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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繁华墓地


奥尔菲的后半生比他的前半生要传奇得多,可惜我没能亲眼得见。下面这些故事,都是从醉酒的水手、健谈的马夫或者其他游吟诗人的口中听来的,所以只能这样简略了;好在它们至少可以帮着补全我们头脑中关于游吟者奥尔菲的那幅栩栩长卷。

应了斯琵纳的那句话,奥尔菲回到维诺城后,果然也没能像一棵终得沃土的树苗那样扎稳他的根系。债主会第二次派人请他,希望他帮忙寻找大债主奥西里被敌人肢解后藏匿起来的尸体,他可以用他游吟诗人的身份造访各地而不引起怀疑。他答应下来,并花了四年时间找齐了大债主的所有残躯,而后在复仇女神的祭台上见证了一个奇迹:奥西里的身体被拼接起来,他就复活了。奥尔菲永远忘不掉那一天,忘不掉整个债主会在疯狂的喜悦中沸腾的场面,可是,大债主复活后却并没有成为一个救世的真神,而是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老人说,债未讨清,他的身躯就永远不会腐烂,可他只是一个象征,所有艰苦而危险的工作都还要他们自己去完成。

奥尔菲的声名传到了雷伯勒城,赫非帝国便对他下了驱逐令,不允许他再出现于境内的任何演出场所。随后,他接到了来自歌斐城的邀请,请他由维诺港出海,造访黎波底。他迫于无奈,谢绝了债主会的庇护,然后交给歌斐城的使者一封信,说自己在这片大陆上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等他把一切都处理停当,定会乘船过海,应邀拜访。

四十四岁那年,他重回家乡。村子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是不再有他的位置:老铁匠的铺子被改成了一个屠宰摊,挂满剥了皮、拔了毛的山羊、雉鸡和野兔;牧师夫妇的小屋已经成了蝙蝠和老鼠的住所,他们的新居就在女儿笛阿娜的旁边,盖着一层黄土。奥尔菲走到这三座坟茔前,便再也走不动了:他知道离他最近的那块石碑,就是他自己的墓碑。这里埋着他的一颗心,还有他获得救赎的希望。他的回忆在他的头脑里爆炸,让他疯癫,而后昏厥,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发现自己怀里抱着笛阿娜的墓碑,身上爬满了蜘蛛和蛆虫。

巫医的小屋还在,可奥尔菲不认识它的新主人。他向她打听女巫艾拉荼的下落,她说,艾拉荼早在二十年前就离开了。听到这些,他愣在当地,好久没能缓过神来。

离开苏尔小村,他来到森林环绕、大湖滋润的翡翠地。让他心如刀割的是,曾经在祖先的护佑下推倒了黎波底教堂的翡翠地居民,又迎来了雷伯勒的工厂。翡翠地阴云密布的上空,无形地压上了一座雷伯勒城,连深广的翡思湖水都黑漆漆地难起一丝波澜。奥尔菲站在湖岸上绝望地哭喊;他是在哀悼他的爱人,一位寿夭的神灵。

四十五岁那年,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雷伯勒的城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那不再是一个充塞着行尸的地狱,反而是一座鲜亮迷人的天堂。每个人都得到了独立的居所,食物变得丰富多样,工作也不再繁重,街头出现了小丑剧团和唱诗人,演员们通过不同的妆容和脸谱来区分角色;人们都有了名字,也都有了性格:腼腆的、直率的、易怒的、好色的……钢铁的机器再也不会随便把人抓起来绞碎,现在要想这样做,必须经过一套复杂的手续,因为每个人都有了活着的权利,以及聘请律师的权利。他知道,雷伯勒城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是因为它已经开始吸吮其它城邦的血液:巨人雷伯勒的身体,而今已然蜕化为一只倒立着的巨大蚂蟥;绕山而建的下城区,就是它带刺的吸盘。

他在城里找到了罗洛——那个继承了丢卡里翁遗产的男孩。丢卡里翁希望他带着财产回到家乡,用它们来拯救自己的同胞;而罗洛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开一家工厂。他的工厂里已经有上万名工人,全都和他生着同一张脸。奥尔菲见到他本人后,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回想起丢卡里翁临终时绝望的表情,还有他的遗嘱:“请将我埋在南城。”

再访密斯提米若时,他四十七岁。他没有在村子里找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青年海馨托,却找到了一个同名的女人:她就是他。原来他从阿碧河回来之后,身体就开始发生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变化,直到他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女孩。最初的几年,她不敢把这种变化告诉任何人,但刻意的隐瞒给她的生活带来诸多的不便和无穷的痛苦;最后,她冒着被当作妖魔的危险,向全村人坦承了自己的性别。她的日子虽然因此而过得更加艰辛,却至少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玲和迪德珞分手了。她还在独自经营着村口的旅馆;而他呢,早已离开了村子,据说是乘船去了南方。海馨托说,玲在两次流产之后就变得脾气暴躁,还经常摔碎迪德珞的雕塑、烧毁他的画稿,而迪德珞则越来越怀念艺术家们在一起聚会的日子,对玲的坏脾气和粗糙的生活态度也越发地难以容忍。他走后,她还留着他的戒指;她说她只要戴着它,夜里做梦,就会梦到从前的迪德珞,还有从前的自己。

奥尔菲一直惦记着阿汐娜的吻。可是在密斯提米若湖畔的一棵橄榄树下,他看到了她的坟墓;一只体型硕大、毛羽丰满、神情悲哀而严厉的雕鸮落在树枝上,犀利的目光扫遍奥尔菲的全身。他猛然惊觉:它真的只是一只鸟么?

离开村子时,奥尔菲流出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滴眼泪。

在澳普斯特港,他遇见了和他共过患难的那些跳舞的女孩儿。她们长大了,有的已经离开酒馆,听说他的消息后就都连忙赶了回来。他请她们喝酒,为她们唱歌,在码头上和她们告别。

船到维诺港,奥尔菲又住进了南城的喷泉旅馆。斯琵纳几次来看望他,想把他留下,可是徒劳无功;四十四岁的她看起来神色隐忍、憔悴,形容枯槁,似乎已经变成了第二个卡茂。他们一起去南城墓园看望丢卡里翁,在他的墓前唱了一支安魂曲;斯琵纳说,这些年她也很少到这儿来。

“我已经快要忘了他了,”她缓缓地摇着头,苦笑道,“说实话,我快要把一切都忘了。”

奥尔菲登上去往黎波底的帆船时,斯琵纳没来送行。她也许是害怕老友间的分别又会惹出自己的眼泪来;而这眼泪,哪怕只有一滴,大概也会让她无可救药地崩溃下去。


出生于南方小村苏尔的游吟诗人奥尔菲,在他四十八岁那年到达黎波底帝国的西都歌斐城。当地最负盛名的诗学院——赫利孔学院隆重地迎接了他,并授予他院士称号。歌斐城的市议会封他为桂冠诗人,帮他把积存多年的乐谱和诗稿印刷成册,传播于世。他们称他为反抗赫非专制政权的英雄、伟人,甚至设立“奥尔菲自由诗歌奖”,专门奖励那些来自赫非本土的、揭露雷伯勒政府黑暗统治与秘密暴行的诗人和诗作。几位有名的史家为他树碑立传,无数慕名而来的年轻学徒也争相拜投到他的门下。

面对这一切,奥尔菲只是紧闭他的嘴,只有在吃饭时才张开一条缝隙。他已不是当年翡翠地的奥尔菲,甚至也不是海盗围困维诺城时的奥尔菲,而是一个被长年的奔波和绝望折磨得疲惫不堪、麻木不仁、沦落于半梦半醒之间的老艺人,早已无力再拒绝安宁的生活与温饱的承诺。别人给他什么,他就拿着;别人喂他什么,他就含着;别人怎么叫他,他就怎么答应着。和其他诗人一样,他也在各种贵族聚会和筵宴上充当着可有可无的宾客,编写着一首首锦上添花的诗歌,只是他从不多言,哪怕突然有人真心问起他对这世界的看法来,他也只会含混地答应着;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装糊涂,还是真的神志恍惚、冥顽不灵了。

他晚年的秘密,恐怕只有一个人能猜到几分。她叫卡荔卜索,是一位公爵夫人,歌斐城里的大贵族。她和丈夫常年分居,双方都有不止一打的情人,可她最爱的还是这位和她年纪仿佛的外国诗人,虽然后者对她的爱和宠幸只是低头默认,而从未有过一丝热烈或温柔的回应。她亲手为他烧水洗浴,并且常常在他没有明确反对的情况下,和他钻进同一个浴盆里;她和他对面而坐,看到的是一副身架高大,却骨瘦如柴的躯体,青铜色的肌肉像一股股藤蔓般扭曲、绾结、凸起、凹陷:他早已不再臃肿,却患上了另一种畸形。卡荔卜索用自己敏感的手指抚摸着他的心口,她能觉出那东西在跳动:时而微弱得近乎停止,时而震得她臂膀发麻——哦不,这一定是她过分地夸大了。她说,奥尔菲的脑子随着他心跳的齐整或紊乱,也变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的口中时常叨念着来自往日或未来世界的话。他一直活在这种叠影中,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一个春日的黄昏,卡荔卜索为她的养子举办婚礼晚宴。她的花园里烛光闪耀,暖风流溢,新酿的美酒和盛放的玫瑰,香气弥漫四座。奥尔菲抱着琴,靠坐在树篱之下,干枯的手指好像十条奄奄一息的鱼,遇上了雨季的洪水。他的眼睛闭上了;不是由于劳累,而是因为无可治愈的创伤和彻骨的疲乏,他坠入了梦乡:可他的手指依然拨动着琴弦,口中也没有停止歌唱。此时,他已然超越了梦与醒、生与死的界限,看到了自己过往的生活,看到了墓园里的逝者起身、迎着太阳站立,看到了雷伯勒群山复活、云端的城池倾覆,看到了那万物精神浑然一体的喜剧世界。

然而奥尔菲毕竟是死了;虽然梦境未能扰乱他的指法,但死亡可以——一支曲子没有弹罢,他就垂下了手指。宴会快要结束时,宾客们都醉意朦胧,心满意足,公爵夫人卡荔卜索为诗人端来了美酒,却发现他已经离去。她绝望地摇晃着他的肩膀,口中呼喊着他的名字,可是没人听见她:金色的桌布在微风里摆荡;翠绿的萤火虫绕着软椅靠垫垂下的流苏,一圈一圈地流连忘返;水晶杯里的蜜酒泛起细腻的泡沫,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和谐优美的丝弦之声……啊,这真是一个甜美的晚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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