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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们的城邦”(中)


奥利文的城砖,峡湾镇的铁门,构筑我们自己的城墙;

斯比奈尔的亚麻,阿盖特的毛线,织成我们自己的衣裳;

迈勒凯特的煤炭,阿碧夏的木柴,生起我们自己的炉火;

茹比镇的牛肉,艾莫拉德的菜蔬,煮成我们自己的鲜汤;

赫非国的铁砧钱,黎波底的海雕币,侍奉我们自己的生活;

“黑天鹅”的戏剧,许普诺斯的画作,引逗我们自己的思索;

赛法尔的音律,翡翠地的韵脚,唱出我们自己的歌谣;

阿特拉斯的语法,提坦尼亚的文字,写作我们自己的小说;

凯恩格木的鼠疫,奥拉夫岛的热病,夺取我们自己的性命;

歌斐城的肉体,雷伯勒山的血液,长成我们自己的新生。

这是我们自己的城邦,它无比真实,却又摸不到踪影;

这是我们自己的民族,它没有血统的证明,却已然凝聚形成;

这是我们自己的苦难,流下自己的鲜血,要自己亲手擦干;

这是我们自己的未来,点起自己的火把,照亮下一个阴天。

……

自从鳍鱼大军撤退,雷伯勒山派来的一支正规军帮助重建城池、并光荣地接管了城市的防务以来,南城圣婚广场上的这种形式自由的诗歌比赛就越来越频繁。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酒馆歌手,葡萄园里的雇工,码头上装卸货物的苦力,还是教堂里谨言慎行的神仆——都可以来报名参加,第一名往往能够得到超过十个金币的奖赏。人们对这些比赛到底是谁筹办的,几乎毫无印象,也很少关心;它们隐约地浮现出城市繁荣初期、工匠们自发组织起来的歌谣赛会的影子,仅这一点,也足够征服了那些耽于怀旧的市民的心:总之,这类既热闹又有趣,并且被默认为历史悠久的比赛,不仅吸引了大批的当地居民,而且给那些初到维诺城的旅客们营造了一个亲切、开明、自由的氛围,让他们看到维诺城不仅没有在战火创伤后一蹶不振,反而正在像初春的葡萄藤一样绽出新芽。上面这首由鲁特琴伴奏的歌曲《我们的城邦》,是第一场比赛的优胜作品,作者是北城“玻璃镜子”剧院的一个学徒。事后,他不仅拿到了比赛的奖金,还得以每月从剧院领一笔创作奖励,并且从此永远告别检场的活计了。

这首歌之所以得奖,正是因为它准确地写出了维诺城的概貌,以及维诺城人应该拥有的共识和精神状态:这座城市几乎没有任何自给自足的东西——也许除了酒,但没有人能仅靠喝酒活着。维诺城人的正常生活全都依赖着对外交流,连他们的语言、思想和文化也不例外。比起一个在山区中繁衍了几百代的土著村落来说,维诺城人要将自己的群体想象为一个天然的、不言自明的整体,自然会困难得多;他们在不断地呼唤着“自己”,正是因为他们缺乏一个“自己”,而这种渴望在此时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迫切。“它无比真实,却又摸不到踪影;”尽管并不是人人都有着前半句的自信,但这样的唱词的确让会人不由自主地那么喜欢:它好像一种吉祥的咒语,安抚着每个人心底那头蠢动不安的怪兽,还他们一个安详的梦。

奥尔菲就住在喷泉旅馆的二楼。一个礼拜以来,他靠在阳台的长椅里仔细聆听了十几场比赛,并记录了其中几首富于当地特色的歌曲,直到他听得有点腻烦了为止——他想不透为什么在没有主题或题材限制的情况下,绝大部分作品听起来都几乎是一个样。但他也没有听从旅店掌柜的建议,亲自去参加一场;他总觉得自己与热情的当地人之间隔着什么东西:或许是因为他替他们保留了一些记忆,可如果现在归还的话……又似乎不合时宜。

奥尔菲每天中午在楼下的酒馆演出。那些来自北方沿海或西大陆的旅客们,都喜欢听他演奏灵动的南方音乐,也很舍得往他铺在地上的斗篷里扔铜板;很快地,他就为下一次不知何往的远行攒足了旅费。但他不想这么快地离开这儿;他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自己和这座城市之间,将要发生许多深重的、无可奈何的关联,而这一次,他恐怕没有那么容易逃掉了。

演出的间隙,他徒步游览了整个维诺城。他上过教堂的钟楼,俯瞰过烟海里的城市;他也下过河堤旁的码头,抚摸过苔藓下的城市。就像故地重游一般,他走遍了回忆中的每一个去处:北城东墙边迪德珞漂亮的大宅子,已经变成某个葡萄园主的住所,客厅墙上的那些名画也被歌斐城产的金色挂毯取代了;玻璃镜子剧院还在上演那出经久不衰的舞剧《商人的妻子》,它用神迹剧式的情节巧妙地调和了艺术至上的情怀与物质繁荣的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让各取所需的观众都满意而归;蝴蝶广场好像还是那么疏于守卫,也看不到雷伯勒军队的标志挂在外面,但奥尔菲知道,这样的布置不过是为了打消当地人的顾虑,让他们感到一切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奥尔菲还沿着莲德和夕落最后走的那条路穿过南城,并想象着假如他们早逝的魂灵就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又会以怎样的目光来重新审视这完好如初、却又总觉有些陌生的故乡。祺哀罗道路旁的建筑全都被翻修一新,令奥尔菲分辨不出哪一座是从废墟中新盖起来的;莲德的房子倒是很显眼,它明显地被扩充了几倍,挂上了“瓦尔哈拉”的牌匾,幌子上画着一个坐在山顶、端着酒杯的巨人——这对于餐馆主要接待的、南城酒厂和码头的工人们来说,是一种颇受欢迎的、含蓄的奉承。由比弗罗斯特桥到一对爱人乘船的码头这段距离,比奥尔菲想象中的更漫长,虽然他的步伐也许比他们还更快些——不知是因为劳累,还是被南风送来的阵阵酒气熏得筋骨酸软,等他终于下到桥墩旁的码头上时,他的眼皮沉得像铅一样;可他知道,这儿不是他的梦乡。他伸手去触摸温河的波浪——

“呃!”他叫道。就在那一瞬间,指尖的感觉像闪电般驱走了浑身的倦意。

他来晚了。


南城区的墓园就在城市的东南角,挨着刑场,从远处看就像一片雾气昭昭的沼泽地,各种形状的高耸墓碑杂乱地林立,其间夹着一两条只有守墓人才找得到的小路。蒿草在养料丰富的腐烂土壤中蕃盛着,长得比那锈得快要断掉的围栏更高;有的从铺路的石板缝中长出,挤得路面波澜起伏;有的挤裂了埋在土里的石碑,从某条空洞的名姓中间冒出一串枯黄的穗来。奥尔菲在下午的演出结束后拜访了这座墓园,此时,夕阳已经沉到教堂的钟楼后面去了,倾斜而荒凉的墓园路上交织着融融的红光与锯齿般的阴影。

莲德的笔记中没有提到他姑妈的名字,或者下葬的具体地点;奥尔菲向守墓的老人打听,也一无所获,他只好沿着老人指给他的那条路,穿过大半个墓园,在无数块墓碑间漫无方向地寻找——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就好像莲的魂灵在指引着他。那些靠近城墙的墓碑大都呈柱状,顶端刻着一只展开双翅的老鹰;外侧的墓碑就越来越多地呈环形或盘形,有的甚至就是一个在土里埋了半截的、去掉辐条的车轮,那些略显精致的也不过是在石盘上雕了一圈花瓣的纹饰。奥尔菲一行一行地辨认着,直到他必须借助油灯的光亮才能认清碑上的字;最后,他失望地坐倒在荒草丛中,费力地回想着自己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什么。

“所有人都在遗忘,”他无奈地对着眼前的一张被风化了的石头人脸说,“我也一样。但只要什么东西被所有人忘掉了,它就会真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没存在过一般,就像一句古语说的:‘我若忘怀,失之我腹;众人忘怀,失之千古’——你说,我还能用什么来保存我的回忆呢?总有一天,莲德和夕落的笔记会被人看作一个蹩脚的荒诞故事,因为笔记上写的,正是从这些人脚下世界的裂缝里看见的东西;但裂缝已经合上了。”

那张脸扭曲得更厉害了。奥尔菲细看才发现,它根本不是一张脸,而不过是一块凹凸不平的凿痕。

离开墓园时,奥尔菲心情灰暗,觉得莫名地失落。他没有直接回旅店,而是来到广场中央的喷泉旁坐下,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他越想越觉得荒唐:如果莲德和夕落所记录的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那么,他们的去世又到底算什么呢?没有人记得他们;因而,他们想往的也就永远不会实现。一条洄游的鱼,如果忘记了它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它最后当然也会到某个地方去——只不过,是由湍急的水流带着它去。这和一条死鱼的命运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如果说他们完全忘记了——这也并非事实。可他们记得的是什么?他们只记得城墙之内的一切得到了保全,却忘了它们几乎要自行分裂开来;他们只记得自己的故乡得到了保全,却忘了她已经把自己驱逐在外。而这种忘却与这种记忆,似乎早已被印在了一张事先画好的图卷上,变成这集体“新生”的一部分;而谁也猜不到那儿曾经有一张草图,因为它催生的并非匠迹可循的楼阁城堡,而是自然天成的草木花荫。只有奥尔菲猜到了,隐隐约约、犹疑不确地猜到了,可作为一个外来的流浪艺人,他束手无策,因为这里和他曾经掀起波澜的翡翠地根本不同。在这儿,奥尔菲显得太渺小、太幼稚,以至于假如他没有读过莲的笔记,他恐怕连看清眼前的道路都困难重重。

他听到淅沥沥的流水声。他伸手去接,那冰凉的泉水注满了他的手掌,又溢流开去。他抬头环视着黑蓝夜幕中的圣婚广场,以及广场上鱼贯而行的路人,侧耳倾听着孤儿院里孩子们清甜的喧嚷,酒馆里乐手宛转的笛声,心底冒出一个想法:“这里的人们真的需要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吗?”随即,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如果连我也这么想,那就彻底完了。”他冷静地告诫自己,“有的时候,我需要相信头脑,而不是眼睛。”

的确,奥尔菲的脑袋有时真能补充他视力的不足。比方说,他就没有看到孤儿院里的喧嚷之所以比平时更甚,是因为它迫不得已在后院搭起了几个临时的大棚,来容纳那些不知因为什么而突然多出了好几倍的流浪儿童——有几笔来源不明的慈善捐款,就是专门用来使这个原因淡出人们的视野的。


有人说维诺城是个得了热病的城市;这倒不仅仅是由于它那在春夏两季常常被染成土黄色的天空——这类有关疾病的比喻,也许是大瘟疫时期留在维诺城人血统深处的集体梦魇。不过一到夏末秋初,湿润的海风就开始荡涤这片蒙尘之地,人们又嗅到来自大洋彼岸的自由气息,因为自由在维诺城最明显不过的象征,就是由海平面驶来、或往天边驶去的满载货物的白帆。大海是自由之乡,因为它是贸易之路——倘若舍此,“自由”就会变得空洞无物、不可体验。就像那个更具危机的概念——“我们”:它的根基又是什么呢?是什么把许多个“我”粘成一个整体的呢?这种粘合剂又是否牢靠呢?会不会有更深的、且仍在不断加深的裂缝,隐藏在平整、光滑乃至生机盎然的表皮之下呢?奥尔菲只知道星穹在头顶,却不知它与大地距离几何,这依旧毫无用处。

不过,他还是向漆黑的渊面投出了一颗石子;而且,他看到了石子溅起的水花——尽管从这水花看来,这里的水深已然超过了他最大胆的估量。

在秋季的第一场诗歌比赛之前,他心怀忐忑地去拜访《我们的城邦》这首歌的作者,向他说明自己想在比赛中引用他的作品,然后用自己的作品和它形成辩论——这也是旧时歌谣赛会的一个传统。这位作者比奥尔菲年轻得多,也很谦虚,他看过奥尔菲的辩论之作后,并没有过多地犹豫就同意了。

“没关系,”他笑着说,“我当然不怕您给我找上麻烦——这从何谈起呢?不仅我不会有麻烦,您自己也不会有,因为这儿是维诺城。”

奥尔菲觉得很意外——但这只是他第一个、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意外。

比赛当天,奥尔菲倒数第二个登台;他先用原词原调把《我们的城邦》演唱了一遍,然后向观众解释道,自己的作品是对这首歌的回应或辩驳;接着,他这样唱道:

我们,我们……可我们又是何人?是穷人、还是富人,或者两极一心?

也许“我们”不过是个理由充分的、逼真的幻想,好似水与火的儿孙。

“我们”究竟能经得住多少考验——饥荒、战乱,还是美丽的诱劝?

当敌人的长矛刺进城墙的豁口:

有的“我们”只是丢掉了财产,有的“我们”却落得横死街头;

有的“我们”被迫离乡背井,有的“我们”却得以坐享安宁。

“我们”被拆散如天顶繁星,谁还想得起当初无言的誓盟?

如果“我们”并非是金刚一体,原来是木头与顽石相互疏离,

那并肩战斗的奢望岂非空谈?没有根基的热情霎时便沉寂。

敌人和友人就像抛起的硬币,随时翻转变换不可预期;

除非刻骨的仇恨或刎颈的交谊,否则难以教硬币安然落地。


我们要寻找“我们”,辨认清晰:糊涂的友情从来都是毒药一剂。

谁嫁娶了我们的儿女,却叫我们远离?谁赚去了我们的金银,却说我们粗鄙?

谁奴役我们的肉体,却宣称在解放灵魂?谁在将我们流失的血汗,正大光明地留给自己?

那正是一部分“我们”,还是其中的英豪,凭借“智慧”和“机遇”,一手缔造“丰功伟绩”;

在那压榨机和银行构成的帝国之中,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合法皇帝。

他们的帝国背后有隐秘的双翼,当敌人袭来,只需展翅往空中搬移;

天上的“我们”随时可以完璧归来,地上的我们却只能被洪水翻卷而去。

有谁会为了一时的调情和玩笑、甘愿留在地面,将自己的帝国残忍抛弃——尽管它只是一堆金砖?

我们不必抱有这天真而危险的幻想,它也许会闪烁一点亮光,却绝不是太阳。


我们的城邦!每当这个名词在我心中浮现,它就会惹得我双眼鼓胀,泪水涟涟。

可是,在何时我能够看见,它厚重的砖瓦、屹立在坚实的两岸;

何时我能够听见,在高耸的城墙内,响起我们海潮般的欢呼,那呼声只有两个字:

“我们!”“我们!”

……

奥尔菲向着欢呼的人群鞠躬时,不禁瞟了一眼矗立在广场尽头的那排黑乎乎的、干枯的东西——那不是树,而是绞刑架。他浑身的毛孔中就涌出凉森森的不详之感:在那个瞬间,他仿佛看到绞架上就挂着自己的尸体,脖子上套着灰色的、拇指一样粗的绞索,台下的所有人在用一种混杂着崇敬、恐怖和警惕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知道,一个艺人从来都弱小到承担不起任何祸患,但他们偏偏又最容易给自己引来祸患。这样的预感差点冻住了他已然躬下的腰,让他再度直起身来时,觉得背上压了一座冰山,连走下舞台的步履都变得蹒跚不稳。

“奥尔菲,你还没有老,却已经不中用了,”他心里埋怨着自己的怯懦,“你会被十年前的自己笑话得无地自容。”

最后上台的是一对男女歌手,他们唱了一首讲述神圣婚礼驱逐瘟疫的叙事长诗,奥尔菲在台下从头听到尾——但他又没有完全在听:那位女歌手身材纤瘦,浑身裹着深绿的长裙,男歌手胸膛宽阔、脸色红润,赤裸的肩膀上斜搭着一条斑斓的兽皮,而他们的形象,在奥尔菲半是因疲倦、半是因失落而迷离惚恍的目光中,化作了蔓茉莉与赫拉克勒的身影。他们两人默契的和声与对视时亲昵的神态,唤起了奥尔菲心中的一种复杂的情愫,因为那是一幅和谐、优美的画面,一个甜蜜、自足,却将奥尔菲排除在外的世界。这种情感类似于可耻的嫉妒,却又不完全如此——他在赫拉克勒高大的形象之侧,显得无可辩驳地卑微、孱弱;而在那足以令他的所有屈辱得到慰藉的胜利也早已被判归于永远尘封的过去之时,他竟然又做起了这样的白日噩梦:他配不上她的吻;它属于一个真正的巨人。

可是,维诺城的蔓茉莉又在哪儿呢?也许,她就藏在这汪幽深的水底;或者,她就是这汪幽深的水。


第二个意外,让原本就对自己的冒失行为隐隐担忧的奥尔菲更加无所适从了:他的辩论诗竟然在比赛中得了奖,他本人也被邀请去参加了一个名叫“珀佩瓦诗学会”的文学组织在瓦尔哈拉举办的沙龙。奥尔菲本来不太愿意参加这类聚会:他既没有一身穿来出入高级餐厅的行头,也缺乏与高雅文人打交道的修养。然而当他得知这是一个民间自发成立、却在维诺城的文艺界举足轻重的组织时,他还是到传教者路的裁缝铺里做了一套崭新的短衣,以便向聚会上穿长袍的成员们表明自己的立场。

虽然聚会上的长袍比奥尔菲想象中的少得多——有几位甚至和他一样,也是一身酒馆歌手的打扮——可是在封闭而昏暗的空间里,以及芬芳的本地葡萄酒的作用下,诗人们的言谈话语、举手投足间的地位、财产和职业的印记被麻醉、掩盖于融融的壁炉火光里,代之以奇迹般的共同语汇以及考量再三的成熟见地。奥尔菲不知这种和解的力量究竟是源于美酒,还是来自珀佩瓦尊神,或者它们之外的什么东西。

代表学会来接待奥尔菲的,正是他们的领袖丢卡里翁。奥尔菲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一直在寻找他,并且确信自己会在某处遇见他。他知道,如果他见不到一个被尊为“丢先生”的,架着眼镜、不修边幅、心地炽热的青年文人,他就没有机会深入维诺城的头脑——就像他只有借着莲德和夕落的笔记,才能够贴近她那时而蓬勃欢跳、时而残喘哀鸣的心脏一样。不过,他面前的这位丢先生和他想象中的略有差别:他已经换了一件和他的银灰发辫一个颜色的新长袍;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托起一个足够礼貌到位的微笑,但更多无法揣度的态度全都藏在眯起的双眼中——那是不信任,或者沮丧,或者毫不关心,或者警惕……或者仅仅是看不真切。

“欢迎您光临我们的聚会,奥尔菲师傅,”丢卡里翁的嗓音晦暗又疲软,让奥尔菲忽然想起莲德笔记中那间落满尘埃的书房的样子,“我叫丢卡里翁,诗学会的主席。我们是个民间组织,跟议会、教会和商会都毫无关系。除我以外,所有的成员都是我们城邦文学和艺术的精英。我们吸纳会员的唯一门槛就是在珀佩瓦的天空下、尤其是在诗学的天空下取得非凡的成绩。除此之外,我们还对那些创造佳作的艺术家进行奖励和资助,以促进我们城邦的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呃——创作自由,”他好像是在强打起精神背一段台词,目光不由自主地总是垂向地板,又被他自己一次次拉起来,“奥尔菲师傅,我们在诗歌赛会上听到了您的作品,都非常期待能够见到您。而且学会决定给您一份长期资助,资金来自‘珀佩瓦艺术基金’,它由上一任的学会主席魄里非墨在五十年前创立,来源是诗人和艺人们的个人捐赠,并且它只接受这一类捐赠。我们知道您正在四处游历,不过我们衷心希望,如果哪一天您厌倦了旅途、想要在某个地方安定下来的话,维诺城是个很好的选择。”

接着,他为奥尔菲一一介绍聚会的其他成员:哲学家、戏剧诗人啼逸鸥爵士,历史学家、叙事诗人席达,悲剧演员阿切洛,玻璃镜子剧院的桂冠诗人劳乐丝,抒情诗人塔拉萨蔻,喜剧演员萨利切……令奥尔菲略感意外的是,其中平民甚至无产者出身的艺人竟然不在少数。介绍完毕,丢卡里翁取下自己的夹鼻眼镜,由托盘里端起一杯葡萄酒,自顾自地饮啜了一口。接着,他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连忙放下酒杯,戴起眼镜,向奥尔菲伸出右手。

“——哦,我还没有和你正式见面呢。我叫丢卡里翁,很高兴见到你。”

奥尔菲也伸出手,触碰到丢卡里翁冰凉的手指。

“我叫奥尔菲。我听说过您,丢先生,”他用低沉的、只有对方能听到的声音说——但他同时和他的目光交接,以确保他的话钻进了他的肺腑,“从一个男孩那里。”

厚厚的镜片深处,丢卡里翁缓缓扩大的双瞳,让奥尔菲看到了此言隐秘的、渗透性的影响。


那一次聚会后,丢卡里翁邀请奥尔菲到他的家中做客——因为在整晚的聚会里,他故意避开这位陌生的来客;可是两人都知道,他们互相之间有着无数的疑问,谁也不会轻易地放任对方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掉。奥尔菲迈出了他的第一步:他至少挖出了公众身份背后的那个丢卡里翁。可他依旧不敢断定,自己不会遇到另一层甲胄——丢先生不太可能只穿着一层铠甲,否则他就不会是维诺城思想的沙场上驻马远眺的那个人了。

就在第二天的黄昏时分,奥尔菲沿着铺满落叶的思莱普尼道,一边观赏沿河的风景,一边散步来到丢卡里翁的家。走过那座窄得只容一辆马车通过的石桥,踩过浅滩上松软湿润的沙土,奥尔菲看见了主人家没有上锁的、布满铁锈的栅门。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它;它在微凉的晚风中发出一种类似于委屈的呻吟一般的怪响。丢卡里翁偌大的木头宅邸像一个屈膝而卧的沉睡的巨人,只有二楼南端的圆形窗户里闪烁着一点幽光,好似它那只盲翳重重的独眼。

丢卡里翁的客厅在一楼层层书架的深处,三张深红色的长软椅,椅背抵住了三排快要触到屋顶的书柜,剩下的一面是窗户和窗台下的壁炉,炉里被扫得干干净净、没有灰迹。中间是一张四方的矮茶几,洁净而光亮,但从空气里飘散的湿土气息中,奥尔菲得知这是主人刚刚擦拭不久——原来一定积了厚厚的尘土。主人请奥尔菲随意地就坐并等待片刻,自己则转过一排书架背后,不一会儿,就端上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来。

“请原谅,我在家里从来不喝酒,”丢卡里翁坐在客人对面,一边拉开窗帘一边笑着说——那扇窗子和夕阳是一个形状,并且正好将它揽在怀中,“希望你还记得这儿是维诺。”

“我没有忘,”奥尔菲用右手食指勾住杯把,拇指和中指夹住温热的杯子,将它送到自己口边,“我很高兴在维诺城还有喝咖啡的地方。”

“美酒是我们的经济支柱,就像城市的血,”丢卡里翁轻轻地吹着杯中苦涩的饮料,“可我们也需要一根清醒的神经,哪怕在欢庆胜利的夜里也不例外。”

说罢,他往窗外望去:落日将大河染成金红色,东方的阴影蚕食着两岸鳞次栉比的房屋,悄无声息,而不可阻挡。

“维诺城是我到过的第一座城市,真正的城市,”奥尔菲发自心底地赞叹道,“在这儿,我遇见的每一个人,只要和他聊到三句话以上,他就一定会自豪地提起自己的城市——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也许它本身才是原因呢。”丢卡里翁意味深长地道,“不过听起来,你一定到过一些不够格的城市了?”

“对了。”奥尔菲简短地说,“比方说,雷伯勒。”

丢卡里翁一听到这个名字,喉咙里就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的哽咽,双眼中注满了——是泪水,或是希望的美景。他尴尬而短促地笑了一声,但终于没有失态。

“雷伯勒……”在重复这串音节的时候,他的嗓音细腻、优美得简直不像他自己的了,“我对她的看法,可能和你不太一样。”

“我听得出来,你在雷伯勒待过很长时间。”奥尔菲说。

“十年,”丢卡里翁轻声道,“那时候,还有人管我叫‘年轻人’呢。”

“你爱它。”奥尔菲的目光由唇边的咖啡杯上挑起,投向对方映满火红光彩的双眼。

“不,我不能爱她。”丢卡里翁微笑着摇摇头,视线又转向窗外,“你看,我的母亲在这儿。”

“我不懂。”奥尔菲没有跟随他的目光望去,而是耐心地等待他的思绪回到当下的对话里来。

“你懂。只不过你想听我亲口说出来。”丢卡里翁猜透了奥尔菲的心思,他有点惊讶又赞许地笑出了声,“你不太像是个敌人,真的,很不像。好吧,我说——像个故弄玄虚的通俗哲学家那样说:‘我不能自由选择我的所爱。’‘爱’好像是责任的附属品,而责任……又好像是一种定数。这只是我的感觉,我不敢去验证——我不敢放纵或助长那种脱离了责任的爱,尽管它非常热烈、美妙,让我找不出一点遏制它的理由。奥尔菲——如果你愿意把我当做朋友的话,你能否帮我一个忙,告诉我,在你做游吟诗人的这些年里,有没有发自肺腑地爱过某一个地方、某一群人,全心全意、毫无顾忌地把自己当做她的孩子,当做他们中间的一部分,而没有因为自己生在别处、说着不同的语言而感到自卑或者疏离,或者对自己的故乡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愧疚呢?”

奥尔菲听他这么问,便将已经见底的咖啡杯搁在软椅的黑木扶手上,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要斟酌一番再给出回答。


那丑 于 2023-12-3 10:13 补充以下内容

其实,他心里早就有一个答案——因为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他考虑的,是他能否把自己的答案对丢卡里翁和盘托出。他的确像问题中描述的那样爱过一个地方、一群人,比如那经常出现在梦中的翡翠地,那里蓝绿色的湖水,巨树的浓荫,清浅的溪流,挂满藤蔓的吊脚木屋,潮湿而温暖的酒馆,保守而虔诚的居民……他的爱曾经那么纯粹、那么无私、那么不计后果;他仅有过的一点自卑,最后都熔化进了灿烂的河水里;他甚至都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家乡,因为他早就被她放逐了。可是……疏离?不,奥尔菲并没有感觉自己和那片土地之间有什么不可缝合的裂隙。他为什么离开呢?这或许仅仅是由于他对自由的偏执。所以他的答案是“当然。”可他的回答是——

“没有,”他大幅度地、仿佛很费力地摇着头,“没有那样的地方。我走过很多地方,也爱过很多地方,可是……我留不住。我虽然连故乡的模样都忘了,却还在到处寻找她的影子。在这一点上,你比我幸运得多,因为我明知自己再也不可能为她做什么了——这种愧疚将要一辈子压在我身上。”

他说罢,两人之间陷入了片刻的沉寂。忽然,他听到丢卡里翁颤抖地深吸了一口气,又勉强平稳地呼出。

“谢谢。”丢卡里翁开口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对自己情绪的必要控制,“很早以前,我问过别人类似的问题,那是我非常信赖的一个人。可他没给我答案。他就是我的养父,魄里非墨。”

“你提到过他。”

“对,他是诗学会的上一任主席,也是这座房子的旧主人。如果你早一年来这儿,你就能见到他……他去世时七十九岁。”

“你说……他没有给你答案。这是为什么?”

“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当然,我问他的问题和问你的不完全一样;那个问题不是有关故乡的,而是关于……一种更抽象的故乡。我的养父自己就改变过信仰;他年轻时曾经做过黎波底教会的神父,可后来不知为什么,公开宣布脱离教会,改信赫非诸神了——虽然我觉得他实际上并没有对这些神认真过——我的意思是,他也许从来都没能在自己身上解决我提出的那个问题——虽然我的问题也不是关于宗教信仰的;就像它比故乡更抽象一样,它比宗教信仰更具体,具体得多。这个问题不只是我有,他也有,你也有——只不过我们对它的感受不一样,描述也不同。”说到这里,丢卡里翁若有所思地停顿了片刻,又加了一句:“请原谅我这么啰嗦吧……我还是想确认一下,刚才你告诉我的,的确是你的心里话吗?”

“是。”奥尔菲没有一丝犹豫;出于他来见丢卡里翁的根本理由,他必须这么说;而且他明白,他自己的经验和结论也许并不适合除他之外的任何人,他理应保有这种最基本的谦虚和谨慎,“你可以相信我。”

丢卡里翁沉默了片刻。他大概是在回想奥尔菲的答案……或者将它翻译为适用于他自己的那种表述。而后,他站起身来,在那片狭小的空地上来回踱步。最后,他抬起头来,朝窗外幽暗的城市望去——余晖已经消逝,灯火尚未燃起。

“我相信你,奥尔菲。”他的声音听起来虚弱之极,好像一艘承载万斤的帆船被大风推动时、桅杆发出的咯嘣嘣的裂响,“你知道,我的周围不乏智者,不乏这个时代最出色的头脑和心灵,可他们身上总有一种让我难于接近的气质——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之极的自信;虽然尽管这样,它也是自信。他们用高妙的观点谈论着一切,却只是在那里谈论;在我们的聚会上,哪怕是从前流浪街头的诗人,都会从里到外流露出不愿改变现状的态度,尽管他们自己都明白,这和他们激进的观点互相背离——他们好像达成了一种默契,好像在皮肤上贴了一层薄薄的、密不透风的金箔,它保证了理论和想象的世界不断趋于完美,不受任何来自窗外世界的干扰。我尊重一切纯粹的智慧,我自己也是它们的追随者,可我……我不能和我周围的智者交流,交流我们的感受,我们的良心。奥尔菲,你从外地来,我不知道你从前是怎样的,我只知道,你浑身上下没有这种让我感到窒息的气质,所以……恕我直言,我相信你,并不是出于一种成熟的考虑——当然,这种信任也许会在今后的考虑中继续保持下来——我相信你,是因为我除了自己,已经没有谁可以去相信了。”

“有时候,信任不是奢侈品,而是廉价的必需品。”奥尔菲闭上眼睛,任凭咖啡的苦味洗刷着自己的意识,使之进入到一种飘然于自我之上的状态。

“很准确。”丢卡里翁为对方的善解人意而感到欣慰,“不过,这不应该是常态,这只是人向自己卑微的本性屈服的表现。一个人害怕孤独,比害怕死亡更可耻,因为廉价的信任是自欺欺人,而廉价的生命……则不是。我有过可以信赖的人,不止一个,可他们都离开了;我还留在这儿,因为我觉得自己还不能走……当然,我说这些都毫无意义。这可不能当做借口,对吧?”

“其实……”奥尔菲故意将目光瞥向别处,以避免对视的尴尬,“我刚才一直在猜想,你为什么会请我来喝咖啡,以及我到底为什么会轻易地取得你的信任——它应该有一个更明显的原因。丢先生,我说得对吗?”

丢卡里翁露出一个长时间的、无声的微笑。

“你认识他。”他说,“你不仅见过他,而且你认识他,否则他不会和你谈到我。我了解那孩子,莲德——是他吗?我想知道一个确切的答案。”

“你还记得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奥尔菲还是没有和他对视;但这一次,他是怕对方看到他眼里的泪水。

“他在哪儿?你们是在战后认识的吗?”丢卡里翁的声音带着不明显的颤抖,可胸腔里隆隆的心跳却在寂静的屋中沉闷地震响。

“准确地说,是在……战时认识的。”奥尔菲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过他不在战场上……是我乘坐的船把他救上来的。”

“他现在在哪儿?”丢卡里翁的嗓子突然哑了。

“在海底。夜里……他躲开了所有人……”

“为什么?”

“他的爱人。他们的小船翻了,我们只救上他一个。”

丢卡里翁坐在那里呆若木鸡。片刻之后,他微微摇晃了一下,僵硬地站起身来。

“请稍等,我……失陪……一会儿,换一根……蜡烛。”

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一排书架后面。奥尔菲没有觉得自己等了多长时间,就看到阴影中有一团光亮向自己移来。那明亮的烛光照着的丢卡里翁的身躯,好似一团油布裹着的一具干尸,让奥尔菲不合时宜地毛骨悚然。丢卡里翁换好了蜡烛,回到对面的椅子上,脸上居然又露出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那种笑容。

“谢谢你告诉我……关于他的消息。你知道,我很在意他。”他用那种节奏缓慢、且少有起伏的语调说。

奥尔菲突然觉得面前坐着的不是丢卡里翁——这种想法简直可以说是恐怖,而且越想越恐怖。但稍微冷静了一下,他就发现这不过是戴上了面具的丢卡里翁;这面具也许是用来掩饰他彻骨的悲伤的;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丢先生不愿在奥尔菲面前释放自己激烈的情绪,害怕它会使自己陷入某种毫无防备的状态——毕竟,奥尔菲只是“不太像是个敌人”而已。

奥尔菲不知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便提出要结束今天的拜访。丢卡里翁没有挽留,甚至没有到屋外送别,他只是举起灯来为奥尔菲照亮书架间的路。

“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奥尔菲已经走到了门前,却又回过头来——他看到丢卡里翁的正面完全镀了一层金色,“关于我和我的歌。我知道,它之所以得奖,我之所以得到诗学会的资助,并不是由于艺术形式上的原因,对吗?”

丢卡里翁发闷的声音由那片光晕后面传出来:“你太低估自己了。我们的资助,从来都是给最勇敢的诗人,最伟大的作品。”

就这样,在第一次拜访经历的结尾,奥尔菲不出意料地又收获了一层面具——不过他想,这样的东西还能剩下几层呢?


回到旅馆后,奥尔菲几乎一夜未眠。他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坐在二楼阳台南端的长椅上,目光扫过交织在灯火与黑暗之中的维诺城——它在夜色中有着与白天不同、且随时变幻的轮廓,让奥尔菲的视觉难于把握。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维诺城呢?或者,它就是一种想象出来的、因而本就不应该有确定边界的存在?也许,这种质疑本身比它的对象更为荒诞。奥尔菲只好用这最后一种可能来安慰自己。

第二天早晨,旅馆的伙计把诗人从长椅上叫醒了,并给他送来一封信。奥尔菲揉了揉被白炽的阳光灼得昏花而酸痛的双眼,拆开信来费力地阅读着:那是玻璃镜子剧院寄来的一份合同,附带着一张简短而措辞精当的邀请函,大意是说,希望奥尔菲接受剧院的长期聘任,参与维诺城的文化重建事业,他们将提供维诺最好的演出条件和优裕的报酬。奥尔菲读完合同之后,好像感到有趣似地笑了一声。

他用左手拇指抚摸着粗糙而坚韧的羊皮纸合同;它的质地,或者说是它本身,比它的内容更能够吸引奥尔菲的注意:不管怎样,它是一份合同。在任何情况下,尤其是合理、合法的情况下,它代表了精密、严苛的公平,也便因此假定了这种公平;它好像是公平之父和自由之母的儿子,人们看见了它,自然也不怀疑它那仿佛必定先于它而存在的父母——至少,它看起来是那么地神圣、纯洁、透明,好像处女诞下的婴孩;只不过与某些宗教神话不同,这个婴孩并非预示着天国的降临——而是暗示着它已然在此。想到这里,奥尔菲又笑了一声;他把目光从合同上移到满是蠹洞的地板上。

“‘文化重建事业’……”他低声重复着,“谁的事业?”

奥尔菲想起了莲和夕落的笔记:他们将自己的命运之鏃挂在墨水的弦上,打开了堡垒的缺口;而今天,有一种修补缺口、加固雉堞的“事业”正在伸出双臂,想要将奥尔菲拥到它怀里。奥尔菲明白,即便他没有素常对“自由”的偏执,他的拒绝仍然理由十足:这一次,恰巧是“自由”本身在说话。

他把信封用蜡重新封好,装进口袋里,然后下楼,在明媚而清凉的秋日早晨向北徒步穿过大半个维诺城,来到“玻璃镜子”剧院门口,将信亲手交给了那里的看门人。离开剧院的时候,他的整个灵魂轻快地就像要飘起来似的,浑身的疲惫和酸痛也一扫而尽。他回头望去——那是北城区的中心、因其周围建筑的布局而得名的“钥匙广场”;东侧是法院、神庙、议会宫和剧院绕着公爵塑像围成的半圆,中间是细长的广场大道,西侧是高耸的公爵府邸,据说它建得那么高是为了便于公爵坐在卧室里眺望远处的大海——他一直认为那是一片湖,湖对岸有他尚未完工的美丽城堡。奥尔菲环视着这些庄严、厚重的建筑,以及广场上稀稀拉拉、行动迟缓的裹着长袍或长裙的人影,忽然觉得自己是在看一场悲剧演出:这种感觉往他那澄亮的心绪中混入了一缕暗色。

“也许,那真的是某种‘事业’,”他站在剧场的阴影里,带着一丝不由自主的示弱的微笑对自己说,“虽然它的实施中充满了诡计,但它本身,就像莲德说的那样——‘不是个阴谋’。”


奥尔菲再度踏进“玻璃镜子”剧院的门厅,那是在他略显轻率地回绝了它的聘任之后不久、丢卡里翁邀请他在三楼的包厢里共同欣赏一出新戏——席达的历史悲剧《海上之虎》——的时候了。他不太习惯穿紫色短衣的侍者对待他的恭敬态度,甚至暗自觉得这是一种讽刺:他们高傲冷漠的眼神与低垂的头颅显得格外地不协调。

丢卡里翁已经在等他了。他仍然穿着那身旧长袍,左手边的小圆桌上摆着一套银制的咖啡饮具,这让奥尔菲略微放下心来。等侍者关上门离开后,丢卡里翁为两人分别倒了咖啡,然后向楼下空荡荡的舞台举起自己的杯盏。

“敬这出伟大的悲剧!”他的语气是严肃的,可神态却好似别有蕴意。

“你看过彩排了。”奥尔菲坐到圆桌另一侧的软椅上,没有碰手边的杯子。

“对!”丢卡里翁笑着看了他一眼,把杯子送回自己唇边,“我一向认为,席达的悲剧没法和他的叙事诗相比。他组织场面的能力谈不上出色,人物更是经常乱发一些不合身份的议论,节奏拖沓,冲突抽象——不过,我说《海上之虎》这出戏伟大,并不是指它平庸的艺术形式而言。”

奥尔菲开始隐约地察觉到丢卡里翁此次邀请的目的了。他没有答话,而是端起沉甸甸的咖啡杯,点点头,表示他很有兴趣往下听。

“席达的眼光很敏锐,他总是明白我们的社会现在需要什么,然后利用自己的身份和能力,不声不响地为她做出贡献。在戏剧诗的领域,他也许不是一位园艺家,但他是个优秀的、聪明的园丁,懂得恰到好处地为树木浇水驱虫,然后任它自然生长。对于那些追求美、并且善于制造美的艺术家,我称之为‘天才的’;而对于那些善于利用艺术的力量为我们的社会之树浇水驱虫,做出不可替代的贡献的艺术家,我才称之为‘伟大的’。”丢卡里翁慢条斯理地为自己的评论作着铺垫,“席达并不是个天才,但是比起很多才华横溢却滥用舞台的诗人来,他更知道戏剧是怎么回事。你听说过‘海上之虎’吗?他是二百年前统治歌斐城的一个殖民总督,在当地鱼肉百姓、横征暴敛,最后被一个起义领袖在决斗中杀死了。这就是席达新戏的主要情节。从我的概括中你应该能听出一点端倪了吧?”

“一个类似维诺城的城邦、殖民暴君、人民起义、历史故事。”奥尔菲不动声色地挑出了这几个词。

“对。”丢卡里翁俯视着密密麻麻的观众席和空荡荡的舞台,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你虽然心知肚明,可还是愿意做一个倾听者。好吧,那就由我把它说出来。现在,维诺城上空最大的阴影就是掌权的雷伯勒人——他们可能会变成暴君,也可能不会,至少现在他们还是朋友,甚至是恩人。我们的人民在担心、害怕,可这种担心和害怕的情绪又没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发泄出来——它们越积越厚,最后就会变成我们皮肤下面的一种不可名状的痼疾。一个异地他乡的故事,可以名正言顺地虚构一个类似的环境,来唤起我们人民心底那种无法诉诸言语的阴暗情绪,再用壮烈悲剧的形式把它们从城邦健康的身体里驱逐出去。这种作品就好像把每个人的噩梦搬到了舞台上,让他们亲眼看着梦里的怪兽被强大的自我彻底消灭掉,永不复生——这样来祛除梦魇。”

“你说它伟大,我能理解,”奥尔菲一边抬头看着穹顶上那些神话题材的壁画,一边轻微地叹着气说,“可它对于我的问题来说,并不是个很好的答案。”

丢卡里翁摇摇头,正色道:“其实,它就是为你的问题准备的。”

“可我对待梦魇的态度并不是这样:我宁愿把它看做一种预警,而不仅仅是亟待消除的可怕的幻觉。”奥尔菲努力保持着语气的轻松与柔和。

“我知道。”丢卡里翁用一种颇为厚重、亲切的口气说,“我知道。对于社会之树的疾病,你和他的处理方法并不一样;可我们能理解这一点。我们知道你爱她,而且你拥有这种勇气——这就是我们为什么给你资助。我们和所有热爱她的艺人站在一边。”

奥尔菲愣住了。那一瞬间,他简直不敢把目光从天花板上移下来,移到丢卡里翁的笑脸上——他宁愿相信、而且差一点就相信了,这是对方发自肺腑的话。可他的头脑不允许他这样轻信。

“我们是个民间组织,”丢卡里翁看到他没有回应,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只接受艺术家的个人捐赠。”

“天哪,我该怎么理解这句话?”奥尔菲的脑袋里发生了某种寂静的爆炸,他垂下头,用双手捂住脸。

“你应该相信它,”丢卡里翁的脸仿佛又变成了一块硬壳,“我在告诉你事实,一个最基础的、只代表它本身的事实。”

奥尔菲几近于绝望。他甚至想要起身离开,却又想起这样很不合适——他在不知不觉间,已将丢卡里翁当做他在维诺城唯一的朋友;而且,他必须攻陷这座堡垒,这是他向自己默许的一项事业中最关键的一环。丢卡里翁强调这是个事实,那么,他也许并没有说谎;但他又是在明显地暗示,这个“事实”就像其它的所有事实一样,只对奥尔菲展露了某一个侧面——至于其它的侧面,它们并没有故意地掩藏自己,而是自然而然地隐身在了旁观者视觉的盲区。奥尔菲猜到了它们是什么,但他并未因此而与丢卡里翁心照不宣;他所不明白的只是,为什么有一群人会为那些攻击自己的作品买单。

“奥尔菲……”

他在满眼漆黑的迷雾中听到丢卡里翁在叫他。是哪位丢先生?他的面具还在吗?

“奥尔菲!”

他又听到了丢先生的情绪波动……他稍稍放下心来,移开双手,睁开眼睛。丢卡里翁就像刚才那样,很悠闲地端着咖啡杯,嘴角微微翘起,饶有兴味地看着反应过激的奥尔菲。

“你真可怕。”奥尔菲一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一边听到他右下方的舞台上、戏剧已经开场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把你当做朋友。”

“当然能,”丢卡里翁的语气近乎调侃,全然没有了刚才严肃、冰冷的味道,“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那么你就应当伸手拉我一把,而不是把我扔进你自己制造出的一团迷雾里。”奥尔菲现在显然没有兴趣开玩笑。

“好吧,好吧……”丢卡里翁放下杯子,双手轻轻地互相摩擦了几下,然后握住,“其实,你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多少真正匪夷所思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你猜到了、但是不敢相信的东西。”

“然后呢?”

丢卡里翁轻轻地笑了一声。

“我听说,你最近拒绝了‘玻璃镜子’的邀请。”他的声音并没有被演员的朗诵声压过去,也许是因为奥尔菲在专心地捕捉他的每一个字。

“对。”奥尔菲简短地答道;他甚至都并不好奇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你别误会,这件事我没有参与,”丢卡里翁说,“不过我和剧院的人很熟……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呢?”

奥尔菲沉默不语。

“那么让我猜猜……大概是出于某种习惯,比方说……洁身自好?”他的口气听起来并不像是在讽刺。

奥尔菲对这个词的突兀和准确感到惊讶;但他不能点头承认,只是没有反驳。丢卡里翁大概料到了他的想法。

“你对于剧院的想象,大体上没错,”丢卡里翁正色道,“剧院有自己的事业,但它不是你的事业。我说得明白些:剧院的事业是剧院股东们的事业;他们的眼光可能很长远,但无论如何,他们只关心自己的事业。你站在源头看清了整条河流,然后避开它,这当然比船到江心再作决断要明智得多。”

“很高兴你这么想。”奥尔菲的情绪混杂着欣慰与无奈。

“可是,万一有一天,你踏进了一条看不见的河里呢?”丢卡里翁低下头;虽然周围并没有别人,他的声音也还是不由地压得很低。

“什么?”奥尔菲担心这又是一个谜题。

“你在有意地抵制这种交易,因为它违背了你的心;可假如有一种和你的心并不冲突的、甚至令你完全无法察觉的交易,你还能够抵制它么?一个合格的艺人,天然地向往自由、同情弱者,这一点,你我都一样。任何强者都要把自己扮成弱者、或者干脆戴上隐形的头盔,才能来见我们而不会招致我们的反感。虽然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只需比我们多想一步而已,不过,让交易本身也丝毫显不出这种不平等来——甚至把交易也打扮成纯粹的慷慨奉献,这就稍稍有了点难度,当然也会获得更大、更长远的收益。”丢卡里翁很小心地斟酌着字句;他知道奥尔菲会在何种程度上重视他的话,因而并没有重复,“奥尔菲,我本来不该说这些;而且,在这个话题上我也不会再谈下去了——除非我觉得有这个必要。”

奥尔菲也没有再问下去——他听到的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着,由座位上站起,扶着栏杆看了一会儿台上的演出,然后转过身来,在包厢深红色的柔软地毯上来回踱步。这时,有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西墙上挂着一幅真人大小的肖像画,那画中的人看起来十分眼熟……丢卡里翁?

那的确是更年轻、更漂亮的丢卡里翁,穿着雪白的长袍,胳膊搭在软椅的扶手上,神态安详、唇齿含笑,虽然和现在的他戴着同一副眼镜,可那双镜片都因其后隐隐藏辉的双眼而显得洁净、温暖。奥尔菲对着肖像仔细端详了片刻,又不由地把目光转向对面的墙——不出所料,那儿也有一幅画:一个坐着的瘦削的女人,深褐色的眼睛明亮而有神,目光投向自己的斜上方,好像在思索或回忆;她留着长约一寸的黑色短发,穿一身血红色、打皱的皮衣和紧身皮裤,左边的嘴角微微翘起,扯动了脸上似有似无的皱纹,让她平添了几岁年纪……还有几分睿智的魅力。奥尔菲盯着这幅画像,不知不觉间忘记了它是一幅画;他觉得女人犀利的目光朝他投来,便惊了一身冷汗,本能地赶快望向别处,好像如此的注目冒犯了她一般——这时,他发现身后的丢卡里翁也在注视着他。

“斯琵纳,”丢卡里翁的双眼睁得很大,甚至……大得异常;他那轻松的语调也不那么自然,甚至濒临崩溃——还好,他忍住了,“一个很优秀的诗人。”

“你的朋友?”奥尔菲问道;他回过头来,没有看着画,但也没有直视丢卡里翁的脸。

“不,”丢卡里翁快速地说出这个词,然后无声地深深呼吸着,“不是朋友。”说完,他把脸转向了热闹的舞台。“快看,劳乐丝要上场了。他扮演年轻的起义领袖诺伊。其实按照历史记载,‘诺伊’只是这位领袖一长串中间名里的一个,但席达让剧中的所有人都这么叫他。这也是他的聪明之处。”

奥尔菲惊讶于他竟然这么快地成功转换了话题,让对方不得不接着往下谈,以避免尴尬。同时,他也决定就此不再问有关那位“斯琵纳”的事——哪怕他对两幅画像摆放的位置再感到好奇也罢。


那丑 于 2023-12-3 10:14 补充以下内容

“玻璃镜子”众多一流演员的演出,为《海上之虎》这出优秀的悲剧锦上添花,不过奥尔菲并没有太过专心地欣赏它;他一直在思考丢卡里翁的那段话。这种沉思持续到他离开剧院、沿着繁华喧闹的伊歌路徒步返回喷泉旅馆的时候。若有若无的细雨粘在他刚刮不久的脸上;短靴在宽阔的圆石板路上打滑;一辆慢悠悠、晃荡荡的黑色马车几乎贴着他的肩膀驶过;潮湿、凉爽的气息伴着各种不知源起的幽香与腐臭飘入他的鼻孔,在头颅的诸多空隙中缓缓扩散、舒卷、充盈、融解;围绕着双耳的无数人言马嘶,汇成一股混沌难解的天籁。

他明白丢卡里翁的话,却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丢卡里翁证实了他的猜测,却没有告诉他,这种怪诞的事情到底遵循着怎样的逻辑。他只是一步步地确认自己敌人的隐秘,却一直不敢确认他们的存在——他们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即便就在那里,也是无辜的。奥尔菲环视四周:在这座含着万事万物的城市里,每一丝呼吸、每一缕思索、每一寸行动,难道都在一张疏而不漏的巨网之中、无法逃脱其监视与掌控吗?难道有这么一颗头脑,它能预见每滴雨水降落在何处、每个灵魂扬帆向何方,而在某个不可思议的源头作出轻微的改动、来影响世界的走向吗?换句话说,他确信自己正在与之对峙的那个最隐秘的东西,难道就是用思维和言语创世的神?这太荒唐了,除非他面对的不是神,也不是一个或几个阴谋家,而是一个在社会中获得生命的、成熟的系统;无论是否有人掌握它的秘密,它都在通过活人的手来践行它自身。它甚至并不隐秘,因为除了纯粹的思想,谁也逃不出它的手掌——而思想逃得出去,却对它无能为力。这是个太过悲观的想法吗?他不敢确定。至少,他必须让丢卡里翁再开尊口,把他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奥尔菲想起了最后一招——其实,假如不是他一直对丢先生的立场心存疑虑的话,他第一次就应该用它。

就在从剧院回来后的那个夜里,奥尔菲给丢卡里翁写了一封措辞郑重的信,邀请他第二天下午来喷泉旅馆做客。“我将为您展示一件重要的东西,”他在信中写道,“并且只有在城市的这一端,您才能够理解它的全部含义。”

第二天中午,他收到了丢卡里翁的回信:

本待与阁下会面,孰料午后别有一紧要公事,不得推脱,故此致歉。若阁下夜里得暇,必登门拜访。

“大概又是诗学会的门面工作。”奥尔菲有点不屑地想道。他回寄了一封简短的信笺,说自己晚上有空,在旅馆的阳台上备酒相待。

丢卡里翁来得比奥尔菲预料中的更晚,几乎是深夜了。他没来得及换下一身银色的礼服长袍,看样子一整天都在忙于各种交际,但他的脸上丝毫没有疲倦之色,反而比起前几日来精神许多,隐约透着一种枕戈待旦式的紧张与兴奋。

“橡树宫的聚会,”丢卡里翁一边坐进阳台上不甚明亮的蜡烛光辉里,一边用埋怨的口气道,“枯燥、恶心,可又不得不去。”

“那是个诗人的聚会吗?”奥尔菲问道。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片景象:身着绿色长裙、露着大半个胸脯的喀耳刻夫人在一群风雅又冷漠的艺术家之间得意地走来走去,她的男孩们赤身裸体、戴着手铐脚镣在旁边伺候。

“不,商人的聚会,”丢卡里翁说到这里,略为嫌厌地皱起了眉头,“还有一些和他们的事业沾边的政客,还有我。”

“还有你?”奥尔菲被他这种无心的幽默逗乐了,“你是哪一类呢?”

“我接近于后者;可让我很高兴的是,现在还没有人把我归为那一类,”丢卡里翁笑道,“不过,我和这两类人都不怎么说话。我参加聚会,是为了去见墨丘利爵士,聚会的主人。”

墨丘利……

“我在聚会里主要是另一个身份,”丢卡里翁快速地解释道,好像一个谦逊的富翁出于某种缘由而不得不展示他的金库、却生怕对方误以为他在炫耀时那样,“南城工会委员会的顾问。一个由各种行业的工人组成的联盟,组织很松散,成员也很少,尤其是缺乏足够的专业意见……自由快乐的工匠行会已经是历史了。他们现在并不自由,而且也不可能真正地成为一体——他们已经被彻底地拆散,和他们的工作一样,变成无数个根本无法粘合的碎片。现在的工会并不完善,但今后还会变得越来越糟,因为它已经过时了,它是一具尸体而不是一个婴儿……也许他们本来就应该是碎片,真正的事业就是每个碎片进化为完整、自由的人的事业。”

“你还没告诉过我……”奥尔菲喃喃道;这的确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油然而生的敬重紧随着惊讶的颤抖,“我没有想到,真是抱歉……不过,你觉得它真的前途未卜吗?”

“也许它的形式还会发展,但内容已经变了。”丢卡里翁低下头,将十指绞缠在一起,“比方说,‘巨人酒馆’。”

“你是说‘瓦尔哈拉’的分店吗?河对岸的那个?”

“对,那正是工会最近的一个成绩。”丢卡里翁的眉头并未因积极的话题而舒展,“工会和瓦尔哈拉的老板共同投资了这家酒馆,然后用自己的股权跟他谈判,把酒馆的饭菜价格压得很低,直到那些经常饿肚子的码头工人都能在那里每天省下一杯葡萄酒的钱。这就是工会的作用:和那些本该对这一切负责的人交涉,为工人们解决一点穿衣吃饭的问题。它没有更大的力量,也不应该有——毕竟我们要遵循社会规律和自然规律,不能为了我们的同情心而矫枉过正,为了理想中的公平而破坏事实上的公平。工人们不应该为自己的处境负责任,工会也不应该;责任在别处。工会应当继续这样的谈判,但最终,它还是要促使那些本该负责的人接下自己的责任。”

“我以为工会是工人们自己的组织,”奥尔菲诧异道,“你说的‘同情心’又从何而来呢?”

“正好相反,我觉得,委员会不应该吸收太多的工人来作为成员,”丢卡里翁叹了口气,接着道,“工会应该是个中间的组织。它为工人争取利益,但它不能完全由工人掌控——这不可能,也不应该。工会服务的应当是整个社会,让它一步步地接近它的理想,而这个过程中最需要的就是公平,不能让任何一个群体压倒另外的群体。而且,今天的工人不比古代的工匠,我说过,他们已经不自由了,他们的精力已经完全用来兑换了勉强温饱的生活,也不可能再有眼光和智慧去参与政治,除非有一天,有人对他们负起了责任——可如果这样,他们也就不必再参与政治,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自己应得的一切。这两个理由中间,后一个更实际,也更重要。”

“可谁会负起这个责任呢?”奥尔菲质疑道,“即便你说的这些人真的对工人们的理想负责,或者对社会的理想负责,你又凭什么期望他们会去主动承担责任呢?”

“我的确没有理由抱太大的希望,可我同样没有理由绝望,不是吗?”丢卡里翁的反驳听起来无懈可击,“我不喜欢我们城邦的现状,甚至觉得这些本该承担责任的人几乎处在茹毛饮血、弱肉强食的蒙昧状态,可我相信‘人’本身,它总会向着文明去进化。他们现在没有智慧、缺乏爱,可他们拥有智慧和爱的前提,那就是自由——这是工人们所没有的。赫非斯托,雷伯勒城的缔造者,他是个冷酷又自私的蛮神,可你也见过当代的雷伯勒城——她再也没有了一丝野蛮的影子,她优雅、雄伟、繁荣、自由、民主,而且比初建之时更为强大;我在橡树宫的聚会上,看见了许多几乎算不得是‘人’的掌权者,我厌恶他们,却并不耻于站在他们中间,因为他们也许是今天的妖魔鬼怪,却可能是明天的赫非斯托。”

他对雷伯勒的形容令奥尔菲哭笑不得;不过后者没有顾得上多想,而是迫不及待地想弄明白这番陈词究竟是为何而发。

“我并没有你这样的信心,”奥尔菲语气笃定地说,“完全没有。也许我经历的世界和你的不太一样。”

“本来我也没有,甚至在我刚回到这里的时候,我都以为这座城市和我一样绝望,”丢卡里翁脸上的阴云开始慢慢消散,“直到我遇见了这些商人的灵魂——一个并不理想化的、却十分真实的灵魂。我说的就是墨丘利。”

“我听过这个名字。”奥尔菲几乎是自言自语道。

“是吗?这可不容易。”丢卡里翁的双眼又恢复了神采,“他不是个有名的人物。他是雷伯勒人,无地贵族,维诺城议会议员,商会主席,南城一半的酒厂和葡萄园都是他的,不过他从来不会抛头露面,所有的公事几乎都在私人聚会里处置。他在各色商人眼里的权威不是靠力量、而是靠智慧建立起来的。他是个最典型的商人,是商人的模范和矛盾的仲裁人,也是他们的引路人,或者先知。在他身上,你会发现那些最惹人厌烦的商人特质被表现得很纯粹,而且居然不再那么丑恶了;这时你可能就会想,这些特质在未来也许会被提纯为一种真正进步的精神,这也许就预示着理想社会的降临。商人们的理想……坦率地说,现在几乎就等于猛兽的理想,只不过多了一层薄得可怜的灵魂需要;可我觉得,墨丘利的理想和他们不一样,而是已经快要进化为整个社会的理想,和‘神之城’的图景——请允许我用一个黎波底旧教用语——仅隔着一张纸。

“他好几次在私人场合重复一个观点,他说,他名下所有的财产都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整个城市委托他管理的,他应该对这些财产负责,并通过合理合法的方式把它们用于城市的繁荣。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但这至少是一种很先进的看法。当聚会上的所有人都把他每年给南城孤儿院和医院的巨额捐款看作是惊人并且感人的善举时,他严肃地回绝了所有赞美,并且说,这不过是在还债,这一债务虽然抽象,却无可置疑地真实存在——当时我在那里,而我身边的只有和他类似的那些富商和种植园主们,没有别人。而且据我所知,从那以后,他再也不用个人名义捐款了,而是通过各种让人们无法察觉的方式继续资助这些设施;还有哪些机构是因为他个人的或者商会的暗中捐助才能继续运转的,我并不清楚细节,但肯定不在少数。他不是圣人,甚至有意地避开“圣人”的名头,我觉得这不是谦虚,而是他真的相信这种名头有很大的害处。在墨丘利那里,贪婪导向了奉献,自私积累了无私,冷漠保证了公平;在某种程度上,他就是维诺的另一个政府,而且是理想化的、高效率的、合法的政府——它当然绝不应该、也永远不会取代民主的政府,却又是它最好的补充。

“不过,他只是一个当代商人;社会理想也许是他的理想,但并不是他的现实。我还不完全了解他,因为理想永远只是人的一小部分。我不愿意像我认识的绝大多数商人那样,把他真的看作是一尊神——好像他单凭自己的力量就能把城市从任何危难中拯救出来似的。他们认为他有一种超越性的力量,那不是他的财富,或者财富带来的物质权力,而是一种和财富有关、却又完全不同的东西——好像他手中握着的是所有财富的本质,而其他商人的金库里只存着它的一个个投影。这种迷信听起来很幼稚,可我觉得,它也许正是他们难于理解却又有所体会的墨丘利的理想,或者他所预示、他们最终将要领悟的未来的时代精神。”

丢卡里翁说完这番话时,情绪已然变得很平静。他又像往常那样,慢悠悠地端起酒杯,目光越过苍白的木头栏杆,投向笼罩在黑蓝的深夜中、人声渐稀的广场。奥尔菲的思维正忙着整理这些信息,并和他之前对橡树宫的印象作着对比与整合;他由头脑中瞬间爆发出来的千万个问题中只选择了一个:“那么你信里说的那件公事……也一定和他有关了?”

丢卡里翁意识到自己的话题已经过度地逸出边界了。他想起奥尔菲在信里说要展示一件重要的东西,他应当尽快结束闲谈,进入正题。

“呃……我一直在和他沟通,想办法通过他来提高工人的报酬——这是一项长期的工作,而且一直在产生微弱的效果,但始终是杯水车薪。我在用我自己的理想来影响他,一旦他明白了我想要什么,明白了这座城市和他的群体之间更深层次的联系,他也许就会真的变成一个新时代的开启者。”他加快了语速,简要地说明自己的工作,“不过,我们在这个话题上聊得太久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你说要为我展示什么东西?”

“这倒不忙。我很好奇的是,你到底想让他明白什么呢?”奥尔菲决定趁此机会,探一探维诺城的头脑中究竟是怎样的图景。

丢卡里翁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简单地来说,我想让他明白的……”他开始凝视着木头茶几上的一块漩涡似的纹路,“就是,我和他拥有同一个理想,那就是民主和自由的‘神之城’,而要实现它,他就必须让利,更大程度地让利——直到压迫和反抗一齐成为历史,人们都获得了完整的生命和生活。一个当代商人也许看不见这条路,但这的的确确应该是他们的理想,也只能由他们来实现。只有在这样的社会中,商业才能获得终极的繁荣,所有的阴影——包括人们灵魂中的阴影——才能被彻底扫清;这是商人的进化之路,也是其他所有人的进化之路。

“奥尔菲,我也同意你对现状的看法——你在歌里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但我不认为它就是我们社会的绝症。裂缝不会越来越大,反而会渐渐愈合,直到整个社会成为血液贯流、神完气足的一个活体——它需要一个灵魂,而且也几乎要有了一个灵魂,只要我们去积极地培养它。”

丢卡里翁的语气沉重而真诚,并且显出一位诗人和学者在发出肺腑之声时自然而然、毫无做作的潇洒之态,眼中隐约反映出天顶的星光。奥尔菲觉得时候到了。

“我的那首歌,其实只是个引子,”他深吸了一口气,略带迟滞却又吐字清晰地言道,“真正的歌在这儿。”

说着,他在丢卡里翁疑惑目光的注视之下,由自己腰间的皮口袋中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本羊皮装订的纸草账簿,它在他的手中仿佛平添了百倍的分量。


第二将近天黎明的时候,丢卡里翁合上了膝头的笔记。他把它放到茶几上,站起身来,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迈着悄无声息的步子离开了。奥尔菲靠在栏杆上,目送着丢卡里翁的马车在空旷街道上北去的、伴随着骤雨般蹄声的疾影——他有点困惑,又仿佛略有体悟,车上的人为什么不愿在此地多待片刻。

其后的两个多月里,丢卡里翁没有出现在奥尔菲的视野中,也没有参加诗学会在九月底举办的沙龙。据诗学会的其他成员说,他出门远游了,大概是乘马车沿温河-阿特拉隘口一线去了雷伯勒城。这让奥尔菲怅然若失。他确定莲德的笔记对丢卡里翁造成了影响,可他担心的是,丢卡里翁会用一些冷峻而有效的手段来强行消化这些影响,以使自己恢复到往常的平衡状态——如果是这样,奥尔菲就再也无计可施了。

他还向他们打听过“斯琵纳”这个名字,他们好像都知道些什么,却不愿多说。只有和丢卡里翁关系较近的塔拉萨蔻小声告诉他,斯琵纳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性格孤傲,很少和别人往来,是一位笔锋辛辣的讽刺诗人和出色的鲁特琴演奏家;她大概是在两年前离开了学会,或者离开了城市,去向不明。

“他们不提她,也许是出于对丢卡里翁的尊重,”塔拉萨蔻善解人意地补充道,“因为他对她的事情最关心,也最了解;他不在场,我们都不好说什么。”

“可他说过,他们两人不是朋友……”奥尔菲露出了惭愧的笑容,向对方暗示自己还想知道得多些。

“对……他们也许……不是。”塔拉萨蔻也回以礼貌的微笑,并表示自己只能说到这里,“不过,这就是他们的私事了。”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最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奥尔菲接下了巨人酒馆每天深夜的演出。他见到“瓦尔哈拉”的老板弗拉基,说自己会免费献艺,条件是允许他参观这栋建筑物的每个角落,他说,他有个朋友曾经住这儿。弗拉基当然明白他说的是谁,但他毫不在意,而是马上点头,并派了一个可靠的伙计跟在诗人后面,防止他偷东西。

维诺城的工人和他在雷伯勒城遇见的那些有很大的不同。给奥尔菲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在酒桌上,他们的思想非常活跃:有的会高声发表自己对时局的见解,有的争相讨论街头最流行的民歌小调,有的津津有味地交流众多版本的城市传说和恐怖故事。奥尔菲坐在角落里独奏的时候,他完全可以将手指交给习惯与本能,而把全副精神灌注在自己的两只耳朵上——他希望从周身的交响之中理出每一根丝弦的轨迹,并由此接近在整个城市的重压之下那一汪窒息又涌动的灵魂。

奥尔菲知道,在疲惫和酒精作用下的和解、交融与贯通,也许是个假象。他或者她,在一天中仅有的几小时闲暇里,将那些严肃、苦涩的生活抉择暂且放在一边,与自己潜在的敌人、当下的伙伴们共叙友情,或者任凭自己的思想超越眼前毫无希望的世界,非常投入地扮演一个不再为衣食担忧的角色……这并不代表第二天他们头脑清醒时,就不会冷酷无情地排挤那些有可能让自己丢掉工作的工友,哪怕自己昨天夜里还在和他们毫无隐曲地互诉衷肠。他们的所有情感和道德,哪怕再真挚、再纯洁,在这种侵蚀心智的焦虑中,都会像风中的火苗一样闪烁不定;圣人是这个社会疯狂与变态的精神,是错误与欺骗的模范,他们用自己洁净的光芒掩盖了世上所有污秽,用极端的幻象来诱使整个社会扭向一种偏执的可能——然后让那些安于污秽的人轻易地坐收渔利;工人们不可能、也不应该是圣人,因为他们几乎就是整个社会。从这个角度上讲,他们不该受到任何指责,却也不该被寄予厚望。

可是……如果我们不再用“真相-假象”的视觉去看待这一由来已久的问题,又会怎样呢?互相争斗的他们,与团结一气的他们,都是他们自己。这样一来,他们的救主便既不在他们之外、又不是浑然的他们本身,而是在他们自我拯救之后的未来。换句话说,应该对他们的处境负责的是谁?不是别人,也不是他们之中的某个人,而是他们的整体——一个亟待成活的全体。他们应该被指责,因为他们分裂了自己;他们也应该被寄予厚望,因为只有他们的改变,才意味着真正的改变——其他人不能改变,也绝不愿改变。

你情愿站在自己的墓碑下,

做一具微笑的行尸?

抱守着生活与创造的幻想,

却默认死亡的事实?

奥尔菲凭窗西眺,他看见了大河拐弯处向北伸出的岸上的雅苦巨像。它举着火把,浑身由青铜铸成,冰冷的蓝绿色皮肤与火焰旁闪耀泪光的面颊与眼窝,昭示着他的卑微出身——他是个凡人,而且是凡人之中的凡人。它好似一块表功纪德的丰碑,却实在是为活人而建的一尊墓地雕塑;它用壮丽、稳固的形象,埋葬并镇守着他们的未来,而且,它所用的正是雅苦——神圣劳工的代表——的面貌。他们已经由内而外地、和那位荣耀的神圣新郎绑在了一起,除非他们想要推倒他,重新树立一位城邦之子、救世先驱;而位于圣婚广场的教会从来都在卓有成效地预防这类事情的发生。

烈酒让他们整晚忘却自己的破碎;祈祷却将这种忘却延续到几代之后,混入血液之中。在他们对自身的想象里,高举火把、照亮整个城市的雅苦的身影总是令人振奋地出现,含着希望与力量;可是,他青铜的步履究竟迈向何方?

跟随雅苦的脚步吧,

他是天堂的引路人;

迎来眼前的神之国度,

送走往日的苦与辛;

用勤劳的双手酿造未来,

剔除了懒惰和怨忿;

争当救主光荣的选民,

放下尘凡的欲和情。

……

如果他们继续消磨自己鲜活的生命,用机器般的劳动和野兽般的分裂与争斗来为自己开掘坟墓,那么最终的确会迎来一个天堂,那就是丢卡里翁看到的雷伯勒城;同时,在云层之下还会诞生一个隐形的、悄无声息的地狱,而在其中服刑的,正是那甘于蒙昧、因而自尝苦果的“他们”。

奥尔菲不觉间在已在窗前站到很晚,酒客们也都散尽。他突然感觉两条小腿被窗缝里透进来的晚风吹得有点疼。这些想法在他脑子里像洪水一样席卷而过,留下了一片衰败而清洁的新世界;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远方、在星空与沙漠的交际处缓缓崛起,就像一座山峰,要历经千百年才会升高一寸;他没有看见它,只听到它破出地壳时的隆隆闷响。

这时,有人在身后轻声喊他的名字:“奥尔菲师傅?”

他一转身,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穿一件有点偏大的灰蓝色风衣,戴着土黄色的针织帽,明亮的大眼睛下面最显眼的就是两颗兔子似的板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只是这张脸让奥尔菲觉得似曾相识。

“我是。”奥尔菲不由得蹲下身去,微笑着迎接孩子平视的目光,“你认识我?”

“丢卡里翁先生请您明天午后到‘玻璃镜子’剧场,‘还是那个包厢’。”孩子说完这句话,匆促地鞠了个躬,拔腿转身便走。

“嘿!你叫什么名字?”

奥尔菲的问句虽然长了翅膀,也没能追上孩子迅捷的脚踝。

 



“今天没有演出。”看门人一边打扫着庭院里飞马雕像周围的落叶,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不能进。”他好像对铁栅门外的诗人完全没有印象。

“可是……对不起,有个朋友约我见面,他叫丢卡里翁。”奥尔菲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他能理解对方对自己职责和权力的重视,哪怕它们看起来不过如此。

“丢卡里翁?”看门人瞟了一眼奥尔菲的脚,“你有他的请柬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奥尔菲无奈地摊开双手。他真没有料到会遭遇这么一层阻碍。这时,一个紫衣侍者从远处的台阶上走下来,并喊道:“海姆达!他可以进来!”

侍者领着奥尔菲穿过空荡荡的剧院走廊,来到丢卡里翁的包厢门口。他向奥尔菲鞠了一躬,脸上还是那种恭谨与不屑混合的表情。

奥尔菲进入包厢,丢卡里翁自然在等着他。不过这一次,他点起了墙上的两盏灯,它们分别照耀着丢卡里翁和斯琵纳的肖像。他本人则站在阴影里,仿佛他和奥尔菲才是这个暗红色半圆形隔间中的画像或幽灵。他的样子和两个月前没什么区别,至少,奥尔菲不能直观地看到他的变化。

“奥尔菲,我的朋友,欢迎你!”丢卡里翁情绪饱满地高声道,嗓音没有歇斯底里的颤抖。

“今天没有演出。”奥尔菲冷静地说;他对这位重逢的友人还是保持着警惕。

“对,”丢卡里翁的语气也变得不那么炽热了,但依旧富于张力,好像喝了酒一般,“如果有,你就不会来了。对吗?”

奥尔菲想了想,也许对方说的是另一个意思,于是他点了点头。

“很好!”丢卡里翁坐进了软椅中,伸手勾起热气腾腾的咖啡杯,小饮了一口,“说实话,我昨晚下了马车后,就一直在床上躺着,直到太阳快要把我天窗上的玻璃化成水了。我做了很多梦,却没来得及见任何人——我是说,任何老相识。你也见过那孩子了,他怎么样?”

“我喜欢他。”奥尔菲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是谁?”

“雷伯勒城的流浪儿——山脚下的。”说到这儿,他浑身抖了一下,咖啡差点由杯中溢出,“对,我去了。我在街道上发现了他,他落在了队伍后面,差点就被那些……那些东西扫进去。”他的左手下意识地快速摸索着软椅的扶手,大概是为了保证自己的确是安稳地待在了熟悉的环境里。“他叫罗洛,”他补充道,“这是他告诉我的。”

奥尔菲知道他为什么觉得那孩子面熟了。

“可他不像个雷伯勒人,你知道,他们都……”奥尔菲伸出两指在自己太阳穴附近轻敲了两下,“你是怎么让他变过来的?”

“我是他的师傅啊,奥尔菲,”丢卡里翁开始有点激动了,“整整两个月,我让他跟在我身边,用我知道的所有美妙之物来启迪他,让他明白自己和他人的不同。相信我,在这方面我有很多办法。”

“我不否认。”奥尔菲真诚地笑道;他此刻想的是故去的莲德,“不过,他为什么没在这儿呢?”

“我把他留在家了。今天我们的谈话,不适合给他听。”丢卡里翁双手揉着自己的面门,而后深吸一口气,睁大了眼睛,将目光投向了空荡荡、阴森森的剧场。

不论我们的世界是真是幻,

这扇窗总会开向另外一边。

包厢里的两盏灯已经没有开始那么亮了,火光缩小到仅能笼罩住两幅画像的脸庞和上半身。年轻的丢卡里翁和年轻的斯琵纳,隔着昏暗的空间相对而坐,开始轻声细语地聊起心照已久的往事;奥尔菲的画像则被摆在两团光晕相切处的阴影中,透过边缘模糊的窗口,在另一个时空里静静聆听着……


维诺城的孤儿院是当地人称之为“腐烂时期”的那个大瘟疫年代留下来的;她是城邦母亲最早的几个子女之一。不过到如今,相比于母亲那凤凰涅槃式的生命和容貌,这位女儿则显得老态龙钟、面目可憎。讽刺的是,曾经护佑了成千上万儿童免于病殁的孤儿院,现在却成了瘟疫最常光顾的花园;所幸它旁边就是教会医院,墓地也只隔着一片广场,孩子们的尸体不会在空气中暴露太久,而引来亵渎或者另一波感染。

有幸在这片花园里成长起来的孩子们都见惯了死亡;没有谁教他们要对它心怀恐惧。尤其是那些七八岁的小妖怪,修女们越是忙得焦头烂额、气得火冒三丈,他们就越是兴奋;死亡对于他们而言,仅仅意味着躺在床上,被一群穿蓝色长袍的人带走——这也许会带来莫名的失落,但绝不是恐怖。有的孩子渴望逃到院墙外面的世界里去,就盼望着瘟疫降临在自己身上;相比起几乎无望的跳窗逃跑计划而言,这种办法可靠得多,虽然谁也不知道这一类降神仪式到底该如何进行。

三十岁左右、面色苍白的荷拉古娜修女负责带领孩子们进行晨祷和暮祷。在孤儿院东侧的祈祷室里,荷拉修女站在最前面,后面上百个孩子跟着她念出祷词,然后轮流去嗅她手中酒浸的花环。然而就在公爵卢德温二世入主维诺城后的第十年、也就是我们的主人公奥尔菲在大陆南方一个小山村里出生后第九年的一个春天的早晨,孤儿院的晨祷出了一点小岔子:一个六岁的女孩没有像往常那样念出规定的祷词,而是大声祈求阿汰赐给她和她的好朋友们一次致死的感染,好让她们能够逃离魔鬼的洞窟。荷拉修女的耳朵比圣徒阿汰的还要灵得多,她没有回头就知道捣乱者是斯琵纳——这个名字是管纪律的拉丝格瑞丝修女给起的,意思是“刺儿头”。荷拉修女假装没听见,因为斯琵纳的行为尽管幼稚可气,却还不算是亵渎神灵;她默默地请求神圣新娘对孩子的祈祷一笑而过。

“斯琵纳,你的祷词很危险,”晨祷结束后,荷拉修女把捣乱的女孩叫到身边,一脸严肃地说,“尽管圣女不会真的认为我们的孤儿院是魔窟,但她也许会实现你糊涂的愿望,把你和你的朋友从这儿带走。”

“可她住的地方不是天国吗?”斯琵纳用一双犀利的大眼睛直盯着修女看——她只有在荷拉修女面前才显得不那么不服管教,“和那儿比起来,我们住的地方不就是魔窟吗?”

“你说得不完全对,因为……”荷拉修女皱起了眉头,“我们的世界虽然比不上天国,可也并不是完全堕落的魔窟,它也……有可能变成天国。这么说吧,我们不仅要追求彼岸的天国,还要在尘世建造一个天国。你不应该过早地向往那个已经存在的天国,因为……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就等于你抛弃了很多责任,你让许多人留下受苦,这些苦难可能消磨掉他们的信仰,让他们堕落,因而进不了天国;这样,你也就因这种罪孽而进不了天国。”

“可是,如果已经有了一个天国,为什么还要再建一个呢?”斯琵纳不依不饶地问道,“我们一起死掉然后去天国不好吗?”

“千万别这么说,孩子!”荷拉修女吓了一身冷汗,“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去天国的。我们把尘世变成一个天国,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变得虔诚、洁净,这样才能让永恒天国的门向他们敞开。你记住,凡是自己结束自己性命的人,一个不剩地全都要下地狱。”

“但我们怎么才能有资格去天国呢?亚薇嬷嬷不是说,只有甘于奉献和受苦才有可能去天国的吗?”

“对……其实,奉献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我们现在还没有建成尘世的天国,所以奉献几乎肯定是要受苦的;等到它建成了,我们就会既为别人奉献,又不用受苦了。”

“那么现在有没有这样的人呢?又奉献,又不用受苦?他们肯定是最接近天国的人了。”

“嗯,让我想想……”荷拉修女犯难了;不过凭借自己受过的良好教育,片刻之后,她还是给出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答案,“这样的人的确存在,孩子。他们就是那些给学校捐钱的人。他们供给我们的吃穿和学习,但同时他们非常有钱,不会因为对我们的奉献而自己受穷。他们就是最接近尘世天国的人——既凭着奉献而变得高尚、圣洁,又不会因为自身的穷苦而堕落。”

“那么,他们为什么那么有钱呢?”斯琵纳进一步追问道;她眼睛里的光芒让荷拉修女有点不自在了,“神为什么会选择他们而不选择另一些人呢?”

“这……是因为,”修女努力地耐下性子来解释;她生怕孩子的灵魂拐到某条歧路上去,“他们原本就是忠诚和纯洁的人。他们的信仰坚定,而且富有智慧和才能,他们能更好地利用神赐予的财富而不是用它们来满足无穷无尽的私欲或者扩张权力。神选择他们肯定有祂的理由,我们只能猜测,但我们必须相信祂的选择。我不否认,他们之中有些人会辜负神的信任,这些人当然会遭到惩罚;可是我确信,神的智慧远远在你我之上,我们不可能对祂的行动作出准确的预判。”

“荷拉修女,你说如果我们都变得又忠诚又纯洁,会不会一齐赢得神的信任呢?如果这样,我们每个人不就都既能够奉献又免得因苦难而堕落了吗?”

“神……不可能选择所有人。”荷拉修女半是责备半是爱怜地抚摸着孩子的脑袋,“我们应该去争取成为神选择的那一部分人,但最终的裁定权在祂手里,祂依据的是我们根本没法想象的智慧——和祂一起创造世界的那个智慧。好啦斯琵纳,你已经问得够多了,赶快去餐厅准备听格蕾修女的唠叨吧。”她的手指在孩子攒了针一般的后脑勺上磨蹭着,并笑着加了一句:“还有,你别再把自己的头发剪短了行吗?扎在男孩堆里我都找不到你了。”


斯琵纳在晨祷上的作为,当然引起了其他孩子的注意。他们之中大的有十二三岁,已经快到了孤儿院不再收留的年纪;小的只有三四岁,刚刚告别了摇篮和奶瓶,勉强会念那些不知所云的祷词,正在度过那段不会保存于将来的记忆之中的时光。所以当丢卡里翁回想起他和斯琵纳相识的过程时,他说不清自己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那个祈祷室的春天的早晨——因为他不敢肯定那是不是她——还是更确然地、是在她受处罚跟着拉丝修女巡夜的那个晚上;当时,他正好五岁。

拉丝格瑞丝修女则接近五十岁,长长的脸像一截暗黄色的枯木头;她经常从走廊的暗处突然现身,打那些信心满满地准备实施捣蛋计划的孩子一个措手不及。一天深夜,她提着灯在钟楼附近巡视时抓住了一伙女孩,为首的正是斯琵纳。她们偷了拉丝修女的钥匙,准备趁夜爬到钟楼顶上看个究竟。

“快跑!”斯琵纳看到拉丝修女举着灯的胳膊准备伸过来、照亮她们每个人的脸时,突然大喊道。其他几个女孩楞了楞神,接着便四散奔逃开去。拉丝修女没有追赶,而是把玻璃灯罩举到离斯琵纳通红的小脸不到一寸的地方,俯下身来轻声道:“果然是你,斯琵纳。你可跑不了了。”

“回修女的话,我也没打算跑。”斯琵纳站得比她的每一根头发都直,仰起脸来,微微眯起眼睛,语气调皮而自信。

拉丝修女放低了提灯,照亮了斯琵纳紧握钥匙的手。

“我的钥匙。”修女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上钟楼去干什么?”

“回修女的话,我把发夹落在上面了。”斯琵纳使劲忍着没有被自己的回答逗笑。

拉丝修女叹了口气。

“跟我来,”她说,“顺便,帮我拎着它。”她把提灯铜链一端的木柄递给斯琵纳。“仔细照着眼前的路,小心别摔倒——我都不敢说自己了解夜里的学校,尽管我在这儿巡夜三十年了。”

斯琵纳对拉丝修女今天的表现有点纳闷。她本已经做好了领受一通严厉训斥和一天禁食惩罚的准备,可事情出乎她的意料——拉丝修女甚至没有发火,只是默默地跟在自己身后,不时地指点自己要往哪个方向拐过去。漆黑一片的孤儿院走廊的确是个陌生而凶险的地方,尤其是那些突然在平地上堆起或塌陷的楼梯,以及走廊里尖叫而过的风或鬼魂;在这座被修女们称为“学校”的建筑里,好像从未有过什么能吓得住斯琵纳,除了她现在面对的这个……不,这些……哦,她简直无法形容她正在面对什么——除了她手底的光晕笼罩的那一小片区域内的东西;而她最害怕的,莫过于有什么突然越过那光与暗的界限,挤了进来:一个活物?半死不活的怪物?或者一块墓碑?不,没有东西会真正地挤进了她的视野;因为在黑夜里奔突的不是那些沉睡的物体,而是她自己。

直到许多年后,她才理解拉丝修女那天晚上的举动;但那时,她已经从孤儿院逃了出来,并且再也无法回去了。她回想起黑夜中的孤儿院,比起她周身残酷的世界而言,要温柔得不知多少倍;而且她再也没有了那样一盏灯——直到她在自己心中再度将它点起。

走着走着,一扇透着纯白色微光的门在走廊尽头出现了。原来那是荷拉古娜修女的卧室。拉丝修女敲开了门,对裹在雪白袍裳里、睡眼惺忪的荷拉修女说:“这孩子想要跑到钟楼上去。让她和你待一会儿吧,我过一刻钟再来。”

说也奇怪,在屋里,斯琵纳再也看不出那扇门有什么异样了。

“斯琵纳,我等着你的答案。”荷拉修女在蓝黄相间的炉火边坐下,并示意她坐在旁边。

可是斯琵纳没有坐。

“如果我说实话,你能相信我吗?”她用一种幽幽细细的嗓音说;这倒不是怕门外尚未走远的拉丝修女听见,而是受到了这种昏沉而私密的气氛的影响。

“只要你说的是实话。”荷拉修女说,“神会助我辨别真假。”

“好吧,我其实……”斯琵纳不动声色地道,“想去看看他们住的地方。”

“谁?”荷拉修女为这个代词那仿佛理应不言自明的所指感到不安。

“当然是他们——那些接近尘世天国的人们,被神选中的人们,他们住的地方。”斯琵纳的眼神开始凝固,像着了魔一般。

“为什么?”荷拉修女受到的教育使得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最坏的情形,“神圣夫妇保佑,如果你觉得有某种声音在引诱你——千万别听她的!”

“我没事,荷拉修女。你不是在说红衣魔鬼吧?”斯琵纳突然又露出笑脸,这让荷拉修女松了口气。

“当然,我怎么会……信那些鬼故事……”修女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咳嗽了一声,“斯琵纳,我在问你话:你怎么会半夜一个人起来去做这种荒唐事?”

“荷拉修女,你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斯琵纳沉默了片刻后,用那双叫人又爱又怕的大眼睛盯着修女说,“如果你说谎了,神也一样会告诉我。”

修女叹了口气。“好吧,”她说,“不过,可别让我为难。”

斯琵纳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你说,他们真的是被神选中的吗?”她问道,“请不要马上回答,我想听你仔细思考过的答案。”

荷拉修女又是来气,又是想笑。她猜不透这孩子为什么抓着这一话题不放。不过出于神仆虔敬的习惯,她还是敛起笑容,垂下嘴角。

“斯琵纳,我只能说出我自己的看法。”她说,“我认为他们是。他们通过各种不同的方式获得神的支持,有的方式我能够理解,有的却很难理解,就像是法术,不过不是魔法,而是神的法术。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最初都是普通的、毫无所长的凡人,可是神在帮助他们,让他们得到了一大笔财富——这些财富如果落到别处,很可能就会被用于邪恶的目的,比如发动战争;可是,神把它们交到了祂的选民手里,于是,它们就变成了我们学校的衣服和面包,变成了医院的药品和床铺。我不了解他们,可我真的能够感受到,这些资助完全是神的恩泽,而绝不会来自凡人的创造。至于这些人获得财富的方法,有的开工厂,有的开银行,有的种植作物,有的运输货物,可他们的利润却用来支付劳工的报酬;是神的恩泽,使得他们能够在这种收支均衡的基础上额外获利……这就是法术,只不过它隐藏得很深。当然,还有一些明显的法术,一些足以让最愚钝、最麻木的无神论者都会震撼于神的力量与慈悲的法术……”此刻,她注意到斯琵纳的呼吸已经在跟随她讲话的频率了,“比如说炼金术,真正的炼金术。

“斯琵纳,你不要以为我说的是魔鬼常用的那种骗术和把戏。它们只会制造幻象,让那些甘愿出卖灵魂的人以为自己获得了金子,其实他们得到的只是笼罩着一层金光的废铁。魔鬼没有改造本质、无中生有的能力,他们永远不懂得创造,就像凡人也只懂得模仿一样——真正的创造永远属于神,而且只属于祂。祂从虚无中创造世界,确定万事万物的本质,炼金术只是祂无边的大能中最基础的一部分。如果没有祂的启示和授权,一个凡人要想真正改变物质,哪怕只是把一滴水变成一粒砂子,都绝无可能,更不用说凭空创造出那些滋养我们生命的东西,以及任何实在的财富和价值了;可是,孩子,现在你我都能感觉到,我们的学校正是靠着这些财富继续运转,让更多的孩子温饱无虞的。不只是我们称为‘炼金术’的那种能力,甚至包括那些隐藏得更深、更让人费解的法术,都是神创造的奇迹,它们虽然表现为金银,可最终,它们的目的是在尘世建起一个天国,在我们还没有脱离肉身的时候,就教我们做好走进最后的天国的准备。

“孩子,如果你现在还不能从所有这些恩泽中看见祂的手,那么至少,炼金术——这种把普通金属炼化成黄金的法术——会给你一个认识祂的机会。因为在我们学校的资助人当中,有一位炼金术士;据说他是唯一掌握真正的炼金术的凡人。我没有理由不相信这种说法。因为他和那些受魔鬼蛊惑而自以为得到炼金术秘密的恶徒并不一样;他们和魔鬼做交易,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和危险的好奇心,不用说他们绝不会获得新的财富,即便他们自己原有的那些财富,他们也绝不愿用一个金币去帮助别人;但我说的那位可敬的老人,他为福利事业捐献了难以计数的财产,并且正因为他知道这不是他的事业、而是神的事业,所以他生怕别人知道他是谁——我们也是花了很大功夫才打听到的……你问他的名字?哦,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离永恒的天国已经很近了,而且他不愿孩子们在他去世之前知道他的任何消息。我只能说,他是一位隐居的学者,而且是我见过的最伟大、最圣洁的人。”

说完这番话,荷拉修女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略带歉意地笑了出来。“斯琵纳,你是这些孩子里最聪明的,所以我相信你明白我的用意。你问我,他们究竟是不是神的第一批选民,我给出了答案,但我只是个凡人;我是说,除非得到神的启示,你也许永远得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对神的信仰,而不是用那些尘世的人和事来当做标杆。你应该从他们的身上去发现神,但绝不能以为神只会显现于此。孩子,你想看看院墙外面的世界,这没什么关系;但我要提醒你,你如果想要看到神,找到通往天国的路途,那么你不应该往外看——外面的东西也许会迷惑你的眼睛;你应该……”她用一对澄亮的双眼抓住了斯琵纳的目光,将它们引向自己轻抚于心口的手,“看这儿。”

多年之后,当斯琵纳驾着马车穿过北方海岸上那连绵不绝的白色沙漠时,远处的景色总能让她想起这一幕:温暖、明媚、起伏和缓的大地与雪山,就像荷拉修女罩着棉布长袍的胸脯,遥远而静默地接纳她的凝望,哪怕她的马鞭正指着另外的方向。


那丑 于 2023-12-3 10:16 补充以下内容

深夜至凌晨的这段时间,斯琵纳是在拉丝修女身边举着提灯度过的,修女和她一起巡视了孤儿院的各个角落,包括东西两个起居大厅。西大厅里,男孩们发出一阵嘘声,有很多都从床上坐了起来,大概是不愿让她看见他们窝窝囊囊躲在被子里的模样;东大厅里,女孩们一个个都假装睡得很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那些被斯琵纳勇敢机智地救下的同案犯也都极力按捺着自己不安的脉搏和良心,同时盘算着明天该用哪种方式为服刑归来的抗暴英雄接风洗尘。可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到斯琵纳——她一路沉思着;慈善家和炼金术的故事在她倔强的头脑里像个幽灵似地徘徊不去。荷拉修女以为自己射出了一支力透靶心的箭,其实,她只是抛出了一块铁饼;虔诚而单纯的她几乎没有料到,它还会弹起来第二次砸到什么地方去。

那天夜里,丢卡里翁也是连忙从床上爬起来的男孩之一——而且他是第一个,因为他的床铺紧挨着大厅入口处的门柱,走廊里只要有穿堂风或者轻微的响动,他总是比别人更早地察觉。虽然对这一岗哨式的床位厌烦透顶,他却从来一声不吭,因为他总觉得它会在某一天被派上某种用场。当时他也还不叫“丢卡里翁”,而是按照他的床位被称为“西零零一”,当然修女们几乎从没这么叫过——因为她们虽然给每个孩子都编了号,当面却总是想不起来;被用得最多的还是像“斯琵纳”这样的外号。丢卡里翁则因为不怎么引人注意,所以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外号;事实上,除了拥有离门最近的铺位之外,他从来没有一星半点的特别之处,让修女们把他从“他们”之中分辨出来,而这张床也并不代表他在孤儿院的老资格——那是一个病死的孩子空出来的。

第二天早餐时间,拉丝修女在餐厅里将斯琵纳昨晚的违纪行为公之于众,并宣布她的处罚已经执行过了。丢卡里翁隔着两条长桌朝斯琵纳望去,看见她被一群兴奋的崇拜者围在当间,其中还有几个男孩,不过他们很快就在修女严厉的呵斥声中乖乖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斯琵纳则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得意地享受“民意”授予的荣耀,而是一边草草应付着其他孩子对昨晚发生的传奇故事的渴求,一边轻轻皱起眉头,不时地走神。上午是院长亚薇嬷嬷的神话和美德故事课,斯琵纳一反常态地连一个问题都没有提,这让院长嬷嬷多少有点意外和担忧;不过下午格恩道尔修女的音乐课以及其后的自由活动时间,斯琵纳开始和她几个最好的朋友聚成一个小圈,悄声细语地说个不停。丢卡里翁一直在不远处看着她,心中渴望知道她的秘密——她知道什么、她喜欢什么、她要做什么,以及、她害怕什么;并且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的这种渴望是从何处而来、要往何处而去。

强大的意志力总会促使哪怕再愚钝的人开始懂得利用自己身上那些不起眼的优势。夜里,当格蕾修女正在扣灭起居大厅中央那一排排的蜡烛时,男孩们如细雨般急促的低语声由四下里涌泛而起,这时,丢卡里翁仰面躺在床上,胸中突然冒出一个冲动:他想跑出去,跑到漆黑的走廊中,跑到夜风呼啸的旋梯上,跑到空荡无人的餐厅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漫无目的的期许。闭上眼睛,他仿佛看见自己从头到脚燃烧着火焰,迫切地需要投入一个幽凉、静谧、广阔而含着无数种可能性的黑夜之中来重获安宁。于是,他在修女熄灭最后一根蜡烛的同时,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内从门缝钻了出去——格蕾修女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拖鞋叩动地板时发出的两声轻响。随后,修女关了门,点起了提灯,而此时,那个五岁的男孩早已经跑到夜的深处了。

他只穿着单薄的棉布睡衣,所幸天气不是很凉;他一直跑着,没有方向,没有理由,磕磕绊绊,趔趔趄趄。他心底好像有一个念头,但根本无法凝成言语:他似乎想遇见斯琵纳,又似乎想要扮演她;他害怕被巡夜的拉丝修女抓到,但他又想不到事情的第二种结局——她或者她,他总该遇上一个,否则他将失落不已、疲惫不堪、后悔不止。他来到东大厅紧闭的门前,耳朵贴在凹凸不平的门板上仔细聆听;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听不见一丝响动:难道女孩们全都安静地睡着了吗?还是说,拉丝修女就在里面,谁也不敢弄出半点声息?或者……他的猜想没有一个能得到验证,尽管真相仅隔着一层门板……可是他为什么要知道呢?也许斯琵纳在里面,也许她不在……可是他为什么要知道呢?这些和他没关系,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餐厅的门用铁链锁着,但他瘦小得可以从错开的门缝中钻出去。外面就是庭院,还有环绕着庭院的一圈黑影森森的建筑,以及笼罩着这一切的方形星空。他从未在夜里来过这儿。深夜的空气清冷,潮湿,草气弥漫,若有似无的喧嚣似乎来自同一个方向;他仰视群星,忽然被一阵快乐的眩晕击中了:他仿佛看到了星河的流向,它们围绕着某个神秘的中心正在作一种迟缓而磅礴的漩涡般的转动,每条旋臂都无限地伸展,蕴含着一种让人只是在想象中再现它都会觉得难于承受的力量……而他,穿着统一配发的白底条纹睡衣,生着矮小的个头、毫不出众的头脑和既不太合群、又不算孤僻的性格,并且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的他,竟然凭借着体内的某种奇妙的结构共鸣,而在这种难以想象的冲击与震荡中逐渐找到了平衡。那一刻,他的头脑里——哦不,是每一寸皮肤上、每一丝肌肉中、每一根头发里都充满了各种不可思议的幻觉……他感觉自己要被撕裂了;但就在快要被撕裂的那一刻,他的四肢和脖颈突然变长、变宽,被碾成一块无限大且翻卷包容着天地的……船帆?

他忽然感到孤独;同时,他开始享受它。在他无法将自己与别人区分开来之时,他还没有孤独的权利;但现在有了,因为他的心底生出一种隐秘的自信。他开始把自己的灵魂和星空之间的共鸣看作一种特别的启示:他逃到夜色里,也许正是为了表明他不同于众人;而远在夜空深处的那个存在,也许正在向这个独有的他遥遥颔首。

但其实……这是一种错觉。孤儿院的男孩女孩们大都经历过这一时刻,哪怕其中最胆小的孩子,也曾经在熄灯后溜到庭院里,仰望过星空,确认过唯一的、不可替代的自我;但至少是在多数情况下,这种“唯一”的意义仅存在于他们自身以内,与外界的任何交互都可能是荒诞的。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这种自信在它萌生之初,就遭遇了一次虽然微小、但也足以让它暂时冷却下来的挫折。这就是丢卡里翁和斯琵纳第一次真正的相遇。在这之前,他看见了她,但她没有看见他;而在这之后,他从她口中得到了一个名字——虽然这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名字,或者仅仅是“半个”名字:“男孩儿”。

“嗨,男孩儿!”斯琵纳这么叫他。当时,他正在闪烁着火把幽光的回廊中呆立着,盘算下一步的去向;而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斯琵纳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尽头。不过这一次,是她先看见了他,因为他正站在一束灯火旁边,火光照出了他的一头稀落而打蔫的银色短发。

他被吓了一跳,目光穿透昏暗的空间紧紧盯着她,连动都不敢动。斯琵纳很快地朝他走来,在他面前几米的地方停住了,这时,他才认出她来。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胸中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惊愕、兴奋、疑惑、羞耻和……愤怒。他没有做好遇见她的准备,可这突如其来的遭遇,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正一丝不挂地躺在浴盆里,斯琵纳则鲁莽地砰然闯入:他害怕她发现自己难于启齿的动机之一——对女英雄斯琵纳的拙劣且性别倒错的模仿——虽然实际上她可能根本想不到这么远。

“男孩儿?”斯琵纳看他毫无反应,就用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饶有兴味地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好像一只灵敏的白兔在嗅一根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而被戳在土里的老玉米——然后问道;她的嗓音颇有一种低音口琴的质感。

可这种近乎冒犯的举动更是激起了“男孩儿”的怒气。

“怎么?”他红着脸、呛着火反问道。

“你在这儿干嘛?”斯琵纳对他的情绪有所察觉,但她毫不理会,并且用质疑的口气继续发问。

“那你呢?你在这儿干嘛?”他本能地用最简练也最稳妥的方式再次反问道。

斯琵纳眼珠一转,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决定说实话——也许是因为,她觉得如此易于生气的人一定没什么心眼。于是她从兜里掏出一把巨大的黄铜钥匙,在他眼前晃了晃。

“老太婆的钥匙就挂在她办公室的衣钩上,她又不锁门,想偷不到都难。”她右边的嘴角扬起,得意地小声说道,“明天早上之前,她肯定什么也发现不了。”

“你要去哪儿?”他假装不耐烦地问道。

“钟楼啊!”她讶异的语气听起来仿佛他本该知道似的,“你不想去吗?最高的地方,可以想看多远就看多远哎!你见过外边是什么样吗?”

他思考了一阵。说实话,当时他的脑子并不很灵光。

“我……见过,”他在费力地回忆时,就顾不上表演了,“去年……教堂的接触礼……我见过,你应该也见过。”

“哦,那不算。”斯琵纳摇头笑着,同时微微闭上眼睛,“在钟楼上你能看见天国,可在教堂里你只能看见顶棚上的油画。”

“我不去。”他很生硬地答道,因为他其实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你也不能去。”

斯琵纳有点诧异地皱起眉头。

“什么?”她双眼圆瞪,几乎是气势汹汹地问他,“你说什么?”

他鼓起勇气和她对视了片刻,却终于低下头,但他的嘴里还是那句话:

“你不能去。”

斯琵纳简直气得想笑,而且最后真的笑了出来。

“为什么?我不能去?”

“你就是不能去!我们都不能去,为什么你就可以?”他没敢抬头,只是抬起了目光。

“因为我拿到了钥匙!”她极力压制着自己大喊的冲动,“如果你想去,你为什么不敢去拿钥匙呢?”

他一时语塞,但这一次是真的愤怒了。他伸手去拉斯琵纳的袖子,却被她在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她等了几秒钟,见他没有还手,才迈着大步离开回廊,穿过庭院,朝钟楼的方向而去。

“你去告诉老太婆吧,去吧,去装可怜说我欺负你啦!或者你也可以装个英雄,说我不听劝告逃跑啦!随你怎么说!”她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丢下这些话。

他站在那儿,流了很多泪,而且当许多年后回忆起这件事来,他也不敢否认自己当时的确是哭出了声——虽然这好像并不能为他的形象添彩。但紧接着还有一件事,是他很愿意提起的:那天夜里,他并没有去“老太婆”那儿告发斯琵纳。他并非害怕她的报复,而只是为了证明,她的第一眼……其实看错了他。不过我们已经都知道,这种说法并不准确。

与此同时,斯琵纳终于成功地登上了钟楼的顶层,在疾风中把冰凉的双手伸到那一碗长明灯畔烤火——天气并不很凉,但她浑身的血液几乎都涌到了眼眶附近,因而没有多余的用来保持四肢的温暖了。她扶着石栏,抬眼望去——

墙外的世界并没有让她失望;相反,它差点夺去了她的呼吸。站在那儿,她的腿并没有发抖,但她的灵魂已经早已裂成碎片:那是由黄金和黑铁划分的两个世界——哦不,是两个时代;而她脚下的这个时代,没有一丝光亮,黑夜里蠕动着的比夜更黑的阴影,似乎随时要盘绕着钟楼而上,将窥视于高处的斯琵纳吞入腹底。她想逃跑,她想哭号,可是一种更加巨大的不安随即笼罩了她,让她根本挪不动半步:为什么这尘世的天国之畔,会有一座绝望的地狱呢?那天国之光从何而来?它们真的是无中生有、从天而降吗?


“男孩儿”和斯琵纳回到各自的起居大厅,所用的是一种不约而同的方法:在某个僻静避风处忍过凌晨的几个小时,然后趁某位修女开门去点蜡烛时不声不响地溜回床铺;倘若迟慢半步,蜡烛被点燃,他们就暴露了。两人唯一的区别是,斯琵纳要冒着拉丝修女锁上办公室门的危险去还钥匙,并且为了回到床上还要穿过几乎整个大厅——幸运的是,她还没有因此被抓住过现行。

第二天早餐时,拉丝修女端着一份奶酪走过斯琵纳身边,并充满怀疑地多看了她几眼,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斯琵纳冲她露出一个真假难辨的微笑,心里暗自得意——并不是为她圆满地骗过了“老太婆”,而是为她准确地预测了另一个孩子的性格并成功地利用了它。虽然……这也并不妨碍她对那个“男孩儿”心生好感。

“你知道我不怕她,”上午的课结束后,斯琵纳从男孩堆里好费劲才找到了那个特定的“男孩”,然后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所以我并不是来向你表示感激的。”

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和她的一样大,虽然它们依旧冒着傻气。

“嗯。”他闷闷地答道。

“我是想……请你,和我们一起。”她的目光没有转向别处,而是紧紧抓着他,虽然她说出这句话时,曾有一瞬间快要坚持不住了。

而他……已经被她的注视完全击溃,彻底忘记了至少还要先拒绝一下。他迫不及待地点了头,这简直出乎她的意料。

“那么说定了。”斯琵纳说着,忽然绽开了一个笑容,“我就叫你‘男孩儿’吧,因为我们之中还没有一个男孩呢。”

就这样,这个睡在西大厅一号床铺上的男孩,被他新结识的朋友从人群中区分了出来,而这仅仅是因为他的一次顺利的夜逃和偶遇,以及大多数孩子都会作出的一个善良或执拗的选择。


公爵入主维诺城的第十一年,也就是斯琵纳七岁那年,南城爆发了一场瘟疫;它的规模虽然比不上五十年前的“腐烂时期”,却也夺去了孤儿院里的十几条年幼的性命。斯琵纳和“男孩儿”都幸免于难,但他俩也亲眼目睹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变得惨白、浮肿,最后不复存在——其中一个就曾是他们小圈子的成员。孤儿院新来了几名修女,夜里的管制也突然严格起来,斯琵纳再也不能带着伙伴们于月黑风高时在空旷的学校里探险了,所以他们的机密会议也大多挪到了白天自由活动的时候。

斯琵纳开始强烈地渴望逃出学校;这部分地是由于患病的孩子们神秘的去向对她的影响。她问过荷拉修女,但后者在这件事上从未给出过一个像样的答案。大半年的时间里,原本足智多谋的女英雄斯琵纳无计可施,只好靠一些符合身份和年龄的爱好来勉力维持着她们的小团体,比如互相讲自己从大孩子们那里听来的各种鬼怪传说——这些都是亚薇院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美德故事课上提到半句的。

令斯琵纳略觉欣慰的是,孩子们中间最受欢迎的还是她讲的故事“红衣魔鬼”。这是当地流传很广的一个恐怖传说,它几乎篡改了所有关于神圣夫妇的正统神话。故事里说,阿汰和雅苦最终用婚礼拯救城市,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渎神的巫师,是引发瘟疫的罪魁祸首。神点化了他们的灵魂,让他们去赎清罪孽;最后升上天堂的也只是一对灵魂,他们的肉体还以一种濒死而未死的状态在人间活了一段时间,直到女巫生下一个小女孩。这女孩穿一件鲜红的连衣裙,在南城墓地里生活,会引诱过路的成年男人把她带回去收养,然后她迅速地长大,和他做爱,直到他们双双死去,被合葬在墓园,而她会在此时生下一个女儿,也就是新的魔鬼;女孩从坟墓里爬出来,继续这一循环。

其他孩子对这一故事大都似懂非懂,尤其是几个虽然关键但陌生的概念,更是引来了无穷的猜想和讨论。当初给斯琵纳讲这个故事的是一个流浪小子,但后者从没有向她清楚地解释过“做爱”是怎么一回事。被问烦了的斯琵纳只好胡编乱造:“那是一种棋类游戏,白方首脑是男国王,红方首脑是女国王,谁把对方的首脑引到自己的王宫里来联姻,谁就赢了。”不过她拒绝说明游戏的具体玩法。至于“巫师”一词,斯琵纳倒是听荷拉修女提起过,于是她添油加醋地解释道:“巫师就是那些被魔鬼欺骗、从而相信自己具有神一样能力的人。”

孤儿院里是很少能见到红色的,更不用说一件漂亮的红裙子了。但斯琵纳想了个办法。她趁荷拉修女正在用晚餐时潜入祈祷室,用自己平时藏在庭院里一块石砖下面、拿来剪头发的一把生锈的剪刀,把阿汰祭台的红色苫布裁了一块;夜里熄灯后,她召集几个伙伴在窗前就着星光,将苫布做成了一件粗糙但也勉强能够上身的裙子。她们的手脚足够利索,竟然做到了没有弄醒一人——除非把对面大厅里因不能参与这件伟大工作而辗转难眠的“男孩儿”也算上的话。

第二天晚餐结束后是自由活动的时间,有的孩子坐在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回廊里休息,就看见回廊深处有一个沉默的红色身影,低着头,似乎在朝这边缓缓走来。他们想起近一个月在学校里流传的可怕故事,当时就吓哭了。哭声引来了周围的一群孩子。他们仗着人多,没有四散逃开,只是像聆听布道般地呆站在那儿,既恐惧又兴奋地盯着那怪影,关注着它的一举一动。其中就有那个“男孩儿”;尽管他知晓并参与了斯琵纳的阴谋,可这阴森恐怖的景象还是让他产生了错觉。

“斯琵纳!”突然,有人在他身后厉声大喝。这声音把大家一下子拉回到了现实的空间里。“男孩儿”和别的孩子一样,转过头去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原来,道破真相者并非任何一个同谋的女孩,而是修女拉丝格瑞丝。

装神弄鬼的斯琵纳听到喝喊,非但没有逃跑,反而继续向众人走来。这一下,孩子们有点慌了神,他们都紧靠在又瘦又高的修女身边。拉丝修女平时没有和孩子们如此亲近过,她有点尴尬地抚摸着他们毛烘烘的小脑袋,不知该怎么出言安慰。终于,斯琵纳的脸暴露在火炬的光亮下,她抬起头,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斯琵纳!”孩子们几乎是齐声喊道;但他们的底气不足,仿佛不敢确定这是真正的她、还是一具魔鬼附体的躯壳。

她没有立即回应,而是等待所有人都摒好了呼吸。

“对,我是斯琵纳。”她这样说时,脸上的怪笑仍没有消逝,“但其实——我就是红衣魔鬼。”

这一次,连拉丝修女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不过我只对付成年男人。”她接着道,“对你们,我一点儿也不危险。”


亚薇院长召集另外几位最受尊敬的修女在祈祷室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孩子们则被提早送回床上,除了斯琵纳——她被拉丝修女用一块淡蓝色丝巾塞住嘴,带到了阿汰圣像面前。

“在重新允许她开口之前,我们先要弄清她的身份。”院长面无表情地说。

“院长嬷嬷,我想没有必要……我是说,您知道她是斯琵纳。”没有在事发现场的荷拉修女显得焦急不安,“您也知道她从来都……不太让人省心。”

“她当然是斯琵纳,这名字是我给她起的,”拉丝修女的一双浮肿的上眼皮沉重地垂下,“但她还说自己是‘红衣魔鬼’。”

“这世上没有你说的那种东西。”院长语气坚决,又带着一丝责备的意味,“没有‘红衣魔鬼’,这不过是异教徒杜撰出来亵渎神圣的鬼故事。但她也许和别的魔鬼有关系。”

“恕我直言,院长嬷嬷,我并不觉得这孩子有魔性。”格恩道尔修女靠在一把高背椅里,仿佛觉得眼前的一切就是一场闹剧,“相反,她很有音乐天分——我是指圣人的音乐,而不是流浪剧团的音乐。您不会认为所有过分调皮的七岁女孩都和魔鬼有关系吧?”

“我正是这个意思,”荷拉修女连忙接住她的话头,“您看看——”她往斯琵纳的身上指去,“她穿的根本就不是一件像样的衣服——连一个玩具娃娃的裙子都比它精致。您觉得它更像是魔鬼的法衣,还是用来搞恶作剧的拙劣的仿制品呢?”

亚薇院长沉默了片刻后,转向口不能言的斯琵纳——这孩子现在倒显得文静了许多,手脚没有乱动,只是用一对大得令人难以忽视的眼珠在不停地四处瞟着。

“斯琵纳,我不管你是谁,”院长的声音好像一块厚重冰冷的生铁,“我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来解释你的衣服从哪儿来的。我建议你说实话……”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快速地压制喉咙深处的某种剧烈反应,“以免我们必须烧死你。”

斯琵纳的两道极具说服力的目光转向院长,并懂事地点了点头。院长缓缓地伸出右手,并像捏一块滚烫的蒸笼布一般迅速扯掉了女孩嘴里的丝巾。但女孩并没有开口,反而将双唇紧紧扣住。修女们不解其意。

“你的回答,”院长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恐惧,“请你……”

女孩还是没有开口,但她的眼神已经在倾吐含义丰富的词句了:她在戏弄她们,但她们表现得实在是毫无幽默感,这令她有点尴尬。她垂下眼皮,并微微抬起下巴,示意院长嬷嬷朝自己的正前方看去。院长迟疑了一下,便顺着她的指示开始在圣像脚下的那片区域搜索;不多时,她在祭台后面弯下腰去,大红的台布像一滩血水似地滑落到她那一侧;最后,她直起身来,面向着其他修女抖开那块布,只见它的下半部分多了一个三角形的大窟窿。

除了两位当事人外,在场的所有人都弄出了一点声音:荷拉修女倒抽了一口凉气;拉丝修女短促地咳嗽了一声表示轻蔑;只有格恩道尔修女由隔膜处涌上一阵难以遏制又无人回应的大笑。她的笑声持续着,直到大家都觉得它听起来简直有点陌生了;可就在这时,她精疲力尽地收住了这种痉挛,然后打了个哈欠。

“荷拉古娜姐妹,”院长嬷嬷无力地将苫布扔回祭台上,任它堆在那儿,“这孩子,今晚就麻烦你了。”

荷拉修女点了点头,目送着三位修女离开,然后一言不发地关上了祈祷室的门。

“修女……”斯琵纳回过头去,隔着整个房间想对荷拉修女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塞。修女一步步地朝她走来,可经过她身边时,却没有再伸手摸她的头。

“斯琵纳,”荷拉修女走到祭台旁,开始摆弄起那张被毁坏了的苫布来,“也许……你做得对。其实,我早就该换一块白布的。”

斯琵纳一直记着修女的这句古怪的话,直到她在将来的某一天忽然了悟了它的含义、以及荷拉修女当时并没有责备她的原因——那是在她重新启用“红衣魔鬼”这一名号之后的事了。


那丑 于 2023-12-3 10:17 补充以下内容

荷拉修女没有将她送回起居大厅,而是让她和自己一起在祈祷室的长椅上忍了一夜。次日清晨,修女照例主持晨祷,祷告结束后,斯琵纳在孩子们面前承认自己昨天的一切都是恶作剧。她为了彻底消除他们的担心,还专门把那次成功的独角演出再度呈现了一遍,并向他们证明自己是随时可以离开角色的。这种破坏性的戏仿的确事半功倍:孩子们不仅不再害怕那个“红衣魔鬼”,对斯琵纳的敬佩反而又增添了几分。而在晚些时候的暮祷仪式上,斯琵纳发现祭台的苫布果然被换成了纯白色——尽管除了她之外,似乎谁也没有把这一变化放在心上。

拉丝修女在晚餐时宣布了对斯琵纳的处罚,即和一名新来的修女一起打扫祈祷室,直到两个月后的圣婚节。斯琵纳这一次竟然没有一声抱怨。每天晚餐后,别的孩子在庭院里自由活动,她则主动走进祈祷室;连带她工作的那位年轻修女都直向院长夸奖她:“我从没见过这么虔诚又勤劳的孩子,一定是圣徒阿汰在指引她。”她在这两个月中,逐渐变得少言寡语,而且再也没有组织过一次夜半探险,她的小团体几乎因此而分崩离析,仅剩下包括她在内的两三个核心成员——不用说,其中并没有“男孩儿”。

“男孩儿”当然希望得到领袖的青睐,就像任何一个野心勃勃又忠心耿耿的队伍成员那样。可不幸的是,他除了自己的性别和发育滞后的大脑以外,没有什么异于其他成员的地方,而他的性别之于斯琵纳,仅仅是对他平庸而难认的长相的一点弥补:至少,她总能很快地从女孩堆里把他找出来。而当斯琵纳渐渐疏远了从前的很多朋友时,“男孩儿”自然不能幸免,况且他从来不敢去主动接近那位尽管不再被前呼后拥地追捧、却依然保留着很高威信的女英雄;在他还算是她好友的那一年多时间里,他也几乎摘不出一段特殊的、值得他铭记且为之得意的经历。在思想混沌的童年,他的每一丝凄凉感受都伴随着对未来的隐在恐惧;他不知自己的梦里为何总出现身着红衣的斯琵纳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过我只对付成年男人……对你们,我一点儿也不危险。”

她对他来说,的确一点儿也不危险。但他真的把这句话看作是一种安慰、一种友好的表示吗?还是说,他根本就是在渴望她将他视为危险的对手,甚至不世的仇敌呢?假如他不那么“平庸”,他也许就会马上想到第二种可能了——虽然这大概会让他手足无措,或者甚至于深感苦恼,但这不就是所有超人的智者必须经历的那个阶段吗?可事实上,他连经受这种历练的机会都没有。

圣婚节在每年的十一月九日,是纪念几十年前那次救世婚礼的节日,通常而言,由南城黎波底教会主持的狂欢将由当天下午持续到第二天清晨,其间有追随圣徒脚步的婚礼游行,主角是两位扮作圣徒的未婚男女;他们多数情况下是情侣,但也有几对本来互不相识、最后因此被撮合到一起的。婚礼游行需要教堂的唱诗班全程跟随,所以每到节日前夕,神父们都会四处招募一些孩子来组成临时的编外童声团,以补足唱诗班的人手;而孤儿院里格恩道尔修女的音乐课堂,则是他们遴选苗子的主要园圃。孩子们都渴望被选中,来逃离枯燥乏味的学校生活,但最终,只有十二个男孩和十二个女孩入选了;其中出人意料地并没有斯琵纳,反而有她从来也没怎么在意过的那个“男孩儿”——虽然,神父们只是从那些唱歌不太走调的孩子中随机选择的,而在业务精湛的格恩修女的课上,这几乎是每个孩子都能轻易达到的标准。

“男孩儿”很努力地参加训练,并为了每天下午离开孤儿院的两个小时而兴奋不已,但同时,他开始对斯琵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愧疚。这难道是因为,一无所长的他比天资聪颖的她得到了更多的回报?竟然有这样一种荒唐无稽的比赛,使得斯琵纳的能力彻底败给了“男孩儿”的运气?他好几次想走到她面前说,这次选拔真的证明不了什么;但他害怕赢来一个耳光,或者更糟的,一句“无事生非”的嘲讽。

圣婚节的游行如期而至。“男孩儿”第一次离开那栋位于广场北端的鹰隼形建筑长达一个昼夜,而这也正是维诺城像一朵含着万条香蕊的蓝白色落蒂般怒放的一个昼夜。在不绝于耳、磅礴无际的歌声与欢呼之海洋中,若不是“男孩儿”的额窦在和周围的空气一同震响,他恐怕早已晕厥过去多次了:这一切对于从来都只能坐井观天的他而言,简直是尘世天国的惊鸿一瞥。

“你错了,”回到孤儿院后的第二天,神思恍惚的他在晚餐时找到了斯琵纳——他已经把自己想象中的嫌隙完全抛到了脑后,因为他这次不是为私事而来——铁青着脸对她说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话,“它们是囫囵的一个儿。”

斯琵纳当时在和她最好的两个朋友小声聊天,听到他这么说,也是抬头一愣。不过,她紧接着就回应了一句同样令人费解的话:“没有。是你站的地方太低了。”


说来也奇怪,自从“男孩儿”和斯琵纳有过那么一次短暂而心照不宣的交流之后,他心中的那点愧疚的磷火彻底不见了踪影。虽然对斯琵纳的核心圈子仍旧充满了向往,他却不再亟亟于跻身其中,反而安心地与之保持着一种暧昧的距离。正好也就在这一年,亚薇院长决定把入选参加游行的二十四名孩子正式编成孤儿院常备的唱诗班,其成员也将被保持在这一吉祥的数目上。格恩道尔修女负责他们每个周末的训练,并时常带领他们到各种教会活动中去演出,这使得“男孩儿”那逐渐稳定下来的记忆中充满了由高远的穹顶、缤纷的窗画、鼓动的帷帐、烟雾缭绕的空间堆叠而成的画面,它们在意识深处时刻向他的灵魂低语:“你当笃信,你当依靠,你当等待。”

与“男孩儿”突然变得丰富多彩的生活相比,那次圣婚节后,斯琵纳的日子则过得越来越乏味。不知为何,她失去了编讲鬼怪传说的兴趣,在课堂上也不像从前那样出尽风头了;夜里,她偶尔独自溜进庭院,在回廊下的长凳上闷坐,不过她没有抬头看天空——她看的是周遭的夜色。拉丝修女在钥匙的保管方面再也没犯过错误,所以钟楼的门对于斯琵纳而言,仿佛已经变成了一道禁忌之门,而高耸孤零的钟楼本身,也变成了一棵危险的辨别之树——倘若她再敢攀上枝头去摘那果实,她将被逐出乐园。

就这样,将近两年的时间过去了,斯琵纳在其间一两个不为人知的生日之后长到了九岁。这也是公爵入主维诺城后的第十三个年头。这一年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它使得许多从未离开过孤儿院的孩子头一次看清了温河的模样、听见了“玻璃镜子”剧院的弦响、嗅到了伊歌路边神龛醉人的熏香:福拉魅先生的葬礼。

夏天的一个早晨,院长嬷嬷在晨祷结束后宣布了一条消息:孤儿院最大的施主之一、隐居的炼金学者福拉魅老人,于前一天傍晚在自己客厅壁炉旁的躺椅上逝世,享年八十八岁;神赐给祂的使者以常人难及的寿数,并在衰老的痛苦侵蚀他的身体和精神之前,将他接到了永恒的天国。美德修院(这是孤儿院的官称)所有七岁以上的孩子和几位最受尊敬的修女将参加他的葬礼,院长也会在他今后的每个忌辰里派出唱诗班到墓前为他祈福。

福拉魅生前住在北城区墓园以南不远处的一栋古旧的石头宅邸里。它比起周围斑斓华丽的建筑而言只是没有显得太过寒酸——据说它的主人之所以还愿意花一点钱去整修它,完全是因为害怕它会像孔雀群里的一只秃鹫那样引人注目。屋内的布置更是俭朴之极,除了主人那宽阔的五角形实验室外,几乎没有一个房间里摆着价值超过十个金币的陈设——这与主人捐出去的天文数字相比,简直是滴水之于江河。这里的主人曾过着隐修的生活,不贪美酒,不恋美色,不慕美名,只有少数的几件事能够引起他的兴趣:研究,看戏和出门会友。

即便撇开和炼金术有关的一切暂且不谈,福拉魅先生的历史也几乎是个谜。据他那位年过七旬的女管家(她住在庭院西侧的木屋里,是福先生府上唯一的仆人)说,他偶尔在高兴时会只言片语地谈起自己乘船来到维诺港、看见一座到处装饰着蓝白色飘带的空城时的场景——而那时,他已经是个中年人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目睹了、并有可能也参与了整个北城区的建设,而他的产业也是当时购置下来的。他是一位学者,最早涉猎的也并非炼金术,而是语言学和宗教学;在维诺城藏书最丰富的地方——比方说后来的魄里非墨宅邸——能够轻易地找到福先生在这两方面的权威著作。

前半生中,他是个无神论者,据说直到他做了一个梦,信仰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在梦里,神派祂的一位肩生双翼的使者告诉他,神将指引他得到一部古籍,他可以从老式的装帧和隐隐的光环认出它来,如果他能仔细研读,将会掌握炼金术的秘密,把贱金属转化为贵金属,为这世界真正地增益财富,但他必须把这些财富用于促进尘世天国的事业,而不是满足私欲。他梦醒后,完全沉浸在得道的喜悦中;因为对于生性至诚的他而言,这种被真神选中的荣耀,足以让尘世所有的财富黯然失色。他依照神谕在城中四处寻访,不久便发现了那本书,它叫做“弥达斯之书”,用南方诸岛的古代语言写成,且配有奥妙难解的各种插图和符号。他开始苦心钻研,却成效甚微,直至得到了一位歌斐城学者的帮助,才渐渐有所突破。五十二岁那年,他终于彻底掌握了炼金的秘密,并一跃而成为当时城中最富有的人,但他随即用自己的财力兴建了几所医院,修缮了当时几乎成为一片废墟的孤儿院和教堂,其余的黄金全部捐献给南城教会。财富从他的实验室里源源不断地生长出来,好像一片无需种子和阳光就能蕃盛无边的森林,而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将它们全部收割并用于神的事业,直到他的使命结束,荣归福地。

福拉魅先生很少和本地人有来往,所有捐献凭借的也是近乎匿名的邮寄或女管家的代理。他每隔半年都会乘船去歌斐城会友一次,一月之内必然返回,三十余年中很少间断;他有一艘自己的帆船,体型很小但非常坚固,船上的水手都来自北方大陆,不懂本地语言。他访友归来时往往会带回许多书籍和实验器材,这些货物装在一口灰色大箱子里,由一套非常坚固的锁具防护,因为他害怕神之秘密落入贪婪者的手中。他不去教堂,只是在家中有一间祈祷室,因为他虽然不否认教会对促进尘世天国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却对神父们试图与神交流时所用的那些间接而繁琐的手段从来都不屑一顾;神似乎也允许他保有这一点微末的骄矜,作为对他那尚未脱尽尘凡的灵魂的奖赏。此外,他偶尔也去“玻璃镜子”剧院欣赏演出;歌剧和诗体悲剧是他的最爱,但近些年兴起的散文体戏剧则不入他的法眼。

亚薇院长带着孩子们参观了福先生宅邸的各处,甚至包括那间摆满大部头书籍、结构复杂的器材和珍贵原料的实验室——这都是已故的主人在早先立下的遗嘱中特别许可的。他并不害怕因此泄露了天机,因为那部至关重要的“弥达斯之书”将会被埋进墓里,和他的遗体一同腐烂。孩子们瞻仰了棺木中的他:那是一位身材不高却颇为结实的老人,宽阔的脸膛当中鼻梁高耸,像是一盘日晷上纤细的铜针,分毫不差地为凡人指示出神意所在。

“他是一位伟人,”送葬前,亚薇嬷嬷在福先生的庭院里为他致悼词,“这样的称呼一点都不过分。他早就立下遗嘱说,在他生前,他不愿孩子们知道他的存在;我明白,这是出于真正的谦逊和博爱。我们美德修院和教会医院每年都会收到一个装满金币的酒桶,附带一封只有署名、没有内容的信件,而署名也只是一个‘福’字。我上一任的院长用了几年的时间才找到他,向他致以深深的感激和敬意,可他几乎为此发怒,说他绝不应该代替神来领受这份荣耀。当时我也在现场……”

悼念仪式除了孤儿院的修女和孩子们外,只有女管家一人参加;福先生的墓地选在北城陵园的一个角落里,碑石朴素无华,上面除了他的名字外,只刻了一行小字:

“他的故乡不在一地,虽然他的骨头埋在这里。”

他的故事极少有人知晓,因而他生前并不担心有人会侵扰他的坟墓——只要那些可信赖的朋友们严守秘密。送葬的马车在天光晦暗的下午缓缓驶出庭院,几乎是悄无声息地穿过一个三岔路口,来到墓园门前。守墓人甚至不知道这是谁的灵柩,还以为是南城的某位有钱的神父去世了。女管家雇的几个伙计很快就挖下一个深坑,将墓碑树立在北侧。下葬之前,她由随身携带的黑色包裹中取出那部“弥达斯之书”,放到老人那干枯而骨节粗大的、交叉于胸前的十指之底。斯琵纳当时就站在旁边,她清楚地记得书的模样:它比教典还要大、还要厚,深棕色的蒙皮封面上没有字,只画了两条暗金色的、交叉的蛇;闭合的书页从侧面看来,不像是发黄的羊皮纸,倒更像偏于棕红色的纸草——当时她并不知道,这种纸其实是维诺城的特产。

盖棺入土。维诺的土一半是黄沙,一半是河泥,被铁锨驱赶着注满墓坑。在这期间,亚薇嬷嬷双手合十,念了一篇赞颂炼金术神迹的祷文:

“圣女啊,请洞鉴我的言语和心灵:

我并非在叨念魔鬼工具那邪恶的音韵,

而是在传播神之伟力的圣名;

祂藉由凡人之手重现创世的奇迹,

是本质的扭转、而非诱人的幻形;

祂由虚无中创造了实有,

又由贫瘠里唤起了繁荣,

将一变成多、将死化为生,

把腐烂的人间变作天国的门庭,

……”

从那天起,斯琵纳几乎每夜都能梦见院长如金属般铿锵的嗓音,和那些异于寻常祈祷的字句;可它们又常常破梦而出,把她从睡乡里吵醒,然后不见了踪影,就好像一条跃过浪头的鱼,猛地摔到布满利石的河滩上,顷刻间魂飞魄散。


福拉魅老人和他的炼金术传奇,似乎并没有给孩子们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包括“男孩儿”在内;他们由于平日里极少见到货币这种圣物,所以对黄金和财富的意义缺乏深刻而具体的认识,更莫谈亟亟的关切了。但斯琵纳又是个例外。从北城回来后,她一直在为一个问题所困扰:躺在木头棺材里那位已作蛆虫之宴的矮个老头,真的是被神选中的、掌握创造之力——哪怕在祂看来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股——的使者吗?这个问题还可以换一种表达:温河北岸那夺人心魄的天国之光,真的是由这类虚无之干——炼金术,或者其它更隐秘的、由祂授权的法术——上凭空伸展出的辉煌树冕吗?

她没有再去找荷拉修女问个明白;她知道后者已经开始对过早地透露炼金术传说的行为追悔莫及了。荷拉修女掷出的铁饼弹到了圣徒阿汰的塑像上,砸得它流下汩汩鲜血,而斯琵纳正是那股倔强且不羁的西风。她甚至解散了自己的小圈子,变得孑然一人,终日沉思默想,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没人知道她在谋划什么;尽管她旁边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预感到,不久的将来,她会做出一件出乎大家意料的事情来——想起之前的“红衣魔鬼”事件,许多人仍然心有余悸。

眼看着福拉魅老人的周年忌辰临近了。一位神父去拜访亚薇院长,表明教会想要为老人举办一次官方的纪念活动,院长答应将二十四名孩子借调到教堂的唱诗班。很快,这一消息就在孩子们中间传开了,因为它意味着其余的孩子将不能去参加仪式,生生地失掉一年一度的狱外时光。这样一来,作为唱诗班的成员,“男孩儿”便有了令别的孩子羡慕的资本——尽管他出于谨慎或者胆小怕事的性格而打心眼里不愿意这样。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就连斯琵纳也为这次特殊的福利而主动和他说起话来。

下午音乐课后的活动时间,她先是在他旁边徘徊了一阵,然后坐到他对面的石凳上。其实他早就注意到她的异常举动,只是假装毫不在意,以免自讨没趣。

“你,”斯琵纳的态度比以往的日子里拘谨了很多,但开场白还是那么生硬,“这一次你可以去,对吗?”

他皱了皱眉头——这类动作在一个并非恼怒、而是在思考的孩子身上是很少发生的——然后抬眼望向她。

“对。”他简短地说,并咽了口唾沫。

斯琵纳缓缓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考虑下一句该怎么表达。

“格恩修女平时很注意你吗?”她略带迟疑地问道,“我是说,她看一眼就能知道你在不在里面吗?”

他又想了想。“没有,”他干巴巴地回答道,同时开始对这种问答感到十分厌倦了;他所厌倦的也许是自己的无趣,也许是他已经猜到的、她那叫人寒心的用意,“她老是把我和那个十一岁的大高个弄混。”

斯琵纳面露喜色;虽然这表情在“男孩儿”看来,简直就是一滴蜂蜜挂到了蛰刺上。

“这回她不跟着。她跟院长站在一块儿,”斯琵纳说,“指挥的是那个胖神父。”

“唔。”他含混地哼了一声,简直都要不想搭理她了。

她也注意到了“男孩儿”的反应,却不以为意,兴奋依旧。

“那么我想……请你把机会让给我,好吗?”她这样问时,语气才有所缓和,但听起来仍像是在发出指示而不是恳请。

他猜到了自己会听见这么一句话。顿时,他的心里说不出地酸楚、委屈。这倒不是因为他无力拒绝——事实上,他早就不再对她心怀着任何意义上的恐惧或愧疚了——而是因为她竟然这样毫无掩饰地利用他,所为的还是那样一个再凡俗不过的目的。此时,她在英雄的宝座上摇摇欲坠,而他则也即将失去那暗中催动自己摆脱平庸之壳的力量:做她势均力敌的对手之渴望。

“为什么?”他近乎是机械地问道。

“因为我必须去。”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神气十足地挺起胸,也没有皱起眉头表示这类问题简直是既多余又愚蠢,而是双肘搁在腿上,弓着腰,用一双无往而不利的目光透过“男孩儿”的双眼,直盯进他的脑袋里。“男孩儿”萎靡的神经开始绷起。

“我得去弄清楚一件事。”她接着向他耐心地解释道,“我总觉得,他的炼金术……有点奇怪。”

他像往常那样,琢磨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哦……你说那……是为什么呢?”他磕磕巴巴地问道。

“这就需要我去查了。”斯琵纳双手一摊,干脆利落地道,“如果你答应和我换,我保证会弄清楚。”

“男孩儿”的心中的狐疑又被激起。他觉得她实在是太不像在说谎了,因为她简直没有一丝的委婉作态,仿佛他对她的信任本该是不言自明的。

“你又不是不认识其他人。”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信些,“长雀斑那个女孩,和你不是好朋友吗?还有几个大男孩,你们也挺熟的。”

斯琵纳摇了摇头。

“你看这儿,”她伸出两指,捏起自己的一撮短发,“我在女孩那边很容易露馅儿。而且别人都不可能答应我。”

“为什么我就能答应呢?”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冒犯——她几乎是在当面说他毫无主见、任凭摆布——因而诘问道。但她的回答是他未曾想到的。

“因为……你知道我为什么必须去,”她露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或者从未在他人面前展露过的微痴的神情,双唇略张,脸上的肌肉松弛,眼中的光彩既华丽且幽暗,让人不禁关切又疏离——除非对方的心灵比她的还要复杂、蕴藉,“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

“男孩儿”听言,浑身一阵颤抖:她的话已经挠到了他心底最痒的角落。


那次纪念活动以后,斯琵纳就再也没出现在“男孩儿”的童年里。虽然他不见得真的听懂了她关于逃跑之必要性的解释,而她也不见得不明白这一点,但他俩的合作的确是天衣无缝:要不是第二天格蕾修女发现斯琵纳的床空着,大概谁也不会怀疑后者的失踪与唱诗班有关系——因为当时孩子们都戴着一种侧生两翼的面具,化装成传说中骑马往来于天宫和俗世战场之间的神使。

拉丝修女把唱诗班的每个孩子都叫去问话,可最终也没问出什么来,因为“男孩儿”一口咬定说,他坐马车离开学校的时候,清楚地看见斯琵纳在留下的人群里冲着他们做鬼脸。修女倾向于相信他的说法,因为斯琵纳总是让别人很难不注意到她;而在他的暗示下,其他孩子也开始怀疑自己看到过这一幕。结果,这次失踪事件的调查不了了之了。暮祷时,荷拉古娜修女的脸显得比平日里更加苍白——白得堪比她那块已经旧得发黄了的祭台苫布。

斯琵纳失踪后不到半年,孤儿院迎来了一位大人物,他在某些方面类似于已故的福拉魅老人,是一个学者、富翁、慈善家和单身汉,只不过名气要大得多。他想领养一个男孩。为了表明他纯粹而无暇的博爱理想,他向神发誓说,他要养育他进门看到的第一个男孩,无论这孩子相貌如何、才智怎样、健康与否。他造访时,格蕾修女还没有来得及把孩子们从午休中叫醒,而他一推开门,正赶上修女忘了拉上大厅左边的窗帘,刺眼的阳光迫使他的头往右侧扭去,这样一来,他就看见了那个“男孩儿”——那个正是因他的偶然选择才变得特殊的男孩儿。

这位大人物就是当时的文人领袖魄里非墨。他把“丢卡里翁”一名赐给了他第一眼看到的幸运儿,使得他从此得以区别于众人。人们称这个男孩为“丢卡里翁”而不是那个男孩,奥尔菲听这个男人讲丢卡里翁的故事而不是那个男人,这几乎毫不重要,因为“丢卡里翁”只有一个,故事也只有一版。

“男孩儿”欣然答应跟随魄里非墨;毕竟这是别的孩子求之不得的事情。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假如斯琵纳并未离开,他的决定又会是怎样的呢?在他那个年纪,随波逐流是很自然的事,因为他的心智还没有成熟,他的名字“丢卡里翁”还没有被他真正地指认为自己。

魄里非墨给了他条件优裕的生活和整整五年的精心教导。除了修习每天的文艺课程,丢卡里翁还帮着养父整理资料、校对书稿、记录乐谱,旁听他在“玻璃镜子”的讲座。十四岁那年,资质平庸的丢卡里翁破茧而出,掌握了许多即便是天才们也要花一番功夫才能了然的学问和技能。他在维诺的文人圈中已经小有名气,并且由于其谦虚、低调的行事态度而得到了普遍的赞扬。与此同时,他童年的痕迹在慢慢地消逝:开始是他的性格,而后是他的记忆。他逐渐忘却了自己曾是孤儿院诸子的一员,忘却了自己曾经的半个名字——“男孩儿”;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红色影子,伴随着一串尖如芒刺的音韵,还偶尔在梦渊的深处闪现:

我是斯琵纳……我就是红衣魔鬼。

可她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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