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们的城邦”(下)
收养“男孩儿”的那一年,魄里非墨五十九岁,时任珀佩瓦诗学会主席、珀佩瓦艺术基金会理事长、“玻璃镜子”剧院董事、两教史研究会名誉主席……头衔很多,事务也不少,但年过半百的他仍有近乎无穷的精力来应付它们,游刃有余,甚至每每出彩,为他经手的一切深深地打上“魄氏之印”——这是在他的读者、观众和同仁们中间流行的一个词,它的含义如下:辉煌蓬勃的生命力、微著皆精的张力、无处不在的善恶交锋主题以及深刻且顽强的理想主义。 魄里非墨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是一个巨人。他比常人要高出一头,但宽阔的胸膛和健硕的体形维持了比例的平衡。长发和络腮蜷须都已变得灰白,右眼尚且明亮,可左眼蒙了一层浓重的白翳;他常常开玩笑说,他之所以不去做戏剧演员,是害怕自己因难于判断距离而掉到台下面去。天蓝色和金色是他日常着装的主要颜色,他常常身着拖地的长袍,像一朵鲜亮的流云般飘然往来于各种公众场合,而且总能够成为人群漩涡的中心,以他那雄浑的嗓音、优美华丽的词句——人们说修辞对于他而言简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高超的见地和不灭的热情感染着所到之处有灵的万物。 他那些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诸多绯闻也是名声的来源之一。他的魅力足以让众人倾倒,而他控制并运用这种魅力的能力,则更是让他在这缤纷而危险的关系网中如鱼得水。在别人眼中——包括在他众多的情人眼中——他并不是个老不休的花花公子,相反,直到他去世,都很少有谁拿这些公开的秘密来要挟过他,因为他既是一名足够合格乃至优秀的情夫,又是一位襟怀坦荡、公私分明的君子,而自以为抓住他“把柄”的那些人,大都被认为是蚍蜉撼树、无事生非,没有捞到过什么好处。 他的众多情人中间有女士也有男士,但没有一位是——至少看起来——和他的地位不相称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就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月亮上约会。”这已经成为一句名言;但它遭到的误读不在少数。很多人把它看作魄里非墨顽固可恨的阶级优越感的集中体现,并以此来攻击他的立场,但他从来都拒绝作出任何解释。还有一类攻击,出现于他将自己收养一个九岁男孩的消息公布出去的那段时间里。几个不怀好意的学术对手在他的一次诗体学讲座的间隙,高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们都知道您在私人生活中的特殊偏好。但您是否能够保证,您收养那个孤苦男孩的动机和这种偏好完全无关呢?” 这个问题在剧院大厅里炸响了。人群中的喧嚣无非两种原因,一种是为这明显是不择手段的诽谤而气愤,另一种则是和它产生了共鸣——而这两者也许并不矛盾。全场只有魄里非墨一个人看起来镇静如常。他没有指责对方的不合时宜,也没有逃避这虽然恶毒却也不完全是无中生有的质疑,而是微笑着等到众人的舌头归位、目光聚拢。 “特殊的?”他感到有趣似地歪了一下那颗狮子般的头颅,轻声地说,“我并不这么认为。”他笑着缓缓摇头,给人们一点思考的时间,然后低下头、随手整理了几下讲演台上的书卷,冷不丁地又抬起头,摊开双手,做了一个鬼脸道,“不过问题在于,我的孩子丢卡里翁好像只喜欢女孩。” 人们都意识到他在开玩笑,可笑出声的人很少。魄里非墨等大厅里再度恢复寂静后,便用一双——哦不,准确地讲是一只——牛眼直盯着台下的肇事者,半庄半谐、一字一句地道:“斯派洛学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偏好’和他一样。这样一来,我们就要替你的两位女学生担心了;而且,你好像还有一个十五岁的独生女儿……对不起,想到此处我简直不寒而栗。” 就这样,他间接而又明白地回应了这类攻击,并使得它们自此由他的听觉中销声匿迹了。
丢卡里翁的卧室在二楼南端,而魄里非墨的卧室就在楼上。深夜里,他偶尔能听见养父和第二个人欢快的聊天声,以及其它各种难辨因由的响声。养父从来不向他隐瞒自己频繁的约会,相反,他会把他的伴侣介绍给丢卡里翁认识——当然,是在客厅里的、很正式的引见。但魄里非墨绝大多数的约会并非在自己家里进行。丢卡里翁记得,他初到波宅的两年中,只在楼下的客厅里认识了三个人,其中有两个还在议会宫里见过。 “我有很多情人和朋友,”养父经常对他这样说,尽管不指望他能马上听懂,“但没有盟友。因为我们是诗人啊,孩子。保持我们自由的身份和独立的名声,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魄氏自己一直以来正是沿着这条道路谨慎而行的。二十七岁,他以南城教会神父的身份宣布脱离教会,改信赫非诸神;三十五岁,他辞掉维诺城自治议会议员的职务;四十七岁,他拒绝了赫非傀儡议会的复职邀请;直到六十岁,他已经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与政府、军队、教会、祭司团、法院、商会和公爵府的所有官方联系,而积极地接下了许多文人聚会、学术团体和艺人组织的领袖角色。他是那些从来都在社会边缘徘徊的时代良心们的救星,是风暴下的保护伞,也是散布神粮的使者,更是他们本身的力量和希望的象征——因为他始终也在边缘徘徊,他是他们的一员,他所散布的神粮,正是出于他们自己的辛勤耕作。 六十四岁那年,魄里非墨将自己十四岁的养子丢卡里翁送到雷伯勒的庇厄里德学院学习,从此与他断断续续地分开了十年。丢卡里翁每隔两年回一次维诺城,其余的时间就在北方文化之都贪婪地汲取知识,或参加当地的诗歌比赛、哲学辩论、政治集会。不过,他一直谨遵养父关于“自由”和“独立”的教诲,没有加入任何团体——无论是激进的,还是温和的。他为此而自觉轻松无比,并能够以一颗澄明的心去贴近先贤伟大的灵魂和无瑕的智慧;他不属于某个地方,不属于某个人群,只属于无限和永恒。 这种想法直到他的学业快要结束时,才遭到了一次深及根柢的撼动。
赫非驻维诺城最高军事长官乌尔坎将军的小女儿叫优克蕾亚。她和丢卡里翁在同一个年级读书,并且在第七年的末尾和他谈起了恋爱。在这之前,她有过一两个男友,但都是跟随父亲在舞会上认识的、金玉其外的公子哥;丢卡里翁也有过一两个女友,但他从来都没有把学习之外的事太过放在心上:只有这一次,两人的关系顺利地发展到了共度春宵的环节。但可惜的是,出于某些连当事人都无从知晓的原因,他们取悦对方的美好愿望一开始实现得并不如意,而主要责任几乎全在丢卡里翁身上。 ……她浑身上下的毛发都呈耀眼的金色,眼睛则像雨后的天空那样蓝,嘴唇红得像是涂染了玫瑰的汁液,乳房好像两把尖刀,双腿交叉地站在垂落地面的一圈乳白色长袍中间,冲我咯咯地笑着,一边上下打量着我……她好像在期待我赞美的情话,或者别的什么回应……可我不知自己怎么了…… 这是丢卡里翁临近毕业时写的一篇回忆录中的段落,记载的是一个夏夜里他们在她的卧室中幽会的情景。当时她家里只住着她一人,姐姐们都结婚了,父母则住在维诺城的官邸里。 ……她以为我紧张,所以让我闭上眼睛,我照做了……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紧张。只是……我的灵魂能感觉到她,我的身体却不能……我不是说自己不喜欢她,认为她不美,不是这样的……我们俩全身不着一缕,心里也无牵无挂,只盼着不要让对方失望,但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我不停地安慰她说,这绝不是她造成的…… 所幸她是个自信的女孩儿,自信并且心地炽热……至少看起来,她没有介意。她开始坐在旁边,和我聊天来缓和气氛。我们俩上学之前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在维诺城度过了童年……她是雷伯勒人,但她对维诺城的了解比我丰富得多,因为整个城市对她而言就好像脚下的一座花园,而我……我差点就编了瞎话,但还是忍住了。我说,我……我不想在日记里重复这些……听完我的话,她好像特别地看了我一眼,我想,她也许在表示同情,但我……我不知道…… 在那之后,我们俩躺在一起,睡到了第二天早晨,但在她怀里,我除了困倦,就是微微的腹痛,也许是昨晚一直饿着、只喝了一杯咖啡的缘故。 经过这次失败,一对热恋的情侣没有气馁。他们的第二次尝试发生在著名的“鸽衔桃金娘”旅馆的客房里。这家足有一个城堡大小的旅馆位于雷伯勒山东侧一片堰塞湖中央的岛上,是整个帝国东向外交与贸易的官方驿站。 ……我们中午在那儿订了一个有阳台的房间,每人负担了一半费用。这听起来有点别扭,但优克蕾亚和我都知道,它很重要……租金不算便宜,幸好我们只租一个晚上……她带来了一炉熏香和一瓶维诺产的红酒…… ……拉开了窗帘,天光和水面的波光交映着……这一次,我们的努力开始有了成效……她的全身都被晒得热乎乎的,一股微风吹过,她的一绺卷发搭在我的肩头,又滑下去……我们都醉意朦胧,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我朝着东方,她和我面对面,我们已经贴得不能再紧了……我腾出一只手,端起我旁边的酒杯,深深地闻嗅: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气味……她说她口渴,我把杯沿举到她唇边,缓缓倾斜,她柔软的舌头贪婪地往杯中探寻着……一股暖意顺着我的小指流下来,我激动地闭上了眼睛……到处都是…… 一切开始正常起来,当我确实把周围的世界抛到脑后的那一刻。我好像一盆尚未完全熄灭、又被春风吹得复燃的炭火……我的热情,我的希望,我的创造力,渐渐地复苏,变得足以和她匹敌……天知道我为什么用了这几个词……直到我眼前浮现出一种幻象,那是在持续之中的某个低谷;在太阳偏离了天界中央、将我一半身子落到了窗帘的阴影里的时候,我额头上的汗珠变凉了,它也就出现了。 我搂紧她的腰,想把嘴唇探上去和她接吻,可突然间,我觉得那不再是优克蕾亚……奇怪,但是不恐怖,因为我知道那是幻觉,但它的确太过离奇:她的脸,一会儿变成了荷拉古娜修女的脸,一会儿变成阿汰圣像的脸,一会儿变成一张我根本不认识的脸……真正可怕的是,她的乳房正对准我的咽喉时,它们所指的地方,突然发生了一阵麻木……这种麻木逐渐渗透了我的全身。我一阵绝望……因为它来得毫无征兆,就像一种完全外在于我的力量……最后,她也感觉到了…… 她和上次一样,坐在我旁边,沮丧得无可救药。 “我爱你。”她说。 “我也是。”我说。 但从那以后,我们俩就再也没怎么说过话了……这是我本身的问题,她已经很不情愿地确信了这一点;而我呢,也找不出一丝辩护的理由……所幸,这还不是最坏的结局。 回忆录中,他对这两次失败可能的原因只字未提;可就在和优克蕾亚疏远后不久,他给养父寄过一封只包含一行字的短笺,其中写道: 请勿回避:我是否已有一归属?我是否应得一归属? 养父的回信像他料到的那样迟,但它还是来了: 孩子:在无人知晓的灵魂深处,你可以视城邦为归属。 看到这样的词句,丢卡里翁松了口气。一切都解释得通了,虽然这其中的逻辑是他早就有所怀疑、却一直视之为荒唐的臆想的:他和优克蕾亚为情爱之和谐而苦心护佑的平等之舟,最终还是撞到了某块无法铲除的暗礁,那就是他的自我想象;可若没有它,作为丢卡里翁的他将灰飞烟灭。 “原来城邦就在我身上。”他先是毛骨悚然、然后是灰心丧气地这么想,“无论我想不想要它,它都在。它不属于灵魂,也不属于肉体,而是属于那个整体的、活着的我。只要我还残存着意识,它大概也就不会消失。” 不过让他略感欣慰的是,养父终于向他交了实底。作为文人领袖的他真的毫无所依吗?他将自己扮作一个独立于纷繁的立场、派别和主张之外的人,是为了站在所有争端之侧、更加清醒地审视时局。他愿意视城邦为归属,虽然他如果公开宣扬这种信仰的话,便会立即招来诸如“政治奴婢”、“御用文人”之类的骂名,更不用说担任一两个公职了。他知道,文人的力量只有在他们被视为自由的思想者时,才能得到真正的发挥,即便这种只存在于臆想之中的“绝对自由”仅仅是个幌子。丢卡里翁把回信上的这句话和养父往日对他的言传身教相互比照,他恍然大悟:这正是养父要他领略的智慧,只不过直到今天,他才有了足够的经验和能力去理解它。 “他不仅是个巨人,”丢卡里翁望着窗外灿烂如星空的、云端城市雷伯勒的夜景,一边感慨道,“他是个伟人。巨人的年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伟人的年代——他们的国度建在巨人已死的石头躯体上。可我会不会有跻身于他们之列的那一天呢?” 传说巨人雷伯勒肩扛着天空、听到远处一座山峰倒塌的崩裂之声,他意识到自己受了欺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肌肉扭曲,皮肤开绽,却无法爆发出怒吼——他正在由下而上地冷却、僵化。他沸腾的血液化为温泉,扭曲的肌肉变作谷壑,开裂的皮肤断成悬崖,而那一股始终未曾得到疏泄的怒气仍旧徘徊在峰峦之间,好似若有若无、去向不定的风声。可现在,他的血液被用于滋养生命,肌肉被用作城堡和宫殿的坚实基础,就连断开的肢体都被一座座桥梁和悬空的走廊连接起来:在雷伯勒的躯体上,已经再也看不到当初血肉模糊的碎裂景象;游魂似的风被繁复精巧、茂密如林的建筑物卸去了十之八九的力量,只有最敏感的耳朵在寂静的深夜里才能听到它。或许是时间凝固了巨人的痛苦,可它体内永不止息的斗争,是如何平息下来、甚至被引向了新的创造之路的呢?巨人拥有力量,但只有伟人懂得引导它;只有伟人,能够在大地的裂缝之上建造一个稳固的王国:这就是丢卡里翁对这段神话故事的阅读心得。 “雷伯勒是一场美梦,”他接着叹道,“可如果我想成为他们,我就不能永远待在梦里;不仅如此,我还要尽早地离开它。真实者不一定伟大,可伟大者必然真实。这座城市就好像我的乳母,但她可能也是我的仇敌;我不能在乳母或仇敌的怀里长大,因为我并非她的亲生骨肉——我无法忘记这一点,而她也早晚会发现这一点。” 年轻的丢卡里翁就这样下定了重回维诺城的决心。他对神话传说的浪漫主义的解读,让他找到了某种较为深刻的自信,但显然,他的阅历和知识背景使得他对真正的历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对云层下面的世界则彻底地双目失明。
二十四岁那年的春天,丢卡里翁回到了他的故乡——那座被赫非人称为“维诺”的城邦。他坐着马车由北区的西门进城。在城市映入眼帘之前,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脑袋伸出车窗外,想要把她那已然陌生难辨的轮廓重新拓入他的印象;直到骈马的八块铁蹄踏到思莱普尼大道铺路的天青色石板上,叩出了铮铮的脆响,他才心绪杂乱地靠回到座位上。不管怎么说,他到家了;他闭上双眼,口鼻中飘散的不是醇醴的芳香,而是酒糟腐烂的酸气:也许这才是家乡的气味——也许,它在某个特定的地点、特殊的时刻,会偶尔地发生某种出人意料的升华。 回到故宅,丢卡里翁发现那一栋偌大的建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人住了。一个打扮时尚、身形笔挺的年轻仆人在门口等着他,说魄里非墨先生已经搬到了剧院后街一家咖啡馆的楼上,那儿有一间公寓是他早年的办公室。老人因繁重的研究、讲学和社交工作,左眼终于完全失明,右眼的视力也开始衰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躯壳的确已不堪大用。但和很多同龄人有别,在生命的最后一幕中,他不愿住在原来的大宅里安享清福,而是希望每天听到窗外的马嘶人喧,以及不远处剧场里飘渺的歌声弦响——那个仆人说,如果没有几位朋友拦着,先生恐怕已经住到剧院后台去了。 丢卡里翁在咖啡馆等了整整一个下午,才见到养父的尊容。老人一直在不远处一家印刷作坊里监督他最新的史学著作的出版;那时,活字印刷术刚刚传到维诺城,老人对这种虽然讲求效率、却对书籍和文字的神圣意味造成了破坏性影响的生产方式满含着猜疑,但又不得不接受,因为他超人的眼光总能透过水雾看到对岸的远景,即使他明知那艘渡船上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我老了,”魄里非墨在仆人的搀扶下,坐进一楼挨着窗户的暗金色沙发里,一边示意丢卡里翁坐到他对面来,“到了享受热闹的聚会和美酒的时候。我已经等不及要把我名下的一切都交到你手里了,不过这头一样东西,就是孤独。亲爱的孩子,它可不是什么甜美的东西,永远不是,它就好像咖啡的渣滓,你不管怎么有耐心,都不会从它身上榨出半点蜜汁来的——可你必须首先把它咽下去、消化干净,否则别的东西对你毫无意义。” 丢卡里翁笑了笑。他有点尴尬,毕竟养父见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不是寒暄,而是一连串嘱托般的教诲。虽然平时在他们两人之间,任何常人听来自然且温暖的话总是显得冰冷而生硬,反倒是讲授或辩论来得更随意些——当然,魄里非墨还有着广为人知的另一面,可丢卡里翁却未必有——但此刻,常态暂时地反转了过来。 “我知道,坡利。”他说,“所以你留给我一座大厦,不管我想不想要它。” “哪怕你现在不想要,可我料到总有一天你非要不可。”老人用那惯常的充满自信的语气笑着说,“现在它还在我手里,不过快了……你还没做好接收它的准备。你应该告诉自己,你的青春已经到此为止。从现在开始,如果你哪天感觉到了孤独,彻底体验到了它,你不应该害怕:对于魄里非墨的继承人而言,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了。” “有了归属的人也会孤独吗?”丢卡里翁好像又回到了随形求教的昔日。 “当然。”老人沉稳而笃定地答道,“孤独和空虚的感觉不一样:孤独属于肉体,空虚则属于灵魂。一种归属只能填补空虚,却不能驱散孤独。” 丢卡里翁虽然听懂了这句话,却不知它所指何事。可他也没有追问下去,胸中存有一丝侥幸:这也许只是年迈诗人的一时感慨罢了。 刚回到维诺城的几个月里,丢卡里翁感到前所未有地迷茫。他白天乘着敞篷马车整日游逛于大街小巷之中,或者上北城的神庙、南城的教堂去听听布道,旁听法院的一两场庭审,晚上则坐在魄里非墨专用的剧场包厢里,一场不落却又兴味索然地观看演出。面对着繁复缤纷的城市景观和盘根错节的社会矛盾,他既觉得大有可为,又自叹无从入手。他知道养父更愿意跟他的朋友和情人们在一起谈天说地,而疏懒于对他的教导,此外,他甚至连问什么问题都没想好,这时去了一定会碰一鼻子灰——他恨透了自己从前经常表现出的愚蠢的样子,无论是谁在看着它。 在这期间,他受邀参加过公爵府中的一场酒会,主动或被动地认识了许多大人物,其中就包括墨丘利、喀耳刻夫妇和乌尔坎将军夫妇。将军的手劲很大,他握住丢卡里翁苍白而修长的手时,不觉间把它捏得差点关节错位;这让后者在疼痛之余异常地紧张。所幸将军并没有对他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只是随口提到自己的小女儿曾和他读过同一所学院,可惜她不久前嫁到歌斐城去了。丢卡里翁虚惊一场后,紧接着的是难抑的伤感——不是为旧日的恋人已然结婚,而是为她去得太远;在异乡的床上,她也许会遇到和当初的他一样的困境,或者更甚。 “我有幸见过令爱,”他不动声色地对将军说,“她聪明、优雅、善解人意,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从将军夫人的脸上看出,自己的真心话被当做了一句恰到好处的、礼节性的溢美之辞。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他忽然感觉一阵烦躁、气短,好像有一张湿透的羊皮纸闷到了自己脸上一般。 四月中旬的一个午后,他第一次参加珀佩瓦诗学会在“瓦尔哈拉”的沙龙,各位同仁请他朗诵自己的作品来为聚会开场,那是他不久前创作的、用以取得学会会员资格的一篇叙事诗,题材是关于雷伯勒城之建立的史实和传说。他站在一圈沙发中央,一边轻松而又讲究地咬字归韵,一边明显地感觉到周围的人在细致地打量并悄声议论着自己,蹦到耳边的零星字句传达出令他欣慰的含义:丢卡里翁回来了;他已是他们中间的翘楚。 他生怕自己得意忘形,于是在其后被德高望重的啼逸鸥爵士引见给那些陌生的面孔时,他尽量表现得谦恭之至,并在心中默念每个人的名字,以求铭记不忘。等爵士介绍到最后一个人时,丢卡里翁听到了一个名字,它让他把刚要低下的头又猛地扽了起来——当然,这套动作还没有明显到让别人察觉;可仅仅一瞬间的工夫,他就忘了自己为何对这个陌生的名字会有本能的反应。 “——我们的新成员,来自工厂的诗人和音乐家斯琵纳,她的读者和观众们叫她……‘红衣女士’。”啼逸鸥爵士的舌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 丢卡里翁微微直起身,心下奇怪自己的目光从对面这个女人脸上划过去,竟然没有留下丝毫印象:她的面孔本来很容易被记住的。她留着一头铁丝般的短发;一双令人担心它们难以被眼皮完全遮盖起来的、黑色晶球一样的大眼睛,使得她的微笑比别人的看起来更夸张些;这不禁令人猜想她平时很少微笑,也许此时露出的笑容本就不那么自然。丢卡里翁回忆起刚才自己朗诵诗篇时的情形:他在余光里看见过这张脸,那时它没有笑,而是在凝神思索……或者回忆,就像是一个数学家怀疑自己的某次演算点错了一个小数点时所表现出的那样…… 斯琵纳! 他终于认出了她。这简直再自然不过了:有谁能轻易地忘记她呢?虽然她也许会轻易地忘记任何人。 “他择了一个含蓄得让人腻歪的外号。”爵士离开后,斯琵纳偷偷地对丢卡里翁说,“只有他们叫我‘女士’;别人都喊我‘红衣魔鬼’。” 她说话的神情和口气,叫丢卡里翁的胸口一阵麻木:他真以为她认出他来了。可就在他突然变得迟钝不堪的头脑正在准备下一句话时,斯琵纳已经在向他递来一杯酒: “我听说过你……丢卡里翁,对吧?前途无量的学者,未来的诗人领袖……他们是这么说你的。” 丢卡里翁强迫自己清醒了过来。他将目光迎向斯琵纳的注视,露出一个快速而轻松的微笑,接过酒杯。 “这么说,他们不是第一次叫人腻歪了。”他低声道,一边举起杯子来挡住自己的嘴,把其他人的目光暂时地——或者说象征性地——隔离开来。 斯琵纳笑了;但她的眼睛没有眯起来,而是和丢卡里翁对视着,抿起的嘴唇极具张力地伸展,双颊上凹陷出两个对称的精致月牙。她那金石一般的目光和发达的面部肌肉,让丢卡里翁不禁联想到她可能具有的表演天赋和强大的意志力。 和其他初次相识却互生好感的朋友们一样,他们开始愉快地聊天;但考虑到周围的环境,他们的话题并没有涉及任何一方的个人生活或不相干的经历,幸而对于缪斯的门徒们而言,艺术的世界包含着足够多的引人入胜的谈资。斯琵纳的言谈举止闪烁着令人惊愕的睿智和戏谑的光芒,但偶尔也有让丢卡里翁不以为然之处,那就是她傲僻的处世态度和对严肃事物的过分嘲弄——尤其是当她还把自己的立场隐藏得了无痕迹、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影响他们谈话的兴致。直到聚会快要结束时,丢卡里翁觉得必须去陪陪几位老朋友、以免失了礼数,他才起身离开;不过在离开前,他做了一件连自己都吃惊的事:邀请斯琵纳共进晚餐。 但斯琵纳反而没有表现得很意外。 “我提议,去净火街的天梯酒馆。”她一边快速地回应道,一边费力地咽下杯中最后一口红酒,紧闭双眼,浑身打了个激灵,避免了和丢卡里翁目光相触,“那儿的蔗酒地道,离我的地方也近。” 听到她这样说,丢卡里翁猛然提起的心又缓缓坠下;不过它没有安然落地,而是疑虑重重地往水中沉去。
那丑 于 2023-12-3 10:21 补充以下内容
净火街在祺哀罗大道东边,和它平行且只隔着一个街区。“天梯”酒馆在净火街与沿河大道的交会处,由它的门口始、往东步行不到半刻钟,就到了斯琵纳的住处。这一片的建筑虽然不能和北岸相比,但比起祺哀罗道以西的工厂区来,却要齐整、鲜亮一些。这是维诺城的老区,最早的维诺港就在这里、并由此一直扩展到而今的东门以外;绿洲上的第一批用河泥垛成的房屋,就错落于港口和今天的圣婚广场之间,而那时的广场还只是一片荒滩和乱葬的坟岗。 丢卡里翁与斯琵纳重会的那一年,“天梯”是城中屈指可数的几家还供应蔗酒的酒馆之一。维诺城的葡萄酒天下闻名,但很少有人知道,这里的葡萄其实是外来作物,当地人用甘蔗制酒的历史要长得多。沿河生长的野生甘蔗丛在第一条帆船由天际出现之前,就已经占领了大半个绿洲。最早的一批定居者由故乡带来了蒸馏技术,造出了蔗糖美酒,这种储存方便的烈酒很快就在来往的商队和水手之中流行开来。但随着来自各地的移民不断增多,蔗酒的地位也受到了其它各类美酒和饮酒习惯的挑战,直到赫非人将原产于其西方殖民地的葡萄酒引入此间,并以其强大的财力而使得绝大部分的甘蔗园都改种了葡萄,蔗酒的产量才大幅减小,价格也被抬得很高。这样一来,不仅那些尚未忘记蔗酒滋味的本地人消受不起,就连对蔗酒颇有偏爱的水手们也望而却步。大瘟疫时期,城中储藏的酒类在十年之中被末日的狂欢消耗殆尽,瘟疫结束后,议会又颁布了严格的限酒令,葡萄酒也开始变得很贵,这才让少数坚持生产蔗酒的作坊有了喘息之机。他们努力压低价格,直到收入微薄的水手们也能批量地采购、来应付成年累月的单调的海上生活;无奈此时,城内的居民几乎已经彻底丢掉豪饮蔗酒的习惯了。大约二十年前,葡萄酒的生产被挪入工厂之中、机器之下,成本和价格急剧下降,甘蔗园和蔗酒作坊的所有者们不得不从他们强大的竞争对手那里引来一类投资——为了某种金钱之外的收益,但依然是投资;这类投资让蔗酒得以被少量地、稳定地生产,甚至以相当于低档葡萄酒的价格出售;投资者所要求的回报,就是这种传统酒类和技艺的保存,以及它在将来的某一天再度流行开来的潜力。 “……不过它在旱鸭子们中间一直不受欢迎,”斯琵纳从巨大的木头杯子里饮了一口这种烈酒,来就下她塞了满嘴的鱼肉和土豆,“而且天天拿它当水喝的话,我这样的穷人也消受不起。” “这么说,你当过水手?”丢卡里翁一边小口抿着甘甜而火辣的蔗酒——它显然不甚合他的口味——一边把叉子轻轻搁在盘沿上、饶有兴味地看着斯琵纳。令他颇为奇怪的是,她这种狼吞虎咽的样子居然没有引起他一丝的反感,而这种事情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在船上待过几年,”斯琵纳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但她只是神秘地笑了一下,“不过不是水手。我们是个海上剧团,到处求人捎带的那种。” “很辛苦,也很让人神往。”丢卡里翁点点头,“最后你怎么回来了呢?” “大家都散了,受不了这种生活。”斯琵纳又呷了一口酒,稍稍正色道,“就像一片常年大风大浪的海面,突然有一天,连一丝风都没有了,静得像一块墓地:每个人都想离开,不管去哪儿;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都看厌了,最喜欢的歌曲都唱腻了。从前每个人都为了吃一口饭,大家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可是到了随便一个人都能离开剧团自己活着的时候,好像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还能让我们待在一块儿了。剧团里的每个人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喜欢活着,也喜欢那些和自己一起讨生活的朋友,但除了活着,他们几乎不想别的;一旦‘活着’这种事情算不上什么事业了,他们也就迷茫了,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话题一转,“不过……我说过我是本地人吗?” “哦……”丢卡里翁笑着解释道,“没有。但你的口音……” “我说话还能听出本地味儿吗?”斯琵纳并没有起疑心,反而被勾起了兴趣,“看来口音还真是一种顽固的东西。我是在维诺城长大,可是根本没机会学到最地道的南城方言。我没爹没娘,从小被教会养在圈里,就像养一头猪或者一匹驮马那样……好吧,也许不完全一样,但我记不清了。逃出来之后,我就跟着剧团上了船,再也没回来过。” “你是个孤儿。”丢卡里翁不动声色地抓住了一个契机。 “是啊,这很明显。”斯琵纳轻快地答道,然后又喝了一大口酒。 “我和你差不多。”丢卡里翁看似无心地学着她的样子端杯饮啜,但烈酒刚到了喉咙却好像沸腾起来一样;他尽量让自己的眉头保持舒展。 斯琵纳有点不敢相信似地笑了。 “什么?”她语气夸张地问道;酒意已经涌上了她的额头。 “对,我是老头的养子。”丢卡里翁说,“他把我从……广场上领回去的时候,我早就记事儿了。” 斯琵纳听到他这样说,愣了愣神,笑容也变得温吞吞的。 “我没想到,”她嗓音降了一个八度,“这世上的孤儿真不少。” “可活到今天的不算多。”丢卡里翁接过她的话。 “我同意。”斯琵纳打了一个嗝,眼神渐渐迷离起来;她左手扶住桌面,右手端起酒杯,“像你我这样没有自相残杀、还坐在一起喝酒的,更是少得可怜……我是说,干杯!为了两个从坟墓里钻出来的孩子;为了一时的安慰和永远的孤独。” 丢卡里翁此刻的感觉很奇怪:他的脸和双眼被血管中的热浪冲击着,心弦却冷得微微颤抖。他和斯琵纳碰了杯,把杯中的余酒尽数灌入肠中。可这些酒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将他带入到一种轻松飘渺、无忧无虑的境地:他依然那么清醒,甚至比在下午的聚会上、未曾饮酒时还要清醒。 “我得回家了。”斯琵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丢卡里翁伸出左手,“扶我一下。” 外面的细雨已经下了一阵了。老码头上的火把为昏黑的沿河大道添了一丝光亮。丢卡里翁搀着斯琵纳,可他自己反倒走得蹒跚不稳。走过一间仓库、一家船具行,有一座旅馆一样的两层公寓,露天的楼梯搭在侧面,斯琵纳就住在二楼的最里端。木头楼梯和楼板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潮湿气味,略微勾起了丢卡里翁血管中的酒意。 打开门,斯琵纳点起了几根蜡烛。丢卡里翁模模糊糊地看到,那是一里一外两个小房间:外屋靠窗子有一张窄小的写字台和靠背椅,屋子中央是一块红褐色的方形地毯和其上的两张旧软椅,一把大号的低音鲁特琴占据了其中的一张;里屋似乎只有一架单人床,此外放不下别的家具了。 “刚搬过来,还没怎么置办东西,”斯琵纳坐在那张空椅子上,抱过旁边的琴来,闭上眼睛,随手弹了一段不知名的快板,“托你们基金会的福,我才租得起这样的房子……而且靠着码头,每天听得见船帆和锚链的响声。” 丢卡里翁帮她关上门,然后在她狭小的客厅里踱步,最后坐到了写字台前的靠背椅里。 “在这之前,你住哪儿呢?”他一边透过窗子望向码头、河流和北岸,一边问道。 “我住工人宿舍。”斯琵纳将琴又放回软椅里,然后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我在纸草作坊待了八年,和几个单身女工住在一起。” “日子一定很难熬吧。”丢卡里翁的目光不自觉地垂向写字台磨得发亮的表面。 “我比她们好过一点儿,因为我偶尔还能去酒馆唱首歌,或者给滑稽剧团写出戏,这些都比作坊里挣得多。”斯琵纳听得出他口气中的善意,于是她笑了,“难熬的不是我,而是那些没法当诗人的人——毕竟不能叫每个工人都改行去当诗人吧。” 说着话,她站起身来,在地毯上小幅度地跳了一段思凡舞,接着被自己装模作样的劲头给逗得哈哈大笑;笑声渐止后,她打了个哈欠。 “我要去睡了。”她说;但她没有挪动脚步,“你也来吗?” 丢卡里翁一直在等这句话;但他不是在企盼。他觉得自己应该答应她,顺理成章地;但他的胃里里好像刚咽进了一块拳头大小的冰疙瘩,凉得他直想流泪。 “不,”他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些,“真对不起,可我还得回去呢。” “当然。”斯琵纳露出讶异的表情,“我不会留你过夜。” “我是说,我……这就得走。”他站了起来。 斯琵纳双手一摊。“好吧,”她说,“我送送你。” 她披上外套,和丢卡里翁一起来到门廊里。湿气再度扑面而来,北岸灿烂的光影让他们不觉间驻足远眺。 “你在雷伯勒待过好多年,是吗?”她忽然开口问道,“我听说在雷伯勒,山上的人从不下来,山下的人也从不上去,他们好像住在两个城市里一样,这是真的吗?” 她的问题让他很意外,也有点不舒服——其实被她说中了:他在雷伯勒的十年里,几乎没有到浓云下面的工厂区去过,除非到“黑天鹅”剧院看戏,那也只是对其中整齐而灰暗的街道有过短暂的一瞥。可他不愿承认这一点。 “那不是两个城市。它们的……位置不一样,”他皱起了眉头,有点笨拙地慌忙组织着语句,“可……它们是……囫囵的一个儿。” 他对自己的表现厌烦透顶;好像一块暗礁撞破了他理智的船身,漏出了整船的幼稚且粗陋的梦呓。他说完这句话,抱歉似地勉强笑了几声,就转身下楼了;不知为什么,斯琵纳也没有挽留。等丢卡里翁走到沿河大道上回头看时,二楼的门廊里已经没有人了。 丢卡里翁一路步行,回到家时双腿已经沉得像铅,脚心隐隐作痛。他刚迈上通往卧室的旋梯的最后一层台阶,突然感到一阵蒸汽由腹底直冲到眉心。他眼前一花,便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丢卡里翁一直没有出门。他的摔伤倒不要紧,但他需要一段时间来整理思绪,然后做出一个决定:或者向斯琵纳提起孤儿院的往事,或者永远不提、安于他眼下的角色。斯琵纳对雷伯勒留学归来的才子丢卡里翁发生了浓烈的兴趣,这兴趣也许只是昙花一现,却灿烂而并无一丝阴影;可他们共有的那段历史却未必如此。将历史兑入当下,就好像把一桶带着酒糟的、醇厚的发酵酒和一桶清澈、火辣的蒸馏酒混在一处,让原本简单且轻盈的东西变得复杂、沉重而多变。在那段回忆里,丢卡里翁扮演的并不是他理想中的自己;和斯琵纳分享这样的回忆,也许会勾起她对他根深蒂固的印象:一个因脑子慢了半拍而显得诚实可靠小跟班——即便想不到这一点,丢卡里翁也不太愿意触碰这块虽然已经愈合、却隐有留迹的伤疤。 “可那不是我。”最后,丢卡里翁想开了,“我是‘丢卡里翁’,我不是发育迟缓的那个‘男孩儿’;我生在魄里非墨家;直到别人叫一声‘丢卡里翁’、我就本能地抬起头的那一刻,我才真正地出生。我不用为那个‘非我’去负责,不用为他内疚,也不能偷取他的历史。我和斯琵纳第一次见面,我邀请她吃晚餐,她答应了;她邀请我上床,可我拒绝了。拒绝的理由……也和过往的一切无关,只是我的身体不太舒服。” 在卧室明亮的天窗下,丢卡里翁仰望着浮动的白云,几天以来心头的重压得到释放,他高兴得抽泣了起来。而后,他斟了一杯色泽鲜美的葡萄酒,一饮而尽,以此庆祝他又一次成功地确证了自己的新生。 与此同时,一个孩子把一张羊皮纸信笺投到丢卡里翁院门口的邮箱里。他使劲摇了一阵铃然后就走了。丢卡里翁披着睡袍下楼来取出信,只见其上用深红色的墨水这样写道: 丢卡里翁: 那天我真没认出你,直到你(大概是无心地)说出那句“囫囵的一个儿”。其实你说自己也是孤儿的时候,我就有点恍惚,假如当时想起来,也就不会让你送我回家了;那儿毕竟不是老朋友见面的好地方,对吧。 为了表示道歉,我想请你吃顿午饭,礼拜六,还在上次的酒馆。你一定得来,因为我还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斯琵纳 “看来我是逃不掉了。”丢卡里翁无奈地想道。
礼拜六当天,丢卡里翁换上了一身灰色的短衣——这是他在雷伯勒上学时、为了表示对老师的尊敬而在课堂上穿的——并且很早就到了“天梯”酒馆。白天的酒馆比晚上冷清了许多,时近正午都只有零星的几个酒客。丢卡里翁在里面待得有点闷,正要出去透透气,只见斯琵纳迎面走进来。丢卡里翁在明亮的天光下,才得以看清她衣服的颜色:浓烈的血红。她胳膊下夹着一个长方形的布包裹。 斯琵纳坐在丢卡里翁对面,脸上含着一丝难于察觉的笑意,将包裹放到长凳上。他们最初没有对话,而是各自点了一份煎鱼和葱头汤。点过餐后,斯琵纳开始用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上下打量丢卡里翁,大概是在寻找当初那个毫无特点的小男孩的痕迹——但很显然,除了他那不太常见的发色之外,她一无所获。 “你不用道歉,”丢卡里翁先开口了,伴随着嘴角莫名其妙的抽动,“反倒是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之所以没有说,是觉得你大概早就忘了这回事了。” “你真的是那个‘男孩儿’?”斯琵纳微微动着双唇,目光仍没有离开他的脸。 “对。”丢卡里翁终于把那类抽动变成了一个微笑,并和她目光相接。 斯琵纳的脸上开始明显地涌出喜悦;但她的声音还是低沉而清晰的。 “我还能这么叫你吗?”她问道。 其实,丢卡里翁不太想再听到这“半个”名字;可他已然被斯琵纳提问的方式彻底打动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答道。 “不。”斯琵纳突然这样道,然后把嘴唇夸张地闭作一个花骨朵,“我没打算这么叫你。我只是想知道,万一我失口叫出了那个名字,你会不会觉得受到了冒犯。” “当然不会,”丢卡里翁略微敛起了笑容,“当然不会。我虽然已经不用那个名字了,但我承认过它……不过你的名字倒是一直用到了今天——‘红衣魔鬼’,对吧?” “对。”斯琵纳咧开嘴笑了,“这个名字救了我。现在我已经离不开它了。” “它救了你?” “对;不过是在你救了我之后。” “嗯。我在等你谢谢我。” “……你还记得,我冒着你的名字混进唱诗班里,”她装作没听见他的话,继续说道,“在那之后,我就找机会溜出来了。” “好吧。”丢卡里翁笑着叹道,“出来以后呢?” 斯琵纳本该往下说,可是她莫明其妙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煞有介事的样子真好像当年孤儿院里那个神秘兮兮的怪姑娘。 “‘男孩儿’——我只叫一声,可以吧——”她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来的吗?” “大概……是因为我的口头语吧……” “不。”她微微皱起了眉头,“不那么简单。每个人都有口头语,但我只想起了你的。” 丢卡里翁的心底升起了一股暖意。 “……我想起的不是一句口头语,而是一个差不多一模一样的情境。你说过这句话,而且两次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还记得你上一次是怎么说的吗?你从圣婚节游行回来,冲我冷不丁地扔了这么一句,你说……” “……我说你错了……它们是囫囵的一个儿。”丢卡里翁也想起了那天的情形。 “对。”斯琵纳说。而后,她沉默了许久。 “在那以前,我还以为只有我关心它;直到我听你那么说……”她接着道,“我不同意你的话,但是我很高兴你和我一样关心它。” “我那么说之前,还以为你们都要笑话我呢。” “不。我没打算笑话你,虽然我当时真的很想在你鼻子上打一拳。” 她说完这句话,两人几乎同时开始无所顾忌地大笑了起来。那笑声中隐含着叹息或哭泣,但它们又毕竟是蒸腾生发的欢乐;它们带出了郁结的泪水,但那又是因笑而生的泪水。他们一直笑到精疲力竭、腰酸腹痛,再也没有力气和对方说一个字。 最后还是斯琵纳先缓过劲来。“我想问你,”她的口气中没有了半点谐谑,“从前关心的,你现在还关心吗?” 丢卡里翁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退;他好像喝醉了似地冲她无声地一乐:“斯琵纳,你在开玩笑。” 斯琵纳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我说我为什么要逃出去吗?”她往前凑了凑身子,低声道。 “你说……你觉得……”丢卡里翁仔细回想着,“老头的炼金术……你想去弄清楚。” “对,而且我成功了。”她的话音仍然很低,但听得出一丝得意,“从唱诗队逃开以后,我刨了他的坟——” “什么——你说——” “我刨了福拉魅的坟,”斯琵纳这时几乎在由牙缝里往出蹦字了,“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为了对付守墓人,我在北城一边讨饭,一边收集布头,缝了一件红裙子,夜里穿上进出墓地,便没有人敢靠近我。最后,我从老头的坟里挖出了一样东西——从他那一双干手里把它抢了过来。老头没有反抗,因为他早就烂得连一块肉都没有了——说实话,他那时候可不像是个体面的神使或者圣人。” 正当丢卡里翁因这番话而毛骨悚然之时,她双手托起长凳上的包裹,颇为戏剧性地“砰”地一声撂到了桌面上,扯开结扣,露出一部像城砖一样既大且厚的书。它有着深棕色的蒙皮,封面上无字,只画着两条交叉的金蛇。 丢卡里翁瞪着这部书,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这是……斯琵纳,这是……” “‘弥达斯之书’。”斯琵纳抱着胳膊,语调轻快地说,“至少人们是这么叫它的。” 丢卡里翁难以置信地看了斯琵纳一眼;他现在简直要重新认识她了:她平静无波的脸颊下还藏着多少可畏的秘密?十几年过去了,她也许一直在钻研这部书,它所包含的知识足够帮助她蜕化为一个无所不能的女巫……她现在的样子只是做给他看的吗? 斯琵纳大概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她本想要大笑,可是尽量控制着情绪,用右手的小指指向那部书,示意他打开它。 “没关系,它不咬人。”看到他郑重而迟疑的样子,她这样调侃道。 丢卡里翁用双手轻轻打开它的扉页:上面没有字。但看得出,这部书是由耐腐蚀的纸草纸制成。再翻开一页,密密麻麻、奇形怪状的文字就映入他的眼帘:这是南方诸岛、也就是弥达斯的传说起源之处的一种古代文字;丢卡里翁对它并不熟悉,但也能认出其中的一部分。 “刚挖出来的时候,我根本看不懂,直到我们第一次去歌斐城演出,我找当地的一个学者帮忙,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个的地名,而且是近代和当代的地名,每个地名下面都有一堆人名,以及他们的具体住址……丢卡里翁一页页地翻着,心中越是生疑,手上就越慌乱……每个人名后面都有一串数字,有的表示时间,有的表示成数,甚至还有大段的加减乘除的运算;有一些人名跟着一连几页甚至十几页的数字……他一口气翻罢了整部书,发现最后的几十页文字是翻倒的,由最后一页开始往前写……这根本不是一部书,而是一本笔记。 “……而且是放账笔记。”斯琵纳不紧不慢地说,“他用古文记账,为的是保守秘密。但也许不光是这个原因,我觉得……他大概记着记着,连自己都相信那是神赐给他的魔法书了。 “这就是他财产的来源。他说自己五十二岁掌握了炼金术……你看吧,这账本也用了至少三十年……他每半年去歌斐城看朋友,倒不如说是去他的代理人那儿收钱,你看看这里面记了黎波底的多少账……还有他的女管家,帮他照管本地和雷伯勒的账务…… “我仔细看过每一条账目,几乎每一页上都有两三条坏账,每一条坏账……背后就可能是一个被逼得跳海或者上吊的人。医院可能抢救他们,墓园可能给他们免费的棺材,孤儿院也可能接收他们留下的孩子……你也许觉得他是出于良心发现,把放债赚来的钱全都用来弥补自己的罪过;但他不是。的确,他家财万贯,自己却过得很俭朴,大部分的钱都捐出去了,但是……这事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他放债的目的就是捐款,他本身不想过富裕的生活,他只想让黄金在他手里变成一种流动的力量,他来享受这种按照自己的愿望改造世界的满足感……他把自己不光当成了神使,而且当成了神的化身,他就是造物主;神可以创造山川海洋,他却可以主宰人的命运,他只要这种权力,其它的什么都不要…… “他可以把人逼死,再造福他们的后代,等他们长大了,也许再逼死他们……他随心所欲,没有一条法律来和他作对,反而人人都把他当作圣人一样崇拜;而他甚至连这种荣耀都不稀罕,因为他已经和神平起平坐,凡间的所有赞誉对他来说都是贬低。从古到今,哪个凡人也没有过这样的权力。你说暴君吗?任何一个暴君如果达到这种程度,早就被人民起义推翻了。可福拉魅呢?他直到进棺材,都是一个与世无争的隐士,因为他只和数字打交道——而且,连那些数字都是清白无辜的;就算我把这本账目送到法院去,也揪不出福拉魅的一根把柄,何况这世界和他早就没关系了。 “有时候我不由得相信,他真的是受过神启的人,他真的是促进尘世天国的先驱。还有什么力量能大过他拥有的那些呢?如果神不再用无中生有的办法来改造世界,那么祂也只剩下这一种选择了。 “所以……我宁愿当个魔鬼。” 她抓住丢卡里翁搁在桌面上的手;它凉得好像一只断手。 “斯琵纳,”丢卡里翁声调低沉,嘴角却带着一丝笑纹,“你可真没怎么变。” “你呢?”她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但她好像又已经看见了答案。 这时,酒馆的小伙计正好端上来两碗洋葱汤,他一个趔趄,把汤洒到了摊开的福拉魅账簿上,给桌旁的两人都吓了一跳。他连忙道歉不止,用自己的袖子去擦,可丢卡里翁拦住了他。 “没关系,孩子。”他和蔼地说,“没关系。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伙计摇摇头。 “你看……你听说过记载炼金术的‘弥达斯之书’吗?它其实是个账本。” 话音刚落,小伙计惊得目瞪口呆,斯琵纳却已然再度笑出了眼泪。
时至第二年的盛夏,丢卡里翁和斯琵纳重会已经将近一年了。他们一直关系密切,不避嫌疑地一同出入于各种公共场合。在“玻璃镜子”看戏时,由于斯琵纳从来不进包厢,丢卡里翁每每都离开自己的包厢来坐到她身边;但也有例外:只要舞台上演的是丢卡里翁的戏,斯琵纳就坚持在座位上和他保持距离。人们都说他们是情侣,可两人都不以为然:虽然从未和对方交流过这一问题,可他们自己清楚,只根据表象得出的结论往往并不可靠。 在斯琵纳眼里,丢卡里翁并不完全值得信任。她知道,“男孩儿”是她的朋友;可“丢卡里翁”毕竟是另外一个人。她之所以接近他,正是因为他一半是忠厚可靠的“男孩儿”,另一半却是不知底细且不可小觑的“丢卡里翁”,魄里非墨的继承人,未来的文人领袖——这对于她来说,是个危险而精彩的挑战。而在丢卡里翁眼里,斯琵纳也许更不可信:从前,她是个心思古怪的女英雄,要想得到她的青睐,就得甘于为她所用;而今天,她已经自诩为“魔鬼”了——他知道,她允许别人看到的部分,永远只是她的冰山一角。他俩谁都不敢轻易地抛出一片诚心,尽管他们的眼神只要一接触就会迸出火花——哦不,也可能是火光——来。 “我们只是朋友。”丢卡里翁面对这类问题时,往往会笑着如此作答,“相信我:你永远别想和她这样的人保持一个月以上的情侣关系。”而斯琵纳遇到相似的情形,给出的回答则更为简洁:“恋爱?那是孩子的事。” 孩子的事。 夏末的一个傍晚,他们在“天梯”酒馆共进晚餐时,斯琵纳提出一个建议:一起回孤儿院看看。这个想法在两人心中分别酝酿很久了,但出于某些并非偶然的原因,它一直被搁置着,甚至没有让对方知晓。丢卡里翁当然立刻就同意了,并和她约定次日黎明在比弗罗斯特桥头见面。 第二天,丢卡里翁穿了一身雪白的长袍,用淡蓝的丝带扎紧长发,无意中装扮得好像南城教会的一名神父——唯一的区别是,神父们是把“新娘之泪”编成的蓝色花环戴在秃顶上。而斯琵纳的装束还是原来那样:血红的衣裤和尖头马靴。那时,丢卡里翁的目力已然在减退,但他还是坚持没有戴他的夹鼻眼镜,以免别人下意识地拿他脸上的易碎的玻璃镜片和他本人进行某种类比。一路上,他们不停地说话,像是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孤儿院里住着另一个“男孩儿”和另一个斯琵纳,它们是他们的碎片,好像他们失散多年同胞兄弟、姐妹,而今终于要回家了。
那丑 于 2023-12-3 10:22 补充以下内容
亚薇嬷嬷已经去世,格恩道尔修女刚刚继任为院长。五十岁的她和近七十岁的拉丝格瑞丝修女在一进门的会客厅里接待了这两位特殊的来客。她们几年前就听说过斯琵纳,并且第一时间认出了她;可直到她讲了自己逃出孤儿院的过程,格恩修女才从她身旁这位皮肤细腻、举止文雅的年轻男人脸上依稀辨认出当年唱诗班里那个身材粗短、反应迟缓的小男孩的影子。“哦,”拉丝修女的声音还是那么铿锵而生硬,“你是那个幸运儿。”丢卡里翁尽管不太喜欢这种说法,但还是点了点头。 “没有人回来过,没有。”格恩修女靠在软椅上,语气慵懒,或是失落,“他们都想逃出去,只有你成功了;可最后,也只有你回来了。” “你知道,”拉丝修女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这么多年,她一直在附近。‘红衣魔鬼’斯琵纳……‘诗人’斯琵纳……她一直在附近。你不该夸奖她;你是在纵容她骄傲的罪过。” 格恩修女朝斯琵纳耸耸肩。斯琵纳眼珠转了半圈,立刻跳起来坐到了拉丝修女旁边,闪电般地在她沟壑纵横的左颊上印了一个响亮的吻。趁着修女还在发愣的当儿,斯琵纳又抓过她两只冰凉的手,附在她耳边轻声道: “你应该为我骄傲的罪过负责。是你给我起名叫‘刺儿头’斯琵纳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是你的女儿。” 丢卡里翁坐在她们对面,此刻显得更为尴尬了——他赶快把目光从拉丝修女的脸上移开;因为他知道,这位修女最怕别人看到她流泪。格恩修女用一种半是怜悯、半是慰藉的眼神打量着她们,嘴角绽出无声的微笑。 这时,两侧的大厅里响起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不一会儿,两个年轻的修女分别带着男孩和女孩的队伍由大厅走出,穿过餐厅和庭院去参加晨祷。斯琵纳兴奋地说,她得跟他们一起去,看看荷拉古娜修女现在怎么样了。格恩修女听到后一怔,但没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来到祈祷室后,他们看见,晨祷仪式是由一位陌生的年轻修女主持的。在孩子们稚嫩的齐声祷念中,斯琵纳心底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荷拉古娜姐妹,”格恩修女的目光投向阿汰圣像那慈悲而安详的面容,“十年前就离开我们,荣归福地了。” 斯琵纳正在往圣像周边仔细打量、寻找,听到这句话,她的表情凝固了,目光也正好落到雪白的祭台上。她的眼珠仿佛被钉在了那里,两只眼睛的视像也开散、分叉,变成了重影,干涩的眼球刺痛着对那两双忘记闭合的眼皮表示强烈抗议。她的耳朵嗡嗡响,只听得格恩修女时断时续地说着: “……她走得比亚薇嬷嬷还早,只有不到四十岁……她是神最虔诚、最纯洁的女儿,我们当中没有谁能比她的信仰更坚贞,她……一生都在侍奉圣徒阿汰,现在……她回到了她的身边……我们一直保留着她的祭台苫布,每个月就用喷泉的圣水清洗一次……她爱你,斯琵纳……我不能说她身体日渐憔悴和你的失踪有什么关系,可是……她爱你。” 十年。斯琵纳和她的哀悼都来得太迟了。荷拉修女离世那年,她们还都没有斯琵纳的任何消息,因为当时,她还在随着流浪剧团在斯塔尔斯海上的某处漂泊。 “我想看看她的住处。”斯琵纳说。于是,他们离开祈祷室,由右手边的楼梯往上走,拐进了一条即使在早晨也显得昏暗无光的走廊。“你带我来过这儿。”她和身边的拉丝修女说;修女短促地说了一声“是”,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就要哭出来似的。 那扇门不再透出微光了。房间已经改成一个图书室和乐器存放室,但原来的家具基本还都在。斯琵纳盯着那张蓝色的旧扶手椅,把右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她想告诉荷拉修女,她并没有从这里找到神,因为新的神已经在别处崛起了。她不知那旧神是否还有力量维持一个足以让荷拉修女的这样的灵魂享受永世福祉的天国。 回到祈祷室,孩子们已经离开。负责领祷的修女正要锁门,被格恩修女拦住。“斯琵纳……丢卡里翁,你们如果还想在里面待一会儿,我能理解。”她说,“我和拉丝格瑞丝嬷嬷都还有事,不能相陪了。记得锁好门,还有……中午的鱼汤特别鲜美——我是说,”她不安地瞟了一眼板着脸的拉丝修女,“那是圣洁的食物,对吧。” 拉丝修女没有理会她,而是从腰间的铁环上解下一把树状的铜钥匙,递给斯琵纳。 “你认识它。”她说,“晚餐前还我。” 斯琵纳轮流望向两位修女,脸上露出一种晶莹的喜悦光彩。这表情感染周围所有人;拉丝修女本能地往后闪了一下,仿佛是害怕她再冲上来给她一个吻。 修女们离开后,斯琵纳和丢卡里翁迈着无声的脚步进入祈祷室,最后坐进了第一排椅子里——一人一边,隔着一条走廊。斯琵纳的目光落在祭台的白色桌布上,而丢卡里翁的目光则落在她的鞋尖上。 “她们不记得我了。”他脸上带着一丝自嘲的苦笑,一边用手指轻抚着椅子扶手上凹陷的花纹,“记得有个男孩,但不知道他是谁。” 斯琵纳扭脸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望着祭台。 “我没法否认。”她说,“可我记得你。” “哦,我真感动。大英雄斯琵纳还没忘了那个帮她套过鞍具的小马倌。” “大将军丢卡里翁总是没完没了地提起自己当马倌的日子来博取同情。” “好吧……你赢了。” 现在,丢卡里翁开始和她一起盯着祭台。 “荷拉修女的苫布,对吗?红的那块被你绞坏了。” 斯琵纳沉浸在回忆中,不觉得笑出了声。 “你知道她为什么换了一块白布吗?” “不知道。但我想,总不会是怕你再打它的主意吧。” “当然不是。”她答道,语气随即混入了沉思的凝重色彩,“刚开始我也不明白,她一个对圣事再讲究不过的人,怎么会随便换祭桌苫布的颜色。后来我才知道,那儿本来就应该用白布;红布一定是她自己铺上去的。” “我不明白了。你不是说她是个最虔诚的人吗?” “她虔诚,没错。她不仅虔诚,而且爱她的神,爱她——”她抬头朝阿汰的圣像望去,“这让她更容易相信‘红衣魔鬼’一类的故事。她越是爱神,就越是害怕魔鬼,她怕神圣新娘就像别人传说的那样,把罪孽抛在人间,然后扔下这个尘世不管了。她冒着渎神的危险,把血红的桌布摆在阿汰面前,想用这颜色来提醒她,让她不要忘了受苦的凡人,这些凡人可能正是因为她留下的邪恶化身才受苦的……没有人像她那样虔诚,所以也没人能理解她,我都不敢想象她经历过多少灵魂上的折磨,最后才鼓起了那么大的勇气:她对待她的神,就像对待一个让她爱得发狂却又不敢信任的人……对于她来说,神可能会犯错,这是最要命的……可这毕竟是信仰,是她的事业,她不可能做点别的事来逃开这种矛盾,因为它简直无处不在。” 听罢斯琵纳这段旁若无人的陈词,其中个别的一两句让丢卡里翁有点恍惚;可他的理智马上表示,他多虑了:斯琵纳从来都不擅长、也不屑于这类假景抒情、借题发挥。 “也就是说,你提醒了她。”他说。 “我让她觉得,‘红衣魔鬼’可能根本就是一种迷信。”她接着道,“因为好像神圣新娘她自己都不觉得我的行为有多么亵渎。我不知道荷拉修女当时是什么心情,她可能觉得安宁了,不再害怕了,也可能很失望,或者她发觉了自己失望的情绪、把它当作了一种罪过:‘红衣魔鬼’既然是假的,这就说明她一直没有成功地和神交流过,她的红苫布就好像一封她以为自己的爱人收到了、但其实从来没寄出去过的情书。她和神一下子变得很疏远,远得她根本摸不到;她用来接近神的那张梯子——哪怕是一张不寻常的、危险的梯子——被我不小心撞散了,她才发现那本来就是一缕轻烟,而不是什么可靠的东西……自那以后,她倒不会再怀疑她的神了,可是她的爱也变成了一把灰。” “但你后来又用了‘红衣魔鬼’这个名字。” “因为我确定,不会有谁再和我抢它了,对吧。” …… 中午,他们在餐厅里尝到了格恩修女说的那种鲜美的鱼汤。按照丢卡里翁的口味,那汤实在是清淡了些;斯琵纳则由于习惯了船上少盐的食物,反而对它赞不绝口。拉丝修女对这种旺盛的食欲很不以为然;为了表明态度,她只往自己的碗里倒了半碗开水。 午后的几个小时,格恩修女一直陪着他们在会客厅聊天;阳光从大门上方的彩色玻璃窗外透进来,斑斓而温暖地落到他们每个人身上。丢卡里翁的话多了一点;他的许多尘封的记忆也都开始重见天日:原来,他的过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苍白无趣——尽管毫不传奇,但也足够生动。他想起来了:那些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而不是别人口中的那个“男孩儿”的故事。格恩修女谈论“男孩儿”对音符不甚灵敏的感觉时,丢卡里翁的脸开始为之发烧;修女描述“男孩儿”第一次独唱时紧张得差点昏倒、最后却还是顺利地唱下了几个高音的情形时,丢卡里翁开始不由得隐隐自豪——虽然表面上,他还不太可能像直率而烂漫的斯琵纳那样无视年龄与身份的界限。他知道,斯琵纳正好像一缕内涵七色的阳光,孤儿院则好比一片澄蓝的玻璃;单纯的她在这里是真实的,但这还远不是她的全部。而他自己则不然:他类似于一种色调贫乏的光,不同的环境很难让他显出不同的本质来。 下午,他们旁听了格恩修女的音乐课。孩子们的歌声像雨后的竹笋一样——高低不齐,长短不一。当时,斯琵纳对丢卡里翁耳语说,她特别想挑一两个有天分的孩子跟自己学徒,但又想到自己没钱供养他们,因此建议由他来这样做——就像当年魄里非墨收养他那样,改变一个孩子的命运。丢卡里翁说,他还没做好当一个养父或者师傅的准备。斯琵纳对他的拒绝不以为意。她说,世上也的确不需要那么多诗人;真正需要改变命运的,永远是那些没人领养的孩子。 “晚餐时候见!”下课后,斯琵纳对修女远远地招手道。修女善解人意地笑着点点头。 他们上了钟楼,不过不是从庭院里喧闹的孩子群中穿过去的,而是不自觉地沿用了当年隐蔽的路线:通往钟楼玄关的一楼回廊。一路上,他们——主要是斯琵纳——心中充满了久违的探险的激情,因为每一眼所见、每一声所闻、每一丝所嗅,甚至硌到脚心的每一块破碎的地砖,都在引发他们无穷无尽的鲜活的回忆。他们脚步加快,呼吸加速,仿佛拉丝格瑞丝修女正提着灯在后面紧紧不舍地追赶,要把他们捉拿擒获,摁回到冰凉的床铺上和单调寂寥的梦里去。他们俩看着脚下的路,只用余光感觉着对方的存在:至少在这种真切的幻觉里,对方还是那个共谋的伙伴。 钟楼顶层的风并不大。几只麻雀在啄食地砖上的面包渣,他们靠近时,那些灰扑扑的小鸟也没有飞走,大概是拉丝修女喂熟了的。扶在栏杆上,丢卡里翁有些腿软;所幸没让斯琵纳看出来。 “我们的城市。”斯琵纳的目光扫过大河两岸,喃喃道,“不过现在,我不想谈它。” 丢卡里翁背对着她;他俯瞰的是一座微缩的孤儿院,听到的是庭院里细密难辨的喧嚷声。这一刻,童年对于他而言突然又变得陌生了;在人群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身着红裙的斯琵纳,他们在那儿无声地交谈、无用地谋划,而后无由地各自飘零。但这种陌生感和他之前体验过的并不一样:他虽然不再沉溺于回忆,却将回忆灌注于灵魂之中,形成了一个全新的自我。他吸纳了自己的历史,并开始超越它。他为这种油然而生的信心而暗觉欣喜。 “当然,”他微笑着答道,“它已经在这儿了。” “它能听得见我们说什么?” “还有这些跳来跳去的小家伙。” “它们一会儿就飞走。” “就算再飞回来,也不会向谁告密。” “所有人都在下面。” “还有丢卡里翁。” “还有斯琵纳。趁着她还听不见,如果你想说什么,现在正是时候。” 丢卡里翁回应以一阵沉默。随后,他沿着弧形的栏杆,踱步到离她最远的一点上,转身面向她的背影。 “那么,就说说我们之间的问题吧。”他的声音像一只冰凉的手,拂过她的耳后、游过她的脖颈,“斯琵纳,我觉得,你在利用我。” 她听了这句话,突然本能地有点悲哀。但她并不意外;事实上,她并没有指望听到比这更温暖、却也更叫她无所适从的话。这悲哀也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同时为他们两个人。 “什么时候?”她面无表情地问。 “过去……还有……现在。”丢卡里翁尽量把语气保持在严肃与随意之间,但它总是不觉间偏向前者;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隐含着某种哭腔,“在孤儿院的时候,你想逃走,我知道你不光是为了自己;可你怎么就能肯定,我这样的人只有被当做垫脚石的价值……现在,我又成了你的朋友,莫名其妙地,只是因为小时候我帮了你一个忙……你让我怎么能相信……当然,你不会承认——” “我承认。”她突然道,而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你说的都对。小时候,我为了逃跑而的确利用了你,因为你虽然不懂我要做什么,可你愿意无条件地帮我。现在,我之所以接近你,因为你是未来的文人领袖,又是我的旧相识,我很了解你。我有我的事业,但我不可能靠自己去完成它,我需要一个帮手。我是拿你当过垫脚石,可从那以后再也不会了——你现在是丢卡里翁,你有很多我没有的东西,我不可能轻易地利用到你,你也不会让我得逞。好了……我说的都是实话。现在你如果打算离开我,往后再也不见面,那么随便吧。” 丢卡里翁闭上了眼睛,右胳膊抵着栏杆,右手扶着额头。半天,他才说出一句话来:“这不是你……所有的实话。” “当然,”斯琵纳的眼睛则睁得异常地大;她有些哀怨地讽刺道,“这只是你爱听的那一部分。” 他又沉默了片刻。他的嘴角开始微微地抽动,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前兆。 “那另外的部分呢?”他问道,右手由托着额头转而去擦拭或者摩挲两个眼眶。 “另外的部分……”她耸了耸肩,转身扶在栏杆上,又给他一个背影——她知道他看得见——“你永远不会知道。” 听到她这么说,他的目光由她的肩头移向她正在注视着的远方,他的腹底涌出一阵轻松而带着暖意的笑。 “斯琵纳?”他的嗓子不知为何变哑了,但语调轻快、明媚,“你真是个魔鬼。” “所以啊,”她好像在说一句临场发挥的台词一般,声音饱含张力,“你要当心了。” …… 他们下了钟楼、沿着原路返回时,太阳已经西斜。封闭的回廊里只有南侧零星的几扇窗子透进来的微光,不辨源头的微弱的暮祷声忽隐忽现。走廊的拐弯处还没有点起火把,一些无名的细影沉默地贴在墙壁上,随夕阳的降落而缓慢地生长、偏斜,继而消隐。这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打破的、独立的空间,它的隐秘因四周不可预知的威胁而显得弥足珍贵且诱人。斯琵纳和丢卡里翁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最后,他们停下了。 这是“红衣魔鬼”诞生的地方:“男孩儿”挤在一群孩子中间,听过斯琵纳在这昏暗的走廊里讲那古怪难懂却又阴森抓人的鬼故事;她也是在这里换上血红的法衣,一步步走出阴影、走向战战兢兢的人群的: 我是斯琵纳……但其实,我就是红衣魔鬼。 供奉阿汰的美德修院的角落,笼罩在圣洁的时刻里;暮祷已接近尾声。荷拉古娜修女的灵魂,倘若真的得以陪伴在神圣新娘左右,她也定然获得了非凡的视觉,可以洞察这座修院里发生的一切。然而,她并没有破坏这份私密的幻觉;她在场,但她故意闭上眼睛。 “男孩儿!”斯琵纳喊道;然后她放松了喉咙。 这时,他并不介意,甚至正好相反。可无论如何,她只喊了一次。 …… 坚不可摧的阿汰,我们不会忘记 那个曾经肉体凡胎的你:生于温河之畔、 长于湿润的沙滩、青翠的葡萄林里。 谁氏为你的父?何人为你的母? 从未在历史或传说中留下一笔; 但我们不会忘记,那个伴你而生的世纪: 二十六年,锻铁的城门尚未长出锈迹, 瘟疫的咒诅便暗中布满了河流、空气, 一旦发作,行人在街上和巷道中倒毙, 大河涨起血潮,塞满了狰狞腐烂的尸体, 逃亡者的白骨干枯在暗黄灼热的沙地; 驼旅和船队不再往来于城门、水闸, 连生蹄的蛮族、踏浪的恶匪都遥遥躲避; 死者无人问及,生者挣扎难已, 亲族不再往来,夫妻冷若仇敌, 神的名字遍地绝响,教堂的门枢百孔千疮, 叛教的狂人昼夜淫乐,暴食和醉酒 堪比那疫魔本身——杀死的性命难以数计; 议会的权威崩毁,城墙上无人守卫, 南岸被看作污染之地,抛弃在幽冥里; 白天一座空城,夜晚殴斗不息, 每一扇紧闭的房门里,隐秘的暴行所思匪夷; 苟活者莫不脱尽了人形、磨灭了人性, 清白和希望在地狱里残喘、只剩一息。
洁净无瑕的阿汰,我们不会忘记 那个走向至圣和永生的你:在泪水中受洗、 在哀嚎里学会歌唱,在恨泉旁酿造爱醴。 你只比那绝望的魔王年长几岁, 在你懂得信奉真神前,信仰已然绝迹; 可你依然没有忘记,或者由魂灵深处忆起: 天国的园圃、渗出草地的鲜奶与甘蜜。 你爱上了一个伟大的青年,他的侧脸 美如半月,他的皮肤晶莹、四肢有力, 他是位酿酒工人,他的信仰正如他的手艺: 纯粹无暇,质朴、精深、不容质疑。 你们先学会了爱祂,祂又教会你们相爱, 在恶念与罪行的池沼中,两朵莲花并蒂。 那个冬日的清晨,你穿上雪白的长裙, 裙幅鼓荡在播撒死亡的风里; 你走进广场,经过一百具冰凉的尸体, 赤着双脚,赶赴自己久盼的婚礼。 你熟悉的爱侣和一位陌生的司祭, 在教堂门口迎接你,神情安泰、不躁不急。 祂为你戴上淡蓝的花环,又点起 一支蓝焰的火炬,递到他手里: 你和他心意交通,明白这颜色只属于祂; 你们喜悦难禁,在祂的面前相拥而泣。 你走在前,他随在后,赤足踩过僵硬的大地, 天国的笙歌在你们身旁氤氲荡起, 畏缩如夜兽的人们,由窗口探出头来, 瞠目结舌,跪拜这惊人的神迹: 天顶降下花雨,一层黄金遮盖住血污遍地, 一缕缕灵魂的青烟,由每一具曝尸中升起、 飞向天空;城市的瘟疫就此止息, 便再也无人死于饮水和呼吸。 行罢这神迹,你们转身向北而去、 消失在河边,天国的门也随之紧闭。
智慧慈悲的阿汰,我们不会忘记 那个久居福地的你:和那青年永享欢愉, 聆听神诲,代祂俯察万物、遍施恩迪。 我们不会忘记,是怎样的圣洁锁链—— 而非一时的心醉神迷——将你们连在一起; 婀娜的玫瑰刺不透冥河的百丈冰川, 旖旎的藤蔓穿不过铁森林枝戈叶戟, 尘凡的爱情不会播种在心灵的荒滩, 更难于蕃长在毒花恶果的园地。 你见过至为肮脏的,尝过至为苦涩的, 经过至为诱惑的:这些全都被你摒弃; 你是那严整的金刚石,而非散乱的冰晶, 光芒如针,由一心散射到全体; 天国之门,怎会单为了有限的完足 而轰然开启?所为是不灭的救世心意。 我终身侍奉的阿汰,此刻我满心欢喜, 不久将回归你的怀抱、那光明的故里; 唯有一丝阴影、半点顾虑,令我踌躇狐疑: 天国何日方能降临尘世、这片幽暗的土地? 倘若那云端之门只向灵魂敞开, 却对呼吸的万物层层紧闭, 我惊忙、我恐惧:这将是我最后一次 向触不可及的你、倾吐求禳的字句。 …… 孩子们的歌声在烛光摇曳的祈祷室中响起;这首歌叫《非凡之爱》,是荷拉古娜修女的遗作。 晚餐快要结束时,格恩修女才看到斯琵纳和丢卡里翁由庭院快步走进来;他们远远地跟修女们打招呼,脸上带着抱歉的笑。等斯琵纳坐到她身边,她看到她额头上微微闪着晶亮的汗珠光芒,并感觉她浑身由里往外透着一股纯净的热气。隔着这团火焰,她又朝丢卡里翁看去:他倒还没什么异常,只不过从他对待盘子里那些清淡食物的积极态度来看,他的胃口突然好了很多。他们甚至都没有对迟到做出过多的解释,而是含混地支吾了几句之后,便饿狼般地扑向盘子。格恩修女和拉丝修女都不由得放下餐具,看着他们两人,脸上的表情一个是饶有兴味,另一个却是惊讶和委屈,好像被某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冒犯了一般。斯琵纳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在交还钥匙的时候,她故意背着丢卡里翁,在拉丝修女耳边轻声道: “我其实不愿意和他一起来,可我只找得到这一个了。” 拉丝修女怀疑地瞪了她一眼,转过脸去,嘴唇似笑非笑地皱了起来。 晚餐后,孩子们在拉丝修女的带领下到庭院里活动,两位访客也就告辞了。格恩修女送他们上马车时,又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串令人费解的对话: …… “两次,在雷伯勒。” “相比之下呢?” “不能再好了……你呢?” “你看得出来。” “我是说……比较而言。” “……很独特,无可替代。” …… “明天我的戏首演,你去吗?” “写炼金术的那出?当然。” “那么明晚,在后街北头的那家咖啡馆等你。” “嗯。不过说好了,你坐你的包厢——” “忘不了,我的大英雄。” “不许再这么叫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