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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烁风暴


简介:一个出轨又入轨,然后不小心坑死丈夫的故事。


1

张盈不喜欢穿牛仔裤,这让她显得又瘦又小,几乎不像个成年人。她身后的行李箱却鼓鼓囊囊,好像一只肥大的甲虫,肚子把硬壳撑得滚圆。她拖着那只看起来比她还大的箱子推开一家快餐店的玻璃门。这时已经是半夜两点钟,只有靠卫生间的角落里坐着一对穿着中学校服的情侣,脑袋藏在外套搭起的帐篷里,低声说着话。

她走到柜台前要了一杯咖啡。服务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语调甜美地问她,还要别的吗。她摇摇头,目光耷拉到自己的鞋面上,不想再和她有任何交流。

有人告诉她,这家店是附近唯一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他常常在夜里演出结束后来这里吃一个汉堡。这里的食物好吃又便宜,只有咖啡难喝得像尿一样,因而他总是自己带点速溶咖啡末,用店里的热水冲开。她像是故意和他赌气,偏要点一杯咖啡尝尝;但其实她没有这样的心思。一件更为重大和严肃的事情完全掌握着她。

她只要闭上眼睛,就看见她写给丈夫的那封诀别信。因为时间过去不久,她还能从头到尾把它背出来。这一过程是自动的、不可阻挡的。有一张嘴在她眼睛后上方的黑暗中念诵着这封信,强迫她反复重温那个写信的时刻。


嘉树,我走了,你不要找我。我本可以说谎,但我不打算这样做。事实是,我离开你,决定和另一个人开始新的生活。

在遇到他之前,我不知道我是否爱你。现在我知道了。我并不爱你。我曾经仰慕过你,但和你结婚后,一切都变得迥异于我的想象。为了我们能够互相陪伴,我放弃了我的写作和刚刚得到的教职,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家庭主妇。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只是由年轻变得不那么年轻,我们的爱却没有生长,只有不断的磨损。

我不是对你、而是对自己失望。你爱我,而且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出色的人,我知道有很多女孩子像曾经的我一样仰慕你,主动地接近你,而你自始至终都没有背叛我。这是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原因。假如你我的人格会在某个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地方相遇的话,你尽可以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我,用最可怕的刑具惩罚我,我毫无怨言,因为我对一个最高尚的人,犯下了最无耻的罪。

但我也要对我的人生负责。它只有一次,哪怕犯罪我也要成就它。我是个罪大恶极的逃犯;但是在那个普遍的超我眼中,谁能说自己从没当过逃犯呢?

我没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我带走了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五万块钱,也许可以当做我这十年来操持家务的报酬,甚至还不够。我不会多拿一分钱,尽管我知道,你不会在乎这么点钱,而我们现在确实需要每一分钱。但如果你想把它要回去,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那时我会还给你。

一旦我和那个人在另一个城市安顿下来,我就回去找你办理离婚的事宜。到时候,我不会要你的任何财产,不管你是怎么打算的。如果你彻底放弃了我(这个无可救药的罪犯),你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更合适的,与你相爱的人。那时候我们各自的人生也就都没有遗憾了。


她理所当然地没有在信里提及“那个人”的具体情况,还有她是如何被他吸引的。她和丈夫已经很久没有交流了,尽管他们在婚后的头一两年里,甚至还向对方坦白自己的“精神出轨”,并多少有些变态地以此为乐。

她的丈夫冯嘉树是个富翁,不过他的财产是继承来的。他本人是科技大学物理系的一位十分受欢迎的副教授,连当地的企业家们都把他请去讲“相对论入门”课。此外,他身材高大,面目十分英俊儒雅,与张盈颇堪匹配。他的第一个女研究生十分迷恋他,为此甚至常常以宿舍太远为由,留在他家的客房里过夜,美其名曰“入室弟子”,半公开地与张盈竞争。但陈教授很得体地处理了这件事。他把那位同学的家长从东北千里迢迢地请了过来,说清情况后,和妻子一起请他们吃了饭,在席间温和而坚定地表示,他的爱和忠诚是同一的。

她还记得那个女生悻悻地跟在父母身后走出饭店,丈夫靠近了她耳语道:真可惜,要是我没结婚多好。她就在桌围下用高跟鞋踩了他一脚。但这种情形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过,也再不会有了。

信中的“那个人”是一个酒吧驻唱歌手。半个月前,她生平第一次去那家名叫“红袜子”酒吧,就赶上了他的演出。他不用电吉他,只背着一把旧得起皮的酒红色木吉他,一个人坐在扇形舞台的高脚凳上,手指温柔地拨动琴弦,偶尔抬头唱几句。他的头发染成灰白色,扎马尾辫,左耳垂上穿着一个戒指大小的铜环。起初她只是觉得这人打扮得很有趣,但她不喜欢他唱的歌,尤其是在副歌部分声嘶力竭的反复哭喊。那喊声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利爪插进她的胸骨把她撕成了两半。

他和他的歌一样,既叫她讨厌,又让她发疯。他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他身上的香水味几乎让她呕吐出来。她拍打着他的背让他快停下,他却仿佛受到鼓励似地,不仅不停下还加倍疯狂地进攻。这两个人亲热的模样在外人看起来应该很滑稽;直到她有一次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面前的镜子,才发觉自己已经蓬头散发、双眼血红,简直像条野狗。

“你是狗,我也是狗。我们就是一对狗男女。”那个人说,“回去之前要不要洗洗衣服,别让你老公闻出来。”

“我不想这样了。”张盈绝望地说,“我想当回人,不想再当狗了。”

“你说什么呢。”他说着,后退两步倒在酒店的软床上,“你什么意思。”

她用纸巾擦掉脸上给弄得乱七八糟的化妆品,再抿起嘴来,一笔一笔地补回去。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之前问你死也不说。”她说。

“没必要吧。”他说。

“有必要,除非你不想继续了。”她说。

他闭上眼睛,含混地说了两个字。

“说清楚了。”

他清了清嗓子,往窗边的暖气上吐了一口痰。

“卫星。”

她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不一会儿,刚画好的妆又被迸射的眼泪给弄花了。

“笑你妈啊,”歌手不好意思地说,“我爹没文化,给我起这么个玩意儿,也不好改。”

“别改,挺好听的……”她还在不停地笑。她笑得嗓子都哑了,连做爱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知道我名字想干嘛?”他有点气呼呼地问。

她还在笑,一边捶着床,撕扯着自己的连衣裙。等她笑够了,她坐起来对他说:“我走了。下次见面,我想跟你谈谈关于未来的事。”


她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左手的四根指头上都包着白纱布,隐隐有黑红的血色透出来。她问他,这是怎么了。他说是练琴的时候弄的,未来的好长时间都不能上台了。她想在那些手指上吻一下,但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我没想过能和你有未来。”歌手突然说,“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你想不想。”她问。

“不想。”他说,“不可能,你胡说什么呢。”

她抓起他面前喝空了的啤酒杯,“砰”的一声砸在木头桌面上。杯子就在她眼前裂成三块,玻璃渣扑簌簌地掉下来。

“那就滚吧。”她说着,就站起来离开椅子。快走到门口时,她听见了歌手在她身后啜泣。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木头家具的关节在遭到挤压时发出的刺耳尖叫。她转身朝他走去,开始像哄一个小女孩似地安慰他,并亲吻他受伤的手指。

那天他们就定好了未来的计划:她离开她已经不爱的丈夫,跟他一起离开这座并不讨人喜欢的城市,到他的家乡去。他打算在那儿开一家乐器店,她则准备重新开始她的写作并以此为业。

“你想不想要个孩子?”他问她。

“不想。”她说,“我怕养不起。”

“那就别要了。省得我把孩子教坏了。”他说。

“呸,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2

那是个阴沉沉的周日的早晨,冯嘉树临时推掉了市图书馆的一堂课,为了在客厅的椅子里安静地坐一会儿。他半小时前吃的两片去痛片,此时开始发挥作用。他感觉脑袋轻飘飘的,每一个念头都好像一片落叶在风里翻滚。这是妻子走后的第一个周末;他再也听不到她早上弄出来的任何动静了。

他最后一次做饭是在昨天早上,为了听一听熟悉的抽油烟机的轰鸣,给自己煎了个鸡蛋。可他没有胃口,闻了闻气味就放在一边。他也没有抽烟或喝酒的嗜好,打开一本书翻了几页就疲惫地合上。躺在床上,他睡不着觉,直到腰疼得无法忍受,才爬起来走几圈。还是坐着最舒服;他在椅子里可以一坐十几个小时不动地方。

他心里很清楚,再熬一阵子就没事了。任何灾难都有尽头,不会没完没了地折磨一个人。那些深信自己被厄运盯上了的人,恐怕都太瞧得起自己了。但话又说回来——一想到这句转折语,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现在他多想一个无用的字,脑袋就受不了,好像一只满负荷的热气球,只要筐里再落上一只麻雀,它就要从空中直坠下来——时间没到,他就得这么熬着。少一分钟都不行。这是悲哀逼迫他对自己施加的刑罚,而且没有哪个狱卒比他自己更严苛的了。

他的身体纹丝不动,思想才有偶然的喘息之机。在他用空虚失焦的目光对着茶几上那颗被咬掉一半、伤口早已变得皱皱巴巴、却总归是重新长好了的苹果发呆的第五十分钟,他完全忘记了他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某种生命力或希望开始从幽暗处缓慢而纯粹的生长出来:没关系,这有什么关系呢?无论如何,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在身边,这不是长久之计。就像她在信里说的,他还不老,他还有钱,他还是那么受欢迎,他还是前途无量,而且他重新获得了自由。他可以和任何自己喜欢的人结婚。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吗?

她也值得他的尊敬。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离开自己结婚十年的有钱的丈夫,几乎身无分文地去投入一个刚认识的人的怀抱。这也许是不道德的,但这也是伟大的。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阻止一个伟大的行动,哪怕被它碾碎。伟大的东西碾碎平庸的东西,我们的世界不就是这样运行的吗?

他这样想着;于是在那个漆黑而不可名状的、所有感觉都让位于透明的思想的秘密角落里,他想通了。他感觉到了这几日被掏空了的东西重新被填满,这是何等的安宁和幸福。可就在他以为事情解决了的时候,他打了一个喷嚏。

他的身体被迫剧烈地震动。他的皮肤和心脏又连成一体。时间和空间像水泥一样再度灌满了他。于是幸福的感觉烟消云散,他又跌回到从前的酷刑中去了。

这时他听到了楼下的门铃声。它响了两次,中间隔了半分钟。


3

那天早晨,张盈和一只高过她腰际的黑色皮箱一起出现在歌手的出租屋门口。她此前从未来过这儿。门口墙上密密麻麻的喷漆广告和一层层的宣传单,从墙角延伸到屋顶,好像某种皮肤病的疯狂生长的结痂。她用指关节焦急地在敲在那扇紫红色的防盗门上,和她想象的不同,它发出一种干瘪的“啪嚓啪嚓”的响声。

她足足敲了半分钟,里面才有人应答。歌手卫星打开门,给了她一个欢迎的拥抱。他嘴里叼着的烟头差点就戳到她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刚才十分害怕他不会拥抱她;可现在他拥抱了,她又觉得这不太真实。歌手帮她把箱子挪进门,她就站在那儿打量整个房间。

他正在收拾家,东西摆得到处都是,家具横七竖八地躺在纷乱的灰尘里。那张床勉强够睡下两个人;一张椅子上摞着几本民谣歌曲集和一台破旧的笔记本电脑,另一张椅子瘸着一条腿,用泛黄的报纸叠起来垫上了;衣柜耷拉着一扇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木杆上挂着一件兽皮一样的夹克衫。他的吉他放在柜顶,看样子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摔个粉碎。加上旁边黑洞洞的卫生间里反着光的漱口杯,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我这是进了猪窝吗?”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房间里烟雾弥漫的空气,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咳嗽,“快给我找拖把。”

“不用了,我自己来。”歌手说,“你坐下休息一会儿。”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都忍不住乐了。

“你把我挂在灯上吧,”张盈翻着白眼说,咳嗽还没有完全停止,“那里比较干净。”

快到中午的时候,出租屋才算清理干净。张盈腾空了她的行李箱,发现自己带的东西比屋里原有的还多。这里不能做饭,他们就叫了外卖和啤酒,吃喝过之后就在那张刚换过床单的床上做爱。

床单很粗糙,空气里仍旧弥漫着散不开的烟味。张盈的注意力分散在房间里所有物品的表面,不像他的情人那样完全投入,这还是第一次。他似乎也感觉到她今天的麻木或心不在焉,所以每个动作的幅度和力气都格外地大,弄得自己气喘吁吁,几乎恼羞成怒。她为了让自己不再走神,就闭上眼睛,但与床单接触的皮肤和整个暴露在空间里的嗅觉与听觉,前所未有地激活了她的所有想象:这就是她今后睡觉的床,住的房间,一起生活的人;她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它们从此就是她的一部分了。

她开始流泪;但她自己不知道,对方也不知道。他正在全力以赴地试图证明自己是个比她丈夫更好的男人。她伸出胳膊把他紧紧地箍在自己身上,来抵御这种毫无来由的空虚和恐慌。他被她突然爆发出的强力束缚得不能动弹。他们的样子好像两个互相锁住而僵持不下的摔跤手,谁也不服输,并且想要了对方的命。

“今天你怎么了?”男人带着点赔笑的口气问,“累了?”

“不累。”她说,“继续。你骂我。”

“哈哈,原来你欠这个。”

“少废话,你不是自诩流氓吗,连骂女人都不会?真是个怂蛋。”

她的话卓见成效。男人用双臂撑起身子,往旁边的地上啐了口痰:“真是个十足的婊子。”

接下来的活动中,张盈几乎不再走神了。她获得了某种程度的安全感,并开始挥霍这种安全感。那些对未来的想象再次涌入的时候,并没有把她挤到岸上,而是把她温柔地托了起来。她好像一叶小舟中刚睡醒的婴儿,在起伏的波涛里哭哭笑笑。


他们像两只兔子一样没完没了地做爱,累了就躺下睡觉,睡醒了就吃饭,偶尔到两个街区外的公园里一起散个步,回来后接着做爱。时间好像把他们忘了。张盈的觉很轻,几次被噩梦惊醒,四周漆黑一片,她伸手去摸,摸到了旁边男人热烘烘的皮肤,想和他说几句话,又觉得不如等到天亮。

那天她终于和太阳一起醒来了。旁边的男人正靠在床头抽烟;他的脑袋好像一座山峰笼罩在白雾里。

“别抽了。”她说,“你别抽烟了。”

“抽完这根。”他打着哈欠说,“醒啦?”

他的态度让她很不满意。她又说了一遍:“别抽了。”

“马上就完。”他说。

“我说你以后,别抽了。”

为了让这句话更有力量,她也爬起来,向他一样靠坐在床头。

“我不喜欢闻烟味儿。”

那个男人楞了一会儿,然后把那半支烟在地板上掐灭,转过头看看着她。

“听你的。我再也不抽烟了。”

他几乎说到做到。余下的一整天里,他真的没有点上一根烟。她想,他能做到的。这个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创造了许多奇迹,其中最不可思议的,就是完全不费任何力气,把一个早已对生活失去耐心的女人,从她之前根深蒂固的生活中连根拔起。

“我必须奖励你点什么。”她在又一个黑夜到来之前,对那个已戒烟十二小时的男人兴奋地说。

“别气我了,”他说,“我的烟瘾本来不大,戒了也不难。”

“我不信。你从前没有我的时候,除了抽烟,你还有什么?”

“你们这些小资说话都这么肉麻吗?”

“一天不抽烟肯定挺难受。来,我得奖励你。可是奖励点什么呢?”她穿着那双酒店赠送的简易拖鞋在地板上来回走,搓着双手。

“那就解锁个新花样吧,我见过——”

“你还他妈花得不够啊。”张盈说,“不行,必须正式一点,一个正式的奖励……”

她走来走去、自言自语的样子让歌手感到一丝不安。她干什么非要执着于这样一个小孩子的把戏呢?可是她自己心底的某处回响着一个声音:不要怕,不要怕,每个人都知道,你的选择是对的。

她在做爱时仍要他不停地骂她,骂得越来越狠,越来越匪夷所思;他往地上吐痰的时候,她甚至渴望他吐在她身上,尽管早上起床清理地板时,她还是忍不住要干呕几次。他身上原本浓烈的香水味,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问他,这几天是不是没有喷那东西,他却说,他从来都不喷香水啊。她闻到的那种怪味可能是“红袜子”酒吧的一种招牌烈性朗姆酒,里面兑了调酒师的尿。

歌手说完这个脏笑话之后就一字一顿地自己大笑起来。张盈却恍惚了几分钟。她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又开始了做爱的;可她一旦知道自己开始了,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这是他们同居的第五天。歌手说他要出去处理一点事,和朋友们告别,找房东结账,准备明天晚上和她一起离开这里。他刚出门,张盈就开始清理房间。她嫌拖布拖地不够干净,就用抹布蹲在地上擦,每一个角落都掏了好几遍。她还把窗帘拆下来在洗手池里洗净,把它们扛在肩上,用尽力气一寸一寸地拧干。她几乎是自虐式地做着这些事,在身体完全忙碌起来时,任凭各种念头毫无负担地肆意流淌。

她就要离开这里了。但她和他不一样。她没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事情,需要见的人。她大学刚毕业就结了婚,和丈夫冯嘉树一起搬到这座城市来。丈夫是她和这座城市之间唯一的纽带,现在它断了。她就飘在城市之上;一阵风都可能把她吹跑。无根的感觉糟透了,她本能地要设法掩盖它,就像小时候每次喝完中药,爸爸就从桌子下面拿出一根草莓味儿的棒棒糖,塞进她嘴里。

但她现在一个亲人也没有。他们趁她不注意,全部偷偷离开了人世,好像从未来过一样。在那之后,她和丈夫一起回老家和他们告别,然后回来,像是从未被打断一样继续生活。这些噩梦从来只是一个个锋利的断片,在她当下的生活中猝不及防地划上几刀就一闪而过。她从来抓不到它们,哪怕她渴望它们停留得久一点。她懵懂地意识到,如果噩梦碰巧是抽象的,那么生活就可能变成一个具体的噩梦。

她现在能够彻底逃离这个噩梦了。明天晚上她就要走了。她完全自主地选择了一个新家,它会比从前的每一个家都更像是一个家。哪怕是她正身处其间的这个临时的房子,她也愿意把它当做家。她非常严苛地对待它,不放过任何角落里的每一丝灰尘。她擦洗衣柜的时候,手指甲被一颗凸出的钉子碰碎了,她却没有任何感觉,直到去淘抹布时,才看到脏水里漂起了一条红丝带。

他还没回来。她一想起他的名字就想笑。她很不适应这个傻头傻脑的名字,好像它是一杯顶好的葡萄酒里淹死的一只苍蝇,简直让这杯酒没法再喝。回去一定让他改名字。(她很高兴自己下意识地用了“回去”这个词;这是她新生活开始的标志。)起个什么好呢?他是个吉他手,要不就叫卫弦?不对,谐音不好。叫卫歌?还不如上一个。这种事得和他父母商量,但要改是一定的,不然他就别想和我结婚。

她坐在床上,目光盯着一个被她洗过两边的墙角,脑子里琢磨给那个男人改名的事,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一个中午。后来她的背开始疼,她不得不狠狠地扇自己一个耳光,让她不再像中了邪似地一动不动。可是很快她又开始一动不动了。歌手卫星开门进来,发现她目光呆滞地坐在那张瘸腿椅子里,口中念念有词。他差点吓得要拨打120。

“我没事儿,”他们开始吃东西的时候,她说,“就是计划一些事情。”

“别是计划怎么杀我就行。”他说。

她伸出手掌,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你看这个角度好不好,我总觉得——”

他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又一下子放开。

“啊!”

他用的是那只受伤的左手。刚才的用力让他疼得像狼一样嚎起来。张盈突然想起了他在舞台上唱歌时声嘶力竭的模样。她跪在地上抓过那只手,不住地吹它,又在上面亲了好几下。她的手搭在他胳膊上时,他也发现了她破碎的手指。

“你这是怎么弄的。”他傻愣愣地问。

“想听实话吗?”

“废话。”

“那先告诉我,你这是怎么弄的。”她抬眼瞟着他,眼神妩媚得简直像是在勾引。

他的脸从下面看起来简直蠢透了。他现在的反应也慢得像一只爬行动物。

“我练琴,大横按没把住。”过了好久他才搭腔。

她知道他在撒谎。于是她也撒了谎:

“是钉子。擦衣柜的时候,挂到了钉子。”


4

快餐店角落里的那对学生情侣走了。张盈手中的咖啡已经变凉,凉气漫上她的指尖,让它们变得透明。受伤的指头隐隐作痛。她想起上一个夜晚,她用双手把压过来的他的胸膛使劲推开,又抓过他的手来不停地亲吻。那时,她的脑子里冒出一段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对地狱景象的描写:小鬼们惩罚一个出轨的女人,就用一把大钢锯从她的肩膀上一直锯下去,把她分成两半。这段话的作者一定是一个出过轨的女人,否则不可能这样精准。现在那把钢锯已经锯到胸口,利齿正在来回撕扯她的心脏。

歌手不知道她正在经历什么。他以为她已经没有力气做爱了,尽管她表现地比做爱时更有侵略性。可不久之后,她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她很少这样踏实地睡过觉。一睁眼,她就迅速地坐起来穿好衣服,清醒得好像刚在外面跑了一圈回来似的。

歌手正在那台旧电脑上看电影。他听到她问,晚上几点的火车。

“七点半,南站。”

“你自己走吧。”她说,“我不去了。”

歌手咧开嘴笑了。

“你玩什么黑色幽默呢。”

“我没开玩笑。”她说,“咱们到头了。”

十二个小时后,她拖着这只比她自己还大的箱子,从歌手的出租屋里走出来,转身带上门。她还记得她一星期前走进这栋楼时,箱子沉得像一座山。她把它拽进电梯都费了好大力气,心脏在一只攥紧的手里抽搐。可是今天,箱子和她的脚步一样轻,几乎是漂浮在空气中。

路灯把街道和树丛染上了铁锈色。她就在生了锈的路上一步一步地走,穿过无数个空荡荡的路口。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很熟悉这座城市,每次选择都让她更靠近从前生活的那片街区。她其实没怎么走远过。“红袜子”酒吧就在她家小区南边第二条街上;那家通宵营业的快餐店就在酒吧斜对面。现在,无声的黎明已经在把生锈的城市渐渐擦亮,可是每擦拭一次,城市就被磨小了一圈,直到所有旧的东西都被磨平,或者新的东西被铸造成型。

她走出那家快餐店,一只手端着咖啡,另一只手扶着皮箱的把手,心里这样想着。但她知道那是自欺。她在想象某种坚实的东西从自己体内生长出来,可实际上并没有这种东西,能够挡在她和她的恐惧之间。她小的时候考试没有上90分,常常在回家的路上磨磨蹭蹭,不敢进小区;可她也知道,妈妈无论怎么训斥她,最后还是会放她进去,给她做一顿热乎乎的饭。然而她长大了,没有谁会包容她所有的错误,何况是那些遭遇背叛的人。

她走到家门口,想起自己没有钥匙。而且这还是她的家吗?她按了一下门铃,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什么都没有。她的心跳像一个百米运动员似的陡然加速;半分钟的寂静之后,她才重新鼓起勇气,按了第二下。


5

冯嘉树打开门,看到妻子站在门外,眼睛里透出难以形容的忧虑和期待。至少在他起来是这样。她好像在等待他的允许。他就一脚迈出门去,张开胳膊像一件大衣似的裹住她。她浑身散发着秋天街道上那种深远的气味,让他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张盈的手本来要抬起来,却在碰到他衣角的时候突然缩回。她闭上眼睛,一动都不敢动。直到冯嘉树离开她,接过她的手提箱,她才睁眼。

“回来吧。”他把箱子立在鞋柜旁,弯腰找出了她的拖鞋,并对她说。

“你为什么不骂我。”她说。

“回来就好。”他有气无力地说。可是突然,他笑出声来。“回来就好。”

他那几声神经质的笑让她哆嗦了一下。

“你想说什么,就对我说。”她几乎是恳求道,“不然我不进去。”

他手里捏着拖鞋,像一具雕塑似的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我打开门,看见你那样看着我。我不能不管。”

张盈本能地提了一口气,想说一句什么。可那个念头很快变成了灰色。她微微低下头,脸上一热,迈进了那扇门。


“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很难受。”冯嘉树在他惯常的座位上坐下,语调温柔地陈述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你没吃饭吧?”张盈说,“我去给你做。冰箱里……”说到“冰箱”这个词时,她的眼泪突然就流下来,声音开始发抖。

“我不饿。坐一会儿吧。”他说,“你拿了行李回来,是不走了吗?”

张盈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紧紧地闭上眼睛,甚至并起两只脚,可还是挡不住汹涌的眼泪。她被它们噎得得没法说话。她想说,她是不走了。但她没有资格这样说。于是她开始摇头。

“还要走吗?”

她更努力地摇头,同时大声哽咽起来。

冯嘉树叹了口气。

“你离开的第一天,我真的想找到你,然后掐死你。第二天,我还是想掐死你。第三天,我就不想掐死你了,我想掐死那个人。第四天,我也不想掐死谁了,我想掐死我自己。但是我没有力气这么干。第五天,我只想让你回来。现在是第七天了。我已经什么都不想了。”

张盈仍然在摇头。她双手蒙着脸,眼泪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来,变得冰凉,一滴滴打在木头地板上。

冯嘉树站起来走到她旁边,伸手去碰她的手。他原本想,如果她顺势握住他的手,他就可以在她身边坐下。但她没有。他就想起了她写在诀别信里的那些话:它们并不因为她选择了回来,就变成了假话。

选择也许可以创造事实,但它不能改变事实。至少在过去的十年里,她不爱他。不仅她亲口承认了,而且他也感觉得到。她之所以回来,多半不会是因为突然又爱上他了,而是一定遇到了麻烦,她必须向它妥协。也许是那个人让她失望,甚至害怕。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不想知道,但是他不能不问。可是他问了,就等于逼着她承认她是出于后悔才回来的,这可能刺伤她脆弱的自尊心。

他想象过一个遭到背叛的丈夫迎接归来的妻子时可能出现的所有情况,他必须从这些想象中选一样实现出来。这时他感觉到一种不被惯性裹挟的自由。他选了他认为最好的一个方案,就是完全接纳她,像从前一样保护她,因为事已至此,无论往谁的心头扎一刀都只会把一切弄得更糟。他现在看她像个孩子,无论在外面闯了什么样的祸,她总归是回来了。

他们一年前就开始分房睡觉。冯嘉树也没有建议他们睡在一起。张盈回到她在楼下的那间卧室,关上门,躺在床上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抽噎,很快睡着了。黄昏时她才醒,发现冯嘉树还坐在客厅里,茶几上摆着一瓶红酒和两个杯子。她不想喝酒,可她还是走了过去。

“你要是有空,”冯嘉树说,“我想谈谈那封信的事。”

“你把它忘了吧,”张盈迅速说,随即又补充道:“如果可以的话。”

“我忘不了。”他说,“你很少对我说心里话,那封信是最难得的。”

“那是假话。我昏了头了。”张盈说,“我们那么长时间没有……很长时间我们都不太亲密,我被别人迷惑了,才写出那种话。”

冯嘉树皱起眉头,不敢相信似地看着她。随即他叹了口气。

“的确是太长时间了,”他说,“你已经开始不信任我了。”

“我没有——”

“不管怎么说,”他打断了她的话,“你遇到困难的话,完全可以告诉我。”

“我没有困难。”张盈说,“我真的没有。我只想继续从前的生活,就像……我想说的……我发现我离不开你……我……”

“我相信。”他轻轻地点着头,手指里玩弄着一只高脚杯,“我相信你的这句话。”

他拔出红酒的瓶塞,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又把瓶口悬在另一只酒杯上。

“你喝吗?”

“不了。”

他还是给她倒了一点。

“喝一口,”他举起自己的杯子,“从现在起,过去的一切都不算数了。嗯?”


6

冯嘉树不会开车,他总是骑摩托车去上班。早上他出门时,张盈正拉开窗帘,用一把喷壶给阳台上的几盆月季花浇水。她换上了一件天蓝色的连衣裙,弯腰的姿态十分动人,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走到车库门口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是在担心,晚上回来还能不能看见这道身影。

白天的讲课很顺利,有那么几个小时,他几乎是无忧无虑的;可是下班后,他掏出钥匙走进家门之前,看到完全笼罩在黄昏里、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的房子,就不得不用一个个叹息来放松自己的精神。他不敢进去,就告诉自己,摩托车没有机油了,他要去给它上上油。

他又回到车库,打开里面那盏雪亮的顶灯。机油放在哪儿了?他为什么害怕她离开?可也不全是这样。他干嘛这样需要她?她已经完全不信任他,甚至拒绝承认她不爱他。继续和她一起生活有什么意思呢?他甚至希望她离开。那毕竟是一件伟大的事;可是昨天,她又回来了,她放弃了实现伟大的机会,甘心做一个向命运屈服的庸人。他们的婚姻最初可不是这样的。他的确需要她,可他一旦知道她根本就不情愿被他需要,这种需要也就显得十分孩子气了。他也想过,她既然做出了新的选择,那他也可以指望他们之间生成新的事实,哪怕她从前一秒钟都没有爱过他,都不要紧;然而这种渴望太过理想化,甚至仅仅是个哲学假设。生活本身这条大鱼,什么网都捉不住它。

他决定不再想了,而是专心地寻找装机油的玻璃瓶。原来它藏在几罐油漆的后面。他拿起机油瓶,就意识到他的车其实并不需要油。这不过是个借口。

“嘉树?”张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怎么不进家。”

他转过身来。她还穿着早上的那件蓝色连衣裙,眼睛有点浮肿,还打着哈欠。

“不好意思,刚才睡着了。”她说,“我马上做饭。”

冯嘉树突然咧开嘴笑了。

“我不饿。”他说,“明天我们请个保姆吧。”

他们很晚才吃饭。张盈从碗橱里拿出了昨天剩下的多半瓶红酒,倒上两杯。她倒酒时一直留意着冯嘉树的表情。所幸他没有反对。喝过酒,她问他,晚上有没有工作。他说没有,想了想又说,有一本书要看。张盈说,别太晚了,早点休息。

他带着几分醉意爬上楼梯,可是刚准备推开书房的门时,酒就醒了,只感到一阵头疼。他就放弃了装装样子的打算,一头扎到床上,打起呼噜来。他的呼噜声穿过楼板,传进楼下张盈的卧室。她正呆坐在床上,泪流满面,指甲破碎的那根手指刚被自己狠狠地咬了一口,已经肿成了青黑色。


第二天上午,张盈接到了家政公司的电话,不久之后,冯嘉树预约的保姆就出现在她家门口。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拎着一个儿童书包,穿着公司的蓝色制服。她请她在客厅里喝茶,她们聊了一个多小时,聊到了那个女人离家出走的丈夫,和得了骨髓灰质炎的儿子。张盈又哭了好久;尽管对方在讲这些事时,一直保持着微笑。

张盈叫她“芸姐”。这位芸姐用儿子的书包装来一套厨具,她说,很多顾客家里都没准备厨具,所以她经常自己带一套,放心,在公司消过毒的。她说要中午做一顿饭,让张盈尝一尝她的手艺,再决定要不要她。张盈本想说没有必要,她心里早就认定她了;可她又觉得不让人家展示本领,好像是一种侮辱。她就请她用家里现有的材料简单地炒了两个菜。她的厨艺没有张盈想象中的那么好,但她还是决定留下她,并打算和丈夫商量,尽快给她涨工钱。

送芸姐出门的时候,她接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芸姐回头向她告别时,看到她的目光悬在手机屏幕上,原本堆满笑意的脸突然变成阴惨惨的蓝色,给她吓得差点把书包扔地上。

“下午能尽早回来吗?有件事想跟你说。”

冯嘉树收到妻子的信息,立刻骑车从学校飞奔回来。他下午没有课,本想去篮球场舒展一下筋骨,可是那条信息让他紧张起来。哪怕她等得了,他自己也不行。

走进家门,他看到张盈坐在那张长沙发里,手中捧着一大杯热腾腾的东西,心就放下了一半。但她的脸色很阴沉,哪怕是迎接他时,都没能装得轻松一点。

“我知道你不想听那个人的事,”张盈说,“我也不想再和他有任何关系了。”

她简短地表明立场,让丈夫放心之后,就说起了她遇到的麻烦。她原本把歌手卫星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没想到他用新号给她发短信。他说,他已经打听到了她丈夫的工作单位和院系,甚至他办公室的门牌号,还有她家的地址,希望再和她见上一面,开诚布公地把一切都说清楚,并且最好三个人都在场;如果她不同意,他也会来拜访,或者去学校找她的丈夫聊一聊。他说他并没有威胁的意思,就算他去找她的丈夫,也只是私下见面,绝不会让别人知道;但她的丈夫有责任、也有权利知道这件事,这关系到她的终生幸福。

“我回他说,让我想一想。”张盈说,“我怕他上你的学校去闹事,可我又真的不想再看见他。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也没资格——”

“别这么说。”冯嘉树打断她,“我来想办法。不过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不想再看见他了。把事情和他说清楚,不也挺好的么。”

张盈几乎又要哭出来了。她看着冯嘉树的眼睛,一个劲地摇着头。他又看到了那天她刚回来却不敢进门时,脸上那种混合着强烈的忧虑和期待的表情。他知道她为什么不敢见那个人;但这没那么重要。现在她在恳求自己;他真的要逼她把恳求说出口吗?他把心底骤然腾起的那股烦躁压了下去。他又一次成功了;这件事将变得越来越容易,直到它自己消散。

“我自己去见见他。”冯嘉树说,“我跟他说,你不想见他。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把这件事做个了断。”

他说完这句话,张盈的眼泪就绷不住了。可是这次,他走到她身边坐下。张盈刚碰到他,就扑到他肩膀上疯狂地号哭起来,还一边撕咬他的毛衣,在上面扯出了一个洞。冯嘉树不住地轻拍着她的腰,心想,可不能再让她哭了。他的毛衣是去年教师节她送给他的礼物,打完折也要四千多呢。


至少在那天晚上,他们全心全意地相爱,并像两条蛇一样做爱。冯嘉树从没有问过她那右手上发青的无名指是怎么回事,但他们在握住双手时,他左手的力气明显小得多。她感觉得到,他一直在避免碰到它。这让她一阵又一阵地激动,趴在他身上浑身发抖。

一片乌云退开,月光漫上他们的床,把他们裹在雪白的被单里。冯嘉树才感觉到,张盈发烧了。他起身给她找了一床棉被盖上,又到书房的写字台抽屉里翻找药片。他一丝不挂地在满室月光里踮脚走动的侧影,颇像一个行窃失败被主人家打一顿又扒光衣服轰出来的小偷,惹得张盈用被子捂嘴偷笑。不过快到黎明时,她已经烧得说起胡话来。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躺在医院里的。但她醒来的时候,冯嘉树正在旁边的床上打呼噜。她的体温已经降下来了,浑身充满力气,只是花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自己和旁边那个男人分别是谁。她就坐在床上盯着他起伏的喉结和偶尔流出口水嘴角看,觉得这很有意思。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他睡觉的样子。结婚前,她几乎崇拜他,在她的无数想象中从没有一条是关于他是否打呼噜或者流口水的;结婚后,她和他逐渐疏远,他的形象由完美变成了无关紧要。她差不多忘记了他还有个身体;而现在,她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发现了他的身体。

她作势要站起来,猛地发现自己左胳膊上还打着吊瓶,就本能地用右手去扶那只胳膊。可右手无名指上的纱布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试着弯了弯那根手指。有点疼,但已经不再肿了。这时她又去看冯嘉树。他已经醒了,正抽了一张纸巾往嘴角擦去。

“睡着了,睡着了。”他说着,往吊瓶上看了一眼,就伸手去按旁边的呼叫铃,“差点儿进空气,你——你笑什么。”

张盈其实也想问自己这个问题。


冯嘉树请了一天的假。他把张盈接回家后,自己拨通了歌手卫星的电话,约他下午在泠河北岸的一家茶庄见面。它的字号叫“东篱下”,一是它与南岸的孤独山景区遥遥相对,视野中风景如画,二是因为店里的招牌是本地产的白菊。茶庄门口挂的对联甚至也和茶叶无关,而是一句唐诗:“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他每个月都要和学生们在这里聚会一次,对这幅对联早已熟视无睹。可不知为什么,那天他向坐在沙发上围着棉被的张盈告别时,脑子里忽然蹦出了它。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没有那种混合着焦虑和期待的表情了。她看到他回了头,就从棉被里跑出来,光脚在地上腾腾腾地踩出一连串闷响,扑到他面前又站住。这种有点滑稽又可爱的行为驱散了冯嘉树一连串阴沉的想象。

“穿上鞋,脚凉。”他说着,在她手上握了一下。张盈点点头,目送着他离开。


7

那是张盈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冯嘉树。

半个月后,她在家门口送走了来参加丈夫葬礼的十几位亲友和几个研究生,关上门,回身往客厅的沙发走过去。她想起那天她也是这样从门口走向沙发的。不同的是,天气更凉了,她已经换上了棉拖鞋。时间在她身上跳动,她却仿佛没什么改变;最可怕的日子已经碾过了她,正在逐渐走远。

她倒是希望他的葬礼一直办下去。她没有想过一旦从前的生活又回来了,她该怎么办。可除了她之外,每个人都希望尽快回归那种生活。她在葬礼上看到一个小男孩,一边嗦着一根棒棒糖,一边拽妈妈的衣服,哼哼唧唧地要回家。她就控制不住地想象她冲上去掐住他脖子前后摇晃的情形,最后把自己逗笑了。冯嘉树没有亲姐妹,也没有母亲,她没办法名正言顺地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一个拥抱,直到那个当年试图把丈夫抢走的女研究生的出现。

她已经结婚了。可她还是提出,要陪她住上一段时间。张盈差一点就答应了;可她最终还是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她不想再谈起丈夫的死亡;这是个危险的谜,好比一颗炸弹,无论她剪掉哪条线,它都会爆炸。


那天傍晚,她接到电话说,警车已经停在门外,要接她去认领尸体。她就像个提线木偶似的从家里走出来,直到在泠河北岸的渔船码头下了车,还穿着拖鞋。冯嘉树和他珍藏的一辆天蓝色的赛用摩托被分别从河里捞上来。摩托被水洗过后,颜色鲜亮逼人,但前车灯已经碎了,车把歪曲,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冯嘉树的脑袋和胸脯也被某种东西按出了两个大坑,整个人像一团白泥似地粘在担架上。他们都显得十分干净、耀眼,没有一丝血污,好像她在梦里见到过无数次的父母和弟弟的最后形象。

歌手卫星被带进公安局做笔录。警察们发现他时他在桥上,背靠着一辆黑色摩托车,坐在路沿上发呆。冯嘉树正是在和他赛车的时候撞到了电线杆,连人带车一起从桥上飞了下去。从摄像头里看,冯嘉树骑车通过桥头后的第六秒,卫星才跟上来。撞毁的摩托车和死者遗体也都经过检查,没有发现人工破坏或者毒物、酒精的痕迹。卫星在随后的调查中被洗清嫌疑;他只是一场悲惨事故的见证者。


大约过了两个月,天气已经十分寒冷,在室外行走就像是把身体挤进一块生铁。张盈接到了卫星打来的电话时,她正在书房里写一篇小说的提纲。听到手机铃声,她就把刚写好的那一页撕了,团成一团扔向已经堆得溢出来的纸篓。

“哪位。”

“我是卫星。”

“什么事。”

“出来见个面吧。我有很重要的事,关于——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外面太冷了。我也很忙。”

“不远,就在我说过的那家快餐店。你不来,我就一直等着。”

她放下手机,才意识到刚才是在和谁说话。


卫星坐在餐厅里靠近厕所的角落,那里的桌子只能坐两个人,说话不会被别人听见。他没想到在他刚带上耳机准备听音乐打发时间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女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带来一股扑面的寒气。

张盈在这些日子里的变化太大了。他看到她的时间,远没有他看不到她的时间那么长。她剪了短发,没有化妆,受伤的手指上完全看不到疤痕。他本能地觉得这是另外一个人,直到她开口说话,他才感到自己肚子上的肌肉颤抖起来。

“说吧,”她像扔死鱼似的扔出一句话,“我没太多时间。”


8

我真的没有杀他。不然我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他是个好人,是个君子,和我这种混蛋相比,他就是个神仙。我必须承认这件事。但他的去世真的只是意外。

他请我在那个叫什么篱笆的地方喝茶。我说我喝不惯茶,他就要了一壶菊花。我之前不知道那玩意儿还能喝。但那玩意儿确实很好喝。我放了好几块冰糖,他不放糖。服务员还送了两碟点心,绿不拉几的,好像超市处理的那种干巴巴的上世纪的存货,我没吃。你丈——他那个人,很有风度,不像你,刚一坐下就逼着我直入主题。他先跟我聊别的,就好像我们是刚刚打篮球认识的,准备明天搭伙去钓鱼似的。

他看我不爱吃那种点心,就叫了一盘干果,松子腰果什么的。我也没跟他客气,有钱人花钱请穷光蛋是理所当然。但我总觉得他是在故意堵我的嘴,这一点让我不太爽。所以我就先开口了。

我说,你妻子(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说这个词)跟你过得并不幸福。他居然笑了笑,说:可能是这样吧,但她是自己回来的,那是她的选择。

我说,她不是离不开你,是离不开从前那种生活,安稳的生活,舒服的生活,有钱人的生活。(对不起,我真是这么想的,你不觉得我说的对吗?)我说,她这么想不能算错,但是不值得佩服,而且她自己肯定会后悔。他说,你可以这么想,但我说过,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也不能干涉她的选择。

这是真正的文化人。要放在平时,十个我也说不过他,反而要被他说服了。但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就像透明的一样,每一个想法通向什么地方,都被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我说,你这是放屁,这是知识分子那种骗自己的胡说八道。你怎么就不能干涉了?你干涉一下,既为了她好,也为了你自己好。你跟一个不爱你的女人在一起,到底有什么好呢?年纪越大,她就会越恨你,她年轻的时候贪图你那个安乐窝,把她真正爱的人都抛弃了。是,她有罪,你清白,你没道理帮她一把;可是她糊涂,你明白,只要你放她一马,你自己这么有钱,这么有文化,还这么……再找一个跟你相亲相爱的女人有那么难吗?

他想了半天才说:你说得对。她也许不爱我,或者没有那么爱我,但是她请求我在你面前保护她。我爱她,我必须答应她的请求。这不是我怎么选择的问题,而是她怎么选择的问题。你可能觉得她一开始选择了爱情,选择了把自己交托出去,这很伟大,而后来她反悔了,这是懦弱的选择,不值得尊敬。这我都同意。可她毕竟这么选择了。我爱她,就要支持她的选择。

我说,你爱她就要成全她,帮助她变成更好的人。你明知她爱的是我,却放纵她的懦弱和平庸,放任她在你面前不受尊敬地苟活,这就是爱吗?我可能是个混蛋,我也没有资格和你说话,但我也爱她,我知道什么对她最好,她自己也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我不知道自己的口才怎么就突然这么强了。可能是我从小看了不少偶像剧,关键时候它们全都冒出来了。

他虽然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可他没有着急,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水。我从没见过这么有涵养的人。这要是我认识的那帮人,早就动手打过来了。他可还是心平气和地跟我说:既然我们各有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比赛吧。你赢了,我就答应你和她见一面,我们三个人一起把话说开了;你输了,就别再打扰我们的生活,从此消失,可以吗?

他这个提议让我很惊讶。我心想,他其实也没他自己说的那么尊重你,不然他不会拿你当赌注;但我又想,他既然说要比赛,肯定有十分把握,不然他直接拍拍屁股走人就得了,我能怎么办呢?他是为了羞辱我,为了证明我不是个男人,配不上你,就是这样。

但我觉得,这时候临阵逃脱是最丢人的。我不能让他回去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说我因为不敢和他比赛,就自动出局。哪怕他不讲给你听,我也绝不能在他面前低头。我就说,只要是我会的,比什么都行。

他说比摩托。他知道东二环附近有一条废弃公路,两端都是出城的泠河大桥,总共十公里多一点。他参加车友会的几年经常在这条路上比赛。我听了心里一惊,但很快就不奇怪了。果然,他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可我还是说:行,我跟你比。

我玩摩托虽然和他不是一个级别的,但也骑过几辆车。我朋友有一辆两万多的仿赛,性能相当好,那两天我……情绪不对,朋友就主动把车借给我玩。我去茶馆骑的正是那辆车,它就停在门外。那是我们这种条件的人能摸到的最好的车了。所以面对他的挑衅,我自认为还有几分把握。

他告诉我公路的位置之后,就说,我回去取车,一小时后在那条路的南口见面,别忘了赌注。我说,没问题。他刚走,我就骑车去了他说的那个地方。

那条路烂透了。不是说不平,而是地形不好,高高低低,左边是山,右边是河,旁边还种着树,大白天一个鬼影都没有,真他妈的晦气。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怕是要死在这儿。真的,我想的是我可能会死。我那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你说他中间回去过。”张盈说。她的话虽然是个问题,但听起来好像一个陈述句。卫星拿不准她突然插话的用意。

“对,回去取车。”他说。

张盈闭上了眼睛。

“继续说。”


9

他骑来一辆好车。我不懂摩托车,但我也知道他的车值钱,十万恐怕下不来。而且我听说过他参加的那个车友会。那里全是行家,没有相当的水平根本进不去。可我心想,他毕竟是个养尊处优的富二代,真要拼起这种男人的运动来,我这个从小在街上打架、骑摩托车也从来不戴头盔的野小子未必就能输给他。

开始的一公里,我们不分胜负。但他骑得很轻松,一直和我并行,还时不时地看我一眼,好像在戏耍我一样。我的车不如他,路面上到处都有的小坑已经让它有些颠簸。我努力地把着车把,可我左手有伤,把得越紧,我的手越疼。开始我没当回事,可随着我逐渐加速,车也越来越不稳当,有几次差点就飘起来。我用两条腿狠命地夹住车,手也用力把住,伤口疼得我差点喊出来。但我咬牙坚持住了。他在旁边和我保持着同样的速度,但他在看我。我不能让他看笑话。

我提速,他也提速。我减速,他也减速。他就像只猫在戏弄耗子一样。他妈的,我必须承认,我的车不如他,我在转弯时的技术也不如他。可是我必须赢,他则未必。这就是我唯一的优势。

转到了第三个弯,我看到前面的路一眼望不到头,全是直线。我就在十来秒钟内把油门加到最大。我想,这是我赢得比赛的唯一机会。如果路上再遇到转弯,他一定超过我,可是在直路上,我们两个差不多。我感觉自己像个被迎风扔出去的斧头,用我自己的脑袋劈开空气,两辆摩托的轰鸣已经震聋了我的耳朵。我不敢转头去看他,但是在余光里,我感到他已经跟上来了,而且还是他妈的那么轻松。他还在笑。

我的全身都绷紧了,眼睛也不再看路。我那时候一定是翻着白眼。我看着天,看着左边的漆黑的山岩和右边滚烫的河水,心里差不多已经绝望了。我想,如果我输了比赛,作为一个男人,我必须信守承诺,答应不再见你,永远离开你。那我还不如死在比赛里。我全部的力气都用来让自己的屁股不要离开座位,像车技演员那样飞出去;可是我又有一种冲动,那就是干脆飞出去,让自己和摩托车一起在石头上摔得血肉模糊。我好像真的在计划这件事,我对自己说,如果他先到了终点,我就双手一撒,像个男人那样死在冲锋里,我就解脱了。现在还有点早,还有点早,我还有一丝希望。

树林里刮来的风抽在脸上,我的鼻子在不到三秒钟里就被冻木了。手也疼得要命,那种剧痛顺着胳膊一股一股地传上来。我感觉他不再看我了,他看着前方。这段直路要结束了。前面一个大转弯,不算很急,但我已经达到了速度极限,尽可能轻微地调整方向,可还是差一点就撞上了石头。我减速了,他也减速了。我已经看到了那座桥。转过大弯,还有二百米左右的直道,之后就是桥头。过了桥也就到了终点。他又开始看我,又开始笑了。

他的车提速比我快,他的弯道技术比我好,我没有赢的可能。他好像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在弯道上仍然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可我没有搭理他,没和他说话,甚至都没看他。我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在此之前,我要和他比赛到底。

但我毕竟没比过赛。我没想到他在弯道还剩一百多米的地方就加速了。如果干这事的换成是我,我可能已经飞出去了。但他没有。他非常完美地滑过了剩下的弯道,像一颗流星似的往桥头扑过去。我愣了一下,才发疯似的也跟着加速。

这时我已经上了直道。我的耳朵被发动机的巨响堵上了。左边的山像海浪一样压过来,右边的河水翻着白沫,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吞下去,头顶上是金光灿烂的大片白云,模糊扭曲得像一幅烤软了的油画。我前面有一道流星尾巴,我拼命地追它,但是它离我越来越远。

突然,我听见一声遥远的脆响,就像一包薯片被压碎了的声音。一个白乎乎的东西从桥上飞起来了,往河里直坠下去。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只大鸟,可我马上意识到,鸟不可能那么大。就是这一下子,突然发觉不对的这一下子,是最恐怖的。我的车已经上了桥,桥上一个人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捏的刹车,它让我横着摔了出去,连人带车在那条路上滚了好远。

我找不着他了。可我还是不相信那个飞下桥的白影子是他。刚才那个画面不像是真的,它像我以前梦到过的一个场景。我心想,是不是刚才在车上睡着了,做了一个白日梦。我就坐在路沿上,一遍又一遍想着整个比赛的过程。我知道我赢了,我好像赢了。但我不想以这种方式赢了他。他是个真正的好人,真正的君子,如果没有这件事,我和他说不定能成为最好的朋友。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他说,“我不知道自己和你还有没有可能,但至少我……不想被你误会。”

“他中间回去过。”她仍然闭着眼睛。

“是的。”他说。

“他回去过。”她还在念念叨叨,“他回去过。”


10

我叫张盈。我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写作了。这是我决定重操旧业后写的第一篇小说,题目叫“闪烁风暴”。谈及它的创作动机,我想我会这样说:

一个人这一生中总有某些时刻,会为真正伟大的东西所驱动,尽管它们往往只是风暴中的闪光,瞬息里亮了又灭了。这也许就是我重新拾起写作的原因:在这之前,我从不理解“伟大”的含义。

9:55 2023/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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