觉得这种表述有点让人难于信服,但最后,她的语调还是注满了情感,“我不是你的幽灵,奥尔菲,你也不是我的。我和你……都是残缺的人,但我们所缺少的东西都一样,因而我们没有办法互相补偿,而只能成为同病相怜的患难朋友。”

奥尔菲沉默着。他不知道她的这番话是否出自真心。

“说点别的事情吧,”阿汐娜突然改变了那种空灵的声音,有点故作轻快地直起身来道,“我想问你,离开这儿之后,你打算去什么地方呢?”

“我……”奥尔菲还没有回过神来,“你是说,离开密斯提米若之后么?我……我不是说好了,要和你一起寻找你的故乡吗?”

话音刚落,奥尔菲愣住了;阿汐娜也沉默着。她有点不忍心似地望向奥尔菲,却没有抬头看他的脸,而是将目光落在他怀中的鲁特琴上——那中空的琴身,在微风里发出难以辨识的呜咽。她悄然站起身来,此时,她仿佛害怕制造出任何声响——她往前迈一步,走到奥尔菲面前,挡住了照临他头顶的月光。她向他伸出手去。

“请你和我……去见一个人。”她轻声发出了一个沉重的邀约。

奥尔菲没有去碰她的手。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她在月亮下变成了半透明的;这位经历颇为传奇的、性格坚忍的舞蹈家,此时却仿佛柳树枝条上垂下的冰晶,一碰就要断成碎块。


黎明像在天空里游动的一条银灰色的鱼,用薄薄的鳍翼无声地划出无形的涟漪,那就是来自遥远的东海岸的微风,它随着曦光一并渗入那些铺满干芦苇的三角屋顶、布满裂缝的白桦木墙面,以及每家房檐上挂着的一串串晒得发黑的腌鱼的皮肉之中——白昼来临,它目光锐利、无孔不入,驱走了安谧宁静的黑夜,将那些耽于美梦的贪睡者抛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来。只有那些拉上自家窗帘的人们,才有可能暂时躲避它的追捕——密斯提米若渔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同太阳一起醒来;几乎所有的窗帘都拉着,有的还透出一点橙色的幽亮,闪闪烁烁地留恋着使它们得以僭居太阳之位的那个夜晚:人们都在熟睡,养足精神,准备参加下午的祭祀仪式与通宵的狂欢。而此时,主持葬礼的老巫婆欧塔的小屋却开着窗,那位瘦小得像一只狒狒、灰绿色的长袍上缀满各种花草和奇形怪状的骨头的老妇人,正站在窗前送别两位客人;她那张脸则更像是山魈的脸,蓝色和白色的油彩,叫人看不出她此刻的表情是欣喜还是悲哀。

两位客人已经走下小屋的木梯,他们向欧塔招手表示谢意,然后相随着走向溪流岸边。清浅的溪水泛着天空一样的黑蓝色,像一条含着墨水的玻璃。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在铺满挂露的青草的岸边席地而坐,溪中冰凉的水花几乎要溅到她的脚尖上;后面背着六弦琴的人驻足犹豫了片刻,便在她旁边也坐下。她抬起头来,以一种半是伤感、半是嘲讽的目光打量着对岸离码头最近的那座白色的木屋。有那么一瞬间,她的泪水快要涌出眼眶;可没有等她决定是否要任其流淌,那温热的潮汐就悄然退去了。

“现在,你也知道了,”阿汐娜轻快地说,“我的家就在那儿。以前,我还站在雷伯勒山的某个悬崖上、从云里眺望黎明山脉的时候,我可没想会到有这么一天。”

“这一天该到了,”奥尔菲的语气低沉而滞涩,好像由厚厚的冰层下钻出来透气的、有着岩石般头颅的抹香鲸,“我应该替你高兴。”

“我也应该高兴。”阿汐娜平静地笑着,“可是,从我认出欧塔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怎么高兴过。”

“你没打算回家么?”奥尔菲开始努力地摆脱方才的迟钝,而将胸中地震般的变故压在尽量活泼的语气下。

“渔民克莱门,酿酒师布丝,”阿汐娜略为夸张地学着欧塔那仿佛生了锈的门轴一样的声音,念出这两个名字,随即又因轻微的激动而颤抖了一下,“——他们的名字。欧塔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也是这么记住的。他们不知道有过多少孩子,或者丢过多少;有的有名字,有的还没来得及起名字。走丢的孩子中间,有一个后来被赫利孔山上的一群仙女给带走了,她们给她起名叫‘阿汐娜’……我关于小时候的记忆里,既没有鱼腥味,也没有酒糟味,没有一片雾气氤氲的湖,也没有一会儿互相打架、一会儿又和好的兄弟姐妹……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她们把我彻底偷走了。在这儿,没有人记得我;我也不记得任何人。我没有办法回家,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家。”

“我知道克莱门,就是……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在酒馆里连唱了十几首小调的那个脸色红润、身体强壮的老人,我还把他的歌全都记了谱。我没想到,他是你的父亲……我真的没想到……你和他长得并不像……”奥尔菲唏嘘道。

阿汐娜笑出了声。“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她说,“从前,没有人关心我是从哪儿来的,他们都假设我是从天鹅的蛋里孵出来的。现在,却有人想要从一个满脸胡子的老头身上找出我的来源或者本质……我是一个奇怪的新生儿:我像襁褓里刚刚睁眼的婴儿一样,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父母;但和他们不同的是,我竟然有能力决定自己要不要和他们接近,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亲人的关系是需要建立的,它不会天生就存在,相信血缘和情感之间的必然联系……就像相信炼金术一样,那是神秘主义的东西。”

奥尔菲听到她这么说,心口忽然一紧——他在等待她做出一个决定,是离开还是留下,或者如果离开的话,她……还能够和自己同行吗?

“奥尔菲……我决定留下。”阿汐娜几乎是面无表情地说,“我的旅途结束了。”

那一瞬间,奥尔菲感到有一锅沸水在熏蒸着自己的头颅和双眼——他的眼泪迅速地淌了下来,它们就在阿汐娜的注视中,不可遏制地奔涌着;顺着奥尔菲宽松的领口,已然变得冰凉的泪水冲刷着他的胸膛,在心脏的位置上聚集。

“为什么?”奥尔菲的嗓音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的嘴唇几乎没有动,可是奔突的字句冲破了他的牙齿和口舌;然而随即,他的头脑仿佛又夺回了对话语的控制权,“你刚才说,这儿可不是你的家。”

“我能把它变成我的家,只要我愿意这么做。”阿汐娜轻声地说,而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为什么难过,我知道。但我想让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奥尔菲没有擦去泪水。他点了点头。

“在你的家乡,有人还记得你,你也记得他们——那么,你愿意回去吗?”她平静地问道。

“不。”奥尔菲几乎没有思考,便简短地答道——他对这个问题,早就想过千万遍了。

“那么,你愿意把别的地方当做你的家乡么?比如这儿,密斯提米若。”阿汐娜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她继续问道。

奥尔菲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方才缓缓地点头——然而他的回答是否定的。

“不愿意。我不可能留在某个地方,直到我死去。”他表情严肃地答道,“这对我而言根本不可想象。我需要这个世界,虽然我不知道它是否需要我。我从来不会享受平静的幸福,因为我害怕死亡,害怕衰朽,害怕沉寂,害怕无知;如果死神快要降临,我希望和它在路上相遇,而不是等着它找到家里来。”

阿汐娜听他说完这番话,便站起身来,转向溪水流动的方向。奥尔菲也起身,他望着她那和晚夏的绿叶一样颜色的背影,想到不久之后的分别,心里已经很少有悲哀,多剩下了无奈。他又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她,那也是一个背影——黑色的、黯淡而致密的背影;而今天,它的颜色变浅了许多,还融进了生命的色彩,衣服的下摆也不再像生铁一样沉重,而是轻盈得能够在微风里颤动……

“我听说,南方的森林里有一种鸟,长着一张老妇人的脸,”阿汐娜轻快地说,但声音中带有一点抽噎的痕迹,“它们总是为那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唱哀歌,可是,只要它们一唱,悲哀的事情就会在后面的一个月内变成现实;可是真的灾难来临,它们却闭口不言了。现在,你好像就是这种鸟……你还记得你在拜访村子之前唱的那首歌吗?”

“我……我还以为你忘了。”奥尔菲被她问得有点尴尬,“那是希尔克教我的歌,是沟得瓦舍的歌手们的作品。”

阿汐娜沉吟了片刻,笑着答道:“我不相信。我猜,它是你写的——它的伴奏,它的旋律,当然还有它的歌词,都是你写的。”

奥尔菲像一个腼腆的少年人一样脸红了。

“我很喜欢,”阿汐娜仿佛回到了他们第一次倾心交谈的那座峰顶、那个黎明、那片云海以及那种精神状态之中,她的语调重新注满了一位受人尊崇的艺术家所应有的自信与含蓄的诙谐,“哪怕……它不是为我写的。”

听到她这么说,奥尔菲的头脑中忽然闪出了一段往日的场景——他浑身不可控制地猛地一颤:同样,在闪耀的清溪之畔,在森林的淡绿色阴影之下,他怀着类似的心情,念过一首类似的歌谣。这是他所有的噩梦中最可怕的那个,它好像一位迷人的水泽仙女突然生出血迹斑斑的利爪,把它自己撕扯得只剩下一副带着血丝和黑翼的阴森骨架……他觉得命运又在故伎重施,想要利用他那致命的弱点来再度毁灭他;于是,他疯狂地想要破除这个恶咒,这种恐惧打破了他所有的顾虑——也许,他只是在迷狂与幻象中、将阿汐娜认作了别人、或者只是认作了命运的天使或幽灵,而作出了这样的反应——

他好像被一道闪电击中而扑倒在地上,颤抖地伸出右手,将阿汐娜的裙摆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仿佛他心中的爆炸所产生的那一瞬间的千钧之力,都被静默而致密地投射到那块柔软的缓冲物上面;就在万物沉寂的午夜,天空和海洋悄然翻转了过来,大地的深渊吞噬了一万束惊雷的裂响。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神在阴影中凄迷难辨;阿汐娜低下头来,与他对视着——或者说,与他那不可言说的、复杂却又坚定的意志相持着……

她猜想,他也许是陷入了往日的梦魇之中;因为她从他的口中听到过关于他写的第一首诗篇的故事,正是那一次误会,引起了一连串的错误与悲剧。他也许是把她当做了他旧日的爱人,他在幻觉中又回到了噩运之流的源头,企图勒住那匹把鲜花踏作泥水的狂马……可是,他的目光明明就是投向她的,它仿佛被点燃的箭镞,灼热地穿透她的眉心——她想要逃开,却已经晚了。

她早已经不是一个幼稚的小女孩,野蛮而危险的青春被她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可是今天,奥尔菲失控的情绪感染了她——她的理性曾经将自己对奥尔菲的深厚感情牢牢地锁在一系列周全而诚挚的礼数之中。她几乎不懂得其它的相处方式,即便是对曾经的爱人碣讷,那个有理由、也有必要进入她的私密世界中的人,她也无时无地不保持着天鹅一样的自尊与优雅。赫利孔山上的那面镜子,早已被萨那驼植入了她自己的眼睛里,她看不到镜子在何处,却根本不能摆脱它,它让她永远只能凝视着自己、却又永远看不到自己。可是此时,她有一种奇异而微妙的感觉:大地在震动;镜子碎了。

至少是碎了一半。


那丑 于 2023-12-3 09:53 补充以下内容

她听到半空中渐远的鸟鸣,似乎它们是夜行的鸟儿,在白昼来临时要躲进密林深处。她转向奥尔菲,却没有低头来看他——她望着他身后的那片草地,视野的四周皆是五颜六色的模糊的影子。镜子就在她眼前无声地散作碎片;随着它一并碎裂的,是它从前映照出的那个虚幻的世界,那个只能看到、听到,却不能伸手触碰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既没有足以伤害到她的危险,也没有足以打动她的热情,没有什么能够引起她的渴望,也没有什么能够满足它——可是今天,它那一面晶莹透亮、一面却吞噬或阻挡所有光明的万千碎片,像瀑布一样倾泻、洗刷着,把一个与镜中世界相类、却又透着它从未有过的鲜亮与质感的真实世界还给了她——那是她奔涌的泪水、令她得到前所未有的舒畅宣泄的泪水……她一动不动,只是任凭热泪掉落在脚下的草叶上,冷却作一个多雾黎明的灿烂留迹。

他们两人都沉默着。谁也记不清那一次,他们有多久没有从唇齿中滴出半点音韵;虽然彼时,他们各自的心里也许都有一百只九头怪蛇,用一千种理由为九千种选择做着辩护。天河里游动的那条大鱼,已经由灰白变作紫红,而后又被染成血色,直到被镀上黄金,最后溶化为一片包含着所有颜色的无色之光;没有人看得到它,除非你直视它洄游的起点,直视那颗永远沉默的炽热的心脏——只要你不怕自己因窥见了它的秘密而被致盲的话。


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除了两位当事人之外,谁都无从知晓,哪怕是后来为奥尔菲写传记的那些黎波底音乐史家,费尽心机想要弄清凤凰节的那天早晨,奥尔菲与他的旅伴之间的关系是否有某种实质性的转变——也总是徒劳无功。他们曾经去采访奥尔菲本人,可是他对此事的细节讳莫如深,并且不止一次想要很不礼貌地赶走这些好似吸血的蚊子一样的年轻人——当他已经变成一个麻木、阴沉、连眼皮都懒得经常抬起的古怪老头的时候。

人们只是知道,奥尔菲没去参加当天的凤凰节祭祀和狂欢,他在黄昏来临之前,就打点行装,来到了村子东边的路口。在那里,阿汐娜将自己宽大的斗篷铺在草地上,上面堆放着由周边森林里采来的浆果和大串野葡萄、山羊奶制成的鲜酪,以及装在陶罐中的清冽的桦树汁和葡萄酒。他们之间好像再也没有了从前那种拘束的态度,而是大声地谈笑着、荒腔走板地随意歌唱着,由他们口中飞扬而出的旋律,散落在金灰色的草丛中,以及游荡四野的晚风里。阿汐娜仰卧着朝自己的口中倒酒,那烈焰般的液体流满她的衣襟,灌进她的鼻孔,她被呛得连忙坐起身来,却看到对面的奥尔菲枕着自己的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伸手去将那乐器抢了过来,抱在怀里,就在火红的夕照中熟练地演奏了起来。奥尔菲没有料到她竟是这样一位技艺高超的乐手;他激动地站起身,夸张地向阿汐娜鞠了一躬,然后就在原地跳起了著名的“思凡舞”——不过,他的版本还混入了许多猎人舞和渔人舞的元素,使得那原本严肃而细腻的溺水舞,变得欢乐、热烈而富于滑稽色彩。

他们的欢乐在另一场正在酝酿的、即将照亮整个森林的狂欢之侧绽放,好像沉睡的太阳旁边一颗灼热的金星;它在黄昏里燃起,又在黄昏里灭熄。分别的时候,阿汐娜给了奥尔菲一个拥抱——这是她之前从未有过的亲昵举动;而且她还许诺说,如果他将来某一天重回这里,那时,她也许还会给他一个吻呢。

“这是最重要的理由,”奥尔菲伸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轻汗,一边捆紧自己的包裹,一边笑着说;但他的眼神立刻黯淡了下来。“最重要的。”他重复道,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阿汐娜的脸上绽出了一个无声的笑容,她那一双乌黑的瞳仁几乎都隐没在这足以熔化黄金的欢乐之中了。彼时,奥尔菲的心被这笑容填满,甚至都忘记了这是谁在笑,是谁在金乌尚且没有完全坠落之时、与它争夺那光明之主的王冠——这一瞬间的体验,几乎推翻了他对阿汐娜的第一印象,让他记住了她的欢乐,而忘记了她的美。

“我回家了。”她转过身去的时候,轻快地说;不远处村里的蓝色和橙色的灯火,以及村民们那逐渐汇集、交错、模糊、融入混杂难辨而浩瀚无垠的森林喧嚣之中的高谈和细语,将她裹挟了进去,好像她本就应该是它们之中的一部分似的——当她迈着那仿佛饮足了清泉的、困倦的梅花鹿一样的步伐,走向她选定的那片绿荫的时候。

奥尔菲也没有回头看她,哪怕是为她的背影而驻足片刻;他听见,一只欧欧鸣叫的大鸟从他的头顶上飞掠而过。他骑上那匹白色的骏马——经过这几天的精心照顾,它肩上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了,精力也变得很旺盛——迎着东方扑面而来的黑夜,重新踏上旅途。夜幕切断了他和这座小村之间的一切联系,至少是在他多年之后、重新呼吸到密斯提米若湖泊那浓重的水汽之前——而到了那时,也许一切都会变样,正如后来有一位跟着奥尔菲学徒的年轻歌手这样写道:

谁能逆料这百态的终局?

唯有一颗心儿始终不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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