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皇森林的皇狼王,诺斯费拉图的成长历程~
算是自己比较满意的一篇~~~
注:因为太长了所以分了节,不过并不是章节(应该?)~
北皇狼王
那是她记事起见过的最大最圆的月亮,闪烁着最明亮最圣洁的银光,仿佛夜空的心脏。它的不远处,七月的星辰,天狼座的眼静静注视着自己的神明,不时眨一下,苍白的光随之波动。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虔诚,但同时,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惊慌。
“小诺,该走了。”一声和蔼的呼唤在她身后响起。她回过头,望见一张慈父的面庞。
“小诺,该走了。”父亲再次呼唤,鼻子指着祭台的方向。
那天夜晚,是她第一次参加北皇森林皇狼族的月祭,第一次和狼群一起围在古老祭台的四周,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亲威武地高站在祭台之上,作为君王。
小时候,她常听母亲谈起月祭的故事。她知道天空中的明月最大最圆最亮的那个夜晚,即是月祭之夜。那一晚,狼群将享受丰盛的美餐,那是月神馈赠的礼物,或者说是狼族献给月神的祭品。她向往着,一直等到十岁,她终于可以参加月祭了。
但是关于月祭的故事却消失了——在去年那个饥荒的冬天,父母出门打猎,可只有父亲回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刻在父亲脸上深深的愧疚与悲伤,她也不愿知道。
那天,她的父亲仰望星辰,哭了整整一夜。但第二天,平时的威严和镇定又都回来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摇摇头将回忆驱散。现在她最关心的,是高高悬停在夜空中的月亮。
祭台和故事里一样,古老而神圣。
北皇森林近千只皇狼围在祭台周围,仰头望着满月和祭台。北皇的皇狼王站在高耸的祭台上面,庄严地俯视自己的臣民。银白的月光降落,在他身上涂一层神圣的荧光。他的战痕在月光下像是被点燃了,闪烁着血红的光点,鲜亮欲滴。
诺斯费拉图?北皇好奇而期待地望着祭台,希望能看见一只巨大的鹿。但那里什么也没有。空气中甚至也丝毫没有食物的味道。全场肃静得可怕。
她开始不安起来,感觉到一场看不见的灾难正在来临。她烦躁地伸直脖子,扭头四处张望。那模样好似一只可笑的公鸡,但她周围没有笑声。所有的狼都静静地在心底默默哀悼,都静静地睁眼默默注视……
然后,她也看见了。狼群的外围,两条巨狼押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家伙,正通过众狼让开的通道,走向祭台。那被夹在中间的狼,毛色暗淡无光、皮包骨头、遍体鳞伤、两耳耸搭,双目无神,那样子活像屡遭遗弃的丧家犬,而不是在这森林里称王的皇狼。
诺斯费拉图不解地观望,疑惑和不安同时填满了她。她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何含义,因为母亲的故事里从没有提到过——皇狼的刑法。
丧家犬一般的狼被押送着慢慢走到祭台前,族群里的立狼法师拄着他那令狼毛骨悚然的狼头骨杖来到瘦狼面前。法师高举着法杖,朝向满月念叨听不懂的词。接着,他拿法杖从正在瑟瑟发抖的狼头顶用力地扫过。顿时,从狼头骨里洒出晶莹的液滴,就像溶化的月光。
那家伙不禁一阵颤抖,恐惧的呜咽还没来得及发出,身旁的巨狼已毫不留情地用尖牙咬住他的腿,将他甩上祭台。
好似一场精彩的表演终于进行到了高潮,狼群不约而同竖起耳朵,上百双狼眼齐刷刷转向祭台的方向。诺斯费拉图也不由自主地注意祭台,眼中再添一丝更为不安的焦虑。
直觉总是很准。可怕的事很快就发生了。
仿佛是谁下了一道无形的命令,狼群突然齐声嗥叫起来。震耳欲聋的嗥声,驾着月光,一直倾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凄凉而诡异。
狼王也开始嗥叫。那声音威严依旧,但多了令人脊背冰凉的肃杀——就像是一首安魂曲。可怜的家伙四肢朝天躺在祭台上,两眼直勾勾瞪着月亮,一滴金色的泪缓缓从眼角滚落。
猛地,狼王停止嗥叫,同时突然一甩脖子,像蛇一样收回,也像蛇一样突击,尖锐的牙直直刺向那可怜的狼的咽喉。
可怕的寂静,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只剩不断从伤口冒出的热气、涌出的鲜血,和逐渐凝固的瞳孔……
诺斯费拉图不禁打了个冷战,她只感觉自己的血也凝固了。
时间终于又开始流动。兴奋与愤怒的波动在狼群中散开,接着,狼群开始向祭台移动。只有她没有迈动脚步。她惊恐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只希望父亲能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父亲一直仰着头,一动不动。
于是,当狼群开始冲上祭台时,她急忙转身,头也不回地朝森林里逃去。
身后传来果腹的声音。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很快过去了十年。
当年的小皇狼已经长大,离第一次参加月祭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但是,十年前那第一场月祭,却永远如同昨夜,清晰地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是她所持有的最黑暗的记忆。二十年的生命中,她曾不下百次亲自将雪刃般的牙刺入猎物的脖子,引出大股大股鲜红的液体。但没有任何猎杀的血腥比得上它。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同伴的死亡,第一次真正了解死亡的含义。
同时,那也是第一次——有小狼在月祭中逃走。
“狼王的女儿来了!”
诺斯费拉图一走出洞穴,一群小狼立即像猴子一样迎上来,恭敬地围在她身边。乍看之下,他们仿佛实在表达对狼王家眷的无比尊敬,然而实际上,那一个个脸上堆满了不怀好意的坏笑。
她知道他们的意思,这种场面每年的月祭前的聚集之月都将上演,她见了十年。她不愿纠缠,但他们却一点也不领情。
“还记得吗?怕血的狼唉,我长那么大还是头一次遇到。”
“居然看到月祭上的血都要逃跑,打仗了怎么办?”
“打仗?那还不得脚底抹油。皇狼可是世袭哎,这家伙到时候……”
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完,但已足够在围观者中激起理解的共鸣。冷嘲热讽的嘘声响起,不少小狼的眼里开始闪烁出兴奋和期待的精光。
他们知道,她可以忍受对自己的侮辱,但无法忍受他们数落她的家族。这是她的底线,拥有北皇森林最古老王族血脉的她最后的底线。她会暴怒、会咆哮、会狂嗥、会原地转圈龇牙咧嘴,仿佛恨不得立即将他们撕成碎片——当然她不会真正这样做,皇狼都不会对同伴真正这样做。
他们眯着眼睛,等着观赏她发飙的表演。
但这一次她忍无可忍了。
林火般的愤怒从她胸中升起,照红了她金色的眼睛和银白色的獠牙。狼的咆哮从血洞般的喉咙中涌出,石破天惊。他们不禁一阵惊诧,连退数步。但是很快,对怒吼的恐惧又湮没在了对这纸老虎的嘲讽里。
她开始原地转圈,蓬松的狼尾如笔直的树干,朝向天空。咆哮仍没有间断,血红的舌头露出,不断舔舐渴望反抗的利齿。染红的双眼怒视四周,仿佛随时可以喷出血来。
她已经受够了。
他们仍开心地围着她,他们还没注意到她的反常,他们来不及躲闪,她已张开嘴,亮出白森森的牙,对准胆敢离她最近的倒霉鬼的喉咙,猛冲过去。
“瞧瞧你自己,阿诺,告诉过你这段时间别奔跑。”立狼法师萨拉卡一边责备,一边拿出草药慢慢挑选。被责备者卧在他身旁,轻举左前肢,耸搭着脑袋,装出一副无辜样。
萨拉卡没有理会她,面无表情地将草药的汁水敷她左前肢上一块看起来深入骨头的伤口。突如其来的剧痛刺得诺斯费拉图惊叫一声,全身立即像球一样卷起来。见她痛苦的模样,萨拉卡反而幸灾乐祸地大笑着,走向山洞的另一头。那里,正躺着倒霉鬼。
“你这是怎么了?阿诺,瞧你干了些什么!”萨拉卡说着,一手撩起倒霉鬼脖子上的鬣毛,露出两道齐骨深的血痕,“我们皇狼从不伤害同伴的。”
不伤害同伴?诺斯费拉图不禁一阵抽泣,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十年前那场最初最血腥的月祭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扭过头,用冷冷的目光注视对方。
萨拉卡惊讶地望着她那叛逆的模样,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深灰色鼻梁上突兀地皱起三道血红色的印痕。被埋藏了近三十年的回忆又重新暴露在阳光下,像灼热的地火,烧得他的伤痕不住地刺痛。
和诺斯费拉图一样,萨拉卡也有一段黑暗而不敢面对的童年。
突然,一阵阵关于食物的欢呼声由远及近,那是猎队凯旋的声音。阳光般的欢呼,暂时驱散了梦魇。
诺斯费拉图歪着头回望萨拉卡一眼,一步跃出洞穴。
洞外,一支由七条最强壮的巨狼组成的猎队从逐渐昏黑的东方进入聚集地。狼王走在最前面,而巨狼们正吃力得拖着巨大的猎物、紧紧跟在他身后。
猎物是一头足足四狼高的鹿。一眼即可看出,这是一头正处于壮年的头鹿。他有着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坚定、威严而无畏,和狼王一样。这是一双领导者的眼睛。唯一不同的是,这是双无神的眼睛。
怀着对猎物本能的敬重,狼群聚集过来,分成两列排在两旁,让开一条通向祭台的路。
再过几天就是月圆了,诺斯费拉图期待地盯着头鹿,舔舔鼻子想,很快又有一场盛宴了。
她坐在迎接队伍的前排,饶有兴致地望着即将到口的食物。身旁一条小狼突然伸出后腿踩在她的尾巴上。她惊叫一声,顿时条件反射般蹿起,闪电般刺向胆敢对她恶作剧的家伙。
但瞬间,她的脑袋在路径中凝固。一道光通过鹿角的反射,打在她的脸上,刺得她不得不眯起眼睛。
那是一道血红色的光。
好奇压倒了报复的念头,她收回攻击的动作,重新审视眼前的头鹿。这是一头无比健壮的鹿,一看便知,捕杀他是一场可怕的战争。鹿的腿上刻满了累累战痕,狼的牙印清晰地就像新鲜的血红烙印。鹿角如刀刃般锋利、如刀刃般坚硬,只差没有刀刃那寒心的颜色。左角的尖端,突兀地染着一片深深的红,就是它,刚才把一道刺目的血光,打在她的脸上。
熟悉的气味随着清风涌进她的鼻孔。
她认识这头鹿,这是她的鹿!她下意识地望向头鹿的右前腿,果然,膝盖处有一块不小的褐色旧伤。顿时,她左前腿的伤也开始火燎火燎地烧。
她当然还记得,六天前的那场捕猎。
北方的森林中,秋季总蕴含着一种绝望和肃杀的气息。
狼爱这样的季节——不仅是因为植物成片地枯黄,大量食草动物因缺乏食物而孱弱不堪;更是因为在这天空日益清澈的季节,狼群可以肆无忌惮地坐在高崖上仰望苍穹,欣赏头顶日益圣洁的月光。
时已黄昏,诺斯费拉图独自坐在一块巨石上,等待夕阳褪去它所有的光亮,等待巨岩形状的明月升起。
她懒懒地半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就在这时,她嗅到了鹿的气味。
巨石下方是块不小的空地,其中流淌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一头魁梧的雄鹿正站在巨石前方,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诺斯费拉图从未近距离遭遇过这样的巨鹿。她不禁心一惊,悄悄埋低了头。
还好鹿并没有发现处于下风向的狼。他伸直脖子发出轻轻的鹿鸣,埋下头喝清凉的溪水。随着这声鹿鸣,不远处一阵骚动,鹿群小心地朝小溪走来了。
原来这是一只头鹿。诺斯费拉图有些兴奋地耸耸耳朵。她从未见过活的头鹿如此近地站在面前。她吃过头鹿,但那是在祭台上。她感觉头鹿的肉有一股其他鹿没有的韧性和香甜。
而现在,这味道绝佳的食物正毫无防备地站在自己面前。
诺斯费拉图不禁舌尖发痒,不停用它摩擦自己的尖牙。她知道自己占优势——她处于下风向,隐蔽的巨石上,居高临下,且在鹿的身后。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跳到头鹿的背上,避开他危险的长角,直刺他的喉咙。
但她还应该知道,从来没有狼敢只身捕猎集英勇和力量于一身的头鹿。
成功将至的兴奋不断刺激她的神经,根本不留给她更多思考的机会。她甚至已经完全忽略了自己目前独行者的身份。脑海里只剩下甜美鹿血的味道。
于是,没有任何宣战的呼号,诺斯费拉图如流星,从巨石上坠落。一秒后刺破脊背,三秒后咬穿脖颈,再用最多三十秒结束他的生命——这便是她全部的计划。
她完全忘记了计算猎物的反击。
她面对的不是落单的病鹿,而是鹿群中最强壮、最机智、最勇敢的头鹿。
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得太突然了,仅仅十多秒就结束了。
一片混乱。
诺斯费拉图只记得,当她跃下时,头鹿猛地抬头向后一扫。她这才发现——那头鹿,竟长着两只刀刃一样的角!
刀刃鹿!
她的心脏不禁一阵可怕的痉挛。
她当然认识这种鹿,这种战神一样的鹿。她曾见过那些敢于挑战刀刃鹿的失败者。那些骁勇善战的猎手,仅仅因为一刹那的轻敌和大意,最终落得伤筋断骨、生不如死,或者,直接一命呜呼。
没有时间供诺斯费拉图多想,更来不及在半空中调整坠落的轨迹,鹿角已一扫而过,重重打在她的左前腿上。剧痛顿时如北风席卷森林,遍布了她的全身。同时还伴随着酷似岩柱折断的声音,以及狼最熟悉的血的甜味。
骨折?
她只来得及在脑海里闪过两个字,便狠狠栽倒在地。和鹿的攻击相比,撞击反倒轻柔得多。剧痛麻痹了她所有的神经——视觉、听觉、嗅觉,包括关于逃命的思维。
鹿群围了过来,好奇而胆怯地向巨岩下张望。也许是受到了群体的鼓励,也许是想在竞争者面前炫耀自己的力量和勇气,头鹿对着被困的天敌喘出一声嘲笑的鼻息,同时举起右蹄,狠狠跺下去……
两声惨烈的哀嚎,两股浓烈的鲜血,两个在夕阳下被染得殷红的身影。
头鹿做梦也没料到,脚下这条血流遍地奄奄一息的皇狼,竟还有力气反戈一击。诺斯费拉图也不敢相信,求生和求战的欲望会如此强烈,强烈到让她忽略撕咬心脏般的疼痛,猛地像蛇一样扭动脖子,整个身躯像被击发的捕兽夹一样折起,愤怒的尖牙深深刺进鹿的右腿。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复仇成功的快感让她不自觉地松懈,骨折的痛楚和过多的失血也让她渐渐力不从心。她只最后尽全力咬紧牙关,在对手的伤口上刻下更深的痕迹。随后,她轻声呜咽着,一松口,栽倒在头鹿脚下。
鹿群一定会疯狂地报复,她想。因为她伤害了他们的领袖,因为她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因为她区区一只刚满二十的年轻皇狼竟敢公然挑衅连狼族精英都要三思而后行的刀刃鹿!
诺斯费拉图尽最后的力气抬高视角,望见夕阳最后一丝血一样的余晖洒在鹿的身上,把他点缀成狰狞的复仇之神。那神正举起脑袋,向血一样的天空伸出血一样的角,把血一样的光刺在血一样的狼身上。
她只有下意识地紧闭双眼,等待最后致命的一击。
可她并没有听见利刃划破空气的尖啸,也没有感觉到绝望的穿刺。她只听到一阵骚动,紧接着是鹿群离开的声音。
怎么回事?她想知道。但沉重的眼皮没能再抬起来……
那场失败的捕猎十天之后,北皇森林上空的明月终于逐渐变成了完美的狼眼形状。
北皇森林的皇狼集中在祭台边,抬起期待的眼望着祭台上的食物。如果面前有唾手可得的食物,饥肠辘辘的狼永远不会再去关心进食前的典礼。他们心不在焉地望着法师和狼王做月祭的仪式,紧绷着神经等待狼王仰月长嗥,宣布盛宴开始。
然后,一拥而上,将食物分食干净。
那应该是我的鹿。诺斯费拉图低头看了看受伤的左腿,在心里默念。
于是,在狼王一声令下,她闪电般跃起。不再有“医生”的叮嘱,不再有等级制度,不再有礼节,不再犹豫,毫不客气,第一个到达“餐桌”,抢在狼群之前,甚至也抢在自己父亲的前面,一口撕下头鹿的心脏。
扎克?北皇烦恼地在洞穴里踱步,时不时走到洞口,望向天空。担忧和焦急令他烦躁不堪。
他早料到,一直生活在童年阴影下的女儿,总有一天会爆发出她所有的不满、愤怒和叛逆。但他没有想到这爆发会如此迅速,如此绝对,如此毫不留情。
“扎克?”洞口探进一只狼的脑袋,“没找到,扎克。”
这真是一个糟糕的消息。扎克无力地坐下,明知故问:“全找遍了?”
“找遍了。领地上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
“哦,不……”坚强的狼王几乎一瞬间垮了。
他清楚自己的领地——方圆超过两百平方千米的森林,近二十个皇狼群分散其中;北方的北皇山脉险峻的主峰是谁也没涉足过的未知之地,东边与凶猛的虎族共享一条边境,南边紧靠着好斗的血狼群和强大的雪原熊;而西边的平缓地带,突兀着一连串村庄和农田——那是最危险的人类的领地。
每一个方向都充满了死亡的威胁。
他不希望女儿去任何一个方向。
但女儿不在领地上,她必定迈向了其中一个方向。
在那场吃掉了自己尊严的月祭之后,不等月亮下山,不等父亲训诫,诺斯费拉图离开了自己的皇狼群。
左腿上刺骨的剧痛也无法阻挡她前进。她终于可以远离那些无耻的每天只会嘲笑的家伙了。逃避和愤怒的情绪充满了她,令她忽略了,她同时也在远离关心自己的父亲,远离温和可敬的法师,远离众多依然将她当公主的狼群,远离熟悉的故乡,远离同伴。
她忽略了——她在抛弃一切。
叛逆的情感太过于强烈,支撑她迈动受伤的左腿,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奔跑。
朝向狼最信任的月亮的方向。
朝向西方。
很快,满月周围忽地腾起乌云,降下一场没有征兆的暴风雨。不知月神到底是鼓励还是警告这条离群的孤狼,但这场雨无容置疑地——洗去了诺斯费拉图残留在皇狼领地上所有的踪迹……
暴风雨整整下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柔和的太阳为世界重新带回光明。诺斯费拉图在被打落的枯枝上蹒跚前行。这里是一片陌生的森林,再也嗅不出熟悉的气息,再也听不见熟悉的声音。山林里只有没听过的鸟的声音、虫的声音,和血液不断涌出的声音。
时不时,她回过头,出神地凝视自己在枯叶上留下的斑斑血迹。她舔舔左前腿上的伤口,继续上路。
令人窒息的孤独和无助冲击着她,不断消磨她出走的念头,企图引导她回家。可是现在回头,已经太晚了……
失血的虚脱感越来越严重,她不禁常常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气。难道这场闹剧这么快就要结束了?她悲哀地叹了口气,没留意一脚踩在一根枯枝上。顿时清脆的咔嚓声响彻山林,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时,她听到了一阵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汪汪汪!”吼叫从眼前的树木之后传出。好奇心支持着她继续向前。终于,越过最后几棵小树,她走出了她的族群世代居住的森林,来到了山林与平原的交界——来到了人类文明的边缘。
诺斯费拉图吃惊地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的一切。一切都是新奇的——从未见过的拔地而起的石穴,从未见过的高高的长着丝状尖端的巨草,从未见过的奔跑快速泛着金属光泽的岩石……
一只从未见过的短嘴的猎犬耸搭着耳朵,发出着猎犬从不会轻易发出的声音,横冲直撞地冲了过来,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吼叫。她从未见过这般虚张声势的猎犬,她呆呆地观望,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留给她更多时间思考,猛地从附近一座石穴里冲出一条稍大些的母狗,同样不停地吠叫,同样横冲直撞。不同的是,这母狗看起来愤怒至极,双眼瞪得犹如鹿蹄,连鼻子都气歪了。诺斯费拉图被她那不怕死的模样吓坏了,赶紧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奔逃着,她听到身后有声音在叫嚣:“离我儿子远点,你这跛腿的野狗!”
我不是野狗!她在心里辩解,同时转身回击。但她的伤比跛腿严重得多。失血和疼痛一起袭击了她,她不由得摔倒在地。
但这并不是她自己不小心的后果。她的身旁,一只黄毛的猎犬正抬起他的右前腿,一脸恶心的坏笑。见对方摔倒,立即冲着她的耳朵狂吼起来,一副要吃了她般凶神恶煞的模样。
“新来的听着!我是这块地儿的老大,有吃的给我上贡,没吃的给我卖力,听明白没有!”大黄狗在她耳边恶狠狠地吼叫。
狼落平阳被犬欺啊!她愤怒地一声低吼,同时尖锐的狼吻犹如一把利刃刺向对手,一瞬间割下了黄狗的左耳。
黄狗惨叫着惊慌后退,随即大吼:“给我揍她!”
她现在才注意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已集聚了好几只壮硕的大狗,各个目露凶光、气势汹汹。她想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群狗一拥而上,沉重的利爪和野蛮的尖牙在她身上摩擦,划开旧伤、增添新伤,撕下一片片狼毛。她想哭嗥,但喉咙也被一张狗嘴死死地扣住了。
她再次感到孤独。无助的孤独,伤痛的孤独,绝望的孤独,远离自己所熟悉的一切的孤独。孤立无援之中,她想起了她最慈爱的父亲,她想起了最公正的法师,她也想起了那些曾经嘲笑过她的众生。她想起了她的同伴……
就在她刚回想到古老而神圣的圆石祭台和曾在那里上演的一切时,她眼前突然化为一片黑暗。
扎克慢慢走出洞穴,沐浴在被暴风雨洗净的空气中,但他的心情却丝毫没有平静。狼群整整齐齐排列在洞口,每条狼的脸上积压着对罪恶的愧疚。
“月祭结束了,你们该回家了,还留着干什么?”扎克不解地大声问,语气里已经少了几分王者的味道。
北皇森林的皇狼群只有在月祭前一个月才会聚集在一起,一同生活、一同完成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狩猎。现在月祭已经结束了,他实在想不出所有的狼还继续留在祭台边的理由。
狼群依然整整齐齐地站着,望着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的狼王。他们垂下双耳和尾巴,不敢正视狼王的目光,就像静静等候审判的罪狼。
扎克愣住了,他望向众狼眼里分明是悔恨的泪光。一瞬间,他感觉到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被深深地刺痛了。
这可不是身为头领应有的软弱。
他懊恼地垂下头,低声说道:“快走。”
见众狼依旧没有反应,他突然抬起头对着狼群大吼:“都走啊,月祭已经结束了!回家去啊,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们了!”
狼群中传出几声突兀的呻吟,如同撤退的号令,整个队伍顿时散去。兽群如同从泉眼里喷涌而出的水流散向四面八方。
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狼群还能依稀听见,身后传出的那声若隐若现的悲嗥。
猴子?
望着眼前这张缺毛的平脸,诺斯费拉图只能做出这样的联想。对森林的思念又扩充了联想的内容。她仿佛看见那些吵吵闹闹的游民炫耀似的用尾巴将自己悬挂在树上,朝经过的狼群不停扔坏掉的果子和坚硬的核。
霎那间无名火起,诺斯费拉图猛地收起嘴唇。可还没等她露出寒光闪闪的尖牙,一阵从喉咙和后脑传来的剧痛压迫她重新摆出安静的姿势。
“猴子”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愤怒。看到她睁开眼睛,他发出一声愉悦的惊呼,大喊着跑走了。
诺斯费拉图轻轻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抬起头观察四周。瞬间,她的瞳孔因陌生的恐惧而本能地缩紧——
这是洞穴吗?光秃秃没有任何突兀棱角的四壁;和天空一样平整的白色巨石笼罩在头顶,传递着摇摇欲坠的压抑;大地看上去更像是水面,却能奇迹般竖起大大小小几件看起来像树木、闻起来像树木、但已不再是树木的东西。
光线透过三个方方正正的洞射进来,在水一般的地面上,留下满月照在湖面上的倒影。
是怎样可怕的力量,才能在坚硬的岩石上镂出如此准确的图案?又是怎样超凡的技巧,才能把参差不齐的洞穴打造成这般模样?
诺斯费拉图在心底惊叹,同时轻轻把头埋在双前爪之间,只感觉来自本能的恐惧。那是野兽从亘古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对未知和力量的恐惧。
嘈杂的脚步声打断了诺斯费拉图的思考。她抬起头,望着方形的洞口。很快,“猴子”出现在洞口,身后还跟着一个更加高大更加强壮的家伙。
不!不是猴子!诺斯费拉图只感觉到自己的心一下子沉进水底。
那站在洞口的,是人类!
她曾不止一次听过猎人杀死野兽的事情,也曾听说猎人如何把獠牙形状的石块活生生打进同伴的心脏。可她诺斯费拉图居然没有认出族类的仇敌!
这就是所谓童年的天真吗?她注视着人类小孩毫无残忍无情之意的脸,冷笑。她又想起了童年时的自己。
两个人类用野狼听不懂的词汇交谈着,时不时向诺斯费拉图投来好奇而同情的一瞥。终于,小孩开始了行动。他向诺斯费拉图走来,手紧紧抓着一个血红色的环。
这就是猎人的成人礼吗——亲手杀死一只野兽?她无奈地拖着虚弱的身体,仰起头,准备好像一只真正的狼群猎手那样迎接死亡。
小孩缓缓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把环轻轻绕过她的脖颈。
森林里,一轮半圆形的月亮正高高悬停在深蓝的夜空中央。一个小巧的山洞之前,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之上,两条年轻的皇狼正在切磋着爪牙。
其中一条大上一圈的小狼明显占有优势,很快把对手扑倒在地。胜负刚一分晓,山洞里猛地冲出一条成年的巨狼。那巨狼二话不说,直接举起前爪,对准失败者的鼻梁,狠狠拍下去……
深夜,萨拉卡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他大口地喘息着清冷的空气,同时感觉鼻梁上的三道伤痕隐隐作痛。
已经很久没有做那种梦了,他把头迎向洞口,把脸深深埋在双手之中。待深夜的凉风淡化了噩梦带来的灼热头痛,他才终于抬起头来,长舒了一口气。
还是无法逃避……萨拉卡背靠洞壁坐着,开始重新小心回忆那段逃避不了的过去……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连萨拉卡自己都已不再记得它发生的年份。那一年,北皇森林发生了可怕的饥荒。一场严重的暴风雪之后,植物大片大片迈向死亡,所有的常住民都在忍受一场磨难。
食物的短缺,无论对猎物还是猎手都是灾难,对于群居动物来说更是如此。皇狼族反常地在非月祭之时聚集在一起,想靠群体的力量渡过难关。但即便捕获的猎物稍稍增加,也根本不够所有的狼享用。
为了群体的生存,皇狼群不得不使用已经废弃了很久很久的淘汰制——没有猎物,就将族群里最弱小的一个作为食物……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当时将自己赶走,还不是为了让家族中最弱小的自己得到活下去的机会。但驱逐,对于视同伴为生命的皇狼来说,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酷刑。
于是,在一个安静的夜里,他又回到家所在的那片空地上。在那里,他的哥哥让他见识了狼的战斗,而他的父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永远的痕迹。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亲人。从那时起,他踏上了一条与众皇狼截然不同的路,去寻找自己的未来……
等等,那条路!萨拉卡猛地坐起,细细回想当时的自己。他开始坐立不安,烦躁地摇晃着尾巴。终于,他站起身来,迈向洞口,瞬间一身深灰的毛皮遁入无边的夜色之中。
天上没有月亮的踪迹,只剩一片繁星。借着星光,萨拉卡来到祭台前。他要拜访的同伴正坐在祭台前面。
冷冷的星光在那浅灰的狼背上镀上一层浅浅的银色,令他晶莹得如同一滴新泪。他静静地坐着,突然仰起头来,发出一声无比凄苦孤寂的狼嗥。
夜风把嗥声带得很远很远。不一会儿,森林的其他角落也隐隐约约传出皇狼悲泣的声音。
等到一切又重归平静,萨拉卡才缓缓走上前,小声报上姓名:“扎克?扎克,是我,萨拉卡。”
“嗯,什么事?”扎克低下头,如私语般问道。
“扎克……我想我知道阿诺在哪里。”法师小心翼翼地说着,生怕击碎了此刻的宁静。他看到落魄的狼王眼里闪过一丝希望,接着,变成担忧和默许。
很早很早以前的那个同样悲苦的夜晚,萨拉卡迈开沉重的脚步,远离族群世代生活的地方。
朝向夜空中月亮的方向。
生活就像一场梦。诺斯费拉图领悟着这句话的真谛。
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她现在却过着与之相反的日子。现在的她,有可以遮风挡雨的石穴,有不用担心外敌入侵的宁静,有不用奔波劳累便可坐享其成的悠闲。
孤独感日益俱减,看着那每天都会在自己面前跑来跑去,抚摸自己,并赐给自己食物的孩子,她感觉到心中的信任和友善开始萌芽。她惊讶地意识到,自己慢慢开始喜欢他,并把对同伴的忠诚倾注在他的身上。
对狼来说,这无疑是最致命的毒素。她又何尝不想重回森林,重新回到对皇狼来说比命还重要的同伴身边?但那血红血红的项圈,和一条冰冷的铁链,把她牢牢锁在脚下这片不属于她的土地上。
她挣扎,但血肉之躯何以对抗无情的铁锁?她哭嗥,但漫漫长音再也无法飘荡到家乡。
太遥远了……她的家乡太遥远了,遥远到连风也无法传递嗥鸣的信息,遥远到连气味也无法飘荡到同伴的身边。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奋力拉紧铁链,一声声咆哮着,不顾脖颈被勒得生疼,不顾窒息。
一条灰黄色的老狗路过小孩的家门,注意到了在院子里不断挣扎的“野狗”。
“嗨,新来的流浪狗吗?”老狗跳过篱笆,用饱经沧桑的沙哑声音打着招呼。
诺斯费拉图没有理会他,依然自顾自奋力拉扯链条。
“皇狼?”老狗一个音出口,诺斯费拉图不禁感到一阵恐惧和欣喜的战栗。她停止了动作,猛地抬头,等待这位不速之客继续下去。
“真的……是皇狼啊……”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甩了甩头睁大眼睛仔细打量,“好多年前的事了,这个地方也有过狼啊……唉,好多年前的事了……”老狗以暮垂之力摇了摇头,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诺斯费拉图大喊,伸直了身体,绷紧了铁链,“那条狼,后来怎么了?”
老狗悠悠回过头,叹了长长一口气:“哦,那条狼啊,好多年前的事了……”
他抬着头,望着天,沉思般坐着,慢慢陷入回忆:“好多年了啊,那时我还年轻呢……那条狼也是你这年纪,也是像你这样突然出现在村子里。
“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吧。最初他也和你一样,不停地反抗、企图逃走,每次月圆都很可怕地嗥。直到那一天,唉,太可怕了……他消失了,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听到这里,诺斯费拉图不由得打断:“等等!到底发生了什么!”
“唉……很可怕的事啊……真是可怕啊……”老狗只是自顾自重复着,转身将要离开,最后突然回头加上一句,“他是条很棒的皇狼啊,我记得……他的鼻梁上好像有三道血红的爪痕……”
回忆一旦开始,总是很难在中途打住。奔波在路途上,萨拉卡又想起了那黑暗的过去。
那一天也和现在相似,也是暴风雨之后。夜晚的空气清新得令人窒息。年轻的萨拉卡卧在温暖的房间里,听着早已熟悉的主人呼吸的声音,昏昏欲睡。
更加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哐哐”,越来越近。主人腾地坐起,警觉地望着窗外。
“糟了,是强盗!快,大狗快藏起来!”主人惊慌失措地抱起他的“大狗”,三步并两步躲进了小仓库。
仿佛过了很久,“哐哐”的声音终于出现在主人的院子里。透过窗户,萨拉卡看清了声音的源头——原始的冷兵器,正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萨拉卡不禁一阵兴奋的颤抖,沉睡了好几年的狼性一瞬间苏醒,双眼和利齿上霎那间换上骇人的寒光。
主人发现了他的变化,但已无法阻止他击碎窗户,跃入战场……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散落在主人院子里的尸体,也发现倒在森林边缘的逃兵和在他身旁喘着粗气的萨拉卡。主人紧紧地抱着他的“大狗”,默默忍受周围亲人和朋友的诟骂。
萨拉卡一辈子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杀死了那些嗜血的亡命之徒,他救了所有村民的生命,可他却成为了魔鬼?
他一直颤抖地坐在主人身旁,直到一群身披铠甲的人来,用麻 醉 枪、用电棍、用铁笼,拖走了他。
“队长,没有路了。”突然一个声音把回忆赶走,萨拉卡脑海中又重新出现了熟悉的北皇森林。
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断崖,在很早以前的古河道边。河道不深,但边缘如利斧劈过般陡峭,河底还长满了湿漉漉的青苔。狼没有山猫的灵活,遇到这种地方,既不敢攀又不敢跳,只有寻找可充当桥的横木。
萨拉卡用双足高高站起,四下一望,只发现半截支棱的枯木和它下方不远处的残骸。看来是暴风雨打断了曾经的桥梁。他摇了摇头,开始安排救助队寻找过河的路。这一耽搁,不知要多花费多少时间……
他望着西方,默默在心底祈祷。
短暂的停顿之后,回忆又开始继续。
嘈杂的声音把萨拉卡从麻醉中惊醒。他惊讶的发现他的世界里没有了主人,没有了村落,没有了长草的土地,没有了新甜的泥土的气息,没有了一望无垠的群山和森林,甚至头顶不再有星空,不再有洁白的云。
无法理解地,他失去了一切。
他现在唯一拥有的,只是一间四方形的没有出口的狭小山洞。只有冰冷的水泥地面能让他隐约感到家的味道。
他在这集中营似的地方待了一年。接着,他被带到一个被称为“动物园”的地方。
他又看到了草原!他兴奋得打着滚,却再没有童年时在森林里的快乐了。但至少他终于不再孤独,他有了同伴——一只生活在这地方的年长皇狼。
后来,他知道了那皇狼曾是族群的法师,但过半寿的年龄和失去右前腿的残疾以让他威风不在。他深知自己已无力逃离这地方,只得全仰仗眼前这年轻的同伴了。
漫长的几十年,年迈的法师教给了萨拉卡他所知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他卧倒在树荫下,最后一次教导他的学徒:“孩子,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明天一早,我将会被带走,带去结束我的生命。萨拉卡,趁我还有皇狼的样子,像祭祀那样,让我有尊严地赴死。”
“去吧,该回家了……”这是这是老法师的最后一句话。
观众恐惧的尖叫之中,萨拉卡直立起来,四肢顿时变得比铁棍还粗,浓密的鬃毛从脖子上垂下,巨大的头颅上两粒金黄色的圆点闪着蛮荒的光。
丝毫没有把惊慌的观众放在眼里,这只高大的立狼把师傅的躯体轻轻放在肩头,走向监狱的边缘。他低低地怒吼,轻易撕开拦网,踏上久违的回家的路。
“韦恩,韦恩开门!”一位不速之客强盗般敲打着“主人”的门。他身上不断散发出的刺鼻气味,刺得诺斯费拉图只得把鼻子埋进草地。
不速之客继续叫嚷着,终于,小孩从房里冲出。那比他矮两个头的小家伙吊住他的衣领大声喊道:“你回去,你回去!我不要把阿灰给你!我好不容易把她从你家大黄口里救出来的,我不要把她给你!”
争吵声引出了小孩的父亲。看到一位“理智的成年人”出现,不速之客立即推开小孩,正正衣领,严肃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做父亲的把小孩拉到身后,缓缓说:“你已经得到答案了,村长。我们不会把阿灰给你。”
“你们脑子进水了!”被称为村长的人显然被激怒了,他指着诺斯费拉图喊,“给我仔细看,这畜牲不是野狗,是狼啊!不怕它哪天把你们统统吃了?以前那黑狼吃人的样子你又不是没有见过!”意识到狼正以冰冷残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村长突然浑身冷颤,触电似地缩回手。
“如果您没有其他事,就请回吧。”父亲礼貌地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村长恼火地瞪了一眼面前这“头脑死板”的人,愤愤离开了。
“哼,这几天都来六七次了,他累不累啊。”父亲爱抚地摸着小孩的头,承诺道,“放心,不管他出多少钱,我都不会卖掉阿灰。”
两天之后,村长又来了。但这次出现的不再只是村长。诺斯费拉图蜷缩在自己的小屋里,静静注视着洞外。
“这事办成后有你们的好处。”诺斯费拉图听到村长小声地说,“几位爷也真大方,早知道上次那只也来找你们,动物园出价还不及各位的一半啊。”
“少废话,快给我们看看货!”“几位爷”之一不耐烦地说道。
“就在这狗窝里,小心点它能吃人啊。”村长小心指了指狼窝,又伸长脖子四处望了望,接上一句,“动作最好快点,韦恩木头在集市里,保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接下来突然没了声音,寂静得可怕。
猛地,还没来得及让诺斯费拉图做好心理准备,一根黑洞洞的管子闪现在洞口。她顿时只觉得大脑里“嗡”地一声——
枪!一瞬间她感到血液怦怦地奔涌。
“砰!”枪响。伴随枪响的是一声尖叫。
诺斯费拉图像蛇一样扭动脖子,闪电般从房里窜出,老虎钳似的嘴紧紧扣住枪杆,阴森森的利牙下响起金属碎裂的声音。
“稳住它!”另一位猎人紧张地喊了一句,同时小心地举起枪托,对准狼的脑袋。
诺斯费拉图瞄见了危险,她稍稍增加拉枪杆的力量,那和她拔河的猎人也如她所愿,加大了拉的力度。就看准这一瞬间,她猛地一收四肢,整个身躯如箭弹起,借那人拔河的力量,飞扑出去。死命砸下的枪托敲了个空。
所有人都着实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了,等他们回过神来,狼已安全着陆,摆开架式,准备背水一战。
齐刷刷四支猎枪一齐对准目标,只等扣动扳机的命令。
“阿灰!阿灰!”不远处响起一个小孩急切的惊呼。
难道韦恩那么快就回来了?村长闪念之间,那位木头中年人已飞奔而至,结结实实一大块头挡在猎枪与猎物之间。
“你们都快从我的院子里出去!这儿还有没有王法了!”他一字一顿,振地有声。
“韦恩啊,你这是何苦呢?你瞧它那龇牙咧嘴的样子,早晚有一天它会反扑你们的。还不如让我们早点把这祸患消灭掉。想想吧,卖掉狼皮,我可以让你净赚两千!”村长油嘴滑舌企图说服对方。
两千,在那城市与森林交界的地方,是很多很多的钱。但韦恩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猎人们不再有耐心去等韦恩回心转意、弃暗投明。他们粗暴地推开韦恩,打算在主人的眼前抢劫。可是现在的护狼者换成了小孩。那小孩勇敢地背对猎枪,小心翼翼的把手放在他的阿灰的脖子上。
慈爱的父亲紧张地大步上前,一把抱开小孩。就在狼重新暴露在枪口下的一瞬间,小孩大喊道:“阿灰快跑!跑啊!永远不要回来!”
扳机还没来得及扣动,一阵灰黑色的风掠过,狗房前的草地上顿时没有了狼的影子——只剩下一条铁链和已被解开的血红色项圈。
“不!该死的,不要让它跑了!快追!”猎人一同大呼,撒开腿追去。
村长动作慢了半拍,他知道自己一时也追不上,便回过头对一旁仍心有余悸的木头父子威胁道:“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你们什么也拿不到!”说完才迈动迟钝的步子奔去。
跑。跑。头脑里,一时只有这一个字。
这一个月的悠闲已让骨头酥软、肌肉麻痹了吗?诺斯费拉图极力迈动四肢,向前冲刺。
森林的影子浮现在村子的另一个边缘。想回家就必须穿过村庄。陌生、恐惧、惊慌,都必须深深埋入心底。
诺斯费拉图硬着头皮冲进集市,在村庄唯一的大道上狂奔。尖叫声,咒骂声,叫打声,甚至还有扔东西的声音,她全充耳不闻,只顾不停地奔跑,不停地缩短自己和家乡的距离。
突然一个可恶的障碍阻挡了前进的路——是那条大黄狗,村里所谓的狗老大!诺斯费拉图早想报仇雪恨,可惜那狗从不在“主人”家附近现身,她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
黄狗摆出一副对失败者的蔑视,而诺斯费拉图则恶狠狠突出尖锐的牙。旁观者见状,立即自觉地围成一圈,渴望观看一场免费的斗狗。
不知从谁的喉咙里挤出的低啸成为了战斗的号角。两条没有枝杈的闪电同时刺向对手。模糊的漩涡中响起一声金属般的打击声。两影分开,地上赫然出现一大滩殷红殷红的鲜血。
狼血?狗血?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所有的观众先转向外来者,端详着她,比赛看谁能先找出血淋淋的伤口。
就像个刚表演完毕的明星,诺斯费拉图站正,抬高尾巴,做出一个诡异的微笑。刚一咧嘴,几股腥红的血便从利齿的缝隙中流下。这时,她听到了观众对外来者的嘲笑和讥讽。
一群笨蛋,仔细看看到底谁是失败者吧!
诺斯费拉图狂吼一声,顿时吐出大口鲜血,同时吐出的还有一个圆圆的血团。那血团在地上打着转,终于停在黄狗面前。
黄狗死死地盯着那血团。三秒钟不到,他突然一阵可怕的抽搐,瀑布般的鲜血顿时从胸前涌出,撕开一个又长又深的裂口。黄狗最后呜咽一声,无力地栽倒在地。
那恶狼吐出的是什么魔咒?胆大的观众小心翼翼弓身走到血团前,刚凝神瞧上一眼,猛地惊恐地喊叫着逃开——
“妈呀,那血团是大黄的心脏!”
这一发现犹如一颗炸弹,所有人霎那间逃的逃、哭的哭、昏的昏、喊的喊,不一会儿便一个观众也不再剩下了。
诺斯费拉图满意地环视胆小鬼的背影,抬起笔直的狼尾,冷笑一声。她傲慢地走到黄狗面前,抬起一支前腿踩住他仍在冥冥之间挣扎的头,以狼的速度、狼的力量,一口咬下,狠狠撕扯黄狗的右前肢。
将那最初跘倒自己的罪魁祸首撕得不成样子之后,她才抬起头,以狼的声音、狼的傲气,恶狠狠地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一副唯我独尊的霸气。
话音刚落,身后爆出一声炸响。
枪响!
一个无法用眼睛捕捉的黑影擦着头顶的狼毛,呼啸而过。短暂的震惊之后,诺斯费拉图明白了那东西的含义。
她立即原地跳起,做了个优雅的转身,怒视匆匆赶来的猎人和村长。远远望见自己爱犬的惨状,村长惊呼着挥动双手,同时断断续续地大喊。她只听清了一个音:“杀!”
诺斯费拉图埋下头,屈腿,放平尾,“咔咔”地咬着冰冷的牙。全身的肌肉蓄势待发,绷紧的狼身犹如弦上之箭。一切只为在猎人接近后爆发致命的一击。
近了,敌人近了。她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威胁。
在敌人刚一跑到猎枪的准确射程之内时,箭奔离了弦。猎人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诺斯费拉图竟已跑完百米的距离。惨绝人寰的尖叫声之中,她跃上了一个猎人的身躯。尖锐的狼牙刺入脆弱的咽喉,撕开皮肉比撕碎枯叶还容易。
一大滩鲜血喷在她头上,让她一下子从恶兽变成了魔鬼。
那些在村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猎人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北皇森林的大地上最后一场人类与野兽的战争早已过去了上百年。这百年间人与狼虽有冲突,但村民大多只见过残体,很少有人亲眼看见狼杀死一个站在离自己一步之内的人!
趁猎人因恐惧而呆滞,诺斯费拉图一跃而起,再次扑到离她最近的人。等到失去两位同行后,猎人们才恢复了神智,端起了猎枪。但已经太晚了。
很快就只剩下最后一个猎人了,诺斯费拉图牙扣着牺牲者的脖子,眼在即将的牺牲者喉咙上寻找下口的位置。刚一发现绝佳的角度、绝佳的时机,她使劲一蹬腿,仿佛收弦的弓。
但箭并没有飞出去。
惊讶之中,她已摔倒在地——一条后腿扣在猎人的皮带上,一时拔不出来了!大意造就了致命的错误。她疯狂地晃动,但那条腿已被牢牢实实压在尸体下面。
最后的猎人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举起猎枪对准狼的脑袋。面对死亡的威胁,诺斯费拉图只有不断地移用头,让枪口苦于瞄准。但这样注定支撑不了多久。
完了。她头脑里绝望地嗡嗡作响。
她甚至无奈地闭上眼睛,默默等待审判。
但她没有等到死亡,反而等到一声对手的尖叫。
这感觉和两个月前竟如此相似。那时刀刃鹿的头领和捕手一样,有能力有机会杀死她,可是都没能如愿。也许是被一个突然的想法惊醒,她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一条魁梧的立狼正怒吼着把猎人残忍地撕成了两半……
森林!
踏上这片朝思暮想的土地,诺斯费拉图终于再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她风似的蹿上一块突出地面很高很高的枯木,鼻子指向家乡的方向,仰天一声又一声悠长而响亮的嗥鸣。
“欧……呜欧……”
穿梭在树木与天空之间的森林的风把狼的声音传播的很远很远,一直飘荡到皇狼群生活的地方。
祭台前,北皇森林的狼王,扎克?北皇突然转动双耳,站起身来面朝西方的森林。他就一直这样等着,终于等到他失踪多时的女儿从树木的阴影里跃出,一身浓密的皮毛比流星还耀眼。
也许是欣喜得不知所措,也许是太长的等待导致了重逢的麻木,当女儿疯狂地飞奔而至,疯狂地甩动蓬松的狼尾,疯狂地跳跃、不断用舌头舔自己的鼻子时,他竟没有表现出亲人重逢应有的激动,只是伸出鼻子轻轻捋了捋女儿后颈凌乱的毛。
兴致正高的诺斯费拉图并没有在意父亲的冷淡。她兴奋地高嗥,撒开腿“巡视”既陌生又熟悉的家乡去了。
月祭已结束,只有狼王的狼群留在这里。仿佛接到了无形的命令,众狼走出洞穴,像迎接真正的皇族一样排在路的两边,仰视他们曾经习惯于俯视的公主。
诺斯费拉图可没受过这样的待遇。她别扭地走在中间,慢慢抬起头和尾。这是狼王的狼群,是最强的猎手组成的狼群,是平时最蔑视她的精英所组成的狼群。但这时,没有一条狼表现出对这“月祭逃狼”的蔑视。她有些不解,但仍满意地高高举起尾巴,自信地继续前行。
她还不知道,从人类手里活着回家的狼,在带来灾难之前,都是英雄。
当晚,诺斯费拉图卧在久违的家里,享受温暖的洞穴和软融融的干草床。但或许是太兴奋,她一点睡意也没有,不停地在草堆上打滚。
玩着玩着,她突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已经很晚了,但父亲却还没有回来。好奇和担忧顿时填满了她。于是,她站起身,机警地窜入夜色之中。
此时此刻,祭台边,正坐着两条高大的成狼。
“我曾经是那么希望她能早日回来,但这一刻真的来临,我又……”其中一只哀悼般沉重而悲伤地低语。
“是担心吗,扎克?”另一只同样沉重地接道。
扎克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望着西方。
“他们总会来的。”另一只摇了摇头,悲凉地移动了一下平放在地上的狼头骨杖,“好几个人类死了,他们的狗也死了。”
“不……不……”狼王失魂落魄地低声哭喊,“这不是她的错,她没有罪……我的女儿不是祭品……”
身后,一阵可疑的草木摩擦的声音。两条狼同时吃惊地回首,望见诺斯费拉图正静静走来。
“祭品?什么意思?”她略有不安地抖动狼尾,疑问的目光直刺自己的父亲。
他突然泄气般瘫在地上,目光在地面和天空间游走,仿佛不敢直视女儿的眼睛。“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参加的那场月祭吗?”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
一听这话,诺斯费拉图猛地一震。幼年时的那段恐怖和羞耻的经历再次袭击了她,把她拉向深渊。
“对不起……”面对自己的女儿,狼王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如同狼群中任何一条历经沧桑的中年狼一样低声喃喃,“小诺,原谅我把这件事向你隐埋了十年。原谅我一直没有向你解释那次死刑。”
死刑……罪狼……祭祀……诺斯费拉图在脑海中闪过这些词,她隐隐感觉到一丝不祥。
“你九岁那年冬天,我和你母亲外出打猎,在西边的森林里遇上了猎人……” 他顿了顿,突然开始愤怒,“没有狼的引领,人类不可能找到皇狼群。但那群猎人找到了——因为一个叛徒!为了保留那身皮,为了他自己活下去,他竟出卖了自己的族群!”
扎克猛地抬起头,举起一只前爪指向自己的心脏:“这儿,小诺,北皇森林的皇狼,心是为同伴而存在的,同伴和族群永远比自己的生命重要。背叛同伴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你们就吃了他!”诺斯费拉图一声惊呼,“他不还是同伴吗?皇狼也从不伤害同伴,不是吗?”
“不,那不是伤害,”扎克一字一顿地回答,“那是救赎。”
“皇狼永远忠实同伴。就是成为了叛徒,也不可驱逐。”
疯狂!年轻的狼自然无法理解这皇狼族最古老的法令。生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救赎?这世界上又没有灵魂,失去了生命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吗?
诺斯费拉图不解地抬头,仰望传说中汇集了灵魂的星辰。
她的父亲也抬起头,鼻子指向满月的轨迹,长长拖出一声哀鸣。
她听出了那声音里的担忧。但有什么好担忧的呢?没有狼的带领,猎人永远找不到狼群。她敢打包票回家时身后没有跟踪者。那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但愿没有。
北皇森林的秋天向来都应是阴雨,不说是连绵,但至少也应隔三差五降下一场甘霖。但今年北方似乎陷入了干旱。那场暴雨之后,天空便吝惜了它所有的水滴。
还好这对于狼群来说并不算噩耗。至少目前不是。
“水塘?”诺斯费拉图在湖边漫步,东张西望时发现了“宝藏”。她急忙奔过去。如果够幸运的话,还可以挖到财宝呢。她猛地向水洼里一扑,在上岸时嘴里已多了一条肥嫩的大鱼。
好极了,她在心里欢呼。
狼爱吃鱼,鱼有种不同于骑族的香味。但北皇湖太深,没有谁敢贸然下湖捕鱼。感谢暴风雨填平了湖边的大片大片的洼地;再感谢那些在小水塘“探险”的鱼,迟钝到没在干旱把连接两片水域的“桥”蒸发掉之前回到安全的湖底。
诺斯费拉图快活地感激上天,同时大口大口吞下鱼肉。突然身旁的树丛里传出一阵不自然的哗哗声,惊得诺斯费拉图忙抬起头,只望见一条失望着离去的狼尾。
动作慢的家伙。她在脑海里暗笑一声,开始品尝自己的战利品。
就在这悠闲而松懒的时刻,金黄色的森林中某处猛然爆发出一声狼嗥。狼的声音在暮秋肃杀的空气中飘荡的很远很远。很快,整个皇狼群的另四上空都回荡起那声狼嗥。
恐惧,绝望,令人窒息的狼嗥。
诺斯费拉图顿时只感觉一阵眩晕,但她最终忍住四肢的颤抖。一颗狼心在胸膛里怦怦狂跳,就像催促她快回祭台的行军鼓。
狼群的聚居地里,狼王正在祭台边集结了一队最优秀的猎手。他担忧地看了看自己的族群,又看了看西方的森林,最终低吼一声,准备前进。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不由自主地转身,正望见女儿奔跑过来,大喊道:“出什么事了?”
“小诺,你来得正好。快去,把所有族群都集中到这里来!”他文不对题地说道。
“出什么事了?”她依然坚持自己的提问,没有离开。
狼王停住了脚步,同时用尾尖指了指西方,示意让勇士们先行动。
“刚才那声音,是皇狼族已有十多年没有使用过的警报。”他顿了一会儿,像是在心底吞下一口泪水,“只有在皇狼族遇到足以灭族的灾难时才会使用。小诺,再听到那声音,就赶紧带领大家向北皇山脚转移。”他说完,便转身离开。
“不!”凄厉的拒绝声阻止了他的脚步。
他转过头,静静看着女儿正死死咬住自己狼尾的牙。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舍和无奈,但语气和动作却仍生硬而严肃。
“你留下来,听到警报后撤离!”他收回父亲的声音,用狼王的语气下令。他等女儿一松口,便毅然决然迈向西边的森林。
只剩诺斯费拉图愣在原地,呆呆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
足以灭族的灾难啊!她了解父亲不断命令她留下的理由——迈向西边森林的战场,必死无疑!一位父亲哪里忍心把女儿推向前线?但同样,一位女儿又哪里忍心送父亲奔向死亡?
“不!”诺斯费拉图几乎是发狂地吼道。吼音仍在祭台之上盘旋之时,她已以她所能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近了。
浓烈的火药和燃烧的气味刺激着每一位勇士的嗅觉神经,硬生生地在每一个充满焦急和紧张的脑海中扭曲出死亡的形象。
更近了。
狼垂死的哀鸣和人类的脚步声盘旋交织在一起,编成一张硕大无比的结实的捕兽网,无情地笼罩在勇士们头顶。声浪如海浪如暴雨,几乎要把这几条可怜的皇狼淹没了。
再向前一步,也许就会被吞噬了。诺斯费拉图在心里恐惧地默念,跟在队伍后面,迟迟不敢踏出下一步。犹豫不决时,她耳边猛然爆发出不久前她还熟悉的声音。
一连串枪响,同时一连串哀嚎。
狼王立即停住脚步。
是被震耳欲聋的枪声镇住了吗?她猜测着停止的原因,喘着粗气向前望去。
瞬间,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凝固了!
眼前那是什么怪物啊!
他那橙黄色泛着血光的毛皮,他那头顶和身体两侧突出无数沾血的支棱着的刀,他那从后颈一直延伸至尾尖的鞭子似的金属尾,他那尾的末端还支出一根血红色的长针,组合成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模样。
他发出不属于任何动物语言的“扑嗤扑哧”的怪叫,高举蛇般的细尾,四处张望。发现狼群,他咧着嘴,露出两颗硕大可怕的金色獠牙,恶狠狠地微笑。那两只小小的眼睛诡异地颤动,闪烁血一样的红光。
怪物转过身,亮出一件更加令人惊恐绝望的武器——他的整个属于生物的右前肢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闪着银白色寒光的机械臂和一看便知连岩石都可以撕碎的机械爪。
注意到狼脸上的惊诧,他更加得意。他像熊一样用后腿支撑身体站了起来,从君王的角度俯视狼群。他抬起身,炫耀般地露出他的胸口。那里,一个慢慢闪着红光的圆盘赫然出现,蜘蛛般的金属长爪把圆盘紧紧扣在他的身上。
天啊!那是什么怪物!
诺斯费拉图在心底失声哭喊。同其他勇士一样,她不由自主地绷紧全身,露出冰刃一样的牙。
恐惧、绝望和痛苦灌满了诺斯费拉图全身。她不禁心惊,目光移向怪物的脑袋——准确地说,是移向怪物头上,那本应长着左耳的地方,那块空洞洞的暗红疤痕。
黄毛,没有左耳……诺斯费拉图猛地感到脊背传来的寒意。这怪物难道是……不可能!不可能!她痛苦地放下双耳,再次陷入恐惧。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村长的黄狗!
怪物开始向狼群走过来,长尾摇晃着,犹如觅食的毒蛇。突然,那危险的蛇停止了舞蹈。只剩怪物双眼直直瞪着队伍最后面的年轻皇狼。
“你这野狗竟在这里!”他的声音沙哑得犹如金属在磨擦,双眼更是射出仇敌相见的凶光。见对方没敢回应,他继续得意地吼道:“想不到吧!我还活着,而且更加强壮!”
话音刚落,紧接着一声脆响,坚硬的地面顿时应声而裂,迸开两条爪痕。怪物更加得意,他举起机械爪,把死亡的光投射到狼脸上。
“感谢人类赐我新生的力量。”他顿了顿,望向天空,像是在虔诚地祈祷,给魔鬼祈祷,“感谢上天赐北皇森林干旱——没有降下混浊的雨水,冲洗掉前往狼国的通道!”
就像是句咒语,他身后猛地冒出八个猎人。每个猎人都全副武装,每只眼睛都露出贪婪的光。
紧接着,狼王和猎人首领同时下令——
“分散!”
“开火!”
枪响之前,狼的身影已消失在复杂的林木之中。
“大黄,追,追!”村长急促的声音响起。怪物一听,立即风似的窜走了,留下一群气喘吁吁的猎人。
快跑!快跑!
金属的噪音不断冲击着诺斯费拉图的耳膜,几乎将她逼疯。曾一度消失在回忆中的铁链声又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来自文明的梦魇。怪物已追定她不放了。她再最后鼓起勇气向后望了一眼。
还没来得及看清追踪者的模样,另一件可怕的事便紧接着发生了。
脚下猛然的空虚瞬间触发了她身为野兽最惊恐的本能——陷阱?
下坠,下坠。
失重的恐怖甚至让她已听不到自己惊叫的声音。
继续下坠,下坠。
她已不敢数下落的时间,只感到好几次,自己柔弱的脊背重重撞上陡峭的岩壁。
终于,一阵刻骨的剧痛结束了下坠的煎熬。但真正的煎熬兴许才刚刚开始。
金属与岩石磨擦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她清楚,那是怪物正小心滑下岩壁的噪音。她颤抖着站起身,绝望地环顾这个即将吞噬她性命的陷阱。
真是天无绝狼之路——这不是陷阱,是古河道!
这是机会!她在心底为自己呐喊。快跑!趁那恶魔放慢速度,快离开这里!
但剧痛带来的战栗减慢了她的速度。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红色的阴影已降落在她身上。
“你以为你还逃得掉吗?”怪物将无助的她甩开,愤愤吼道,“再来啊,像你之前那样和我战斗啊!战斗!让我瞧瞧现在到底谁更厉害!”
恐惧和愤怒同时填满了她。灰色闪电般,她冲向怪物,一口扣住他的脖子。
噢,不!她又很快跳开——那怪物没有脖子,没有属于狗的脖子——本应是咽喉的地方,深深嵌进了一条又宽又厚的金属项圈!
不!她急得想哭。眼前这敌人浑身竟没有一个可以下口的地方。她绝望地站在原地颤抖,愣愣地望着怪物慢慢向自己走来。
血红色的尾刺悬在她头顶,最终如闪电般刺下来……
拼尽最后的力量,诺斯费拉图奋力向旁跃去。尾刺划过她的脸,留下火烧般的灼痛。她继续在空中旋转,无奈地看到尾刺瞬间改变方向,直直朝她刺来。
落地之前,一个熟悉的影子从眼前跃过。
父亲!诺斯费拉图急切地想冲过去。无比的兴奋让她惊叫一声。
“别过来!”但回应她的是狼王坚定的拒绝。
怪物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撞倒了。他怒火中烧,翻腾起身向狼王冲去。侧面杀出一位勇士,但在怪物强大的机械爪的一击反击下没有了声音。
抓住在一反击的时间,其他勇士从古河道两端而来,排成一圈紧紧包围住对手。勇士们个个伏下身,狠狠露出苍白的牙,摆出一触即发的进攻架势。
怪物被镇住了一霎。短暂的静止之后,他又恢复了凶神恶煞的模样。他发出雷鸣般的巨吼,在包围圈里跳跃、旋转,企图找到一个突破口。没有任何预兆地,他停止了旋转,同时以雷鸣的速度向其中一条皇狼冲去。
他只想挑一支看上去最脆弱最衰老、浑身满是伤痕的皇狼下手。但他哪里知道,在文明世界中象征鲁莽和迟钝的伤痕,在弱肉强食的荒野森林里却是勇气和威严的标志——他选中的,是皇狼王。
眼看怪物的利齿马上就要刺进父亲的脖子里了,诺斯费拉图急得想尖叫。但她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丝声音……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千钧一发之际,狼王敏捷地缩回头,紧接着去腿、蹬地、腾空而起、伸直脖颈、张开嘴、瞄准目标、攻击、调整姿势、落地,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停顿。整个过程甚至充满节奏,简直就是一场表演!
前一秒还自认为势在必得的怪物,这一秒却愤怒地惨鸣着,不断夸张地摇晃着脑袋。那动作仿佛是想极力甩下脸上伏着的妖魔,但他最终甩下的只有大团大团狗的鲜血。
不等他停下来,勇士们开始缩小包围圈。第一位攻击者从他身后猛扑,准确地抓住那根不断乱舞的尖尾。怪物本能地从左侧转过身去,但第二次攻击很快降临到他的右后腿上,接着是左前腿、左后腿、腰部,和他引以为豪的机械臂。
怪物怒吼着,不断扭动身体想摆脱牵制自己的狼。强大的机械爪刚刺穿一条狼的心脏,立即又有两三条狼冲上来叮住他的武器。锋利的尾刺还没来得及从前一条狼的头颅里拔出,又有两条狼疯狂地死死扣住细长的尾……
这就是狼的战斗吧。为了保全同伴,为了挽救种族,明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死亡,也视死如归,绝不逃避。
鲜血开始从勇士的口中滴滴渗出。怪物被疼痛折磨得连连狂吠,他被失败刺痛了。他绝望地看着狼群把他推倒,再把他死死固定在地上。他是有心杀狼但无力回天了。
鲜血的甜味同样刺激着诺斯费拉图。同伴们正浴血奋战,而自己却因恐惧愣在一边——她感到一阵羞耻。她终于结束静止观战的状态,开始了行动。她绕到怪物头前,直直盯着他的脸。
狼王的攻击在怪物脸上造成不小的伤口——鼻梁到额头已完全没有毛皮,两眼中间甚至还可以看到骨头。橙红色的皮、淡红色的肉、嫩红色的骨,组合在一起,把他的脸映衬地更加狰狞。
死亡借由他的鼻子嗅到狼的踪迹。诺斯费拉图在心底默念。突然,她低嗥一声,箭一样冲向眼前的猎物。一进一退之间,怪物深黑色的鼻子已脱离了主人,浸入血泊之中。
仿佛听到一个命令,狼群一齐低嗥起来,同时咬住怪物还属于狗的身体,一点一点撕下血淋淋的肉……
渐渐地,怪物的喘息弱了,白骨开始在他背上、腿上出现,血染红了大地。
几条皇狼的身影出现在头顶的河岸边。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勇士们明白他们出现的含义。
狼王抬起头,喃喃念道:“终于来了。”这像是一句对等待者的褒奖,但他脸上对分明满是苦恼和悲伤。
“走吧,小诺。你快回去,带大家向北皇上迁移。”他以父亲的名义恳求。
“快离开,你在这帮不上忙了,快回去带领狼群!”他以狼王的身份命令。
离开!他吼叫着,露出血染的狼牙,在诺斯费拉图面前可怕地挥舞、驱赶。他急了,甚至令狼胆颤地跳跃、低吼,向诺斯费拉图后腿上一次次攻击。
他向疯狼一样无情地攻击自己的亲人。但在场的狼都明白,当望着女儿一点点模糊的背影,狼王的心在滴血……
没有任何询问和犹豫,狼群看到她从西方的森林回来时,便转身准备迁移。
他们都知道勇士们不会回来了。她最后痛苦地回望战场。她其实也早知道的,父亲第一次劝她离开时,她就已经知道了。她最后无助地悲鸣一声,强迫自己不再去听没有间隙的枪响,转身跑往北皇山的方向。
“别打那个红心!”猎人首领再一次警告部下,“那种可以提供能量的东西,天知道遇到火花和压力会怎么样。”
说完,他端起猎枪继续瞄准。
视野里,古河道中,还剩下最后一条狼仍在战斗。他脚下躺着同伴的尸体——当然,对于猎人来说,那些是此行的宝藏。不远处横是着猎人不前的伙伴,但猎人们似乎毫不介意,甚至几乎没真正想过他曾经是狗的模样。被遗忘的“伙伴”白骨外露,曾经镶嵌在他胸口的“机械心脏”也不见了——它此时正被最后一条恶狼叼在嘴里。
那么多伤痕,还有那么多子弹击穿的洞口——可惜,这张狼皮算是毁了。猎人摇了摇头,对准猎物的胸口,扣动扳机。
来了。狼王竭尽最后的力量,再一次用自己的头迎向子弹。
一年之后。
年轻的皇狼王带领自己的族群经过这个地方。
依然是干涸的古河道,但陡峭的山崖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片狼藉——巨石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地面上和岩壁上延伸着几条深深的沟壑,两边的河岸已经塌陷,从空中望去,也许会像一个似圆非圆的洞。
一切就像是一场爆炸留下的遗迹。
狼王的心突然被刺得生疼。她慢慢走到圆的中心,默默站着。
终于,她仰起头,发出一声嗥鸣——悲凉、虔诚、充满敬意的嗥鸣。
敬誓不被金钱收买的好人。
敬为种族献出生命的勇士。
敬父亲。
(END)
|