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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们的城邦”(下)


收养“男孩儿”的那一年,魄里非墨五十九岁,时任珀佩瓦诗学会主席、珀佩瓦艺术基金会理事长、“玻璃镜子”剧院董事、两教史研究会名誉主席……头衔很多,事务也不少,但年过半百的他仍有近乎无穷的精力来应付它们,游刃有余,甚至每每出彩,为他经手的一切深深地打上“魄氏之印”——这是在他的读者、观众和同仁们中间流行的一个词,它的含义如下:辉煌蓬勃的生命力、微著皆精的张力、无处不在的善恶交锋主题以及深刻且顽强的理想主义。

魄里非墨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是一个巨人。他比常人要高出一头,但宽阔的胸膛和健硕的体形维持了比例的平衡。长发和络腮蜷须都已变得灰白,右眼尚且明亮,可左眼蒙了一层浓重的白翳;他常常开玩笑说,他之所以不去做戏剧演员,是害怕自己因难于判断距离而掉到台下面去。天蓝色和金色是他日常着装的主要颜色,他常常身着拖地的长袍,像一朵鲜亮的流云般飘然往来于各种公众场合,而且总能够成为人群漩涡的中心,以他那雄浑的嗓音、优美华丽的词句——人们说修辞对于他而言简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高超的见地和不灭的热情感染着所到之处有灵的万物。

他那些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诸多绯闻也是名声的来源之一。他的魅力足以让众人倾倒,而他控制并运用这种魅力的能力,则更是让他在这缤纷而危险的关系网中如鱼得水。在别人眼中——包括在他众多的情人眼中——他并不是个老不休的花花公子,相反,直到他去世,都很少有谁拿这些公开的秘密来要挟过他,因为他既是一名足够合格乃至优秀的情夫,又是一位襟怀坦荡、公私分明的君子,而自以为抓住他“把柄”的那些人,大都被认为是蚍蜉撼树、无事生非,没有捞到过什么好处。

他的众多情人中间有女士也有男士,但没有一位是——至少看起来——和他的地位不相称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就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月亮上约会。”这已经成为一句名言;但它遭到的误读不在少数。很多人把它看作魄里非墨顽固可恨的阶级优越感的集中体现,并以此来攻击他的立场,但他从来都拒绝作出任何解释。还有一类攻击,出现于他将自己收养一个九岁男孩的消息公布出去的那段时间里。几个不怀好意的学术对手在他的一次诗体学讲座的间隙,高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们都知道您在私人生活中的特殊偏好。但您是否能够保证,您收养那个孤苦男孩的动机和这种偏好完全无关呢?”

这个问题在剧院大厅里炸响了。人群中的喧嚣无非两种原因,一种是为这明显是不择手段的诽谤而气愤,另一种则是和它产生了共鸣——而这两者也许并不矛盾。全场只有魄里非墨一个人看起来镇静如常。他没有指责对方的不合时宜,也没有逃避这虽然恶毒却也不完全是无中生有的质疑,而是微笑着等到众人的舌头归位、目光聚拢。

“特殊的?”他感到有趣似地歪了一下那颗狮子般的头颅,轻声地说,“我并不这么认为。”他笑着缓缓摇头,给人们一点思考的时间,然后低下头、随手整理了几下讲演台上的书卷,冷不丁地又抬起头,摊开双手,做了一个鬼脸道,“不过问题在于,我的孩子丢卡里翁好像只喜欢女孩。”

人们都意识到他在开玩笑,可笑出声的人很少。魄里非墨等大厅里再度恢复寂静后,便用一双——哦不,准确地讲是一只——牛眼直盯着台下的肇事者,半庄半谐、一字一句地道:“斯派洛学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偏好’和他一样。这样一来,我们就要替你的两位女学生担心了;而且,你好像还有一个十五岁的独生女儿……对不起,想到此处我简直不寒而栗。”

就这样,他间接而又明白地回应了这类攻击,并使得它们自此由他的听觉中销声匿迹了。


丢卡里翁的卧室在二楼南端,而魄里非墨的卧室就在楼上。深夜里,他偶尔能听见养父和第二个人欢快的聊天声,以及其它各种难辨因由的响声。养父从来不向他隐瞒自己频繁的约会,相反,他会把他的伴侣介绍给丢卡里翁认识——当然,是在客厅里的、很正式的引见。但魄里非墨绝大多数的约会并非在自己家里进行。丢卡里翁记得,他初到波宅的两年中,只在楼下的客厅里认识了三个人,其中有两个还在议会宫里见过。

“我有很多情人和朋友,”养父经常对他这样说,尽管不指望他能马上听懂,“但没有盟友。因为我们是诗人啊,孩子。保持我们自由的身份和独立的名声,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魄氏自己一直以来正是沿着这条道路谨慎而行的。二十七岁,他以南城教会神父的身份宣布脱离教会,改信赫非诸神;三十五岁,他辞掉维诺城自治议会议员的职务;四十七岁,他拒绝了赫非傀儡议会的复职邀请;直到六十岁,他已经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与政府、军队、教会、祭司团、法院、商会和公爵府的所有官方联系,而积极地接下了许多文人聚会、学术团体和艺人组织的领袖角色。他是那些从来都在社会边缘徘徊的时代良心们的救星,是风暴下的保护伞,也是散布神粮的使者,更是他们本身的力量和希望的象征——因为他始终也在边缘徘徊,他是他们的一员,他所散布的神粮,正是出于他们自己的辛勤耕作。

六十四岁那年,魄里非墨将自己十四岁的养子丢卡里翁送到雷伯勒的庇厄里德学院学习,从此与他断断续续地分开了十年。丢卡里翁每隔两年回一次维诺城,其余的时间就在北方文化之都贪婪地汲取知识,或参加当地的诗歌比赛、哲学辩论、政治集会。不过,他一直谨遵养父关于“自由”和“独立”的教诲,没有加入任何团体——无论是激进的,还是温和的。他为此而自觉轻松无比,并能够以一颗澄明的心去贴近先贤伟大的灵魂和无瑕的智慧;他不属于某个地方,不属于某个人群,只属于无限和永恒。

这种想法直到他的学业快要结束时,才遭到了一次深及根柢的撼动。


赫非驻维诺城最高军事长官乌尔坎将军的小女儿叫优克蕾亚。她和丢卡里翁在同一个年级读书,并且在第七年的末尾和他谈起了恋爱。在这之前,她有过一两个男友,但都是跟随父亲在舞会上认识的、金玉其外的公子哥;丢卡里翁也有过一两个女友,但他从来都没有把学习之外的事太过放在心上:只有这一次,两人的关系顺利地发展到了共度春宵的环节。但可惜的是,出于某些连当事人都无从知晓的原因,他们取悦对方的美好愿望一开始实现得并不如意,而主要责任几乎全在丢卡里翁身上。

……她浑身上下的毛发都呈耀眼的金色,眼睛则像雨后的天空那样蓝,嘴唇红得像是涂染了玫瑰的汁液,乳房好像两把尖刀,双腿交叉地站在垂落地面的一圈乳白色长袍中间,冲我咯咯地笑着,一边上下打量着我……她好像在期待我赞美的情话,或者别的什么回应……可我不知自己怎么了……

这是丢卡里翁临近毕业时写的一篇回忆录中的段落,记载的是一个夏夜里他们在她的卧室中幽会的情景。当时她家里只住着她一人,姐姐们都结婚了,父母则住在维诺城的官邸里。

……她以为我紧张,所以让我闭上眼睛,我照做了……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紧张。只是……我的灵魂能感觉到她,我的身体却不能……我不是说自己不喜欢她,认为她不美,不是这样的……我们俩全身不着一缕,心里也无牵无挂,只盼着不要让对方失望,但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我不停地安慰她说,这绝不是她造成的……

所幸她是个自信的女孩儿,自信并且心地炽热……至少看起来,她没有介意。她开始坐在旁边,和我聊天来缓和气氛。我们俩上学之前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在维诺城度过了童年……她是雷伯勒人,但她对维诺城的了解比我丰富得多,因为整个城市对她而言就好像脚下的一座花园,而我……我差点就编了瞎话,但还是忍住了。我说,我……我不想在日记里重复这些……听完我的话,她好像特别地看了我一眼,我想,她也许在表示同情,但我……我不知道……

在那之后,我们俩躺在一起,睡到了第二天早晨,但在她怀里,我除了困倦,就是微微的腹痛,也许是昨晚一直饿着、只喝了一杯咖啡的缘故。

经过这次失败,一对热恋的情侣没有气馁。他们的第二次尝试发生在著名的“鸽衔桃金娘”旅馆的客房里。这家足有一个城堡大小的旅馆位于雷伯勒山东侧一片堰塞湖中央的岛上,是整个帝国东向外交与贸易的官方驿站。

……我们中午在那儿订了一个有阳台的房间,每人负担了一半费用。这听起来有点别扭,但优克蕾亚和我都知道,它很重要……租金不算便宜,幸好我们只租一个晚上……她带来了一炉熏香和一瓶维诺产的红酒……

……拉开了窗帘,天光和水面的波光交映着……这一次,我们的努力开始有了成效……她的全身都被晒得热乎乎的,一股微风吹过,她的一绺卷发搭在我的肩头,又滑下去……我们都醉意朦胧,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我朝着东方,她和我面对面,我们已经贴得不能再紧了……我腾出一只手,端起我旁边的酒杯,深深地闻嗅: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气味……她说她口渴,我把杯沿举到她唇边,缓缓倾斜,她柔软的舌头贪婪地往杯中探寻着……一股暖意顺着我的小指流下来,我激动地闭上了眼睛……到处都是……

一切开始正常起来,当我确实把周围的世界抛到脑后的那一刻。我好像一盆尚未完全熄灭、又被春风吹得复燃的炭火……我的热情,我的希望,我的创造力,渐渐地复苏,变得足以和她匹敌……天知道我为什么用了这几个词……直到我眼前浮现出一种幻象,那是在持续之中的某个低谷;在太阳偏离了天界中央、将我一半身子落到了窗帘的阴影里的时候,我额头上的汗珠变凉了,它也就出现了。

我搂紧她的腰,想把嘴唇探上去和她接吻,可突然间,我觉得那不再是优克蕾亚……奇怪,但是不恐怖,因为我知道那是幻觉,但它的确太过离奇:她的脸,一会儿变成了荷拉古娜修女的脸,一会儿变成阿汰圣像的脸,一会儿变成一张我根本不认识的脸……真正可怕的是,她的乳房正对准我的咽喉时,它们所指的地方,突然发生了一阵麻木……这种麻木逐渐渗透了我的全身。我一阵绝望……因为它来得毫无征兆,就像一种完全外在于我的力量……最后,她也感觉到了……

她和上次一样,坐在我旁边,沮丧得无可救药。

“我爱你。”她说。

“我也是。”我说。

但从那以后,我们俩就再也没怎么说过话了……这是我本身的问题,她已经很不情愿地确信了这一点;而我呢,也找不出一丝辩护的理由……所幸,这还不是最坏的结局。

回忆录中,他对这两次失败可能的原因只字未提;可就在和优克蕾亚疏远后不久,他给养父寄过一封只包含一行字的短笺,其中写道:

请勿回避:我是否已有一归属?我是否应得一归属?

养父的回信像他料到的那样迟,但它还是来了:

孩子:在无人知晓的灵魂深处,你可以视城邦为归属。

看到这样的词句,丢卡里翁松了口气。一切都解释得通了,虽然这其中的逻辑是他早就有所怀疑、却一直视之为荒唐的臆想的:他和优克蕾亚为情爱之和谐而苦心护佑的平等之舟,最终还是撞到了某块无法铲除的暗礁,那就是他的自我想象;可若没有它,作为丢卡里翁的他将灰飞烟灭。

“原来城邦就在我身上。”他先是毛骨悚然、然后是灰心丧气地这么想,“无论我想不想要它,它都在。它不属于灵魂,也不属于肉体,而是属于那个整体的、活着的我。只要我还残存着意识,它大概也就不会消失。”

不过让他略感欣慰的是,养父终于向他交了实底。作为文人领袖的他真的毫无所依吗?他将自己扮作一个独立于纷繁的立场、派别和主张之外的人,是为了站在所有争端之侧、更加清醒地审视时局。他愿意视城邦为归属,虽然他如果公开宣扬这种信仰的话,便会立即招来诸如“政治奴婢”、“御用文人”之类的骂名,更不用说担任一两个公职了。他知道,文人的力量只有在他们被视为自由的思想者时,才能得到真正的发挥,即便这种只存在于臆想之中的“绝对自由”仅仅是个幌子。丢卡里翁把回信上的这句话和养父往日对他的言传身教相互比照,他恍然大悟:这正是养父要他领略的智慧,只不过直到今天,他才有了足够的经验和能力去理解它。

“他不仅是个巨人,”丢卡里翁望着窗外灿烂如星空的、云端城市雷伯勒的夜景,一边感慨道,“他是个伟人。巨人的年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伟人的年代——他们的国度建在巨人已死的石头躯体上。可我会不会有跻身于他们之列的那一天呢?”

传说巨人雷伯勒肩扛着天空、听到远处一座山峰倒塌的崩裂之声,他意识到自己受了欺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肌肉扭曲,皮肤开绽,却无法爆发出怒吼——他正在由下而上地冷却、僵化。他沸腾的血液化为温泉,扭曲的肌肉变作谷壑,开裂的皮肤断成悬崖,而那一股始终未曾得到疏泄的怒气仍旧徘徊在峰峦之间,好似若有若无、去向不定的风声。可现在,他的血液被用于滋养生命,肌肉被用作城堡和宫殿的坚实基础,就连断开的肢体都被一座座桥梁和悬空的走廊连接起来:在雷伯勒的躯体上,已经再也看不到当初血肉模糊的碎裂景象;游魂似的风被繁复精巧、茂密如林的建筑物卸去了十之八九的力量,只有最敏感的耳朵在寂静的深夜里才能听到它。或许是时间凝固了巨人的痛苦,可它体内永不止息的斗争,是如何平息下来、甚至被引向了新的创造之路的呢?巨人拥有力量,但只有伟人懂得引导它;只有伟人,能够在大地的裂缝之上建造一个稳固的王国:这就是丢卡里翁对这段神话故事的阅读心得。

“雷伯勒是一场美梦,”他接着叹道,“可如果我想成为他们,我就不能永远待在梦里;不仅如此,我还要尽早地离开它。真实者不一定伟大,可伟大者必然真实。这座城市就好像我的乳母,但她可能也是我的仇敌;我不能在乳母或仇敌的怀里长大,因为我并非她的亲生骨肉——我无法忘记这一点,而她也早晚会发现这一点。”

年轻的丢卡里翁就这样下定了重回维诺城的决心。他对神话传说的浪漫主义的解读,让他找到了某种较为深刻的自信,但显然,他的阅历和知识背景使得他对真正的历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对云层下面的世界则彻底地双目失明。


二十四岁那年的春天,丢卡里翁回到了他的故乡——那座被赫非人称为“维诺”的城邦。他坐着马车由北区的西门进城。在城市映入眼帘之前,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脑袋伸出车窗外,想要把她那已然陌生难辨的轮廓重新拓入他的印象;直到骈马的八块铁蹄踏到思莱普尼大道铺路的天青色石板上,叩出了铮铮的脆响,他才心绪杂乱地靠回到座位上。不管怎么说,他到家了;他闭上双眼,口鼻中飘散的不是醇醴的芳香,而是酒糟腐烂的酸气:也许这才是家乡的气味——也许,它在某个特定的地点、特殊的时刻,会偶尔地发生某种出人意料的升华。

回到故宅,丢卡里翁发现那一栋偌大的建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人住了。一个打扮时尚、身形笔挺的年轻仆人在门口等着他,说魄里非墨先生已经搬到了剧院后街一家咖啡馆的楼上,那儿有一间公寓是他早年的办公室。老人因繁重的研究、讲学和社交工作,左眼终于完全失明,右眼的视力也开始衰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躯壳的确已不堪大用。但和很多同龄人有别,在生命的最后一幕中,他不愿住在原来的大宅里安享清福,而是希望每天听到窗外的马嘶人喧,以及不远处剧场里飘渺的歌声弦响——那个仆人说,如果没有几位朋友拦着,先生恐怕已经住到剧院后台去了。

丢卡里翁在咖啡馆等了整整一个下午,才见到养父的尊容。老人一直在不远处一家印刷作坊里监督他最新的史学著作的出版;那时,活字印刷术刚刚传到维诺城,老人对这种虽然讲求效率、却对书籍和文字的神圣意味造成了破坏性影响的生产方式满含着猜疑,但又不得不接受,因为他超人的眼光总能透过水雾看到对岸的远景,即使他明知那艘渡船上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我老了,”魄里非墨在仆人的搀扶下,坐进一楼挨着窗户的暗金色沙发里,一边示意丢卡里翁坐到他对面来,“到了享受热闹的聚会和美酒的时候。我已经等不及要把我名下的一切都交到你手里了,不过这头一样东西,就是孤独。亲爱的孩子,它可不是什么甜美的东西,永远不是,它就好像咖啡的渣滓,你不管怎么有耐心,都不会从它身上榨出半点蜜汁来的——可你必须首先把它咽下去、消化干净,否则别的东西对你毫无意义。”

丢卡里翁笑了笑。他有点尴尬,毕竟养父见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不是寒暄,而是一连串嘱托般的教诲。虽然平时在他们两人之间,任何常人听来自然且温暖的话总是显得冰冷而生硬,反倒是讲授或辩论来得更随意些——当然,魄里非墨还有着广为人知的另一面,可丢卡里翁却未必有——但此刻,常态暂时地反转了过来。

“我知道,坡利。”他说,“所以你留给我一座大厦,不管我想不想要它。”

“哪怕你现在不想要,可我料到总有一天你非要不可。”老人用那惯常的充满自信的语气笑着说,“现在它还在我手里,不过快了……你还没做好接收它的准备。你应该告诉自己,你的青春已经到此为止。从现在开始,如果你哪天感觉到了孤独,彻底体验到了它,你不应该害怕:对于魄里非墨的继承人而言,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了。”

“有了归属的人也会孤独吗?”丢卡里翁好像又回到了随形求教的昔日。

“当然。”老人沉稳而笃定地答道,“孤独和空虚的感觉不一样:孤独属于肉体,空虚则属于灵魂。一种归属只能填补空虚,却不能驱散孤独。”

丢卡里翁虽然听懂了这句话,却不知它所指何事。可他也没有追问下去,胸中存有一丝侥幸:这也许只是年迈诗人的一时感慨罢了。

刚回到维诺城的几个月里,丢卡里翁感到前所未有地迷茫。他白天乘着敞篷马车整日游逛于大街小巷之中,或者上北城的神庙、南城的教堂去听听布道,旁听法院的一两场庭审,晚上则坐在魄里非墨专用的剧场包厢里,一场不落却又兴味索然地观看演出。面对着繁复缤纷的城市景观和盘根错节的社会矛盾,他既觉得大有可为,又自叹无从入手。他知道养父更愿意跟他的朋友和情人们在一起谈天说地,而疏懒于对他的教导,此外,他甚至连问什么问题都没想好,这时去了一定会碰一鼻子灰——他恨透了自己从前经常表现出的愚蠢的样子,无论是谁在看着它。

在这期间,他受邀参加过公爵府中的一场酒会,主动或被动地认识了许多大人物,其中就包括墨丘利、喀耳刻夫妇和乌尔坎将军夫妇。将军的手劲很大,他握住丢卡里翁苍白而修长的手时,不觉间把它捏得差点关节错位;这让后者在疼痛之余异常地紧张。所幸将军并没有对他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只是随口提到自己的小女儿曾和他读过同一所学院,可惜她不久前嫁到歌斐城去了。丢卡里翁虚惊一场后,紧接着的是难抑的伤感——不是为旧日的恋人已然结婚,而是为她去得太远;在异乡的床上,她也许会遇到和当初的他一样的困境,或者更甚。

“我有幸见过令爱,”他不动声色地对将军说,“她聪明、优雅、善解人意,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从将军夫人的脸上看出,自己的真心话被当做了一句恰到好处的、礼节性的溢美之辞。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他忽然感觉一阵烦躁、气短,好像有一张湿透的羊皮纸闷到了自己脸上一般。

四月中旬的一个午后,他第一次参加珀佩瓦诗学会在“瓦尔哈拉”的沙龙,各位同仁请他朗诵自己的作品来为聚会开场,那是他不久前创作的、用以取得学会会员资格的一篇叙事诗,题材是关于雷伯勒城之建立的史实和传说。他站在一圈沙发中央,一边轻松而又讲究地咬字归韵,一边明显地感觉到周围的人在细致地打量并悄声议论着自己,蹦到耳边的零星字句传达出令他欣慰的含义:丢卡里翁回来了;他已是他们中间的翘楚。

他生怕自己得意忘形,于是在其后被德高望重的啼逸鸥爵士引见给那些陌生的面孔时,他尽量表现得谦恭之至,并在心中默念每个人的名字,以求铭记不忘。等爵士介绍到最后一个人时,丢卡里翁听到了一个名字,它让他把刚要低下的头又猛地扽了起来——当然,这套动作还没有明显到让别人察觉;可仅仅一瞬间的工夫,他就忘了自己为何对这个陌生的名字会有本能的反应。

“——我们的新成员,来自工厂的诗人和音乐家斯琵纳,她的读者和观众们叫她……‘红衣女士’。”啼逸鸥爵士的舌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

丢卡里翁微微直起身,心下奇怪自己的目光从对面这个女人脸上划过去,竟然没有留下丝毫印象:她的面孔本来很容易被记住的。她留着一头铁丝般的短发;一双令人担心它们难以被眼皮完全遮盖起来的、黑色晶球一样的大眼睛,使得她的微笑比别人的看起来更夸张些;这不禁令人猜想她平时很少微笑,也许此时露出的笑容本就不那么自然。丢卡里翁回忆起刚才自己朗诵诗篇时的情形:他在余光里看见过这张脸,那时它没有笑,而是在凝神思索……或者回忆,就像是一个数学家怀疑自己的某次演算点错了一个小数点时所表现出的那样……

斯琵纳!

他终于认出了她。这简直再自然不过了:有谁能轻易地忘记她呢?虽然她也许会轻易地忘记任何人。

“他择了一个含蓄得让人腻歪的外号。”爵士离开后,斯琵纳偷偷地对丢卡里翁说,“只有他们叫我‘女士’;别人都喊我‘红衣魔鬼’。”

她说话的神情和口气,叫丢卡里翁的胸口一阵麻木:他真以为她认出他来了。可就在他突然变得迟钝不堪的头脑正在准备下一句话时,斯琵纳已经在向他递来一杯酒:

“我听说过你……丢卡里翁,对吧?前途无量的学者,未来的诗人领袖……他们是这么说你的。”

丢卡里翁强迫自己清醒了过来。他将目光迎向斯琵纳的注视,露出一个快速而轻松的微笑,接过酒杯。

“这么说,他们不是第一次叫人腻歪了。”他低声道,一边举起杯子来挡住自己的嘴,把其他人的目光暂时地——或者说象征性地——隔离开来。

斯琵纳笑了;但她的眼睛没有眯起来,而是和丢卡里翁对视着,抿起的嘴唇极具张力地伸展,双颊上凹陷出两个对称的精致月牙。她那金石一般的目光和发达的面部肌肉,让丢卡里翁不禁联想到她可能具有的表演天赋和强大的意志力。

和其他初次相识却互生好感的朋友们一样,他们开始愉快地聊天;但考虑到周围的环境,他们的话题并没有涉及任何一方的个人生活或不相干的经历,幸而对于缪斯的门徒们而言,艺术的世界包含着足够多的引人入胜的谈资。斯琵纳的言谈举止闪烁着令人惊愕的睿智和戏谑的光芒,但偶尔也有让丢卡里翁不以为然之处,那就是她傲僻的处世态度和对严肃事物的过分嘲弄——尤其是当她还把自己的立场隐藏得了无痕迹、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影响他们谈话的兴致。直到聚会快要结束时,丢卡里翁觉得必须去陪陪几位老朋友、以免失了礼数,他才起身离开;不过在离开前,他做了一件连自己都吃惊的事:邀请斯琵纳共进晚餐。

但斯琵纳反而没有表现得很意外。

“我提议,去净火街的天梯酒馆。”她一边快速地回应道,一边费力地咽下杯中最后一口红酒,紧闭双眼,浑身打了个激灵,避免了和丢卡里翁目光相触,“那儿的蔗酒地道,离我的地方也近。”

听到她这样说,丢卡里翁猛然提起的心又缓缓坠下;不过它没有安然落地,而是疑虑重重地往水中沉去。


那丑 于 2023-12-3 10:21 补充以下内容

净火街在祺哀罗大道东边,和它平行且只隔着一个街区。“天梯”酒馆在净火街与沿河大道的交会处,由它的门口始、往东步行不到半刻钟,就到了斯琵纳的住处。这一片的建筑虽然不能和北岸相比,但比起祺哀罗道以西的工厂区来,却要齐整、鲜亮一些。这是维诺城的老区,最早的维诺港就在这里、并由此一直扩展到而今的东门以外;绿洲上的第一批用河泥垛成的房屋,就错落于港口和今天的圣婚广场之间,而那时的广场还只是一片荒滩和乱葬的坟岗。

丢卡里翁与斯琵纳重会的那一年,“天梯”是城中屈指可数的几家还供应蔗酒的酒馆之一。维诺城的葡萄酒天下闻名,但很少有人知道,这里的葡萄其实是外来作物,当地人用甘蔗制酒的历史要长得多。沿河生长的野生甘蔗丛在第一条帆船由天际出现之前,就已经占领了大半个绿洲。最早的一批定居者由故乡带来了蒸馏技术,造出了蔗糖美酒,这种储存方便的烈酒很快就在来往的商队和水手之中流行开来。但随着来自各地的移民不断增多,蔗酒的地位也受到了其它各类美酒和饮酒习惯的挑战,直到赫非人将原产于其西方殖民地的葡萄酒引入此间,并以其强大的财力而使得绝大部分的甘蔗园都改种了葡萄,蔗酒的产量才大幅减小,价格也被抬得很高。这样一来,不仅那些尚未忘记蔗酒滋味的本地人消受不起,就连对蔗酒颇有偏爱的水手们也望而却步。大瘟疫时期,城中储藏的酒类在十年之中被末日的狂欢消耗殆尽,瘟疫结束后,议会又颁布了严格的限酒令,葡萄酒也开始变得很贵,这才让少数坚持生产蔗酒的作坊有了喘息之机。他们努力压低价格,直到收入微薄的水手们也能批量地采购、来应付成年累月的单调的海上生活;无奈此时,城内的居民几乎已经彻底丢掉豪饮蔗酒的习惯了。大约二十年前,葡萄酒的生产被挪入工厂之中、机器之下,成本和价格急剧下降,甘蔗园和蔗酒作坊的所有者们不得不从他们强大的竞争对手那里引来一类投资——为了某种金钱之外的收益,但依然是投资;这类投资让蔗酒得以被少量地、稳定地生产,甚至以相当于低档葡萄酒的价格出售;投资者所要求的回报,就是这种传统酒类和技艺的保存,以及它在将来的某一天再度流行开来的潜力。

“……不过它在旱鸭子们中间一直不受欢迎,”斯琵纳从巨大的木头杯子里饮了一口这种烈酒,来就下她塞了满嘴的鱼肉和土豆,“而且天天拿它当水喝的话,我这样的穷人也消受不起。”

“这么说,你当过水手?”丢卡里翁一边小口抿着甘甜而火辣的蔗酒——它显然不甚合他的口味——一边把叉子轻轻搁在盘沿上、饶有兴味地看着斯琵纳。令他颇为奇怪的是,她这种狼吞虎咽的样子居然没有引起他一丝的反感,而这种事情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在船上待过几年,”斯琵纳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但她只是神秘地笑了一下,“不过不是水手。我们是个海上剧团,到处求人捎带的那种。”

“很辛苦,也很让人神往。”丢卡里翁点点头,“最后你怎么回来了呢?”

“大家都散了,受不了这种生活。”斯琵纳又呷了一口酒,稍稍正色道,“就像一片常年大风大浪的海面,突然有一天,连一丝风都没有了,静得像一块墓地:每个人都想离开,不管去哪儿;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都看厌了,最喜欢的歌曲都唱腻了。从前每个人都为了吃一口饭,大家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可是到了随便一个人都能离开剧团自己活着的时候,好像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还能让我们待在一块儿了。剧团里的每个人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喜欢活着,也喜欢那些和自己一起讨生活的朋友,但除了活着,他们几乎不想别的;一旦‘活着’这种事情算不上什么事业了,他们也就迷茫了,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话题一转,“不过……我说过我是本地人吗?”

“哦……”丢卡里翁笑着解释道,“没有。但你的口音……”

“我说话还能听出本地味儿吗?”斯琵纳并没有起疑心,反而被勾起了兴趣,“看来口音还真是一种顽固的东西。我是在维诺城长大,可是根本没机会学到最地道的南城方言。我没爹没娘,从小被教会养在圈里,就像养一头猪或者一匹驮马那样……好吧,也许不完全一样,但我记不清了。逃出来之后,我就跟着剧团上了船,再也没回来过。”

“你是个孤儿。”丢卡里翁不动声色地抓住了一个契机。

“是啊,这很明显。”斯琵纳轻快地答道,然后又喝了一大口酒。

“我和你差不多。”丢卡里翁看似无心地学着她的样子端杯饮啜,但烈酒刚到了喉咙却好像沸腾起来一样;他尽量让自己的眉头保持舒展。

斯琵纳有点不敢相信似地笑了。

“什么?”她语气夸张地问道;酒意已经涌上了她的额头。

“对,我是老头的养子。”丢卡里翁说,“他把我从……广场上领回去的时候,我早就记事儿了。”

斯琵纳听到他这样说,愣了愣神,笑容也变得温吞吞的。

“我没想到,”她嗓音降了一个八度,“这世上的孤儿真不少。”

“可活到今天的不算多。”丢卡里翁接过她的话。

“我同意。”斯琵纳打了一个嗝,眼神渐渐迷离起来;她左手扶住桌面,右手端起酒杯,“像你我这样没有自相残杀、还坐在一起喝酒的,更是少得可怜……我是说,干杯!为了两个从坟墓里钻出来的孩子;为了一时的安慰和永远的孤独。”

丢卡里翁此刻的感觉很奇怪:他的脸和双眼被血管中的热浪冲击着,心弦却冷得微微颤抖。他和斯琵纳碰了杯,把杯中的余酒尽数灌入肠中。可这些酒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将他带入到一种轻松飘渺、无忧无虑的境地:他依然那么清醒,甚至比在下午的聚会上、未曾饮酒时还要清醒。

“我得回家了。”斯琵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丢卡里翁伸出左手,“扶我一下。”

外面的细雨已经下了一阵了。老码头上的火把为昏黑的沿河大道添了一丝光亮。丢卡里翁搀着斯琵纳,可他自己反倒走得蹒跚不稳。走过一间仓库、一家船具行,有一座旅馆一样的两层公寓,露天的楼梯搭在侧面,斯琵纳就住在二楼的最里端。木头楼梯和楼板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潮湿气味,略微勾起了丢卡里翁血管中的酒意。

打开门,斯琵纳点起了几根蜡烛。丢卡里翁模模糊糊地看到,那是一里一外两个小房间:外屋靠窗子有一张窄小的写字台和靠背椅,屋子中央是一块红褐色的方形地毯和其上的两张旧软椅,一把大号的低音鲁特琴占据了其中的一张;里屋似乎只有一架单人床,此外放不下别的家具了。

“刚搬过来,还没怎么置办东西,”斯琵纳坐在那张空椅子上,抱过旁边的琴来,闭上眼睛,随手弹了一段不知名的快板,“托你们基金会的福,我才租得起这样的房子……而且靠着码头,每天听得见船帆和锚链的响声。”

丢卡里翁帮她关上门,然后在她狭小的客厅里踱步,最后坐到了写字台前的靠背椅里。

“在这之前,你住哪儿呢?”他一边透过窗子望向码头、河流和北岸,一边问道。

“我住工人宿舍。”斯琵纳将琴又放回软椅里,然后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我在纸草作坊待了八年,和几个单身女工住在一起。”

“日子一定很难熬吧。”丢卡里翁的目光不自觉地垂向写字台磨得发亮的表面。

“我比她们好过一点儿,因为我偶尔还能去酒馆唱首歌,或者给滑稽剧团写出戏,这些都比作坊里挣得多。”斯琵纳听得出他口气中的善意,于是她笑了,“难熬的不是我,而是那些没法当诗人的人——毕竟不能叫每个工人都改行去当诗人吧。”

说着话,她站起身来,在地毯上小幅度地跳了一段思凡舞,接着被自己装模作样的劲头给逗得哈哈大笑;笑声渐止后,她打了个哈欠。

“我要去睡了。”她说;但她没有挪动脚步,“你也来吗?”

丢卡里翁一直在等这句话;但他不是在企盼。他觉得自己应该答应她,顺理成章地;但他的胃里里好像刚咽进了一块拳头大小的冰疙瘩,凉得他直想流泪。

“不,”他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些,“真对不起,可我还得回去呢。”

“当然。”斯琵纳露出讶异的表情,“我不会留你过夜。”

“我是说,我……这就得走。”他站了起来。

斯琵纳双手一摊。“好吧,”她说,“我送送你。”

她披上外套,和丢卡里翁一起来到门廊里。湿气再度扑面而来,北岸灿烂的光影让他们不觉间驻足远眺。

“你在雷伯勒待过好多年,是吗?”她忽然开口问道,“我听说在雷伯勒,山上的人从不下来,山下的人也从不上去,他们好像住在两个城市里一样,这是真的吗?”

她的问题让他很意外,也有点不舒服——其实被她说中了:他在雷伯勒的十年里,几乎没有到浓云下面的工厂区去过,除非到“黑天鹅”剧院看戏,那也只是对其中整齐而灰暗的街道有过短暂的一瞥。可他不愿承认这一点。

“那不是两个城市。它们的……位置不一样,”他皱起了眉头,有点笨拙地慌忙组织着语句,“可……它们是……囫囵的一个儿。”

他对自己的表现厌烦透顶;好像一块暗礁撞破了他理智的船身,漏出了整船的幼稚且粗陋的梦呓。他说完这句话,抱歉似地勉强笑了几声,就转身下楼了;不知为什么,斯琵纳也没有挽留。等丢卡里翁走到沿河大道上回头看时,二楼的门廊里已经没有人了。

丢卡里翁一路步行,回到家时双腿已经沉得像铅,脚心隐隐作痛。他刚迈上通往卧室的旋梯的最后一层台阶,突然感到一阵蒸汽由腹底直冲到眉心。他眼前一花,便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丢卡里翁一直没有出门。他的摔伤倒不要紧,但他需要一段时间来整理思绪,然后做出一个决定:或者向斯琵纳提起孤儿院的往事,或者永远不提、安于他眼下的角色。斯琵纳对雷伯勒留学归来的才子丢卡里翁发生了浓烈的兴趣,这兴趣也许只是昙花一现,却灿烂而并无一丝阴影;可他们共有的那段历史却未必如此。将历史兑入当下,就好像把一桶带着酒糟的、醇厚的发酵酒和一桶清澈、火辣的蒸馏酒混在一处,让原本简单且轻盈的东西变得复杂、沉重而多变。在那段回忆里,丢卡里翁扮演的并不是他理想中的自己;和斯琵纳分享这样的回忆,也许会勾起她对他根深蒂固的印象:一个因脑子慢了半拍而显得诚实可靠小跟班——即便想不到这一点,丢卡里翁也不太愿意触碰这块虽然已经愈合、却隐有留迹的伤疤。

“可那不是我。”最后,丢卡里翁想开了,“我是‘丢卡里翁’,我不是发育迟缓的那个‘男孩儿’;我生在魄里非墨家;直到别人叫一声‘丢卡里翁’、我就本能地抬起头的那一刻,我才真正地出生。我不用为那个‘非我’去负责,不用为他内疚,也不能偷取他的历史。我和斯琵纳第一次见面,我邀请她吃晚餐,她答应了;她邀请我上床,可我拒绝了。拒绝的理由……也和过往的一切无关,只是我的身体不太舒服。”

在卧室明亮的天窗下,丢卡里翁仰望着浮动的白云,几天以来心头的重压得到释放,他高兴得抽泣了起来。而后,他斟了一杯色泽鲜美的葡萄酒,一饮而尽,以此庆祝他又一次成功地确证了自己的新生。

与此同时,一个孩子把一张羊皮纸信笺投到丢卡里翁院门口的邮箱里。他使劲摇了一阵铃然后就走了。丢卡里翁披着睡袍下楼来取出信,只见其上用深红色的墨水这样写道:

丢卡里翁:

那天我真没认出你,直到你(大概是无心地)说出那句“囫囵的一个儿”。其实你说自己也是孤儿的时候,我就有点恍惚,假如当时想起来,也就不会让你送我回家了;那儿毕竟不是老朋友见面的好地方,对吧。

为了表示道歉,我想请你吃顿午饭,礼拜六,还在上次的酒馆。你一定得来,因为我还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斯琵纳

“看来我是逃不掉了。”丢卡里翁无奈地想道。


礼拜六当天,丢卡里翁换上了一身灰色的短衣——这是他在雷伯勒上学时、为了表示对老师的尊敬而在课堂上穿的——并且很早就到了“天梯”酒馆。白天的酒馆比晚上冷清了许多,时近正午都只有零星的几个酒客。丢卡里翁在里面待得有点闷,正要出去透透气,只见斯琵纳迎面走进来。丢卡里翁在明亮的天光下,才得以看清她衣服的颜色:浓烈的血红。她胳膊下夹着一个长方形的布包裹。

斯琵纳坐在丢卡里翁对面,脸上含着一丝难于察觉的笑意,将包裹放到长凳上。他们最初没有对话,而是各自点了一份煎鱼和葱头汤。点过餐后,斯琵纳开始用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上下打量丢卡里翁,大概是在寻找当初那个毫无特点的小男孩的痕迹——但很显然,除了他那不太常见的发色之外,她一无所获。

“你不用道歉,”丢卡里翁先开口了,伴随着嘴角莫名其妙的抽动,“反倒是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之所以没有说,是觉得你大概早就忘了这回事了。”

“你真的是那个‘男孩儿’?”斯琵纳微微动着双唇,目光仍没有离开他的脸。

“对。”丢卡里翁终于把那类抽动变成了一个微笑,并和她目光相接。

斯琵纳的脸上开始明显地涌出喜悦;但她的声音还是低沉而清晰的。

“我还能这么叫你吗?”她问道。

其实,丢卡里翁不太想再听到这“半个”名字;可他已然被斯琵纳提问的方式彻底打动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答道。

“不。”斯琵纳突然这样道,然后把嘴唇夸张地闭作一个花骨朵,“我没打算这么叫你。我只是想知道,万一我失口叫出了那个名字,你会不会觉得受到了冒犯。”

“当然不会,”丢卡里翁略微敛起了笑容,“当然不会。我虽然已经不用那个名字了,但我承认过它……不过你的名字倒是一直用到了今天——‘红衣魔鬼’,对吧?”

“对。”斯琵纳咧开嘴笑了,“这个名字救了我。现在我已经离不开它了。”

“它救了你?”

“对;不过是在你救了我之后。”

“嗯。我在等你谢谢我。”

“……你还记得,我冒着你的名字混进唱诗班里,”她装作没听见他的话,继续说道,“在那之后,我就找机会溜出来了。”

“好吧。”丢卡里翁笑着叹道,“出来以后呢?”

斯琵纳本该往下说,可是她莫明其妙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煞有介事的样子真好像当年孤儿院里那个神秘兮兮的怪姑娘。

“‘男孩儿’——我只叫一声,可以吧——”她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来的吗?”

“大概……是因为我的口头语吧……”

“不。”她微微皱起了眉头,“不那么简单。每个人都有口头语,但我只想起了你的。”

丢卡里翁的心底升起了一股暖意。

“……我想起的不是一句口头语,而是一个差不多一模一样的情境。你说过这句话,而且两次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还记得你上一次是怎么说的吗?你从圣婚节游行回来,冲我冷不丁地扔了这么一句,你说……”

“……我说你错了……它们是囫囵的一个儿。”丢卡里翁也想起了那天的情形。

“对。”斯琵纳说。而后,她沉默了许久。

“在那以前,我还以为只有我关心它;直到我听你那么说……”她接着道,“我不同意你的话,但是我很高兴你和我一样关心它。”

“我那么说之前,还以为你们都要笑话我呢。”

“不。我没打算笑话你,虽然我当时真的很想在你鼻子上打一拳。”

她说完这句话,两人几乎同时开始无所顾忌地大笑了起来。那笑声中隐含着叹息或哭泣,但它们又毕竟是蒸腾生发的欢乐;它们带出了郁结的泪水,但那又是因笑而生的泪水。他们一直笑到精疲力竭、腰酸腹痛,再也没有力气和对方说一个字。

最后还是斯琵纳先缓过劲来。“我想问你,”她的口气中没有了半点谐谑,“从前关心的,你现在还关心吗?”

丢卡里翁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退;他好像喝醉了似地冲她无声地一乐:“斯琵纳,你在开玩笑。”

斯琵纳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我说我为什么要逃出去吗?”她往前凑了凑身子,低声道。

“你说……你觉得……”丢卡里翁仔细回想着,“老头的炼金术……你想去弄清楚。”

“对,而且我成功了。”她的话音仍然很低,但听得出一丝得意,“从唱诗队逃开以后,我刨了他的坟——”

“什么——你说——”

“我刨了福拉魅的坟,”斯琵纳这时几乎在由牙缝里往出蹦字了,“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为了对付守墓人,我在北城一边讨饭,一边收集布头,缝了一件红裙子,夜里穿上进出墓地,便没有人敢靠近我。最后,我从老头的坟里挖出了一样东西——从他那一双干手里把它抢了过来。老头没有反抗,因为他早就烂得连一块肉都没有了——说实话,他那时候可不像是个体面的神使或者圣人。”

正当丢卡里翁因这番话而毛骨悚然之时,她双手托起长凳上的包裹,颇为戏剧性地“砰”地一声撂到了桌面上,扯开结扣,露出一部像城砖一样既大且厚的书。它有着深棕色的蒙皮,封面上无字,只画着两条交叉的金蛇。

丢卡里翁瞪着这部书,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这是……斯琵纳,这是……”

“‘弥达斯之书’。”斯琵纳抱着胳膊,语调轻快地说,“至少人们是这么叫它的。”

丢卡里翁难以置信地看了斯琵纳一眼;他现在简直要重新认识她了:她平静无波的脸颊下还藏着多少可畏的秘密?十几年过去了,她也许一直在钻研这部书,它所包含的知识足够帮助她蜕化为一个无所不能的女巫……她现在的样子只是做给他看的吗?

斯琵纳大概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她本想要大笑,可是尽量控制着情绪,用右手的小指指向那部书,示意他打开它。

“没关系,它不咬人。”看到他郑重而迟疑的样子,她这样调侃道。

丢卡里翁用双手轻轻打开它的扉页:上面没有字。但看得出,这部书是由耐腐蚀的纸草纸制成。再翻开一页,密密麻麻、奇形怪状的文字就映入他的眼帘:这是南方诸岛、也就是弥达斯的传说起源之处的一种古代文字;丢卡里翁对它并不熟悉,但也能认出其中的一部分。

“刚挖出来的时候,我根本看不懂,直到我们第一次去歌斐城演出,我找当地的一个学者帮忙,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个的地名,而且是近代和当代的地名,每个地名下面都有一堆人名,以及他们的具体住址……丢卡里翁一页页地翻着,心中越是生疑,手上就越慌乱……每个人名后面都有一串数字,有的表示时间,有的表示成数,甚至还有大段的加减乘除的运算;有一些人名跟着一连几页甚至十几页的数字……他一口气翻罢了整部书,发现最后的几十页文字是翻倒的,由最后一页开始往前写……这根本不是一部书,而是一本笔记。

“……而且是放账笔记。”斯琵纳不紧不慢地说,“他用古文记账,为的是保守秘密。但也许不光是这个原因,我觉得……他大概记着记着,连自己都相信那是神赐给他的魔法书了。

“这就是他财产的来源。他说自己五十二岁掌握了炼金术……你看吧,这账本也用了至少三十年……他每半年去歌斐城看朋友,倒不如说是去他的代理人那儿收钱,你看看这里面记了黎波底的多少账……还有他的女管家,帮他照管本地和雷伯勒的账务……

“我仔细看过每一条账目,几乎每一页上都有两三条坏账,每一条坏账……背后就可能是一个被逼得跳海或者上吊的人。医院可能抢救他们,墓园可能给他们免费的棺材,孤儿院也可能接收他们留下的孩子……你也许觉得他是出于良心发现,把放债赚来的钱全都用来弥补自己的罪过;但他不是。的确,他家财万贯,自己却过得很俭朴,大部分的钱都捐出去了,但是……这事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他放债的目的就是捐款,他本身不想过富裕的生活,他只想让黄金在他手里变成一种流动的力量,他来享受这种按照自己的愿望改造世界的满足感……他把自己不光当成了神使,而且当成了神的化身,他就是造物主;神可以创造山川海洋,他却可以主宰人的命运,他只要这种权力,其它的什么都不要……

“他可以把人逼死,再造福他们的后代,等他们长大了,也许再逼死他们……他随心所欲,没有一条法律来和他作对,反而人人都把他当作圣人一样崇拜;而他甚至连这种荣耀都不稀罕,因为他已经和神平起平坐,凡间的所有赞誉对他来说都是贬低。从古到今,哪个凡人也没有过这样的权力。你说暴君吗?任何一个暴君如果达到这种程度,早就被人民起义推翻了。可福拉魅呢?他直到进棺材,都是一个与世无争的隐士,因为他只和数字打交道——而且,连那些数字都是清白无辜的;就算我把这本账目送到法院去,也揪不出福拉魅的一根把柄,何况这世界和他早就没关系了。

“有时候我不由得相信,他真的是受过神启的人,他真的是促进尘世天国的先驱。还有什么力量能大过他拥有的那些呢?如果神不再用无中生有的办法来改造世界,那么祂也只剩下这一种选择了。

“所以……我宁愿当个魔鬼。”

她抓住丢卡里翁搁在桌面上的手;它凉得好像一只断手。

“斯琵纳,”丢卡里翁声调低沉,嘴角却带着一丝笑纹,“你可真没怎么变。”

“你呢?”她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但她好像又已经看见了答案。

这时,酒馆的小伙计正好端上来两碗洋葱汤,他一个趔趄,把汤洒到了摊开的福拉魅账簿上,给桌旁的两人都吓了一跳。他连忙道歉不止,用自己的袖子去擦,可丢卡里翁拦住了他。

“没关系,孩子。”他和蔼地说,“没关系。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伙计摇摇头。

“你看……你听说过记载炼金术的‘弥达斯之书’吗?它其实是个账本。”

话音刚落,小伙计惊得目瞪口呆,斯琵纳却已然再度笑出了眼泪。


时至第二年的盛夏,丢卡里翁和斯琵纳重会已经将近一年了。他们一直关系密切,不避嫌疑地一同出入于各种公共场合。在“玻璃镜子”看戏时,由于斯琵纳从来不进包厢,丢卡里翁每每都离开自己的包厢来坐到她身边;但也有例外:只要舞台上演的是丢卡里翁的戏,斯琵纳就坚持在座位上和他保持距离。人们都说他们是情侣,可两人都不以为然:虽然从未和对方交流过这一问题,可他们自己清楚,只根据表象得出的结论往往并不可靠。

在斯琵纳眼里,丢卡里翁并不完全值得信任。她知道,“男孩儿”是她的朋友;可“丢卡里翁”毕竟是另外一个人。她之所以接近他,正是因为他一半是忠厚可靠的“男孩儿”,另一半却是不知底细且不可小觑的“丢卡里翁”,魄里非墨的继承人,未来的文人领袖——这对于她来说,是个危险而精彩的挑战。而在丢卡里翁眼里,斯琵纳也许更不可信:从前,她是个心思古怪的女英雄,要想得到她的青睐,就得甘于为她所用;而今天,她已经自诩为“魔鬼”了——他知道,她允许别人看到的部分,永远只是她的冰山一角。他俩谁都不敢轻易地抛出一片诚心,尽管他们的眼神只要一接触就会迸出火花——哦不,也可能是火光——来。

“我们只是朋友。”丢卡里翁面对这类问题时,往往会笑着如此作答,“相信我:你永远别想和她这样的人保持一个月以上的情侣关系。”而斯琵纳遇到相似的情形,给出的回答则更为简洁:“恋爱?那是孩子的事。”

孩子的事。

夏末的一个傍晚,他们在“天梯”酒馆共进晚餐时,斯琵纳提出一个建议:一起回孤儿院看看。这个想法在两人心中分别酝酿很久了,但出于某些并非偶然的原因,它一直被搁置着,甚至没有让对方知晓。丢卡里翁当然立刻就同意了,并和她约定次日黎明在比弗罗斯特桥头见面。

第二天,丢卡里翁穿了一身雪白的长袍,用淡蓝的丝带扎紧长发,无意中装扮得好像南城教会的一名神父——唯一的区别是,神父们是把“新娘之泪”编成的蓝色花环戴在秃顶上。而斯琵纳的装束还是原来那样:血红的衣裤和尖头马靴。那时,丢卡里翁的目力已然在减退,但他还是坚持没有戴他的夹鼻眼镜,以免别人下意识地拿他脸上的易碎的玻璃镜片和他本人进行某种类比。一路上,他们不停地说话,像是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孤儿院里住着另一个“男孩儿”和另一个斯琵纳,它们是他们的碎片,好像他们失散多年同胞兄弟、姐妹,而今终于要回家了。


那丑 于 2023-12-3 10:22 补充以下内容

亚薇嬷嬷已经去世,格恩道尔修女刚刚继任为院长。五十岁的她和近七十岁的拉丝格瑞丝修女在一进门的会客厅里接待了这两位特殊的来客。她们几年前就听说过斯琵纳,并且第一时间认出了她;可直到她讲了自己逃出孤儿院的过程,格恩修女才从她身旁这位皮肤细腻、举止文雅的年轻男人脸上依稀辨认出当年唱诗班里那个身材粗短、反应迟缓的小男孩的影子。“哦,”拉丝修女的声音还是那么铿锵而生硬,“你是那个幸运儿。”丢卡里翁尽管不太喜欢这种说法,但还是点了点头。

“没有人回来过,没有。”格恩修女靠在软椅上,语气慵懒,或是失落,“他们都想逃出去,只有你成功了;可最后,也只有你回来了。”

“你知道,”拉丝修女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这么多年,她一直在附近。‘红衣魔鬼’斯琵纳……‘诗人’斯琵纳……她一直在附近。你不该夸奖她;你是在纵容她骄傲的罪过。”

格恩修女朝斯琵纳耸耸肩。斯琵纳眼珠转了半圈,立刻跳起来坐到了拉丝修女旁边,闪电般地在她沟壑纵横的左颊上印了一个响亮的吻。趁着修女还在发愣的当儿,斯琵纳又抓过她两只冰凉的手,附在她耳边轻声道:

“你应该为我骄傲的罪过负责。是你给我起名叫‘刺儿头’斯琵纳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是你的女儿。”

丢卡里翁坐在她们对面,此刻显得更为尴尬了——他赶快把目光从拉丝修女的脸上移开;因为他知道,这位修女最怕别人看到她流泪。格恩修女用一种半是怜悯、半是慰藉的眼神打量着她们,嘴角绽出无声的微笑。

这时,两侧的大厅里响起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不一会儿,两个年轻的修女分别带着男孩和女孩的队伍由大厅走出,穿过餐厅和庭院去参加晨祷。斯琵纳兴奋地说,她得跟他们一起去,看看荷拉古娜修女现在怎么样了。格恩修女听到后一怔,但没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来到祈祷室后,他们看见,晨祷仪式是由一位陌生的年轻修女主持的。在孩子们稚嫩的齐声祷念中,斯琵纳心底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荷拉古娜姐妹,”格恩修女的目光投向阿汰圣像那慈悲而安详的面容,“十年前就离开我们,荣归福地了。”

斯琵纳正在往圣像周边仔细打量、寻找,听到这句话,她的表情凝固了,目光也正好落到雪白的祭台上。她的眼珠仿佛被钉在了那里,两只眼睛的视像也开散、分叉,变成了重影,干涩的眼球刺痛着对那两双忘记闭合的眼皮表示强烈抗议。她的耳朵嗡嗡响,只听得格恩修女时断时续地说着:

“……她走得比亚薇嬷嬷还早,只有不到四十岁……她是神最虔诚、最纯洁的女儿,我们当中没有谁能比她的信仰更坚贞,她……一生都在侍奉圣徒阿汰,现在……她回到了她的身边……我们一直保留着她的祭台苫布,每个月就用喷泉的圣水清洗一次……她爱你,斯琵纳……我不能说她身体日渐憔悴和你的失踪有什么关系,可是……她爱你。”

十年。斯琵纳和她的哀悼都来得太迟了。荷拉修女离世那年,她们还都没有斯琵纳的任何消息,因为当时,她还在随着流浪剧团在斯塔尔斯海上的某处漂泊。

“我想看看她的住处。”斯琵纳说。于是,他们离开祈祷室,由右手边的楼梯往上走,拐进了一条即使在早晨也显得昏暗无光的走廊。“你带我来过这儿。”她和身边的拉丝修女说;修女短促地说了一声“是”,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就要哭出来似的。

那扇门不再透出微光了。房间已经改成一个图书室和乐器存放室,但原来的家具基本还都在。斯琵纳盯着那张蓝色的旧扶手椅,把右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她想告诉荷拉修女,她并没有从这里找到神,因为新的神已经在别处崛起了。她不知那旧神是否还有力量维持一个足以让荷拉修女的这样的灵魂享受永世福祉的天国。

回到祈祷室,孩子们已经离开。负责领祷的修女正要锁门,被格恩修女拦住。“斯琵纳……丢卡里翁,你们如果还想在里面待一会儿,我能理解。”她说,“我和拉丝格瑞丝嬷嬷都还有事,不能相陪了。记得锁好门,还有……中午的鱼汤特别鲜美——我是说,”她不安地瞟了一眼板着脸的拉丝修女,“那是圣洁的食物,对吧。”

拉丝修女没有理会她,而是从腰间的铁环上解下一把树状的铜钥匙,递给斯琵纳。

“你认识它。”她说,“晚餐前还我。”

斯琵纳轮流望向两位修女,脸上露出一种晶莹的喜悦光彩。这表情感染周围所有人;拉丝修女本能地往后闪了一下,仿佛是害怕她再冲上来给她一个吻。

修女们离开后,斯琵纳和丢卡里翁迈着无声的脚步进入祈祷室,最后坐进了第一排椅子里——一人一边,隔着一条走廊。斯琵纳的目光落在祭台的白色桌布上,而丢卡里翁的目光则落在她的鞋尖上。

“她们不记得我了。”他脸上带着一丝自嘲的苦笑,一边用手指轻抚着椅子扶手上凹陷的花纹,“记得有个男孩,但不知道他是谁。”

斯琵纳扭脸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望着祭台。

“我没法否认。”她说,“可我记得你。”

“哦,我真感动。大英雄斯琵纳还没忘了那个帮她套过鞍具的小马倌。”

“大将军丢卡里翁总是没完没了地提起自己当马倌的日子来博取同情。”

“好吧……你赢了。”

现在,丢卡里翁开始和她一起盯着祭台。

“荷拉修女的苫布,对吗?红的那块被你绞坏了。”

斯琵纳沉浸在回忆中,不觉得笑出了声。

“你知道她为什么换了一块白布吗?”

“不知道。但我想,总不会是怕你再打它的主意吧。”

“当然不是。”她答道,语气随即混入了沉思的凝重色彩,“刚开始我也不明白,她一个对圣事再讲究不过的人,怎么会随便换祭桌苫布的颜色。后来我才知道,那儿本来就应该用白布;红布一定是她自己铺上去的。”

“我不明白了。你不是说她是个最虔诚的人吗?”

“她虔诚,没错。她不仅虔诚,而且爱她的神,爱她——”她抬头朝阿汰的圣像望去,“这让她更容易相信‘红衣魔鬼’一类的故事。她越是爱神,就越是害怕魔鬼,她怕神圣新娘就像别人传说的那样,把罪孽抛在人间,然后扔下这个尘世不管了。她冒着渎神的危险,把血红的桌布摆在阿汰面前,想用这颜色来提醒她,让她不要忘了受苦的凡人,这些凡人可能正是因为她留下的邪恶化身才受苦的……没有人像她那样虔诚,所以也没人能理解她,我都不敢想象她经历过多少灵魂上的折磨,最后才鼓起了那么大的勇气:她对待她的神,就像对待一个让她爱得发狂却又不敢信任的人……对于她来说,神可能会犯错,这是最要命的……可这毕竟是信仰,是她的事业,她不可能做点别的事来逃开这种矛盾,因为它简直无处不在。”

听罢斯琵纳这段旁若无人的陈词,其中个别的一两句让丢卡里翁有点恍惚;可他的理智马上表示,他多虑了:斯琵纳从来都不擅长、也不屑于这类假景抒情、借题发挥。

“也就是说,你提醒了她。”他说。

“我让她觉得,‘红衣魔鬼’可能根本就是一种迷信。”她接着道,“因为好像神圣新娘她自己都不觉得我的行为有多么亵渎。我不知道荷拉修女当时是什么心情,她可能觉得安宁了,不再害怕了,也可能很失望,或者她发觉了自己失望的情绪、把它当作了一种罪过:‘红衣魔鬼’既然是假的,这就说明她一直没有成功地和神交流过,她的红苫布就好像一封她以为自己的爱人收到了、但其实从来没寄出去过的情书。她和神一下子变得很疏远,远得她根本摸不到;她用来接近神的那张梯子——哪怕是一张不寻常的、危险的梯子——被我不小心撞散了,她才发现那本来就是一缕轻烟,而不是什么可靠的东西……自那以后,她倒不会再怀疑她的神了,可是她的爱也变成了一把灰。”

“但你后来又用了‘红衣魔鬼’这个名字。”

“因为我确定,不会有谁再和我抢它了,对吧。”

……

中午,他们在餐厅里尝到了格恩修女说的那种鲜美的鱼汤。按照丢卡里翁的口味,那汤实在是清淡了些;斯琵纳则由于习惯了船上少盐的食物,反而对它赞不绝口。拉丝修女对这种旺盛的食欲很不以为然;为了表明态度,她只往自己的碗里倒了半碗开水。

午后的几个小时,格恩修女一直陪着他们在会客厅聊天;阳光从大门上方的彩色玻璃窗外透进来,斑斓而温暖地落到他们每个人身上。丢卡里翁的话多了一点;他的许多尘封的记忆也都开始重见天日:原来,他的过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苍白无趣——尽管毫不传奇,但也足够生动。他想起来了:那些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而不是别人口中的那个“男孩儿”的故事。格恩修女谈论“男孩儿”对音符不甚灵敏的感觉时,丢卡里翁的脸开始为之发烧;修女描述“男孩儿”第一次独唱时紧张得差点昏倒、最后却还是顺利地唱下了几个高音的情形时,丢卡里翁开始不由得隐隐自豪——虽然表面上,他还不太可能像直率而烂漫的斯琵纳那样无视年龄与身份的界限。他知道,斯琵纳正好像一缕内涵七色的阳光,孤儿院则好比一片澄蓝的玻璃;单纯的她在这里是真实的,但这还远不是她的全部。而他自己则不然:他类似于一种色调贫乏的光,不同的环境很难让他显出不同的本质来。

下午,他们旁听了格恩修女的音乐课。孩子们的歌声像雨后的竹笋一样——高低不齐,长短不一。当时,斯琵纳对丢卡里翁耳语说,她特别想挑一两个有天分的孩子跟自己学徒,但又想到自己没钱供养他们,因此建议由他来这样做——就像当年魄里非墨收养他那样,改变一个孩子的命运。丢卡里翁说,他还没做好当一个养父或者师傅的准备。斯琵纳对他的拒绝不以为意。她说,世上也的确不需要那么多诗人;真正需要改变命运的,永远是那些没人领养的孩子。

“晚餐时候见!”下课后,斯琵纳对修女远远地招手道。修女善解人意地笑着点点头。

他们上了钟楼,不过不是从庭院里喧闹的孩子群中穿过去的,而是不自觉地沿用了当年隐蔽的路线:通往钟楼玄关的一楼回廊。一路上,他们——主要是斯琵纳——心中充满了久违的探险的激情,因为每一眼所见、每一声所闻、每一丝所嗅,甚至硌到脚心的每一块破碎的地砖,都在引发他们无穷无尽的鲜活的回忆。他们脚步加快,呼吸加速,仿佛拉丝格瑞丝修女正提着灯在后面紧紧不舍地追赶,要把他们捉拿擒获,摁回到冰凉的床铺上和单调寂寥的梦里去。他们俩看着脚下的路,只用余光感觉着对方的存在:至少在这种真切的幻觉里,对方还是那个共谋的伙伴。

钟楼顶层的风并不大。几只麻雀在啄食地砖上的面包渣,他们靠近时,那些灰扑扑的小鸟也没有飞走,大概是拉丝修女喂熟了的。扶在栏杆上,丢卡里翁有些腿软;所幸没让斯琵纳看出来。

“我们的城市。”斯琵纳的目光扫过大河两岸,喃喃道,“不过现在,我不想谈它。”

丢卡里翁背对着她;他俯瞰的是一座微缩的孤儿院,听到的是庭院里细密难辨的喧嚷声。这一刻,童年对于他而言突然又变得陌生了;在人群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身着红裙的斯琵纳,他们在那儿无声地交谈、无用地谋划,而后无由地各自飘零。但这种陌生感和他之前体验过的并不一样:他虽然不再沉溺于回忆,却将回忆灌注于灵魂之中,形成了一个全新的自我。他吸纳了自己的历史,并开始超越它。他为这种油然而生的信心而暗觉欣喜。

“当然,”他微笑着答道,“它已经在这儿了。”

“它能听得见我们说什么?”

“还有这些跳来跳去的小家伙。”

“它们一会儿就飞走。”

“就算再飞回来,也不会向谁告密。”

“所有人都在下面。”

“还有丢卡里翁。”

“还有斯琵纳。趁着她还听不见,如果你想说什么,现在正是时候。”

丢卡里翁回应以一阵沉默。随后,他沿着弧形的栏杆,踱步到离她最远的一点上,转身面向她的背影。

“那么,就说说我们之间的问题吧。”他的声音像一只冰凉的手,拂过她的耳后、游过她的脖颈,“斯琵纳,我觉得,你在利用我。”

她听了这句话,突然本能地有点悲哀。但她并不意外;事实上,她并没有指望听到比这更温暖、却也更叫她无所适从的话。这悲哀也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同时为他们两个人。

“什么时候?”她面无表情地问。

“过去……还有……现在。”丢卡里翁尽量把语气保持在严肃与随意之间,但它总是不觉间偏向前者;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隐含着某种哭腔,“在孤儿院的时候,你想逃走,我知道你不光是为了自己;可你怎么就能肯定,我这样的人只有被当做垫脚石的价值……现在,我又成了你的朋友,莫名其妙地,只是因为小时候我帮了你一个忙……你让我怎么能相信……当然,你不会承认——”

“我承认。”她突然道,而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你说的都对。小时候,我为了逃跑而的确利用了你,因为你虽然不懂我要做什么,可你愿意无条件地帮我。现在,我之所以接近你,因为你是未来的文人领袖,又是我的旧相识,我很了解你。我有我的事业,但我不可能靠自己去完成它,我需要一个帮手。我是拿你当过垫脚石,可从那以后再也不会了——你现在是丢卡里翁,你有很多我没有的东西,我不可能轻易地利用到你,你也不会让我得逞。好了……我说的都是实话。现在你如果打算离开我,往后再也不见面,那么随便吧。”

丢卡里翁闭上了眼睛,右胳膊抵着栏杆,右手扶着额头。半天,他才说出一句话来:“这不是你……所有的实话。”

“当然,”斯琵纳的眼睛则睁得异常地大;她有些哀怨地讽刺道,“这只是你爱听的那一部分。”

他又沉默了片刻。他的嘴角开始微微地抽动,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前兆。

“那另外的部分呢?”他问道,右手由托着额头转而去擦拭或者摩挲两个眼眶。

“另外的部分……”她耸了耸肩,转身扶在栏杆上,又给他一个背影——她知道他看得见——“你永远不会知道。”

听到她这么说,他的目光由她的肩头移向她正在注视着的远方,他的腹底涌出一阵轻松而带着暖意的笑。

“斯琵纳?”他的嗓子不知为何变哑了,但语调轻快、明媚,“你真是个魔鬼。”

“所以啊,”她好像在说一句临场发挥的台词一般,声音饱含张力,“你要当心了。”

……

他们下了钟楼、沿着原路返回时,太阳已经西斜。封闭的回廊里只有南侧零星的几扇窗子透进来的微光,不辨源头的微弱的暮祷声忽隐忽现。走廊的拐弯处还没有点起火把,一些无名的细影沉默地贴在墙壁上,随夕阳的降落而缓慢地生长、偏斜,继而消隐。这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打破的、独立的空间,它的隐秘因四周不可预知的威胁而显得弥足珍贵且诱人。斯琵纳和丢卡里翁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最后,他们停下了。

这是“红衣魔鬼”诞生的地方:“男孩儿”挤在一群孩子中间,听过斯琵纳在这昏暗的走廊里讲那古怪难懂却又阴森抓人的鬼故事;她也是在这里换上血红的法衣,一步步走出阴影、走向战战兢兢的人群的:

我是斯琵纳……但其实,我就是红衣魔鬼。

供奉阿汰的美德修院的角落,笼罩在圣洁的时刻里;暮祷已接近尾声。荷拉古娜修女的灵魂,倘若真的得以陪伴在神圣新娘左右,她也定然获得了非凡的视觉,可以洞察这座修院里发生的一切。然而,她并没有破坏这份私密的幻觉;她在场,但她故意闭上眼睛。

“男孩儿!”斯琵纳喊道;然后她放松了喉咙。

这时,他并不介意,甚至正好相反。可无论如何,她只喊了一次。

……

坚不可摧的阿汰,我们不会忘记

那个曾经肉体凡胎的你:生于温河之畔、

长于湿润的沙滩、青翠的葡萄林里。

谁氏为你的父?何人为你的母?

从未在历史或传说中留下一笔;

但我们不会忘记,那个伴你而生的世纪:

二十六年,锻铁的城门尚未长出锈迹,

瘟疫的咒诅便暗中布满了河流、空气,

一旦发作,行人在街上和巷道中倒毙,

大河涨起血潮,塞满了狰狞腐烂的尸体,

逃亡者的白骨干枯在暗黄灼热的沙地;

驼旅和船队不再往来于城门、水闸,

连生蹄的蛮族、踏浪的恶匪都遥遥躲避;

死者无人问及,生者挣扎难已,

亲族不再往来,夫妻冷若仇敌,

神的名字遍地绝响,教堂的门枢百孔千疮,

叛教的狂人昼夜淫乐,暴食和醉酒

堪比那疫魔本身——杀死的性命难以数计;

议会的权威崩毁,城墙上无人守卫,

南岸被看作污染之地,抛弃在幽冥里;

白天一座空城,夜晚殴斗不息,

每一扇紧闭的房门里,隐秘的暴行所思匪夷;

苟活者莫不脱尽了人形、磨灭了人性,

清白和希望在地狱里残喘、只剩一息。


洁净无瑕的阿汰,我们不会忘记

那个走向至圣和永生的你:在泪水中受洗、

在哀嚎里学会歌唱,在恨泉旁酿造爱醴。

你只比那绝望的魔王年长几岁,

在你懂得信奉真神前,信仰已然绝迹;

可你依然没有忘记,或者由魂灵深处忆起:

天国的园圃、渗出草地的鲜奶与甘蜜。

你爱上了一个伟大的青年,他的侧脸

美如半月,他的皮肤晶莹、四肢有力,

他是位酿酒工人,他的信仰正如他的手艺:

纯粹无暇,质朴、精深、不容质疑。

你们先学会了爱祂,祂又教会你们相爱,

在恶念与罪行的池沼中,两朵莲花并蒂。

那个冬日的清晨,你穿上雪白的长裙,

裙幅鼓荡在播撒死亡的风里;

你走进广场,经过一百具冰凉的尸体,

赤着双脚,赶赴自己久盼的婚礼。

你熟悉的爱侣和一位陌生的司祭,

在教堂门口迎接你,神情安泰、不躁不急。

祂为你戴上淡蓝的花环,又点起

一支蓝焰的火炬,递到他手里:

你和他心意交通,明白这颜色只属于祂;

你们喜悦难禁,在祂的面前相拥而泣。

你走在前,他随在后,赤足踩过僵硬的大地,

天国的笙歌在你们身旁氤氲荡起,

畏缩如夜兽的人们,由窗口探出头来,

瞠目结舌,跪拜这惊人的神迹:

天顶降下花雨,一层黄金遮盖住血污遍地,

一缕缕灵魂的青烟,由每一具曝尸中升起、

飞向天空;城市的瘟疫就此止息,

便再也无人死于饮水和呼吸。

行罢这神迹,你们转身向北而去、

消失在河边,天国的门也随之紧闭。


智慧慈悲的阿汰,我们不会忘记

那个久居福地的你:和那青年永享欢愉,

聆听神诲,代祂俯察万物、遍施恩迪。

我们不会忘记,是怎样的圣洁锁链——

而非一时的心醉神迷——将你们连在一起;

婀娜的玫瑰刺不透冥河的百丈冰川,

旖旎的藤蔓穿不过铁森林枝戈叶戟,

尘凡的爱情不会播种在心灵的荒滩,

更难于蕃长在毒花恶果的园地。

你见过至为肮脏的,尝过至为苦涩的,

经过至为诱惑的:这些全都被你摒弃;

你是那严整的金刚石,而非散乱的冰晶,

光芒如针,由一心散射到全体;

天国之门,怎会单为了有限的完足

而轰然开启?所为是不灭的救世心意。

我终身侍奉的阿汰,此刻我满心欢喜,

不久将回归你的怀抱、那光明的故里;

唯有一丝阴影、半点顾虑,令我踌躇狐疑:

天国何日方能降临尘世、这片幽暗的土地?

倘若那云端之门只向灵魂敞开,

却对呼吸的万物层层紧闭,

我惊忙、我恐惧:这将是我最后一次

向触不可及的你、倾吐求禳的字句。

……

孩子们的歌声在烛光摇曳的祈祷室中响起;这首歌叫《非凡之爱》,是荷拉古娜修女的遗作。

晚餐快要结束时,格恩修女才看到斯琵纳和丢卡里翁由庭院快步走进来;他们远远地跟修女们打招呼,脸上带着抱歉的笑。等斯琵纳坐到她身边,她看到她额头上微微闪着晶亮的汗珠光芒,并感觉她浑身由里往外透着一股纯净的热气。隔着这团火焰,她又朝丢卡里翁看去:他倒还没什么异常,只不过从他对待盘子里那些清淡食物的积极态度来看,他的胃口突然好了很多。他们甚至都没有对迟到做出过多的解释,而是含混地支吾了几句之后,便饿狼般地扑向盘子。格恩修女和拉丝修女都不由得放下餐具,看着他们两人,脸上的表情一个是饶有兴味,另一个却是惊讶和委屈,好像被某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冒犯了一般。斯琵纳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在交还钥匙的时候,她故意背着丢卡里翁,在拉丝修女耳边轻声道:

“我其实不愿意和他一起来,可我只找得到这一个了。”

拉丝修女怀疑地瞪了她一眼,转过脸去,嘴唇似笑非笑地皱了起来。

晚餐后,孩子们在拉丝修女的带领下到庭院里活动,两位访客也就告辞了。格恩修女送他们上马车时,又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串令人费解的对话:

……

“两次,在雷伯勒。”

“相比之下呢?”

“不能再好了……你呢?”

“你看得出来。”

“我是说……比较而言。”

“……很独特,无可替代。”

……

“明天我的戏首演,你去吗?”

“写炼金术的那出?当然。”

“那么明晚,在后街北头的那家咖啡馆等你。”

“嗯。不过说好了,你坐你的包厢——”

“忘不了,我的大英雄。”

“不许再这么叫我。”

……

 



如果从自治议会成立的那一年算起,到丢卡里翁与斯琵纳重逢的第二年,维诺城已经有一百一十五岁了。不过而今官方使用的是“新历”,把卢德温公爵入主的那一年作为元年;这样算来,城邦只有短短的三十岁,而南城工厂的历史差不多和城邦一样长。第一座工厂为酿酒作坊批量生产橡木桶;直到工厂林立的新历六年,十角广场的雅苦巨像才开始动工修建。最初,它的火炬上燃烧的是普通的明火,直到新历十二年,才有一位神父建议用磷来作燃料、模拟雅苦手中圣洁的蓝焰。

雅苦比起他的新娘来更具尘凡色彩:他有一份在南城极为普通的、不值得羡慕的工作——酿酒工。而且教会更愿意强调他勤劳奉献的品质,而不是他可能拥有的精湛手艺——并且近乎有意地模糊他的工种:他们更希望他被看做是一个工厂工人,而不是手工作坊里的工匠;这种混淆在不经意间被实施,并在想象——而不是认识——中发挥效用。从雕像来看,他是一个英俊、严肃但略有畸形的年轻人,手脚偏大,而头颅偏小,肌肉的部分光滑而简约,更像是葡萄榨汁机那粗细不均的手柄。他的形象还经常出现在各种徽章上,比如南城的“酒业工人联合会”,就是最早被教会允许在木质胸章上雕刻雅苦像的民间组织。

“酒业工人联合会”是酒厂的工人自发成立的组织。成立初期,教会为了表示支持,还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神父加盟,担任顾问。可由于资金和宣传难以到位,委员会的成员很少,工会长期组织松散、势单力薄,作为一股政治力量,也很难在谈判桌上发挥太大的作用。它的资金来源包括少得可怜的会费,以及教会每年有限的资助或者募捐所得;议会承认它的合法性,可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新历二十年左右,曾有相当一部分工厂主和北岸富有的世家贵族公开提出要为包括酒业工会在内的南岸许多组织提供无偿捐助,工会拒绝了,并也因此陷入了米断粮绝的境地。当时的一位委员还私下里去找过某位工厂主,希望和他暗地里达成交易,由工会来帮助他排挤他的竞争对手,换取资金支持;可这位工厂主非但没有答应,反而向工会举报了这件事。直到新历三十年,工会还勉强维持着一个二十多人的委员会,以及十角广场南侧的一个废弃车间的长期使用权。

这一年冬天的一个午后,由车间改造而成的会议室中央生起了温暖的炉火,委员会的全体成员在炉火边开了一个临时会议,决定接纳一位新成员:丢卡里翁。他在斯琵纳的举荐下,被聘为负责联络北岸贵族和文人圈子的特邀理事。斯琵纳加入酒业工会已经七年了,她而今是委员会的两位理事之一(另一位是主管财务的斯奎罗)。直到会议的前几天,丢卡里翁才明白斯琵纳在孤儿院钟楼上所说的“事业”具体指的是什么;而且他欣喜地发现,这可能也正是他的事业:看起来,它是通往维诺城深患热病的灵魂的一条曲径;在它面前,他至少不会无从下手、裹足不前了。

工会主席卡茂是个满面隐忍、憔悴之色的中年男人,四肢粗短,手上的关节肿大,皮肤蜡黄且松弛,似乎年轻时曾有发达的肌肉、而今却全都退化了;眼睛半睁半闭,有时空洞无神,说话时语调起伏不大,但语速不慢,常有刺耳的炸音。他在委员会待了十几年,最大的功劳就是几次挽救了工会使得她免于土崩瓦解;他已经被这种望不到尽头的起步工作磨得精疲力竭。理想在他身上已不再闪光,而是变成了一种习惯;他早就忘了工会要往何处去,因为他看不出在如此的困境中还有制定任何长远计划的必要。财务理事斯奎罗三十多岁,挂着两个厚重的眼袋,说话声细若蚊吟,但他是委员会里唯一上过教会中学的成员。这两人和斯琵纳一起组成了委员会的核心,虽然绝大多数的建议和方案都是富于进取精神的斯琵纳提出来的。

会议结束后,卡茂请斯琵纳、斯奎罗和丢卡里翁留下,表示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谈。

“丢卡里翁……你也是自己人,我就不客气地直呼名字了……”他皱起眉头,双手不经意地来回抚摸着坑坑洼洼的桌面,“我想知道,你认不认识拉冬?我是说……有没有私人往来。”

丢卡里翁有点含糊;不是别的,他奇怪自己居然会如此及时地被派上用场。

“拉冬……您说的是议会贵族院的拉冬?我在舞会上见过他一面。”他说。

卡茂点了点头,他的眼神藏在低垂的眼皮下面,让周围的人根本捕捉不到。

“我们想请你代表工会,和他谈谈。”说着,他转向另外的两人,“你们都知道吧,最近几个歌斐商人带了一船的样品,大部分是最新的压榨机。我看过那些东西,他们在码头上开放展览:一个人就能操纵一台机器,一个人;现在工厂里用的大部分机器都需要至少三个人。”

“我的天。”斯琵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虽然丢卡里翁还没有反应过来。

“标价是六个金币一台,看着比老机器贵一半,可批发起来就不是这个价了。”

“今年压榨机的税率是多少?”

“下调以后是百分之六。”斯奎罗连笔记本都没有翻,“城里没几家生产压榨机的工厂,机器主要还是靠进口。”

“简直低得离谱。”斯琵纳抱着膀子,嫌恶地道。

“我也是这个意思。”卡茂不紧不慢地接着往下说,“拉冬昨天在钥匙广场演讲,我去了。他提到自己要参选下一届执政官。斯琵纳,现在工会多少人有投票权?”

“不少,真不少,你想,连女人都有投票权了,虽然我们十个人认不全半行字,投票的时候也只看谁的衣服漂亮。”斯琵纳撇着嘴讽刺道,“好吧,我算算:一共是三万人,刨去四千外邦人,两千个孩子,七百多个进过牢房或者疯人院的,剩下……至少两万三千。”

“那就够用了。”卡茂没有回应她那句逸出主题的评论,而是转向丢卡里翁,“拉冬是个很有影响的人物,我是想,如果他能提交一个议案,建议大幅度抬高压榨机的进口税,议会肯定会重视。如果他答应这么做,我们就有把握许给他两万张选票。好了,现在理事会表决,同意这个方案的举手。”

他自己先把左手举到了离灰突突的鬓角不到一寸的距离上;然后是斯奎罗。斯琵纳同情又无奈地看了一眼尚且如堕五里雾中的丢卡里翁,也懒洋洋地举起了手。

“好。”卡茂仍然低垂着眼皮,“那么,丢卡里翁,就麻烦你了。你最好赶在今年圣婚节之前和他谈一次,再晚的话,我不知道还有多少组织想跟他合作。”

“当然,您可以指望我。”丢卡里翁听见自己这么说。

散会后,丢卡里翁和斯琵纳并肩走在沿河大道上。干燥的冷风由背后吹来,两人都不由得裹紧了衣服,加快了脚步。

“下午上我家喝咖啡吧,如果你没有其它安排的话。”他说。

“嗯,没有……不过塔拉萨蔻新做了一把琴,让我这几天抽时间去帮他调调音。”

“哦,是这样。”他勉强地笑了一下,“……塔拉萨蔻?对付鲁特琴他可是行家里手。”

“比我还差点。”在呼啸的寒风里,斯琵纳没有注意到他情绪上细微的变化,“当然,我只是说演奏技巧。他是酒厂工人出身,又为工人歌唱了十几年,这我比不了……其实,我早就应该把他也介绍进工会来的……”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座不知名的桥旁,两人不约而同地在桥头停下,扶着栏杆歇歇脚。这时,一直沉默的丢卡里翁突然生硬地冒出这样一句:

“斯琵纳……我在等一个解释。”

“什么?”斯琵纳有点不敢相信地转脸望向他,“我没听明白。”

“一个解释——哦,不……你误会了,”丢卡里翁听她的口风不对,连忙摆手,“我是说刚才,你们工会主席交给我的那个任务……”

斯琵纳一愣,也觉得有点尴尬。她把头埋在两臂之间笑了一阵,而后直起腰来,一本正经地看着丢卡里翁。

“那么……走吧,我们有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来讨论它。”她说。

丢卡里翁感到十分意外。

“你如果忙的话,我是说……”

“这可是公事,”她说着,睁圆了一双沉默而又善语的眼睛,“……公事。”

……

大约三刻钟后,他们已经在丢卡里翁一楼书架间的小客厅里对面而坐了。丢卡里翁烧旺了炉火,煮了一壶咖啡,倒在两只银杯里;他知道斯琵纳的习惯,因而只给自己加了一勺蜂蜜。

“工会的工作一直就包含这种内容吗?”他一边用勺子在自己的杯子里搅动,一边问道,“让工厂主都换不起新机器,阻碍技术进步,对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得有道理,”斯琵纳端起杯来,不过她没有马上喝,而是用它来暖手,“可是很不幸,让你言中了。”

“如果这是一项长久工作,我没法想象,工会在城邦的历史上到底会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丢卡里翁忧心忡忡地道,“你介绍我加入委员会的时候,我还觉得好像看见了一片新天地;可是,你想想,如果工会的力量真的越来越大——这就是我们的目标,对吧——那么在它的影响之下,生产技术就会越来越难以进步,甚至退步,这对城邦有任何好处吗?”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所有工人都恨他们的岗位,可又离不开它们。技术进步了,岗位越来越少,饿死的工人也就越来越多;可是同时,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工人自觉减少自己的数量,工厂甚至还鼓励他们多生孩子。那些老板说话可比我们委员会说话有影响得多,因为他们能让工人眼下吃饱饭,而不是给他们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许诺。分裂的力量比团结的力量大多了。”斯琵纳靠在椅背上,目光不经意间上挑,“况且,我也并不觉得技术进步会对我们工人有任何实在的好处——假如工会一直这么弱小,没有人能把工人组织起来为自己争取权利和财富,那么社会的财富就算再增加,也不会有一分钱落到工人手里。”

“可是这毕竟是一种变态,它不应该是常态。你们可以把机器换代拖到明年、后年,这样也许能让一部分工人免于失业;可是生产效率低,城邦就难以繁荣,最后一定会落到被强大的城邦欺凌的下场。如果城邦遭难,工人们肯定是第一个尝到痛苦滋味的。”丢卡里翁说。

“我知道,我知道。”斯琵纳把没挨过嘴唇的咖啡杯放回到茶几上,“谁说这不是变态呢?在维诺城,本来就不该有工会这种组织,它对于城邦的发展一点好处都没有,还煽动朴实勤奋的劳动者去和他们的老板和饭碗较劲——我的口气可能带着一点讽刺,但我说的是实话。工人真的好像没有骨头的蘑菇那样、只能在腐烂的树桩上生长吗?肯定不是;但目前来说,我们是。在这种环境里,就算是一棵参天大树的种子,也只能长出一朵蘑菇来。拖累城邦的发展,这当然可耻;可如果不这样做,我们之中的半数就要在未来几年里陆陆续续地饿死。你说工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强大起来?就算有这么一天,它对于城邦来说也绝不可能是一股积极的力量——它肯定会变成了非法组织,或者帮派势力,就算它不断送掉自己的前途,也会断送掉城邦的前途——除非,除非……城邦本身发生了彻底的变化,我不敢想象的变化。”

听了她的话,丢卡里翁不住地轻轻摇头。可他没有再和她辩论下去,因为就类似的问题,他们已经辩论过无数次了,结果是谁都没有彻底占过上风。

“仅此一回。”最后他说,“我既然答应了工会,也答应了你,我就帮这个忙。如果你下次见到卡茂,希望你把我的看法转达给他。”

“真可惜,”斯琵纳笑着翘起了二郎腿,“这可是他两年以来唯一一个像样的主意。”

丢卡里翁抬起头来,似有不安地瞄了她一眼,便再也没说什么。


圣婚节前夜,在公爵府的舞会上,丢卡里翁找到了一个机会和议员拉冬谈话——在没有第三个人打扰的情况下。拉冬的年纪比丢卡里翁大一倍,心眼却多了不知几倍,他成功地把自己的许诺保持在模棱两可的状态,却又叫对方没法再问下去。最后,他绑架了谈话,使得它的主要内容仿佛不再是自己和工会的合作,而是老朋友魄里非墨的身体状况。丢卡里翁早就料到如此,可以想象,他也没有多费力气和议员周旋,反而对这种结果感到一阵轻松。

第二天就是圣婚节了。这是个南城北城共同欢度的节日,即便是那些多神教的信徒,也不会拒绝一整天洋溢着初春气息的冬日狂欢,虽然主要的庆祝活动还是在南城举行。这一天,丢卡里翁没有见到斯琵纳;午后,他沿着祺哀罗道往圣婚广场的喷泉旅馆去会一位准备在维诺城定居的黎波底学者,并打算邀请他加入酒业工会委员会,可是在路上,他迎面碰上了游行的队伍:它由两个扮作圣徒的年轻人带领着,铺满了宽阔的大道和广场,风暴一样的欢呼和歌声冲散了天顶的云彩。丢卡里翁的眼睛没有离开那位扮演阿汰的女孩:她长得并不漂亮,一脸雀斑因白色的衣裙而愈加明显;她走在所有人的前面,可羞涩、迟疑的脚步仿佛仍在作着某种神秘的跟随……随着她和游行队伍的靠近,丢卡里翁流泪了;他双腿酸软,几乎要跪在地上:他从未感到过如此的孤独;他无法加入他们,虽然他正是为他们而去的。他想要躺下,任他们踩过自己的身体,把自己深深地踩进铺路石板的缝隙里;这样,他的肌肉和灵魂也将会因此而变得致密无隙,再也不会被潮湿的忧郁和绕骨的冷寂侵入分毫。

与此同时,斯琵纳也在做着类似的工作:她在“天梯”约见了几位在酒厂待了三十年以上的老工人,希望他们离开工厂来委员会供职,工会将为他们提供优厚的报酬。可他们听完她的劝说后,纷纷表示自己宁愿待在工资微薄的岗位上;他们不客气地说,委员会能否存续下去还有很大问题,况且为工会工作过的人在工厂里将受到老板的打压、工友的排挤——哪怕他们在名义上全都是工会的成员也罢。委员会的安排在工人们中间并无多大的影响,它所能左右的——斯琵纳不由得这样想——也无非是普选投票这类无关痛痒、徒有其表的事情而已。

丢卡里翁那边也进行得不太顺利。那位黎波底学者是丢卡里翁上学期间的笔友;在书信中,他一直在慷慨激昂地劝说丢氏放弃自己的中立主义态度,积极加入到对社会有益的斗争中去,可是当后者面对面地邀请他加入工会时,他转而拾起了当年他极力反对的那一套理论——甚至没有过多地修饰它。被婉拒之后,丢卡里翁突然感到一阵烦厌:他发现和他具有类似知识水平的人们,虽然有着各种千奇百怪的信仰和主张,可一旦被迫面临某种选择时,他们的口径就会分化为两个极端,且每一极内部都会出奇地一致。这令他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不同立场的人,他们的区别真的就像两块不同花纹的石头那样微不足道吗?真正决定人与人之不同的,难道并不是他们所选择相信的东西,而是他们根本无从反思、更无法改变的某种隐藏的本质吗?有些石头会显出木头的纹路来,反之亦然;可是当一股劲风吹来,哪一块会被刮走、哪一块会留下,这毕竟不关纹路的事。

塔拉萨蔻比斯琵纳和丢卡里翁都年长一点,也是他俩共同的朋友。从他那里,两人得知了对方最近的失败。在几天后的一次诗学沙龙上,他们遇见了,一阵沉默之后,还是斯琵纳先开了口:

“我认为那很荒唐——你想把那一类人拉进工会来……”

丢卡里翁没有回应。他只是局促地微笑了片刻。

“……和我不一样,你这么做肯定不会成功;而且我们不需要别人来关心,来怜悯,来指导——我们能照顾好自己。我们饥饿,我们软弱,这是我们自作自受;只要我们不再分裂,这城邦就是我们的。我不相信任何人会主动让权,他们只是说说而已。”

丢卡里翁仍然只是笑笑,可笑容里多了一丝苦味。斯琵纳看得出来,但她仍然不顾一切地往下说着,好像她根本就是为了挑动他来针锋相对似的。

“我说过,工会在这种环境下本来就不该存在。它要么有一个黑暗的前途,要么就没有前途,要么会变成非法的势力,要么就会名存实亡或者干脆灰飞烟灭。相比之下,我还是宁愿它黑暗,因为那样至少保证了它的权力还在我们工人手里。我不想让它变成谁的养子,被恩惠和便利宠坏了、弄昏了头脑,最后忘了自己的本性,全心全意替恩人说话——”说到这儿,她立刻打住话头。他们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而后,是丢卡里翁打破了它。

“你……不打算向我道个歉什么的吗?”他低着头假装在专心欣赏玻璃酒杯上的凸纹。

“不。”斯琵纳干脆地回答,并鼓起了她的两腮,一双眼睛好像包裹着无数针形气泡的两颗褐色冰球,“我又没说你。”

丢卡里翁一抬头,正好撞上了她的那种独特的目光:他的心乱了。

聚会结束后,他俩上了同一辆马车,面对面地坐下;可在这之前,他们谁都没有邀请对方同行。

“上哪儿啊两位?”

“老码头。”

“喂——请等一下。”车夫刚要举起鞭子,丢卡里翁连忙打断他,然后小声对斯琵纳说,“去我那儿吧。”

“不。”

“那么……我也说不。”

斯琵纳沉默了片刻。

“为什么?”她问道。

“你为什么?”他反问道。

她无奈地笑了。

“你赢了。”她说,“不过……仅此一回。”

“喂!您二位商量好了没有?这大冷天的!”车夫有些不耐烦了。

“抱歉,抱歉,我们去独眼洲。”

……

当地人管丢卡里翁住的那座小岛叫“独眼洲”,因为它两头细、中间鼓,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夜幕降临之际,丢卡里翁在石桥上送别斯琵纳,他一身白袍,正好似眼角上挂着的一滴冷泪。

“你不留下来吗?”他的语气也带着一丝失落的凉意。

“我不能。明早十角广场还有个会。”她一边隔着桥眺望沿河大道上的马车,一边答道。

“从我这儿走更近。”他低着头,好像在自言自语。

“可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从同一架马车上下来。”斯琵纳转向他,目光里含着不言自明的理由。

“斯琵纳,我……”

“别误会,我不是因为刚才的事怪你。我根本就没怪你。”她的眼睛圆睁着,语气变得温柔起来,“说实话,我和你差不多。就算我没理由怪你,一会儿你也该怪我了。”

“我知道。”丢卡里翁点了点头,“今天不是时候。”

“对。”斯琵纳眯眼一笑,“改天吧。”

丢卡里翁沉默了许久,抬头看了看黄昏的天空——彤云密布。

“你真的不留下来?”他无奈地微笑着,喃喃道,“要下雪了。”

……

斯琵纳离开后,丢卡里翁去拜访了魄里非墨的公寓。可是刚走到老人的楼下,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在咖啡馆里坐了一会儿,又原路返回。他走到桥头时,大雪飘飘扬扬地漫天而降。细小的冰碴粘在一起,抱成团,钻进他的领口里,贴到他的皮肤上,立刻便化了。他周围的空气则变得温暖起来。在雪中漫步,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往日沉重的步履,如今也被轻盈透亮的灵魂带得飘然欲飞;一小时前在卧室里那次身心失调的挫折经历,现在忽然像隔了一层薄纱般变得陌生了。透过这层纱,他看见了那平日里不易察觉的、事情的轮廓:他的心再度冷了下来。


整整半年的时间,丢卡里翁和斯琵纳没有再次约会,只是保持着每星期一两次的工作往来,直到第二年的六月份。在这期间,丢卡里翁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到了创作中,写出了三部正剧和一首叙事长诗。这些作品震动了“玻璃镜子”的舞台,为他赢得了非常的声誉。诗学会将他选为理事,并且请城里最负盛名的画家墨吠犹斯为他画像;这是诗学会对其杰出成员致敬的一种传统方式。他把画像挂在了“玻璃镜子”一号包厢的墙上;可他从不邀请别人来这里看戏,那幅佳作也便极少得到展示的机会。

《麻木之手》是他的第一部戏,取材于他近几年的亲身经历。主人公有一大段点题的台词,替作者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城邦本是我的归属,我也愿把城邦视为归属,就像一缕游魂找到一具躯体那样。在我到来之前,它就是活着的;它并非因我而活,我的生命反而要因它而变成实在。可并不是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跟我那么地和谐,比方说……我的一条臂膀,一只手……它虽然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也能看见它,可我感觉不到它,本应是血液流动之处,只有一阵麻木。如果你用刀割它,或者掰断它一根手指,我也担心,我也害怕,可我不会感到疼痛。我不能用它来抚摸,感受冷热,不能用它来握笔,也不能用它来拔剑。可让我真正害怕的是,它的伤口也会流出血来;这就是说,它和身体的其它部分是贯通一体的,只是除了我。如果是这样,就算我强忍着这种不和谐,总有一天,麻木会扩散,直到我完全感觉不到这具躯体,被它彻底排除在外为止。

……

“他们”,我不明白……既然城邦是我的归属,为什么,我感觉不到那一部分的生命,为什么我只能说“他们”而不能说“我们”?

……

请告诉我,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你面对着一个女人,你非常明白自己对她很感兴趣,她对你也一样。你的身体也感觉到了同样的事情。你们约好了一起做爱,而且马上就准备这么做了。这时候,你的情绪是既兴奋、又放松,也没有别的什么事让你分神。可是当你们脱掉衣服、拥抱在一起,正准备倒在床上的时候,渐渐地,你就像一只熄了火的热气球,从云层中间不断向地面坠下去。你的身体,就像我刚才用作比喻的那种情况一样,突然就发生了麻木——不是血流不通畅的那种麻木,而是感觉的麻木。你能感觉到她紧实的皮肤、她身体里冒出的热气,可你感觉不到她的诱惑力,和你自己的欲望。哪怕是最亲密的碰触、最妙不可言的耳语,都不能唤起你身体里的爱神。然而,这场约会是你们共同期望的,不只属于你,也不只属于她;她甚至还向你妥协,把约会的地点选在你最熟悉、最不会感到紧张的、你自己的家里。可就算是这样,你还是失败了,任何补救的办法都没有……

我知道原因,可我没法相信,因为它简直荒唐!我知道,我不自觉地把她当成了“他们”,因为她就是“他们”的一员,甚至是“他们”的代表。我说过,我没法用这只手来感受;我的灵魂一遇见“他们”,就凝固了、僵死了、麻木了。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如果它不是城邦,它肯定是一种类似的东西。它和城邦一样,在我之外,在我之上,因为它存在,我才存在。它不光决定着我怎么想、怎么做,甚至还决定着我怎么感觉;它不仅控制着我的灵魂,还控制着我的肉体,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丝血管。我平时感觉不到它,因为我自足,我以为自己所有的思想和行为都是自由选择的结果;可是一旦有某种根本无法解释的情况出现在我身上——它明明是在最私密、最无所挂碍的空间里由我自己造成的,但我又很清楚,我的愿望根本与它相反——这时候,我才感觉到了它,而且怀疑它一直都在,反倒是“我”一直不在;它是真实的,而“我”倒是个幻觉。

可它到底是什么呢?它用这种残酷的办法来昭示自己的存在,到底是为了召唤我去追寻它,还是仅仅为了折磨我呢?如果我真的找到了它,却又征服不了它,反而确证了我的自由真的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幻想,那我该怎么办呢?它给不了我生命,却又阻止我在别的躯体上获得生命,我究竟是应该更加深刻地顺应它呢,还是应该更加彻底地反抗它呢?

……

在这场戏里,丢卡里翁想象中的倾诉对象是魄里非墨。而后者虽然在为他解惑答疑的方面心有余而力不足,却已经潜移默化地开始了魄氏大厦的移交工作。在楼下的咖啡馆,他开始频繁地为养子介绍自己的私人关系,可又从不会正式到让别人抓住把柄。虽然每个人都对老人的打算心知肚明,但他们也都知道,老人自己就从不把文人领袖的地位看作是一把舒服的交椅。私下里,老人不允许丢卡里翁去拜访他,所以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其实谁也说不准。

斯琵纳和丢卡里翁还保持着原来的分工。在她的努力下,有几位老工人加入了委员会,还有一位被聘为负责加强工会联络的理事。这样,斯琵纳就得以腾出手来进行写作。半年以来,她的成绩不在丢卡里翁之下:一部寓言诗集、一部独唱歌曲集,还有一部讽刺喜剧《长袍先生》。


那丑 于 2023-12-3 10:25 补充以下内容

六月初,《长袍先生》由南城圣婚广场滑稽剧团首演,团长萨利切亲自扮演主人公“长袍先生”——一个新贵族出身、从小养尊处优的学士,抱着一脑袋幻想和一颗经不住考验的、浅薄的同情心,来到南城工会指导工作,却因自己空泛无用的学问和事实上的无知,以及顽固的阶级优越感,而遭到工人们的抵制和嘲笑,最后还不思悔改,口中念着“一群无可救药的野兽”,落荒而逃。在这出戏里,工人们完全是智慧而有个性的正面形象,他们以“野兽”的名称而自豪,在他们看来,它描述的正好是他们的质朴、热情和事实上的强大。短短半个月内,这出戏在南城的各个广场和十字路口演出了将近七十场,经常有几个剧团在不同的地点同时搬演它。工人们狂热地喜爱《长袍先生》,它的台词也开始出现在他们的口语之中,其中最流行的,就是率先反抗“长袍先生”的那位工人代表笑着喊出的:“先生,请叫我们‘野兽’!”现在,连巷子里的小孩打群架之前都要先喊上这么一句。

工人们的反应一半在斯琵纳的意料之中,另一半却在意料之外。她看到这出戏唤起了他们的自信,让他们发觉自己群体的力量和希望,以及那些自诩要为他们负责的人,是多么脆弱且不堪重任。可同时,她感到一阵不安:在戏里,一切都过分地轻而易举了;她直接展示了他们的未来——那个已然团结起来的、认清了自己在社会和历史中的位置并做好了为自身负责的准备的工人群体。可要达到这种状态,只有自信还远远不够,更不用说醉酒般虚妄的自负了。戏里的那位工人代表之所以敢于冲着世界大喊“请叫我们‘野兽’”,是因为他的口并非他的口,他的心也并非他的心,他是工人群体团结而贯通的灵魂之象征;他自己则没有这样的力量。而且,斯琵纳在作品中想要批判的只是不切实际的学问,而并不是所有知识;工人们不代表野蛮,“长袍先生”也不代表文明,他们之间的对阵并不意味着野蛮理应战胜文明。“长袍先生”的学问是空泛的,击败他的就应该是具体而充实的学问;“长袍先生”的知识充满了偏见,战胜他的就应该是正确而无偏差的知识。“长袍先生”从工会被赶跑,回到他的学院后也不应该受到欢迎,因为他的错误不是拥有知识,正好相反,是不学无术。其实,这层意思已经明明白白地被表现在了舞台上,可工人们有意无意地将它忽略掉了;在他们眼里,这出戏是在鼓励一种光辉、盲目而无条件的信心,仿佛它早就应该属于当下的、分裂的、个体的他们似的——而这正好是他们迫切渴求的消费品。

六月底发生的一件事,更加刺激了斯琵纳的神经,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作品是不是过于乐观和超前了。早在几个月前,丢卡里翁帮着委员会在会议室旁边租了一个小仓库,改建为教室,请了几个年轻的教师来免费教工人的子女们识字。可是最近,那些孩子变得明显地不服管束了,他们甚至联合起来把教师轰下讲台,还用铁钉做成的陷阱扎伤了其中一位的脚掌。那些教师也都是剧院或者印刷作坊的学徒,最大的不过二十岁,他们受不过委屈,就和孩子们闹了起来,结果家长们来了,纷纷把自己的孩子领回了家,临走还告诉那些教师:“让你们的知识见鬼去吧!我们用不着,因为我们是野兽。”这些家长很多都是工会成员,所以委员会派人去调解此事,可家长们坚持要见斯琵纳,听听她怎么说。斯琵纳的确露面了,但她只是站在那儿,一句话都没说。她没有劝家长把孩子留下,她觉得这样做无济于事:就算他们听了又能怎么样呢?《长袍先生》的责任已经不是她能负得了的了;他们在借她的口,掀起一场自己的狂欢,但不是襁褓中的、而是墓园里的狂欢。

丢卡里翁当然听说了《长袍先生》的巨大影响,以及工会学校几乎瓦解的事。可他并没有打算插手,反而装作毫不知情。他想要放任事情的发展,直到斯琵纳认识到她之前的错误,打消对工人们的幻想。果然,斯琵纳开始有新的动作了。整整一个月,他没看见她的影子,却听说她正在和“玻璃镜子”剧院联系,准备把《长袍先生》搬到北城来演。八月初,他接到她的一封信,邀请他去看初次彩排。他没在彩排现场看见她,可彩排的内容却让他大吃一惊:斯琵纳改了剧本,虽然保留了原来的讽刺角度,却也破坏性地模仿了那些盲目地反对知识与文明的工人的行为,主人公“长袍先生”则由原来纯粹的小丑变成了一个因自己的缺陷而被过分捉弄的、可笑又可怜的人;而在结尾处,那位喊出了“请叫我们‘野兽’”的工人代表既送走了“长袍先生”,又把那些理直气壮地固守野蛮的工友狠狠地嘲弄了一番,最后还宣布,要请回一位有真才实学的人来作他们的智囊。丢卡里翁看完这一改编版本,激动得不能自已;他向剧组的人打听斯琵纳的去向,可是一无所获。她是在故意躲着他么?可她又为什么请他来呢?

八月中旬的一天,“玻璃镜子”剧院挂出了《长袍先生》的水牌子。当天晚上,成百上千的工人穿过比弗罗斯特桥和繁华的伊歌路,涌入剧场大门。他们每个人只花了一个铜板来买票;这也是斯琵纳和工会努力的成果。那些出高价租了包厢的贵族们被这景象惊呆了,他们中上年纪的纷纷表示,“玻璃镜子”自打建成的那天起,就没有容纳过这么多不洗澡的人;不过有很多酒厂工人也抱怨说,他们冷不丁迎面遇上一两位老绅士或者阔太太,就得赶快捂鼻子,那些人身上的香水比酒糟还要难闻。这股人流甚至惊动了蝴蝶广场。一队穿着花花绿绿的长戟士兵从黄昏起就跑到剧院门口站岗,他们并不盘问,也不检查,只是一个个笔挺地戳着,似乎是接到了命令,在出现骚乱之前绝不轻举妄动,以免给任何人留下口实。可无论工人们怎样单薄地着装、无序地入场,其余的人似乎都莫名其妙地达成了一个共识:他们比门口站岗的那群披着铠甲、排列整齐的家伙更像是一支军队;而今天,他们占领了这块宝地。

丢卡里翁很早就入场了。他坐在二层的一号包厢里,喝着一杯水,目光投向喧闹的观众席,耳朵捕捉着下面传来的只言片语,可最终还是一句都没有听清。工人们好像一锅沸水,蒸腾的热力直达绘满壁画的穹顶,仿佛随时可能掀翻它,就像掀开一只锅盖那么轻松。丢卡里翁压抑着自己本能的恐惧,在人群中、尤其是在第一排寻找着斯琵纳的身影。只要找到了她,他心中就有了底,因为她了解他们,她懂得如何引导这股巨大的能量;只要她在,今天就不是世界末日。可是……当然,她一定在,只不过她在人群里,和他们在一起。

剧院的学徒们熄灭了墙上的火把,现在,只剩下两侧包厢里的零星灯火,还有辉煌明亮的舞台。整个剧场渐渐地安静下来。在熟悉的光影变幻中,丢卡里翁的心情从未像今天这样失落过;平日里,他满足于在黑暗中观察别人,而现在,他觉得这似乎不是他的选择,而是他的命运。他独自坐在一间空荡荡的包厢里,虽然没有锁门,可他知道不会有人闯入;面前开着一扇窗,展示着梦境,却从不会通向它。他安全无虞,就像躺在坟墓里,过路之人只会看见一块生满青苔的石碑,或者什么都看不见。

“我的名字是‘长袍’,我的父亲叫‘纹章’,我的哥哥叫‘佩剑’,我的姐姐叫‘束胸’……”萨利切扮演的“长袍先生”上场,站在幕前开始自报家门;他嗓音中的滑稽色彩比以往的演出含蓄了很多,不过还是赢得了一片笑声——偶尔地,还有淹没于其中的尖叫。

哦,这是一出喜剧。丢卡里翁险些给忘了。

这时,他隐约听见一阵敲门声。他以为是隔壁楼梯上的响动,没有理会。

“嘭嘭嘭……”响声越来越大了;就在他身后。

“丢先生?有位女士要见您。”侍者的声音。

“进来吧。”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舞台。

门开了。他听见皮靴的声音。门又关上了。插销的声音。

“斯琵纳。”他宽慰地道,可还是没有回头。

她深重的呼吸声;她的心跳声。

“……亲爱的工友,我要给你一个拥抱;请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我爱你们,你们的悲鸣在我心头缠绕;我愿牺牲,换你们脱出这苦难笼牢……哎哟!”

又是满堂的笑声。

斯琵纳走到栏杆前,伸手拉下了帘幕。霎时间,包厢里黑了下来,她也只剩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干什么?”丢卡里翁微笑着问道。

“你不喜欢它。”她说。

“……我承认。可我不否认它的价值。”

“那么,只听台词就足够了。”

“你是说……别的还得我们自己完成?”

“上次排练是在什么时候来着……我的天,我喜欢这地方。”

……

夜里九点,《长袍先生》落幕。斯琵纳一边迅速系好领口的几颗扣子,一边打开包厢的门,快步冲进走廊;她要在谢幕前赶到后台去。余光里,她瞧见门口那个年轻侍者的脸——红得像两朵玫瑰。

“为我欢呼吧。”她俯在那孩子耳边这样说,然后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吻。


《长袍先生》在北城的首演,带来了如下几种后果。第一,在现场观看演出的工人们大多对斯琵纳的改编非常排斥,甚至说她是叛徒,背弃了原先的斗争立场;当然还有的认为,这样的作品能在“玻璃镜子”剧场演出,而且让工人们亲自到场观看,这本身就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其中个别的人甚至察觉到,这个新版本也许不仅仅是妥协的产物。第二,在场的少数穿长袍的观众觉得受到了侮辱,可绝大多数都表示,他们当中的确有“长袍先生”这种人,他就算逃回了自己的阶级,也不会有多少好脸色看的;诗学会里的几位老贵族在看完戏后,极力向魄里非墨推荐斯琵纳和她的作品,以至于在九月末的一次正式会议后,斯琵纳成为了当年第二位获得画像殊荣的诗人。第三,当她就如何处置这幅肖像的问题故意去问丢卡里翁的意见时,后者顺水推舟地请她挂在剧院的一号包厢里、他自己的画像对面——就这样,这间意义非常的小屋从此添了一位新主人。

可就在丢卡里翁与斯琵纳的关系回暖、并且还在不断升温之时,一条消息从剧院后街魄里非墨的公寓传来:老人的眼睛完全失明了。他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让养子赶快回到身边,他想提前托付一些要事。

丢卡里翁赶到时,天近黄昏。养父正躺在壁炉旁的摇椅里,炉中燃着几点蓝色的火苗;老人身上裹着的巨大睡袍就好像炉底深厚、温暖的灰烬。

“来了,孩子。你坐吧……对,就在那儿,离我远一点儿,我好说话。”老人好像能看见他似的,“我不打算啰嗦,想直接进入主题。你可以提问,今天我什么都不瞒你。”

“你说吧,坡利。”丢卡里翁恭敬地垂下眼皮。

“好,好,从现在开始,我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能忘。”老人兴奋地说,“说实话,现在真不是时候,因为你还没有习惯孤独,甚至没有尝过真正的孤独。你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有了归属的人还会孤独吗?’对不对,我肯定没记错。可我现在告诉你,你越是靠近你的归属,你就会越孤独。你觉得我一辈子交了无数的朋友,对吧?因为我害怕孤独。它一直折磨我,哪怕是在我和朋友们一起谈天说地的时候。不孤独的人是什么样的?他们才不愿意交朋友呢。我说你没有习惯孤独……可是,我怕自己来不及,我等不到那一天。后来我想了想,不如直接把一切都告诉你;它会让你孤独,甚至比我更孤独,可我相信你有不同的解决办法,因为你的性格和我不一样,我没有解决的问题,也许你就能够轻松地解决。

“我说过,我有朋友,也有情人,可是没有盟友。我也解释过,我并不是真的没有盟友,可我只能和他们保持私人的来往,因为我必须让别人认为,我是个独立的文人,这样我才能在站稳立场的同时避开偏见,大展手脚。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个目的,我从来没说过,那就是为了基金会。你对它的了解和别人差不多;可一旦你接管我的大厦,它是你第一个要管理的对象,所以我必须告诉你所有的隐情。你们都知道,基金会只吸收艺人和文人的个人捐赠,对政治势力和财团从来都闭门不纳。艺人和文人?没错。可他们大多数绝不是像基金会暗示的那样,是流浪艺人和穷文人,比如‘玻璃镜子’里一辈子只演配角的演员,或者广场滑稽剧团写一个剧本只能卖最多十个铜板的倒霉诗人——虽然你们肯定都这么想象,基金会也鼓励你们这样想象,否则委员会为什么吸收那么多工人出身的诗人呢?可事实不是这样。我书桌抽屉里有去年捐款的明细,你待会儿可以看看。捐款的人大部分是和我有私交的富商,或者背叛了他们的贵族身份而去经商的人,他们当然也算是艺人、文人,只要写一两首诗、在剧院登过几次台,就能算作我们中的一员了。他们捐款可丝毫不违反规定,也不违反基金会对大众的承诺;这是个不愿公开、可也不怕公开的秘密。靠着他们的资助,基金会才能养活起那么多生活清贫的天才诗人,从干渴的嘶哑中拯救出那么多条天赐的歌喉;如果靠着他们自己拯救自己……这只是个美梦。”

老人说完这些,他听不到一丝动静了。可他知道,丢卡里翁还没有离开。他在黑暗——或者说白雾——中等了很久,终于听到一句颤抖的提问:

“可他们为什么呢?难道是你给他们下了魔咒?”

“当然不是!孩子,他们和我一样精明。他们利用我,我也利用他们;虽然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我是为了城邦——不过暂时来看,我们并没有什么分歧。在我们这个时代,巩固他们,就是在巩固城邦。”

“巩固?”丢卡里翁的声音听起来异常虚弱,“巩固?你是说……巩固?”

老人笑了。

“你十岁的时候脸上经常挂着这种表情,我还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了呢……哦,对了,现在我也没看到。”

片刻的沉默。

“坡利,坡利……”丢卡里翁的嘴忽然变笨了,“我想问你……你应该知道我想问什么。你说的那些人,他们……基金会总是在暗示,捐款是从那些收入不高、却愿意为自己的群体奉献的那些靠舞台、靠画笔吃饭的艺人。这种暗示,当然也是真正的捐款者们的意思。可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隐藏起来呢?如果你说,这是因为他们收买了基金会,不愿意人们知道这种交易,才把自己隐藏起来,可他们做的事情,哪一件对他们自己有利呢?基金会不可能赚钱,也不会为他们做宣传,而且他们支持的大多是那些赤贫的艺人,以及这些人创作的非常激进的作品,这些作品几乎都是和投资人以及他们的阶级作对的,比如……你也知道我认识一些工人出身的诗人,对他们的作品很了解。这些诗人也丝毫不知道那些实际上养活自己的、正好是自己口诛笔伐的,否则他们就……至少其中最坚定的人……(说到这儿,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所以,坡利,我想知道这些金主到底是什么目的,他们怎么巩固自己,你又是怎么利用他们的。”

“孩子,就算你不问,我也得解释清楚。”老人说,“你看不出他们是怎么把艺术家和文人争取到他们这一边来的吗?这其实也是一种收买,不过不是交易式的,而是培养式的。艺人和文人大多是理想主义者,交易式的收买只能把他们推向反面。唯一合适的方法是引导他们转向另外一种立场,他们会以为这是自己灵魂的改变和选择,而不是外界的某种力量强迫下作出的选择。他们相信自己的心,所以我们要引导的不是他们的行为,而是他们的心。一个基本生活无虞,甚至温饱满足、还有闲暇的时间和剩余的精力来创作和欣赏作品的人,他们对工人们的亲近感自然就不会有从前那么强,他们关心的方面也就由基本生存来转移到了别的方面,更加抽象的方面。他们的怨恨已经消解了许多,作品也就不会那么危险了。孩子,你不要误会:不危险的作品可并不意味着它们对工人而言没有价值;但同时,工人们肯定不会喜欢这一类作品,因为他们多少年来已经被驯化得反对一切知识和思考了。这种在工人们中间都没有市场的作品,你可以想象它当然是安全无患的。

“刚才我说的是人,现在我说说作品。你肯定还在疑惑:基金会支持这些作者的目的,不正是要消除这一类作品吗?可为什么在它们问世的时候,它反而要对它们的作者大加鼓励呢?你应该也熟悉基金会常用的一些评语,比如‘具有批判精神的、不畏强权的、不贪图名利的、不仰赖资助的’艺术家,以及‘直面社会矛盾的、揭露剥削者丑恶嘴脸的、在创作中预言压迫者的末日的’作品……之类,基金会的捐款人为什么要匿名资助它们呢?其实,它们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有时候甚至能起到难以替代的作用。我拿戏剧举例子。他们为什么需要它们呢?就是希望用它们来起到未雨绸缪的作用。我们的城邦中有很多隐藏的、不安的情绪,比如贫穷者对自己和后代命运的担忧,比如富有者对外来侵略和掠夺的恐惧,可是并没有谁能够确信自己担心的事情真的会发生,因为魔鬼不一定会现身,它甚至有可能根本不存在,所以,这些担忧和恐惧就没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发泄出来。而这些作品,正好能够疏导这些无法诉诸言语的、阴暗的情绪,把它们由城市健康的身体里驱逐出去,这样一来,城邦也就不会被莫名的怒火烤干,甚至烧成灰烬,他们的统治也就稳固了。

“至于这些作品中的剥削者形象,当然从来都是反面的、被批判甚至被消灭的对象。这些东西对我们的投资人不但没有太大的害处,反而还有益。在这些作品里,剥削者大多是这样的嘴脸:喝人血,吃人肉,唯利是图,疯狂猎艳……好的,可你要知道,观众的怨恨在哪儿被激起来,就会要求在同一个地方被解决掉,否则总是除不干净。而这些作家的作品,为了他们‘斗争’的目的,也就正好符合了这个特点。那些丑恶的压迫者在作品的末尾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们那一张张叫人恶心、怨憎的脸被踩扁在舞台上,这种怨恨就结束了——它不会被转移到别人身上,因为它已经得到了满足。在台下,剥削者的形象也许会被他们跟戏里被踩扁的人物联系起来,在他们心里,这些恶人也许会渐渐地变成那种样子,但和这种联想相伴随的情感就不再是怨恨,而是鄙视,是满足,尤其是和他们自己在舞台上的光辉形象发生对比而产生的满足。他们见到这些人的时候会想:哦,他们就是昨晚第四幕结尾被踩死的那类人。这是第一种情况。第二种情况,如果剥削者的形象和戏里不太相符,比如我的很多朋友,那些给基金会捐款的人,他们除了家财万贯之外,其它的地方跟有教养的世家贵族和风度翩翩的文人没什么两样,当然也不会去违反城邦法律,不会夺人妻女,也不是守财奴,反而是社会公益事业的热心参与者——那么怎么办?读者和观众可能根本不会认识他们,因为他们和那些真正引起观众的怨恨的剥削者并不一样,而观众则会以为只有那些丑恶的形象才是他们要恨的人;这样一来,他们就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该恨的是什么,只要遭遇一些感染力强的作品,就把所有的怨恨附到那个艺术形象上去了。投资者们遭到的无非是安全的鄙视或者更安全的无视,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够逍遥自在地维持城邦的秩序了。

“孩子,你可以说这是个阴谋,也可以说它不是——它不过是一种温和但有效的策略,而且正因为它温和,所以它才有效。这种策略的目的是维护他们的统治,这也是他们所有策略的最终目的,可我们不是。在这盘棋中,我们虽然是一颗棋子,但同时,我们应该把这整个棋盘当成我们的棋子:只有这盘棋下完了,他们的统治彻底得到巩固,我们的棋才能开始。因为我们的理想就是实现尘世天国,迎来人人得救的神之城,而这种理想的条件,首先是一个稳定的城邦,然后是我们这些基金会的捐款者对那些劳动者负起责任来——是真正的负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出于某种策略而负责——因为一代又一代被贫穷夺去自由的劳动者,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理由为自己的处境负责,责任属于那些剥夺他们劳动成果的人。但这种剥夺毕竟是合法的,如果没有这种剥夺,城邦也就不可能存在,任何劳动都不可能得到公平的报偿。所以我们的理想就是,被剥夺者得到回报,剥夺者负起责任,这就是尘世天国的基础;而这基础的基础就是城墙完好,制度完好。作为文人,我们的眼光应该超越那些暂时的利益和不公,眺望未来,像一个马车夫那样,两条缰绳都要紧紧攥在手里,引导着城邦之马踏上通往尘世天国的正途。所以我跟他们合作,让他们利用我,我也利用他们,而且我要求你将来也一定这么做。如果你不顾大局,听凭感情的左右,我会非常失望,我一生的努力就会被毁掉,城邦也将回到弯路上去。你明白吗?

“我的时间不多了,孩子,也许就在明天,或者后天,我就向诗学会和基金会辞职,而下次选举,我能保证你会获胜——我不必隐瞒,因为他们都尊重我的想法,也明白我为的不是把权力在我的家族里传递下去。民主的幌子非常有必要,可我们都明白,它的象征意义大于实用价值。我选你,不是因为我爱你,孩子,而是因为我爱城邦,并且我相信你会和我一样爱她——以你自己的方式,独特的方式,完全不同于我的、甚至超越我的方式……”

……

从养父的公寓出来,狭窄的街道上月影斑驳。丢卡里翁走下台阶时,觉得头脑异常沉重,脚步飘忽,险些栽倒在石板路上。他漫无目的、不知方向地走着,一路上听不到任何声响。奇怪,平日里的维诺城不是这样啊。他努力地在回想自己是谁,刚从什么地方走出来,要往哪儿去。初冬的北风嗖嗖而来,他浑身凉透了,却没有一丝颤抖,好像一具不再需要任何温暖的尸体。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这是个晴天,漫漫的星河在他头顶那一方大幕上舒展着。无数细密的白点,流向他的视觉和想象的尽头。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这儿不是孤儿院的天井,这儿的夜空没有边际;这儿也没有甜蜜的孤独,这儿的孤独苦涩而又喑哑。第一次遇见孤独时,他选择了它;第二次却正好相反。

他的脚步带着他来到漆黑的老码头。看到熟悉的灯光,他突然回过神来。

“斯琵纳……”他喃喃道。

他多想敲开那扇门哪!他渴望她身边的那把褪色的旧软椅,渴望她那张铺着粗糙的麻布床单的硬板床,渴望她身上那股皮革、弦油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渴望她喉咙深处的低语……可是他明白,斯琵纳能够看透他;如果不想把一切和盘托出,而只想寻求安慰、宣泄情绪的话,他最好去找别人——哪怕他根本没有别人可找。

最后,他回家了。在偌大的宅子里,他不敢大声说话,害怕听到回音。


那丑 于 2023-12-3 10:26 补充以下内容

时光像水一样流淌,

将我推向瀑布之巅,

我站在此处,无甚新鲜,

该尝过的早已咂摸百遍;

我的长袍坚硬如铁,

我的身躯软弱如棉,

正因为恐惧跌落万丈,

我才不得已俯临深渊。

新历三十三年春天,丢卡里翁当选珀佩瓦诗学会主席和珀佩瓦基金会理事长。当天晚上,他写下这首短诗;可事实上,它不全是为他自己而写的。这首诗是他前几个月心境的总结;而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字时,他就已经基本摆脱这种想法了:他开始觉得兴奋,以及眩晕;现在,除了某些尚且隐于暗处的忧虑外,没什么再能阻挡他的野心;这一头在理智和良心的海啸中被唤醒的巨兽,已经开始在礁石上磨砺它的独角了。他换上一件银灰色的长袍,将原本粗糙地扎成马尾的头发编成精致的发辫,然后雇人把自己三层的大宅彻底清扫了一遍。他彻夜未眠,在卧室的天窗下一直坐到血红的晨光由上而下没到他的脖颈。

咚——咚——咚……这是南城的钟声。这声音撞碎了他的憧憬。他站起身来,像是喝醉了一般地大笑,走到镜子前,对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丢卡里翁,你沉默的时候到了:对你的朋友,对你的爱人,对你的心,对你的梦。”

然后,他穿上一双尖头皮靴,走下楼梯,去参加自己的就职仪式。那双靴子比他平时穿的小一点,挤得他的脚趾几乎摞到了一起;他狠狠地撑着那层皮革,相信自己能够在其中开辟出一席之地。

他在“玻璃镜子”的舞台上发表了就职演说。他的演说虽然不可能像养父魄里非墨那样充满感染力,却也进行得非常顺利,除了被他预料之中的质疑声打断了几次之外。其中最强有力的质疑来自两类人:未曾参加选举的诗学会成员们,他们质疑选举的民主性;工会委员会的委员们,他们怀疑作为北城文人领袖的丢卡里翁,还有没有资格继续在工会任职,并且担心在他的引导下,工会将越来越脱离真正的劳动者,而变成学者和富翁们控制下的傀儡。

针对这两种质疑,丢卡里翁一并回答道:

“……我可以说,这次选举既是民主的,又是不民主的。说它民主,是因为从投票到票数统计的过程,没有丝毫作假,也没有哪一位同仁的选择遭到过胁迫或者利诱。说它不民主,是因为给我投票的同仁,很多都是在奉前一位领袖魄里非墨、也就是我的养父的意旨而行事。在他们眼里,他是权威;可他们不是畏惧他的权威,而是相信他的眼光。他们也知道,在所有的候选人中,只有我最了解魄里非墨的事业,也只有我最关心他的事业,他也只把事业交给了我一个人。如果在他个人的交接没有实现之前,一切或许没有定数;可它实现了,实现在选举之前,那么选举的结果就应该是没有悬念的了。这种选举结果是民主的形式和专业意见的结晶,我觉得它胜过一般的、空洞的、毫无约束的民主。

“民主就好像一把木匠用的刨刀,如果木料本身光滑无刺,也就是说,在领导阶级中不存在产生僭主或者寡头的危险,那么就用不上它。操作它的木匠需要一双稳定有力的手,可它依然很难操作;我们的选民也是一样,他们的人数越多,掌握相关的专业知识和高明的识人之术者的比例就越小,这样的话,民主就变成了一股可以轻易被利用的蛮力:木匠的手一抖,就会把本来平整的木料挖得伤痕累累,甚至就此作废。你们不是说,要扩大选民范围吗?这种情况就很可能会发生。

“……哦,还有您……您认为专业知识是一种压迫工具,即便掌握它们的人也最好把它们丢弃掉,对吗?哦,不是……您是说,它们容易让掌握它们的人变成压迫者,所以要警惕它们,是这样吗?……这回对了……当然,这种说法比我误以为的那种确实高明一点,可我仍然觉得它很幼稚。知识会导致集权吗?也许会,可责任不在知识本身,而在于集权是少数有知识的人迫不得已而采取的办法。把国家交给飘摇多变的‘民众意见’去治理,您可以想象到这是一种多么不负责任的做法;相反,具有专业知识的人或许会为了个人私利而提出他们明知是错误的意见,可他们至少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但没有知识的民众却不知道,虽然他们以为只要是多数人认同的就都是天然地正确的。的确,‘常识’掌握在大多数人手里,可治理城邦究竟需要多少‘常识’呢?或者说,有专业知识的人必然会牺牲他们的常识吗?它既然是‘常识’,那么二十人和两万人得出的结论就未见得会有多么不同。您让我们警惕知识……在这里,我不仅不接受您的意见,反而要劝您一句——如果您是那种对知识保持着过分‘警惕’的人的话——您和其他缺乏知识的人,最好去不遗余力地亲近知识、掌握知识,我们也会向您提供最大的便利,分享我们已经掌握的和没有掌握、却正在努力探索着的知识。如果我拿财富来举例子,您就会更明白些:财富是压迫工具吗?是,也不是。富人通过财产来掌权,不仅是自私的,也是无私的。要解决这种集权问题,是消灭财富更合适呢,还是分享财富更合适呢?知识也是这样:消灭知识永远是最愚蠢的行为;真正智慧的,是让越来越多的人掌握知识,这样才能既扩大了选民的范围,又不会引入那头狂踩乱踏的野兽,民主和科学才能二者兼得。

“至于您,哦,我得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在酒业工会委员会的同事,毕芜耳。您担心我在诗学会的地位影响了我在工会的工作。在这里我请您和工会的其他朋友们放心,即便我和诗学会、基金会没有任何关系,我在工会的工作方法也不会有丝毫的不同。我刚才说过,工人们需要得到知识的补偿,正像他们需要得到财富的补偿一样——这就是我的目标:帮助工人们获得知识,和他们分享汲取知识的渠道。我想您应该同意我的看法:这种行为本身不能算是压迫。阶级之间除了压迫和反抗,就没有别的交流方式了吗?我相信,工人们现在虽然觉得,说我们的语言,写我们的文字,用我们的逻辑来思考问题,是一件被迫的、很受屈辱的事;可如果没有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文字和我们的逻辑,你们也就无法建立自己的语言、文字和逻辑;而在和平的年代,没有哪场战争能用得上拳头,我们共同的城邦母亲也不会允许。我承认,我既是个富翁,也是个学者,而且不以为耻;真正让我感到耻辱的是,还有那么多人的处境和我完全相反:他们还在贫穷、无知和机械劳动的泥潭里挣扎,前途无光。我的财富和我的知识,在这种意义上,也就变成了我的耻辱,就好像是在大瘟疫的年代,我没有像神圣夫妇那样把净化和赎罪的种子散播到全城,而是守着一具健康的身体和一大堆灵药,把自己关在高高的钟塔里。我为工会工作,就是想把自己从塔里放出来,鼓足了勇气,走向那些病得奄奄一息的人群,分享我的食物和灵药。我没有指望着感谢或者回报,因为我也是这些病人的后代,或者即便我不是,我也是城邦的后代,而城邦没有了他们,就不再是一个城邦;我拯救他们的同时,也是在拯救我自己,甚至后一种的成分还更多一些。我请您想想《长袍先生》这出戏:我愿意当那个落幕之后出现在舞台上、代替‘长袍先生’的那个人,我和他有着一样的理想,却比他更坚定、更成熟,而且不像他那样,因为狂妄和虚伪而交不到一个朋友。这就是我要说的:不管我担任什么职务,我都不会背叛任何人;因为我没有必要去背叛,我们本来就是一体,是……一体。谢谢您的提问。”

斯琵纳当时就在台下的人群里。丢卡里翁即将结束讲话时,她突然绷不住噗哧一笑。她知道,他差点又说出那句从小就带着的口头语来。

囫囵的一个儿。

这大概是他刚出生时对世界形成的印象;斯琵纳据此推断,他大概是在横跨温河的某座桥上降生的,而且是在白天,在两岸景色的差别还没有那么大的时候……哦对了,他那时候也睁不开眼睛。

他愿意把什么都看成一个整体。在他眼里,没有捏不到一块儿的两样东西;就在这毫无断裂之危险的稳固大地上,他心安理得地活着。现在的他也许很智慧,很优秀,有勇气,也有胸怀,可总有一天,他会在这块使人满足、催人困倦的大地上盖起房屋、点起炉火,一边在梦里企盼着尘世的天国早临,一边去拥抱各种尘凡的幸福。而她呢?她是在海上长大的。她不可能放任自己在完满的幻境中沉睡一辈子;她时时刻刻能够预感到,脚下的波涛迟早要分开,深渊将露出它骇人的本相,哪怕这裂缝至今仍然仅仅是一道浅浅的河流。她为之焦虑,也为之兴奋,她早已准备好了,把自己全部的生命献给这项事业:给世界创造一个应有的面貌,而不是巩固它今天的样子。

她有点失望;她又为她的失望感到羞耻。为什么非他不可呢?

她愿意再等等。


……

“这么说,你等到自己想要的了?”奥尔菲坐在颠簸的马车上,背靠着一个装满干面包的大口袋,呆呆地望着车轮在白沙滩上翻起灼烫的雪花,一边问道。

赶车人背向着他,没有答话。在她急促的鞭笞下,毛色暗红的瘦马疯了一样地疾驰着。夕阳已靠近水面。

他们在几株高大的杉树下歇脚。奥尔菲四处捡了些树枝,又用短刀剥下几块树皮来点起篝火。他们把白天网到的几条小鱼在锅里煮熟,就着干粮,凑合用了晚饭。

“那天晚上,他去找我了。”她一直盯着明亮的火焰,冷不丁地这样说。

“哪天晚上?”

“就那天晚上,工会出事的那天晚上。”她说,“在我的客厅里,我们俩就隔着一团火。

“‘我全知道,’他说,他的语气里带着同情,好像是来安慰我的,‘你干得很好,我谢谢你,我也替工人们谢谢你。’

“我其实没自己想的那么狠心。我居然会犹豫,虽然只犹豫了几秒钟。

“‘不。你不在那儿,不可能全知道。’我说,‘他们要把你赶走的时候,我确实为你说话了。我说,丢卡里翁是我们的资源,他的目的也是让我们更好地团结起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可他们听不进我的话,还说我和你是一伙的,我是你的情妇。’

“他听到这儿就脸红了。我看得出他又羞又气,可是浑身上下,连个手指头都不敢动。他不敢动,我猜是因为他不想露出那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苗头来,免得让我看不起他;他知道我最讨厌那些渴望把所有责任都揽过去的男人了,好像他和我上了床,就是亏欠了我似的。如果是在平时,我就该笑他了;可当时,我心情沉重得笑不出来。

“‘我说,他们说得对。’我接着对他说;他转过头来瞪着我,‘我说,我跟丢卡里翁的确经常在一起睡觉,可他不是我的爱人。正因为这样,我爱他才不会胜过我爱工会;我说他对工会有价值,这个结论不是在床上得出来的。’

“他愣了半天,说了一句‘没关系。’然后他笑了。这倒让我很意外。

“‘斯琵纳,我想冒个险,闯一闯。’他无声地笑着,像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今天我就是为这事来的。’然后,他把声音放得低低的,可每一个字都很清楚:‘我想辞职,全都辞掉,只剩下工会的职务。这样的话,谁也没理由把我赶走了。’

“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可我听了这句话,还是脑袋发热,鼻子发酸。我想挨过去,想拉着他的手,把他拽进里屋,可我怕过一会儿,我的主意就会和我的腰一样变得越来越软。你不知道,你当然没见过,他说这话的时候,脸埋进领子里,小心翼翼地,希望满满地,好像一个漂亮的穷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你手里的奶酪,同时把他兜里唯一的一块钱朝你递过来,你真恨不得告诉他,只要你在这儿,他一辈子都会有新鲜的奶酪吃,可是你不但不能这么应承,还要防止自己收留不住的爱心,拔腿就走,头也不回。

“‘冒险?我不明白。’我不敢大声说话,免得他听出我心虚。

“‘你应该明白,斯琵纳。你有我想要的东西。现在我用我拥有的一切来换它,我可能就因此得到它,但也有可能离它更远,并且从此失去了所有机会。’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透亮。

“可我还是明知故问。我希望拖垮他,勾起他的怯懦,让他自己放弃追索。

“‘我还有什么东西没和你分享过?’我扬起脖子问道。

“‘有一样东西,我给了你,你却没有给我。’他的语调开始变得酸酸的,好像再说下去就要哭出来了。

“可我还是那么混,那么倔,就像一条在风暴里降不下帆来的满载的货船一样。”

说到这儿,她闭上了被火光晃得流泪的双眼。

“‘对不起,男孩儿——我没有。’我说。”

……

北方海岸的白昼,就像海岸本身那样漫长;在这里,白昼就代表着春天。还好,阳光总是温吞吞的。瘦马的脊梁像是活动的山脉,在无尽的乳白里单调地起伏着;今天好似昨天,昨天好似明天。终于有一天,西方的天际出现了一个活动的灰点。那是一辆套着骈马的篷车,载着一个快乐的旅行剧团,他们的歌声穿透海浪的唏嘘,传到斯琵纳和奥尔菲疲惫的耳朵里。

两架马车相遇了。流浪的歌手们也相遇了。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却像老友重会那样激动地互相拥抱、亲吻、聊天,分享食物、酒和淡水。落魄而自由的艺人们之间,擦出了无可比拟的真挚、热烈的友谊之火。

“我们就是从那儿来的,”斯琵纳摇着头,对她的新朋友们说,“她已经陷落了。”

“我们听说了,”他们笑着回应道,“不过我们还是要去。不管谁掌权,他们还能把一群无家可归的演员怎么样呢?”

凉爽的夜来临,斯琵纳献出了她所有的蔗酒,让大家丢了魂似地狂饮;流浪剧团里的台柱子、一个外号叫“鸵鸟夫人”的又高又壮的金发女人,用海滩上随处可见的各种海草,煮了一锅鲜美无比的热汤。他们每两三个人坐成一堆,背靠着背,在含混呢喃的醉语和荒腔怪调的放歌中眺望月亮的起落,在银色的清光里睡熟。

第二天,他们在晨曦中分别。马车一辆往西,一辆往东,越走越远,直到互相再也望不见。

“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还记得吗?”斯琵纳问奥尔菲。

“完全不记得。我从来没喝过那么多……”他一边轻轻地挥起鞭子,一边打了个哈欠。

“我记得。”斯琵纳狡黠地道。

“哦,我的老天爷,”奥尔菲吓得浑身一抖,“……你千万要原谅,假如我——”

“没有,没有,”斯琵纳轻快地打断他,“我是说,你和那个鸵鸟夫人,当着我们的面亲个没完,你还给她写了一首‘汤神之歌’,忘啦?

“煮汤的神女高比山峦,

灿烂的金发遮媚眼;

雄美的指尖把法术施展,

腥涩的海藻变香甜。

我若有幸伴随你身边,

做个快乐的小侍仙,

每日把鲜汤当作洌酒,

天荒地老也心甘。

……”

“这是我写的?”没等她说完,奥尔菲已经笑弯了腰。

“喂,喂——”斯琵纳转身去拍他的后背,“看着点路,我可不想冲进海里去。这真是你写的,‘雄美的指尖’什么的……”

“好吧,我承认,我对她确实有点说不清楚的好感。你呢?你就没干什么过分的事?或者那点酒对你根本就不起作用?”

“我……也承认,”斯琵纳的大眼睛开始转个不停,最后又迷离地定住,“那个扮神使的小徒弟。”

“圆脸,奶白的头发,正倒着仓的那个。”

“就是他。我和他做爱了。”说着,她抬头向东望去,视野里浮现的不知是那辆早已比沙砾还难寻的篷车,还是更遥远处的某个超越视觉又堕入视觉的形象。

“怎么,他让你满意吗?”奥尔菲笑着打趣道。

“他还是个孩子!不过我喜欢他,”她渐渐地把身子在那辆堆满行李的马车上舒展开来,“他长得可真像他。虽然我没见过他这个年纪的样子。”

奥尔菲没有答话。白云在他们头顶上空灵地漂浮,海面和沙滩也沉默不语。车轮倒转,载着他们回到了七年前的记忆里。

“那个包厢,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除了做爱,我想不出其它合适的告别仪式。”她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不过在那之前,一切都变了。我拒绝他,是对他绝望;可我离开他,是对世界绝望——如果我和他一起换一个地方出生、换一种方式长大,我们就会是谁也拆不开的一对儿,一起斗争,一起憧憬,我们的身体并肩坐着,灵魂却早就严丝合缝地黏在一起,那时候,我们根本不用做爱,我们的生活就是一个高潮连着另一个高潮。可是什么都晚了;从我们长大后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开始,就已经晚了。我已经变成了魔鬼,他也已经变成了救世主——那个被魄里非墨盗用了名字、安到他自己孩子身上的那个救世主。

“我、卡茂、斯奎罗,我们几个一起为他担保,说他在工会只负责自己的工作,绝不会染指财务、人事这些权力,还保证他不会参加任何集体表决,并且撤了他的理事职务,改成顾问。工会是怎么变成你看见的那个样子的?没有头脑,只有肌肉;没有战歌,只有怒吼——这就是妥协的后果,而且是向我们自己人妥协的后果。他接受了这种缺席判决,没有申辩;反而是我,从那以后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从夏天到秋天的几个月,他几乎不再到工会来了,就像我也不再去参加诗学会的沙龙一样。那段时间,我跟塔拉萨蔻走得挺近,我知道他和我的理想是一样的,我也向他请教了很多事情,和他一起待到很晚。我幻想着,如果把他和丢卡里翁揉到一起去,我就会得到一个无可挑剔的爱人。可是只有他们中的一个……我没法接受。

“如果命运真的是一个神,我准会求祂把我跟丢卡里翁的灵魂材质换成是一样的——当然是把他的换成我这样的,而不是相反——可惜命运就是命运,如果它有一个人格,它也就不是命运了。

“就在那几个月里,我逐渐猜到了他的秘密。这种发现让我突然紧张起来:他可能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笨朋友,反而是一个眼光长远的非凡的敌人。他当了基金会的理事长之后,每一个月,基金会的资助名目都在增多,而且全都是看似偶然的、不得不增设的、理由充足的名目,大部分针对的是像我这样工人出身、也为工人创作的艺人。每个月的补贴也在增加,还增设了一个‘新磨之刃’的补贴,专门奖励那些针砭时弊的诗人。这些动作进行得非常缓慢,隐蔽,可我还是起了疑心。最初,我有一个愚蠢的念头:他可能是在讨好我,或者讨好我们。可我马上就否决了它。我相信,他不是这种小里小气、假公济私的人;就算他是,他也会知道这么做只能让我更看不起他。但我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到北城墓园去参加一个葬礼,葬礼结束后,我就顺便去福拉魅的墓前看了看,没想到我在那儿遇见了丢卡里翁。他站得离我有几丈远,脸埋在领子里,朝我看了一眼,就转身走了。他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真好像从墓地里跑出来的鬼魂。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把他和棺材里的那堆骨头联系到了一起:他现在做的事,和当年的福拉魅有什么区别呢?

“而且我胖了。自从领了额外的补贴,我就开始像头猪似地长肉,那条本来就很紧的裤子已经勒得我喘不上气来了。我又看了看我在《长袍先生》之后的那些东西,几乎没有一部是为工人写的。我以前从来不参加贵族同行的葬礼,可仅仅在那一年,我就参加了三次。我在慢慢地变成一种让人恶心的动物,而且如果我真的变成它,我将要永远觉不出自己的恶心来。

“所以那一次在包厢,是我约了他。我在信里写了这样一句话:‘不要过早地把自己埋葬,我相信你的坟墓里还有秘密。’他懂我在说什么。

“所以他来了。他像一头灰色的麋鹿似地撞开了门,反手就把它插上。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摔进椅子里,我在灯光下看见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可周围没有一丝泪痕。我们都坐在对方的椅子上:他的背后正好是我的画像。

“‘我都告诉你。’这是他半年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嗓音已经暗得好像一排生锈的琴弦下面垫了一团旧棉花。

“他就坐在那儿,说了一个晚上,直到他声音嘶哑,再也无话可说为止。我也坐在那儿,听着,想着,手和脚都凉透了,舌头上压了块越来越沉的石头。我开始绝望了:为他,为我,也为我们两个人。

“我挖了他的坟墓,可我找不到那本秘密的账簿——因为他所有的账簿都是公开的。他不是个阴谋家,而是个光明正大的神使,他在为一个自私的太阳无私地献出生命;而我呢,永远逃不出这颗太阳的光照,就算我知道它的本质、它的未来,是一个泯灭一切光明的黑洞。它强大的秘密在于它没有秘密,而只有纯粹的力量。这不是个阴谋;这是个创世的计划;它指向一个尘世的天国——不是我们理想中的那个,而是另一个,虽然它们都叫‘天国’。

“我站起来,把包厢的金帷幕拉开了:空荡荡、黑漆漆的剧场,凉丝丝的尘土和腐木的味儿。

“‘你打算帮我们吗?’我背对着他,想质问他,可我提不起精神来,‘你打算帮你的良心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们帮不了你们自己,我的良心也不能。’

“听他这么说,我的胸口就像住进了一只刺猬。它呼吸着,肚子一鼓一鼓,我小心翼翼地避免碰着它,可那些利刺还是不停地扎进我的心,又拔出来,再扎进去……我转过身,靠着栏杆坐在地毯上;那地毯覆盖着一层针一样的硬毛,好像另一只刺猬的脊背。我抬头看着他:虽然他在高处,我在低处,可是我半躺着,他却像个僵尸似地坐着。

“‘你上次问我的那样东西,还记得吗?’我看着他的眼睛,抓着他的目光。

“他抽泣般不受控制地深吸了一口气:‘你说你没有。’

“‘现在,我有。’我仍然看着他的眼睛,‘可是,让我自己留着吧。’

“我感觉他突然像一座土山似地崩塌了。我的意思是说,这不完全是坏事。他的肩膀比刚才矮了一寸:他瘫在了椅子里。

“‘我不是来要它的。’他脸上露出一种轻松的、飘然的微笑,‘我要的是你的道歉。’

“我愣住了。

“‘我等了二十年的那个道歉,’他说,‘正式的、自愿的道歉。’

“他这么说,我就知道,我们俩算总账的时候到了,再怎么躲都躲不过去。我看他的两只手也不再抓着扶手上的疙瘩了,而是交叉起来放在腿上:我梦见过这种情形;我不想再躲了。

“‘对不起。’我说,‘我自愿向你道歉:我一直以为您是朋友,我错了;您是我的敌人……永远的……敌人。’然后我站起来,冲着他鞠了个躬,伸出右手说:‘所以……先生,我能请您做个爱吗?’”

“我的天,你真是这么说的?”奥尔菲忍不住插嘴道。

“对。”斯琵纳边说边伸了个懒腰,仿佛刚做了个梦一般,“他也把左手朝我递过来,可是刚碰到我的手指就缩了回去。

“‘喂,可先说好,’他说,‘今天我不办公事。’

“‘放心,’我伸手等着他,‘没有政治目的,纯粹是私人交往。’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穿一身血红的皮衣;他则穿一件灰白的袍子。后来,我们把衣服脱了。可你知道吗,我们俩的画像就挂在旁边的墙上,他们的衣服,衣服的颜色,却永远也褪不下来。”

她突然沉默了;她的脸好像一朵凝固的云彩。

“你还想往下听吗?”片刻之后,她从感伤中回过神来,轻快地玩笑道。

“要是你还想讲的话。”奥尔菲说,“我听他说,你们还提到孩子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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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斯琵纳笑道,“那是说着玩儿的。我们约定说,谁先死了,谁就要在坟墓里生一个孩子出来,让那孩子爬出墓地,来到人间。我们俩的孩子不可能在人间出生,因为我们是敌人;就像我们俩本身一样。我们的父母早就抛下我们、登上天国了。哎我忘了问你,他的坟墓里真的钻出过一个孩子吗?”

“有一个孩子,可不是从他的坟里钻出来的,而是被他挖出来的:雷伯勒城的罗洛。他把所有财产都留给那孩子了。斯琵纳,你挖出了一个秘密,他却挖出了一个未来。”

“他自己不就是老坡里的未来么?他们永远把希望放在未来,好自欺欺人地度过现在。老头是什么时候死的?你见过他吗?”

“没有。你离开之后的第二年,老头就去世了。丢卡里翁讲起这一段的时候,脸上笑着,眼睛里可是不停地淌泪。但据他说呀,他当时可没这么难受。他觉得老头是变成神仙了,因为老头死的时候,没有喊疼,也没有捯气,就在椅子里说着话,然后就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他就这样离开了丢卡里翁的生活,离开了城邦;当时正好是海盗第一次围城,谁也不知道城邦的命运将会如何。”

“现在,他知道了……他们都知道了……”斯琵纳喃喃道。

……

望见了波涛起伏的阿特拉群山,他们便知道旅程已过了一半。在北方隘口附近的村落补充的十几罐淡水已经消耗殆尽,他们只能沿着山麓前行,以期找到一条溪流或一眼泉水。后来斯琵纳想到一个办法,烧一锅海水,用自己擦琴的绸布盖在上面,吸了很多蒸汽后再把凝成的水挤到罐子里。她说,船上缺水的时候他们经常这么办,不过那时候更缺燃料,只能把大锅放在太阳底下,等着海水慢慢蒸发。当他们坐在礁石上,喝着刚取得的淡水,望着蓝盈盈的海面,并意识到只要找对了钥匙、无边的大海就是他们饮水的宝库时,他们都感到一阵晕眩。

“海盗在上游筑坝,”奥尔菲说,“城里缺水,如果我们也能用这种办法……可惜那时候,我们连海水都没有。”

“那你们怎么活下来的?我听说围城的时候没死几个人。”

“是啊,没死多少人。城里还没有断水绝粮之前,城门就开了。自治议会投降得太快,让我们都没来得及准备。”

“赫非的军队呢?他们不是在城里驻防吗?”

“早在一年前就撤防了,连公爵都走了。他们把自由还给了维诺城——公爵走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可实际上,他们是趁着海盗还没有把城市完全封锁之前逃走的。

“赫非人一走,维诺城一独立,全城只有一个人在庆祝。我就不说是谁了。他穿着魄里非墨的旧长袍,戴着花环,在广场、剧院、法院甚至议会宫发表讲演,他说,城邦的所有子民凝聚起来的时候到了,南城和北城应该连成一体,富人们应该把财富分给穷人,用公平和平等唤起他们的热情;工厂主们应该对工人们负起责任,奉还他们的劳动成果,给他们尘世天国的许诺,并且把许诺立刻兑现。他觉得,这样的绝境对于城邦来说反倒是个获得新生的良机,因为只有末日才能唤起那些工厂主的国家意识,而只有这种国家意识才能激起他们的责任心。就像几十年前的那场大瘟疫一样,城邦要想获得拯救,就必须经历死亡的考验。

“可是没人听他的。工厂主不听他的,觉得这太荒唐;工人们不听他的,觉得这太虚妄。而且谁也没有工夫琢磨这些政治打算了,因为眼看着城墙就要被攻破、城市将不复存在——那些海盗的恶名早就在城里传开了:他们不懂得建设,只懂得破坏;不懂得繁衍,只懂得杀戮;他们不是人,他们生下来左手就长着斧刃,右手就绑着火把。城里慌乱的程度真比得上大瘟疫的年代,可是救赎的机遇呢?我没有看见。

“他去找了一个人,他认为那人是城邦可能的救世主,只不过这救世主还没有觉醒。那人就是墨丘利。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这次会面上,希望唤醒一颗救世的良心。但他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墨丘利毕恭毕敬地把他请到客厅的椅子里,然后向他讲了自己反对他的主张的原因。墨丘利说,首先,海盗们就算攻陷了城池,也一定不会屠城,因为他们表面上是海盗,其实则是黎波底帝国的雇佣兵,收取了佣金之后,他们就会把城市交给雇主。野蛮的毁灭性战争在当代已经绝迹了,它不过是个传说;当代的战争无非受控于阴谋,而策划阴谋的既不是国家,也不是个人,而是他们金库里的财富——那些流动的,活跃的,以积聚、吞并和扩张为本性的同质的强大怪兽。当代的战争只是为它的扩张打破壁垒。所以说,商人和工厂主们的理想是超越国家的,他们的最终归宿并不是国家,而是一个统一的、两极分化的世界。即便其中竞争力弱小者,可能会暂时出于自我保护的意愿而归属于国家,可最终,他们金库里流动的黄金怪兽将会促使他们抛弃国家的归属而走向更大的市场,这个最大的市场就是整个世界。黄金的怪兽们会互相吞并、聚集,直到产生一只硕大无朋的巨兽,祂用无数只脚站在地上,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稳当。这只巨兽才是真正的救世主,而墨丘利自己,只是为祂开疆拓土的佣兵将军。即将来临的城邦‘末日’,对于墨丘利和他的阶级而言,非但不是末日,反而是机遇——推倒城墙、走向世界的机遇。墨丘利说,这不是他的背叛,而是他的效忠。破城之后不会有鲜血和火焰,这就是他的救世主、那些流动的、同质的神明的功劳,因为祂给世界带来秩序,消除野蛮的战争,并且最终会消除一切战争,消除人民暴动,消除绝对贫困,建立人类世界的最终格局,恢复人类最自然、最完美的生存状态:合理合法地弱肉强食。他们忠于国家,却更忠于他们的神,如果神明降临、毁灭国家,他们没有任何理由阻挡祂的脚步。

“墨丘利说的那些事情,最后全都实现了。海盗接受自治议会的投降之后,没有杀一个人,只是解散了蝴蝶广场的城市卫队,然后在城外扎下营寨,等黎波底人接管了城市,他们就回到海上去了。那些原本为末日而惊慌失措的人们,为他们的平安而欢庆。这时候,全城只有一个人在悲悼——除非把我这个外地人也算上的话。我没有像他那样悲伤,因为我早就猜到了这种结果。城墙上换了旗帜,可城里的一切都没有变——除了工人的报酬变得比以前更低,因为工厂老板们现在面对的是整个黎波底帝国的、而不是维诺城弹丸之地的市场;工人们比以前更加难于团结,因为不断更新的机器在排挤他们,他们也只能互相排挤。丢卡里翁也由一个文人领袖变成了文人总督,被迫按照帝国的意愿来推行他从前的理想——虽然那理想已经裂成了碎片,被证明是一个魔鬼的把戏。几个月后,他就垮了。

“他辞了职,卖了独眼洲的宅子,一个人住在‘玻璃镜子’的包厢里;不过,他倒是用一大笔钱买下了一个快要倒闭的甘蔗酒作坊。他的日子就是在烈酒里泡着度过的。直到他去世,他都没有醒过酒来,可他心里又比谁都明白;他嘴里一直叨念着‘国家’这两个字,说国家不是城墙,也不是议会,而是一种自由选择自己生存方式的权利,她保护的就是这种权利。国家是那些工厂主实现阶级理想的最后屏障,而今天,国家没有了,他也再想不到什么办法来阻止他们。你知道,他对工人们没有信心,一直也没有。可我也不指望他有:他的一生就是这样了,这就是他的局限。命运给他的灵魂画好了边界,跨过了这条边界,就是空洞,就是虚妄,就是纯粹的否定。好像一个人在悬崖边上伸手够一颗果子,哪怕他再想要它、再笃定它是甜的,他也不能为了够到它而把自己摔下去——否则果子甜与不甜都变得毫无意义。你不也正因为此才离开了他么?你知道,就算他够到了那颗果子,他也会变成废人。”

听到他这么说,斯琵纳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她微微侧过脸去,避开海面上耀眼的反光,“不过也不全对。我离开他,离开维诺城,其实有点自私。我想归回清贫的生活,避开那些让我不知不觉地变成一团烂泥的物质的滋润;我想洗净我自己,为此我甚至放弃了工会的工作。我劝自己说,如果我本身都是不干净的,我也一定会带着工会一起堕落,让它变成真正的傀儡。可我现在知道,那是在找借口。我在北方大陆流浪了七年,直到我听说维诺城沦陷的消息才赶回来;可回来后才知道,这消息隔了整整一年才传到我的耳朵里。卡茂得了肺病,卧床在家,说话都要隔着老远,害怕给我们传染上;工会换了新主席,斯奎罗还在原来的位子上,比以前更胆小了。卡茂告诉我,丢卡里翁埋在南城墓园里。是你帮忙下葬的吧。”

“对。他说过,一定要葬在南城。”

斯琵纳沉默了。她从礁石上站起来,望着海水发呆。那一瞬间,奥尔菲还以为她要跳下去呢——哦不,这句话用得不恰当:她的确跳下去了。

奥尔菲连忙也跟着跳了下去。

可这并不是一个传统的悲剧结局。如果有第三个人站在礁石上往海里望去,就会看见斯琵纳像一条火红的蝠鲼一样一会儿浮出水面、一会儿潜入水下,飞速地游向西边另一块凸出海面的石滩;她身后的十几米处,跟着海豚似的奥尔菲;他的动作有些笨拙,速度也慢了很多。游了一杯咖啡的工夫,斯琵纳上了岸,奥尔菲也狼狈不堪地爬了上来。

“我的天,我还……真的没有……在海里游过……”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抱怨道,“你怎么……突然就……跳海……我以为……你不会水……我衣服都湿了……干了以后全都是……盐粒子……”

“抱歉,抱歉……”斯琵纳心不在焉地道;她的眼圈红得异常,不像是海水浸泡的结果,“你说,我们需要国家么?”

奥尔菲被这句话问懵了。不过他琢磨了片刻,还是点头答道:“需要。国家总有一天会消失,但不应该是在我们的年代。”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说完,咧嘴一笑。

“所以呢?”

“所以……我得回去。”

奥尔菲以为自己听错了。

“斯琵纳,邀请你的可是布拉德债主会,”他说,“而且你已经答应他们了。你可要掂量着点。”

“他们会理解的。我相信,他们是伟大的战士,而不是滥杀无辜的强盗。而且,我也不想再当魔鬼了。”

……

傍晚,他们来到了一个小渔村歇脚。在村子里,斯琵纳买了一匹马,把自己的行囊栓在马鞍上,准备第二天启程返回家乡。收拾停当后,她和奥尔菲坐在门槛上,望着码头灯火在水面上的亮黄色倒影,嗅着饱含水汽和海藻腥味的夜风,听着北方无形而又连绵不断的涛声,再度聊起了各自的过往——那些说过的,没说过的,能说的,不能说的。

第二天,他们在晨曦里分别。

……

慢着。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读到过。

奥尔菲也是。于是他自作主张,换了个结尾:

第二天,他们在晨曦里分别的时候,他突然决定,和斯琵纳一起回去。

“你待不长的,”斯琵纳缓辔而行,转脸望着旁边驾车的奥尔菲,“我看得出来,你身上有一种病,一种诅咒,就是‘自由’。”

“你没有吗?”奥尔菲反问道;他要和她对视,必须抬起脸来。

“我有。”斯琵纳承认道,“可我还有救。”

他们越走越远,只听见奥尔菲又回应了一句,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他们一高一低,一捷一拙,好像一名骑士和她的驭手,沿着墨绿、酒红和雪白交接的海岸线,朝向那初升的光之城池,逐渐地缩成两个黑点。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时的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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